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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紅豆詞【閻王門系列】[全文完]

紅豆詞(閻王門系列) 作者: 決明

什麼叫「酒後亂性」?
他就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頭一次喝酒,他把結拜兄弟扁得不成人形
再一次喝醉,他把自家宅院折得片瓦不留
這些肇事紀錄都還不打緊,可沒想到這一次喝
他竟然把魔掌伸向從小看到大的心肝寶貝!
唉唉唉,既然「飯」都已經被他「煮熟」了
他也只好扛下「戀童癖」這等大罪名
把親情轉變成愛情,全心寵溺他的親親小娘子
他以為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和她甜蜜廝守
誰知道生離死別的命運早在前頭等著拆散有情人……

第一章

     雲雪降臨汴京,以遲緩卻不止息的方式,為城裡染上遍地潔白。隨眼望去,數個頑皮小童在街坊打起雪球仗,每張紅潤小嘴呵出薄霧及笑語,又叫又笑地翻滾在雪地上。

  客棧二樓雅座的靠窗處,依著一道俊雅修長的身影,右手懶散撐著瓷玉般的頰,飽含笑意的細長鳳眼,將眼前和樂的景象盡收眼底,那看似欣賞雪景的悠閒愉悅模樣,隱藏著冷眼看紅塵的譏諷。

  他伸出左手承接不斷落下的冰雪,皎白似柳絮的結晶甫貼人掌心,隨即被溫熱的體溫融化成一小攤冰水。

  「這麼一點水,洗不掉你身上的血腥味,白雲。」如冰似雪的淡漠嗓音,毫不留情地打斷俊美男子辛苦營造的優雅氣氛。

  被喚為白雲的男子抿嘴一笑,並不因冷漠的諷刺而動怒,反倒是自嘲地對著方才開口的黑衣男子道:「大哥,就算是楊貴妃的華清池也洗不掉我一身腥臭味,但又何妨?反正我不是咱們四個人之中最臭的。」

  隨著話聲,美麗又飽含精明的眼眸掃向在座的其他三名男子。滿臉糾髯的男子認真地嗅嗅胳肢窩,咧嘴笑道:「也不是我。」

  還好、還好,除了汗臭味之外,就是他石炎官一股特有男人味。白雲取笑地拍擊石炎官的臂膀,他向來明白石炎官的粗線條,但卻不清楚他會遲鈍到這般田地。

  「老四,血腥味不是這樣就嗅得出來,你瞧。」他將左手攤在石炎官面前。

  石炎官不解地反覆研究他掌間的紋路,許久才吐出話,「老二,人家說禍害遺千年,這句話果然不假……」

  「誰叫你幫我算命?」白雲啼笑皆非,收握掌心,玩笑似地低問:「你從我手掌中看到什麼?」

  「一雙柔嫩細膩的纖纖玉手,比起女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石炎官半嘲笑道。不是他老愛在白雲的皮相上大做文章,而是男人擁有比女人還美的容貌就是天生罪過!若非他曾親眼見過白雲裸身的光景,還真要懷疑起白雲的真實性別。

  白雲微沉雙眼,自己攤掌而視,緩緩勾起冷笑。

  「柔嫩細膩?纖纖玉手?」

  可是他看到的,卻是每一條結束在他手中的生命,依附在他肉體上痛苦哀號的鐵證,及諷刺醒目的紅艷血跡!

  不論他在殺完人之後多麼迅速地清洗掉掌上黏膩的血跡,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始終沾染在他身上,揮之不去。

  「是呀,但這雙看似纖細的手,握著劍時卻毫不含糊。」四人之中,最貌似樸拙村夫的老三牛耿介開口。

  「老二,下回咱們再來比試一場。」石炎官心直口快地再下戰帖。這已經是他第六度向白雲挑戰,而前頭五次,場場以「慘敗」結尾。白雲沒有立即回復石炎官的挑釁,只是側過頭向黑衣男子提議,「這回老四再失敗,就把他貶成『閻王門』的小廝。」

  黑衣男子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動,略掀唇角,帶著默許的味道。「老四,我同情你。」牛耿介毫不給情面,直接投給石炎官遺憾的一眼。

  「哼哼!誰說我一定輸?」石炎官不理會結拜兄弟把他看得扁扁的,他最近可又自創一套拳法,正巧缺個人來試試。

  夥計輕快的腳步聲打斷四人的交談。「酒萊來鑼!」

  他利落地為客倌們布上酒菜酒杯,白雲笑意盎然地將其中一個酒杯退還給他,「三個就夠了。」

  「老二還是碰不得酒。」石炎官搖頭歎道。他們結拜兄弟都是海量驚人;獨獨這個排行老二的,滴酒不沾。

  「只要小小一口,老二就完完全全性情大變,還是不碰得好。」牛耿介只要一想到兩年前他和石炎官灌醉白雲的「那件事」就嚇得寒毛直豎,急忙搖手道。

  「別擔心,老三,我已經好些年不曾碰酒,『那件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喝你的酒吧。」白雲笑著塞一隻酒杯在他手裡。

  「既然這位客倌不飲酒,要不要小的為您沏壺濃茶暖暖身?咱們這裡的香片可是一絕。」夥計好意詢問。

  「今兒個不是冬至嗎?你們客棧裡可有準備紅豆湯圓?」白雲問道。「老二,那是娘兒們在吃的!」石炎官衝口而出,忘了自己也會嗜甜如命。「你就當我是娘兒們好了,反正你不也常取笑我?小二,送兩碗紅豆湯圓上來。」白雲笑嘻嘻地交代。

  「閻王門的『文判官』竟然自詡為娘兒們……老大,你也說說老二嘛。」石炎官轉首向黑衣男子抱怨。

  「你這個『武判官』不也幹起告狀的醜事?」白雲邊和石炎官鬥嘴,邊為其他兄弟斟酒,雙眼不忘精明掃視四周。

  還好現在並非用餐時刻,整個客棧零零落落只有幾名客人,才容許老四心直口快嚷嚷著閻王門的名號。

  閻王門,江湖上極著名的暗殺組織,只要僱主出得起高價,不分對像善惡,皆是他們下手除之的對象。

  以閻王為首,文武判官、黑白無常為輔,率領旗下各路魑魅魈魎,如同一群來自閻黑地獄的猛鬼,以令人毛骨悚然之勢,勾取人類的魂魄。而往往在獵物被劃斷咽喉的同時,鮮血淋淋的屍身上也被囂狂地留下兩句「閻王令」——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宣告著閻王的唯我獨尊。

  最令官府頭疼之處,是閻王門出手毒辣利落,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讓官差查不到蛛絲馬跡;而另一個讓官府無法細查的原因在於——朝廷命官之中,不乏仰仗閻王門除去眼中釘的人,若真要查辦起來,難免牽扯一長串的名單,偏偏那些皇親國戚又是個個碰不得也得罪不起。所以,也難怪閻王門的聲勢越發壯大。

  但此刻任誰也猜想不到,令人聞風喪膽的閻王門首腦們,正大刺刺地坐在汴京城最熱鬧的客棧裡飲酒聊天。

  「噤聲。你們是唯恐人家不知道閻王門的『閻王』、『文武雙判』和『黑無常』在這裡嗑瓜子是嗎?」牛耿介在夥計端著兩碗紅豆湯圓接近時悄聲告誡。

  石炎官和白雲適時地停止鬥嘴,前者是因為驚覺自己太過莽撞,後者卻是讓窗外不遠處的某個白色小物體吸引住目光。

  「來了、來了!熱呼呼的紅豆湯圓來羅!」夥計愉悅招呼著。他將湯圓放置在白雲眼前,發覺白雲的失神,好奇的目光看向白雲的視線落點。

  一個三、四歲的小丫頭蹲坐在柱角邊,瘦弱的身子僅僅包裹著一襲破舊的薄裘,凍僵的小手放置在菱嘴前,藉著口中小小的呵氣來暖和不斷發顫的身軀。她無神的眼,似乎像只被遺棄的小狗,巴望著主人的歸來。

  在大雪紛飛之際,瘦小身影手心那串鮮紅的糖葫蘆特別引人注目。「可憐的小丫頭,已經是第二天了……」夥計搖頭歎氣。

  「她在那裡兩天了?」白雲挑起眉,眼前的小小身子彷彿隨時會被大雪吞噬。

  「好像是一個年輕姑娘將她帶到那裡,卻不曾再來領回。八成是珠胎暗結,索性將小孩子丟棄在雪地裡,任她自生自滅……」

  「真惡毒!那小丫頭才幾歲呀!」石炎官雖是魯男子一個,但眼見稚童在雪地裡搖搖欲墜的可憐模樣,再狠心的人也瞧不過去。「老……呃,大哥,咱們府裡不是尚缺一個『白無常』嗎?不如咱們將這名娃兒帶回,也許她資質不差。」牛耿介試圖為可憐的棄娃求取生機。

  「資質極差,別浪費精神。」被喚為大哥的黑衣男子正是閻王門的「閻王」,他毫不同情地冷冷丟下兩句話,繼續啜飲著杯中物。在他的觀念裡,弱肉強食是理所當然,無用之人便無生存的必要。

  「老二,你也說句話,別光是看呀!」石炎官瞥見白雲無緒無波的俊臉,急忙想拉攏他,因為在閻王門裡唯一能說動閻王的,就只有這個舌粲蓮花的文判官。

  「大哥說得對,那名娃兒不是練武的料,就算帶回府裡,也難逃被淘汰的命運。」白雲動手攪弄眼前的熱湯,視線卻未離開小丫頭身上。弱,最初及最終的命運,死路一條。

  娃兒無力的身軀微微晃動,指尖不聽使喚地鬆開甜膩的糖葫蘆,她緊張地拾起,動作十分僵硬,慘白的嘴唇卻揚著小小的微笑。粉嫩的舌尖輕輕朝糖葫蘆一舔,彷彿舌尖傳來的甜蜜使她精神為之一振,她又恢復先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繼續等待。

  「不過,」白雲略微停頓,為小女孩驚人的毅力在心底喝采。「咱們府裡不需要一個武才極佳的人,咱們欠缺——」

  「一個女兒!」石炎官快速地插話。

  白雲疑惑地挑眉,似乎沒料到石炎官會如此異想天開,他原先正準備脫口的是「婢女」。

  閻王擰起劍眉,不悅的神態表明了他的不贊同。

  「你想收養一個『女兒』?!」敢情是怕他們做殺手的將來絕子絕孫,先收養一個來幫忙送終嗎?!

  「府裡多一株紅花也不為過嘛。」石炎官咧嘴笑道。他們閻王門可稱得上是「陽盛陰衰」,滿屋子臭男人。

  「我不同意。」閻王想也不想地反對。

  「老大,多一個丫頭,對咱們也成不了困擾,收留她吧。」牛耿介也為小女娃請命。再不伸出援手,不出一刻,那小女娃就成了雪中孤魂。

  目前情勢是兩個贊成者對一個反對者,而且這個反對的人還是最棘手的。石炎官及牛耿介將希望全數放在游移票——白雲身上。「老二!」石炎官性急地搶過白雲正準備送人口中的調羹,「你是贊成的吧?」濃眉挑高,彷彿在暗地威脅著白雲。

  白雲好笑地看著那兩張漾滿脅迫及祈望的容顏。

  「是不是我同意,大哥就沒意見?」炎官和耿介也太天真了,就算他舉雙手贊成,大哥一句反駁還不是白搭。

  閻王目光探索白雲許久,才輕嗯一聲。

  「老四,先把調羹還我,再去將小丫頭抱回來。」他向來不是心軟之人,但眼前那條小命就繫在他點頭與否,救了,也不過多一張嘴吃飯,何樂而不為呢?

  接獲指示的石炎官開開心心丟下調羹,躍窗而去。

  「夥計,麻煩你準備熱薑湯,她會需要的。」牛耿介細心地交代,順勢打發掉隔牆之耳。

  「你的理由?」閻王冷掃白雲一眼,陰森又略帶邪氣的暗綠雙眸燃著難以察覺的火焰。他不認為心思縝密的文判官會不清楚閻王門從不收無用之人。

  「咱們的手殺過夠多人了,像她這樣年齡的娃兒也是不計其數,我一直想知道——救人與殺人,究竟哪一樣容易?」白雲輕描淡寫地回答。

  相識十多個年頭,他又豈會不明白閻王現在心中的疑問?他們皆非善心人,對於為善這一檔子事更是敬而遠之;若要論「良心」二字,更是早早就教路邊野狗給吃得半點不剩,也難怪閻王會對他突來的善行不解。

  善行?產生在一個無情殺手身上?

  白雲暗自苦笑,輕甩開這突來的念頭。「大哥,你放心,我會試著不增加閻王門的負擔。」

  他的保證換來閻王不以為然的輕蔑哼聲。

  笑容滿面的石炎官摟抱著驚嚇大哭的丫頭,再度飛跳回座位上。「她一定是凍壞了……別哭、別哭,叔叔們不是壞人。」石炎官安撫道。

  不過,顯然他自認為風流倜儻的微笑,看在小丫頭眼中反倒成了恐怖的齜牙咧嘴,再加上那滿臉嚇人的黑胡,看起來活脫脫像只磨牙準備撕裂獵物的大黑熊。

  小女娃的哭聲更加響亮,石炎官心急地又拍又哄,手忙腳亂卻收不到成效。

  「老早就叫你把鬍鬚給剃掉,好好的人不做,把自己變成一隻黑熊有什麼成就?」白雲落井下石,取笑石炎官手足無措的窘樣。

  「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我這鬍子剃不得。」石炎官邊說邊將女娃脫手丟到白雲身上。

  他石炎官天生娃娃臉,十六歲的年齡卻像個十三歲的小毛頭,老是被人看不起,所以他才發奮地蓄養了這把美胡,對他而言,「胡在人在;胡剃人亡」!

  白雲將溫暖的裘衣解下,緊緊包裹在女娃身上,並以渾厚的內力驅除她身上寒氣。或許是身子骨裡的嚴寒漸漸退去,也或許是白雲俊逸爾雅的溫柔模樣起了安撫作用,終於讓啼哭的娃兒安靜下來。

  女娃水亮的雙眼在四周回轉一圈之後,緩緩定在飄逸若仙的白雲身上。

  「娘娘……」小女娃朝著白雲喚著,嫩短的手臂舉得半高,彷彿要他更親密的摟抱。

  「我不是你娘。」白雲口中雖吐否定之詞,但仍溫柔地抱緊她,輕聲哄問:「你今年多大?叫什麼名字?」

  女娃兒骨碌碌的轉動大眼;似乎不明白他的問句。

  白雲攤握著她的掌心,扳曲她的手指問道:「兩歲?三歲?四歲?」女娃兒似乎明白了,吃力地將凍傷的小手彎下一指。

  「四歲?好聰明。」白雲獎勵地拍拍她的頭,溫柔的模樣看傻了其他三人。「老二,你好像她爹……」石炎官好不容易合上吞蛋似的大嘴,雖然白雲平時也是相當平易近人,但只要見過他殺人時的狠毒,絕對無法將他和此時顧家好男人的模樣劃上等號。

  「依年齡來算,我的確可以當她爹——很榮幸,在座其他三人也一樣。」白雲頭也不抬地回答。

  在宋朝,十四歲便婚配的男子並非奇事,而他今年已十六歲,若風流放浪些,也許早已擁有數個小蘿蔔頭。

  小娃兒揮動左手上的糖葫蘆,小嘴喃念著:「娘娘……等娘娘……」

  「你娘娘叫你乖乖等她,是不?」

  娃兒點點頭,白慘慘的臉蛋上是堅定不移的信任。

  她娘要她等,但似乎沒有打算接回她,而要放任孱弱的她凍死在寒冬中。她怎麼忍心謀殺一個稚嫩孩子?謀殺一個孩子全然的信任?白雲暗怒,隨即自嘲地搖頭淺笑——他殺過比她更小、更無助的孩子,憑什麼斥責拋棄她的狠心親娘?

  他眼中閃過絲絲心疼,為她。「你等多久了?」

  娃兒偏著頭,輕輕重複他的問句,「久……久……」

  「不用等了。」白雲暖聲輕道,與小女娃鼻眼相對,深邃似海的眸子微微瞇起,「你娘娘說她暫時不會回來,要叔叔們來接你。」

  小女娃好奇的目光轉向桌前三人,石炎官和牛耿介討好似地朝她笑,閻王則淡瞥她一眼,不發一語。

  「記得自己的名字嗎?」白雲繼續問道,輕輕撥開她吮含在嘴裡的拇指,「別吃手指,不乾淨。」

  小女娃不滿口裡的「食物」被搶走,發出咿咿呀呀的抗議。

  白雲只好拿起紅豆湯圓,一小口一小口哺餵著她。

  不一會兒,一整碗的紅豆湯已經被吃得碗底朝天,只剩幾顆白澄澄的湯圓。

  閻王不贊成地抿超薄唇,但方纔他已經承諾過白雲,只要兄弟三人同意,便將這名娃娃收入閻王門,只是他懷疑——她能在閻王門裡安然存活嗎?

  「小娃兒,這位是你的大乾爹。為她起個名吧。」之後那句是說給閻王聽的。

  閻王厭惡地皺起劍眉,想也不想的將被塞至懷中的柔弱小生物拋給石炎官。

  「我是小乾爹。」石炎官快手接住娃兒,指著自己咧嘴笑道。

  牛耿介隨即搶抱過女娃,露出木訥的笑容自我介紹:「我是三乾爹。」

  小女娃因為一場空中「拋、丟、搶、接」的遊戲而開懷大笑。

  傳來傳去,小女娃最後又回到白雲的懷抱中,嫩呼呼的小手正巧落在白雲的雙頰邊,白雲輕皺鼻頭湊近娃兒的臉,逗得娃兒咯咯笑。

  「我是白雲合,你的二小叔。」白雲報上自己的全名,卻不自稱為乾爹。

  「老二,你為什麼不說是二乾爹?」石炎官不解地問。

  「在下今年正巧十六,著實擔不起『乾爹』之名,還請石小乾爹見諒。」他都還沒娶妻,何必將自己給叫老了呢?

  石炎官啐了一聲,對白雲合的謙虛相當不以為然。

  「大乾爹不想為你取名,那就由二小叔來吧。」白雲合抬起右腕,以雪白的衣袖擦拭娃兒嘴邊沾上的甜汁,「叫紅豆,好不好?」

  娃兒咧嘴笑,也不知聽不聽得懂。

  「好、好,紅豆又稱相思,這名字涵義深遠。」牛耿介反覆吟誦娃兒的新名,滿意地直點頭。

  「老二是咱們幾個中最愛舞文弄墨的傢伙,也難怪能取這麼可愛的名字。」石炎官也給予高度評價。

  白雲失笑地掃視兩人,他實在不忍心告訴耿介和炎官——

  這跟舞文弄墨壓根兒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取這個名字,不過是因為桌上的兩碗紅豆湯圓,總不好叫娃兒「湯圓」吧?

  「紅豆。」白雲合朝女娃娃輕輕重複一次。

  娃娃咧嘴,露出缺了門牙的貝齒。

  「紅豆,你的名字。」

  他為她取名,也賦予她一個全新的生命。

  那年,一顆小小的紅豆無心掉入閻王門內,正式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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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時光匆匆飛逝,轉眼之間,昔日的小紅豆已然十歲,嬌小的身材、清麗的容顏,依舊只是一株青澀幼苗,在四位乾爹、叔叔的保護下,安然成長。

  五歲那年,石炎官便將她的遭遇一字不漏告知她,她不怨也不恨自己身為棄兒,反倒慶幸著自己能在閻王門的保護下,擁有快快樂樂的童年。

  閻王門在世人眼底,雖然是十惡不赦的殺手組織,每個門下的成員,也幾乎都是在刀光劍影下舔血生存的魔物,但她為親娘所棄,卻讓魔鬼所救,在她小小的心靈裡,善惡的定位究竟如何區分?她不懂;也不想深思。

  六歲那年,閻王帶回一名大她四歲的女孩,取名憐我,成為閻主門內的第二朵紅花。若紅豆是熱情的火苗,憐我便是無溫的寒冰,不大的年歲差距卻有著天壤之別的性格。在男丁興旺的殺手組織裡,冰與火般的兩個女孩竟意外地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樹蔭蔽日,點點金光透過稀疏葉縫灑在昏昏欲睡的小姑娘身上,薰風陣陣催人眠,夏蟬聲聲引人夢……

  「紅豆,你又在偷懶。」淡然的嗓音打斷紅豆的昏沉,肯定的口氣中泛著一絲笑意。

  「憐我姐。」紅豆吐吐舌,有點心虛地回過頭打招呼。

  整整高過紅豆兩個頭的少女就地坐下,盤起腿與紅豆一同打坐。

  甫滿十四歲的憐我,揚高的眉毛下鑲嵌著有神的墨黑雙瞳,一頭青絲簡略束於腦後,由於自小便習武的因素,使她猶如未發育的少年,瘦腰、窄臀、長腿,完全尋不著妙齡姑娘家該有的娉婷媚姿。

  「晉級武試不是快舉行了嗎?你今年不會又打算留在同一等級吧?」憐我打趣地問,臉上表情卻絲毫未變,彷彿七情六慾早已由她身上抽離。

  「別取笑我了,反正一定是首輪就給刷下來,我還是繼續當我的紅豆好了。」紅豆無所謂地揮揮手,她對自己的斤兩清楚明白得很。

  閻王門每年皆會舉辦一場晉級武試,以武學程度來決定在閻王門中的身份地位。最令眾魑魅魈魎垂涎的,就屬空下數年的「白無常」一職。

  「四爺如果聽到你這番話,八成氣得怒髮衝冠。」

  閻王門內眾所皆知,紅豆雖是主爺們收養的「女兒」,但主爺們從不給予特權,依舊讓紅豆與魑魅魈魎們一同習武、練功;然而與紅豆同一時期入門者,幾乎都已成為閻王門正職殺手了,紅豆卻依然處在「新生」的地位,進退不得。

  枉費武判官還三不五時給紅豆特訓,真是白費了他望女成鳳的苦心。

  「小乾爹最疼我,才捨不得罵我呢。憐我姐,這次的晉級,你有幾分把握?」雖然憐我不過大她四歲,武學造詣卻與她如同雲泥,任憑她再練個三、五百年,也跟不上憐我姐的腳步。

  這大概是因為憐我姐的特訓都是大乾爹親自進行的吧!

  憐我沉吟了下才答道:「若主試是三爺、四爺,我應該能與他們打成平手,若是二爺的話……」

  她從未見過文判官的身手,只約略曾聽閻王提及,文判官的武藝幾乎可以與閻王平分秋色。當真如此,她就沒有把握能贏過。

  據說當年歲數相仿的四名主爺們是以武藝來決定兄弟排名的順序,她曾與黑無常、武判官及閻王交過手,沉穩的黑無常殺氣之中尚帶數分寬厚,出招之際必定先行衡量,小心謹慎;武判官的拳風虎虎生威,式式皆又快又狠,然而玉石俱焚的攻擊方式略嫌急躁,也越發暴露只攻不守的短處。這兩位主爺的陣仗她稱得上摸熟瞧透了。

  至於教授她武學的閻王……目前她未曾勝過半場,卻也知曉他深若淵谷的驚人造詣,而高深莫測的文判官,隱藏在溫文笑容下的其實面孔,又是怎生的恐怖?

  「放心、放心,若是二小叔主試的話,你一定會打贏他的。」紅豆豪氣地拍拍她,有數分石炎官海派的模樣——沒辦法,誰教她從小就和石炎官最親,石炎官在粗獷的外形下,有一顆最溫柔的慈父心腸。

  「怎麼說?」憐我柳眉輕佻。

  「二小叔被封為『文判官』,就表示他精文不精武,手無縛雞之力的文書生,你一隻指頭不就撂倒他?」只會動不動吟句詩、搖搖紙扇,有啥好擔心的?

  「你對二爺的評價這麼差?他對你不好嗎?」

  「也不是啦。」紅豆搔搔頭,「二小叔也很疼我,只是……」

  她還清清楚楚記得當年二小叔抱她回閻王門的溫柔模樣,也是二小叔在她初到陌生環境時,夜夜安撫著哭泣失眠的她入睡。她也不知道是何時開始,原本纏著二小叔的她,會漸漸與他疏離,也許是她五歲那年,二小叔因為任務而離開閻王門長達一年之久的緣故……

  「只是?」

  「只是二小叔是二小叔,乾爹是乾爹,不一樣嘛。」

  「二爺對你的態度,壓根兒就是爹爹對女兒的模樣,哪有什麼不一樣?」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輕易看出白雲合氾濫的父愛,她不信紅豆遲鈍得沒發覺。

  「我……我才不要他當我爹爹!」紅豆想也不想地衝口反駁,在憐我的目光探索下,她偏過臉咕噥道:「我有三個爹爹已經夠多了……老實說,我也很喜歡二小叔啦,只不過他看起來好弱,就是一副要人保護的模樣。」

  弱?如果文判官叫弱的話,她還真不知道閻王門裡的其他人要稱為什麼?飯桶嗎?憐我失笑地想著。

  「若要說閻王門最強的人,當然就是大乾爹啦。而且大乾爹對你又很好,他一定很疼你。」紅豆有點羨慕地道。大乾爹不但將憐我姐視為貼身護衛,還特別指導她武功,上回她還不小心瞧見大乾爹在吃憐我姐的小嘴呢。

  憐我不以為然地輕哼。紅豆似乎忘了,上回她讓閻羅的特別訓練打斷三根肋骨、扭傷左臂,整整躺在床上七天!

  「而且大乾爹還幫你取了個好聽的名字——憐我,聽起來就好溫柔呢。哪像我,紅豆、紅豆!」紅豆皺皺鼻,不滿地抱怨。尤其當她得知,她的名字由來只是因為二小叔正巧在喝紅豆湯,如果二小叔好死不死的喝著芋頭湯,那她不就得叫「芋頭」?

  小乾爹曖昧的告訴她,還好二小叔不是在喝「虎鞭湯」,否則她的名字更難以入耳,雖然她不知道那什麼怪怪鞭,可聽起來就不是啥好東西。

  「如果可以選擇,我倒希望當初是由二爺將我帶回閻王門。」而不是那個狷狂自傲的閻羅,她一輩子的夢魘。

  「為什麼?」紅豆不解的眼神對上憐我墨黑的眸子,不明白閃動在憐我瞳間的幽冥。

  憐我搖搖頭,並不準備回復紅豆的疑惑,而為了轉移紅豆的注意力,她遠遠指著由廣場走來的武判官。「看來四爺教訓魑魅魈魎結束了。」

  「慘了,他走過來了!下一個一定是對我『特訓』——」紅豆立即準備開溜。近來為了閻王門的晉級武試,小乾爹幾乎只要有空閒便強迫她特訓,活像要操斷她四肢百骸似的積極努力,她說什麼也不能再讓小乾爹逮個正著。

  急著逃跑,顧前不顧後的下場,就是讓紅豆一頭撞著前方的人,再向後彈回石炎官的懷抱裡。

  「你這顆不求上進的小紅豆,想溜?」石炎官聲若洪鐘,炸得她一陣頭暈目眩。「今天咱們再來特訓一套拳法。」

  「小乾爹,小聲點好嗎?我快聾了。」紅豆嬌嗔,雙手捂著發疼的耳朵,順道抬起螓首,瞧瞧是哪個不知死活的魑魅擋住她的逃生路線——難道他不知道「好狗不擋路;壞狗遭雷怒」的至理名言嗎?

  正準備吼出菱嘴的斥責,在接觸到「壞狗」的目光時,霎時化為軟呼呼的哀號,「二小叔……」她慘呀。

  白雲合投給紅豆一個淺笑,大掌揉揉她的發,引來她埋怨的嘀咕。

  「對了,此次主試是黑無常。」白雲合朝靜立一旁的憐我開口,「我想對你應該不是難事。」閻王門的眾魑魅魈魎,能與耿介對上十招者少之又少,而憐我的武學造詣已與耿介不相上下,「白無常」一職非憐我莫屬。

  「老大的意思是別太為難魑魅魈魎們,讓老三試試大伙的身、手即可。」石炎官補充道。原先是該讓他主試的,可惜他最大的缺點便是出手不知節制,非得打到血花四濺不可,往往一場比試下來,傷殘不計其數;而老三溫吞吞的性情,比試通常點到為止,理所當然成為最佳人選。

  「若真不為難魑魅魈魎,應該讓二小叔主試才是呀。」紅豆在一旁插嘴。

  「你很希望瞧見二小叔被痛毆得鼻青臉腫,是嗎?」白雲合捏捏紅豆的嫩頰,沒打算澄清她的誤解。

  紅豆乾笑兩聲,還不忘聲明,「我出手會很輕的。」不過其他魑魅魈魎她就不知道噦,若是二小叔人緣不好,可能就淒淒慘慘慼慼了。

  「你想得美!憑你現在的花拳繡腿,連你二小叔的衣袖都碰不著。」石炎官惡聲惡氣地賞紅豆一個爆栗。

  他從沒見過根骨如此差勁的傢伙,練武練了六年,卻連一招半式也打不全,除了輕功及點穴的技巧還上得了檯面外,其他根本一無可取,真將他「武判官」的英名放在地上踐踏。

  「誰說的?上回我和二小叔交手,三兩下就把他打倒了!」紅豆仰著小臉,驕傲地睨視他們。

  「在夢裡,是嗎?」石炎官諷笑道。

  「是真的啦!」紅豆跺著腳,不滿小乾爹將她看扁,「二小叔,你說!你告訴小乾爹!」

  「手下敗將」如她所願點頭承認,只是眼神傳達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二小叔,失敗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失敗了還不承認。」紅豆豪氣地拍拍他的肩胛,滿意他的誠實。只是還來不及說出更多的讚美詞,她已讓石炎官拎起領口,整個人吊在半空中。「小乾爹,放我下來——」

  「既然你『武藝』如此博大精深,就讓我這個『武判官』來討教、討教。」開玩笑,連他都贏不了白雲,她這個小徒弟能成啥大事?

  「我不要!你打人好痛!哇——」

  接下來的號叫聲已朝武訓場飄去。

  白雲合讓這對活寶逗笑了俊顏。唉,紅豆真是將炎官的性子學得十成十。

  「二爺真的曾敗於紅豆之手?」憐我將他們的話信以為真,此刻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只是遊戲,不需當真。紅豆有幾兩重,你我心知肚明。」白雲合輕笑。

  「比試能當成遊戲?」憐我不解。從她跟在閻羅身旁習武之日起,每一次與閻羅對試,皆需全心全力,因為她若輸了,便會有不同的處罰加諸於身。

  「當然,無關生死,不計輸贏。」白雲合悠然道。

  「可否與二爺來場『無關生死,不計輸贏』的切磋?」憐我抱拳一揖。她一直希望能見識文判官的武藝,卻苦無機會。

  「怎麼?想負傷參加晉級武試?」白雲合溫潤淺笑地反問,「黑無常可不是好打發的對手。」

  「能與二爺交手一場,值得。」她眼眸中閃動雀躍的光芒,點活向來無緒無波的寒瞳。

  白雲合頷首答允。

  「就比劍吧。」他慵懶的眼神閃過一絲血腥光彩,「因為我最不拿手的,就是使劍。」


  晉級武試一連三天,依原先等級分組,各級榜首可晉陞至上一級。

  比試擂台架設在湖中,比試雙方任一落水或棄權,比賽才告結束。

  紅豆已經在最低等級原地踏步數年,今年看來依舊不會有太大進展,而憐我身在等級五,只要再打贏一輪,便能與黑無常牛耿介對峙。

  「老四,你看來很擔心?」牛耿介將不斷踱步的石炎官抓回座位,以免他巨大的身形阻擋了兄弟的視線。

  「廢話!我求得不多,只希望紅豆能晉陞等級二。」

  「這還叫求得不多?」牛耿介噗哧一笑。求雨都比求紅豆晉級來得容易。

  「你到底是不是紅豆她乾爹呀?為她擔點心好嗎?」石炎官抱怨連連。

  「紅豆晉不了級,對她才是好事。否則若真要派紅豆接閻王令,只會丟了她那條小命。」牛耿介寧可紅豆一輩子在閻王門內偷懶,也不願她直的出去,橫的回來。

  「我同意老三的說法。紅豆是名副其實的『武癡』。」白雲合附和。

  「武學白癡。」石炎官翻了個大白眼,「她如果有憐我的一半資質就好了。」

  「說到憐我那丫頭,今天的狀況倒有些怪異。」牛耿介撫顎低語,「瞧她動作略微吃力,像是……受了傷。」

  「會不會是太緊張的緣故?」石炎官轉移注意力,開始和牛耿介討論起來。

  始終靜坐在中座的閻羅,嚴厲的目光飄到白雲合身上。

  「前幾天她和你比試過?」問話的聲音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

  「稍微較量。」白雲合笑得無害,雙手忙著斟茶。

  「你差點毀掉她的右手。」閻羅口氣轉冷。

  白雲合聽出他的怒氣,聳聳肩,俊俏的臉龐臉龐帶著無辜。

  「我原先只想點到為止,但她性子太倔,完全不顧我的劍勢強自出手。」他簡單陳述,甚至瞇起鳳眼輕笑,「放心吧,『白無常』非她莫屬。」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准私下與她切磋武藝。」暗綠眸子輕掃過白雲合。

  「這算另一種保護嗎?只准自己打傷她,卻不准他人動她一根寒毛?」

  冷厲眸光直刺向白雲合,卻嚇唬不了他,他輕啜香茶、順道回敬閻羅一個嘲弄的笑容。

  閻羅冷硬的臉龐閃過些微狼狽,卻無法反駁這個看透心思的討厭鬼。

  「老大、老二!換紅豆上場了!」石炎官既開心又緊張地蹦蹦跳跳。

  「是該結束話題,仔細看紅豆的比試,因為轉眼間她就會被對手打落湖裡。」白雲合好心情地調侃小紅豆。

  場內的紅豆當然不可能聽到遠處看台上的對話,但卻猛地打了個噴嚏。

  有人在說她壞話?紅豆納悶地想,—方面腳步也未停頓,利落地跳上擂台。

  此次她的對手是大她兩歲的」黃魎」。

  紅豆一襲火紅衫及膝褲,黑髮系成兩條租粗的麻花辮垂放在胸前,乍見之下倒真有幾分俠女的模樣。

  「賜教。」

  兩人相互躬身一揖,各自擺開架式。

  黃魎首先出招,紮實的功夫底子,招招直取紅豆門面,石炎官擔心;也看著紅豆吃力閃過黃魎的攻擊。

  「我看紅豆這場是輸定了……呀!紅豆小心!」他急叫紅豆偏過身去,只可惜相隔太遙遠,收不到成效。

  「只是較量,不會有事的。」白雲合靜心道。

  「可是……」光看紅豆只守不攻,石炎官不禁為她捏一把冷汗,恨不得乾脆上場幫她打。

  驀地,紅豆露出一抹賊笑,嬌小身子輕躍過黃魎頭頂,利用她最拿手的輕功及點穴,迅速自黃魎背後一點。

  情勢急轉直下,原先佔優勢的黃魎動彈不得,氣紅了一張俊臉。「你!」

  「嘿嘿……沒人說不可以用點穴呀。」紅豆舉起蓮足,毫不客氣地往黃魎臀部補上一腳,清冽的落水聲混雜著她狂妄的笑聲。

  勝利的滋味好痛快!她開開心心朝看台方向比出勝利手勢。

  「丟人,真丟人!」石炎官羞愧地摀住臉。用這種取巧的小人招式,還敢笑得這麼猖狂……

  「老四,這就是你給紅豆的特訓?」牛耿介同樣一臉以她為恥的表情,通常點穴是用在打不過敵手時才使出的手段。

  「我不承認她是我教出來的……」石炎官開始哀號。

  「智取也是武學策略之一,紅豆腦筋動得挺快的。只可惜這種小聰明,對頭一個敵手有用,接下來……」白雲合沒有直接點破紅豆悲慘的下場。

  果然,在下一輪的比試中,不到一盞茶的光景,紅豆便教青魈的一記旋身踢給踹下湖去,成為名副其實的「紅豆湯」。

  「早些下水也好,省得繼續丟人現眼。」看台上的石炎官抹抹臉,自我安慰。感謝青魈那一腳,為他踢掉可恥的根源。

  牛耿介深表同感,點頭如搗蒜。

  雖然口頭上對紅豆諸多抱怨,實際上父愛還是戰勝—切,瞧見紅豆渾身濕淋淋的,石炎官心疼地說:「我去吩咐廚子煮碗薑湯,紅豆受了風寒就糟了。」

  「老四,讓我去吧。」白雲合阻止他離去的腳步,側頭輕點,「場裡徒子徒孫的比試,你這個『武判官』總不好錯過。別忘了,過幾天你還得針對他們的比試成績,一個個指導、教訓。」

  「說得也對。」衡量事態輕重後,石炎官只得乖乖坐回位上,又仔細交代白雲合,「記得薑湯熱些!還有紅豆怕辛辣,最好再給她一塊糕餅配著薑湯,紅豆最愛吃——」

  「老四!」白雲合哭笑不得地打斷石炎官,「你越來越像老頭子。」才二十二「高齡」就如此叨念,以後可怎麼辦?

  「好啦、好啦!你快去呀!」石炎官催促著。

  白雲合離去前特地拍拍牛耿介的肩,「待會兒別手下留情,讓魑魅魈魎們瞧瞧『黑無常』的實力。」他意有所指地瞥向閻羅,唇邊勾起狡黠的微笑。

  撇下結拜兄弟們,白雲合到廚房捧了一碗熱騰騰的薑湯,正準備轉往小紅豆的閨房,突然聽見花圃傳來細微的痛吟聲。

  「紅豆?」白雲合循聲找著了蹲在地上的小丫頭,她渾身濕漉漉,小臉慘白得嚇人。

  「二小叔……」紅豆吃力地睜開眼,小小身軀蜷縮成蝦球狀。

  「怎麼了?」他輕手輕腳地抱起她,見她捂著肚子,隨即明白是方才青魈那記旋身踢造成的後果。

  「好疼……」她軟軟地勾著白雲合的肩頭,菱嘴吐出埋怨的嗓音。

  白雲合將她抱回房裡,準備為她換下一身濕衣。面對一個十歲的小女娃,他壓根兒沒考慮到男女授受不親這檔子事。

  撥開冷濕的襖襦,白雲合劍眉微皺。

  紅豆的腹部烙著淤紅的腳印子,在雪白嫩膚上格外怵目驚心。

  「青魈這一腳倒是使盡全力。」還好青魈人小力薄,並未傷及紅豆內腑。

  「我幫你抹藥,抹完就不疼了。」他耐心撫哄,右手反握著她的手腕,過度真氣至她體內,為她驅除寒意,左手沾上藥酒,輕柔均勻地在她腹上揉搓。

  「會不會疼得厲害?」

  「還是會疼……」紅豆閉上眼,感覺一股暖意透過他的掌緩緩揉去腹中刺痛,她舒服地大吁一口氣,開始嘀嘀咕咕,「那個臭青魈,竟然狠狠賞我一腳!也不想想,他一個男孩子,出腳還這麼重……」

  「面對一個跳到背後奇襲的笨丫頭,他只賞你一腳,算便宜你的。」抹完藥酒,白雲合取出乾淨的白襦、白衫,一件件為她重新套上。

  換下紅衣的她,此時看來脆弱得有如六年前初見面的雪中棄娃。

  「手伸直。」為了讓她手臂套人衫袖內,白雲合調整她的俯姿,引來紅豆一陣叫痛聲。

  「不要啦!不要移動人家。」她好不容易找到最舒服的姿勢,被二小叔一動,腹部又傳來抽痛……紅豆急忙窩進白雲合懷抱裡,連帶阻止他的舉動。

  「你不冷嗎?」

  「不會的,二小叔抱著,好溫暖呢。」她咕噥一聲,滿意地靠著他。

  好懷念……以前二小叔也常常這樣抱著她、哄著她。他身上有一股好清香、好安心的味道,和小乾爹的汗臭不一樣,好好聞喔……

  白雲合輕拍她的背脊。自小,紅豆只要身子微恙,總愛纏膩著人撒嬌,幾乎時時刻刻要人哄抱,就連熟睡之際,也是緊握著陪伴者的衣袖,猶恐會被遺棄似的。這是因為幼年讓親娘狠心拋棄的緣故吧!

  她纏他,是在五歲以前的時候。那段時光,他們幾乎夜夜同床共枕,小小的紅豆每到深夜,都會哭著驚醒便無法再睡,就算睡了也不安穩。

  五歲之後,當他終結掉閻王門的任務回府時,愛哭愛鬧的小紅豆已經不再像以前纏著他,反倒成了炎官的跟屁蟲,直至今日。

  現在的她,竟有數分昔日依賴著他的模樣。

  「你呀,一輩子也長不大,像個娃娃似的。」白雲合寵溺地任她摟抱,空閒下來的雙手解去她的麻花辮,並以衣袖為她拭乾濕發。

  「當娃娃好,有乾爹和二小叔寵。」

  白雲合輕聲低笑。「等你長大嫁了人,會有夫婿寵你,到那時只怕你還嫌乾爹和二小叔嘮叨。」

  「只有小乾爹嘮叨,二小叔才不會呢,二小叔都不會念我……也不像以前……抱抱……」紅豆揉揉睡眼,童音轉為低喃。

  「紅豆不是最討厭二小叔念你嗎?」

  「才……才不討……」尾音消失在空氣中,紅豆已沉沉進入夢鄉。

  「紅豆?」

  回應他的只有細微均勻的呼吸聲。

  白雲合將紅豆平放於床鋪,為她蓋上錦被。大掌輕撥開她覆面的髮絲,他溫柔的眼神帶著微細自嘲。

  「炎官的個性才能讓你享受快樂的童年,若是我這陰沉的性子,你就不會是現在的小紅豆了。」

  炎官雖有時太過魯莽,做事有失周詳,但大而化之的樂觀天性,使得自小由他帶大的紅豆耳濡目染,養成了開朗活潑的個性,完全看不出童年的陰影。

  這是他所樂見的,也是他做不到的……

  那年,憐我不負眾望地取下「白無常」一職,自閻羅手裡接下代表其地位的無常令。

  而同年,紅豆在白雲合暖暖的懷抱裡,邁過天真爛漫的無憂年紀。

  青嫩的幼苗頑皮地探出頭來,偷得一抹春景,初嘗人間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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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小女娃長至豆蔻年華,紅豆步入十五歲——宋朝女子最美麗的年齡。

  隨著時光遞嬗,紅豆一直認為能永遠維持平靜、穩定的「家」——閻王門,卻發生鉅變,不能如她所願。

  「黑無常」牛耿介兩年前離開閻王門,走得倉卒、走得令人措手不及。

  紅豆只隱約記得三乾爹離開的前一天夜裡,不斷嘶吼狂叫的他嘴角淌著大量鮮血,每咆哮一聲,便溢出更多的腥紅,原先樸拙的臉龐竟像野獸般猙獰。

  她嚇壞了,躲在遠遠的廊柱邊,屏息地將一切盡收眼底。

  三乾爹的「無常居」幾乎讓他毀損成廢墟,他徒手擊碎石牆,緊握的拳頭黏附著可怕的鮮血,仿若對痛楚毫無感覺。

  小乾爹、二小叔及大乾爹甚至壓制不住發狂的他,個個身上皆掛了彩。隔天,三乾爹便失去蹤影……

  據說,三乾爹是因為練功不慎而走火人魔,但她不願相信,因為三乾爹的沉穩是四人之最……想探究,卻只得到小乾爹、二小叔的支吾其詞及推托。

  牛耿介的失蹤讓紅豆難過了好一陣子。她好害怕若有一日,所有疼她、寵她的人都如同三乾爹般決絕地離去,那她又該如何?

  粗線條的石炎官看不出紅豆暗自驚恐的心思,只當她是因為牛耿介的離去而難過,但白雲合卻深深明瞭她的恐慌。

  所以從兩年前開始,每日午膳過後,他都半強迫地拎起紅豆到書房,她練字,他便磨墨;她吟詩,他便傾聽,為的就是不讓紅豆有空閒的時間去胡思亂想,也讓她知道,只要她輕輕抬眼,身畔絕對有人伴著她,不讓她孤單。

  小時候最害怕的背詩習字,現在對她而言,竟甘之如飴。

  「二小叔,我畫完了。」紅豆放下毛筆,揮手招來白雲合的注意。

  十五歲的紅豆幾乎與十歲時的模樣相差不遠,非但長得不高,甚至姑娘家該突出的部位不突出,該圓潤的地方也不見圓潤,連性子也沒成熟多少,依舊童心未泯,讓白雲合時常忘卻她的真實年齡。

  近來她迷上繪圖,先以身邊的親人為主角,為大伙繪製畫像。

  「我瞧瞧,」白雲合見著畫像,暗自嚥下沖喉笑意,「你畫的是炎官?」

  「嗯!很像吧,一瞧就明白呢。」紅豆自信滿滿。

  像!當然像!整張紙上只見一團黑漆漆的墨跡,其中還空下兩處白色圓點——正確說法應該是「眼睛」,而那團黑不隆咚的部分,當然就是石炎官最為自豪的虯髯鬍。

  這張畫像是她畫過最明顯易懂的一張,多虧炎官有如此醒目的特徵。

  「很像。」白雲合點點頭。茂盛虯髯鬍確實盤踞炎官大半張面孔,讓他離「人形」越來越遙遠。

  「下一個就換你了。」她可是很公平的,絕不會有差別待遇。

  「我期待。好了,去洗淨手,等會兒我讓人送些糕點過來。」不忍傷害紅豆的心,白雲合允諾。

  紅豆開開心心跑往後堂去洗手,此時「喀喀」兩聲,清亮的敲門聲傳人。

  「進來。」白雲合道。

  憐我緩緩步人,平淡冷然的容顏一如往昔,「二爺,閻王有事找你相談。」雖然她已是閻王門白無常,和白雲合處於平等地位,但她私底下依舊尊稱他一聲二爺,不論他如何勸說都不願改口。

  「喔?」他挑起劍眉。

  「閻王在議事堂裡,武判官也在。」

  「好,我收拾完就同你去。」

  趁著白雲合收拾桌上文房四寶時,憐我打量攤躺桌面的畫像。「這是?」

  「紅豆的墨繪。」

  「我以為……」

  「以為是墨翻了?」白雲合幫她接下評語。

  憐我點點頭,唇角泛出久違的笑。

  「原來你還會笑?我以為你早已無情無慾。」

  白雲合意有所指的話,讓乍現的淺笑霎時消失無蹤,她窘困地低下頭。

  「我沒有其他意思,你笑起來很美,像是年輕姑娘該有的模樣。」

  「二爺過獎了。」憐我冷冷淡淡地回應,拒人於千里之外。

  白雲合不以為意,卷收起畫,沉斂的嗓音緩緩道:「你若不能讓自己活得開心,只有終生苦痛下去。」

  聽出白雲合的言外之意,憐我勾起苦笑,雙瞳盈滿苦楚。

  她偽裝堅強的假面具瞬間剝落,唯有在白雲合面前,她才能傾吐心酸,因為他是唯一明白始末的旁觀者。

  「我要怎麼活得開心?我的命掌握在他手裡,任他收緊放鬆!每呼吸一口,就感覺到他箝制在頸間的束縛,在在提醒著『我是他的』!提醒著我一輩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活得好痛苦!」憐我雙手無意識地握住頸項,彷彿那兒有道無形的枷鎖,教她喘不過氣。

  「既然已知這輩子逃不掉,何不放寬心胸,以另一種心境來看待?」

  「放寬心胸去迎合他嗎?我做不到!」憐我口氣中是強烈的不屑。

  眼見她激動得不能自已,白雲合僅是靜定如常地輕笑道:「知道嗎?你與他非常相似。」

  憐我臉色驀地刷白,蛾眉緊皺,不敢相信白雲合竟然拿她和「他」相提並論。「二爺!你是最瞭解我和他的人,甚至親眼見過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你怎麼能——」

  白雲合揚手制止她,「你可曾細想,為何我從來不喚你的名字?」

  憐我愕然回視他。她的名字?那只不過是個「不要任何人可憐我」的嘲諷呀!

  「二爺——」她想追問。

  「好了、好了,咱們再談下去,何時才能到議事堂?」白雲合僅回她一個笑容,避掉她欲出口的疑問。

  心中明瞭白雲合不願多談,憐我沉著臉,跟隨他的腳步出了書房。

  白雲合突然回過身,「收起你這副委屈的小媳婦樣,否則待會兒還讓人以為我欺負了你,不給我好臉色看。」

  他口氣輕鬆自若,卻讓憐我心一凜,深邃的眸子低垂。

  連二爺也無法幫她;她明白沒有人能救她,誰都沒有辦法。

  她只能伴著那個魔物沉淪在煉獄中,永不超生。

  深吸一口氣,她回復冷然的面孔,加快腳步跟上白雲合。

  蹦蹦跳跳的紅豆回到書房,卻瞧不著白雲合的身影,只來得及看到白裙一角拂過門檻,往右方而去。

  憐我姐?她找二小叔有什麼事?紅豆皺皺鼻頭,提起裙擺跟了上去。



  「你遲了。」

  「方纔陪紅豆練畫,稍微遲了點。大哥,這次是什麼事?嚴重到要將咱們全湊齊了?」

  閻羅食指向右側空椅上一點,指示白雲合坐下來再談。

  白雲合翩翩坐定,慵懶地等閻羅開口。

  「我要你接下此次『閻王令』。」閻羅拋給他一卷木冊。

  白雲合黑眸掠過驚異。他已數年未曾接過閻王令,一方面是閻王門能人輩出,讓他幾乎完全退居幕後;另一方面是,沒有任何案子困難到必須借他之手來解決。

  「那炎官呢?」白雲合好奇地問。

  「老大說這道『閻王令』是要送給你的獎賞。」石炎官努努嘴,他連此次的任務是啥也不知道,老大的嘴緊得像蚌殼,套也套不出。

  獎賞?白雲合攤開木冊迅速瀏覽,爾後眼瞼一揚,露出許久不見的嗜血魔笑。

  「接是不接?」閻羅淡問,卻早從白雲合臉上的快意得知答案。

  「豈有不接之理。」他爽快回復。好個獎賞呀!

  「老二,可別長年末展身手,全給生了銹。」石炎官朝空拋了一顆瓜子準備人口,還不忘調侃白雲合。

  白雲合搶下瓜子,利落地送人自個兒嘴裡,回敬石炎官一個嘲笑的眼神。

  閻羅打斷兄弟倆鬥嘴的好興致。「做得乾淨漂亮點,別留下蛛絲馬跡。」

  墨綠妖瞳直勾勾盯著白雲合,兩人交換心知肚明的眼神。

  「你若做不好就別回閻王門,省得浪費米糧。」閻罹難得和他開起玩笑,只是臉色依舊冷肅,不知情的人還真誤以為他在威脅白雲合。

  白雲合朗聲大笑,「沒事的話,我就退下羅。」他還得回書房陪小紅豆吃點心。

  「快滾。」閻羅不留情面地轟他出門,順道也丟給石炎官一個「你也可以滾了」的銳利眼神。

  議事堂內頓時只剩下憐我和閻羅,氣氛詭譎凝重得教人透不過氣。

  「白雲和你談了些什麼?」閻羅背靠躺椅,將憐我的臉孔盡收眼底,自然沒遺漏她眸中一閃而過的無力。

  「沒有。」

  閻羅晶亮似鷹的眼眸打量著她,低啞慵懶的嗓音輕吐命令。

  「過來。」

  憐我倔強的臉上浮現難堪,身子竟反抗的不移不動。

  閻羅不再重複,直接將她扯近自己。

  「別這樣!」她想掙脫他的掌握,卻換來他不滿的眼神。

  「你向白雲訴苦?」他收緊手掌,牢牢箝制她。

  「我們不是你所想像的不堪!」她放棄逃脫的念頭,明知道所有的掙扎只會換來他更霸氣的對待,她卻不甘輕易臣服。

  「我知道。白雲不會,而你——不敢。」粗糙的手指滑上她的頸項,薄唇展現的笑意嘲弄著她的懦弱。

  她恨恨地瞪視他,卻只得到他低淺笑聲回應。

  隨即烙印在唇上的火辣熱吻,再次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甫踏出議事堂大門,石炎官便纏著白雲合,想明白到底是什麼重大的任務能讓文判官「重出江湖」。

  「這次閻王令到底是啥任務?瞧你滿臉興致勃勃的。」

  「閻王門老規矩,別過問。」白雲合輕鬆堵住他的嘴。

  閻王門向來是何人接下閻王令就由何人全權執行,除非任務失敗,接令者死亡才有變換的餘地。

  「二哥,別這麼小家子氣嘛——透露一點點就好。」石炎官僅在有求於他時,才會心甘情願地喚他一聲二哥,狗腿的嗓音教人雞皮疙瘩掉落滿地。

  白雲合失笑地加快腳步,想擺脫掉石炎官的糾纏。

  唉,紅豆與炎官有求於人時的那副諂媚樣,簡直是同張模子印出來的,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吧!

  只不過,撒嬌的神態出現在紅豆身上,還能稱得上俏麗可人,若換成在黑熊般的炎官身上,說多噁心就有多噁心。

  「炎官,別這樣,真難看。」白雲合別過臉,不讓自己的雙眼承受此種荼毒。

  「你不透露點,我就纏到你說為止!」石炎官快手勾住白雲合的右臂。

  「維持點武判官的威嚴好嗎?讓紅豆瞧見豈不笑話?」

  「二小叔!」

  說人人到,紅豆雙手叉著小蠻腰,豪氣地張開腿,擋在兩個大男人面前。

  石炎官迅速放手,還不忘與白雲合保持三大步的距離,方才耍賴的賤樣也如煙消散,為自己保持小乾爹的形象。

  「紅豆,姑娘家不可以這麼粗魯地叉張腿,站好。」白雲合糾正道。

  「為什麼?」紅豆氣嘟嘟地問。

  這還需要問嗎?白雲合與石炎官異口同聲道:「因為難看。」

  「誰在問這個!我是問為什麼?!」紅豆二度開火。

  「什麼為什麼?」白雲合不解。

  她該不會是氣他一聲不響地丟下點心時間,跑去赴閻羅的召見吧?白雲合走近她,拍拍她的頭,「方纔你大乾爹有事與我相議,二小叔不是故意要拋下你——」

  「人家不是說這個啦!」裝傻!紅豆拔掉揉弄頂上青絲的大掌,「你為什麼要接下閻王令?」

  二小叔這麼弱,跑也跑不動,說不定連點穴也不會,大乾爹竟然殘忍到不念兄弟情義,要他去送死?

  「閻王有令,我能不接嗎?」而且他還接得挺心甘情願呢。

  「可是你手無縛雞之力,叫你接令,不等於直接叫你去死?!」

  何況方纔她還聽見大乾爹威脅二小叔:「若做不好就別回閻王門,省得浪費米糧」,擺明了大乾爹對二小叔有心結,才會如此無情!

  「紅豆,這次的閻王令很容易完成,只要動動嘴皮子就夠了,所以閻王才敢讓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判官來接,你別太擔心。」白雲合滿嘴謊言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堪稱高手。

  「真的?」紅豆挑起一邊柳眉,明示著心中的不得,她轉向石炎官問道:「小乾爹,真是如此?」

  石炎官聳聳肩。他怎麼知道?他都還來不及逼問白雲,就被她這個程咬金給打斷了。

  「那我也要一塊兒去。」紅豆大聲宣佈,口氣霸道得很。

  她不放心讓二小叔獨身冒險,決心跟隨他、保護他。

  「你二小叔不是要去玩耶;太危險了,我不准!」石炎官在白雲合開口推拒前搶先制止。

  「你們剛剛還說沒有危險!大人說話就可以不算話喔?」哼,被她抓到語病了吧。

  「呃……」石炎官一愣,只能求助地望向白雲合。

  說呀,再說呀,男人的嘴還是鎖牢點,白雲合以訕笑的神情回應他。

  白雲合半蹲下身子,雙手扶著紅豆的肩頭。「為什麼你想跟二小叔一塊兒去?你跟在身邊,會讓二小叔分心,你明白嗎?」

  「我不會,我會很聽話。」

  「二小叔只是離開數天罷了,不會有事——」

  「你會不會像三乾爹一樣,去了就不回來?或是回來了卻變成另一個好可怕的人?」紅豆幽幽打斷他,泫然欲泣的神情讓白雲合內心泛起不忍。

  「怎麼會呢?這兒有討喜可愛的小紅豆,二小叔想回來的不得了,絕不會丟下你,一聲不響的離開。」

  他一直以為紅豆已經由兩年前耿介驀然離去的悲傷中恢復,殊不知她始終懸掛心頭。

  「真的?」

  「我承諾。」

  紅豆猛一抬頭,「你們大人的承諾都是騙人的!娘說她會回來接我,三乾爹也說閻王門是他唯一的家,可……可是大家都騙我!想走就走!說不要就不要,壓根沒有考慮到別人的心情……」她咬著唇,任淚水在眼眶內晃動,一跺腳便往房間飛奔而去,沿途嚷嚷道:「走、走、走!要走就走!不跟就不跟!我不要同你們這些大人講話了!再也不要理你們了!嗚……」

  轉眼間,火紅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留下兩個男人無奈地相視苦笑。

  「老二,你把她弄哭了。」

  「她方才罵的可是『你們大人』,別把責任全推諉於我。」

  「要不是紅豆聽到你接閻王令的消息,她幹嘛哭?要不是你不讓紅豆跟著你一塊兒去,她幹嘛哭?要不是你什麼不好說,偏偏況了『承諾』,又怎會惹得小紅豆哭成淚人兒?」看來石炎官是打定主意要將燙手山芋拋給白雲合。

  「最先不同意紅豆跟我去的人,是你。」白雲合提醒他的健忘。

  石炎官明亮的賊眼骨碌碌一轉,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你的意思是——倘若我同意,你就願意拎著紅豆出任務?」

  「我可沒說。」白雲合收起玩笑的臉孔,「別告訴我,你打算……」

  「沒錯!與其讓紅豆在府裡大哭大鬧,還不如……嘿嘿。」石炎官奸笑兩聲。他對娘兒們的眼淚最束手無策,乾脆讓白雲這只八面玲瓏的老狐狸去對付紅豆氾濫成災的淚水。

  「別鬧了!我殺人的時候,你要紅豆眼睜睜瞧見嗎?」白雲合神色一斂。

  「你想辦法別讓她看到不就得了?」石炎官輕鬆駁回。

  「我一個單身男子,身旁跟了個年輕姑娘,諸多不便——」

  「哈哈!」石炎官海派地拍拍白雲合的肩,「全天下的男人我都擔心,就是不但心你。」

  即使不論兩人的輩分關係,他也不需牽掛白雲和紅豆兩個孤男寡女獨處,因為白雲活脫脫像個清心寡慾、不近女色的出家人!

  說難聽點,他比不能人道的太監更像太監!

  白雲合看穿石炎官調侃的心思,冷冷提醒他,「我也是個正常男人。」

  「喔?不知日前是誰把勾欄院的花魁姑娘給甩出房門?」

  「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他又不像石炎官來者不拒,人盡可妻!」這就對啦,紅豆也一定不合你胃口,所以我更不煩惱。」

  紅豆無胸無臀,就像營養不良的干扁豆芽菜,絕對引不起男人的興趣。

  「就讓紅豆出閻王門去見識見識外頭的世界吧。」石炎官拋下結論,擅自為他做出決定。

  白雲合無奈苦笑,看來不瞭解情況的人,並不只有紅豆。

  他是要去辦事,可不是去逛大街!



  「換洗的衣物帶齊了嗎?銀兩?糕團?木梳?束髮帶?錦鞋?」粗獷的男音以溫柔到令人泛起疙瘩的口吻,反覆交代,生怕有絲毫遺漏。

  「嗯,都帶了。」

  「想吃什麼、想玩什麼、想買什麼,就跟你二小叔說一聲,知道嗎?」

  「知道。」

  「對了,還有這把匕首,要是遇到手腳不規矩的臭男人,就『刺』的一聲,賞他一刀,別客氣,明白嗎?」

  「好。」紅豆寶貝似地收起精緻的匕首。

  白雲合半靠在赭紅的大門邊,好笑地看著耍寶父女檔上演「十八相送」。光是炎官叮嚀囑咐所花費的光陰,就足夠讓他完成此次的任務,然而他卻同意帶著「絆腳石」來延遲進度,他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思。

  或許是紅豆破涕為笑的臉蛋,讓他為之心軟。

  「最重要的一件事——」

  石炎官突然放大的音量,讓白雲合豎起耳朵。總算講到最重要的事,是否也代表長時間的訓話即將結束?

  「千萬別讓你二小叔碰酒,連小小一滴也不行,知道嗎?」石炎官認真對紅豆說道,虎目朝白雲合看去。

  「二小叔的酒量很差嗎?」紅豆好奇地瞧著兩人臉上各異的神情。「差,不但酒量差,酒品更差,小乾爹方纔所有叮嚀的話都可以忘,就這一點絕對絕對不可以忘記!」石炎官要求紅豆的保證,她乖乖點頭。

  「交代完了嗎?我可以將紅豆姑娘帶走了嗎?」白雲合終於出聲打斷依依不捨的兩人。再拖下去,天色都要黑了!

  「再等一會兒!」石炎官不滿地怒瞪他,轉向紅豆的臉孔隨即又溫柔似水,變臉如同翻書般迅速。「記住了沒,要不要小乾爹再重複說一次給你聽?」

  天啊!還要重複一次?

  白雲合牽過駿馬,一躍而上。他身子略壓低,右手勾住紅豆纖腰,利落地將她攬上馬背,奔馳而去。

  他早在三刻之前,就該直接採用這招,省得白白浪費寶貴時間!石炎官回過神來,暴躁地跳腳怒罵,吼聲震天。

  可惜與千里神駒的速度相擬,只化做一道悶雷,傳不進他們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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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咱們要往哪去?」坐在馬背上,紅豆度過了她第一頓的「野餐」,見天色漸漸由昏黃成暗黑,而他們還在樹林裡奔馳,她努力撐起沉重的眼皮,不讓倦意席捲神智。

  「先找客棧落腳休息,再遲的話,咱們就得露宿荒野。」白雲合右手策馬,左手輕扶在紅豆腰間。經過大半天的折騰,他明白紅豆吃不消旅途顛簸。

  全怪炎官嘮嘮叨叨,拖延了他們的行程,今日要趕到汴京是相當困難了。

  靠在白雲合臂彎中的紅豆漸漸打起盹來。

  收攏敞開的外衫,他包裹住紅豆玲瓏的嬌軀,不讓寒風透入一絲一毫。

  林間不遠處閃爍著微弱火光,像是偏遠荒郊的獵人住戶。

  唯今之計,只能向獵戶借居一宿了。

  驅馬前進至木屋前,門前窄庭坐著一名婦人及兩名稚童,正疑惑好奇地看著他們。

  他放輕動作躍下馬兒,如行雲流水般未驚醒紅豆。

  「夫人。」白雲合溫和一笑,柔化俊秀的臉龐。

  「這位公子,有何貴事?」婦人回以淺笑,客氣詢問。

  「我與侄女因延誤時辰,恐怕今晚入不了汴京城,可否叨擾一夜?」

  「公子言重了,出門在外,原本就諸多不便。只是借住一宿,沒問題的。」婦人豪爽地允諾,隨即又道:「不過,恐怕得麻煩公子與另一位借住的公子同擠一房。」

  「好巧,還有其他人?」

  婦人牽起稚童,將白雲合領進木屋內,「數刻前,有一名俊雅活潑的年輕公子來借宿。這位是我夫君。」她介紹坐在桌前的壯碩男子。

  「打擾了。在下姓白,白雲合。」

  白雲合才報上名字,左側房的木門「砰」地一聲,甩彈開來,驚醒美夢連連的紅豆,並嚇哭兩名膽小的孩童。

  一名面若冠玉,年齡與白雲合相近的男子,錯愕中又帶欣喜地盯著他。

  白雲合笑意盎然的面容,在看清來人長相時瞬間冷然凜冽。

  「白雲——果然是你!」男子撲向白雲合,語調中有濃厚的興奮及狂喜。

  狹隘的屋內並沒有提供太多逃離的空間,白雲合雙手又抱著紅豆,形成進退不能的窘境,被男子抱滿懷。

  「我好想你!沒料到上天當真聽到我的日祈夜盼!白雲,喔……好懷念!」他反覆磨蹭著白雲合,享受似地瞇起眸。

  白雲合暗運起內力,準備將纏上他的男人震開,可還未施力,紅豆一雙纖手先推開男子。

  「走開!臭男人!你壓到我了!」紅豆嘟嚷,揉揉小鼻頭。

  男人一怔,瞧瞧白雲合,再看看紅豆,眼眶內竟泛起薄薄水霧。

  「你……你成親了?」他抖著嗓,可憐的表情活似他是讓白雲合無情遺棄的對象,紅豆反倒成了小狐狸精。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我一直在等你呀!你沒良心……嗚嗚……」男子抽抽噎噎地控訴,臉孔埋在雙掌內,肩頭一顫一顫地,哭得好不傷心。

  白雲合放下紅豆,揚手揪緊男子的衣領。

  「風裳衣,收起你唱戲的本領!」他冷冷應對,彷彿對這種戲碼司空見慣。

  名喚風裳衣的男人抬起頭,臉上未見濕意,只有笑咧的嘴。

  「別這麼無情嘛,你以前都親切地喚我『裳衣』呢。我真的好想你。」他趁白雲合不注意時,使力捧住他的頰,印上數吻,嘖嘖有聲。

  白雲合額前青筋突起,加重拉扯他衣領的力道。「你嫌左手臂掛在身上礙眼是嗎?我很樂意再『順便』扯斷它。」微言細語吐在風裳衣耳畔,血腥的威脅不讓屋內其他人聽聞。

  「我是開玩笑,開玩笑的。」風裳衣識相地收起無賴笑臉,還不忘用衣袖擦掉在白雲合臉上的口水印。開玩笑得適可而止,他深知個中道理。

  「原來公子們是舊識?」婦人訝異地問。

  「是呀。」風裳衣拉高嗓音強調,「而且是很熟、很熟的舊識。」

  「夫人,他就是另一個借宿者?」白雲合不再理會風裳衣,轉向婦人。

  婦人點點頭。

  「叨擾了。紅豆,咱們趕路吧。」白雲合牽起紅豆的小手往房外走。

  叫他和風裳衣共處一室、共擠一床,他寧可自碎天靈而亡!

  「白雲!白雲!別走呀——」風裳衣見他們上馬離去,急忙回房拎起包袱,朝樸拙好心的獵戶一揖,「邱大哥、嫂子,謝謝你們今晚的好意,我要先走一步了。」好不容易與白雲再相逢,是天賜的緣分,他會好好珍惜的。

  風裳衣再三言謝後,趕忙隨著白雲合的腳步往汴京快馬飛奔。

  「二小叔,那個怪人追上來了。」紅豆的瞌睡蟲早教風裳衣給嚇光光,只剩滿腹好奇。「他是誰呀?」竟然能讓二小叔失控。

  「瘟神。誰沾上誰倒霉。」白雲合沒好氣地道。

  「白雲——」由遠而近的叫喚及馬蹄聲追上兩人。

  可惡!白雲合暗罵。若非胯下的馬匹太過勞累,他早早就能擺脫風裳衣的糾纏。

  「白雲,你們要去汴京嗎?我同你們一塊兒去。」風裳衣策馬與他們並行。

  「你是誰?」紅豆問。

  「我是白雲頭號愛慕者。」他大言不慚地聲明,送上數道愛慕秋波。

  「別胡說!」白雲合斥喝。

  「本來就是嘛……小姑娘,你又是誰?」瞧她與白雲親密得很,白雲又一副保護過度的模樣,不禁令他生疑。「你是他的……女兒?」

  紅豆奸笑兩聲,「是呀,所以你沒希望了。」

  「不可能!白雲怎麼可能有你這麼大的女兒,而我竟然不知道?你滿十二歲了嗎?」風裳衣在暗夜中打量著紅豆。

  「我已經及笄了!大叔!」

  「叫大叔太沉重,喊聲哥哥就行了。」風裳衣不改嘻皮笑臉。

  「不要臉,還哥哥咧!」紅豆甩過頭。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風裳衣繼續追問地紅豆。

  「不告訴你!」紅豆朝他做個鬼臉,惹來風裳衣越發濃厚的興致。

  「這小丫頭還真像炎官呢。」脾氣像,口氣更像。

  「你認識我小乾爹?」

  風裳衣眉一挑。小姑娘生嫩得很,隨隨便便就套出話來。

  「噢?炎官是你小乾爹,耿介大概是三乾爹吧?老大呢?他應該不會收養女兒。」嘿嘿……白雲理所當然就名列二乾爹羅。

  紅豆愕視著風裳衣。這個男人不只識得二小叔,連閻王門裡的主頭兒都摸得一清二楚。

  「別浪費唇舌與瘟神講話,累的話先睡一會兒。」白雲合細語哄道。

  只要紅豆一睡著,他就可以殘暴的將風裳衣剁骨揚灰、棄屍荒野,省得見了礙眼又刺目!

  「不累。二小叔,他認識閻王門所有人耶。」紅豆壓低音量和白雲合咬起耳朵,「而且他說是你的愛慕者……」她一頓,恍然驚覺心中老晃蕩的問題癥結!

  風裳衣是男的!二小叔是男的!可是他竟然在追求二小叔?!

  「你有斷袖之癖!」紅豆了悟地指著風裳衣大叫。

  風裳衣搖搖頭,糾正道:「我只是正巧愛上一個男人。」他坦蕩蕩的表白,毫不矯飾。

  「正巧愛上?」未識情愁的紅豆無法理解。

  「小姑娘,倘若今天我對你動了情,我也會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戀慕於你。所以並不取決於你的性別,而在於『你』這個人。」

  「所以你愛上的純粹是二小叔這個『人』,若他是姑娘,你也會費盡心力的追尋他?」

  「沒錯。原來白雲是你『二小叔』呀?」哈哈……又中了他的圈套啦,騙小姑娘是他最拿手的絕活。

  「二小叔,把馬騎靠過去,我要踢他一腳!」竟然敢再三欺騙她!

  自始至終極少發言又奮力馳騁的白雲合突然收拉韁繩。

  他低下頭,露出一抹笑。「你可以下馬去賞他一腳,因為——我們已經到汴京城了。」



  越趨於深夜,汴京城竟然越發熱鬧。

  乾德三年,官方取消三更後的宵禁限制,於是汴京城內出現一種獨特又新奇的「鬼市」。

  所謂「鬼市」的名稱由來是每到五更,眾餅鋪、麵食店、小攤、雜貨、勾欄、瓦子及酒館皆掌燈營業,燈火不絕、夜似白晝,而天明即散。

  拜風裳衣所賜,原以為今夜到不了的汴京城,竟讓他們給趕到了,足見白雲合想擺脫風裳衣糾纏的決心及毅力。

  三人踏人街道上最明亮的酒樓,「迎賓樓」。要了三間相連的上房,紅豆一沾枕便沉沉睡去,風裳衣則是硬賴在白雲合房內,還吩咐送上數樣酒菜及清茶,準備與白雲合促膝長談。

  「小姑娘睡啦?『二小叔』。」風裳衣坐在桌前,咬著筷,半取笑道。

  白雲合坐在他右側,為自己倒了杯清茶。

  「咱們好幾年不見,犯不著臉色如此沉重嘛,笑一個。」風裳衣右手想壓按白雲合的臉頰,被他揮掌格開。

  「真無情。」風裳衣不以為意地繼續問道:「你怎麼不問問我這幾年過得如何?還有我的右手臂是怎麼接回來的?」

  白雲合注意力落在他完好無缺的右臂,「哪位高人,醫術如此了得?」

  「算我運氣好,傳說中的隱世銀髮神醫竟教我給遇上了,像縫補破衣般容易,三兩下就將它接回來啦。」風裳衣拍拍右肩傷疤處。

  「既然接回來,就好好愛惜點,別老幹些蠢事,讓人一怒之下給扯離身體。」白雲合啜飲著溫茶,語氣中充滿挖苦及戲謔。

  「拜託,別說得好像與你完全無關一樣,是你扯斷的耶。」風裳衣沒好氣地睨他一眼。

  「怪我?」白雲合瞇起眼。

  風裳衣急忙搖晃著腦袋及手掌。就算心裡真的是這麼想,也絕對不能在白雲面前承認,他深知白雲翻臉不認人的恐怖。

  「說正格的,這趟你出閻王門是為了任務嗎?」風裳衣乾脆轉移話題,別老圍繞著敏感的陳年往事打轉。「若是出任務,何必帶個小姑娘絆手腳?」

  甫提到紅衣小姑娘,白雲合臉上冷峻竟意外地柔化,讓風裳衣醋意橫生。

  「炎官說讓紅豆瞧瞧世面也好,至於任務,她一知半解,不會有任何突發意外。」他更不可能讓純真的紅豆目睹他殘殺的一面。

  風裳衣嘴角一抿,不怕死地捋虎鬚道:「你真拿她當女兒看如此單純?哪有做二叔的寵孩子寵上天,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要是當女兒有這種特權,他寧可拋棄尊嚴,喊白雲一聲「爹」!

  「不當女兒還能當什麼?將你腦中污穢的思想給抹殺掉!」白雲合眼眸燃起發怒前的烈焰,捏碎掌間茶杯,惡狠狠地摩拳擦掌,擺明只要風裳衣再多說一句,他便會拋棄君子風度,動手痛毆他一頓。

  「說說都不行喔……」風裳衣飽受委屈地嘟起嘴。

  「連想都不可以!」白雲合毫不留情喝斷他的抱怨。

  紅豆是女兒。這個念頭讓他毫無保留地將心底的冷硬無情,點點滴滴釋放、輕輕暖暖融化,化為滿腔的親情。寵她疼她,是因為心疼她年幼即為父母所棄,無依無靠,況且真要論溺愛疼惜,他連炎官的一半也比不上。

  對於紅豆,他從未存過一絲綺想,也絕不容許他人污蔑他們的感情。

  風裳衣皺皺鼻頭,「不想就不想嘛。」

  幹啥扯上紅豆,白雲就失控發怒呀?以前的翩翩風采呢?

  風裳衣打量他許久,一改促狹逗趣模樣,正色道:「白雲,你變好多。」

  白雲合眉睫微動,卻無意追問風裳衣何出此言。

  「認識十數年,除了你酩酊醺然之時,我不曾見過卸下冰冷笑意的你。」風裳衣晃動手上的茶杯,「你的笑,像在嘲笑著所有映入你眼眸中的人事物,那麼無情、那麼冷諷……知道為何我會如此癡戀你嗎?」

  白雲合搖搖頭。他對結拜兄弟向來一視同仁,能鬥嘴、能互損,卻極少讓兄弟們進一步探測內心深處;他並不認為自己對待風裳衣的態度會讓他產生愛戀沉迷。

  「因為你的眼神。」風裳衣舉起瓷杯朝白雲合一敬,「你給我的眼神,如同你給世間所有人一樣的冰冷,不帶情感……你讓我感覺,在你眼底,我只不過和尋常人無異,而非身懷異稟的……魔物。」最後兩個字,他輕吐而出,眸光一黯。「連我爹娘瞧我的眼神都是盈滿懼意,可是你不同……即使寒若冰霜,對你而言,我只是個不起眼的風裳衣,不獨特也不恐怖。」

  可悲。他尋尋覓覓,為的只是一雙無懼無畏的眼神……

  「面對一個連劍也握不牢的傢伙,何懼之有?」

  「哎呀呀,別老拿這件事來取笑我,好嗎?」風裳衣扯出笑臉,回復詼諧,「可是,我就是喜歡你這副輕視我的模樣——」他嘟高唇瓣,準備再度偷吻。

  「犯賤!」白雲合抬起右腳狠狠踹向風裳衣的命根子,順利地聽到殺豬似的哀號,也連帶阻止他的毛手毛腳。

  「我……我……我是……真……真的……好……」好痛!

  風裳衣痛得眼淚直流,一句話也說不齊全,癱瘓在桌緣。

  「好、好狠……你竟然踢……」

  嗚……白雲出「腳」,果然快、狠、準!


  翌日清晨,紅豆踩著輕快的步伐,一蹦一跳地敲擊白雲合的門扉。

  「二小叔,你醒了嗎?我肚子好餓哦!」

  「醒了。」屋內傳來白雲合清亮溫潤的聲音,門扉開啟,步出一襲白衫的修長身形。

  絲絲光芒柔和明亮地灑落在他四周,襯托他脫俗的容貌。

  頭一回,紅豆竟然看他看得癡了……

  「紅豆?」他低喚道。

  「啊?」她愣愣地微張檀口,帶點茫然。

  「不是說餓了嗎?下樓去用早膳吧。」這小丫頭該不會還沒睡醒吧?一副迷糊樣。白雲合失笑地搖搖頭。

  紅豆猛回過神,忙不迭地低下頭,無意識到自己泛紅了雙頰。

  「喔……對了,那個姓風的呢?要不要叫醒他?」

  「不用、不用。我也醒了。」白雲合身後竄出另一道男音,是風裳衣。

  「你為什麼睡我二小叔房裡?」昨夜明明訂了三間房,幹嘛非跟二小叔擠不可?

  「咱們久別重逢,促膝長談,共溫舊日戀情……」風裳衣一臉樂在其中。殊不知,他昨夜讓白雲一踢,疼痛將近兩個時辰才漸退,他也十分哀怨地躺在冷地板顫抖一整夜,而白雲連條被單也不施捨給他!

  不理會風裳衣胡言亂語,白雲合牽起紅豆的柔荑,領著她來到一樓食堂。

  幾道清粥小菜,餵飽了飢腸轆轆的紅豆。

  早膳過後,白雲合帶領紅豆逛起汴京相國寺街最具盛名的廟市。

  由於善男信女逢初一、十五或特定日子都到廟觀燒香祈福,川流人潮帶動腦筋靈光的商人們,擺攤、走江湖、雜耍,吆喝聲不絕於耳,熱鬧非凡。

  「我覺得汴京這一帶好眼熟,好像我曾來過。」紅豆右手抱著一袋糖炒栗子,左手勾緊白雲合的手臂,還得剝栗子,忙得很呢!

  「你從沒出過閻王門,怎麼可能會來過汴京?」白雲合護著紅豆嬌小身體,避免摩肩擦踵的人群碰撞著她。

  紅豆記得沒錯,她曾經來過汴京,因為十一年前,他就是在汴京城的酒館外拾回凍得像冰塊的她。兒時的記憶太過模糊,何況那段記憶又如此傷人,因此他選擇以欺騙她的方式回應。

  「說得也是。二小叔,咱們要不要到廟裡上炷香?」她瞧見香煙裊裊升天的情景,及信徒們虔誠參拜的神情,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白雲不拜神,不信佛的。」始終尾隨在後的風裳衣雙手握滿零食,忙碌咀嚼的嘴還不忘在一旁註解。

  做殺手的,難不成還向神佛祈求砍人頭顱時能利落輕鬆點嗎?

  白雲合淡睨他,低下頭朝紅豆一笑。「你想上去?」

  距離寺廟祀堂還得爬數百階石梯,越往山巔,人潮越少,因為逛廟市的百姓以遊玩及買賣為主,真正上香祈福的人反倒是少數。

  「嗯。」紅豆猛點頭。

  「好,咱們上去。」

  風裳衣張大嘴,愕然看著兩人手挽著手,一步步踏著寺廟石階而上。

  白雲真要上去燒香拜拜?!

  「姓風的,你要不要一塊兒上來?」紅豆回過頭,喚向滿臉癡呆的風裳衣。

  風裳衣如夢初醒,又點頭又搖頭,「要要要!紅豆妹妹,以後叫我聲風哥哥就好。」他晃頭晃腦的趕上去與紅豆並行。

  紅豆咧咧嘴,給他個壞壞的笑容,「論輩分,說不定我還得叫你一聲『伯伯』呢!」想佔她便宜,想都別想!

  遠離塵囂人群,撲鼻而來是微嗆的焚香味道,並排矗立、直人云霄的老松,讓古剎更添莊嚴肅穆。

  「我去求支籤。」紅豆開心地鬆開白雲合的手臂,倣傚其他香客的舉動,認真地跪拜在佛像前,口中唸唸有詞。

  白雲合和風裳衣退至古剎旁的井邊,白雲合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紅豆身上,眼神專注而仔細。

  他不曾見過白雲以如此獨佔的方式,將一個人的身影放在眼底。

  白雲說,紅豆是女兒——自欺欺人。

  風裳衣緩緩收回落在兩人身上的視線,有一下沒一下地踢弄地上碎石。

  「白雲,你的『閻王令』何時執行?」

  「今晚。」

  「等小紅豆睡了?」

  白雲合頷首。雖然他大可以不顧忌紅豆是否會明瞭他此次的血腥任務,但卻不願讓紅豆瞧見他殺人時的模樣,甚至是他殺完人時渾身沾滿血跡的陰狠。

  他只希望自己終生都是她心目中的書獃子二叔。

  「你不想讓她知道你的真面目?」風裳衣看透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別用你那雙討人厭的眼睛看穿別人的隱私。」白雲合冷冷提醒他。他並不瞭解風裳衣的異能究竟不可思議到何種地步,但當他漂亮的眼眸裡顯露出精光時,總會令人渾身不舒服。

  「呵呵……」風裳衣瞇起眼睛,一臉無害地攤攤手,「實際上,我看穿的,不只是關於你。」

  「你什麼意思?」白雲合斂起笑意。

  「沒啥意思,紅豆過來了。」風裳衣順勢轉移他的注意力。

  紅豆拎著一小袋物品,喜悅地奔向兩人。

  白雲合接住猛撲而來的火紅身影,眼神淡淡掃向風裳衣笑容滿面的俊顏,對他欲言又止的話語心存芥蒂。

  紅豆嘰嘰喳喳地將所求得的籤詩攤在白雲合面前,白雲合收回心緒,正準備接過那張淡黃色的紙簽。

  驀然,一道輕淡嗓音似風拂過他耳畔。

  「白雲,別放太多感情下去。」

  白雲合倏然抬首,風裳衣卻恍若無事,搶過紅豆的籤詩,與紅豆展開一場打鬧搶奪。

  他能肯定,方才是風裳衣的聲音。

  他在暗示什麼呢?

  爾後突來的烏雲蔽日,傾盆大雨衝散人潮,卻沖不掉白雲合心頭難以言喻的鬱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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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闌人靜,萬物俱寂。

  暗巷內傳來遠處巡夜的打更聲,四更天。

  一抹黑影迅速躍出客棧窗欞,踩著如貓輕巧的步伐,與夜色相融為一,乍見之際,猶若夜奔魔魅,形似風,影似魂。

  黑影來到一棟華美的官邸之前,不著痕跡地翻牆而人。

  廣闊幽靜的宅院東側,透著微光的書房,是唯一尚有人清醒停留之處。

  書房內,不時傳來紙張撕裂聲及火光焚燒的焦味。

  背對著門口,且專注於燒燬「罪證」的中年男子,未留意到身後有人緩緩步人,直到投射至地板上的暗影阻擋光輝之後,他才驚跳轉身。

  懶懶的身形半靠著門柱,背著月光,使他無從辨認來人。

  「好大的狗膽!何人夜闖御史府?!」中年男子怒喝。

  含笑的嗓音嘲弄地迴盪在房內,「怎麼?才多久沒見,認不得我這張臉了嗎?『親愛的叔叔』。」

  中年男子一怔,倏然睜大銅鈴雙眼,不敢置信地低叫。

  「你——」

  黑影趨近,藉著正熊熊燃燒的火爐照亮他長髮半掩的清朗臉孔。

  光與影交錯在他刀刻似的五官上,形成詭譎的畫面。

  「你不是早已……」中年男子顫著手,愕然地注視那張艷似魔物的面容,那張早在十數年前就教他給毀去的臉!

  怎麼可能?!他明明……

  「早該死了?」白雲合輕聲一笑,笑意卻未傳人眼底,「可惜閻王不收我這條命——不,應該說,我這條命『賣』給了閻王,就等著這—天——」他蹲下身軀與中年男人平視,右手撫上他的頸部,語調一冷,「咬斷你的咽喉。」

  滿意地看著中年男人的顫抖及恐懼,薄揚的唇角溢出嘲笑。

  「不……叔叔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是你大娘!全是你大娘出的主意!你不可以把錯歸到我身上……」男子抖著聲,倉皇向後挪移身軀。

  他退—步,白雲合便逼近一步。

  「親愛的叔叔,別露出這般恐懼、僵硬的模樣,否則等會兒要扯下你頭顱時,會浪費我更多的力氣。」白雲合笑笑地提醒他。

  「呀——」白雲合佯裝吃驚地擊掌,像憶起什麼似的。「為了表達為人侄子的禮數,我就以最拿手的兵器來『孝敬』您吧。」

  他雙臂微微擴張,在兩掌之間閃動著一道奇異的刺眼銀光,口氣與動作是全然迥異的悠揚。

  「你不可以只怪我……」中年男人猛搖頭,冷汗涔涔地急嚷道:「若真要怪,你大娘劉氏、你爹、你娘,還有與你娘苟合的遼人及那個該死的雜種,他們才是你真正該殺的仇人呀!」

  沒錯,雖然當年是他貪圖家產放火想燒死白雲合,但主謀者是劉茜那個女人呀!若非他爹極寵愛他親娘,又怎會引發劉茜陰狠的殺機?若非他親娘明明早已羅敷有夫,卻勾搭上那名遼人,又怎會教他爹給痛下殺手?怪就怪他活該倒霉生為白家子,活該倒霉有一雙不在意他的父母!

  「放心,該死的一個也漏不掉。可惜……你瞧不著了。」白雲合瞇起鳳眼,神似於生母的眼眸染上血腥,竟有數分那綠眼遼人的嗜血魔性。

  「你、你的眼!難不成你也是那遼人——」

  白雲合甩動手上銀光,冷峻臉龐露出一抹邪魅笑容,右手一揮,銀光似毒蛇緊緊纏上男人的頸項,收緊。

  「我是白燕然的親生兒子,毋庸置疑。」他冷笑道,「不同的是,我不再是以往的白雲合。」他已非當年弱不禁風、任人宰割的八歲稚童,而是從地獄闖過一回,看穿人性險惡的閻王門文判官!

  男人激烈掙扎,未料頸上的銀線反而更加死緊。他抽出懷中的短劍,想劃斷纏緊的銀線,但只是徒勞無功。

  「別……別殺我……咳咳!」空氣進不了肺腑,他神色痛楚地哀求。

  「再告訴你另一件事——」白雲合微微鬆放箝制男人喉間的銀線,橡玩弄鼠兒的惡貓,在將鼠兒吞下肚前刻意戲耍,「我殺你,不單因為要索回你施加於我身上一切痛苦,而是有人向閻王門出價,買你一條命。」

  「誰……是誰……」男人氣還來不及順,賊目一轉,「我出兩……不,五倍,只要你放過我……別殺我……」他不顧尊嚴跪地磕頭求饒。

  白雲合猛扯動銀線,將男人扯近,緩緩靠在他耳畔道:「閻王門雖然只要出得起價就接,但是,此次殺你是『閻王』的命令,所以你——非死不可。」

  「不……」男人驚慌地流下淚水。

  「因為,『閻王』比我還要恨你。」白雲合朝他露齒一笑,像猛虎撕裂獵物前的神情。

  「為……為什麼?」他不記得他得罪過名聲如此響亮的「閻王」呀!他雖然為官貪了點、手段毒辣了點,卻還不至於蠢到犯上閻王門的頭兒呀!

  白雲合神情一斂,右手一揚,銀線瞬間化為利刃,劃斷了男人的頸部,在空中形成一道妖異血痕,斷顱滾落至他的腳邊,驚懼的雙眼充滿不解地圓瞪著他。

  白雲合甩動掌間銀線,將黏附其上的腥紅甩離,收纏回雙腕之間。

  如鷹的視線移回地板上的斷顱,緩緩答覆斷氣男子的問題。

  「因為,他就是你口中的『雜種』。」


  原本已上床就寢的紅豆,在半夢半醒間突然憶起早上到佛寺為白雲合所求的平安符忘了交給他。紅豆坐起身,茫然地揉著惺忪的眼。

  還是明早再給二小叔吧……她朦朧地想,螓首又沾上枕緣。

  可是明兒個會不會又給忘了呢?依她善忘的本領,是有這個可能。

  「還是偷偷塞到二小叔衣裳裡好了。」她說服自己的瞌睡蟲,起身披衣,輕巧地推開白雲合房門。

  闐黑無聲的房裡,悄然得有些嚇人,紅豆躡手躡腳撥開帷幕,探出小手,在黑暗中尋找她的目標。

  由床沿摸到床角,卻始終摸尋不到鼓起的人體,難不成二小叔給睡到床鋪底下了嗎?紅豆掌起燈,發覺床上的錦被平平穩穩地折疊好,並無人躺睡的跡象。

  「這麼晚了,二小叔會上哪裡?」

  她又偷偷摸摸跑到緊連的風裳衣房內探查,除了熟睡得像頭豬的風裳衣之外,哪來的二小叔身形?她悻悻然地踱回白雲合房內。

  等上半刻後,紅豆沉重的上下眼瞼,發出了喜相逢的訊息,她窩在白雲合的床輔上,忍不住打起盹來。

  這就是白雲合回到房內所見的景象。

  紅豆雙腳纏繞著錦被,雙手包握著紅色小錦囊,傾斜的身軀一半靠在枕上,一半依在床板邊,菱嘴發出細微似貓鳴的打呼聲。

  她在這裡多久了?白雲合先是一怔,隨即想到必須先換下這身血衣。

  「二小叔……」他身後傳來微弱的呼喚,白雲合不假思索,迅速滅掉燭火,讓內室回歸黯黑。

  「怎麼燭火滅了?」紅豆飽含睡意的嗓音帶有濃濃倦意。

  「風大。你怎會在二小叔房裡睡?棉被也不蓋好,著了涼可如何是好?」白雲合不慌不忙地走近床鋪,即使在無法辨光的暗室內,他依舊能將紅豆嬌憨可愛的模樣盡收眼底。

  「我……對了,我是要把平安符拿來給你的,可是你不在房裡。二小叔,你上哪兒去?」黑暗中,紅豆無法看清白雲合,只能憑著嗓音傳來之處和他對談。

  「睡不著,出去走走。紅豆,要不要回自己房裡睡?」白雲合已坐在床沿,床板因重量而發出沉沉的聲響。

  紅喜坐起身子,感受白雲合溫暖的氣息吐納在她正前方,她伸手拉他的衣袖,卻觸及到一片濕膩纏滑的冰冷。

  她將沾上黏液的食指放置鼻前一嗅——

  血!是血的味道!

  「二小叔,你在流血?!」她驚叫一聲,跌跌撞撞地滑下床鋪,快迅點燃燭火,想瞧清楚白雲合究竟發生何事!

  火光一亮,將白雲合渾身闃冥的模樣照得一清二楚。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至少她從沒看過身著黑衣的二小叔!

  他向來總是一襲潔白長衫,手持紙扇,舉手投足之間滿滿的書卷氣,淺笑之間更是爾雅俊秀。沒想到僅僅衣著顏色一變,竟帶來鉅大改變,現在的他——就像以往她在閻王門所見的殺手!

  「二小叔……」

  「我沒受傷。」白雲合眸光微黯,取出乾淨衣物,步人屏風之後。

  「你殺人了?」紅豆緊隨其後,輕聲追問。

  白雲合背對她,褪下黑衣後,光裸的背脊佈滿陳年的傷疤及鞭痕,雖然早已結痂淡化,卻不難想見當年是如何怵目驚心。

  紅豆一怔,眼神離不開他身上一條條的恐怖傷疤。

  此刻,她才發覺與自己相處十數年的二小叔,有著她完全不瞭解的過去。

  她攤開掌心,平貼在他背上凸出的傷痕。

  白雲合僵直身子,彷彿不習慣讓人觸及身後瘡痍的記憶,紅豆動也不動,淚水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

  「很痛吧……」她啞著聲,不敢想像那一道道傷疤的殘酷由來。

  「不會。」

  「騙人……怎麼可能……不痛……」

  「真的不痛。」即使曾經痛楚過,也早忘了當年咬牙忍耐的點滴。

  「二小叔……」紅豆埋首在他背後,微溫的淚水沾濕他的背肌,像在為他哀泣,為以前哭不出淚的他,補足每一次因疼痛而硬吞的悲憤。

  「你不問我傷疤的由來?不問我今晚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白雲合依舊沒有動,靜靜任她環緊他的腰間,感覺身後的她哭得一抖一抖。

  她好笨!身處閻王門,還有哪個人的手是乾乾淨淨?沒有!只有被緊密保護的她,不知疾苦,愚昧的認為閻王門的眾人如同她一般!

  「不問!不問!不問!」她猛搖螓首,抽抽噎噎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結了痂的傷口既然不會再痛了,就不要再次揭開它……今天晚上,你說只是出去走走,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白雲合沉斂的眸中閃動一抹釋然,柔化了原先佔滿的輕愁。

  他不肯說,她就不問!

  他微微一笑,緊緊反握那雙環抱著他的藕臂。

  不需安撫、不用贅言,在這個小小的臂彎內,這副看似柔弱,仿若輕折便斷的細瘦身軀,竟意外地為他撐起肩上負馱數載的沉重記憶……


  翌日清晨,神清氣爽的風裳衣按往例溜進白雲合房內,準備先來個早安吻。甫推開門——

  「噓!」床鋪上的紅豆猛轉向他,食指做出噤聲動作。

  只見白雲合靠著紅豆的肩頭,疲累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沉沉入夢。

  兩人雖未衣衫不整,看在風裳衣眼裡卻相當不是滋味,尤其白雲合竟全然放鬆,連他進到房裡也絲毫未覺!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做了什麼?」風裳衣急得哇哇亂跳,又不敢吵醒熟睡的白雲合,只能不斷以唇形「逼問」紅豆。

  紅豆困惑地眨眨眼,看不懂風裳衣嘴巴一張一合的「唇語」。

  風裳衣動手分開兩人,將白雲合安置在被窩裡,食指朝紅豆勾了勾。

  「咱們到樓下談談。」

  紅豆拍拍皺巴巴的紅衫,點點頭。

  正離開床鋪,低頭瞧見手裡緊握的平安符,她輕手輕腳地掛在白雲合脖子上,才隨風裳衣到樓下食堂吃早膳。

  「你們怎麼會睡在一起?是你爬到白雲的床上?」風裳衣打翻醋罈子,不滿地啃著肉包,口氣兇惡。

  他都還沒染指白雲,竟就被這顆未萌芽的小紅豆給捷足先登?!

  「昨夜很冷,所以我叫二小叔幫我取暖,怎麼,不行呀?」她隨口胡謅,不打算將昨夜的一切吐實。

  「他怎麼會睡得這麼死?是不是你朝他下藥?」風裳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現在依然不敢置信白雲會在她面前睡得毫不設防。

  紅豆挾了口小菜送人嘴,食之無味地咀嚼,懶得回答風裳衣。

  她怎麼知道二小叔會睡得這麼熟?昨夜她環著他,縱情大哭後才發覺二小叔居然睡著了!任她如何搖晃喊叫、拖拉拐騙,他不動如山,害她還得扶拖著他高大的身軀到床上,累得她一閉眼就沉睡到天明。

  二小叔那張平靜的睡顏,就像疲累許久後又得到釋然的解脫模樣……

  有些稚氣,也有些傻氣。

  「也不太可能……你要是向他下藥,八成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怎麼可能活蹦亂跳,還能安然吃著早膳?」風裳衣見紅豆不答腔,自言自語地接下去。

  「你怎麼知道向二小叔下藥會被他打一頓?」

  「廢話,因為這種事我做過呀。」風裳衣答得理所當然,他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實例。

  「喔?」紅豆柳眉一挑,咬著竹筷,「你為什麼向我二小叔下藥?」

  風裳衣喉間滾出一陣賊笑,神色曖昧地朝紅豆眨眨眼,「嘿嘿嘿……我想下個藥,直接跟白雲來個『生米煮成熟飯』羅。」

  「煮飯?」她沒聽說過二小叔會下廚呢。

  「結果你二小叔不但把我揍得不成人形,還將我五花大綁丟入湍急的河水裡,把我當成死狗放水流!」回想當年的情景,風裳衣不由得一陣哆嗦。最嘔的是——他連白雲的衣衫都還沒碰到,就教人揍癱了!

  「一定是因為你煮飯太難下嚥,所以二小叔才不跟你一塊兒煮。」紅豆聽完以後,簡單下了結論。

  風裳衣懶得向紅豆解釋「煮飯」的真正涵義。

  「他就是如此決絕,可是我就愛他冷冰冰的模樣。」風裳衣捧著雙頰做出小女人嬌柔摸樣,惹得紅豆猛翻白眼。

  「二小叔才不會冷冰冰呢。」她的二小叔溫柔又善解人意。

  聞言,風裳衣腦中突生邪念,眼眸閃露惡作劇的光彩,自衣袖內掏出白玉藥瓶,神秘兮兮地在紅豆面前晃動。

  「那是因為你不曾見過白雲的真面目——喏,這藥丸可以讓你瞧明白,認清楚,省得你被蒙在鼓裡,傻傻的以為白雲是如何善良偉大。」

  「這是什麼?」

  「當初為了和白云『煮飯』所調製的藥丸。」他抽開瓶塞,倒出兩顆晶瑩剔透的翠綠藥丸。

  紅豆拈起一顆,東聞聞西嗅嗅,除了一股淡淡的花草香之外,並無其他奇特之處。

  「嘗一嘗。」風裳衣鼓勵道。

  紅豆不疑有他,將藥丸放人嘴裡,再三咀嚼。

  「沒啥特別好吃呀。」既不甜嘴也不美味,活像在嚼生黃豆仁。

  「這又不是甜糖。」風裳衣賞她一個大白眼,「仔細感覺口裡蔓延的味道。」

  紅豆豉起雙頰,認真地照風裳衣的話做。

  「呀!是酒的味道!」她恍然大悟。

  「聰明。」因為白雲不飲酒,舉凡酒類製品,甚至只要沾有酒味的食物,全數忌口。為了「擺平」白雲,他花費心力,尋遍大江南北,研製百草奇花,總算煉出這些小玩意兒——小小一顆,可媲美一壺陳年的瓊花露呢。

  「這跟二小叔有啥關聯?」紅豆蠕動雙頰,口中藥丸越是咀嚼,酒味越是濃厚,她猛喝茶,沖掉嘴裡的味道。

  「你出閻王門前,炎官應該有交代過不能讓白雲碰酒吧?」

  「你怎麼知道?」她訝然道。太厲害了!連小乾爹的叮嚀也一清二楚。

  「炎官的性子我比你更熟悉,那頭熊也不會說太多複雜人話的。」風裳衣似褒似貶,他甚至還能想像石炎官在說這句話時的種種神情。

  「小乾爹說二小叔的酒量不好,所以不能飲酒。」

  「酒量不好?哈哈——笑話!白雲酒量好得沒話說。」只是酒品太差。風裳衣心中暗加一句。他拈著另一顆藥丸,置於紅豆掌心,輕聲誘惑道:「想不想瞧瞧不一樣的『白雲合』?」

  「不一樣的白雲合?」紅豆傻傻地重複。風裳衣開心地點點頭,臉上因惡作劇而更顯明亮光彩。

  「想辦法讓白雲吃下這翠綠藥丸,包管讓你大開眼界。」

  他太好奇了!疼愛紅豆的白雲喝了酒之後,會不會酒後失態地痛扁她一頓,就如同上回對待他的方式一樣?驀然,一道斥責的嗓音由他心底竄出——紅豆與你無冤無仇,她恐怕連白雲的一根手指也挨不住,萬一白雲失手打死她怎麼辦?何況這丫頭尚有更「意外」的未來等待著她,他沒必要落井下石。

  「不成!不成!還是別試,後果太嚴重!」他出爾反爾,欲收回紅豆掌心的小藥丸。

  「為什麼?」紅豆縮手,不明白風裳衣一會兒賊笑,一會兒又內疚的奇異反應。

  「白雲喝醉的時候是很嚇人的!把藥丸還我!」他是為她好耶!這顆小紅豆竟然不領情!

  「不還!」紅豆堅持反對。她的好奇心已全數讓風裳衣一席話給勾了出來,怎麼能說還就還?

  到底二小叔喝醉之後會產生什麼變化,為何風裳衣和小乾爹每每提起,臉上的神情都帶著一抹——恐懼?

  「不還就別怪我動手揍你。」風裳衣齜牙咧嘴地威脅她,掄起拳頭。他雖然不打女人,但嚇人功夫可是一流的。

  「呀——二小叔!」紅豆朝他身後輕喚。

  風裳衣撇撇嘴,壓根不信她的別腳謊言,「想唬我?門兒都沒有!快把東西還我!」他舉高拳頭。

  「她拿了你什麼東西?」白雲合雙手環胸,沉聲問著。

  風裳衣猛回過身,不知白雲站在身後多久,更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紅豆?」白雲合不理會風裳衣受驚過度的愣呆樣,轉而問向紅豆。

  「沒什麼,是風——」紅豆話還來不及出口,風裳衣大掌準確地蓋上她的菱嘴,擋下所有聲音。

  「我和紅豆鬧著玩、鬧著玩的。」他向紅豆拋丟數道暗示的目光,要她趕緊藏匿掌中的翠綠藥丸,紅豆收到訊息,相當合作地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將小藥丸收置於腰間。

  「別動手動腳。」白雲合冷冷瞧著風裳衣貼在紅豆嘴上的手,彷彿用眼神就能扳斷它。

  風裳衣迅速收回手掌,一方面是不希望讓心上人有所誤解;另一方面是這隻手掌若再被扳斷,要接回來可難如登天。

  「二小叔,咱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回閻王門嗎?」紅豆詢問,並動手為他盛上滿滿一碗清粥。

  「你想回去了?」

  紅豆搖頭。「咱們再玩幾天好不好?」她難得能出一趟遠門,這次回閻王門後,不知道還得多久才能再出府呢。

  「好,二小叔正巧要拜訪一位友人,晚些時候回府,無妨的。」

  「我也要跟。」風裳衣不斷在白雲耳旁嗡嗡叫,像只黏人的蒼蠅,可惜沒人理睬他。

  「還有,這趟要給爹爹們買些玩意兒,還有憐我姐、黃魎、青魈、藍魁、牛頭、馬面……」紅豆開始計算這次得採買多少東西回閻王門「孝敬」眾人。

  「喂,有沒有聽到呀?我、也、要、跟!」風裳衣鍥而不捨地嚷嚷。

  啪答!一盤豆腐乳精準無誤地砸向風裳衣臉上,封住嘈雜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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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在紅豆與白雲合停留在汴京的第十日夜晚,被滿滿好奇心壓迫數日的紅豆終於將心底的決定化為實質行動。

  「二小叔,紅豆給你送湯來羅——」喳呼聲由遠而近,粉嫩嫩的身影毫不端莊地踹開白雲合房門,笑咪咪地捧著一大盅湯晶走進。

  側坐窗欞旁的白雲合放下手中書冊,迎向興致勃勃的紅豆。

  「還熱著呢!」她翻開盅蓋,讓裊竄的白色香氣證明她所言不假。

  她拉過白雲合,一同坐在桌前。

  「這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成品,二小叔,你快喝喝看。」紅豆催促道,語氣高揚。她眼巴巴地盯著白雲合,賊頭賊腦的模樣讓他暗生疑心。

  那是一碗再普通不過的蓮子湯。

  白雲合不動聲色地翻攪湯內的材料,並無任何異樣,他小嘗一口,甜而不膩、濃淡適中,堪稱極品。

  「不錯。」他中肯地評論,沒想到紅豆的手藝足以媲美宮廷御廚。

  紅豆乾笑幾聲。蓮子湯當然好喝呀!那可是她花了一錠碎銀買來的呢。

  不一會兒,白雲合賞臉地將蓮子湯喝得碗底朝天。

  紅豆眨眨靈目。奇怪,二小叔怎麼沒有任何變化?她明明將風裳衣給她的藥丸搗成粉狀,全數加入那碗特製蓮子湯啦!

  該不會是風裳衣唬弄她吧?

  「二小叔,喝完這麼好的湯,你……沒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她當然不能笨得直接問他:你醉了嗎?準備要「酒後吐真言」了嗎?

  「你廚藝相當不錯,將來不用擔心你讓大家給休回府裡。」白雲合溫文低笑,以為紅豆是等待他的讚美之詞。

  可能一顆藥丸的效用不夠。紅豆沉吟。好吧!再去向風裳衣要一顆。

  「二小叔,廚房裡還有,我再端來給你喝。」紅豆一溜煙地飆出房門,快得讓白雲合來不及阻止。

  紅豆今兒個怎會如此慇勤?

  是突然孝心大發嗎?白雲合搖頭,紅豆小腦袋中壓根沒有「孝順」這兩字的存在空間。

  他的視線落在空碗內,殘存的白色細末令他皺起眉心,迅速在腦海中搜尋記憶。

  沒錯,他曾經見過也嘗過這玩意兒,是在……

  該死!是風裳衣!


  「快!再給我一顆!」紅豆雙手捧著第二盅由廚房端來的熱湯,一腳踢開風裳衣的房門,將他從暖烘烘的被窩裡挖了出來。

  風裳衣奮力睜開惺忪睡眼,口齒不清地問:「一顆什麼?」說完又準備倒頭躺回被窩中,繼續方纔的美夢。

  「藥呀!吃了會讓人醉的藥!」她硬生生將快癱回床上的男人再度扯回原位,小手在他身上東滑西溜地翻找藥瓶。

  「不是給你了嗎?」他糊里糊塗問。

  「一顆不夠啦!二小叔根本沒有反應!」

  風裳衣霎時睡意全消,睜大眼愕然道:「你……你真的讓他吃了藥?!」

  見紅豆頷首,風裳衣腦筋呈現片刻空白,而後驀然回神驚叫。

  「慘了!慘了!我的包袱,我的包袱在哪?快、快!我要逃,對!我要逃……逃到大遼,大遼好,大遼風光秀麗、牛羊成群。三年,噢不!五年後再回來!」他跳下床鋪,手忙腳亂地將衣物全掃人藍色布包內,口中唸唸有詞。

  紅豆拉住忙碌的他,「你要逃到哪裡都沒差啦,先把藥給我。」她攤開白嫩小掌,向他索討。

  「你瘋啦?!一顆藥丸足以讓白雲毀掉汴京,你還敢向我要第二顆?!」初生之犢不畏虎,她這顆初萌紅豆也欠人教訓是嗎?!

  「騙人!二小叔還好好地待在房裡,等我再端一碗蓮子湯給他喝呢。」

  「那是藥效還沒發作啊!」天呀!他這次不單單只會讓白雲扭斷一臂,說不定神智不清的白雲會「喀喳」一聲地擰斷他的細嫩頸子!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轟隆巨響打斷兩人的對話。

  紅豆與風裳衣同時以緩慢的速度,轉向聲響來源。

  灰飛煙滅間,整塊客棧「牆」屍癱倒在地,不斷激起陣陣沙浪。

  紅豆被突來的沙塵嗆得淚眼直流,捂著嘴輕咳。

  「完了,發作了……」風裳衣直覺陰風刺骨,薄冷汗珠不爭氣地淌流滿。沙塵漸息,灰霧間的人形也越發清晰。

  「哇——」風裳衣慘叫一聲,頭也不敢回的奪門而出。

  逃命!他要快些逃命!

  這是此時風裳衣腦中唯一念頭。

  他飛奔下梯,順道將幾名被巨響驚醒的掌櫃、夥計及顧客拎出客棧,能救幾個算幾個!

  紅豆,對不起,風大哥忘了順手將你給救出來,你好自為之吧……反正禍是由你闖,也合該你來收拾。

  臨走前,他還不忘流下兩滴男兒淚來哀悼可憐悲慘的小紅豆。

  轉眼之間,廂房內只剩下錯愕的紅豆及「殺牆兇手」白雲合。

  氣氛凝重得快教人透不過氣來,紅豆清清嗓,試圖解除此刻尷尬。

  「呃……二小叔,你把兩問房給打通啦?真是辛苦你了,呵呵……來,喝湯。」見苗頭不對,她急忙陪笑地奉上蓮子湯。

  毫無回應。

  她偷偷抬起眼,緩慢地、極慢地、超慢地移高視線,最終膠著在白雲合的臉上,對上他深不可測的瞳心。

  原先溫和淺笑的俊顏斂起彬彬文質,微仰半瞇的風眼直勾勾地盯鎖她的臉蛋,緊抿的嘴角讓她讀不出他的情緒,卸除束冠的黑髮狂浪地披散於他衣衫不整的肩頭,雙頰浮現的異紅,證實了風裳衣的藥丸功效已經發揮得淋漓盡致。

  「二小叔……你、你是清醒的嗎?」紅豆探問,身子不著痕跡地小退一步。

  他的模樣有點嚇人,不言不語的時候更是讓她猛打寒顫。

  此時的他……與大乾爹閻羅的味道竟有十成的相似。

  紅豆困難地吞嚥口中唾液。

  好,她決定傚法風裳衣孬種的舉止,先逃了再說。反正自古以來「女子」與「小人」是被放在同等地位上相提並論,她就順從偉大的至聖先師,充當一次小人也不為過。

  決定之後,紅豆目標瞄準房門,猛一閉眼便往門口竄逃。

  砰!紅豆腦袋瓜一頭撞上阻礙物的同時,亦響起門板合閂的聲音。

  她低聲嘀咕,卻聽到好急好猛的心跳節奏迴盪在耳畔,是來自他的。沉重的呼吸吹襲著她,在她還會意不過來時,濕滑軟溜的觸覺已纏繞住她的耳垂。

  白雲合吻咬住她的耳,伸出靈活的軟舌,輕嗜慢舔地包圍她敏感的嫩肉,喘息聲次次拂擊她的頰畔,雙手滑至她背脊,施壓地將她貼緊他,每分每寸。

  紅豆瞪大眼,不敢置信如此孟浪的行為竟是出自二小叔身上。

  「不要——」她使盡全力推開他厚實的胸膛,急以衣袖擦拭耳上的濕熱,漲紅的小臉不知是氣惱,抑或羞赧。

  見白雲合再度朝她跨步而來,紅豆繞著桌緣與他追逐閃躲。「別過來!」

  他俊眼一凜,揚掌擊碎礙手礙腳的木桌,隨即扯過她的手臂,紅影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圓弧後落人純白胸襟內,與他緊密相貼。

  她粉掌劈砍在他的肩胛處,卻如同蚊蠅叮咬般的徒勞無功,他單掌施力,輕易將她雙手反剪身後,唇角勾起笑痕,彷彿在嘲笑她的花拳繡腿。

  身子一傾,兩人順勢倒在床鋪,白雲合以驚人速度剝除兩人衣物,雙膝壓跪在她腿上,制住她胡亂掙扎的蓮足。

  「二小叔——」

  嗚……掙不開……他的手勁好強!

  她始終認為手無縛雞之力的二小叔,竟讓她無法撼動分毫?!

  千萬別讓你二小叔碰酒,連小小一滴也不行,知道嗎?

  離開閻王門前,石炎官的再三叮嚀驀然閃進她混沌的腦中。

  這就是二小叔酒後亂性的真實模樣嗎?

  她不喜歡!

  她好討厭這樣的二小叔!

  「走開!」紅豆硬偏過螓首,避開他唇舌的攻勢。

  甫離開她的嘴,白雲合的唇舌順沿著她白嫩頸項往下,所經之處烙下一朵朵紅艷吻痕,力道既重又猛,弄疼了她光滑細緻的肌膚。

  她越是掙扎,他越是加重吸吮,活似要將她吞噬下肚,炙熱的欲望正牴觸著她的柔軟,以她不明瞭的狂野姿態侵佔她的青澀。

  「放手、放手!」紅豆在他耳畔尖叫,刺耳的噪音總算讓白雲合停下動作,略皺起眉,並拉開兩人的距離。

  「你敢再靠過來,我要翻臉了!」她氣息不穩又佯裝堅強,心跳得似乎要自檀口裡蹦出。

  「翻臉?用你那毫無用處的拳腳嗎?」猶若摻了陳年老酒的渾厚男聲,惡意地狎笑著,右手順著白玉裸體來回愛撫,磨蹭著她敏感的雪肌。

  「有膽你就放開我!」紅豆壯起膽,朝他臉上大吼。

  「何必多此一舉?別白費力氣掙扎,等會兒還得花費你許多體力。」他逸出低笑,若有似無地挑逗她,慵懶的眼波帶著些微取笑。

  開玩笑!打不過他就不能掙扎嗎?她又不是砧板上待宰的魚兒!

  打不過他?

  兩人皆為突來的反應而停下動作。

  他深邃丹鳳眼眨也不眨,視線落在紅豆恐慌的眼眸。

  慘了!沒用!紅豆腦中糊成一片,只能發出陣陣愁雲。

  沉重軀體突地僵硬靜止,直挺挺壓在她身上,幾乎要擠掉她肺腑所有空氣。

  「二小叔?」紅豆戳戳他臂上厚實肌肉,小小聲喚道。

  沒反應。

  她再次加大嗓音,膽子也更大些,「二小叔!」

  依舊硬躺在她身上,沒動靜。

  紅豆吁口氣推開白雲合的身軀,小掌又忙不迭抽離他炙熱火燙的胸膛。

  還好她的點穴功夫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否則今天發生什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就糟了……她拍拍自己受驚過度的心房,自我安撫著。

  「好可怕!難怪小乾爹千交代萬叮嚀絕對不能讓你碰酒……哈啾!」突生的寒意讓紅豆打個噴嚏,她才想起蔽體的衣物讓他給剝得精光,此刻正哀戚地躺在地板上,可是……若要離開床鋪,就得先爬過他的身軀。

  「萬一我正好爬到一半,二小叔清醒了如何是好?」她今晚可承受不了更多的驚嚇。紅豆開始演繹可能突發的狀況。

  「不會的,剛剛我推他的,他連動也不動……況且,我點穴的功夫應該不至於出錯。」她說服自己,躡手躡腳爬跨他擋在床緣的軀體,美目眨也不敢眨地盯緊他五官的細微變化,完全沒勇氣飄向他光裸結實的身子。

  好,跨出成功的第一步。素手攀附在他腹上,藉以施力的伸過玉足,沒有留意到此刻的姿勢是何等暖昧。

  接下來,挪動嬌軀——

  驀地,低沉渾厚的淺吟由他喉頭逸出,輕微的比蚊子振翅還來得小聲,但聽在紅豆耳裡,如雷貫耳!

  她吃驚一叫,甫跨出的右腳落空,整個人重重地坐在白雲合身上。

  「嗚……」痛吟聲衝口而出,紅豆讓身下突傳來的刺痛灼熱給嚇出淚水。

  她想抽離,卻屈服於陣陣的疼痛中,她越是想動,腿間越是刺痛!而且她只輕挪身體,白雲合的眉心卻越發皺攏,讓她僵直腰際,生怕牽動了他。

  怎麼辦?她的腰好酸……紅豆試圖放輕動作,依舊徒勞無功。

  「嗚……好疼……」



  白雲合的俊臉從來不曾出現如此鉅大的變化!

  以往的冷靜自持,在此刻全數變成七彩泡沫,在空氣之中化為虛無。

  他該死的做了什麼?!

  「老天——」他逸出無力哀號。

  第一次酒後失態,他賞了閻羅一拳,引起兩人互毆。

  第二次酒醉發作,他扭斷了風裳衣的右臂,並將他五花大綁地丟進河裡。

  第三次酒後亂性,他打傷了炎官和耿介,拆掉整座閻王門。

  以上,都在他所能接受的範圍之內,而這一次,他卻巴不得劈了自己!

  紅豆柔軟白玉胴體上數處青紫的吻痕,掛滿淚痕的小臉貼在他胸膛上,腿間的處子落紅些許沾附在他身上——他竟然侵犯自小視為女兒的紅豆!

  昨夜他的記憶僅僅停滯在他發現碗底的白色藥粉,之後便是全數空白,當然更不可能記得他是如何傷害到紅豆!

  天啊;他簡直是只禽獸,不!是禽獸不如!

  腦子浮現不堪的畫面,他如何對得起將紅豆托付給他的炎官,如何對得起尊稱他一聲「二小叔」的紅豆?!

  白雲合離開床鋪,將地板上的衣物拾起,並取來錦被為紅豆蓋上,理好自己的衣著後,便沉默地坐在碎桌旁的木椅上,眼神若有所思。

  接近晌午,紅豆才幽幽轉醒,扭動酸軟的嬌軀。驀然,昨夜記憶回籠,紅豆驚跳起來,發現身畔的白雲合不見蹤影,才轉向碎桌方向。

  背光的角落,白雲合一語不發地坐著,好像已經回復成正常的二小叔。

  「二小叔?」她試探地喚,雙手拉緊錦被,彷彿將它當成唯一護身物。

  白雲合抬起臉,面容上不見絲毫笑意,他淺歎一聲,將手上的乾淨衣物遞給她。

  「你先換上衣衫,我有話同你說。」他手輕揚,揮下帷幕,掩去滿室春光。

  兩人不再開口交談,只聞衣物摩擦所發出的沙沙聲。

  「我……換好了。」紅豆爬出床鋪,滿臉警戒地等待白雲合下個指示。

  「坐。」

  紅豆正襟危坐。因為白雲合的神情相當嚴肅。

  是想罵她昨天灌醉他的舉動嗎?她是不是要先道歉,因為以前她犯了錯,只要先行道歉,小乾爹和二小叔是絕對捨不得罵她,何況她昨夜也受到教訓——她挺直腰桿子大半夜,疼得她淚花亂墜,直到體力負荷不住,才倒臥在他胸前。

  「二小叔,昨天是我不——」

  「我很抱歉。」

  咦?二小叔怎麼搶了她的開場白?

  「對於昨夜一切,我難辭其咎。」

  「可是,是我害你喝醉的。」敢做敢當,是小乾爹教她的做人原則。

  「沒錯,可是酒醉後的言行卻不能歸咎於你。」他自嘲一笑。

  歷年來,他的酒後行為皆屬於破壞舉動,萬萬想不到,這一次竟是毀她清白。

  「出府前炎官交給你的匕首呢?」他突然問。

  「在房裡。」

  「拿過來。」

  紅豆不敢多問,好在白雲合昨夜「順手」打通兩間房,所以紅豆迅速取回鑲掛紅色流蘇的護身小匕首。

  白雲合輕輕牽起紅豆握匕首的柔荑,讓劍尖直觸在他心窩部位。

  「記得炎官說過的話嗎?這匕首,是讓你防身用,並教訓意圖輕薄你的傢伙。」他已不僅是「意圖輕薄」罷了,而是付諸行動。

  他堅毅的眼神緊扣著她的呆滯眸光。

  「我毀你清白,已屬罪大惡極,我——賠給你一條命。」他緩緩施力,冰冷銳利的匕首刺破胸肌,卻眉頭一皺也不皺。

  紅豆瞪圓眸子。他……他要以死謝罪?

  「沒、沒這般嚴重吧?」紅豆結巴輕叫,教他箝制的小手顫抖著,瞧見血紅染濕他白衣前襟,想抽手,他卻不肯放。

  「二小叔!你不要這樣!我不要殺你……快放開我的手……二小叔!」她劇烈搖著頭。

  自小生長在男丁眾多的閻王門內,從來不曾有人告知她「貞節」對一個女人的重要,甚至連男女之事都處於懵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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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戀童癖!禽獸!無恥!下流!」

  巨雷響徹閻王門的每個角落,從數刻前白雲合與紅豆回到閻王門後便不曾停歇,驚醒閻王門內的人、獸、禽、蟲及每種有聽覺的生物。

  「你怎麼可以?!她是你從她這麼小——」石炎官誇張地比著自己的膝蓋處,「捏、捏、捏、捏到現在亭亭玉立、溫柔可人……」

  呃,或許少了點溫柔也沒啥可人之處,可是白雲竟然若無其事地說要和紅豆成親?!石炎官承受不住這駭人的消息,煩躁的在白雲合面前踱步,滿是黑胡的臉上神情更加恐怖嚇人。

  十數年的同處沒激起火花,離開閻王門才短短時日,這傢伙就反常地與紅豆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他不信,他壓根不信!

  「喝茶。」白雲合體貼地遞上溫茶。炎官吼叫許久,再不潤潤喉,恐怕明天就會「失聲」。

  石炎官搶過杯子大口仰盡,消了喉頭的火卻熄不掉滿腹滿腔的怒焰。

  「她是你的『女兒』!老二,你娶她是亂倫!亂倫你知道嗎引好!就算你不知道——你總該明白自己的年歲多『老』,配不配得起年輕貌美的紅豆?我不能放縱你胡作非為、糊里糊塗!紅豆,過來小乾爹這邊!」他要立刻將小紅豆送得遠遠的,不讓衣冠禽獸的白雲染指一分一毫!

  「小乾爹……」雖然早預料這種場景,可是小乾爹已經足足罵上好一陣子,她聽得耳朵都發疼了!

  紅豆為難的將眼神投向白雲合,瞧見他俊逸的側臉尚泛著青紫拳印——是方才小乾爹怒髮衝冠所留下的暴力痕跡,雖然小乾爹也挨了數拳,可是他滿臉虯髯,當然比不上二小叔的怵目驚心。

  「炎官,坐下來好好談,好嗎?」白雲合不改溫文笑容,試著與石炎官解釋。他自知理虧,手下留情地挨上炎官三記火辣熊掌,只小小的回敬他幾拳。

  「談?有啥好談的?我說不准就是不准!」沒有轉圜餘地,石炎官性子拗得很。

  白雲合無奈呻吟,右手撐著頰,緩緩朝石炎官投下一記重擊。「炎官,那天我喝醉了。」

  「什麼?」他幹啥突然冒出這句話?娶紅豆和喝醉有啥關聯?石炎官無所謂地揮揮手。「我知道你喝醉的醜態,但這和咱們的話題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石炎官猛然停頓,臉上唯一可見的虎眼越瞪越大。他困難地轉向白雲合,巨雷虎吼瞬間化為蚊語,一字一句小心求證。

  「你是說——你、喝、醉、了?」

  白雲合頷首,滿意得到石炎官的全盤注意力。

  石炎官如狂風般掃到紅豆面前,慌張忙亂地握著她小巧肩頭,不斷翻轉她身軀,仔仔細細地檢視紅豆全身上下。

  「他打你了引他打傷你哪裡!!讓小乾爹瞧瞧!」石炎官扳動紅豆的小腦袋。還好,頭顱還安好黏在頸上,四肢看來還靈活能用,也沒啥淤傷。

  「二小叔沒有打我……我們、我們……只是不小心把米給煮熟了……」紅豆臉蛋低垂,幾乎要點到腳底。好羞人,她已經聽到眾人的錯愕抽氣聲!

  「把米煮熟?還好、還好。」只有駑鈍的石炎官還笑得出來。米原本就得煮成香噴噴的飯才能下嚥嘛。

  「炎官,是『生米煮成熟飯』。」白雲合光瞧他臉上放鬆的神情就明白他誤解紅豆的語意,所以好心為他提供正版的註解。

  石炎官又是一愣。

  腦中滿滿碗裡的香甜白玉米粒自動幻化成紅豆的活潑笑臉,秀色可餐的讓白雲合一口一口送進嘴裡,吃干抹淨——

  幻想停止!

  石炎官煩躁地揪扯滿臉黑胡,朝紅豆噴火嚷道:「你把自己煮熟,被這傢伙吃下肚裡?!」

  「又不是人家故意要煮熟的……」紅豆委屈咕噥。

  「你不會掙扎?打他?推他?揍他?賞他一拐?用匕首戳他?小於爹教你的那些招式全數使出啊!」真是白教了她一堆功夫!

  「白雲只要一醉,連你我都制伏不住,何況是她。」始終冷眼旁觀的閻羅總算出聲,打斷石炎官怒不可遏的咆哮。

  閻王開口,眾家小鬼噤若寒蟬。

  閻羅與白雲合互換一眼,薄揚的唇角取笑著白雲合的窘態。

  「只是我相當懷疑,你竟然沒傷她分毫?」閻羅瞇起綠眸,染上淺笑的眼有數分神似白雲合。

  失去理智的白雲幾乎變為另一個他——無情、嗜血、殘虐,發狂地破壞所有礙了他眼的人事物,出手既狠又快。而這次醉酒的他竟只是將紅豆拽上床去?

  「相信我,我寧可再拆掉一次閻王門,也不願『只是』你心裡所想的。」白雲合回他一個笑容,明白他的暗諷。

  「是嗎?」閻羅嗤笑一聲,「我倒覺得酩酊大醉的你,才是真實的你。」他癱靠椅背,慵懶地說:「至少,是你自己也不曾發覺的『自己』。」

  白雲合挑起眉,臉上的笑容微僵。

  酒酣耳熱後的他才是真實的他?那個失控紊亂的白雲合?

  他將情緒全藏在溫雅和善的臉孔之後,不輕易讓人看透他的真實一面,所以——他以笑容掩飾著存在年幼心靈裡,爹親手結束娘親生命的殘酷陰影,卻在酒醉之後,放任自己內心深處嫉妒及責難的魔性,侵蝕掉他包裝於外的假象,讓對於同母異父的閻羅所糾纏在潛意識裡的埋怨及恨意,全數顯露出來,只因為他始終埋怨著,若非閻羅之父的介入,又豈有今日他失去親娘的下場?

  所以——他痛恨自己必須讓雙手沾滿鮮血,在刀光劍影之中,撕毀掉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便在酒醉之後,憤而拆掉了囚禁他的閻王門,將它瞬間化為廢墟塵土?

  所以——風裳衣那只礙眼又令人萬般不舒服的毛手,在酒醉之後,被他硬生生地扯離身軀?

  所以——他以為紅豆只是女兒,只是他認定的親人,卻在酒醉之後,毀她清白,在床上佔有了她,是因為……他潛意識裡想要她?在他還來不及發覺自己心思上的異狀,他的行為卻已經說明一切?

  「既已成事實,讓白雲與紅豆成親又何妨。況且——嫁給白雲應該能讓你放心不少,老四?」閻羅彈彈指,口吻淡然間帶股不可一世的威嚴,雖是詢問,語意已明白表示他的決定。

  「這……好吧。」石炎官垂頭喪氣地癱坐在椅上。

  老大都開了金口,他還反對個啥勁?再說,若真有一天必須將紅豆交付予其他臭男人,白雲的確是最好的選擇。至少他不用擔心紅豆會有讓人欺負、休離的一天。

  若白雲膽敢虧待紅豆,他就聯合閻王門內眾魑魅來個「棒打薄情郎」!

  石炎官的首肯,讓紅豆懸浮許久的心總算安定下來,與白雲合相視一笑。

  她就要成為他的妻,與他執手相牽……

 

  簡單的婚禮,為陰沉邪靜的閻王門帶來些許喜氣。

  原先整座以黑色為主體的府邸,舉凡帷幔、漆柱、欄杆,清一色皆為黑所盤踞,不摻雜任何柔和之感,卻在眾魑魅魍魎的精心佈置下,讓喜氣吉祥的朱紅色點綴其中,強烈的對比色系,霎時讓閻王門亮眼起來。

  由於新郎倌及新嫁娘皆是閻王門的自家人,一切煩雜惱人、繁褥瑣碎的婚俗皆被自動簡化,沒有鳳冠霞破、不拜天地及父母、不宴客,幾乎只是閻王門人齊聚一堂的聚會。

  喜宴免除不了舉杯相敬,偏偏新郎倌滴酒不沾,而原先應是含羞嬌艷的新嫁娘便豪爽地為新郎擋下一杯杯的敬酒。

  身著石榴紅羅絹,雙蝶繡刺於羅裙之上,隨著新嫁娘一舉手一投足,蝶兒翩翩振翅,兩邊綰束的青絲間,各配飾著石炎官特地尋來的名貴牡丹,花朵碩大艷紅,配合著紅豆薄施脂粉的酒暈紅頰,讓她於稚氣中又帶著一抹女人的嬌媚。

  「這一杯……我先乾為敬!」話甫說完,紅豆海派地灌下黃魎的敬酒,翻覆酒杯,證實她喝得乾乾淨淨。

  「來,紅豆,再來一杯!」略帶數分醉意的青魈勾著黃魎的肩,又遞上另一杯滿溢的女兒紅。

  紅豆二話不說又一仰而盡,繼而傻傻的淺笑,顯示再喝幾杯她就癱平了。「紅豆,你喝太多了。」白雲合取下她手裡的杯子,並扶她靠坐在自己肩邊,拍拍她火紅的粉頰。

  「我沒、沒醉,再、再喝呀……」紅豆笑咧著嘴兒,「今、今兒個是、是我大……大喜之日喲……我、我太太太開心了!再來喝呀……」她醉言醉語。腦袋輕飄飄的直笑。

  「二爺,讓青魈也敬您一杯。」青魈不怕死地推給白雲合一杯酒。這些年輕的魑魅魍魎們沒見過白雲合醉後恐怖的模樣,才敢不知險惡地遞著一杯杯瓊漿玉液。

  「我、我幫……幫他喝……」紅豆吃力地舉起柔荑,眼前青魈的影子化為數十個,讓她瞧不清、看不明。

  「你不能再喝了。」白雲合抓下她在半空中揮舞的手。

  「二爺,別羞別惱,咱們敬的酒,您、您不喝,那叫紅、紅豆妹子敬您一杯。」青魈主動將酒杯放實在紅豆唇邊,半強迫地灌下她滿滿一杯,摀住她的嘴兒,將她推至白雲合面前,「紅豆妹子,就、就由你來喂咱們二爺這一杯『交杯酒』。」他說完便咯咯直笑,引來眾人湊熱鬧的叫嚷聲。

  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借酒裝瘋?

  白雲合仰頸微微避開紅豆嘟高索吻的紅唇,眼神投射在圍觀集合的魑魅魍魎身上,不著痕跡地漾起笑,朝右側的石炎官勾勾指。

  「炎官,後天的武訓由我來主試。」白雲合道。

  「喔?」石炎官挑起濃眉。這等苦差事,白雲向來是能推就推,避之唯恐不及,今兒個是吃錯哪帖藥,竟主動要求教訓魑魅魍魎們?

  「公報私仇。」白雲合淺笑地回答石炎官未出口的疑惑。他會一根根拆下魑魅魍魎的骨頭來熬湯。

  瞬間,原本緊圍在白雲合身畔的魑魅魍魎「咻」的一聲做鳥獸散,當下能滾多遠便滾多遠,生怕自己成為白雲合手下第一個受害者。

  小小的悶聲配合著拉扯白雲合衣袖的動作,讓他低下頭。

  紅豆迷濛的眼兒微瞇,纖指點點自己尚含著酒的嘟唇,提醒著他——這杯交杯酒還含在她嘴裡,含得她嘴好酸呢。

  「咱們回房喝。」白雲合輕鬆抱起她,動作柔情似水。

  跨出廳門第一步,他緩緩側過頭,瞬間陰驚的神情搭配如絲柔滑的嗓音飄送至大廳——

  「若有把握能擋我一招者,儘管來鬧洞房。」向來溫和的臉龐吐露出完全不同的暴力,聲停時人也消失於門扉之後。

  「原來還能用這招來阻止魑魅魍魎的胡作非為呀?真是高招。」石炎官佩服起白雲合的奸詐。趕緊將這絕活給記牢,以後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

  「二爺怎麼可以威脅咱們……」黃魎抱怨道,引來同伴們委屈的附和。

  「洞房花燭夜哪有人不准鬧洞房呀?」青魈也嘀咕一句。他們等呀盼的就是今晚的重頭戲耶!虧他們還費心計劃連串活動想整新郎新娘。

  「後天武訓可怎麼辦?」藍魁哭喪著臉,擔心被白雲合的公報私仇給打得下不了床。誰不知道文判官不出手則已,一出手比武判官還狠辣!

  一時之間歎息聲此起彼落,原本洋溢喜氣的大廳內竟產生如喪考妣的沉重壓力。

  而所有春色早隨著新人離去的鞏音,緊緊閂在透著香氣、張貼大紅喜字的幽靜廂房之內……


  暖陽透過窗欞,緩灑人龍鳳紅燭已滅的新房內,點點金光、絲絲熱烘照射帳幕薄紗,映照在酣睡的小臉上。

  耀眼的日光令她不安穩地挪動身軀,這一動,牽動包裹著她的錦被,骨碌碌地滾下床緣。

  還來不及尖叫,一隻臂膀有力地圈住她的腰身,勾靠回背後厚實的胸膛。

  她眨眨眼,總算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並憶起昨天的熱鬧喜宴。她已成為他的妻,名副其實。

  「醒了?」飽含笑意的嗓音吹拂在她發渦間。

  「嗯,頭好疼。」紅豆大吁一口,昨夜灌酒的後遺症令她腦袋瓜混沌不明。

  「還要再睡一會兒嗎?」他體貼地揉轉她的太陽穴,誘哄著。

  「什麼時辰了?」她揉揉惺忪睡眼問道。

  「晌午。」

  「難怪我覺得好餓。」紅豆翻開喜紅被褥,露出衣衫不整的嬌軀,紅暈轟然炸上臉頰,她急忙摀住白雲合的眼。

  「不、不可以看……我、我還沒換好衣裳……」她結結巴巴,忘了他們早袒程相對過。

  「咱們已經是夫妻。」白雲合好笑地提醒她,貪戀她稚氣的反應。「我、我還不習慣,所、所以……你先把眼閉上,等我說好才可以張開。」

  「好。」他順從她的要求,閉上柔亮似水的雙瞳。

  紅豆在他眼前揮了揮,確定他沒有偷看的可能,取來衣物層層套上,打理好自己。發覺他依舊守信地合著眼,她湊近他,打量起那張俊美閒逸的容顏。

  他真的長得好俊俏,勻稱的劍眉泛著文而不弱的書卷氣,一雙更勝女子的光綵鳳眼,薄而微揚的唇角讓人忍不住想品嚐……

  她無意識地傾身含住那兩片美味若甜糕的唇瓣,飄浮在想像空間。

  「紅豆?」

  低沉的男音,猶似房裡燃點的檀香,氣味香而不濃……

  熱厚的掌輕拍在她臉上,她順勢磨蹭溫潤的掌心。

  「再吻下去,咱們就甭下床更衣了。」他的聲音貼得好近,彷彿就含在她嘴裡,帶著絲絲笑意。

  「唔……」紅豆疑惑地眨眨水眸。咦?她為什麼猛啃他的唇瓣?她鬆口,換來他緊貼著她的紅唇細啄,額貼額,緩緩吐納沉重的氣息。

  「咱們該用午膳了,再賴下去會教人笑話的。」他拉起她手腕,領她坐在鏡台前,為她梳髻。

  紅豆瞧見白雲合不熟練地梳綰她不聽話的髮絲,好不容易盤了個鬟,鬆手之後又垮垮地癱下。

  慣梳辮子或雙鬟的她終於在白雲合第十次嘗試下,完整地綰起髮髻並小心翼翼在髮髻上插上六隻銀釵珠飾。

  「二小叔,這種髮型好怪喔。」

  「這是『龍蕊髻』。」雖然看起來有些怪異變形,但他頭一次能梳出此種高難度的婦人髻,倒也佩服起自己來。

  「好不習慣,而且好重喔。」紅豆朝鏡裡的自己噗哧一笑,稚氣的臉蛋配上不合年歲的髮髻,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不過是你辛苦梳的,我喜歡。」

  「這是我在汴京訪友時,順道向友人妻子討教來的。」他正努力學習如何成為她的夫君,畢竟從一個長輩的身份降為良人,總是不習慣。

  白雲合拉過木雕椅,與她面對面而坐。

  「來。」他取出墨黑的螺黛,並以筆蘸水,輕輕在螺黛上沾染墨色,一手扶起她的下巴。

  「做什麼?」她不解。該不會要將她畫成大花臉吧?

  白雲合讓她的反應逗笑了,帶著冷意的筆尖點上她的柳眉,口裡同時喃道:「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人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輕描淡畫,觸著她微溫的肌膚,一筆描她含羞帶怯,一畫寫她笑意盈盈,發覺自己握筆的指竟微微顫抖,畫眉遠比習字更教人緊張。

  「你不會真的在我臉上提詩詞吧?」紅豆緊閉著眼,只覺墨筆不斷在她眉問穿梭,方才白雲合又念了一首有聽沒有懂的詞,她悄悄撐開眼縫,見他專心一意、仔細認真。

  紅豆看得癡迷極了。詩詞算什麼?就算他要在她臉上提「長恨歌」她也不在意!

  「行了。」他放下筆,滿意自己的傑作,只是略抖的筆跡稍稍壞了平順的眉形。無妨,再多練習幾次就更完美。

  打理好紅豆,他才換下昨夜喜服,利落地整好衣冠。

  「去用膳吧。」他朝她伸出掌。

  白玉柔荑遞上去,交握。

  「下回換我幫你束冠。」他的細心體貼令紅豆好生感動,即使她不懂伺候夫君的那套溫柔婉約,也不善巧手女紅,但她可以學呀!

  他為她做的,她也能加倍還諸其身,讓他滿意娶了她這個娘子。

  「好。」

  儷影步出新房,有說有笑地朝飯廳而行。

  「二爺,紅——呃,二、二夫人。」正在掃地的黃魎瞧見白雲合,恭敬地揖身,可瞧見從小亂沒形象的玩伴紅豆,反倒是叫不出敬稱。

  紅豆皺皺鼻頭,「黃魎,你怎麼這樣叫我?好奇怪,還是叫紅豆習慣。」她聽得一點也不順耳,活像將她叫老了十數歲。

  「可是你已經嫁給二爺……」閻王門內對尊卑之分的規矩嚴得很。

  「還是叫紅豆吧。除了她已嫁予我之外,其他的一切皆如以往,她依舊是閻王門內等級最差的小紅豆。」白雲合溫文輕笑。

  他不希望因兩人的婚事而有所改變,否則炎官八成又得發火一次——他是炎官的二哥,紅豆從女兒角色一躍而成二嫂;炎官是紅豆的小乾爹,他卻得從二哥降為女婿,這輩分怎麼也算不清。

  「那,我們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不計身份痛扁她羅!」他指的是武試時。

  「不行!」紅豆搶先開口,雙手環緊白雲合手臂,「我現在有夫君寵,天塌下來有他頂著,想動我,先過他這關。」

  嘿嘿……她現在靠山又大又有力,以前犯了錯,二小叔、三乾爹及小乾爹三管齊下地教訓她;現在,養「妻」不教夫之過,打「妻」也要看主人呢!

  「二爺為人最公正,他才不會與你一塊兒胡來。」黃魎反駁道,突然停下嘴,仔仔細細打量紅豆。「咦,你今天看來很不一樣喔,那是什麼髮髻?好難看喔,活像一堆雜草盤在腦袋瓜上,還有眉毛——哈哈哈,笑死我了。」

  黃魎放聲大笑,兩手食指掛在自己眉間,模仿地動了動,沒留意到白雲合笑得僵硬。

  他猶不知死期已到,繼續將白雲合的心血結晶批評得一文不值。

  「一定是你自己動手梳的發、畫的眉吧?好歹你也為人妻,打扮得美美的才不丟二爺的臉嘛!」

  「是我梳的。」白雲合突然開口。

  「還有那——呃?二爺,您剛說啥?」黃魎笑聲猛然一收,差點岔了氣。

  「頭,是我梳的;眉,也是我畫的。」白雲合露出笑,相當合作地重複一次。

  黃魎臉色刷白,只覺一片愁雲慘霧罩頂,瞬間遮擋他光明璀璨的未來。

  「二爺,我只是開玩笑……」他迅速抹掉額前冷汗,澄清道。

  「我知道。」白雲合臉上毫無動怒跡象,只是笑容中乍現陰寒。

  大嗓門的青魈提著兩桶水走人庭園,瞧見白雲合便愉悅招呼。

  「新婚燕爾,二爺!紅豆,你也早。咦,你那是什麼頭呀?真醜,不不不,是醜極了,誰梳的呀?」青魈一古腦地猛拍紅豆的肩,全然無視於在旁不斷擠眉弄眼的黃魎。

  天啊!原以為脫離苦海的黃魎不斷哀號,只求青魈別再刺激看來已經十分不爽的白雲合。

  「最好笑的是那兩道眉,隨便捉兩條黑毛蟲爬在那兒還比較美麗,哈哈哈……」青魈繼續諷笑,他雖無惡意,也僅是和紅豆打鬧著玩,卻犯上最致命的錯誤——不懂得看旁人臉色。

  白雲合掛在唇邊的笑容終於碎裂,凍結成一把利刃。

  「二爺,青魈也是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啦!」黃魎飛快抿住青魈舀滔不絕的賤嘴。「您別惱,千萬別惱……」

  「你不是說我為人最公正,不會與紅豆一塊兒胡來嗎?」白雲合淡問,盯著顫抖的黃魎及一頭霧水的青魈。

  「是、是呀……」黃魎讓白雲合輕柔的嗓音給嚇傻了。

  「我不會與紅豆一塊兒胡來?」白雲合重複問著,問他們也問自己。

  黃魎點頭如搗蒜,也壓著青魈的腦袋一起動作。

  白雲合輕笑,在兩人還來不及反應時,右拳一勾,直接烙上兩人頰骨。

  砰的一聲,兩人呈直線飛出,各自栽在左右花圃內,成為名副其實的「花人」。

  白雲合甩甩袖,朗聲道:「錯,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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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為人夫君,是白雲合從未思量過的人生歷程。

  或許是自小親眼目睹父弒母的慘劇,造成他對男女情愛只敢遠觀……

  當深愛一個人到自己無法遏止的境地時,面對突來的背叛或死亡的拆散,被遺留下來的人,該以何種心態獨存於世?

  他忘不了爹親懷抱著娘冰冷屍體時哀慟欲絕的神情,及一改溫文儒雅的模樣,與那名遼將在大雨滂沱中拳腳相向、狼狽不堪的落魄。

  那年他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童,卻明白那是愛極深的傷痛。因為愛,不忍見娘親在兩方掙扎;亦因為愛,執劍的手穿透娘親身子的剎那,發出沉痛的咆哮。

  冷靜如白燕然,在面對情愛之際,依然無法阻止心中嫉妒的野獸,而他呢?

  一個偏像白燕然又略似遼將的白雲合?

  他半躺靠在床柱邊緣,沉睡多時的紅豆,平穩的呼吸聲在深夜裡更顯清晰,規律而輕巧。

  披散的青絲如瀑攤在枕邊,帶著濕意及冰冷。

  她總是壞習慣的不先將發晾乾便一骨碌窩進錦被中,難怪時常喊著頭疼。他只好默默以布輕壓干發上水珠,她的發幾乎完全由他來料理掌控了。

  炎官取笑他是娶了個女兒的爹爹,分隔不清「夫君」及「二小叔」的身份,如何縱情享受閨房之樂?光回想她四歲時把屎把尿的奶娃樣,再怎麼雄風振振的男人也會馬上「熄火」。

  對於石炎官不避諱的快人快語,白雲合不禁失笑。

  他的確是在成為紅豆夫君之後,才學著以一個夫君的身份愛她,而不單是以往父對女的寵溺及教養;也或許這兩者之間,對他壓根沒有分別。

  他原本就像一道淚流細水,不洶湧、不澎湃,沒有激烈似焰的男女情愛,以自己的方式平靜地傳達自己的原則。

  他還是白雲合,只是有了正大光明將她擁人懷中的身份。

  晾乾細長的黑髮,他才注意到紅豆不擦乾發除了沾濕枕布外,連她身上的內衫也濡濕一片,在微涼的氣候中,難怪她老是手腳冰冷。

  他伸長手臂勾起屏風上另一件紅衣內衫,準備為她更換。

  不期然瞧見木櫃角落躺著一個眼熟的小包袱——是日前他帶紅豆出閻王門時用的包袱,當時是紅豆幫他拎回房裡,他遍尋不著,原來是教她給塞到這不顯眼的地方。

  他拾起布包,抖開數件皺巴巴的衫袍。藍色小錦囊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地上。

  他疑惑地拾起藍色錦囊,在它右下方有白絲線繡的「風」字。

  是風裳衣的?何時塞入他衣袍之內?

  白雲合解開囊袋口,抽出裡頭唯一放置的紙箋。

  幾個龍飛鳳舞的字跡映人眼簾,令他呼吸一窒,霎時無法思考。

  數月前在汴京相國寺時,風裳衣告誡的言詞再度迴盪耳畔——白雲,別放太多感情下去!

  別放太多感情?為什麼?因為風裳衣的異能早巳看清一切,才冷然地提醒他要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在他成為她的夫君後?

  他無法回頭呀!從拾獲她的那日起,一切就已經來不及,不僅是他,連炎官、耿介,甚至是閻羅都一樣!

  白雲合甩甩頭,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或許事情並非他所胡思亂想的糟糕,或許這只是風裳衣惡意的玩笑,或許風裳衣向來神准的預言出了差錯,或許……

  汗濕手心不自覺緊捏紙箋。白雲合腳步一轉,匆匆朝石炎官的「武判居」而行。



  旭日方破雲而出,石炎官便已將白雲合昨夜托他之事辦妥。

  石炎官除了身兼閻王門武教之重責外,閻王門對外訊息的掌握也由他一手包辦,旗下分佈中原各地的探子,要揪出白雲合要找的人猶如探囊取物。

  「嗚……嗚……」

  石炎宮單腳踩在蠕動不休並微致哀鳴的布袋之上,「嘿,老二,你要的人我帶回來羅!別吵。」他毫不留情地蹂躪腳下布袋,趁機多踩幾腳,滿意地聽到布袋裡陣陣痛呼聲。

  白雲合抽掉系袋繩,露出被捆成麻花狀的風裳衣。

  「炎官,多謝。我讓人送了三大壇的風州酒到你房裡,算是小小的回禮。」

  「嘿嘿,還是老二上道。這傢伙就交給你噦。」石炎官肚裡酒蟲作怪,惹得他心癢難耐,現下只想快快回房去餵喂飢渴多日的酒蟲兄弟,順便補補眠。

  待石炎官離去,白雲合取掉塞在風裳衣嘴裡的布巾,還他說話的自由。

  「白雲……」風裳衣委屈地輕喚。他好不容易從大遼回到洛陽,連一頓覺都來不及睡就被火爆石炎官給綁了回來,白雲不會是抓他回來審上回胡亂塞給小紅豆那顆藥丸的罪吧?

  一張紙箋緩飄至風裳衣臉上。

  「解釋這張紙箋。」白雲合毫不拖泥帶水地逼問。

  風裳衣瞄瞥一眼,陪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白雲合蹲下頎長身軀,緊緊箝住風裳衣的顎骨,只要再加一成力就能捏碎他引以為傲的俊顏。

  「解釋。」他吐出冰冷寒氣,直射向風裳衣。

  「痛痛痛痛痛——我說、我說!」風裳衣疼得齜牙咧嘴,臣服於白雲合的暴力威脅之下。「『紅豆』,就是你們收養的小丫頭嘛,『二十』指的當然是年歲羅,『壽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兩眼一翻,腿一蹬——這應該也很容易明白嘛!」

  「她只能活到二十?」白雲合雖已料想到最差的情況,但從風裳衣嘴裡親耳聽到,依舊令他愕然。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風裳衣連連點頭。白雲果然不笨嘛。

  「為什麼?」白雲合收緊拳心,等待風裳衣道出原委。

  風裳衣用眼神暗示著自己被綁牢的身軀,白雲合隨即以指劃斷繩索。

  風裳衣一躍而起,動動發疼的肌肉,蕩起笑意的眼低垂——

  他並非樂於見到別人的痛苦煎熬,而是每當他看透人的生死之際,他也必須將自己的情緒拋諸腦外,以坦然態度來面對生老病死,否則他勢必無法在其中取得平衡點。

  「因果輪迴。」他嗤之以鼻,語氣中輕視著前世因後世果的關聯。「她在五世之前曾癡戀一名男子,但身份懸殊,她是富家千金,他只是長工,在父親的橫亙拆散下,兩人雙雙殉情並相約來世續緣——」他輕哼,「人總是愣傻地以為今世的終結將是來世相逢之初,但誰又能把握今生的情人,在下一世依然是情人呢?也許是父母,是兄弟,也或許,只是陌路人。」

  白雲合靜靜聆聽,不插嘴。

  「她與那名男子的緣分僅僅一世,代表著兩人飲下孟婆湯之後,再不會有交集點。她癡、她怨、她戀、她不甘,便向司輪迴之神請求,願以七世僅活二十之壽,來換取轉世前與他見最後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兩世的輪迴待熬。」風裳衣聳聳肩,平穩的陳述,如同在吟念一段無趣的詩篇。

  「無法可解嗎?」白雲合啞聲問。

  風裳衣笑著搖頭,「唯有七世終結。白雲,我暗示過你別放太多感情下去。」可惜他的苦心依舊沒得到白雲的注意,他深深陷下去了。「你打算如何?要告知她?抑或深埋心底?」

  白雲合默然,咀嚼著風裳衣一句一字。

  前世的紅豆,是他所不熟識的陌生女子,她情感濃烈,願為所戀之人承受世香消玉殞於花樣年華之憾,願放棄重新追求幸福的權利,只求短暫與情人相逢,望一眼卻賠上七世。

  該說她癡心抑或自私?

  她癡心想成就自己遺憾的今生,卻自私地奪取來世同等幸福的可能……

  而她的來世——紅豆,會甘於此種宿命嗎?

  「風裳衣,此事別再對任何人提起。」

  「連小紅豆也不能提?」

  「我會殺了你。」白雲合明白告訴他,多嘴的唯一下場。

  「你打算瞞著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又有何益處?」白雲合低吼。

  她能做什麼?他又能為她做什麼?

  難道只能時時計算著她又邁進死亡幾日?時時擔憂著她何時閉上那雙活潑有神的眼?亂了!全亂了!他無法靜心沉氣,無計可施,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白雲!」風裳衣驀然揪緊白雲合的衣襟,露出緊張的眼神。

  他不明白風裳衣為何露出如此驚懼的模樣,卻厭惡他握在衣襟上的手。

  別碰我!

  「冷靜下來!白雲!」

  冷靜?教我如何冷靜?那雙溫柔包圍我的羽翼就要斷了呀!

  「別這樣!她的死期不干你的事呀!那是她自找的,是她的前世!那是她呀!」風裳衣搖晃著他。

  不干我的事引她是我的妻!我曾許諾要終生疼惜、愛護,伴著她笑、隨著她哭的髮妻!那個前世的她不是今生的她呀!

  走開!別碰我!

  啪!響亮的摑掌聲迴盪在半毀的廳堂內,白雲合緩緩轉回被打偏的俊臉,火紅的五指印烙在他臉上,打斷他腦中種種混亂的念頭。

  風裳衣滿頭大汗,雙手仍使勁纏在他衣襟上,他與他都失去冷靜。

  白雲合的雙掌溢出鮮血,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因為狂嘯的心在痛,比手上更勝數倍。

  「你現在這模樣又有何用?拆掉房舍就能改變她的命盤嗎?發了狂就能為她添福添壽嗎?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強!你要堅強的陪她走過最後這段日子!你這模樣……你這模樣只會讓她跟著你崩潰!你越捨不得她只會讓她越不安,走得越不甘心——白雲,她非死不可的!」風裳衣十指揪得發紅,大聲嘶吼。

  他讓白雲突來的狂亂給嚇死了!短短半刻間,白雲徒手拆掉大半廳堂,而且眼神迷離恐怖,比他酒醉時更令人捉摸不定。

  他在他眼中看不見任何焦點,只有狂亂、崩潰及躁鬱。

  白雲合失焦的眼神逐漸回復清明,定在風裳衣憂心忡忡的容顏上。

  「白雲?」風裳衣喚道。

  他的瞳內映照出風裳衣擔憂的面孔,那張緊緊眷戀他數年之久的俊顏,那張美麗薄唇卻道出如此殘酷的事實……

  許久,白雲合輕吐一句。「你比我還冷血。」

  風裳衣愕視他,似乎無法理解白雲所說的那句話是何涵義?

  「你可以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讓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會是幸福的。」而現在,他將活在失去她的恐懼之中,獨自承受。

  風裳衣微愣,他從白雲合眼中讀出不諒解,深受刺傷。他鬆開緊揪住白雲合的十指,緩步退後,退一步便笑一聲。

  「你說得對,我是個冷血的妖怪。」他笑聲中有苦有悲有怨。

  他做錯了嗎?他只是不希望白雲陷得太深,到頭來傷得太重呀!他只是想在傷害造成之前,做些小小的挽救,他不是要傷害白雲的……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求你,儘管像以前一樣無視於我的存在,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白雲合刻意漠視風裳衣眼底的呼求,別過臉歎息。

  他知道,他傷了風裳衣,但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肩負另一個人的傷心痛苦。他沒有辦法,他現在連該如何面對紅豆都沒有把握。他撐不起以前的笑容呀,他沒有勇氣與她談笑風生,沒有勇氣輕吻著她,與她道早安。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沉重的步伐,移近她床前。

  鼓漲錦被包裹著背對他的她,白雲合坐在床沿,不敢發出任何何聲息。

  床邊散落著她的繡花鞋,彷彿匆忙之間讓人給脫了下來。

  低鳴的啜泣聲悶響在被窩裡,她猶似寒冷般抖動著身子。

  「紅豆?」發覺不對勁,白雲合輕拉開錦被,露出悶壞了的漲紅小臉。

  淚水沾濕枕畔,佈滿淚痕的她死咬著唇,握成拳的小手與他拉扯著錦被,哭得不能自己。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他壓低身子貼在她耳畔,為她抹去越發氾濫的淚珠兒。「為什麼哭呢?」他的聲音聽來猶若歎息,將她扶坐而起,雙臂環抱住她,讓她將螓首靠在胸膛上。

  她攀附著他頸間,猛搖頭。「對……對不起……我、我……對不起……」

  「你犯了什麼錯?說吧,二小叔不罰你。」他保證道。

  紅豆抬起淚顏,一抖一抖的身子緩緩退離他溫暖懷抱。她抹抹臉,露出淒涼的笑容。

  「我早上醒來,沒瞧見你,所以……所以我到處找你……」她吸吸鼻,抹不掉再度滑落的淚水,「我偷聽到了……你和風裳衣的談話……」

  她聽到了?

  白雲合渾身一僵。她聽到多少?每一個字?還是風裳衣在陳述她前世的時候?或是他發狂崩潰的時候?而他竟然沒有察覺!

  「是真的嗎?」她問,氣氛靜寂得詭譎。

  她早已從石炎官口中聽聞不少關於風裳衣的異能,只是她心中尚存一絲冀望,在白雲合親口回答她之前,她是不絕望的。

  「不是。風裳衣只是普通人,他說的話不可信。」白雲合自欺欺人,說服她也說服自己,卻沒留意眉間始終未解的蹙褶。

  「那你為什麼發脾氣?」她看見他在廳堂失控的一切舉動。

  「他的玩笑太過火,我只不過提醒他該有的分寸。」

  「不要騙我……」她跪坐在他雙腿之間,淚水沾染的瞳子格外清靈。

  「我——」沒有騙你。最後四字梗在喉頭,吞不下也吐不出。

  看穿他的為難,也等於證實她害怕的答案。

  再也擋不出逸出喉頭的嗚咽,她放聲大哭,像只受傷的小野獸,掙脫他觸碰肩頭的厚掌。

  「紅豆——」他強迫地摟緊她掙扎不休的身軀,感受她的顫抖及僵硬。

  「嗚……我不要!」她哭喊,扭動受箝制的身軀,撲倒在床鋪,一拳拳伴隨著恨意重捶在床榻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陪她一塊兒償前世的狗屁情債!憑什麼引憑什麼她有權拿我的生命來換她的一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沒有資格控制她今生的命運!她不是「她」呀!「她」只是一個陌生虛無的茫茫前世,憑什麼介入她的生命?!

  白雲合箝制她揮舞敲擊的拳,生怕她傷害到自己,「紅豆!冷靜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冷靜——我好恨她!好恨她!好恨她!」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憤怒地扭動身軀掙扎,對白雲合的喝止分毫人不了耳裡,只有風裳衣陳述的前世因果,不斷重複響起。

  她癡、她怨、她戀、她不甘,便向司輪迴之神請求,願以七世僅活二十之壽,來換取轉世前與他見最後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兩世的輪迴待熬。

  白雲,她非死不可的!

  她摀住雙耳,依舊阻擋不住那道諷刺的嘈雜聲。

  不要!她無意識地搖頭抗拒。

  她不知道前世自己與那名陌路男人是多纏綿糾葛地狂戀不休,她不知道前世自己是何種心態為那名男人放棄生命及立下毒誓,她只知道往後的歲月之中,再與陌路男人沒有交集!這一世,她只有白雲合呀!

  而今,她卻必須為了她已忘卻的前世、已縹緲的愛戀、已不存在的記憶,被迫捨棄掉她最愛的人!

  她不甘心!

  紅豆的嚷叫聲越來越大,近乎失控。

  就在閻王門裡其他人被尖嚷聲引來的同時,紅豆在白雲合臂彎裡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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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想見你,無論是否今生緣盡情斷,我都要見你最後一面……

  黑影不斷在眼前交錯,柔情似水的嗓音道盡一個女人最強烈的心願。她在流淚、她在磕求,她的哀傷緩緩流人意識之中,心酸的令人想痛哭,那椎心鉅痛,明明白白地佔滿心頭,好酸澀、好痛苦,一顆顆淚珠積成愁海,幾乎要將她溺斃。

  為了你,我願意受苦於輪迴之中,甘之如飴。即使,我必須承受七世早夭之命運,我也願意……

  不!我不要!你不是我,你不可以那麼自私地決定我的命運!

  只求再見你最後一面,將你的形影烙印在我心底最深處。除了你,我什麼都可以捨棄……

  這不公平!

  「不要——我不要——」

  耳邊所聽聞的一切糾纏著紅豆,那悅耳女音竟令她不寒而慄,身子抖如秋風落葉,無法自駭然的夢境中脫逃。

  「紅豆!」

  一聲熟悉又眷戀的呼喚打破惡夢,黑幕裡透出一道曙光,使她得以睜開眸子,望向正上方溫柔又擔憂的面孔。

  是他將她自混亂的夢境中喚醒。

  「二小叔……」她將身子依近他,哽咽輕喚。她好害怕,那不是夢境!那是她前世真真實實的經歷。

  「沒事了。」白雲合安撫地拍著她的背脊,從她的夢囈中約略明白她夢見什麼。

  床邊站著滿臉憂心的石炎官、憐我、黃魎及明白始末的風裳衣。

  石炎官不敢碰觸失常痛哭的紅豆,只能不斷以唇形詢問白雲合到底發生何事,竟讓小紅豆哭到昏厥?他看得好心疼!

  「讓我和紅豆獨處好嗎?」白雲合朝眾人低語。惡咒的宿命就只讓他們兩人明瞭吧,不必要再扯進其他人的傷心。

  「老二……」

  「炎官,聽白雲的話。」風裳衣勾住石炎官的肩,硬將他給拖出房門。

  憐我不安地頻頻回首,領著黃魎退出,順道掩上木門。

  白雲合拭去紅豆臉上的冷汗,撥開垂落她頰邊的青絲。

  「別怕。」可悲啊,這種時候,他竟然只能吐出這兩個字。

  紅豆邊哭邊嚷:「她說她想見那個男人最後一面,寧願、寧願賠上七世……可我不是她呀!我壓根不記得那個男人的長相、性格,她怎、怎麼可以自做主張……我不要,二小叔,我不要……」

  她哭聲漸歇,只剩重重吸鼻的啜泣。

  「紅豆,那是你日有所思,才會胡亂將夢境裡的畫面當成事實,那些都不是真的,沒有前世、沒有輪迴,你就是紅豆,沒有人能用那種荒謬的方式來決定你這輩子的命運。」白雲合輕聲細語,雙手捧起她的臉,以拇指拭去兩眶的淚。

  風裳衣說得對,他不能亂了陣腳,紅豆的反應超乎他所預料的激烈,倘若他無法平撫她的不安及恐懼,紅豆會先逼瘋自己!

  「是真的!那是真的,夢裡的聲音聽得我心好疼!我……我……我不知道,我現在心裡好亂,也好怕……一想到自己……僅僅剩不到五年的生命,我就好害怕。」紅豆咬著下唇,淚眼直視白雲合,埋首在他肩胛裡。「我捨不得你、我捨不得你、我捨不得你……」

  若真要受早夭的詛咒,何不讓她在未識情愛,甚至是在為親娘所棄之時就在冰雪中解脫?為何非要到她正全心全意學著去當他的好娘子……在她如此幸福之時,狠狠地敲碎她僅僅十數日的美夢?

  她不明白,不明白呀!

  淚眼所凝覷的他,眉頭深鎖卻不發一語,對她的無助束手無策。

  說話呀!說什麼都好,不要讓她一個人獨自擔驚受怕,安撫她、斥責她,什麼都可以,為什麼他只是抿緊唇不發一語?

  刺痛感自眼眶蔓延到掌心,逼迫她不得不垂頸注視。

  淚眼朦朧間,模模糊糊的交疊手掌,是她與他的。

  握得死緊的白色粉拳是她的,輕覆其上、略褐色的大掌是屬於他——那手心傳來的冰冷溫度及淺得近乎無法辨識的顫抖,是來自於他——她最冷靜、最自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二小叔。

  擔心受怕的不只她一個。

  眼前她的夫君將她安然環在雙臂之間,比平常更加施力,幾乎弄疼了她卻渾然不覺。不開口,是因為他也手足無措嗎?

  他,在懊惱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吧!淚眼婆娑的紅豆擠出一抹笑。她竟然開始猜透白雲合煩雜的心思了。

  她能歇斯底里的尖喊,瘋狂的叫嚷來發洩情緒,可他不能,因為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必須為她撐起苦難及一切的男人;甚至於到了她合上眼的同時,他將被獨自遺留下來,承受著喪妻之痛。

  相較於她,他才是最辛苦、最吃力的一方。

  而她什麼也不會,什麼也做不好,但至少,她不可以再讓他苦惱,不可以再成為他的負擔,不可以再讓他為她操煩一絲絲…

  她抹去淚水,強迫自己不再哭泣。

  「對不起……我好任性,是不?」紅豆輕笑道,揉揉自己哭到發紅的鼻頭,嗓音沙啞得嚇人。

  白雲合明瞭她的強顏歡笑,更加心疼。

  她自床上躍起,背對著他。「不能再睡了,幫我梳髻好嗎?我現在只喜歡你梳的髻,又漂亮又端莊。」她轉回臉,換上活潑的模樣撒嬌。

  「紅豆……」不要用這種僵硬的笑容面對他。

  「等會兒咱們先到廚房去偷渡些甜食,我喉嚨有點渴呢。」她輕快地打斷他。

  「紅豆。」

  她第二度搶先發言,「對了,還要同小乾爹解釋,否則他還以為你欺負我呢。二小叔,你看要用啥借口搪塞?」她坐在鏡前,披散著長髮,模糊的銅鏡映照不出她此刻的真實模樣,她抖著嗓音卻說著輕快的言詞。

  「紅豆。」白雲合略蹙眉宇,來到她身後。

  她第三次插話,「上回我瞧見一匹不錯的淺藍布料,雖然你穿白衫也相當俊逸,可我想幫你添些衣物——」

  大手蓋上她的肩頭,半強迫地讓她住了嘴。

  「紅豆,別說了。」他扳過她肩頭,四目相對。

  紅豆從他清澈的眼中看見皺著小臉的自己,那張佯裝堅強的醜顏。

  好醜,丑到她自己都認不出來。

  她垂頭喪氣,像洩了氣的皮球。「不說的話,我會瘋掉的……」她不斷深深吸氣,彷彿尋求更多的勇氣來面對他。

  「我會聽,可是不是那些毫無助益的轉移言詞,我知道自己的懦弱無能讓你害怕,但請原諒我,我……還沒有方法調適自己紊亂的思緒,我不斷試著要成為你最信任的人,要讓你能放心將自己交付予我,一切的努力卻因風裳衣一句話全數失了標的。看見你的反應,讓我更加失措,我不知如何安撫你的情緒,不知如何表達我的關心。你像個易碎的娃娃,我該用什麼方式將你擁入懷裡才能不傷你絲毫?我很抱歉,再一點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做得更好……」他低低吐露心聲。

  原是準備將所有的苦自己承擔下來,孰知她卻無意間聽到了他與風裳衣的對談,他生平頭一回嘗到心亂如麻的滋味。

  多諷刺,他別號「文判官」,只會殺人卻無法操控她的命盤,他手裡握的不是添命減壽的判官神筆,只是一把銳利無情的血劍。

  紅豆搖首,打斷他自貶的字句。

  「你已經做得很好很好很好了,超乎我所能回饋的地步。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多償你一些……我好差勁,只顧得自己的氣惱,卻忘了還有你……」她將臉蛋埋在他的雙掌之間,不斷烙下輕吻,「我不會再失控痛哭,不會了。」

  為他,她會改掉所有的懦弱,不讓他煩憂,她所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若當初沒有將她由風雪中拾回,若當初沒有強迫他共結連理,若緣淺……臨別時也就不會如此苦痛了吧?

  「已經是夫妻了,別說見外的話。」他注視著掌間捧貼的小臉,她冷靜得像瞬間成長五歲,不再是毛毛躁躁的紅豆,教他不忍。

  他原準備緩緩迎接她每段歲月的蛻變、成熟,慢慢共享那些改變所必經的喜怒哀樂,而非強迫地抽拉她成長,讓她跳過少女時期的青嫩。

  「或許風裳衣的預言會成真,也或許他在神算之時卜錯了卦,但那都不會改變你是我妻子的事實。想想,也許在五年之間,我會先你一步下黃泉,讓你獨活在世上,反倒教我更放心不下。」他安慰著她。

  「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她抬臉朝他笑,「也許年過半百,咱們發白齒搖,還會取笑彼此今日過度的反應,是不?」多希望自己的遙想能成真,能有與他白頭偕老的機會。

  「是呀。」他摟著她,雖然風裳衣的預言從未失准,他卻寧願相信奇跡。

  「到時你可得幫我好好教訓風裳衣,他害咱們流了一大缸的珍貴淚水。」她嘟囔,眼眶內澄澈的淚悄然眨回空懸的心頭,將之塵封。

  「我會幫你抓住他的雙手,任你痛毆他。」他承諾,也祈求那一日的到來。

  貼著他,聽著他平穩的心跳,一聲聲、一擊擊伴陪著她的。她閉起眼,彷彿對不諒解的前世開始釋懷……倘若是今世的她,也會願以七世的早天來換取與白雲合多一分的相處,就算是一眼也無怨無悔。

  無論幾轉輪迴,她還是她,又癡又傻。

  是因為愛吧?讓人盲目也讓人迷惘,世間男女卻始終無法參透,也掙脫不了情網。

  

  「床頭吵,床尾和。」石炎官打趣地瞧著眼前難分難捨的新婚小夫妻。

  在飯廳之間,紅豆幾乎整個人黏在白雲合身上,又是挾菜又是遞湯,三不五時地偷個小吻,看得滿室王老五們眼紅。

  「昨兒個還吵得大哭大嚷、驚天動地,今兒個就甜甜蜜蜜?真不害臊。」石炎官調侃道。他不明白昨天紅豆哭泣的真實原因,僅被白雲合以「小倆口鬥嘴」給草草打發掉。

  「別嫉妒,喏,這隻雞腿孝敬您的。」紅豆笑咪咪挾起肥嫩香滑的熏雞腿放人石炎官碗裡,還十分狗腿地為桌上每個人添菜。

  「你先餵飽自己。」白雲合將她忙碌的身子勾回座椅,不贊同地說。瞧她淨為眾人張羅,自己倒沒吃進多少食物。

  紅豆先是用油膩紅唇印上他的,才道:「我吃飽了呀。」

  「嘿,嫁了人果然不一樣,嘴甜也更體貼噦。」石炎官對紅豆的轉變相當自豪,父以女為榮嘛。

  白雲合淡瞥紅豆的靦腆嬌容。他知道,紅豆想盡力表現對於預言的不在乎,卻在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地想將情感全數釋放,就像知道自己不會再有更多與他及眾人的相處時光,所以努力想將一生的七情六慾在此時用盡般。

  像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這想法令他不悅。

  「嘿嘿,嫉妒嗎?你也快快娶個小乾娘進門,包她一樣溫柔體貼。」紅豆神情逗趣但語氣認真,她撲到石炎官背脊,雙手繞到他脖頸前細語撒嬌,「我好想要一個小乾娘!想要個小乾娘疼愛,想要過年時多個吉祥紅包,我不會吃她的醋喔,小乾爹,你想要個怎樣的媳婦兒?」希望讓她能在有生之年瞧見小於爹成家立業的景象。

  「喔——前頭至少得這麼『大』。」石炎官口無遮攔地伸出巨掌,暗示著他的擇偶條件取決於偉大胸脯,得與他的掌相較量——他體格過人,光一隻掌足足比人大上一倍。

  「你去娶頭乳牛算了!」風裳衣悶聲插嘴道,始終埋首苦吃,沒抬起過。

  他在內疚,也在自厭——內疚自己的多嘴;自厭那身令人懼怕的異能!

  紅豆蹦蹦跳跳到風裳衣身邊,「風伯伯,那你呢?我醜話說在前頭,二小叔是我的夫君喔,不許你染指他。」

  紅豆過分明亮的笑顏擊向風裳衣的每條神經,他微微歉疚地回視她。他真不該告知白雲她的宿命,否則今天小紅豆的眼眶不會是紅腫的哭痕,她的笑會更快樂、更可愛的……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對二小叔忘情的,當然啦,我的二小叔那麼完美,難怪你傾心嘛。」紅豆做出勾勒住風裳衣脖子的粗魯動作,但力道相當輕。

  「我不會——」他甫開口,突然細小的請求落在耳內,字字清晰。

  「如果你預言成真,請幫我照顧他、陪著他,直到我帶給他的傷口痊癒。拜託你,不要留他孤單……」紅豆壓垂頸項,讓嗓音只有兩人聽見。

  他抬頭,紅豆已翩然坐回白雲合身邊,笑意盈盈,偶然投注在他身上的,是那道含哀無言的請求眼神。

  她為什麼不罵他?她應該狠狠地踢他、打他、咬他,可她只是……只是像交代遺言似地叮嚀他……

  這算什麼嘛!他雖然很喜歡白雲,可他才不要介人他們之間,成為一隻討人厭的臭狐狸精,因為他也不討厭那顆青澀的未萌芽小紅豆呀!

  「嗚……」

  好吵,哪個歪種在哭呀?哭得好難聽,活像殺豬的聲音!

  「嗚鳴……」

  媽的,哭哭哭,不知道吃飯皇帝大嗎?風裳衣惡聲惡氣的詛咒。

  嘈雜的飯廳一靜,嗚咽聲有越發響亮的趨勢,逐漸蔓延至閻王門每個角落。

  幹嘛魑魅魍魎都盯著他瞧?沒見過美男子扒飯嗎?風裳衣在心裡暗罵。

  石炎官指著風裳衣鼻尖,爆出虎吼:「老風,大男人哭什麼哭呀?」閻王門的飯菜有難吃到令他痛哭流淚的程度嗎?

  「我……」風裳衣掛著滿臉淚水鼻涕,越哭越凶,俊秀的五官不文雅地扭皺起來,像顆捏壞的包子。

  咦,他哭了?為什麼?喔——對了,他才不要幫她接收爛攤子!自己的夫君要自己顧好嘛,不然跟別人跑了他才不負責……嗚嗚……淚水不聽話的一直滾落,他哭起來很醜耶。

  討厭,他不要讓大伙看見他這張哭花的臉!嗚嗚……

  風裳衣摀住嘴,混著滿臉狼狽閃出大廳,躲到角落去痛哭一場。

  「你對地說了什麼?」白雲合低問。

  紅豆又先偷一吻,才與他咬耳朵。

  「我告訴他,五年以後咱們倆要聯袂痛扁他,他就嚇哭了呀。」她無辜聳聳肩。

  「淘氣。」白雲合輕笑,沒點破她別腳的謊言。

  石炎官啃著雞腿,「喂,你們夫妻何時幫閻王門添個可愛的小娃娃?」他想從爹的身份晉陞為爺爺羅。

  紅豆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呆愣了會兒。

  「不急,紅豆才十五歲,我還想過些時候帶她到處遊山玩水,孩子的事等紅豆身心皆適合為人母再說。」白雲合輕握她的手,不慌不忙回答。

  一個孩子?紅豆在心裡泛出淺笑,一個她與他共同的孩子?好令人心動的描述,她想要!她想要一個屬於彼此的孩子。

  她的願望化為實質言語,在廳堂上輕吐而出。

  「我想要。」晶亮無比的眸子定在白雲合臉上,她想要一個神似他的孩子!

  「不適合,你還沒準備好,我也是。再過幾年好嗎?」

  紅豆急道:「可是我沒辦法等到——」

  白雲合以唇堵住她的失言,他知道她想接續的字眼——二十歲。

  「可以的。你答應過我的,紅豆?」他輕哄道,承諾予她,也向自己保證。

  她垂睫,頷首。

  一頓輕鬆又不失溫馨的晚膳結束,沐浴完畢的紅豆側躺在太師椅上翻閱書冊,披散著一頭青絲,任白雲合溫柔的手勁為她拭發。

  每每只要她一嘟高唇,屬於他的溫熱男性氣息便迎面而來,軟熱的唇瓣覆印住她的,養成特殊的默契。

  她越來越依賴他,每個她先清醒的早晨,頭件事便是吻遍他滿臉,在他唇間與他道早安,像極了飢渴的索吻鬼。

  而他在闃靜幽夜裡,總撐起頰,貪婪地眷看她的睡顏一整夜。自從風裳衣預言之後,她又像回到幼年不安定的時光,夜裡夢囈不斷,有時甚至混著淚水及尖叫彈跳而醒,白天與黑夜成為矛盾的交錯,天明的笑臉迎人,夜臨的恐懼害怕,鞭笞著她的精神,也揪疼他的心。

  她的勇氣、她的堅強;他的冷靜、他的默然,全脆弱的不堪一擊。像覆於水面的薄冰,稍稍施力便會讓兩人墜向寒冽入骨的深潭。

  兩人誰也不敢點破,因為此刻的掩飾,才能讓兩人平穩地牽手相依。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簡單的一句話,能真正如願又有多少人?

  柔荑悄悄滑上他的臉,她貼在他胸前,媚眼如絲、吐氣如蘭。

  「我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來找你好嗎?」雲淡風輕的問,卻是她最誠摯的心願。

  「你的壞習慣總是改不掉。」白雲合撫梳滑人青絲,輕斥的語氣卻是寵溺的。「你這世許下這願,若下世、下下世我是個無惡不做,甚至是只非人禽獸,下世的你又要埋怨今世的自己了,是不?」

  他的清冷點醒了她的迷糊。

  「呃……」紅豆搔搔臉,她老是顧前不顧後,話說了出口卻不知輕重,前世的她已是如此,這一生她的惡習依舊難改。

  可她真的想再來尋他,因為她還愛不夠他呀……

  白雲合撐起身,連帶將俯貼他胸膛的娃娃一併牽動。

  「換我來找你吧。」他笑道,不願她再度承受後悔之惱,這世就換他立願吧。「無論是父女也好,兄弟也罷,姐妹也無妨,若緣分足夠,能當夫妻更好。宿命能讓我用何種身份疼你、寵你,就用何種方式相逢吧。」

  他許下願,只求輪迴中能有重逢之日,他不相信來生續情緣的風花雪月,卻希求能用親人或長輩的角色補償今世之缺。

  「找不著我怎麼辦?」她傻氣地問。

  「再找。這一世找不著,下一世再找,下一世尋不到,再下一世,直到找到為止。」

  「萬一……萬一下一世我變醜了、變壞了、變得不一樣了……」

  「我會認出你。」

  她哭了,酸楚得無法睜開眼,讓怯懦的水光盤踞她所有視線,也教她看不清白雲合認真的神情。

  「你不可以……不可以只認得我哭得好醜好醜的臉喔……」

  她想笑,想讓他牢牢記得她的笑顏,越是努力越是無法如願。

  「我記得你每個表情。」

  她點點頭,任他擦去珍珠似的淚。

  她突然想到,急忙交代,「還是別在下世來找,過兩世好不好?」

  「為什麼?」他知道答案,卻還是問。

  「因為下兩世,我還是……」她停頓,不想也不敢說。她還有兩世僅僅二十芳齡的宿命,與其遇上他,重複一次又一次的獲得與失去,不如讓他們重逢在宿命終結的七世之後,沒有淚水、了無遺憾。「所以……過兩世再來找我,我不要再像——」

  尾音消失在他唇裡,他吮去她支支吾吾的猶豫。

  口頭上雖笑談著風裳衣的預言失准,實際上那道預言就像詛咒的枷鎖,緊扣在兩人心裡。

  「不會的、不會的……」

  十指交握,似雨絲繽紛落下的細吻,想吻去她的不安。

  情欲漸升的芙蓉帳內,輕逸出口的激情喘息聲中,宛若交雜著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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