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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自從竹林裡教訓過韓暹之後,那傢伙倒識相地還她清靜無憂的自在空間,不再老是假藉探問韓香病情上門,並且在皇甫赤芍的堅持下,沒有她准許,嚴禁外借她相公去做白工。

解清韓香體內的餘毒後,僅剩下揪出幕後黑手的工作。

不過情況卻末能像皇甫赤芍所想的簡單。她花了八天的時間與韓府四大夫人拉近距離,頭兩天先找上韓明德正妻聶英華,送上一瓶養顏聖品賄賂賄賂,名正言順地成為座上賓。約略一談,發覺聶英華作風霸道強勢,言論之間他僅是冷冷淡淡,話題圍繞在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之上。

按著繼續向韓明德二夫人孫箏下手,同樣賄賂以女人最愛的養顏藥乳,換來孫箏欣喜若狂的善待,可惜兩人對談的內容不外乎孫箏對其夫用情不專及愛好花天酒色的埋怨。

第三位,皇甫赤芍找上韓明志的正妻管釆蘭,誠如韓香先前所言,管釆蘭膽小怕生,皇甫赤芍足足拜訪她三次才得以見她一面。管釆蘭長相清秀柔美,可惜膽子只同螞蟻一般大小,談不上幾句話,她已經抖得像要散了渾身骨頭。

最後就是風茄兒,一個溫柔婉約到能將女誡倒背如流的婦人,皇甫赤芍還能多說啥嗎?話不投機半句多,早早退暘回房裡睡她的大頭覺。

皇甫赤芍發覺四人對她皆有所隱瞞,壓根探不出任何馬腳。

煩躁之際,皇甫赤芍頷著悶壤的一黑到庭院活動筋骨,卻發覺她的親親相公正貼在韓府議事廳外,幹起偷聽的可恥行為。

她躡手躡腳來到他身後,輕聲問道:「阿牛,你在偷聽什麼?」

聲音雖輕,但牛捨棄著實讓她嚇一大跳,皇甫赤芍反應極快地捂上他張大的嘴,封住任何可能自他口中逸出的驚叫聲。兩人互使眼色,有志一同地乎貼在紙糊門板上,面對面專心偷聽——所謂夫唱婦隨嘛。

屋內有數名男子正商討機密大事,嘀嘀咕咕的輕語轉變為越來越驚人的如雷暴吼,讓隔牆之耳聽得更加清晰無礙。

「咱們若不先下手為強,誰知道何時會輪到咱們?你別忘了,閻王門殺人是不看時辰及對象的!」一個聲音粗獷急促的男音嚷嚷道。

皇甫赤芍總算明白為何她的親親相公會如此認真探聽,原來是扯上它的結拜兄弟及閻王門。

「雖然官府不敢將閻王門列為剷除對象,但據說素有鐵血之稱的龍捕頭獨排眾議,誓必擊破閻王門此魔教,咱們不妨與龍捕頭合作。」

「合作?你想去吃牢飯嗎?嫉惡如仇的龍步雲會跟咱們合作?你別藉著有幾分臭錢就當真以為自己是樂善好施的大善人!咱們若是直接找上龍步雲,不等於自縛麻繩送上門去領死?!」粗獷男音猛然咆哮。

皇甫赤芍在門外邊聽邊點頭,這說起話來粗粗魯魯的傢伙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不能與龍步雲合作,何妨隔山觀虎鬥,再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傳說閻王門裡高手雲集,無懼一死。閻王及其下四大鬼差的武藝更是高深莫測,你以為光憑龍步雲那嘴上無毛的年輕小伙子真能揪出閻王門虛實?萬一龍步雲失敗了,咱們豈不又回歸到擔憂的原點之上?」另一名男子輕哼。

教官府定罪可遠比落人閻王門之手要來得輕鬆吧!一則抄家產充公,發放邊疆;一則是頭身份家,流亡九泉耶!

眾人似乎相當頭疼,正苦無對策之際,一道尖細且渺遠的嗓音發出刺耳輕笑,讓人聽不出是男是女。

「哈!武藝高深莫測?那就別與他們正面交手,或乾脆——下毒廢了他們那身自傲的功夫!沒了武藝,閻王何足為懼?不過是只斷了羽翼的殘鷹,單手便能折斷了閻王的頸項!」

房內眾人皆擊掌稱是。

牛捨棄臉色微變,雙拳握得死緊,一副要破門而入的模樣。皇甫赤芍戳戳他的臂膀,以眼神暗示他回房再說。

兩隻偷聽壁虎離開門板,回歸偏遠客房,皇甫赤芍才道:「捎封信回閻王門,讓他們留意。」她深知牛捨秉心神不寧的主因,體貼地為他拿主意,「或者,咱們幫閻王門挖出方才說話的那個人。」

「你有何主意?」牛捨秉忙追問。

「我總認為方才說起話來不男不女的傢伙,就是對香兒下毒的幕後黑手,當然這只是我的直覺。」皇甫赤芍雙手環胸,正經道:「雖然我心中已有底,卻無法肯定究竟是四大夫人中的哪一個……」

那道嗓音她陌生得緊,一時之間也無法分辨是來自何人。她老覺得有某個困惑緊系心頭,但始終無法發覺癥結所在,更理不清怪異之感。

「你為什麼會認為是韓府的四大夫人?或許另有其人呀。」不是牛捨秉想吐她槽,萬一自頭到尾都將目標鎖定在無辜的四人身上,豈不做了白工?

「直覺。」皇甫赤芍想也不想地回答,見牛捨秉眼中愕然不可置信的眼光,她叉著腰道:「怎麼?不信任女人的直覺?」

牛捨秉忙亂地搖著腦袋。

「你親親娘子的直覺向來準確無誤,否則怎麼會挑上你這頭憨牛呢?」

此時,門外傳來輕喀聲。

「姊姊,我可以進來嗎?」

「香兒?來,快進來。」皇甫赤芍朝她招招手,問道:「整天不見你人影,跑哪兒去啦?」

韓香喜孜孜地神秘輕笑,緩緩自腰間取出一小瓶玩意兒,獻寶地遞給她。

「姊姊,這是釀甜蜜,很香很醇的,嘗嘗。天氣熱悶時泡涼茶喝最好呢。」

皇甫赤芍以指沾蜜輕嘗,發現它並非尋常龍眼花蜜。「你忙了整天就為這瓶花蜜?」

「是呀,我和嬸嬸一塊兒釀造,全府上下對這蜜都讚不絕口。」韓香自豪極了,「為了這一小瓶蜜,我還讓蜂兒給紮了好幾口呢。」她翻起衣袖,露出紅腫處。

皇甫赤芍交代牛捨秉,「到我藥箱去取些消腫的藥粉過來。」

牛捨秉叮叮咚咚地左翻右找片刻,傻笑地招來嬌妻大人。「我不知道哪瓶藥是消腫的。」

皇甫赤芍與他一同蹲在藥箱前,笑覷他手上握住的藥瓶,「你手上那瓶是醉仙桃,會毒死人的。」她大略指著所有瓷瓶,快速念過它們的名稱、效用及瓶身上所繪製的草藥繪圖。

牛捨秉遲鈍地搔抓腦袋,她說得多,他聽得少。皇甫赤芍自己取出其中一瓶,為韓香上藥,藥粉甫沾上韓香白菖肌膚,引來痛叫一聲。

「好疼……姊姊,我不要上藥了啦!」韓香急叫。不上藥還不會疼,反倒上了藥像讓人狠狠劃了一刀。

皇甫赤芍惑然地盯著手中瓷瓶。奇怪,這藥粉溫和無害,照理而言不應該會產生任何不適呀,除非……如貓媚眼一瞇,揪緊韓香藕臂,發覺紅腫處沾上藥粉之後緩緩呈現青紫色。

是毒!

一般而言,釀蜜的蜜蜂是不含毒的,只有虎蜂之類的大型蜂才帶劇毒,但虎蜂是不釀蜜的蜂群。皇甫赤芍間:「香兒,你們養蜂的園子裡種些什麼花?」

「我、我不清楚,花朵小小的。」

皇甫赤芍又沾了好幾口甜蜜入嘴,突地一笑,隨即要求韓香頷著她到花園裡——果然不出她所料!

滿滿的西側園圃種植成千上萬棵的斷腸草!其上更有許多勤勞奮鬥的心蜜蜂來回穿梭飛舞。

高手!以毒花養蜂,讓蜂釀毒蜜,殺人於不知不覺。

可憐的小傢伙們恐怕不明白自己已成為惡人掌問的殺人工具。

「香兒,你說這蜂蜜是和哪位嬸嬸共同釀造的?」現在只差最重要的人名。

「箏嬸嬸、蘭嬸嬸及茄兒嬸嬸呀,箏嬸嬸是最近才來幫忙的,以前只有、和兩位嬸嬸在釀。」

皇甫赤芍頷首。雖然不能肯定幕後黑手,但範圍縮小到管釆蘭及風而兒上。

「阿牛,從現在開始你暗中觀察風茄兒,而我將注意力鎖定在管釆蘭,咱們分頭行動。」皇甫赤芍依在牛捨棄耳畔道。

管釆蘭怕生,光瞧見阿牛巨人般的身形,不嚇破膽才怪。她在短時間內出最佳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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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和日麗之晨,清風徐徐拂過湖畔楊柳,揚擺成一片碧綠玉簾。

皇甫赤芍有心地等在湖心涼亭左側,果真守株待兔地遇上管釆蘭,只是今日她身畔跟了個討厭的韓暹。

「蘭夫人,叨擾了。不介意我坐吧?」皇甫赤芍輕問,不待對方同意,她已經自行落坐。

「牛夫人今天怎麼有空來湖畔賞荷?」管釆蘭的嗓音小如蚊蠅,若不細聽還當真不知道她在開口講話。

「整座韓府就僅剩這湖我沒來游過,碰巧天晴日暖就出來動動身子。」皇甫赤芍回道,眸光淡掃韓暹一眼,「韓公子可真閒情逸致呵。」韓家產業是全敗光了嗎?幹啥坐在這打擾她辦正事呀!

「偷得浮生半日閒。」韓暹優雅地甩開扇柄,上頭繪著精緻墨竹。「怎麼不見牛兄相伴遊湖?」語氣酸溜得很。

「他有『正事」要辦。」才不像某人呢!

管釆蘭似乎不習慣身畔有人相伴,找了個頭疼的借口便想退回房裡,皇甫赤芍輕握住她纖細的腕間,「蘭夫人,您忘了小女子略懂醫術嗎?我很樂意盡棉薄之力。」說著,便合目為她診脈。

管釆蘭推也不是、抽也不是,僅能囁嚅微拒,「不用勞煩牛夫人,只是小毛病,只要休息片刻——」

「嬸嬸,無妨的,別辜負牛夫人一番好意。」

皇甫赤芍收回手,並無多言。

「有診出任何疑問嗎?」韓暹試探地間。

「蘭夫人略受風寒,等會兒我開張藥單子,讓婢女熬些藥汁就沒事了。」皇甫赤芍隱去眼底驚駭,淡淡道。

管釆蘭神色為難地生回原位,她不明白乎日向來無人喜愛與膽小的她共處,怎麼今天一來就是一雙?

「芙蕖清雅不艷,出淤泥而不染,花之君子。」皇甫赤芍半合濃長的黑睫,突地道出另番對話,她目光緩移至另一端的桂花林,「桂子淺香不膩,勝荷香數分。」銜著笑意的薄唇伴隨星子眸光又換到另一端的牡丹園中,「芍葯嬌艷不俗,蓓蕾乍露、初放、展現,堪稱在中帝后。」飽含深意的美眸回到韓家兩人身上,「但這三種花都遠不及我手上這種來得珍貴。」

皇甫赤芍打開錦帕,上頭躺著兩三株略微枯萎的值物。

管釆蘭哂棲惶惶一震,慌張不知所措。

她的反應絲毫沒逃過皇甫赤芍雙眼,韓暹倒是不明所以地問道:「這是什麼花?何雅之有?何香之有?何艷之有?」

一株草叢野花也能今她喜愛?不過她眼光與常人迥異,無論是看人或看花皆然,所以他毫不訝異於她怪異的喜好。

「不雅、不香、不艷,但是它——毒。服用其嫩芽、芽尖甚至是含其成分的蜂蜜皆會中毒。」

「牛夫人,你哪兒採來這草藥?!」韓暹聽完她的簡單陳述,急忙詢問。他上回才讓赤芍給餵了根毒針,現在是聞「毒」色變!

皇甫赤芍無辜眨眨眼,「就韓府北側的園圃裡呀,滿滿一大片,好壯觀呢。」

「我……我身子真的很不舒服,我要先回房了。」管釆蘭以乎生最大音量拋下一句,形色匆匆地讓貼身女婢半扶半追送回房丟。

皇甫赤芍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她完全能肯定管釆蘭與此事脫不了干係。

「牛夫人,你的意思是韓府裎有人養毒花……難道香兒的舊疾,根本就是這種毒草所致?!」

「廢話,否則我幹啥蹚渾水?」皇甫赤芍不想與這男人獨處,揮揮衣袖欲走入。

「牛夫人!」韓暹叫住她,卻沒得到她的回眸。

「你身上的毒已經解得差不多了,毋需我再賞你解藥。」皇甫赤芍以為他擔憂的是體內殘毒。

「不是的,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

皇甫赤芍壓根不想給他開口的機會,「羽書姑娘是個好女孩,若你對她有情就娶了她,若無心也別誤了姑娘家的青春年華,早早為她許個好姻緣。」

韓暹正色道:「不可能,不可能有情了,我真的很喜歡你……為你,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再為別的女人動絲毫的凡心。」他一片誠懇。

皇甫赤芍末被他含哀帶憂的口吻打動,她連轉身都嫌懶,僅聳聳香肩。

「很抱歉,那不干我的事。你就捧著你的心滾遠點,別礙著我的眼。」她傷害過數百顆少男純情心,不在乎多傷一顆。

韓暹讓她無情冰冷的利語震得啞口無言,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決絕之人,她甚至連一絲絲的希冀及同情都吝於給予他……

皇甫赤芍仰起下巴,傲然直視前方雲彩。她不要背負任何沉重的感情包袱,此生她已找到牽手共度的良人,其餘加諸其身的情愛,即使再深、再烈、再濃,她都不會接受,而拒抗的最佳良方就是坦言敲碎任何寄托於它的眷戀。

離開湖畔,皇甫赤芍緩步在簷下思索著。方纔她為管釆蘭診脈時發覺她體內有股莫名的毒氣竄流,她是施毒者,為什麼竟也會中毒……皇甫赤芍輕咦了聲,她忘了自己與大哥不也是同等情況嗎?暗笑自己的多心,她好心情地哼著小曲,一蹦一跳地回房裡等待牛捨秉的發展。

傍晚,牛捨棄甫進入房內,皇甫赤芍便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追問,半刻也閒不下來。

「阿牛,你那邊有啥進展?試探風茄兒的情況如何?」

「沒啥進展,間不出什麼來,風茄兒反過來不斷好奇追問我斷腸草的來源、藥效及毒性,我差點招架不住……」他對草藥又不精通,人家三言兩言就問倒了他,有辱娘子威名。牛捨秉內疚地看著她。

皇甫赤芍坐在他腳上,主動扳過他的雙臂環住自己,嗓音慵懶帶笑,「無妨,我確定兇手與管釆蘭脫不了干係,咱們只要針對她就衍了,別讓她再有機會傷害韓府及閻王門。」她打個哈欠,窩進他肩胛,「我好困喔……等解決管釆蘭後,咱們就回家去……」

「好。二黃三花四白會很想念咱們的,一黑,你說對不對?」他望向趴在桌底下酣睡的黑狗,它挑起右眼簾,又懶懶合上。

牛捨棄垂頸看向娘子,才發現均勻的鼻息淺淺吐納在他臂間,她早已沉沉睡去。

他調整自己的坐姿,讓她睡得更舒服。他知道這幾天她累壞了,又是煉藥又是抓幕後毒手,甚至有幾次深更時分他睜開眼,還見她坐在桌前翻查著藥經,看在他眼底,除了不捨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心疼的形容來表達。

他輕吻她的髮絲,厚掌落在她腹間,這裡有她與他共同孕育的骨血,此刻與她一併躺在他懷間。

牛捨棄突地傻笑雨聲。

該怎麼形容呢?

呵呵,好幸福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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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鎖定管釆蘭為目標後,皇甫赤芍更動舊地「探訪」她,幾乎絕大多數的光陰全耗在她的蘭院襌。反正她臉皮比護城牆還厚,完全不在乎管釆蘭委婉的推拒及明白告知她「請不要再來打擾我」的逐客令。

「你這樣跟著我,到底想做什麼?」管釆蘭終於在某日按捺不住地問。

開門見山啦?如此一來她也冊需拐彎抹角,皇甫赤芍直辣辣逼問:「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意欲為何?」

「是我問你『意欲為何」吧?」管釆蘭哭笑不得。今天緊迫盯人的可是

「我?當然是揪出你的狐狸尾巴!」皇甫赤芍涼涼地啜口君山銀針,嗅聞茶香。

「狐狸尾巴?我不明白。」管釆蘭一頓,繼續道:「難道你是因為日前在園圃中採到斷腸草一事,懷疑我?」

皇甫赤芍認真伸出食指,左右晃動數下。「我不是懷疑你,而是肯定。請你明白告知,除了韓府之外,多年前皇甫世家十餘口性命,是你抑或你熟識之人所為?」作案手法太過相似,使她不得不疑。

管釆蘭眸色微斂,徐娘半老的清麗臉蛋浮現哀傷。「若我說不是我,牛夫人信否?」她抬睫輕聲詢問。

「你說。」她給管釆蘭狡辯的機會。

管釆蘭哀哀望著她,搖頭不語。她不相信她!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發現這項事實。她不能說,否則……

她的舉動看在皇甫赤芍眼中,卻是無法脫罪的無力辯白。

「你若不想說就什麼也別說。」皇甫赤芍起身,不留意撞倒茶杯茶壺,散流一桌子滾燙熱水,管釆蘭連忙以臂擋住桌緣,不讓茶水流濺到她身上。

皇甫赤芍錯愕不已,瞧見她發紅燙傷的內側手臂。

「為什麼?」為什麼要替她擋熱水?她應該是心狠手辣之人呀!

管釆蘭疼得激出滿眶淚水,還是搖著頭。皇甫赤勺以繡帕沾濕湖水,冷敷在她臂上暫緩燙傷,又自腰間取出藥粉,輕灑其上。

「你有難言之隱?」她邊包紮傷處,邊盯著管釆蘭的淚顏。

管釆蘭點頭又搖頭,索性掩面痛哭。

皇甫赤芍問不出所以然,又無法止住女人決堤的淚意,無計可施之下黯然退場。

她越來越糊塗!到底是管釆蘭扮柔弱的技巧太過高明,或……她當真無辜?

那雙含淚無語的眸子太過清靈,使她不得不懷疑自己誤解了她。

煩心之際,她靜思地坐在石階上,整理滿腦雜亂無緒的念頭。

一黑自簷下竄出,甫見著她便吃咬住她的補擺,猛搖尾巴。「汪汪!」

「別吵!我在想事情。」她推開狗頭,一黑不死心又換邊再咬。

皇甫赤芍怒極,一拳爆粟當頭而下,黑狗且逃且回頭,像是故意將她頷至一處幽密石拱。

皇甫赤芍無所覺地穿過層層密林,「你就別讓我逮著,看我不剝了你一身狗皮,我就不叫皇——」她猛然噤聲,不遠處兩道人影行蹤詭譎地閃入密林深處。

皇甫赤芍與一黑四目相對,「你就是要我來瞧瞧這怪異?」她問。

一黑用力點動黑亮的腦袋,皇甫赤芍壓低身子,雙手雙足伏於地,倣傚黑狗之委,一人一狗躡手躡腳探向前去。隱身草叢之後,她露出一雙星眸偷偷窺視。兩道人影中傳出的熟悉尖細笑聲讓皇甫赤芍欣喜不已!是那日在門外偷聽到的那道聲音!

「這是我煉製完成的丹藥『破百會」,切記,不可心急!按部就班一日一點滴,閻王門的魑魅魍魍便會變成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任由咱們宰割!」

「不會出錯吧?」蒙面黑衣人接過藥瓶,不信任的目光落在背對著皇甫赤芍的傢伙身上。

「出錯?我曼陀羅毒殺人從未失敗!」尖捆嗓音含帶濃重怒火,甩袖側身。

皇甫赤芍張大嘴,睜圓瞳仁兒,眼前那抹纖細柔弱的身影竟是——

風茄兒!

該死!她惱怒地敲打自己癡呆的腦袋瓜子。風茄兒這三個字就是曼陀羅毒草的別名呀!全怪她閱覽藥草書冊時的不專心,竟然沒能在甫聽到她名字時就立即反應…難怪她老覺得四大夫人的名字裡有個好耳熟的!快告知阿牛這消息!皇甫赤芍打定主意,以眼神向黑狗示意。

一黑理解地頷首,雙方同時起身,皇甫赤芍往林外拔腳飛奔,一黑卻朝密林雙奸咆哮而去!默契不夠好,黑狗誤以為女主人要勇往直前。

「白癡!快回來!」皇甫赤芍出聲喝止時,發覺頭頂數只飛鳥驚嚇而離枝,想當然耳,密林雙奸也讓她一吼而動。

「有人偷聽!」風而兒輕嚷,黑衣人以輕功飛越而追,三兩下便輕鬆拎回掙扎不休又逃跑失敗的俏娃。

一人一狗教雙奷包圍,風而兒拈起手絹笑道:「牛夫人?賞花買到這僻遠之處,可有瞧見啥奇花異草?」

「有呀,我買到一朵最毒最艷的曼陀羅!」只可惜發覺太晚!

「看來你全聽見了。」風而兒笑得花枝亂顫,眼神泛出殺人狠毒,「原先我以為你這庸醫只會在府裡待上數日,結果沒料到你不但解了韓香身上之毒,還發覺斷腸草之密。真可惜,可惜了你這張漂亮無雙的艷容。」她歎息,「因為你將要死在最美麗的時候。」

皇甫赤芍挑起柳眉,死不要臉地回道:「喔?那我絕對能長命百歲。」言下之意,即使她老態龍鍾依然是朵艷冠群芳的嬌媚牡丹。

風而兒優雅淺笑,不為所動。「再吹捧吧,反正你沒機會了。」

「曼陀羅,你準備如何處置這丫頭?」黑衣人抽出劍,透過稀疏葉間落下的閃耀日光照出劍身銳利。

「別動劍,我這裡有顆『八步倒」,餵她一顆便是。」風而兒將鮮紅丹丸交予黑衣人,他扣緊皇甫赤芍下顎,強迫她硬生生吞下。

「永別了,牛夫人。」風而兒拍拍皇甫赤芍的粉頰,卻發覺她毫無驚懼之色,唇瓣還勾揚一抹嘲弄。「你笑什麼?」

「這顆八步倒滋味不錯。」皇甫赤芍單憑口中殘存氣味念出數種成分,「以斷腸草為主,另以鬼臼毒、八角蓮為輔,喔——你還加了甘草?難怪掩去苦澀的味道。」像她大哥煉藥時決計不會胡亂加些成效不彰或改變苦味的草藥,所以她大哥煉的藥丹通常都相當難以入口,但效用絕對最佳。

「你到底是何人?」掛在風茄兒臉上的笑容斂去,換上冰冷陰沉的表情。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皇甫赤芍。」

「你……你是皇甫世家的人?」風而兒臉色已不能單以驚訝來形容。

「沒錯。」皇甫赤芍傲然仰首。

「皇……皇甫龍葵的女兒?」她的目光在見到皇甫赤芍點頭之際轉為深沉的怨恨及不甘,「他與那個賤女人所生的雜種?」

皇甫赤芍冷靜地看培風而兒愈發佞笑的扭曲五官,「別侮辱我娘親。」

火辣辣的巴掌摑在皇甫赤芍右臉頰,打偏她神似於皇甫龍葵的傲氣及生母的天仙美貌。

「我偏要叫她賤女人!賤女人!她搶走皇甫龍葵!若非她的出現,龍葵早該是我的!」風而兒鉗制皇甫赤芍的臉,逼近她,「要不是那個賤女人,我何必毒殺你全家?何必千里迢迢拐騙我師姊——那個同樣癡戀於龍葵的瘋子,特地上皇甫府對那沒死成的賤女人施下兩種劇毒?那可是我師姊畢生心血喔!滋味如何?瞧見親娘在眼前斷氣的滋味如何?!」

「瘋子!」皇甫赤芍怒不可遏,這女人竟然因為得不到她爹的愛戀而痛下殺手!

「瘋子?沒錯,我是瘋了,全拜你爹所賜。」風而兒鬆開手掌,挺直腰桿,朝黑衣人道:「這丫頭是神醫世家的傳人,毒藥對她來說起不了作用,以劍結束她的性命吧!記得毀掉她那張可恨的容貌!」

黑衣人舉起劍。

「等等!你既然已殺光皇甫世家,何必將魔爪伸向韓府?」皇甫赤芍追根究柢。

「呵呵!你想死得明白點是不?行。」風而兒冷笑,「我與韓明志相互利用,他為韓家家產,我為大筆錢財利益。我化身為他溫柔體貼的妾,暗地裡為他除去礙路的絆腳石。」

「管釆蘭呢?她與你是一丘之貉?抑或……你下毒操控她?」雖是問句,但皇甫赤芍卻已能肯定答案。難怪管釆蘭當時會有如此不尋常的反應及憂懼的表現……原來她只不過是風茄兒的代罪羔羊!

「聰明的丫頭,不過太過聰明的人——早死。」風而兒朝黑衣人側點頭,高舉的劍柄眼見就要落下——

一道神速的黑影撲跳而起,狠狠咬住黑衣人的手臂,任他如何用動亦無法擺脫掛在手臂上的一黑攻勢。皇甫赤芍趁兩人分神之際,掏出懷中大大小小的藥瓶,不論是療傷、補身或是毒粉,一古腦朝兩人灑去。

青白藥煙瀰漫,她搶拉過黑狗身軀轉身就跑。

「咳咳……別讓人給跑了!」風茄兒掩鼻大叫。

黑衣人抱臂跪生於地,拉高衣袖,發覺狗齒痕處已發黑腫起,不禁驚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只該死的狗有毒!」風而兒搶過他的劍,塞顆解毒丹到他顫抖不停的嘴裡,匆匆交代:「我去解決那丫頭,你快將藥丹「破百會」送去「他」那裡!」

語畢,她便拋下黑衣人追趕著皇甫赤芍。

皇甫赤芍氣喘吁吁,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沿途大聲嚷嚷,拖著殺雞慘叫,跌跌撞撞,好不約狽。一黑掛在她臂彎,露出兇惡犬牙,朝後方狂叫。

「賤丫頭!」風茄兒一劍揮舞生風,劃破皇甫赤芍綾羅綠衫,激出血紅。

皇甫赤芍腳下踉蹌,撲倒在地,摔得鼻青臉腫。

風茄兒冷笑逼近,一黑髮出低咆,蓄勢待發,誓死捍衛女主子。

皇甫赤芍撐起身子,右掌觸及某樣冰冷的物品,她猛憶起還有秘密武器呀!

她扯下額上紅繩,繩端系綁著翠綠雕觀音的小玉瓶,是日前她特別戴在身上做紀念品的——浴沐毒水,綜合了她與大哥十數年來的心血結晶!

她咬掉玉塞,將少量卻精華的毒水灑向風而兒的靈魂之窗!

「啊——』淒厲的痛叫聲驚天動地,情勢瞬間大逆轉!

風茄兒痛楚地捂緊雙眼,但見鮮血混著綠液滲出她蒙目指縫,皇甫赤芍站起身,嘲弄地道:「怎麼樣?你師姊畢生心血,滋味如何啊!」哼哼!

不過皇甫赤芍囂張狂妄沒多久,見風茄兒泛起憤怒青筋的手重新握起劍胡亂揮舞擺動,她和一黑嚇得抱頭鼠竄。

風茄兒以聽力分辨皇甫赤芍奔走的方向,上前追殺。

皇甫赤芍的呼天搶地引起全韓府的注意,紛紛停下手邊工作,疑惑地找尋雞貓子喊叫的破鑼嗓音來源。

「阿牛救命呀!」她、她跑不動了啦!

「牛大哥在前廳。」好心善良的長工韓福告知「萬里尋夫」的皇甫赤芍。

見她如風兒咻地跑過眼前,後頭還跟了個二夫人,韓福搔搔頭,重新拾起掃帚清掃庭園。

九彎十八拐,千曲十九繞!皇甫赤芍雙眼讓額前冷汗浸得睜不開,穿過數道拱門直奔前廳,就在離目的地不遠的簷下,牛捨秉正巧步出廳門,茫然盯著飛撲而來的人兒及吐著長舌的黑狗。

「赤……」芍字還來不及脫口,她已經奔入他懷中。

「我糾錯了!兇手不是管釆蘭!是((」皇甫赤芍急扶住牛捨秉的臂膀,最後一個「是」字讓突然噴吐溢喉的鮮血給堵隔。

牛捨秉大駭,隨著皇甫赤芍垂下頸的目光一同下移,帶紅的銀閃劍身穿透她的胸口,抵在他襟前。

毋需多言,兇手正持著劍,混著滿臉噁心的紅綠液體,站在皇甫赤芍身後。

「赤芍——」牛捨秉破空驚叫,與風茄兒的尖銳笑聲形成諷刺的對比。

「哈哈!賤女人,你瞧見了吧?我殺了你的女兒!哈哈!」風茄兒抽回劍鋒時刻意揚臂挑劍,讓銀霜在窈窕身軀上劃出長長血痕。

牛捨秉左臂緊鉗住皇甫赤芍因疼痛而僵直的身軀,怒濤般的右掌憤然地朝風茄兒心窩送上全力一擊,震斷她奇筋八脈。

此刻在他腦門中唯一信念就是要將眼前可恨的妖女碎屍萬段!

血絲滿佈的雙眼直逼向飛摔在牆邊,蒼白的唇瓣嘔著血的風茄兒,就在他學掌要擊碎風而兒天靈蓋時,讓鮮血黏附滿滿的柔美吃力握住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厚掌。

「不可以再殺……通……通知你兄弟……毒藥……藥已經……小心……』皇甫赤芍蹙著眉心,混著滿口鮮血斷斷續續道。

牛捨棄慌亂以掌摀住她的嘴,彷彿透過這舉動便能阻擋源源不絕沿著她唇角流洩成河的赤赭血水。

他拋下奄奄一息的風茄兒,忙朝圍觀的人大嚷:「幫我請大夫!快!」語畢,旋風似地抱著皇甫赤芍回到房內。

「赤芍……忍忍,大夫就要到了——」他握住無力低垂的腕間,皇甫赤芍的雙唇除了嘔血之際的蠕動,不曾再開口吐露任何字句。

甚至連氣息他在微弱的吐納間緩緩消失……

他指尖點住數個止血穴道,卻無法減緩血液奔離她身軀的速度,艷赤的鮮紅大片染綴她身上翠綠衫裙,像在萬綠叢中綻放最驕傲的火赭花瓣。

淚眼見她的體溫愈發冰冷,他忙運起內力反度予她,冀望帶來絲絲生氣。

「不冷了,有我抱著你……不會冷了……」牛捨秉喃喃低語。

「讓讓!大夫來了!」韓暹支開眾人,頷著一名老者來到房內,「大夫,快:」

牛捨棄仍舊緊抱著皇甫赤芍,讓她背脊靠著他前胸,膩黏的血液染纏兩人。

大夫執起她的腕,隨即又放下,朝韓暹搖搖頭,「她斷氣了。」

「不可能的!許大夫,您再瞧瞧——」韓暹猶不死心,相較於毫無反應的牛捨秉,他反倒是心急如焚的一方。

「韓公子,節哀順變。」大夫仍一逕搖頭。

韓暹與韓香愕然又難掩心傷,韓香來到床沿,擔憂地看著臉色慘白如紙的牛捨秉。「牛大哥……」

牛捨棄茫然抬頭,環視眾人哀慟的神色,緩緩問道:「大夫呢?大夫怎麼還沒來?快點請大夫來呀,赤芍很痛的……」他低下頭,安撫似地碰觸皇甫赤芍寒冷發自的臉龐。「再等等,大夫快來了……要是這個大夫治不好你,咱們就回去找大舅子……沒有大舅子治不好的痛、沒有大舅子醫不好的傷……」

他輕聲低喃,眼神迷離,彷彿身處於僅有他及懷中冰冷人兒的世界。

韓香捂著嘴兒,哽咽得無法開口。

韓暹猛然擰住牛捨棄的左臂,使力捏掐他的肌肉,逼使牛捨秉回歸現實。「她死了!聽到沒有,她、死、了!」

牛捨秉目光凜冽地鉗緊韓暹的掌,反方向一折,硬生生拗斷他的掌,語調經細而小心。「噓,小聲點,你會嚇壞赤芍和寶寶的……」他認真地以指點唇。

韓暹疼痛難當,眾人忙不迭將他送回房,並請大夫為他包紮。

「別怕,我明他們都別大聲嚷嚷……不吵你……」牛捨秉緩緩貼近皇甫赤勺耳畔,輕聲細語。

韓香沮喪地回顧床沿兩人,發覺晶瑩亮點的珠見順著牛捨秉的眼眶滑落,滴在皇甫赤芍染血的頰畔,一滴、兩滴、三滴……

「牛大哥……」

他不是聽不到許大夫絕望殘酷的診語,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去聽、不去想、不去接受……因為他害怕自己會崩潰、會瘋狂嗎?

韓香驅離眾人,一併退出房間。

異常清冷的內室,只有牛捨棄沉重急促的呼吸聲。

「你不是說要救我的?不是說我幫我醫治傷口?我的傷口還在流血,你還沒有治好呀!可是……」他的臉深埋在她肩胛,還是相同的擁抱、相同的低喃,但此次卻是失了溫暖、失了回應。

前幾日她也是以這般撒嬌甜蜜的姿態窩在他懷中,他還悄悄的捂撫著她平坦的腹間,自以為這就是他羽翼之下的所有,逕自傻笑的滿足……

她卻拋下了他!帶著未出世的寶寶及未來滿溢的幸福,狠狠地拋下了他!

他殺過無數人,從來不曾考慮他親手終結掉的生命裡,是否有另一個人在等待、是否有人會為斷了氣的靈魂痛哭煎熬?他不曾猶豫、不曾反省,所以今日是上天給予他做惡多端的報應嗎?也要他嘗嘗失去至愛的極慟?

牛捨棄貼靠在她無溫的雪肌上,任淚水浸濕她的衣衫。

懲他、罰他吧!但不要用這種方式折磨他!

「嗚嗷嗷……」始終靜臥在床邊的一黑咆嚷數聲,似乎相當焦躁不安,以爪子刷臉又是扒頸子的,卻喚不到主人的注意力。

牛捨秉正眼也不瞧它,口中喃喃自語著破碎不清的字詞。

它索性跳上床鋪,以舌舔去皇甫赤芍臉上未干的鮮血,不讓污紅掩去女主子的天仙容貌,帶著血腥濃味的狗舌滑移到男主子臉上舔洗。

牛捨秉驀然清醒。赤芍是個多愛漂亮的姑娘呀!她絕不樂見現下狼狽不堪的髒污……

他撕下衣袖,擦拭她精緻卻略嫌慘白的粉頤、微張的紅唇,眷戀地在其上落下數個細吻。他很少主動親吻她,因為害羞,而她無論喜悲,總會偷上數個香吻,爽快地露出如貓兒偷腥成功般的嬌笑……那時的她最美、最耀眼。

牛捨秉翻箱倒櫃後取出一縷細白絲線及繡針,忙進忙山地燒熱水,剪取潔淨白布,待一切完成就緒,他又取出日前皇甫赤芍塞給他的三七藥粉,她曾笑嘻嘻地告訴他,三七是專用於各種淤滯疼痛與跌打傷痛等症的藥品,尤長於止痛……

他將粉末倒於熱水中,並取過白線浸煮其中,直至白絲染為墨綠。

「我幫你把傷口補縫好……」他謹慎地穿線過針孔,褪去她的衣衫,小心翼翼拈攏那道血肉模糊的傷口,針針透過她的血膚,密密接合。

他瞧不清繡針穿梭縫紉而過的是她的肌或他的膚,因為淚眼模糊一片……

「若是會疼,你就出聲罵我……」他低語。她老說他手巧,烹煮、補衣比她更像個稱職娘子,他末曾料想有朝一日,他要縫補的竟是她白玉般的身軀。

「嗷嗚嗚——」一黑在一旁又叫又跳又撞牆又搔癢。

牛捨棄側過頭,冷冷道:「你老是讓赤芍煩心,這次你就乖點好嗎?」他繼續縫合傷口。

黑狗不但不收斂,反倒變本加厲,直接將黑頭塞到牛捨棄與皇甫赤芍之間。

牛捨秉頭一次對一黑動怒,毫不留惰拎起一黑,準備將它甩出窗外。

喀喳輕響,讓牛捨秉拎住的銀項圈應聲而斷,黑狗摔落地板,混雜一併散地的是約略指寬大小的牛皮卷。

黑狗以鼻尖暗示牛捨秉將牛皮卷拾起。

牛捨棄攤開卷子,其中除了封折疊數十回的信之外,尚有三顆藥丹。他展信一讀,是皇甫蒼勁有力的字跡——妹子拜讀:

這三顆藥丹是你煉上一輩子也煉不出的「牆頭草」,想知道秘方嗎?嘿嘿,下輩子吧!不知你何時才能聰明地發現藏在一黑狗圈中的這項秘密,別忘了獎勵獎勵它,當年我與它約定——保護你,這就是我救它的代價。

一臂之長的紙上洋洋灑灑地寫滿這種藥丹搭配上不同草藥時所產生的效用,小至解宿醉,大至解毒,甚至要調配成劇毒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牛捨棄快速閱覽,直接將目光鎖定在最終一行——

取毛地黃之根兩株研末,與牆頭草混融於熱水,切記用量勿隨意增減,否則七孔流血而亡。功效——與閻羅王搶人時專用。

與閻羅王搶人時專用:就是這味!

可……毛地黃是什麼?牛捨秉無助地立於琳琅滿目的藥箱前掃過罐罐未標明名稱的瓶身。他記得赤芍曾向他吟念這些瓶中所存的藥品名稱。

他閉著眼睛仔細回想,在腦中一遍遍反覆思量。

從藥櫃中挑出三罐玉瓷身上繪有花卉圖的藥瓶。

「赤芍曾經提及毛地黃有著與其名稱不相似的漂亮繁花,這三瓶是繪有最多花的……」他與一黑對瞧,「你也想救她吧?」

一黑堅定地點點狗頭,晶亮的狗眼炯炯有神。

「那好,你我憑直覺各自取掉一瓶『不是」毛地黃的瓶子。」牛捨秉深吸一口氣,同時與黑狗挑出左右兩瓶,拋開。

最終剩下的一瓶是繪有吊鐘似的紫色花串,牛捨秉握在掌心,咬牙心一橫地倒入熱茶水內,擰碎牆頭草丹丸,使其混融。

他不知道是不是這瓶,也不明白牆頭草若加錯其他藥引又會產生何種下場,他只能賭,賭她的生命及他的未來!

牛捨秉扶起皇甫赤芍,小口小口哺喂至她喉裡,左掌在她背脊龍骨處緩慢運功。

另外半杯藥汁,牛捨秉咕嚕嚕地灌入自己嘴裡。

「我陪你喝。你若死,我絕不獨活……」他淺笑,將她螓首靠在自己頰邊。

握杯的手鬆開茶杯,滾溢於地,一黑亦伸舌舔吮杯中殘汁,靜靜伏於床下。

良久,一道濃稠血紅液體自牛捨秉鼻腔緩緩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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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赤芍緩緩飄浮在一片廣大無沒的闃黑之中,又陰冷又無光,伸手五指。

她不怕黑,但她討厭無措的感覺,所以腦中有道聲音在叫她逃離!

是前進或後退?她無法辨明方向。

雙腳彷彿有意識、不聽使喚地動作,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欲往何方,她開口呼喚著腦中熟識的人名,回應她的僅僅是幽然的回音。

「小姑娘,不能朝那方向去喔,去了就回不來了。」一道來自四面八方的笑音傳來,在偌大的黑暗週遭迴盪不休,喚住她前行的步履。

「誰?」皇甫赤芍仰首問。

「幫助你的人。」笑音忽遠忽近,似在耳畔又像在天邊。

「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曾往這裡?阿牛呢?」她急問出心中存疑。

「別急。」一道模糊人影出現在她身後右側,與黑幕相融為一體,他的手掌置於皇甫赤芍肩上,一方面安撫著她,另一力而使地無法轉身見他真實面目。「你瞧右手邊。」驀然,一道黑煙化成手臂形體,遙指道:「那是不是有道光芒?」

皇甫赤芍瞇起媚眼,仔細地、努力地朝黑煙所言方向瞧,總算發覺遠在天邊處彷若有顆黯淡失色的星子,微弱的忽明忽暗。

「有,可是好遠喔。」她應道。

「那裡才是你該去的方向。」嗓音笑中常菜,殷殷叮嚀。

「那裡的終點是哪裡?西方極樂嗎?」

嗓音輕笑數聲,圍繞著她,「傻丫頭,那裡是苦難根源地,滾滾紅塵翻浪。」另一道黑煙化成另一隻臂膀指往赤芍方纔所前行的遠處,「那裡才是無俗無愁,重生輪迴之地。」

皇甫赤芍偏著頭,僅瞧見身後一道青焰飄搖,火花之中照出身後人大略輪廓及與四週一般的黑衣。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我朝苦難處丟?」皇甫赤芍不解。

「有人在等你,在那裡一直反覆眷戀叫著你的名字,他在等你……」最後兩個回音不斷擴散於黑幕間,佔據所有聲響。

皇甫赤芍專注側耳傾聽,依舊只聽到聲聲迴盪。

「沒有呀,只有你我說話的回音。」該不會是誆騙她的吧?

「你往前面跑去,一定會聽到的。」嗓音柔聲道,半晌,身後人輕推她的身子,「快追上來了,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快追來了?誰快追來了?

遠方沉重的鐵煉曳地而行的聲響讓她一怔,左右張望。

「小姑娘,千萬則應聲,若覺得吵,以掌捂耳吧。」身後人拎起她的變掌分別置於她耳畔,使力將她向星光處推動,「快跑!」

語畢,瞬間湧爆而出的尖嚷嘶吼在黑暗中響起!

即使摀住雙耳,那些嘈雜刺耳的噪音猶似不需經由雙耳的傳遞,反倒是由她的每十肌膚、每根寒毛貫穿進入她腦殼,又哭又笑又嚷又叫,其中方包含了喚她名字的尖細鬼調。

皇甫赤芍雙腿跨步飛奔,裸足踩在似冰又似水的黑地上。

離去之前,她猛轉回螓首。

只見青艷炎光處站立著一具偉岸身軀,渾身黑衣,死青黝色的臉掛著淺笑,揮手要她別遲疑向前行。

他身上的穿著打扮,是她曾在阿牛手臂上所見之黑無常刺青!

而他的五官——竟是她日日夜夜最熟識的臉孔!

「快跑吧,丫頭。路,再遠都會有盡頭的——」他說完最後一句身影隨火光滅盡而消失。

皇甫赤芍難掩內心恐怖湧現!

見鬼了!她真的徘徊到陰曹地府門口!

阿彌陀佛、波若波羅蜜、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關聖帝君、太白老君、二郎神君.天兵天將——皇甫赤芍胡亂地吟誦著她腦中記得的神仙尊稱,反覆再她死命跑!沒命跑!頭也不敢回的跑!

皇甫赤芍身形越遠而去,方才青焰消失之處再次燃起,黑衣人身畔飄來另一道青焰,光亮照出白衣人。

「老黑,你竟然放過她?」略尖揚的聲音掃向身畔憨憨笑著的黑衣人。「閻王叫咱們來勾她魂魄往陰陽界,這下可如何交代?」

「她那憨夫相公好歹是我一魂一魄轉世,咱家為他做些事,不為過、不為過。何況那丫頭回魂陽世能挽救更多的生靈——」

「如此一來,你的罪狀更重!生死簿可如何是好?」白衣人冷然提醒他。

「呵呵……讓文判動動筆,改改囉。反正他也不是頭一回篡改簿本了。」上回瞧他暗地裡改得正起勁呢。

黑衣人輕笑帶過,順手勾搭住白衣人肩膀,「老白,你暗我一塊兒回殿吧,咱們去找文判喝上兩杯!」順便巴結巴結文判官。

白衣人哭笑不得,雖然好事從未漏他一份,但壞事也老找他一塊兒擔。要是閻王怪罪下來,他們三人就真的得上刀山、下油鍋,炸得酥酥脆脆。

啪!

清清淺淺的摑掌聲落在牛捨棄憔悴不堪、青碴滿佈的睡顏之上,雖然輕如蚊叮,仍然使牛捨棄怔忡而醒,不明白天外何時飛來一掌?

「你……騙我……我、我好像跑了一年半載的長路……可是……睜開眼睛看到的……還是你呀……」皇甫赤芍瞇眼喘息,喃喃嘟嚷。

什麼路再遠都會有盡頭?她跑到全身虛脫,雙腿無力,依然在陰森黑獄裡徘徊呀!否則她怎麼會見到黑無常滿臉乾涸血跡……唷,身畔還跟了只長相神似笨狗一黑,卻同樣七孔流血的傢伙。

牛捨秉驚喜地說不出話,耳畔的黑狗開心地汪汪大叫。

就在皇甫赤芍再度閉目時,牛捨秉才爆出欣喜若狂的大吼:「赤芍!」『我不會再……相信你…你這個騙子……』皇甫赤芍邊理怨邊喘息,她跑得好累,她不要再跑了。

「赤芍,你清醒點!我是阿牛呀!」牛捨秉輕拍她的粉頰,她吃力半睜眸,打量開始痛哭流涕的男人。

「阿牛……」皇甫赤芍輕笑,動動自己的雙手,自問道:「我……我回來了?」她困難地轉動頭顱,發現身處於陌生的巖洞中,「這是哪?」

「咱、咱們正在回家途中……十數天前,你讓風茄兒砍了一劍……嗚,拋下我和一黑……自己不知道飄蕩到哪兒去……還、還好大舅子有先見之明……嗚,他上回不是送了條項圈給一黑嗎?結果、結果裡面竟包裹著一封家書及藥丸……嗚,赤芍……真好,你醒了……嗚嗚……」牛捨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讓原先慘不忍睹的憨臉上加添更多噁心至極的線條。

赤芍斷了氣的同天夜裡,他使抱著她離開了韓府,不願在那裡多待上一時半刻,更不願再去管富貴人家爭財奪利的污穢手段。

「藥丸?」回魂丹嗎?皇甫赤芍有氣無力,連動動嘴皮子都相當困難。

她魂魄都遊蕩到了森冷鬼獄,還有啥仙丹妙藥能救回她呀?

說不定真救了她的……是有著與牛捨秉同樣面孔的地府黑無常。

「牆頭草。」牛捨棄還在哭。

所有力氣瞬間回籠,皇甫赤芍揪過牛捨素的領子,扳起他的臉孔,「牆頭草?!在哪裡?快給我看看!」她眼中光亮的星釆閃動。

牆頭草耶!不論她如何翻醫書就是找不著這味奇丹的煉法。

牆頭草顧名思義,會隨著用藥人所配加不同草藥而產生迥然相異的功效,似毒非毒,似藥非藥。她老早就想瞧瞧這神奇小藥丹了!

「喏。」牛捨秉攤開掌心,兩顆小若綠一口目的藥丹正安躺其間。

皇甫赤芍欣喜把玩著牆頭草,軟軟癱回他身上。

「還好有這類小藥丹,我按大舅子信上所言,找到毛地黃混融,才、才從閻羅王手上把你搶回來。」牛捨秉吸吸鼻,發覺鮮血再度溢鼻而出,隨意以手「你和一黑怎麼了,兩個臉上怎麼全是血跡?」

牛捨秉隨手抓過布衫擦擦,反倒越擦越多,他仰首傻笑,「我不知道你藥箱裡哪一瓶是毛地黃,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可是我不能放你一人冒險,所以找餵你喝藥汁時,自己他喝了一半——」

或評是多日來的擔憂緊張在皇甫赤芍清醒之後,全數化為過眼雲煙,牛捨秉話一說完,雙眼一翻,直直仰躺到石板上,皇甫赤芍壓根來不及反應,即使反應過來也沒力道抓住沉重如他的巨牛身體。

一黑哇的一聲,也噴出數道狗血。

皇甫赤芍無力地硬撐著自己,兩指扣上牛捨秉的腕脈問及黑狗的頸脈,突地冷笑兩聲。

毛地黃?他加在牆頭草裡的壓根就不是毛地黃,而是紫籐!

毛地黃的繁花是由下往上;紫籐的繁花是由上往下!

這男人是嫌她不夠疲累嗎?

她才甫清醒耶!就讓她面對一人一狗身中劇毒的發作場景?!可惡!

憨夫!

蠢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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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自從回歸邊疆,兩夫妻再度過起與世隔絕的日子,唯一不同之處便是兩人添了只小公牛寶寶。

數年前,兩夫妻攜子回中原一趟,為的是皇甫與寶春的喜事。

數年後,兩夫妻再度回中原,為的是回閻王門省親。

話說當年牛捨素與皇甫赤芍發覺風茄兒的陰謀後,曾以信鴿通知閻王門眾人注意此事,但不知是哪個缺德鬼烤了那只肥嫩香軟的信鴿,當然信也就不曾到達閻王門人手裡。

龍步雲率官差剿了閻王門,雖然其下魑魅魍魑入獄眾多,卻未能捕獲閻王、文武判官,就連好不容易逮捕的黑無常也因罪證不足而釋放,縱橫江湖許久的閻王門消聲匿跡,漸漸教世人淡忘。

但熟知內情者皆清楚閻羅絕非輕易降於命運之人,猖狂如他、傲氣如他,歷劫歸來後,在昔日閻王門據地重新站穩腳步,數月之後干下「復業」頭一票,將退辭官場的皇上親舅子的腦袋給拎了下來,據說買下他首級的是名年僅十一歲、父母曾因教人污蔑陷害而入獄身亡的孩童,代價竟只一兩碎銀。

自此,街頭巷尾便流傳一曲俗唱諷刺——

縱橫官場十餘年,權利財富攬上身,污名敗德遭民怨,區區一兩買命錢。

閻王門的宣告浴火重生,讓捕頭龍步雲捶胸頓足不已,再度玩起「貓抓老鼠反遭戲」的追逐戲碼。

「聽說大哥在遇難之際,幸得遇上神醫。」牛捨棄臂裡抱著吸吮指頭的小睡牛,與皇甫赤芍在回鄉途上。

「你在懷疑那神醫就是我那雲遊四海去的大哥?」皇甫赤芍咬著大燒餅,原先要買給兒子的零食全落人她胃裡。

「嗯,聽說大哥急於尋找此神醫,我想或許是想報答救命之恩吧。」

「我大哥不會主動去救治人的啦!除非是小嫂子在一旁強烈要求——」嚼完燒餅啃包子,啃完包子舔糖串,舔完糖串喝涼水。

「我想也是。」牛捨秉輕聲一笑,「若大舅子真是大哥的救命恩人,說不定大哥見著你的容貌會相當吃驚及歡喜呢。」

皇甫赤芍點頭附和。嘿嘿!當真如此,她就能傲視閻羅,賞他好幾頓白眼了--

「阿牛,咱們走快點,我等不及要去拜訪『婆家」了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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