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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蘇洛沒有去醫院,肖見誠直接讓她住進一個幽靜的小院裡。裡面有醫生和護士,也有不少儀器。

  蘇洛很奇怪,問:「為什麼住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

  肖見誠搬著個凳子,站上去,用一個黑色塑料袋套住牆角的監控鏡頭。然後答:「私人小診所。」

  「為什麼不去醫院?」

  「太貴了,怕你付不起。」

  「我可以報銷。」

  「就算報銷,不也有自費項目嗎?」

  「我這又不是癌症,哪有那麼多自費?」

  肖見誠跳下椅子,拍拍手,走到她床前,從她床頭的角度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個攝像頭。

  蘇洛也看看那個攝像頭:「為什麼要遮住?」

  肖見誠得意,湊到她面前:「趁著你動不了,想幹點壞事兒唄!」

  蘇洛不習慣,臉趕緊側過一邊去。

  肖見誠直起腰:「放心!第一,我沒有那麼喜歡你,第二,我不是那麼缺女人。」

  蘇洛立刻答:「第三,我跟你八字不合。」

  「是嗎?你算過?」

  「還用算嗎,自從跟你見面後,諸事不順。」

  「那倒也是。你失望嗎?」

  「為什麼要失望?」

  「這座城裡,未婚男青年,綜合排名,我應在前三。」

  「真的?我可慘了。」蘇洛呻吟。

  「怎麼?」

  「這次一摔,估計已跌落到萬名之後。」

  「要不要我幫你?」

  「你不害我已是謝天謝地。」

  肖見誠看著她,誠懇地說道:「不好意思,害你,倒是近幾年來,最令我開心的事。」

  蘇洛生氣,瞪著他,他卻得意地笑起來。

  護士拎著藥水進來,肖見誠視線轉移,瞄著那護士:「喲,頭髮好像剪短了,更漂亮了。」

  護士戴著口罩,雖然看不清表情,眼中滿是笑意盈盈。她拿針在蘇洛的手背上扎進去,找血管卻沒有准頭,在皮膚裡探來探去,蘇洛疼地咧嘴。

  肖見誠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喂,她不是我女朋友,你不用這樣緊張!」

  蘇洛頻頻點頭,護士沒答,繼續探,終於有血從針頭裡冒出來。

  護士掛好藥瓶,臨走前解釋道:「不是我緊張,是她血管太細,實在不好找。」

  肖見誠點頭:「天天吃米粉,營養不良是一定的。」

  蘇洛這才想起:「我媽知道我在這兒嗎?」

  肖見誠答:「我會告訴你家人和朋友,但他們,最好少來點。」

  正說著,醫生進來查房,肖見誠過去商討。

  蘇洛累了,很快睡著。

  夢裡又在爬山,爬不完的山,泥濘的路,感覺前面有個人,想追上去,卻總差了兩步。忽然腳步一踏空,嚇醒來,已是黃昏,病房裡空無一人。

  蘇洛拿過枕邊的手機,給楊銳發短信。本打算寫:夢見你了,十分想念。寫完後,看著都覺得厚顏無恥,趕緊刪掉,重新寫:楊銳,我已住進醫院,一切都好,保持聯絡。

  寫了和沒寫一樣,就像,喜歡和不喜歡一樣。

  蘇洛長長地歎了口氣。

  晚上,第一個走進病房的,居然是父親。

  蘇洛有些驚訝:「爸爸,你怎麼來了?」

  爸爸心疼地走上來,只問:「傷到哪裡了?怎麼搞成這樣?會不會留下後遺症?醫生怎麼說?是誰把你搞成這樣?要找他們賠錢!你這算不算工傷?可不可以申請工傷鑒定?……」

  蘇洛只能打斷他:「爸爸,你別擔心,我這沒事兒,治病的錢會報銷的!」

  「會報?還會有補助和賠償吧?」

  「那些以後再說。」

  「哦,那就好。我本想拿點錢來給你看病,但最近……

  「不用的,爸,我有錢!」

  「那好,那好,有單位還是好,你好像是事業編制吧?」

  「不是,聘用的。」

  「長期聘用吧?」

  「嗯……」蘇洛不想告訴他自己辭職。

  「最好想辦法轉成事業編或公務員編,比較穩定,聘用靠不住。我現在做事的地方,連合同都不跟我簽,前段時間,主管還跟我說,老板嫌我年紀大了,說我不適合這個工作。晚上守個大門,我這個年紀算什麼大?」

  蘇洛警惕:「哪個老板說你年紀大?」

  「我也不知道,是那個最大的老板吧。工資這麼低,又熬夜,別人不一定受得了我這個苦呢!」

  「不讓做就別做了,你不是還有退休金嗎?」

  「那點退休金怎麼夠用啊!打點小麻將的錢都沒有。唉……」父親長歎一口氣:「想當年,我承包那家公司,做得還是很好的,如果不是你媽媽到單位上鬧,我一直做下去,搞不好現在也是個大老板了……」

  蘇洛閉上眼,她聽過無數次的話又開始循環播放。

  突然,門被大力踢開,傳來母親高亢刺耳的聲音出現:「你這個沒良心的,還說我不該去你單位鬧?你背著我搞女人,養小三,賺的錢全都給了那個狐狸精,你還說我不該去反映情況?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清除出去,永遠不得翻身!」

  蘇洛睜開眼,正看見母親衝到父親面前,指著他鼻子罵。

  父親做無力的辯解:「哪有這回事?你有什麼證據?你都是誣陷!……」

  母親益發狂燥:「沒證據,我抓到你和別人,衣服都沒穿,躺在一起,你還要什麼證據?……」

  蘇洛見兩人又開始口無遮攔地相互糾纏,急得很,示意父親快走。

  父親趕緊起身離開,母親想抓住他,被他甩開。

  二十幾年前的恩怨,到今天都沒有算清,永遠也別想算清。

  母親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開始哭泣和咒罵,蘇洛無法,只能由她發洩。

  過了一會兒,蘇傑攬著個女人走進來,不是美慧。

  蘇傑見母親在哭,很警覺,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母親添油加醋地把剛才與父親的爭執描述了一遍。

  蘇洛在旁邊,無力地說:「沒有那麼嚴重,小傑,沒那麼嚴重。」

  但蘇傑,自小被母親訓練,將父親視為剝奪自己童年幸福的宿敵,聽到母親的哭訴,七竅生煙,將那女人一甩,轉身追了出去。

  蘇洛想喊,氣息細微,幾乎聽不見。她讓母親去攔,母親依舊哭哭啼啼,根本不起身。她想找手機給父親報信,半天也沒摸到手機放在哪裡。

  正急得冒汗的時候,居然,她看見美慧提著水果站在門口。

  蘇洛嚇一跳:「美慧,你怎麼來了?」

  此時,美慧眼睛根本沒看見蘇洛,只是直勾勾地看著那個新來的女人。

  蘇洛暗想:完蛋了。

  果然,美慧不言不語,直衝到那女人面前:「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咱來看咱姐,不行嗎?」那女人一口東北腔,氣勢很盛。

  「我警告過你,不要動我的男人!」

  「現在算不上是你的男人了吧?」

  美慧不由分說,立馬一耳光扇過去,那女人沒能躲開,臉上現出三個手指印。女人不怯場,回手還了個耳光。美慧尖叫著抓住她頭發,兩人扭打起來,母親衝上去拉架,三個女人扭作一團。

  此時,醫生和護士沒了蹤影,蘇洛想找呼叫鈴,上上下下尋了個遍,也不知在哪。

  正急得手足無策時,手機鈴聲突然在被窩的褶皺裡傳出,蘇洛終於找到了手機。

  肖見誠來電,接通後,蘇洛還沒開口,肖見誠就在那一端很生氣地說:「你弟弟怎麼跑到我這裡來鬧事,還來打我的員工?太不像話了,我要報警把他抓起來!」

  「我爸沒事吧?」蘇洛趕緊問。

  「剛才打成一團,有事沒事,我也沒來得及看,我只是通知你,我要報警了。」

  「我爸到底有沒有事?」蘇洛一邊問,一邊看著面前扭打著的三個女人。

  「不清楚,好像受了點傷。」

  「嚴重嗎?」

  「還好吧,年紀這麼大,也不知道經不經得住。」

  此時,母親在兩個年輕女人中,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蘇洛大喊:「媽!」

  肖見誠在那一邊奇怪:「你喊我『媽』幹什麼?」

  母親站起來,大聲呼喝咒罵,又投入到戰鬥中。

  蘇洛拿著手機,看著眼前,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她眼裡湧出淚,也不管肖見誠說什麼,自顧自地交待起來:「不是,我沒喊你,我喊我媽,我沒辦法扶她,我弟腳踩兩只船,兩個女人在我病房裡打架,我媽勸架,被摔在地上了……你是肖總,我爸的老板,如果沒什麼大事,麻煩你辭退他,他太老了,不能看門了,留著是個累贅……還有我弟,你報警吧,他一直混黑社會,早晚會被抓去坐牢,早抓早好……肖見誠,你把我送到的是什麼地方?為什麼見不到醫生和護士?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吵我?為什麼沒有人真正地關心我?我不想見到他們,我不想管他們的事,我也不想管你的事,你別來害我了,讓我安靜一點好不好!」她說完這段話,已是精疲力竭。

  此時,護士終於走進來,蘇洛不管了,扔下手機,拿被子蒙住頭,悲傷地哭了起來。

  太多的事情值得哭,身上的傷,心裡的愛情,這麼多年來爭吵不休的家庭,尋不到出路的工作,蘇洛一並哭著,哭了很久,哭得都快睡著了,突然手機短信清脆地響了兩聲。

  蘇洛掀開被子,找手機。

  天徹底黑了,病房裡亮了一盞燈,空蕩蕩的,只有肖見誠,坐在她旁邊,拿著她的手機。

  蘇洛急,要他還手機來,他卻大聲地念著:「蘇洛,你好,剛收到你的短信,很擔心你,如果可以,我會盡快回來看你,希望你好好治療,好好照顧自己。」

  蘇洛窘迫,臉紅了。

  肖見誠看看她,依舊舉著那手機,忽然問:「這個楊銳,是你什麼人?」

  「同事。」

  「那天晚上那個人?」

  「是。」

  「牽你手的那個人?」

  「晚上太黑,看不清路。」

  「哦……」肖見誠仿佛明白了什麼,轉頭問道:「哭完了?」

  蘇洛不答,拿被角擦臉上的淚

  肖見誠把手機扔給她,毫不留情地說:「確實該哭,我要是你,乾脆直接去死。」

  蘇洛看著他,他也看著蘇洛。

  蘇洛不覺得這話刺耳,倒像是,另一種了解。

  蘇洛對他說:「我餓了。」

  護士將病床稍稍搖起些,在蘇洛面前支了個小桌子,將半流食的特護餐放在小桌上,准備餵蘇洛。

  蘇洛堅決拒絕了,他自己用勺子,一點點往嘴裡送。有時動作大一點,扯得傷口疼,忍一忍,接著吃。

  肖見誠依舊坐在老地方,看著她,沒說什麼。

  蘇洛不好意思一個人吃,客氣道:「一起吃點兒吧。味道還不錯。」

  肖見誠沒答。

  蘇洛討個沒趣,繼續獨自奮鬥。

  突然,電話又響起短信音,蘇洛趕緊放下筷子,拿起手機。

  一條快樂的垃圾短信,興奮地告訴所有人,某地樓盤開盤大酬賓。

  蘇洛克制著不讓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

  肖見誠突然說:「你騙了我。」

  「我騙你?」蘇洛沒明白。

  「你說你沒有男朋友。」

  「我沒有。」

  「楊銳是你什麼人?」

  「同事。」

  「只是同事?」

  「嗯。」

  「只是同事?」

  「信不信隨你。」

  「那你喜歡他?」

  「沒有。」

  「你一定喜歡他!喜歡就喜歡,還不敢承認?」肖見誠盯著她,問話斬釘截鐵。

  蘇洛亂了陣腳,衝口而出:「誰說我不敢承認!」

  敗象已現,肖見誠繼續追擊:「那就是他不喜歡你?」

  「他……他……」

  「他怎麼樣?」

  「他現在不想考慮這些。」

  「為什麼不想考慮?他結婚了?」

  「沒有。」

  「有女朋友了?」

  「沒有……以前有過。」

  「舊情難忘?」肖見誠傾身向前,步步緊逼。

  蘇洛手裡還舉著勺子,楞楞地看著肖見誠:「……應該……不是。」

  肖見誠完全明了,雙手一拍,身子退回到座位裡,冷靜地總結:「那就是對你沒興趣!」

  蘇洛心裡明白,這是正確答案。她低下頭,看著那碗糊糊,完全沒了胃口。

  「不要在對你沒興趣的男人身上浪費時間。」肖見誠繼續說:「應該考慮那些對你有興趣的人。」

  蘇洛抬頭看著他:「也沒有誰對我有興趣。」

  「我對你很有興趣啊!」

  「你只是無聊。」

  「誰說我無聊,妹妹,我很忙的!我並不是經常有時間坐在一個地方,看女人吃這種屎一樣的東西!」

  「喂!」蘇洛被他這樣一說,火氣上來了,拿著碗准備扣到他身上去,可惜手沒勁,舉不起那個碗。

  肖見誠得意起來:「哈哈哈,蘇洛,我算是看透你了!平時見你一副老江湖的派頭,喝酒、賭錢、打架,都算你的。沒想到,骨子裡還是個純情少女,搞單相思。」

  「誰說我是單相思?這事情還沒定論呢!」蘇洛嘴硬。

  肖見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把那碗糊糊扔到旁邊的桌上:「什麼時候會有定論?」

  「說不好。」

  「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

  「只要他沒有跟別人好,我就有機會。」

  「也許他是同性戀。」

  「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不可能,你見他和女人在一起過?」

  「我……我反正知道不是。」

  「不如……」肖見誠突然拿起蘇洛的手機,翻了翻,撥通,按響免提,面向蘇洛,那上面是楊銳的名字:「問問他,馬上就有定論。」

  蘇洛急,伸手去搶,動作太大,肋下痛得如針刺一般,不由得大聲呻吟。

  幸好,手機裡傳出提示音,無法接通。

  護士走進來探視,肖見誠回頭,示意她退下。

  蘇洛依舊疼痛難忍,皺著眉,閉著眼,微微蜷起身體。

  肖見誠收起笑容,坐在床邊,將手機扔在床頭櫃上。

  他俯身,一手捧起蘇洛的臉,一手壓住她的肩,幾乎完全罩在她身上。

  蘇洛不知他要做什麼,心生恐懼,問道:「你要幹……」

  他沒等她說完,已經用嘴截住了她剩下的話。

  蘇洛想掙扎,但心有余力不足,她的手勉強能夠抓住他的衣袖,用盡力氣地拉他,扯他,也完全無濟於事。

  幸好,他並沒有更多的舉動,他只是用嘴唇貼在她唇邊,仿佛只是在感受她的體溫。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鬆開手,從床邊站起,轉身離開了病房。

  蘇洛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她心裡充滿悔恨,怎麼可以這樣,一而再地被這個男人欺辱。

  她費力夠到床頭櫃上的那個電話,撥通肖見誠的號碼。

  電話那頭,響了很久,無人接聽。

  他看來怕被罵。

  她不管,一遍一遍撥。

  電話終於通了。

  蘇洛正准備批頭蓋臉罵過去,話筒裡卻傳來溫柔的女聲:「喂……蘇洛嗎?」居然是沈瑩。

  蘇洛木著嗓子:「請找肖見誠。」

  「見誠啊,他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有什麼事要轉告嗎?」

  「你讓他接電話!」

  「哎呀,這裡好多交警,不太方便呢,要不,待會兒回你電話?」

  「你讓他接!」蘇洛不吃她這一套。

  「這個……真接不了……他開車呢……」忽然話筒裡傳來肖見誠的聲音:「幹嘛?」

  「肖見誠,你不要太過份!」

  「好,沒問題。」肖見誠語速正常,而且愉快。

  「我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惹我,我會讓你下不來台!」 蘇洛惡狠狠地說。

  「可以可以,好商量。」

  「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有什麼事情,電話聯繫,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行,下次見面再談!」

  蘇洛快瘋了:「沒有下次,永遠沒有下次!你這個流氓!」

  電話那頭,聽到肖見誠笑起來,他歡快地說:「再見,蘇洛!」然後,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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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如果一個人病了,行動不便,但她需要幫助,需要遠離一個莫明其妙的人,她該怎麼辦?

  家人靠不住,剛打過一架,還不知現在是否恢復正常。

  單位靠不住,早說過辭職,而且那個秘書長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朋友靠不住,同學同事都還在,但在夜裡各有懷抱,哪好意思喚過來扶貧幫困。

  愛的人更加……靠不住。

  蘇洛瞪著天花板,一個人一個人地想,越想,越覺得自己失敗。

  護士進來,端著碗看看,笑著問:「吃飽了?」

  蘇洛冒出一句:「你們這兒轉院怎麼辦手續?」

  護士很奇怪:「為什麼要轉?這裡條件這麼好?領導待遇啊!」

  「不方便。」

  「別想那麼多,好好養病,肖總特別關照,這也是你的福氣,你就領了情吧。」

  護士臨走時,特意看了蘇洛一眼,臉上流露出一絲輕視,旁人察覺不到,蘇洛卻從小已經熟悉。這表情,告訴你,得了好處就趕緊閉嘴!

  記得小時候闌尾炎發作,半夜急診,跑了幾個醫院都說沒有床位,她疼得在急診室走道的地上打滾,母親急躁起來,用腳踢她,大叫:起來起來,死回家去。終於令護士看不下去,給她在廁所旁支了個床。

  是啊,比起那時候,現在簡直是天堂一般。被人親親又怎麼樣呢?尺度再大一點,也許她還可以得到更多。

  如果生活逼得太緊,你千萬不要硬來。父親有時喝多了,也會說些有哲理的話。蘇洛撥通他的電話。

  「爸,你還好吧?」

  「還好。」

  「小傑……」

  「別說了,我前世欠他的。」

  「你別傷心,他不懂事。」

  「剛才派出所給我做完筆錄,讓我先走,他好像還關在裡面,也不知道會怎麼處理?我跟警察說,是自家的事。警察也沒理我。」

  「關一關也好。」

  「我怕他更恨我。」

  「再恨,也是你兒子,沒事的。」

  「你還好吧?好好養傷,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你也早點休息。」

  「我要去上晚班。」

  「怎麼還去?」

  「當然去,趁著能做事,存點錢,不然老了不能動了,怎麼辦?」

  「我會養你。」

  「你一個女孩子,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趕緊找個人嫁了吧。」

  「我不嫁!」

  「嫁是肯定要嫁的,小洛啊,千萬睜開眼睛找男人啊。」

  蘇洛整夜都似睡非睡,總覺得有個人坐在床邊,仿佛隨時要壓上來。

  她睜開眼,窗外漆黑一片。

  身上還是疼,頭腦也極其疲倦,她回想自己這幾個月來的經歷,簡直不堪回首。怎麼會把工作丟了呢?怎麼就會摔成這副樣子呢?怎麼就會搞得一家人打成一團呢?

  蘇洛其實是個簡單的人,凡事憑著性子往前走,沒有長遠打算,更沒有防備之心,難得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裡,她捫心自省,得出結論,如果想要過回原來的簡單生活,首先要保持簡單的人際關係,以往對付肖見誠這種江湖老手,沒有經驗,總是過於遷就,態度曖昧,首當其衝,必須要和他把事情談開來,才能解決自己一係列的人生問題。

  對,談開來,義正詞嚴地充滿理智地談開來,讓他知道自己的態度,讓他不要拿自己做個游戲人生的道具,這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當她一旦這樣決定後,她恨不得在凌晨四點就給肖見誠打電話,要說的話,腹稿打了無數遍,好不容易熬到早上,時針跳到八點,她撥通肖見誠的電話。

  電話很久才接通,那邊那個人聲音煩躁:「怎麼了?」

  「我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麼?」

  「你方便過來一下嗎?」

  「我忙得很。」

  「只要十分鍾。」

  「電話裡說。」

  「不行,面談。」

  「蘇洛,你憑什麼讓我來我就得來?」

  「憑你喜歡我。」 蘇洛咬著牙說。這是談開來的一部分,與其讓他掛在嘴邊,不如自己得個主動。

  那邊停頓了一秒:「……你真以為我喜歡你?」

  「是。」蘇洛厚著臉皮堅持著。

  那邊在笑:「我下午過來。」

  「不,現在。」

  「交換條件?」

  「你想要什麼?」

  「你既然說我喜歡你,那你當然知道我想要什麼。」

  「如果你有本事,就拿去。」

  「好,我馬上過來。」

  漫長的半個小時,蘇洛盯著門口,嚴陣以待。

  終於,肖見誠出現了。

  今日他西裝革履,深灰色的領帶打得一絲不苟,完全沒有平時隨性懶散的樣子。看來說忙,並不完全是托辭。

  但那不懷好意的笑容還是一樣,他走到床尾,站定:「你知道你剛才給我打電話時,我身邊有多少人嗎?」

  這句話,把蘇洛問倒了,她馬上窘迫起來:「很多人嗎?」

  「在談一單大生意,大概有三、四十個人吧。」

  「那你……你沒有走遠點?」

  「電話響時,我正在合同上簽字,我以為你是為了祝賀我。」

  蘇洛瞪大眼睛,她回想起剛才的對話,臉立馬漲得通紅。

  肖見誠忍著笑:「本來還要談一些細節,但是大家都很體諒我,所以,我就來了。」他雙手一攤:「好了,十分鍾,你准備……給我什麼?」

  本來想好的對白完全不記得了,蘇洛看著他,想像簽約現場的影像,大腦一片空白。

  肖見誠做勢解西服的扣子:「要不我把門反鎖了?」

  蘇洛驚醒過來,趕緊說:「不要,我是……我是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

  蘇洛盡量鎮定下來:「我昨天想了很久,我想我們之間應該是有誤會。」

  「什麼誤會?」

  「我們從第一次見面,就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你可能以為我是故意針對你,或者以為我們故意要騙你外公,拿走你們家的古董。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真的是誤會。我們只是想做善事,沒有別的意思。」

  「你想一晚上,就想了這個事?」

  「還有後來,後來那次我踢你,還有在山上,我罵你那一次……」

  「你罵我可不止一次。」

  「反正,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出身不好,沒教養,喜歡罵人,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我今天一並向你道歉。」

  「然後呢?」

  「然後……我希望我們倆能和平相處,成為朋友。」蘇洛認真地結束了談話。

  肖見誠用手鬆了鬆領帶,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來,掏出一根煙點燃。

  「蘇洛,你一大早把一個你認為喜歡你的人召喚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嗯……」

  肖見誠沒說話,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來。煙霧瞬間彌漫,然後逐漸散開。煙霧後,他的表情,竟然嚴厲起來。

  「你當我是傻子?!」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手下的員工,在我面前,大氣都不敢出,畢恭畢敬跟我匯報工作?哪有人可以對我指手畫腳,喊我過來跟我打這些沒用的官腔!」

  「我是認真的……」

  「認真?你這叫認真?你這是神經搭錯了線!你是不是看著我平時對你嘻嘻哈哈,被你罵兩句也沒翻臉,你就以為可以騎到我頭上來了嗎?你說,你把我從那麼遠喊來,到底為了什麼?」

  「我就是想……跟你和平相處。」

  「和平相處?怎麼和平?怎麼相處?」

  「就是……你也別找我,我也不找你,互相之間,避免發生不愉快的事。」

  「蘇洛,你別搞錯了,哪次不愉快不是你自找的?是你總是找我要這個要那個,給我機會,給我暗示,才讓我占了點便宜。你不會真的以為是你魅力大,讓我為你神魂顛倒吧?」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蘇洛被他說急了。

  「那你今天打電話把我騙來,到底是想幹什麼?」肖見誠聲調也高起來。

  「沒想幹什麼,就想跟你和解,就想讓你不再吵我,不再隨便親我,把捐學校的錢給基金會,把那個拖拉機賠了,把我們倆之間這些莫明其妙的事情都解決了,這樣,我治好病,把藥費還給你,我們倆就沒什麼可以扯的了。你該享你的榮華富貴,你去享,我回我的山裡去支教!就這樣!就這樣!」蘇洛一股腦地把心裡那些話全部說了出來,說完,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肖見誠「騰」地站起來,瞪著蘇洛,反問道:「就這樣?」

  「對,就這樣。」

  「那你說的,我喜歡你那件事,怎麼算?」

  「我知道你是瞎說,我不會當真的。」

  「你不當真?」

  「嗯。」

  肖見誠突然轉過身,大力地把椅子扔到地上。

  護士聞聲衝進來。

  肖見誠大喝:「出去!」

  護士趕緊躲出去。

  肖見誠轉頭看著蘇洛,那從未見過的凶狠的表情,讓蘇洛不由地感到害怕。

  只聽到他一字一句地說:「可我,當了真!你說怎麼辦?」

  蘇洛答不出。

  肖見誠將手上的煙狠吸兩口,然後甩在地上:「我看上的女人,我一定要!蘇洛,你不幸碰到我,趁早斷了和平相處的念頭。我們之間的賬,一筆筆,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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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有的人恐懼時會逃跑,有的人恐懼時會哭泣,有的人恐懼時會失去意識任人擺布,還有的人,越恐懼,則越強硬。蘇洛就是最後一種人。

  她看到肖見誠暴怒的樣子,心裡怕到發抖,但是,她的眼睛卻毫不示弱地直視著他。

  他也一樣,站在床邊,低頭瞪著她。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仿佛連眨一下眼睛都是認輸。如果眼神是電流,此刻只怕是早已火花四濺。

  忽然,門外傳來女人清脆的聲音:「護士你好,請問蘇洛是在哪個病房?……哦,謝謝!」

  然後,高跟鞋的聲音次第傳來。

  蘇洛轉眼一看,沈瑩出現在門口。

  「蘇洛你好……見誠,這麼巧,你也在這兒?」

  肖見誠顯然不願意用這種方式結束戰鬥,但他也無法,只得回頭,沒好氣地問:「你來幹什麼?盯稍還是捉奸?」

  沈瑩完全不介意,笑得很甜美:「你就是喜歡亂講話,我是約了個老中醫過來,給蘇洛看看病。」

  「人呢?」

  「馬上就到。」她說著,仿佛發現了異常:「你們在談事嗎?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沒什麼事,已經說完了。」肖見誠丟下這句話,轉身向門外走去。

  沈瑩喊住他:「見誠,上次我們訂的牆紙到貨了,你還需不需要再去看一下?」

  「不用了。」肖見誠頭都沒回,把手一揚。

  沈瑩對著他的背影,高聲說:「如果貼出來不好看,可別怪我啊!」

  沒有回答,他已走遠。

  沈瑩也不生氣,回頭扶起地上的椅子,坐下來。

  蘇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什麼力量可以讓她如此容忍?難道是愛情的力量?

  沈瑩認真調整坐姿,坐端正後,微笑著對蘇洛說:「好點了嗎?」

  「嗯,好多了,謝謝!」蘇洛趕緊回答。

  「那就好,這裡比醫院強,安靜,沒有雜人,可以好好休息。」

  「嗯……」

  「看你的精神,比在湘西好多了。見誠一直在這裡嗎?」

  這問題是陷阱,蘇洛趕緊答:「當然沒有!他……總是待一下就走了。」

  「哦……他確實也挺忙的。但是,我知道他對你摔傷這個事比較內疚,所以,我也想代表他,多來關心關心你。」

  「不用不用,我這個人從小摔到大,很快就會好,不必關心!」

  沈瑩掩嘴笑:「蘇洛,你這個人說話倒是蠻有趣的。」

  「不是有趣,我是真心的。」

  「真的不用關心?」

  「不用。那個老中醫,也不必來了,中藥太苦,我也吃不慣。」蘇洛誠懇地說。

  沈瑩擺擺手:「你放心,沒有什麼老中醫。」

  蘇洛楞了:「沒有?那你剛才說……」

  「我那是說給見誠聽的,不然我怎麼有理由一大早跑來這裡啊?」

  「說給他聽?」蘇洛一頭霧水。

  「是。」沈瑩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實話告訴你,我是聽到有人說他一早過來見你,所以我才追來的。」

  原來如此。

  「其實,你們吵嘴,我也聽了個大概。見誠這個人,就這樣,性情古怪,很容易心血來潮,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喜歡起來像真的,但是轉眼也就忘了個一乾二淨,我在他身邊這麼多年,早已經見怪不怪了。說實話,我不應該出現,最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大家比較好相處,但是,你不同啊,我還是有一份特別的情誼在,所以想和你說點實話。」

  「我和你,特別的情誼?」

  「是,首先,我們都為心光基金會工作過,你做過的事,當年我都做過,你的辛苦我也能體會。其次,楊銳……」

  聽到這名字,蘇洛心裡咯登響了一下。沈瑩也垂下眼,躊躇一會兒。

  「……楊銳和我,想必你是聽說過的。他是個好人,我們倆也曾經有過很快樂的回憶,但是我確實沒辦法跟他長期呆在鄉下,去忍受那種生活。我心裡一直很希望他能遇上志同道合的人,剛剛我聽你說,你想病好後回鄉下支教,我真的為你高興,也為他高興。如果你能夠陪在他身邊,支持他,幫助他,那就太好了。」

  蘇洛堅定地點點頭:「我傷好了,就會回去。」

  沈瑩露出欣慰的笑容:「嗯,太好了!其實,楊銳和肖見誠完全不同,他特別內向,不善於表達,心事很少流露出來,所以,即使他對你態度冷淡,也不代表他對你完全沒有感情。」

  「也許他……還沒有……」蘇洛清晰地記得,那天在醫院,楊銳見到沈瑩時瞬間僵化的表情。

  沈瑩冰雪聰明,馬上打斷她的話:「不可能!我離開基金會好多年了,而且當時我們也是充分討論後才決定分手。」

  「那你為什麼不留在基金會?」

  「我幹不好。」

  「幹不好?」

  「坦率地說,我不喜歡這個行業,我不喜歡一天到晚去關注別人的痛苦,解決別人的難題。我要過舒適體面的人生,我希望生活更美好,更快樂,更輕鬆。」

  「可是……你和肖見誠在一起,會快樂輕鬆嗎?」蘇洛沒想到會和沈瑩推心置腹,她索性把心裡的疑問都說出來了。

  沈瑩昂起頭,宣示般說道:「蘇洛,除了我,沒人能夠了解他,包容他。這些年,來來去去多少女人,他最終還是要回到我身邊。我一直認為,你不是那些貪圖錢財的女人,所以,你應該離他遠遠的,沒必要跟他玩這些遊戲。」

  沈瑩停頓了一下,她將椅子拉得離病床更近,將身子俯向蘇洛,溫柔地低緩地說道:「你應該到楊銳身邊去,楊銳,他才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金子般的心,一點也沒錯啊!蘇洛聽得心馳神往。她用力地點頭,對沈瑩說:「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所以,你……能幫我轉院嗎?」

  沈瑩仿佛有些吃驚:「轉院?為什麼?這裡條件這麼好?」

  「我想轉院。」蘇洛堅定地說。

  「那……見誠該生氣了,他特意安排的……」沈瑩還有些猶疑。

  蘇洛打斷她:「管他呢!現在又不是舊社會!」

  聽得此言,沈瑩也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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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她想要的,是她想逃離的。她愛的,是她曾經捨棄的。

  由此看,她們倆,是戰略伙伴關係吧?

  沈瑩走出去向醫生了解情況。蘇洛懷著期待目送她。

  不一會兒,沈瑩回來了。

  「怎麼樣?」蘇洛迫不已待地問。

  「恐怕有點困難。」沈瑩答。

  「困難?」

  「我剛才側面打聽了一下,見誠已經交待過,沒有他同意,不能出院或轉院?」

  蘇洛聽到這個,炸了:「他憑什麼?他憑什麼?」

  沈瑩向她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點,我沒說你要走。」

  「那怎麼辦?」

  「你別急,我再想想辦法。」

  「可是……」蘇洛擔心肖見誠殺個回馬槍,但這話又說不出口。

  沈瑩冰雪聰明,知道她想什麼:「他再來,你不理他就是了。吵也不必吵,那個人不服輸,越吵越起勁,不理他,他倒是覺得沒意思了。然後,我再想辦法讓你轉出去。」

  看來這是個長期抗戰的活兒,蘇洛有些失望了。

  「記住,別招惹他。」沈瑩臨走又強調了這句話。

  蘇洛知道沈瑩心機重,這話裡有警告和勸誡。她並沒有生氣,相反,她覺得這話有道理。但她翻來覆去,想得更多的是,楊銳愛上沈瑩的哪一點呢?而且沈瑩身上不管哪一點,在蘇洛身上都尋不到痕跡,從這個視角出發,蘇洛被楊銳愛上的機會,看來微乎其微。

  有了沈瑩的點撥,蘇洛作好了准備,迎戰肖見誠。

  她給自己定下的戰術是:一定要冷靜、克制、不理睬。

  但是,奇怪的是,那個人連續幾天都沒有出現,音訊全無。

  酒後駕車出車禍了?行賄受賄被抓了?吸毒被勞教了?或者……刑事案件被害了?蘇洛躺在床上,想出了無數惡毒的可能性。

  她一邊接受道德與善良的自責,一邊又難以克制地暗暗盼望著。

  直到有一天深夜,她的電話響起來,這些惡毒的盼望才完全破滅。

  肖見誠在電話那頭,口齒不清:「蘇洛,來陪我喝酒。」

  「陪你喝酒?」

  「這次我一定贏你!」

  「你沒事?」

  「當然沒事!蘇洛,來,我們一對一,我不信贏不了你。」

  「我不喝。」

  「為什麼不喝?不給我面子?」

  「你有什麼面子?」

  「我有什麼面子?!我面子大得很!你知道嗎?我面子大得很!我警告你,別得罪我!」

  蘇洛本來還想反駁,突然記起自己的戰術,馬上轉口:「我要睡了。再見!」

  「再什麼見?……」肖見誠還在那邊嚷著,蘇洛這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馬上,電話又響起來,這次,蘇洛直接關機。

  冷靜、克制、不理睬。蘇洛在心裡重復。

  沒過兩分鍾,值班醫生衝進來,舉著手機:「蘇洛,有電話找你!」

  蘇洛不接:「我要睡了。」

  醫生哪管,直接把手機放在她耳邊。

  「為什麼掛我電話?」

  「我不想和你說話。」

  「為什麼不和我說話?」

  「你喝多了。」

  「喝多了又怎麼樣,我還能喝,來,陪我喝。」

  「我要休息了。」

  「我還沒休息,你怎麼可以休息?」

  蘇洛把頭往旁邊避開,示意醫生掛掉電話。

  肖見誠在那邊吼:「不能掛,不准掛。」

  年輕的男醫生有些窘,臉上露出明了的笑容。

  蘇洛無法,只能伸手接過電話。

  「肖見誠,你什麼意思?」

  「過來陪我喝酒。」

  「你瘋了,我躺在床上,你讓我過去陪你喝酒?」

  「那我過來,陪你喝酒行不?」

  「你別瞎吵,要吵找沈瑩吵去!」

  「找她幹嘛?」

  「我沒時間和你扯這些。我對你就兩個要求,第一,掛電話,第二,讓我轉院。」

  「要求太少,再多提一點。」

  「你什麼意思?」

  「我讓你多提一點要求,這兩點暫時滿足不了,也許別的要求有可能。」

  蘇洛氣結,掛了電話,遞還給醫生。

  電話馬上又響起來,醫生不知如何是好,蘇洛說:「你要麼關機,要麼不接,反正我是不會再說一句話。」

  醫生只好無奈地搖搖頭,將電話調成靜音,轉身出了病房。

  蘇洛長歎一口氣,在床上躺久了,人變得像一灘酸軟的爛泥,她多麼盼望能盡快好起來,走出去,離開這鬼地方。

  她試著撥楊銳的號碼,提示音依舊是無法接通。那座遙遠的大山,那個孤獨的人,她非常地想念他。今晚,希望能再做那個夢,在泥濘的山路上跋涉,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如果走快些,超過去,就能看清那個人的臉。那個人一定是楊銳。

  想著想著,她昏沉沉睡去,果然,又來到那座山裡,兩邊是雜草灌木,腳下是使不上勁的爛泥路,蘇洛看見前面有個人,應該是楊銳,她想喊他,喊不出聲,她拼命地走,想趕上他,卻總差了兩步……

  突然一聲響,蘇洛直接從山路上跌落,嚇到睜開眼。

  肖見誠站在門口,衣衫不整,頭發凌亂,滿身酒氣。

  蘇洛心裡恐懼,默念七字口訣:冷靜、克制、不理睬,看著他關上門,走到床前。

  「陪我喝酒?」他居然還是那句話。

  蘇洛不答。

  「我沒睡,你怎麼可以睡?我沒掛電話,你怎麼可以掛電話?我沒生氣,你怎麼可以生氣?」

  蘇洛不答。

  「說話!說——話——」

  蘇洛依舊不答。

  他用手撐在床邊,俯身看著他,可能是醉得厲害,他的手肘一直不由自主地彎曲,所以,他的臉,離蘇洛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岌岌可危。

  「蘇洛,說話!你信不信,我現在想做什麼,都可以。」

  「你……走開!」蘇洛被他逼得開腔。

  他笑了:「看來還是怕我?」

  「誰怕你!」

  「不怕嗎?有本事你就當啞巴!」

  「肖見誠,你一天到晚這麼耍賴,有意思嗎?」

  「不耍賴,你會理我?」

  「我理不理你,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我的生活裡,就這麼點好玩的事兒。」

  蘇洛氣起來,激他:「這麼喜歡我?那好啊,跟我結婚啊,那我就天天陪你玩。」

  他笑,看來醉得並不厲害:「激我?可以啊!結就結,跟誰結都一樣。明天接你去登記,敢不敢?」

  「你敢,我有什麼不敢?」蘇洛嘴硬。

  肖見誠突然做勢掀被子:「那好,今晚先試婚!」

  蘇洛猝不及防,下意識起身防備,傷口劇痛,忍不住大叫一聲。

  這一叫,倒是讓肖見誠嚇一跳,他趕緊直起身子。

  「沒事吧?」他問。

  破裂的骨頭在體內交織出尖銳的疼痛,蘇洛皺著眉,忍受著。

  這時,枕邊,蘇洛的電話響起來,屏幕上顯示著楊銳的名字。

  蘇洛趕緊將電話拿過來,接通,放在耳邊。

  肖見誠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楊銳在電話裡問:「蘇洛,你好些了嗎?」

  「好些了。」

  「打我電話有事嗎?」

  「沒什麼事。」

  「哦,我過幾天會回城裡來,到時來看你。」

  「好。」

  「……你怎麼了,沒事吧?」楊銳聽出一些端倪,追問道。

  蘇洛忽然下定了決心,她緊緊抓著手機,迎著肖見誠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對電話那頭的楊銳說:「我沒事,楊銳,我就想告訴你,我喜歡你,除了你,別的人,我永遠都不會喜歡,永遠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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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清晨,小秦披頭散髮,一臉焦急地衝進病房。

  「蘇洛,你還好吧?」

  護士正在給蘇洛重新扎針,蘇洛轉頭答:「我沒事。」

  護士嚴肅地說:「別動別動,你血管細,很難扎中,平時一定要注意,這只手不要亂動,不然下次只能扎在腳上了。」

  蘇洛趕緊噤聲,小秦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好不容易等到護士離開,小秦這才開問:「你昨晚怎麼啦?」

  「昨晚……怎麼怎麼啦?」蘇洛不知道她問什麼,不敢貿然答。

  「我怎麼知道?今天早上不到六點,楊銳打電話給我,說你昨晚給他打電話,講到一半,突然沒聲音,然後怎麼也打不通,讓我今天無論如何要過來確認一下你的情況。」小秦拖張凳子過來,一屁股坐下去,用手猛拍胸口:「哎喲,我也打不通你電話,嚇死了,以為你真的犧牲了。」

  蘇洛看她的樣子,有些好笑。朋友的擔心讓人感到親切。

  小秦責怪地看著她:「你還笑?到底怎麼回事,手機怎麼了?」

  蘇洛轉頭看看床頭櫃,一個玻璃杯,半杯水,裡面泡著她的手機。

  小秦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叫起來:「你有病啊,怎麼把手機扔在水裡?」

  蘇洛該怎麼回答呢?

  昨晚,她的話還沒說完,肖見誠鐵青著臉,從她手中抽出手機,扔進了玻璃杯裡。

  手機沉進水中的一剎那,依稀還傳出楊銳的聲音。

  蘇洛下意識伸手去救,肖見誠緊緊捉住她的手,那麼用力,手背上的針頭在皮膚下刺穿血管,帶來刺痛。

  「放手!」蘇洛忍痛叫道。

  「等一下。」肖見誠冷冷地說:「手機進水有個過程。」

  蘇洛使力想把手抽出來,但哪是他的對手。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鬆手,蘇洛感覺自己手背上的血液從血管破損處湧出。她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痛苦的呻吟。

  肖見誠盯著那部手機:「那個楊銳,今晚會怎麼想?他會以為你死了,還是以為你在發瘋?他會趕來找你嗎?如果他在明天早上趕到了醫院,那他算是對你有意思。對了,我忘了他是窮小子,沒車,那就放寬到明天下午吧。」

  說到這,肖見誠回頭看著蘇洛,突然嘴角扯出輕蔑的微笑:「別以為你對別人表白,我就會很傷心。我只是……掃興!你懂嗎?掃興!本來我還想著大家都開心點,好好玩一玩,是你太不識抬舉了。」

  他抬手指著門口:「蘇洛,今晚我從這兒走出去,你對我來說,就什麼都不是了,將來,別再厚著臉皮來找我。」

  小秦不可置信地聽著蘇洛復述整個過程。

  「然後呢?他說讓你別厚著臉皮找他,你怎麼答?」

  「我沒答。」

  「他就走了?」

  「走了。」

  小秦趕緊從包裡摸出手機,遞給蘇洛。

  蘇洛很奇怪:「幹嘛?」

  「你瘋了!蘇洛,你走了狗屎運,把一個黃金王老五迷成這樣,你居然不懂得趁熱打鐵,跟他弄假成真,還在這裡發神經,把別人一腳踢開。你以為你真有多美多有魅力!趕緊趕緊,給他打電話,說昨晚……就說你是藥物反應,講的是胡話。」

  小秦邊說,邊把電話把她手上塞。

  蘇洛不接:「你以為肖見誠真的喜歡我?他說的話,答應過的事,什麼時候當過真?我原來得罪過他,他說那些話,絕對只是想引誘我,玩弄我,到時把我一腳踢開,這樣就可以很爽很開心。」

  小秦搖搖頭:「蘇洛,別的我不知道,這一次在湘西,他開那麼遠的車去找你,後來你摔傷,他想辦法救你,那樣子,我都親眼看到,你說他對你完全沒動真情,我可不信。」

  「他那是怕我死了,良心受責備!小秦,你沒見過他帶我去的那個地方,全是年輕女孩,陪著他們這些公子哥玩,他跟我說過好幾次,要給我一個月多少多少錢,包養我。」

  「真的啊?」小秦突然來了興趣:「一個月多少錢?」

  「什麼五萬啊,有房有車之類的!」

  小秦露出向往的表情:「媽的,五萬,夠我一年的工資!而且還是肖少爺那樣的帥哥!怎麼沒人給我開這個價,哪怕是禿頂老男人也行,老娘我離婚都願意!」

  蘇洛看她那樣子,趕緊打斷她的遐思:「行了!你別發神經了!我這也是沒辦法,自從遇到他就沒順過,亂七八糟出好多事,而且那個人不講理,我只能這樣,一了百了,以後估計他再也不會來煩我了。」

  「那倒也是,一個大男人,大半夜跑來看你,你當著他的面跟別人表白,他只要是個人,都不會再來找你了。」小秦沉重地點點頭:「但是,蘇洛,你確定你不會厚著臉皮再去求他?」

  「當然,我才不會呢,見到他,哪怕還有十丈遠,我都要趕緊繞道!」蘇洛賭咒發誓。

  小秦看著她那副樣子,無可奈何地長歎一口氣:「話不要說得太滿,這兩天沒來看你,是因為我在頂著你那攤事,肖少爺答應兜底,由他一個人認捐上次拍賣會所有拍賣款,另外還加一些,一起湊個500萬,在湘西建學校和留守兒童校捨。昨天我和他們公司的律師剛談好細節,說好今天送收據,然後轉款。另外,楊銳昨天也陪著縣教育局,在和施工方談合同,那個學校決定不拆了,重新翻修。哦,還有,那個摔壞的爛拖拉機,也說是一並出錢,讓車主去買個新車,車主昨天還給我打電話,問是先買還是先領錢,我回答他先買,再把發票拿來報賬,搞不好他今天已經把車買回家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報不報得了他的賬……」

  蘇洛聽傻了,她哪知道,當她躺在床上數著窗前樹葉時,發生了這麼多事。

  小秦沉重地歎道:「妹妹,你要樹貞潔牌坊,好歹跟我商量一下,等我們把這筆錢騙到手,你再高風亮節啊!」

  「我……怎麼知道……這些事情?」蘇洛虛弱地反駁:「而且,我是我,基金會是基金會,完全兩碼事,他既然跟你們都談好了……」

  「那你錯了,他可是提出來前提條件是要讓你負責這個項目,喻秘胸脯拍得呯呯響,說你一定會回去,而且還要給你升職。」

  「他……我就算不回去,他該承擔的社會責任還是應該承擔嘛!」

  小秦撇撇嘴:「我看……困難。就像他說的,關鍵是,你讓他掃——興——了。這些有錢人,要的不是個興致嗎?」

  話說到這兒,小秦的手機響,她接通,那邊說了幾句什麼。小秦答:「好的,我馬上回辦公室,向領導報告後,再和你們溝通。」

  掛掉電話,她擺出先知的派頭:「你看,說准了吧。剛才律師打電話來說,最近公司資金緊張,捐款的事擺一擺——肖少爺沒興致了。」

  蘇洛急了:「你怎麼沒和他們簽個協議?」

  「現在這個社會,協議有屁用,人情才有用!」小秦站起來,輕輕拍拍蘇洛的肩:「好了,你也別急了,這事也不怪你!凡事講緣份,你和肖見誠沒緣份,我們和這筆錢沒緣份,以後再想別的辦法吧。我得走了,喻秘估計現在已經炸了。你好好休息,我再來看你。」

  小秦急匆匆走了,病房安靜下來,蘇洛靜靜地躺著,望著天花板,覺得四周極空曠。

  藥水通過靜脈滲入她的身體,從指尖,到心臟,都感到寒冷。

  她做錯了嗎?她不過是單純地想捍衛自己的感情,擺脫混亂的局面,但她掃了某人的興致,而那興致,後面居然還連帶這麼多人這麼多事。

  肖見誠臨走時,那冷酷的表情,又浮現在她面前。

  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蘇洛沒有告訴小秦,他說:「蘇洛,早晚,你會死在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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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下午,醫生走進來。手裡拿著單子,表情有些尷尬。

  「這個……你必須要交錢了,入院交的兩萬元已經用完了。」

  「兩萬?交了兩萬?」蘇洛難以置信:「就用完了?」

  「……是的。讓家屬再交錢吧,起碼要交一萬。」

  「我可以轉院嗎?」蘇洛試探著問。

  醫生更窘:「上次……我本來是說不行的,但是今天……我想……還是可以的。」

  蘇洛長舒一口氣,看來也有好消息。

  醫生繼續說:「其實你的病情,回家也是可以的。」

  「是嗎?」蘇洛簡直不敢相信:「我快好了?」

  「你沒有其他大問題,只是骨折,回家靜養就可以了。」

  「為什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以前……」醫生把口邊的話咽回去:「反正,病情也是不斷變化的嘛。」

  蘇洛見他如此,也知答案,痛快地說:「我會跟家裡人說,爭取盡早辦出院手續的。」

  醫生轉身出病房,正與一人撞上,那人問:「請問,蘇洛住哪個病房?」

  蘇洛沒見到人,那聲音,卻再熟悉不過,楊銳來了。

  某人說:寬限到下午,如果楊銳來了,就說明他對你有意思。——蘇洛此時只恨不能讓那人親眼看見這一幕,楊銳果然趕來,他走進病房,依舊背著那個破爛的登山包,褲腳星星點點沾著泥,外套皺皺的,頭髮有些零亂,面帶倦容,但他的目光急切地尋找著蘇洛,當他看見蘇洛躺在床上,向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時,焦急的表情在剎那間放鬆了下來。

  傷病算什麼?手機算什麼?捐款算什麼?蘇洛從沒有如此欣慰。

  「蘇洛,你沒事吧?」他走到床前,關切地問道。

  「沒事。」

  「那就好!」他將登山包輕輕地卸在地上,從裡面掏出一個紅色塑料袋,裡面裝著幾十個雞蛋。「這是滿老師托我帶給你的土雞蛋。」

  蘇洛輕聲說:「謝謝!」她看著他,甜蜜的笑容漫出來,擋也擋不住。

  楊銳有些不好意思,轉頭找凳子坐下來,突然看見泡在水裡的那個手機。

  「這是怎麼搞的?」他問。

  「沒事。」蘇洛不答。

  「昨晚突然手機打不通,是因為這個原因?」

  「嗯。」

  「發生什麼事?」

  「真的沒事。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

  「我可以回家休息了,不用住院了。」

  「是嗎?」

  「是,醫生剛告訴我的。」

  「那說明你的傷不是特別嚴重?」

  「是的。」

  「那太好了。」楊銳由衷地說。

  「借我電話用一下,我要給我媽打個電話,讓她來接我出院。」蘇洛伸出手,楊銳趕緊把電話遞給她。一部磨損嚴重的諾基亞,依舊帶著他的溫度,令蘇洛感到溫暖。

  電話通了許久,終於有人接了,媽媽在那邊,大嗓門地說:「喂,誰啊?」

  「媽,是我啊!」

  「小洛啊,我正要找你,你電話打不通,這可怎麼辦啊?」媽媽要哭出來了。

  「怎麼了,媽?」

  「我昨天接到派出所通知,過來接你弟,但現在派出所又說不能接,說是上次他和你爸打架時,把什麼監視設備打壞了,要賠錢,不然就要判刑!」

  「什麼……判刑?要賠多少?」

  「要賠15萬。」

  「15萬?哪裡要那麼多錢?」

  「是啊,我現在去哪裡籌這麼多錢?那個死老頭,小傑不如乾脆把他打死算了!」

  「爸呢?」

  「他找派出所求情,別人說不關他的事,是公司的事。他現在去求老板去了……哎呀,所長出來了,我去找他去了!」

  電話掛了。

  蘇洛也傻了。

  楊銳趕緊問:「什麼事情?為什麼要賠15萬。」

  「我弟前幾天找我爸麻煩,在我爸當保安的地方打了他,現在公司說是打壞了他們的設備,要賠15萬,不然就要坐牢。」

  「這麼嚴重?」

  「他是故意的。」蘇洛下意識地說。

  「誰是故意的?」楊銳追問。

  蘇洛怎麼答呢?多荒謬的答案,一個無聊至極的男人,只是因為她掃了他的興,只是因為她沒有答應他的無理要求,如今四處設下禁區。這樣的答案,說出來都是笑話,蘇洛只是暗自下了決心,即使真如他所說,死在他手裡,也不會再求他半個字。

  所以,她沒有回答楊銳的問題,笑笑說:「沒關係,我媽去想辦法了,讓小傑受點教訓也好。」

  「15萬,拿得出來嗎?」

  「應該有吧,我媽打麻將總是贏的。」蘇洛刻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

  楊銳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卡,遞過來:「我這幾年工資也沒怎麼用,還有幾萬塊錢,你先……」

  蘇洛趕緊推開他:「不用,真的不用,哪裡需要用你的錢,你把我們家想得太窮了。」

  話是這麼說,她的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扯著,馬上要哭出來。

  楊銳看她如此,心裡自然已了解大半,兩人僵持著。

  忽然,門外有人走進來。

  「蘇洛。」沈瑩興衝衝走進來:「我已經約好救護車轉院,現在就可以辦……」

  楊銳背對著病房門,因此蘇洛比他先看見沈瑩,瞬間竟有無數惡毒的咒語不由自主在心中翻滾。

  楊銳聽見聲音,有些驚訝,然後轉頭,見時沈瑩,表情驟變,下意識地站起來。

  沈瑩此時也才看見楊銳,嘴裡的話,說到一半,忘了續下去。

  傻瓜都看得出,這兩人,曾經深愛過。

  三個人中,沈瑩恢復得最快,她居然笑著和楊銳打招呼:「是你呀,好久不見。」

  楊銳沒答,點點頭。

  沈瑩轉過頭繼續跟蘇洛說:「蘇洛,告訴你,我約好救護車,可以轉到人民醫院去,床位也安排好了。」

  蘇洛說:「不用轉院了,不如請你幫忙,送我回家吧。」

  「可以回家嗎?那行,我找醫生辦出院手續去。」

  沈瑩乾脆地說完,掉頭出門。

  楊銳沉默了片刻,回頭揀起地上的登山包,背在背上。

  「我還要去基金會辦點事。」他回避蘇洛的目光。

  「哦,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吧。晚上再去看你。」

  「好。」

  楊銳的背影,有些落寞。

  愛情是場拉鋸戰,時進時退,原地踏步。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在和自己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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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沈瑩辦事十分利落,她迅速幫蘇洛辦好了出院手續,收拾好東西,找來兩個護工將蘇洛護送上救護車,送回家。

  也不過離開短短十來天,這條巷子卻已面目全非,沿街樹起了一排藍色的擋板,很多鋪面關了門,凡是能寫字的牆上,都寫著大大的「徵」。家裡沒人,院子裡一片狼籍,看來早餐攤已不再營業。

  沈瑩麻利地安置好蘇洛,站在床邊問:「你一個人在家,沒事嗎?」

  「沒事。太謝謝你了。」

  「不謝,對了,所有的發票在這兒,另外,醫院那邊還退給你200多塊錢呢!」

  「不是說用完了,催我繳費嗎?怎麼還退?」

  「多收了你一天的特護費,被我發現了。」沈瑩說。

  蘇洛看著那鈔票,想了想,說:「你幫我還給肖總吧,這是他墊付的,其他的我過段時間再還他。」

  沈瑩笑笑,把錢放在蘇洛被子上:「其實你不用還啦,他不在乎這點錢的。」

  蘇洛答:「他不在乎我在乎。」

  沈瑩保持著那個笑容,接一句:「別因為還錢,兩個人又鬧起來。」

  這話裡有話,帶著警告的意味。蘇洛當然知道,沈瑩做這一切,只是為了盡快將她送出肖見誠的世界。

  這樣的事,沒有討論的必要,蘇洛笑著說:「謝謝你。」

  沈瑩走了。

  不一會兒,母親回來,見到蘇洛,有些驚訝。

  「小洛,就回來了?好了嗎?」

  「還沒有,但醫生說,可以回家休養。」

  「在那裡條件多好,怎麼,肖總不管你了?」

  「為什麼要他管我?」

  「你不是在和他談戀愛嗎?」

  「誰說的?」

  「小傑說的。不過我就說,有錢人靠不住的,是不是沒跟老婆離婚?」

  蘇洛聽不下去了,叫起來:「媽,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好好好!不說了,我現在也沒空管你,小傑還沒出來呢!」

  「怎麼辦?真的要這麼多錢?」

  「是呀,這個事都怪蘇老頭,我跟他說了,他必須拿錢出來,不然我跟他沒完!」

  正說著,父親來了,拎著個黑塑料袋。

  母親斜眼看著他:「湊齊了嗎?」

  父親小心翼翼地答:「這裡是6萬5。」

  母親炸了:「怎麼只有6萬5?你不是很有錢嗎?到處養女人,關鍵時候找她們搞點錢都搞不到嗎?」

  「我這把年紀了,哪有什麼女人?看病的錢都沒有。」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你上個月還跟那個姓周的女人睡在一起!」

  「真沒有……只是一起跳跳舞,健健身。」

  蘇洛聽到這樣的對話就頭皮發炸,趕緊打斷:「我還有2萬多在銀行裡。」

  「那也不夠啊!」母親尖叫道。

  「你平時也存了點吧?」蘇洛問母親。

  「我哪有什麼存款,上次小傑跟我說要和別人合伙做生意,把我存的十幾萬都拿走了,最近這裡拆遷,不准做生意,我根本沒錢啊。」

  蘇洛急了:「你怎麼能給錢給小傑呢,他什麼時候幹過正經事啊!」

  「他說去接工程做,我想著這裡拆遷,馬上就能分到一筆錢了,所以就給他了。誰知道,前兩天拆遷公司說好的補償款,今天又說領導不批了,我這兒……我這兒,真是沒有啊!」母親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說著,她又把脾氣發在父親身上,伸手就打:「都怪你,孩子跟你吵一吵鬧一鬧,你就忍忍不行嗎?為什麼還手?為什麼讓他把東西打爛?」

  父親默默地讓母親打罵,委屈地解釋道:「我沒有還手,我只是躲,小傑把凳子扔到操作台上了。

  「去求求你們老板啊,這點事都搞不定,你有什麼用?」

  「我求了呀,老板生氣得很,不答應不說,還讓我辭職,說我不適合幹這個工作。」

  「什麼老板啊,這麼沒人性!我去找他評個理!」

  「沒用的,我們理虧嘛。」

  蘇洛聽著父母的對話,咬著牙,忍著。

  貧窮,會令人全身上下充滿死穴,一個小小的變故,都能成為致命的攻擊。要麼認輸,要麼死扛。蘇洛沒得選,只能死扛。

  幸好,此時,美慧出現在門口。

  「你還來幹什麼?」母親站起來,准備趕她走。

  美慧遞上一張銀行卡:「我聽說小傑被關起來,要錢救他。這裡有10萬塊,你們可以先拿去用。」

  母親楞住了。「我們……怎麼能拿你的錢?」

  美慧把卡塞在母親手裡:「只要你們不要嫌我的錢髒就行。」

  母親猶豫著:「我們不需要這麼多……」

  「那你們要多少就取多少吧,密碼是小傑的生日。」美慧說完,轉身就走。

  母親一把拖住她:「別急著走,留下吃晚飯吧。」

  晚上,蘇洛半躺在床上。

  母親在客廳裡揚聲問:「小洛,你真的不吃嗎?還是喝點湯吧?」

  「不用,我不餓。」蘇洛答。

  此刻,從門口望去,狹小的客廳裡,母親、父親、美慧,各坐一方,默默地吃著晚飯,這是很多年沒見過的情形。

  爐子上,母親為她熬著藥,有中藥的氣味飄進來,悠悠揚揚。

  蘇洛不知不覺睡著了,回到了那座山上,山路還在,泥濘還在,她差點滑倒,伸手去抓路邊的雜草,有個人伸出手來扶住她,好險啊,蘇洛回頭看,霧太重,她看不清那人的臉。是楊銳吧,她想,不然還能有誰?

  「蘇洛……」那人說話,果然是楊銳的聲音。

  蘇洛一高興,醒來了。

  楊銳坐在她床邊。

  「楊銳,真的是你?」蘇洛脫口問道。

  「什麼?」楊銳不明白。

  蘇洛腦筋轉過來,趕緊說:「沒什麼,我聽見你進來。」

  「對不起,吵醒你。我是想問你,你弟弟的事情怎麼樣了?」

  「還是那樣,該賠的還是賠。」

  「錢夠嗎?我剛才問阿姨,她說夠了,我想跟你確認一下。」

  「夠了的。」

  「我是真心想幫你,對我千萬不要客氣。」楊銳誠懇地看著她。

  「真的是湊齊了,不會客氣。」蘇洛非常感動。

  「那就好,那我就回去了。」

  「回哪兒去?」

  「回山裡去,找到一個送貨的順風車。」

  蘇洛看了看鍾,10點多了,如果這時出發,想必要坐一夜,凌晨才能抵達。

  「晚上坐車多危險啊,明天早上走不行嗎?」

  「回去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學校……建不成了吧?」蘇洛黯然地問。

  楊銳笑著安慰:「不會,大家都在想辦法,你放心,只要我們想做的事,一定做得成。」

  「都怪我,幫不上你,還給你添這麼多事。」

  「別這麼說,你幫了我很多。」楊銳拍拍蘇洛放在被子外的手:「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體,不然我永遠都會內疚。」

  「為什麼內疚?」

  「早知這樣,我應該送你們,這樣你就不會出事了。」

  蘇洛看著他,在山裡待久的人,清瘦,乾淨,沒有雜質,眼睛裡有光芒。她多希望,他愛她。

  一時衝動,蘇洛說:「是嗎,會內疚嗎?那讓我成個瘸子好了。」

  聽到這話,楊洛生氣了:「怎麼能這樣說?開這種玩笑幹什麼?」

  「我想讓你記得我。」

  「我怎麼不記得你,我當然記得你。」

  「可你不愛我,可你總是拒絕我。」

  「蘇洛……」楊銳欲言又止。

  蘇洛熱切地望著他。楊銳無法直視,視線四處逃避。

  「楊銳,等我好了,我回山裡來,我來陪你。」

  「不要來,別幹傻事。」

  「既然是傻事,你為什麼要幹?」

  楊銳低頭,沉默許久,低聲說道:「其實,你應該知道,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我是個孤兒,讀書吃飯,都靠人接濟,但是大山裡,每個人都窮,我小時候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會被餓死……當然我很幸運,終於遇到人資助,讀完了大學。所以,我決定回山裡去,做點事,讓我這樣的小孩子,不用擔心自己被餓死。可你也看到了,不管我多麼努力,還是有很多問題我解決不了,還是有很多孩子像我當年一樣活著。」

  蘇洛從沒聽過楊銳說這些,盡管他低著頭,但依舊能夠看到,他的臉上,隱隱顯出痛苦的表情。

  「楊銳,我願意幫你,我們可以一起幫助他們……」

  「不,你幫不了,其實沒有人幫得了。」楊銳抬起頭,激動起來:「這個世界,本來就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人是幸福的,快樂的,衣食無憂,可以活得很老很久,而另一部分人,是悲慘的,不幸的,死了就死了,沒死也沒人在意。——蘇洛,就像天堂和地獄,你明白嗎?地獄永遠不會變成天堂,而你,是天堂裡的人,你來不了我們這邊,即使來了,早晚也會回去。」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有人逃跑,不代表我也會逃跑。」

  「不是逃跑,是正確的選擇。我從來沒有怪過沈瑩,她已經盡力做到最好。」

  「你還愛著她?」

  「跟愛沒關係,蘇洛,愛是很虛幻的東西,生活是現實的,活著是現實的。不是我拒絕你,因為我沒有資格接受你。」

  「不,我跟她不一樣。」蘇洛也激動起來,她用手肘將自己撐起來,盡管這樣會疼痛,但她只想離楊銳更近一點。

  「我跟她不一樣,楊銳,我也是地獄裡的,我和你是一起的。我爸媽離婚,媽媽一生氣就揍我,從小我也沒錢,經常不能參加春遊秋遊,沒錢買校服,被同學取笑,被老師諷刺,真的!雖然我不會餓死,但是我也不快樂,我和你是一樣的。」

  「蘇洛……」楊銳迎著蘇洛那灸熱的目光,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說服這個頑固的姑娘。他只能伸手,扶住蘇洛肩頭,讓她重新躺回到床上。

  蘇洛反手,握住他的手:「楊銳,只要你答應我,讓我去山裡,和你在一起,我會證明給你看。」

  終於,楊銳點點頭:「謝謝你,蘇洛,其實,我憑什麼……?」

  話沒說完,他將她的手放回被子裡去,起身,背上破爛的登山包,走了。

  那一夜,蘇洛一直看著窗外的天空,猜想著楊銳搭乘的順風車開到了哪兒。

  她並不同意楊銳的話,這世上,沒有天堂和地獄。

  她暗暗下決心,終有一天,她要把楊銳,帶回到人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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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蘇洛年輕,好得快,她周圍的一切,似乎也慢慢地恢復正常。

  楊銳經常會給她發短信,有時也打電話來問問恢復情況,雖沒有甜言蜜語,卻多了幾分親密。

  蘇傑出來了,雖然對美慧依舊愛理不理,但默許她回到了身邊。

  父親果然被開除,又在另一個小區找到了巡夜保安的工作。而且,現在他可以回家來走動一下,不再受到攻擊。

  母親依舊每天和鄰居打牌,聊天,內容永遠只有一個:「拆遷」。

  家裡經常也會有幹部模樣的人出出進進,據說是指揮部的人。他們跟母親、蘇傑竊竊私語,然後面無表情地離開。他們走後,母親和蘇傑繼續神色凝重地竊竊私語。

  後來,鄰居也不怎麼來了,幹部也不怎麼來了,院外時常傳來巨響,揚起灰塵,然後被風吹散。

  蘇洛不關心,這跟她沒關係,她一心一意坐在院子裡曬太陽,看書,假寐,期待著復原,期待著秋季開學時,她能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楊銳面前。

  然而,這種平靜生活終於又被打破了。

  夏天來臨的時候,某天清晨,有人在門外大力敲門。

  蘇洛驚醒,聽到母親起身出去應門,然後,母親大叫:「你們是誰?想幹什麼?」

  「我們是城管的,拆除違章建築!」有人大聲地回答,然後聽到更多的人轟隆隆地湧進來。

  蘇傑跟著衝出去,蘇洛沒有好利落,弓著腰,扶著牆,走到門邊,看見一群穿制服的人,在院子裡與母親對峙。

  母親回頭對蘇傑說:「把你姐姐扶出去!」

  蘇傑走過來攙著蘇洛。

  蘇洛被他架到門外:「蘇傑,怎麼啦?他們怎麼會來?」

  「你不要管,我們才不怕他們!」蘇傑扶著蘇洛坐在門外的椅子上,轉身進了院子。

  蘇洛有些驚慌,她很久沒有出過院子,這才發現,這條街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荒涼。

  此時,街上排滿了各種警車、城管車、公務車,還有成群的警察和幹部站在街邊,將目光投向她家的小院,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小院裡,此時已經傳來了爭吵聲,蘇洛屢屢想起身回去,卻總被看門的城管攔住。她不知如何是好,手機沒帶,周圍也沒有熟悉的人。

  忽然有個人走過來,叫她的名字,是周律師。

  蘇洛趕緊抓住他:「周律師,這些人為什麼到我家來?」

  周律師表情為難:「你也看到了,這條街基本上都拆完了,只剩幾家了。」

  「可是城管說是拆違章建築啊!」

  「嗯,這是新搞法,以拆違推動拆遷,你們家估計一大半的面積是違章。」

  「那怎麼辦?我擔心我媽和我弟出事。」

  周律師張望了一下:「應該不會吧,估計主要是勸她們同意拆遷。你們家要價比較高,這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問這個事。」

  「家裡人沒和你商量?」

  「沒有。」

  「其實……」周律師欲言又止。

  「其實怎麼樣?」蘇洛緊揪著他的衣袖。

  「我也不好說……其實還是可以做工作的,補償款浮動的空間還是很大的。」周律師兜著圈子說話。

  蘇洛不太明白,但是,突然間,她在人群中,看見了肖見誠。

  那個人,依舊一臉滿不在乎的微笑,和幾個曾經經常出入蘇洛家的幹部站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其中某個幹部遞給他一根煙,他接過叼在嘴邊,那幹部連忙給他點上。

  蘇洛轉頭問周律師:「這裡是不是肖見誠的項目?」

  周律師有些詫異:「你怎麼知道?」

  蘇洛沒再說什麼,她將目光轉回肖見誠,肖見誠正好也有意無意地看見了她。

  兩人目光相遇,他臉上笑意更深,而她,則努力讓自己的眼中充滿殺氣。

  此時,誰也不能先撤,誰撤誰就輸。

  突然,院子裡傳過來母親歇斯底裡的呼喊:「誰敢過來,我就點煤氣啦!」

  現場一片大亂,蘇洛轉頭向門邊望去,一群城管,硬生生被逼了出來,母親拎著一只煤氣罐出現,氣宇軒昂。圍觀群眾爆發出掌聲。

  蘇洛感到由衷欣慰,她終於明白,自己那股子「遇剛則剛」的蠻勁,來自母親的基因。

  強拆隊散去,臨走時宣布他們會申請更嚴厲的制裁。

  一家人坐在院子裡,心事重重。

  周律師偷偷將蘇洛喊到一邊。

  「蘇洛,我建議你還是去找一下肖總,這個事情別搞得太僵。如果真的申請到法院強拆,那就很麻煩了。」

  「謝謝你,我不會去。」

  「他非常關注你,你去,他肯定會給你面子的。」

  「我為什麼要找他,這房子是我們家的,怎麼能強買強賣?」

  「時勢比人強啊,今天你媽是贏了,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那煤氣罐真要點燃了,可會出大事的。」

  「我會做我媽的工作,適當退讓。」

  「那你試試看吧,其實,你們家的要求也不是特別不合理,如果那邊手鬆一點,完全可以協商。」周律師依舊誠懇地建議。

  「在錢的事情上,我不想欠別人的人情。」蘇洛堅定地說。

  突然,蘇洛想起來,自己還欠肖見誠醫藥費。

  她趕緊問周律師:「你開了車嗎?」

  「開了呀。」

  「幫我個忙好嗎?」

  「沒問題。」

  蘇洛坐著周律師的車,到銀行去取出自己所有的存款,一共二萬八。她把錢交給周律師。

  「請你幫我轉給肖見誠。這是上次我受傷時,他幫我墊付醫藥費,可能不夠,剩下的我以後再還。」

  周律師馬上反對:「這錢我可不敢拿。」

  「為什麼?」

  「第一,職業習慣,別人的借款還款,我從不過手。第二,你跟肖總之間,關係微妙,我不方便介入其中。」

  「沒這回事,我跟他只是認識,連朋友都不算。上次是巧合,正好他在那兒,碰到我受傷,所以幫我出了這筆錢。」蘇洛費力地解釋。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還給他?」

  「你看,我走路都走不好,怎麼去還錢給他,你幫個忙不行嗎?」

  「那兒,他車就在路邊,你直接走過去還給他嘛!」周律師用手指指前方。

  蘇洛並不認得肖見誠的車,還沒來得及否決這個提議,周律師的車已經停在一家飯店旁,他打開車門走下去。

  這是蘇洛家附近的一個飯店,前坪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車,看來剛才強拆的那些人,正在這兒會餐。

  「不了,不了,我下次再給他好了。」蘇洛按下車窗,迭聲說道。

  但是來不及了,飯店裡出來一幫人,周律師正看見肖見誠。

  「肖總,蘇洛找你。」

  「誰?」肖見誠反問。

  「蘇洛。」周律師指指車裡。

  肖見誠走到車邊,俯身到車窗邊,看見蘇洛坐在裡面。蘇洛側臉過去,不想與他面對。

  「找我?」他問,有酒氣迎面撲來。

  「還錢給你。」蘇洛把錢遞出去。

  「還錢?」他笑了:「你欠我什麼錢?」

  「醫藥費。」

  「哦……」他恍然大悟,拿過錢來掂了掂:「這有多少?」

  「兩萬八。」

  「兩萬八怎麼夠?前前後後用了差不多二十來萬呢?」他把錢退回到她手裡。

  她一聽,急了:「胡說,你這是獅子大張口!」

  「不行嗎?你們家不是嗎?那個破房子,一口價要三百萬!」

  蘇洛對他已有防備,知道再吵下去無益,她舉起那錢:「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還了。」

  肖見誠直起腰,大聲說:「要!怎麼不要?」

  他轉身把自己的車鑰匙扔給周律師,然後,坐進周律師的車裡,換檔,一腳油門,將車向前駛去。

  「喂,你要幹嘛!」蘇洛不解,大叫。

  肖見誠一邊駕車,一邊忙著調整駕駛座:「你還來的錢,我不放心,我要找個地方,一張張驗清楚,別夾帶了什麼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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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剛過了兩個來月清靜的日子,蘇洛不希望再與這個人有任何交集。

  她嚴肅地說:「肖見誠,你最好現在就停車!」

  「那不行,我要把錢驗……」

  蘇洛打斷他的話:「今天我本打算讓周律師把錢帶給你,是他看見你,所以喊你過來,完全不是我的本意。」

  「那你的本意是什麼?」

  「我的本意是,不要再見到你。」

  「為什麼?」肖見誠明知故問。

  蘇洛深吸一口氣,答道:「因為我,非常非常,討厭你!」

  說這句話時,蘇洛雙眼注視著前方,每個字都清晰准確,然後,她等著,等著,等著一個急剎車,或者是一個怒吼。

  都沒有,車依舊在安靜均速地行駛。

  太久了,以至於蘇洛等不下去,她回頭,看見肖見誠表情淡定。

  他沒有聽見?

  這句話殺傷力不夠?

  他臉皮厚到這樣的程度?

  ……

  蘇洛無助地在心裡吶喊。

  此時,她聽見肖見誠平靜地答:「完全可以理解,像我這樣的人,的確是,非常非常討厭。」

  車子停在了某個破敗小區的路邊。

  蘇洛暗舒一口氣,一切終於結束。

  肖見誠突然從蘇洛還的錢中間,抽出幾張,遞回蘇洛手裡,指指車外:「請你幫我個忙,去那個小店,買兩條最貴的煙。」

  「為什麼讓我去?」蘇洛莫明其妙。

  「辛苦你,就幫我辦這件事,然後我送你回家,再也不見面,我保證!」肖見誠少有地誠懇。

  蘇洛半信半疑,緩緩下車,慢慢走到路邊的那家小店。

  一個老人坐在店門口打瞌睡。

  「老板,買兩條煙。」蘇洛喊。

  老人沒醒。

  「老板!老板!」蘇洛走上前搖搖老人。

  老人醒來,眼底混沌。

  「買兩條煙。」

  「哦!什麼煙?」老人提起精神。

  「最貴的。」

  老人站起身,走到櫃台後,想了很久,回頭對蘇洛說:「要多少?」

  「兩條。」

  「我沒有兩條,我只有一條。」

  「一條就一條吧。」蘇洛只想趕快完成任務。

  老人拿出一條藍色的煙:「560。」

  蘇洛遞過去6張100元,老人摸摸索索翻出4張10元錢給她。

  回到車上,蘇洛將煙和錢遞回給肖見誠。

  肖見誠接過,竟問。「怎麼只有一條?」

  「他這兒只有一條。」

  「那你不會再買兩條別的?」

  「是你讓我買最貴的啊?!」蘇洛莫明其妙。

  「要不,你再去買了兩條別的?」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肖見誠猶豫了一會兒,把東西往後座一扔,開車掉頭。

  蘇洛忍不住提醒:「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在這兒買煙,不過,這種小店的煙,多半是假的。」

  「我知道。」肖見誠悶聲說。

  「知道?」蘇洛奇怪。

  肖見誠點頭:「我以為他起碼會囤個兩三條。」

  「他?」蘇洛更奇怪,回頭看那個小店,已經淹沒在街景中,分辨不清。

  「身體怎麼樣?」

  「誰?」

  「那個老頭。」

  「一般吧,年紀很大了,有些遲鈍。」

  肖見誠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他這種奇怪的舉動挑起了蘇洛的好奇心:「他是誰?」

  肖見誠不答。

  「為什麼去買他的煙?」

  肖見誠不答。

  「你不是不同情窮人嗎?你不是納了稅嗎?」

  肖見誠回頭看她,終於開口:「他不是別的窮人,他是我爸。」

  蘇洛以為自己聽錯:「是誰?」

  「我爸。」肖見誠答得有些艱難。

  「你爸?為什麼一個人在那裡?你為什麼不管他?你不是很有錢嗎?」

  「他不讓我管。」

  「怎麼可能?我看他一個人都快走不動了,坐在那裡打瞌睡。」

  「就算這樣,他也不讓我管,所以,我才會讓你去幫我買東西,如果是我進去,他一定會將我趕出來。」

  「那是為什麼?」蘇洛忍不住追問。

  前方紅燈,車停下來,肖見誠將頭埋在方向盤上,仿佛極疲累。然後,他低聲說:「就像你說的,他也一樣,非常非常,討厭我。」

  這個回答,聽起來有些傷感和無奈,令蘇洛無言以對。

  這個男人,雖然有那麼多無聊惡劣的品性,但是,與父親隔絕,畢竟過於殘酷。

  綠燈亮,肖見誠打起精神,將車向前駛去。

  兩人都沒再說話,車內寂寂,盡管蘇洛眼看著車子駛過自家的巷口,這個時候卻也無法開口喊停。

  於是,他們一直橫穿整個城區,開到了荒僻的市郊。

  蘇洛終於不忍,安慰道:「老人年紀大了,總會原諒你的。」

  肖見誠默默點頭,忽然問:「蘇洛,我真有那麼讓人討厭嗎?」

  這一問,蘇洛倒不好意思了,「也不是那樣,我只是口氣重了一點,你其實挺優秀的,主要是……你有時候太莫明其妙。」

  「莫明其妙?」

  「搞不清你到底想什麼,說話做事都和別人不一樣。」

  「其實我說的都是真的,做的也是發自內心的。」

  「那就是你表達上讓人接受不了。」

  「是嗎?怎麼表達才好呢?」

  「可能婉轉一些比較好。」

  「婉轉?」

  「嗯,要考慮到對方的感受。比如,你爸爸如果一時無法接受你,你就要用他能接受的方式來靠近他。」

  「什麼方式呢?」

  「我也說不好,我還不了解他。」

  肖見誠將車緩緩停在路邊,轉頭對蘇洛說:「那你能不能幫我?」

  「我……」蘇洛很猶豫:「我也不一定能幫到你。」

  「可以試試嗎?」

  蘇洛想了想:「行吧,我以後有時間去他那兒轉轉,也許能發現點線索。」

  肖見誠開心地笑了:「蘇洛,你真是心腸好,這樣的話,我們也不會永遠不再見面了吧?」

  蘇洛跟著豪爽起來:「其實,你只要不幹那些莫明其妙的事兒,我們也沒必要那樣對立。」

  「這麼說,還是可以見?」

  「當然——」

  「我並不是非常非常討厭?」

  「不是——」

  「以前我們倆的恩怨一筆勾銷?」

  「可以——」

  「有時間吃個飯聊個天打個麻將也行?」

  「行——」每個問題,蘇洛都長長地答。

  肖見誠高興地從後座拿過那條煙,拆開,抽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然後爆發出劇烈的咳嗽。

  他趕緊將煙摁滅:「嘩,這煙還不是一般的假!」

  見他狼狽,蘇洛不由得地笑起來。

  車外正好有農婦拖著一車菜經過,肖見誠降下車窗,將整條煙扔到車上。

  農婦詫異,將煙從車上拿下,仔細端詳。

  蘇洛擔心那農婦當真,趕緊伸頭往車窗邊,大聲喊:「別要!是假煙!」

  肖見誠望著她,那面孔就在眼前:「喂,躲開些,小心我親你!」

  蘇洛趕緊縮回座位,瞪他,並沒有特別不快。

  他升起車窗,樂不可支,撫掌道:「看來,這假煙買得值!」

  這話聽起來蹊蹺,而且他的表情忽然如此輕鬆,令蘇洛警覺:「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終於知道,你並不討厭我,也許,還有些好感。」

  「我只是想讓你不要太難過。」

  「所以,你是因為同情我?」

  「是。」

  「因為同情我,我不捐款,讓你弟賠錢,讓你爸辭職,讓你家被強拆的事兒,都可以忽略不計?」

  「這些事,也不能全怪你,我們自己也有責任。」

  肖見誠大笑:「哈哈,蘇洛,我終於知道你的死穴!」

  「什麼意思?」

  「你只愛弱者,對不對?」

  蘇洛忽然醒悟:「你,剛才在騙我?」

  「當然,兒子吃香喝辣,老爸窮困潦倒,這世上哪可能有那樣的事情發生?你以為是演電影嗎?」

  蘇洛怒:「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倒要看看,你的智商有多高?結果,我發現,你居然這麼容易相信我,簡直跟白癡差不多。」肖見誠得意洋洋。

  可以罵,可以打,但是同情虛擲,且再次被戲弄,令蘇洛內心極度挫敗。

  她一言不發,想打開車門,摸索了半天,不得要領。

  「別生氣,蘇洛。」肖見誠居然安撫她:「我這麼做,只是想告訴你,每個人都可能利用這一點來欺騙你。你爸,你媽,你弟,還有楊銳。」

  「沒有人騙我,除了你!」

  「我騙了你,我承認!但是,有人騙了你,他不一定會承認。比如你媽和你弟,他們早就簽了拆遷協議,後來看到別人拿的比他們高,就立馬反悔,抬高價碼,你知道嗎?還有你爸,他辭職,是因為他私下收了我幾個商戶的物管費,拿去賭錢輸了一大半,派出所讓他賠的是這個錢,你知道嗎?」

  蘇洛楞住,馬上反駁:「你撒謊!」

  「這個我有證據,你問他,他也會承認。另外,楊銳,和沈瑩分手後,又和別的女人談過戀愛,而且現在也沒斷,你知道嗎?」

  「你知道他和沈瑩的事?還有……他和別人?」蘇洛震驚。

  「當然知道,這種男女之事,傳得比風還快!」

  「……我不信你。」

  「不用你信我,但我告訴你,楊銳在鄉下待這麼久,自有他的算盤,很快他就可能回城裡,進團委係統了,這你又知道嗎?」

  「我……」

  「你還想著傷好後,跟他到鄉下去,朝夕相處,像楊過和小龍女那樣浪漫吧?他答應過你嗎?他是不是總是那麼情緒低落,永遠也不答應你,但是永遠也不拒絕你?」

  「你……瞎說!」

  「我除了剛才那個爹是瞎說,沒有一句是瞎說。蘇洛,這世上,大家心裡都有一把算盤,只有你沒有。所以,你總是撞牆,你明白嗎?」

  他的話聽起來句句分明,蘇洛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內心被衝擊著,只能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

  「我撞牆是我的事,你為什麼要管我?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我?」肖見誠指著自己的鼻子:「我這也是犯賤,你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我倒是一天到晚琢磨你。想來想去,蘇洛,你其實看上去強大,內心也是極自卑,所以,你才會討厭我,你才會愛楊銳。試想一下,如果我把這個爹的故事演下去,或者演得更慘,更悲情,或者我再得個絕症什麼的,你會不會愛上我呢?」

  「不會!絕對不會!」蘇洛立馬答。

  「無所謂,我對你,也是一時性起,你總是掃興,我過一段時間也就淡了。但是你,如果照著這個路子走下去,將來難得遇上好歸宿。」肖見誠居然帶出長輩的腔調。

  蘇洛更混亂了,只想走開:「你讓我下車。」

  肖見誠將車起步,調頭回行:「好了,不玩了,聖母瑪麗亞,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蘇洛無力堅持,她心裡被剛才的對話堵塞著,連呼吸都困難。看著車窗外,她忽然喊他的名字:「肖見誠……」

  「怎麼了?」

  「你口口聲聲喜歡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讓我難過的事?」蘇洛忽然虛弱至極。

  肖見誠被這句話問倒了,過了許久,方答:「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忍受,那個讓我難過的人,比我活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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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回程的車,極沉悶,兩人各懷心事。

  蘇洛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是楊銳。

  蘇洛猶豫了一下,接通了電話,她答:「喂……」——平時,她會首先喊出那個人的名字,但是這一次,她沒有。

  不過,楊銳應該沒有在意,因為他在電話裡只顧焦急地問道:「蘇洛,小英有沒有找你?」

  「小英?」蘇洛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上次我和你一起去過她家的那個小女孩。」

  「哦,對!對!怎麼了?她沒有找過我!」

  「她這個星期沒來上課,我剛才到她家去找她,別人告訴我,她被人帶到城裡來了。」

  「是她叔叔和嬸嬸嗎?」

  「不清楚,據說她是自己跑出來的。」

  「這麼小,她能出來幹什麼?」

  「是的!我也很擔心,有人說她在一個叫天使城的地方打工。」

  「天使城?」

  「對,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不,我不知道。」

  「那你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她,我再到別的人那裡去問問。」

  「好!好!」

  蘇洛掛斷電話,正在考慮找誰打聽這個地址,卻聽到肖見誠重復那個地址:「天——使——城?」

  發現線索,蘇洛趕忙轉頭答:「對,你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裡?」

  肖見誠臉上露出別有意味的微笑:「為什麼要找那裡?楊銳在那兒?」

  「不是!我要找別的人。你可不可以帶我過去?」

  「去那兒找人?你也太不識趣了。」肖見誠笑得更曖昧了。

  巨大的「天使城」招牌,足足在三層樓高,門前停滿豪車,保安穿著黑西裝,帶著白手套,耳上還掛著耳麥。

  蘇洛下了車,想往裡走,被一個保安攔住。

  「美女,你有什麼事?」

  「我進去找人。」

  「對不起,不接待單身女賓。」

  「什麼?」蘇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明明看見此時正有男男女女結伴走進去。

  保安索性移過一步,擋住她的視線。

  「我有個朋友在裡面,我想找她有點事。」

  「先電話聯繫好嗎?」保安表情嚴肅。

  蘇洛無法,返身回到車前,肖見誠站在車邊,背著手,看著她。

  「我進不去。」蘇洛說。

  「當然。」

  「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

  蘇洛返頭再看看那個耀眼的招牌,忽然醒悟:「難道……這裡是那種地方?」

  肖見誠點頭,打開車門准備上車:「走吧?」

  「不行,你帶我進去!」蘇洛趕緊說。

  「我帶你進去?會被人笑死。」肖見誠低頭准備往車裡鑽。

  「請你幫個忙吧!」蘇洛扳住車門。

  肖見誠只能回頭問道:「你要找誰嘛?」

  「我要找一個11歲的小姑娘,叫小英,湘西的。」

  「開什麼玩笑?這裡怎麼會有11歲的小姑娘。」肖見誠有些驚訝。

  「是真的,楊銳問了別人,說是在這兒。那女孩在我們支教的小學上課,家裡窮,原來叔叔就說過要賣她作小姐,可能賣到這兒來了。」蘇洛表情急切。

  肖見誠依舊不信:「哪有這回事?楊銳的話你也信?這個場子不是做這個的!走吧走吧!」他又想往車裡鑽。

  蘇洛急起來,管不了那麼多,一把拉住他胳膊:「我求你了,就進去問問。」

  肖見誠直起腰,有些無奈:「蘇洛,那麼多事不求我,為這種事求我,不劃算啊。」

  蘇洛第一次進這樣的地方,奢華程度令她咋舌。大廳居然有巨大的噴泉,在迷離的燈光下,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舞動著。四周都是相似的回廊,許多濃裝艷抹的姑娘依在牆邊,帶著游離的微笑,每個人的面孔在光線映照下,看上去都是一個模樣。

  突然後面有一群人嘻嘻哈哈湧過來,蘇洛行動不便,躲閃得稍慢,被人群裹著,向一個回廊裡走過去。

  有人從後面拉住她的手,回頭,是肖見誠。他對她說話,但根本聽不清。

  蘇洛問:「什麼?」

  「跟緊點,這裡面丟了可不好找。」肖見誠大聲在她耳邊說,氣息噴在她的耳廓和發梢,她的臉馬上紅了。

  他倒是沒發現她的異樣,只是拉著她的手,往服務台方向走。

  一個領班模樣的人過來,熱情地和肖見誠打招呼,看來他是常客。肖見誠附在那人耳邊問了幾句,那人連連搖頭。

  肖見誠回頭,向蘇洛聳肩示意。

  突然那人好像想起什麼,又跟肖見誠說了兩句。

  接著,肖見誠牽著蘇洛,跟著那人,往服務台後面的一個暗門走進去。

  暗門後是幽暗的樓梯,樓梯間堆放著成堆的啤酒和飲料。

  三人往樓梯下走去,經過某個拐角時,忽然在黑暗裡傳來呻吟聲,蘇洛定晴一看,一對男女糾纏在一起,把她嚇一跳,禁不住停下腳步。

  肖見誠返身問:「怎麼了?」

  然後他探頭看了看那個角落,不由地笑起來,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我們去哪兒?」蘇洛問。

  「我也不知道,跟著走吧!放心,你姿色太差,身體又不好,賣不掉的。」

  走了好一會兒,領班把他們帶到了後院裡。

  這個後院骯髒不堪,堆滿紙箱、垃圾,昏暗的燈光下,幾個水龍頭嘩嘩流著水,大大小小的玻璃杯、果盤、菜碟泡在兩個大盆中,有幾個人蹲在那兒,用灰黑的抹布擦洗著這些器皿,洗完的直接放進一個滿是污垢的大筐裡。

  肖見誠忍不住開罵:「媽的,你們這些奸商,我們平時喝酒的杯子,都是這樣洗的?」

  領班趕緊解釋:「不!不!還會消毒的。」

  「鬼才信你,正好還有些單子沒結,我可不會再付了。」

  「肖總,您高抬貴手,我這不也是為你幫忙嗎?」

  「那你說的那個小孩呢?」

  領班轉頭問那些人:「這幾天在這兒洗杯子的小妹子呢?」

  「被她表姐帶上去了。」有人答。

  「趕緊去找來!」領班命令道。

  那人應聲去了。

  蘇洛看著那人走去的方向,心情矛盾,她希望楊銳的消息是錯的,如果小英真的在這兒,那是多麼可怕的事。

  忽然,她發現自己的手還被肖見誠攥著,趕忙輕輕掙開。

  肖見誠回頭看她一眼,倒也沒說什麼。

  不一會兒,那人回來,後面帶著一個妝容艷麗、穿著極暴露的女人,那女人手中還牽著個小女孩。

  沒錯,果然是小英。

  蘇洛衝過去,一把從那女人手裡搶過小英。

  那女人厲聲問:「喂,你幹什麼?」

  蘇洛不理她,把小英拖到自己身邊,肖見誠攔住那女人,說:「你等等。」

  「小英,你怎麼在這裡?」蘇洛蹲下身子,傷處刺痛,她也顧不得了。

  小英看著蘇洛,突然認出她,綻放出天真的笑容:「蘇老師,你怎麼來了?」

  「楊老師要我來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楊老師呢?」

  「他在學校裡,他打電話告訴我你在這裡。」

  說起楊銳,小英露出眷戀的神情:「我還忘記告訴楊老師,上次布置的作業我寫完了,忘記交呢。」

  「那我們趕快回去交作業。」蘇洛急切地說。

  沒等小英回話,那女人衝上來,狠狠把蘇洛推在地上。

  地上滿上污水和爛泥,蘇洛整個腰背極痛,幾乎要完全癱軟下去。

  肖見誠立刻將那女人大力掀開,吼道:「你搞什麼?」然後伸手將蘇洛扶起,問道:「沒事吧?」

  領班也急忙出面制止:「喂,你別動手啊,這是大客戶。」

  那女人被肖見誠掀得退後兩步,仍不忘將小英揪回身邊:「你們是誰?憑什麼帶她走。」

  蘇洛顧不得自己的疼痛,連忙解釋:「我是小英的老師,想接她回去讀書,怎麼能讓她呆在這種地方來?」

  「這種地方怎麼了?這種地方挺好!」

  「她還這麼小,不能工作,如果家裡有什麼困難,我們可以一起來想辦法?」

  「她自己願意來的,不信你問她。」那女人推了推小英。

  小英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蘇老師,我是自己想出來打工的。」

  「你這麼小,怎麼能打工呢?小英,你別怕,老師是來保護你的。」

  「謝謝蘇老師,但我不想讀書了。」

  「為什麼?」

  「多讀兩年也是要出來打工的,我這樣洗杯子,一個月也可以有幾百塊呢!」

  「你怎麼不聽話呢?」蘇洛不知該怎麼說服她,只好撥通楊銳的電話:「我讓楊老師跟你說。」

  但是,電話始終接不通,急得蘇洛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見她這樣,說道:「你不必做小英的工作了,她不跟著我,早晚也會跟別人走。好歹我還是她表姐。」

  「她只有這麼大,她能幹什麼?你讓我帶她回去,她的學費生活費我來出,還不行嗎?」

  小英突然哭起來:「蘇老師,你不要管我了,我爺爺死了,我們家房子也塌了,而且我妹妹生病啦,我要賺錢給她治病……我自己不想讀書了,讀了也沒用,蘇老師你不用管我!」

  「你妹妹……生病?」蘇洛感到意外。

  表姐在旁說:「她妹妹得了腎病,搞不好會成尿毒症,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聽到表姐這麼說,小英哭得更淒慘。

  蘇洛的眼淚也下來了:「你傻啊,你打工洗杯子的錢,又哪夠你妹妹治病呢?」

  小英哽咽著說:「蘇老師你別擔心,我帶著課本,我會自己學習的!我很能幹的,我馬上就十二了,我可以做更多事。」

  那女人想制止小英說出自己的年齡,但晚了。

  領班馬上反應過來:「這個小孩不是說十四五了嗎?我就不相信,原來十二還不到,那不能留在我們這兒,用童工是犯法的!」

  那女人趕緊求情:「小孩子稀裡糊塗,搞不清自己的年齡,她確實已經十五,馬上十六了。」

  蘇洛馬上反駁:「我知道她……」

  肖見誠沒等她說完,馬上打斷她的話:「鄉下算年齡是和我們不一樣,應該也差不多成年了。」

  領班看一眼肖見誠,態度緩和些:「那……去把身份證拿來,上次說忘帶了。」

  那女人趕緊點頭:「好,我去拿。」牽著小英轉身就走。

  蘇洛捨不得,想去追,肖見誠拉住她,轉頭問領班:「從哪裡可以出去?」

  領班將他們帶到一扇鐵門邊,打開門,將他們送出去。

  肖見誠想了想,將領班帶到一邊,耳語了幾句,領班頻頻點頭。

  鐵門關了,兩人站在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裡,小巷盡頭,是繁華的城市燈光,把夜空都照亮了。

  蘇洛僵在門邊。

  肖見誠催她:「走吧,蘇小姐。」

  「你剛才跟領班說什麼?是不是讓他安排她們逃跑?」

  肖見誠無語:「錯了,如果我不交代,領班今晚就會將她們倆趕走。」

  「趕走就對了,沒有容身的地方,她會把小英送回湘西去。」

  「蘇洛,你以為天底下就這一個娛樂城?到處都是,更低級,更破爛,更惡心!」

  蘇洛想了想,拿出手機,按號碼。

  肖見誠湊過來,看到上面顯示出「110」。

  他一把搶過去:「你瘋了,報警?」

  「當然要報警,這裡夜總會,還雇用童工!」蘇洛大聲叫起來。

  「你聲音再大點試試!你怎麼這麼幼稚呢?你這邊報警,那邊馬上就收到風聲,警察什麼都查不到,害的只是小英和她表姐,你明白嗎?」

  「我不管,光天化日,怎麼能有這種事?她才十一歲,怎麼能夠到這種地方打工,她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不管她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這都是她的命!你能怎麼做?你能怎麼幫她?」

  「你反正有錢,把我還你那二萬塊退給我,我先借給她,讓她安心讀書。」

  肖見誠乾笑兩聲:「她還有個生病的妹妹,她家裡連房子都塌了,你這兩萬塊夠嗎?」

  「我再去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找我這樣的人捐?二十萬夠嗎?三十萬夠嗎?尿毒症是個無底洞,誰會願意幹這種賠本買賣?」

  「不管怎麼樣,她應該回去讀書,知識才能改變命運!」蘇洛蒼白地堅持著。

  「讀書就能改變命運嗎?那麼多大學生,畢業就失業,你沒看到嗎?蘇洛,你自己現在都沒工作,有什麼本事幫她?!」肖見誠振振有詞。

  兩人在深深的巷子裡,一句一句,對峙著,四周彌漫著腐敗的氣味。傷處的疼痛尖銳地傳遍全身,蘇洛已經詞窮,她沒本事沒能力,根本無法駁倒這個人。

  最後,她只能說道:「但我起碼比你強,像你這樣的流氓!嫖客!自私自利,只知道花天酒地,只知道欺負窮人,你的存在,是這個社會的恥辱!」

  聽到這話,他並沒生氣,他只是答:「蘇洛,你錯了,我的存在,是用來證明這世界是向上的,而她們,是用來證明這世界是向下的。跟著我走,才有希望,跟著他們,你永遠都不會快樂!」

  這話多麼似曾相識,楊銳曾經說,有人活在天堂裡,有人活在地獄裡。

  蘇洛忽然釋然了:「肖總,我跟不了你,我也是用來證明這世界是向下的。」說完,她緩步向巷子口走去。身上一陣陣疼,她含著胸,彎著腰,不管怎麼努力,也走不快,

  「蘇洛,我不是這個意思……」肖見誠在她身後,想解釋。

  此時,蘇洛忽然聽到自己的電話響起來,她想起來,那電話還在肖見誠手裡。

  沒來得及回頭,只聽得肖見誠對著電話大聲說道:「姓楊的,以後解救被拐兒童的事,你自己來幹!別他媽的指望一個彎腰駝背的殘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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