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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閰王令【閻王門系列】[全文完]

閻王令(閻王門系列)  作者:決明

她恨透了這個嗜血魔物!
從買下她的那天起,他便掌控她的生命
強迫她依循一手勾勒的未來向前行進--
他成立殺人組織買賣性命,她便得忍受道德鞭答進行殺戮
他自詡索命閻王,她便得受盡嚴苛考驗成為隨侍的白無常
最後,甚至連她的身體都教這綠眼閰羅一併接管!
他說,她合該是他的,這輩子只能與他一同沉淪幽冥地獄
滿心恨怨的她日日夜夜期盼掙脫籠牢自由飛翔
然而當一場突來變故毀滅了陽世的森羅鬼殿
那名操弄她生死的霸道男子選擇獨自墜落深淵時
她才驀然發現,被他捨棄的滋味更教她痛徹心扉……

    序

     閻羅招待的地獄一月行                決明  

  我想,《閻王令》已經完全變成紅豆和白雲合的回憶錄了吧……(不知道的人請去找某一本名為《紅豆詞》的書寶寶。)  

  面對一個我討厭的角色,果然如某人青的「預言」——別太期望閻羅那個傢伙的故事。不僅僅是大夥不期望,連我也打字打得痛苦萬分(痛苦的程度就如同標題的那十個字),好討厭他的個性、好討厭他的龜毛喔!  

  「我可不可以不要寫他?」在key完《憨夫歌》時,我撒嬌諂媚地問著某人苓。  

  「不行!是你自己要在《紅豆詞》裡提到這傢伙的伏筆,做人要有始有終。」  

  是呀,等我寫完閻羅,大概就真的有「死」有終了……  

  所幸在某人手中揚擊地板激起陣陣黃泥的刺鞭下(什麼叫刺鞭呢?就是鞭子旁邊插有很多根氣球最恐懼、向庸醫皇甫借來用用的——銀針!),總算孵化了閻羅這顆混蛋,最令人欣喜的是朋友看完之後,告訴我——  

  「不錯看耶!」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錯、看、耶!  

  親愛的寶貝們(雖然只有兩個人),無論這四個字是善意的謊言或好心的欺瞞,都讓我感動地噴下兩大缸淚水以及生出努力邁往下一本的動力!愛死你們了!  

  終於在一切苦難結束後,只剩下取書名這等大事。  

  原本這本書有個很噁心的名字——憐我情(的確很噁心……最噁心的是想出這個書名的人還沾沾自喜,樂得很那個人就是偶!),在眾人嚴重抗議下,換上了與電玩同名的——閻王令!  

  (原本還有另一提案叫「地獄行」,很快就被眾人踢到天涯海角去閃爍發亮,高唱著一閃一閃亮晶晶晶。)  

  耶!書名定案羅!一群傢伙開開心心去吃路邊攤、逛書店時,竟然發現某知名作家的新書書名(也許這篇序付梓時,已經不能稱為新書了)與《閻王令》僅有一字之隔——  

  晴天霹靂!萬雷齊發!萬箭穿心!  

  一顆瞬間消氣的決明氣球縮在角落一抖一抖地抽噎。  

  「有人書名還一模一樣呢,不然還是用『地獄行』好了,我覺得不錯聽呀。」某人青安慰著,並且為原先落選的書名拉票。  

  「沒關係啦,反正內容不一樣,書名差不多沒差啦。況且你原本準備要用的那個書名才需要煩惱呢,那個是電玩遊戲的名字耶!你不是一直擔心會被告嗎?」某人苓眨動著無辜大眼,完全沒意識到她狠狠在決明氣球脆弱的玻璃心上重敲數下。  

  不要!不要!不要告我——  

  決明氣球摀住開始洩氣的耳朵,猛力搖頭拒聽。  

  最後重新做了心理建設下……一切維持原案。  

  (某人:那你這顆死氣球先前到底在掙扎什麼碗糕!?還浪費整篇序文!)  

  (某球:這是「心路歷程」耶!當然要拿出來講講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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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並不是唯一一個跪在這裡,待價而沽的貨物。

  除了她之外,長長的廊間還有數十名抽抽噎噎的童男童女──在貧困鄉間,連討口飯吃都是奢求,更別說是養活過多的孩子,既然自家父母無法負擔,便將孩子賣子需要他們勞力或身體的買主,以一紙終生賣斷的契約,換上數十錠碎銀子。

  她早就明白自己的命運,為奴為妓,除此之外不會有更好的下場。

  一名花枝招展的艷麗婦人,穿梭於跪地孩童之間,渾身香濃的花粉味令她輕蹙柳眉。

  美婦仔細打量在場每一個小丫頭,挑起數名清秀可人、未來「大有發展」的娃兒下巴,滿意地朝身後男子道:「這幾個不錯,我要了。」

  「您真有眼光,這些女娃長大後絕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一定能為您的麗花樓賺進大把金銀。」男人笑咪咪地回應,動手將美婦方才檢視過的「商品」拉起身,推至廊邊,表示她們「已出售」。

  美婦停留在她面前,噁心的香味竄入她鼻腔,久久不散。

  「把頭抬起來。」美婦以不可一世的姿態命令道。

  她沒有反抗,清靈眸子緩緩上移,對上一張濃妝艷抹的臉龐。

  「麗姨娘,這丫頭您也要了吧,瞧她長得也挺討喜的,那雙眼瞳似──」男子努力想將貨品推銷出售,但當他眼神落在女娃的臉上,原先要吐出口的「秋水般溫柔」硬生生又咽了下喉。

  那女娃的眼,含怒地緊咬美婦人臉龐,既不溫柔也不似水,反倒像頭負傷小野獸般,充滿了防備及不信任。

  麗姨娘搖搖白玉柔荑,「這丫頭不好馴服,搞不好哪天還會反咬我一口。不了,她既非絕色美人,性子也絕不會柔順,我可不想養條虎兒在身旁。」

  她閱人無數,一眼便看出女娃兒骨子裡的硬脾氣。在勾欄院裡,男客要的是溫香暖玉的享受,除非是極富艷名的花魁才有傲氣本錢,否則長相平凡又難以馴順的女子豈不教男人倒盡胃口,更別提花上大把家產,博卿一笑。

  麗姨娘付了數袋銀兩,領著四、五名啜泣的小俏娃離開。

  「□}Λ閼饉姥就罰 娌皇斷啵 鼓腥思□R賣不成,將怨氣發洩在她身上,火辣辣一掌在粉頰烙下五指紅印,卻打不掉她恙怒的目光﹝

  見狀,男人火氣更盛,反手又是一掌。「別再用那種討人厭的眼神看我!」

  她勉強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面無表情,彷若方才承掌受摑的人不是她,但咬破唇瓣所浮現的血紅明明白白指控著男人的粗野。

  疼痛引發的淚意硬掛在眼眶內,她不准許自己表現出一絲無助與怯懦,殊不知這番倔氣的舉動全數落在二樓廂房裡層層紗幕隱蔽的魔綠瞳眸內。

  墨綠色瞳孔下的薄唇緩緩揚起淺笑,黑衣包裡的顧長身軀站起,撥開紗幕。

  好漂亮的眼,這是他腦中閃過的評價。

  那眼神像是只困獸,冷眼看著眾人卻又無力掙脫,待宰又不願求饒的倔強。

  「我要那個丫頭。」未及深思,低沉渾厚的嗓音已經宣告似的開口。

  坐於他右側是名俊逸絕俗的白衣男子,此刻正順著他的視線,打量那名咬著唇瓣的女娃。

  「敢情你嫌光紅豆一個不夠,也想再收養個『女兒』?」刻意在最後兩字加重調侃語氣,白衣男子輕啜香茗,丹鳳眼狀似不經意地掃向他,「還是想為紅豆買個玩伴回去?」

  紅豆,是白衣男子兩年前在大雪中拾回的女娃娃,今年正巧六歲有余。

  「那丫頭的武骨奇佳,是天生練武奇才。」黑衣男子雙手環胸,短短兩句算是解釋。

  「何謂練武奇才?若不曾痛下決心學藝,再好再硬的武骨也如同枯枝,一折便斷。」白衣男子臉上浮起若有似無的陰霾,隨即隱去。「我倒覺得那丫頭像以前的你,尤其是眼神,真讓人忍不住……」他停頓,呷口香茗。

  黑衣男子轉向他,等待他說完未竟的句子。

  白衣男子揚睫一笑,「想收緊握在她頸間的十指,瞧瞧她求饒的模樣。」他挑舋道,完全不理會身畔風雨欲來的危險。

  「她不會。即使擰斷那白嫩細頸,她也不會哀求饒命。」黑衣男子直言道。那雙眸子太傲然、太堅韌,明明白白寫著她的不服輸。

  「像你這種『喀喳』一聲便擰斷別人頸子的人,當然聽不到任何求饒聲,對手連哀號也來不及便斷了氣息。」白衣男子語帶雙關,薄唇勾勒出殘酷而優美的弧形。

  視線緩緩移至白衣男子身上,黑衣男子不怒反笑,「白雲,你可以繼續選擇坐在這裡耍嘴皮子,但若買不到那丫頭,我會要你同時接下三件『閻王令』。」

  白雲挑挑劍眉。呵呵,有人翻臉了!

  他曾經「不小心」拆掉整個閻王門,為了賠罪,也為了償還閻王門重建費用,整整一個年頭的閻王令全由他接下。雖然對他而言,完成閻王令絕非難事,卻會花費他清閒度日的休憩光陰,他可不想再為難自己!

  「馬面,你聽到了嗎?還不去!」他朝始終環劍侍立於身後的長臉男子道,輕輕鬆鬆將擔子丟予下屬。

  被喚作「馬面」的男子領命而去。

  白雲轉向黑衣男子,補上一句,「是女兒,還是將來的……白無常?」

  「什麼都有可能,獨獨不會是女兒。」黑衣男子斜睨白雲一眼,口氣輕視得很,「我可不打算再收個笨蛋女兒。」

  白雲輕笑,自然明白黑衣男子正暗諷著府裡那個武骨奇差,甚至可說是武學膿包的紅豆娃兒。

  「這番話若是讓炎官小乾爹聽到,恐怕就不得安寧了。」石炎官可是他們四個拜把兄弟中最疼愛乾女兒的人,已經到了掏心挖肺的誇張地步。

  黑衣男子輕哼。

  片刻,馬西領著小丫頭及另一個小男孩上樓。

  「怎麼帶兩個回來?不是說只要一個丫頭嗎?」白雲問向馬面。

  「賣主說這小丫頭賣不到好價錢,乾脆買了男孩附帶小丫頭,僅算二十兩紋銀。」言下之意,小丫頭是免費饋贈的「陪嫁品」。

  「無妨,人買到便好。」

  甫滿十歲的她悄然抬睫打量著眼前一黑一白、氣息迥異的男人。

  身穿白衣緄□繡吉祥圖騰的男子,有著一張更勝女子數分的俊容,晶亮的丹鳳眼帶著盎然趣意檢視著她。

  四目交會之際,他輕頷首,順帶奉上淺笑,令她微微安下心來。

  視線輕緩移向衣著與白衣男子強烈對比,壓迫感也更駭人的黑衣人身上。

  罕見的墨綠瞳孔,在透入窗縫的日光反照下顯得翠亮,點活那張冰雕石刻似的臉龐,卻未能帶來一絲溫柔的感覺。像兩潭翠綠的湖泊,清澈如鏡但永遠也無法明了潭底驚人的深度,足以溺斃任何一個因好奇而探入其中的泅水人……這想法令她不安一顫,她垂低眼,避開那道綠色的目光。

  這兩位男子,哪一個是買下她的主人?

  最好是穿白衣的那位,至少她相信面容和善的他會是個不為難人的好主子。她在心底默默祈禱著。

  「小丫頭,你的名字?」白雲優雅開口。

  果真是他?女娃兒欣喜地正欲開口,卻遭黑衣男子打斷。

  「不需要,我會賜你一個全新的名字。」

  她愕然睜圖眼,不是因為他命令獨斷的口氣,而是因為話中的主宰意味──他會賜名予她,代表著他才是買下她的人!

  「過來。」黑衣男子靠坐在雕龍繪鳳的紅檜座椅上,雙臂環胸。

  不,她不要!

  她不要聽他的話,更不要讓他買下──她直覺地反對、直覺地搖頭、直覺地抗拒!

  馬面見狀,將她向前一推,正巧跪落在黑衣男子跟前。

  「瞧,她怕面目可憎的你。」白雲手腕一甩,笑聲與清洌展扇聲同時響起。

  馬面擔憂地瞧著笑得開心的白二爺,再瞧瞧臉色暗沉的主爺,不由得為前者捏一把冷汗。西對陰驚駭人的閻王時,白二爺竟然還敢嘲弄、諷刺、調侃?他不怕惹怒了閻王,落得身首分家的慘狀嗎?

  黑衣男子現下的注意力全數在小丫頭身上,沒心情去理會白雲的戲言。

  「今年多大?」他以鞋尖挑起低垂的小臉,逼迫她回對他。

  「……十歲。」

  十歲開始練武是晚了點。黑衣男子單掌握住她的手臂,使力一提,像拎小雞般將她拉近自己。

  她試圖掙扎,卻換來黑衣男子滿意的低笑。

  「果然不出所料,這骨架絕對是上上之選。」甚至遠勝過他及白雲。

  「放開……」她害怕低嚷。那只手掌足足此她的大上兩、三倍,他稍稍數分的力道已經足以折斷她骨瘦如柴的手臂!

  黑衣男子覽盡她的面容,最終落回她最出色的眸子。

  他直勾勾望進她靈魂深處,魅綠似玉的眼成為她唯一可見之物,當他開口說話,她幾乎要錯覺吐出字句的是那雙無溫瞳仁。

  「我買下你。」黑衣男子輕聲宣告,「我是閻羅,今天起就是你的主子。」

  ※  ※  ※

  他買下了她。

  將她帶回一座位於幽深林間的府邸,在白霧包圍籠罩之下更顯縹緲虛無。

  但她知道,這裡不會是世外桃源,更不可能是茫茫仙境……

  在府裡大廳上,清一色的男性,每道飽含不可思議及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她好不自在。

  「不是說去打聽汴京方面的消息,怎麼又帶回兩個孩子?」閻王門中排行老三的「黑無常」牛耿介朝白雲咬耳朵。

  「一時興起。」白雲不加以點破,實際上他也很好奇閻羅突來的舉動。

  排行老四的「武判官」石炎官也湊上前來,笑咧出一口白牙問道:「老大又帶了個女兒回來嗎?」自從領養一個小紅豆之後,他才發覺自己是塊當爹爹的好料。

  白雲僅是聳聳肩。

  「老四,另外那名小男孩交給你了。」閻羅坐於王位上開口,右手指著小丫頭身旁的文弱男孩,閻王門裡的武藝訓練向來皆由武判官執行。「名字……就叫白魑。」

  白雲噗哧一笑。白魑、白癡,這名字能聽嗎?就算閻羅當真討厭「白」這個姓氏,也毋需報復在小男孩身上呀。

  他看向無辜可憐的小男孩,解圍道:「別叫白魑,叫白魅吧。」好歹這名小男孩與他同姓氏,為他挽救可憐的「姓名權」無可厚非。

  閻羅投給白雲一個指責眼神,而後緩緩將視線投注到她身上。

  一抹惡作劇的光芒閃入特殊迷人的綠眸,閻羅仰起下巴,刻意放慢說話速度,讓一字一句在廳堂上更加清晰──

  「你,就叫憐我。」

  她愕然抬頭,對上他取笑的神情。

  閻羅好笑地發現小女孩眼中的嫌棄,看來她相當討厭這個聽來軟弱又女性化的名字。

  眾人還來不及消化這軟弱又肉麻的名字,白雲已忍俊不住地放聲大笑。礙於閻羅那張越發暗沉的冰冷面容,除了白雲之外,沒有任何人敢露出一絲笑意。

  即使她不識字,也明白這兩個字對她而言是多麼屈辱!

  尤其迴盪整個廳堂的爽朗笑聲,令她更加難堪。

  「笑夠了沒?」閻羅瞇起鷹眼,厲聲警告反常的兄弟。

  白雲拭掉眼眶邊星亮的笑淚,仍然難以回復先前的優雅氣息。這次的發笑,大概是他此生最誇張、最不顧形象、也最開懷的一次。

  「白雲合!」閻羅使勁朝木桌一擊,低咆出白雲的全名。

  「好、好,不笑!不笑!」白雲合收起笑臉,瞬間回復原先溫雅的模樣,變臉如同翻書般快速。

  「老大,這個名字不適合吧……」石炎官開口。

  閻王門一向是以「鬼」字旁的字或森羅鬼殿的魑魅來命名,大不了再加上個暱稱,現在老大竟然將一個未來的殺手取名叫「憐我」……聽起來怪肉麻的。

  白雲合認真地拍拍石炎官肩膀,「怎麼會呢?『我不要你們可憐我』!瞧,這孩子眼中不就寫著這八個字嗎?大哥只不過是取兩字來用,是不?」取笑的眼神又飄回滿臉不爽的閻羅身上,只是此次帶著更多明了。

  「總有一天,我會親手縫合你那張漂亮的嘴。」閻羅威脅道,只可惜白雲合壓根不懼怕。

  「老大,這丫頭是否也交由我來訓練?」石炎官問。

  「她由我來教。」

  閻羅的話一出口,石炎官及牛耿介不禁面面相覷。

  能讓閻王親自動手教導武藝,足見這名丫頭絕不平凡──雖然由外貌無法看出端倪。

  她壓低螓首,無助又茫然地注視自己的腳尖。

  她不知道身處何處,也不明白那幾個男人言談間的含意,更不了解他們身分為何。她只知道從那名喚「閻羅」的男人買下她起,他就是她唯一的主子,這裡就是她唯一的世界……

  閻羅,好可怕的名字,怎麼會有父母將孩子取這樣不吉祥的名字呢?

  不期然的,一張小巧紅潤的臉蛋閃進她的視線,矮不隆咚的女娃攀附在她腿上,靈活水眸好奇打量著她。

  「你是誰啊?」小女娃啃著拇指,奶嫩童音問道。

  「我……」

  「紅豆,過來。」白雲合朝小女娃招手。

  紅豆瞧瞧他,又瞥兒坐在白雲合身旁的陰沉閻羅,小鼻頭輕皺,決定還是朝最疼她的小乾爹方向奔去。

  白雲合在她投向石炎官懷抱前一刻,搶先將她抱滿懷,存心鬧著她玩。

  「哇──小乾爹!」紅豆索性放聲大哭,卻仍舊被緊摟在他臂膀內。

  「二小叔又不會將你吞下肚裡去,怕什麼呢?」白雲合故意將她小腦袋壓向他的胸膛,一股清新薰香竄進她鼻腔。

  「二小叔好臭!不要抱!不要二小叔抱!」紅豆努力再努力晃動雙臂。

  她不是真的討厭那股無法形容的薰香味道,甚至還趁著掙扎之時猛力狂吸數大口,她只是不喜歡讓二小叔摟抱時的感覺──她不喜歡暖暖的手臂抱著她時,那張好看又漂亮的臉上卻浮現若有似無的冷淡。

  「你別老逗弄她,難怪她越來越不喜歡你。」石炎官搶下紅豆,巨掌輕拍安撫著啜泣不已的丫頭,連帶拋給白雲合責難的眼神。「別哭了,愛哭鬼。」

  白雲合僅是挑起劍眉,回他一個無所謂的笑容。

  「這小丫頭,都不肯讓我抱了。」雖然當年是由他將紅豆拾回,但她卻日漸與小乾爹石炎官親近,反倒疏遠了他。

  「誰教你不多花點時間與她親近?」石炎官將紅豆抱坐在大腿上,任她一雙小手在茂密胡間穿梭玩弄,樂得咯咯嬌笑。

  「小乾爹,姊姊是誰?」好奇的紅豆追問。

  「她呀,以後就是閻王門的人,她叫憐我。」石炎官耐心又溫柔的回應,與平日豪邁海派的模樣大不相同。

  「蓮藕?」紅豆皺起一雙細眉,隨即天真地拍掌而笑,「我叫紅豆,她叫蓮藕,都是可以吃的呢!是不是又是二小叔取的名?上回二小叔在喝甜甜的紅豆湯,所以我叫紅豆,這次二小叔正巧在喝蓮藕湯嗎?」

  聞言,白雲合又毫不客氣地笑出聲,閻羅舉起右掌,眼神威嚇著──再笑一聲,這只手掌要劈碎的,就是你的腦袋!

  白雲合搖搖扇,識相地抿緊嘴。

  「是憐惜的憐,你我的我。」牛耿介輕點小紅豆的鼻尖,解釋道。這小丫頭,成天只想著吃喝玩樂。

  「憐我……」紅豆認真重複一次後,跳下石炎官大腿來到憐我面前,暖暖小手反握住她的,羨慕地道:「好棒喔,你的名字真好!如果真的有人可以憐惜疼愛,那不是很好嗎?不用再挨餓受凍、不用再擔心受怕……」

  水漾的眸子緩緩垂下,小臉浮現完全不符合她活潑性格的幽怨,半晌再仰起頭時,卻已將一閃而逝的情緒拋諸腦後。

  「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把大乾爹、二小叔、三乾爹和小乾爹都分給你,以後我就叫你姊姊。」稚氣的紅豆將親人大方分予她。

  憐我輕輕回握她的手,薄唇勾起淺笑─頷首。

  她在這裡擁有了頭一個朋友、頭一個妹妹,讓她高懸擔憂的心緩緩安定下來。

  至少她不會是孤單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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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的安逸日子僅只短短半天。  

  任紅豆牽引著她逛遍府邸之後,紅豆便被石炎官拎走了,臨走前只交代她到操練場去,有人正等著她。她滿懷疑惑地摸索到了目的地,見到背對著她的偉岸身影時,心中的恐懼是可想而知。  

  閻羅緩緩轉過身,原先披散的及腰黑髮已束於腦後,依舊是一襲黑衣。  

  在他的目光逼視下,憐我抬起沉重的步伐走向他。「您找我?」  

  「接住。」他僅吐出兩字,快速將掌中利刃拋予她。  

  憐我還來不及伸手反應,利劍當唧落地,她笨拙地蹲下身子,拾起那把沉重的寶劍。  

  閻羅直挺挺地站在她身前,巨大身影完全覆蓋住瘦小的她。  

  「這裡是閻王門,是我一手建立的鬼殿。」他雙手環胸,口氣不慍不火卻威嚴駭人,「在閻王門內,不留無用之人。」  

  「我會洗衣燒飯,絕不會毫無用處……」  

  閻羅嗤笑一聲,目光越發冰冷翠綠。「你以為閻王門是做什麼的?」  

  「對、對不住……我不知道……」雖然光聽名稱就明白絕對不會是名門正派,但當「殺人組織」四個字由他的唇間逸出時,她仍不由自主驚慌得大退數步。  

  「有人願意花錢買命,我們便賣,用你手上的劍,斬革除根。」他龍行虎步逼近,瞬間縮短兩人距離。  

  殺人,她甩開劍,緊咬著唇。  

  為什麼他能以如此輕鬆自然,甚至是嘲諷的口氣來陳述這般罪大惡極的行為!?看著剛硬臉龐上如同索命閻王般決絕無情的神色,一股寒意攀緣而上,凍得她直打哆嗦。  

  「你買下我……就是為了要我殺人?」她口氣不穩,發覺那微瞇含笑的瑩綠眼眸似乎在讚賞她的聰明。  

  難怪他欣喜於她的武骨奇佳,難怪他欣賞著她倔傲的個性,全因他要塑造一個甘心為他賣命的殺人工具!  

  「我不要!」她猛搖頭抗拒。「爺,我可以做牛做馬,一輩子在這裡為奴為僕,但求您別教我殺人……」  

  她雖然是名窮苦人家賣出的多餘丫頭,對未來全然沒有掌控之權,也深知自己可能面臨任何不堪的對待,但絕對不容許弄髒雙手!  

  「我沒讓你選擇,你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閻羅輕易駁回她的哀求,右手扣住她的下顎,毋需任何怒焰,那雙魅眼便光華炙人。  

  鬆開箝制的大掌,也抽離沉窒壓迫,閻羅腳尖輕佻,勾起地上長劍。  

  「黑無常劍式使得俐落,武判官刀法靈活,文判官……」閻羅一頓,凝視著她,「我教你使『軟劍』,既易上手也不沉重。」  

  憐我見情勢已不容她置喙,瞳間載滿無奈。  

  閻羅解下纏繞於腰間的墨黑軟劍,原先軟柔似絹布的劍身在他掌間化為硬芒,他輕輕一送,內力貫穿劍身,直直釘在她腳前輕輕搖晃,像一道訕笑的弧度,嘲弄著她的無力掙扎。  

  她緊握成拳的小手置於腿側。  

  不要接!接了就回不了頭呀!接了就等於臣服於他的威權!接了就永遠也逃離不掉未來恐怖的殺人歲月!  

  她不斷告誡自己、提醒自己,柔荑卻在他輕蔑的目光下,倔強地握緊劍把,使勁抽出。  

  「賞你。」他掛著淺笑,卻柔化不掉剛強的氣勢。  

  「我不會感激你,包括你買下我這件事。」即使畏懼於他的狂傲狠戾,憐我仍直視著他,強逼自己不逃離他的視線。  

  她不會感激他買下她,使她由卑賤的「貨物」轉變為殺人工具。  

  她不會感激他為她取名,因為那僅僅是他羞辱她的另一種方式。  

  她不會感激他解下寶劍賜予她,因為那是強制她染上血腥的起頭!  

  閻羅不怒反笑,因她炯炯發亮的目光點活了素淨清秀的臉龐——就是這種眸光勾起他絕大興致。  

  「很好,我要的就是這虎兒眼神。」他撫上憐我頰畔,像在挑逗安撫著一頭聽話小貓。  

  「如你所願!」不知是由何而生的膽量,她狠狠咬上那隻大掌的虎口,感覺血味在嘴裡蔓延。這是她咬到堅硬掌肉的牙齦所滲透的,抑或咬破他手掌所致?  

  「野獸反撲絕不會攻擊無法致命之處,只有最蠢傻的笨蛋才會朝手掌猛咬。」閻羅沒有使勁抽回掌,反倒在她死命咬緊牙關時冷冷提醒,長指輕點自已頸部突高的喉結。「只有咽喉才能讓獵物無法反抗,並且瞬間窒息。」  

  聞言,憐我微微一愣,不覺鬆口。  

  閻羅伸出另一隻手掌,揉揉她的頭頂。「從明日清晨起,到操練場來,我會教你『正確』的反撲方式。」  



  正確的反撲方式,說穿了就是置人於死地的武藝。  

  一開始,他並沒有心急地強逼她練就艱深困難的使劍方式,反倒命她握緊劍把,在烈毒日光下練習扎馬步的基本功夫。一連十日,任何一個初學乍練的漢子也承受不住的辛苦,她挨下來了!因為不願見到他狎弄的目光、聽兒他輕蔑的言詞,她不願在他面前展露一絲絲女兒嬌態或是認輸的模樣!  

  殊不知她的堅持逞能早在閻羅算計之中,並且對她的毅力相當滿意。  

  不單因她天生便是學武之材,更因她有不服輸的心境,這些對於一名習武者來說是成功最快的途徑。  

  「好。將汗水擦乾,我教你一套簡易劍法。」閻羅將椅邊的白巾拋給她。  

  憐我沒有伸手接過,胡亂在自己肩胛處抹擦滿頭汗珠。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閻羅欺身抽掉她腰間軟劍,在場中舞起劍式。  

  墨影翩翩隨形翻飛,猶似一道流暢黑雲,其中交雜著突來的耀眼銀閃。那道劍光有力突刺,輕柔收挑,劃斷空氣中凝結阻礙的無形屏障,劍尖變化百出,冷如冰、硬似鋼、柔若水、光勝月,在他玩弄戲要的掌中以不同形態展現卻同樣攝人心魂。  

  憐我不得不承認,舞劍的他耀眼直逼日月。  

  人停式收,他的臉龐未見一滴汗水。  

  「瞧清了就換你來。」閻羅將劍脫手拋出。  

  憐我拾握軟劍,以同等精采方式舞出招式。一合眼,勾魂黑影反覆在她腦海間舞弄劍身,她與意識中殘存的他比畫完美劍式。  

  頭一次,她感到劍柄在掌心微微發熱,劍勢與沉穩的呼吸結合為一,不分彼此。  

  閻羅踢起場間碎石,擊疼她的手背,也擊掉那把劍。  

  「你以為自己是舞孃嗎?我要你練劍,可不是教你舞耍勾引男人的媚姿。」他薄怒無情的語調引來她屈辱的瞪視。  

  「我哪裡做得不對?」她硬壓下心頭湧起的狂濤,冷然問。  

  「劍身無利、腕間無力、劍鋒無亮、指扣無勁,倘若我是仇敵,僅僅一招便能要你頭身份家。」他毫不留情地斥責。  

  「我不信。」憐我重新拾劍握緊。她的一舉一動全照他所教導的,竟讓他批評為輕擺腰肢的賣藝舞孃!  

  「證明給我看!」話聲甫落,她已施展方才學習的劍式,招招迎面擊向閻羅,亮照照的銀霜毫不停下攻勢。  

  然而,她甚至連閻羅移動的步伐都來不及瞧清,痛覺已由她右臂蔓延開來——閻羅扯著冷笑,單指抵在鋒利的劍尖頂端,透過指尖將渾厚內力一送,硬生生擊麻她的經絡。  

  她死咬唇瓣,嚥下破喉而出的疼痛呻吟,右臂因他驚人的內力而疼麻不堪,連鬆開拳頭這輕易的舉動也無法自主。  

  「我告訴過你,軟劍劍身就像絲絹,一般的揮舞方式絕對無法激起它嗜血的本性,如何讓軟絹化為利刃,就靠『腕力』。在腕間輕轉而過的內力要全數移送到劍柄或劍尖僅能靠『速度』,而你,這兩方面都無法掌控,如何能傷我?」閻羅見她痛苦捂著右臂的模樣,綠眸間閃過絲絲異狀,猛地甩袖轉頭。  

  「明兒個我會再度驗收,你若再做不好,那只無用的手臂廢了便罷。」語畢,他跨開步伐默然離去。  

  憐我忿然不甘地咬牙,任淚水一滴滴落在麻疼不已的右手背上,顫抖的掌猶不願松離劍柄。  

  這是最後一次!這是她最後一次因為他而落下屈辱軟弱的淚水!她會挨過這一切一切的痛苦過程,然後親手扯下那個惡魔的邪笑!  

  片刻,待疼楚稍褪,她硬撐起身子,一遍又一遍在燠熱難當的操練場上練起劍法,彷彿眼前有個閻羅正與她拆招……  

  離操練場數尺之遙的看台上,牛耿介和白雲合自頭到尾未曾遺漏任何一幕。  

  「老大是怎麼回事?他想殺了那丫頭也毋需如此花費精力,一刀砍了她不就了事,何必將她逼到如斯地步?」牛耿介搖搖頭。那丫頭壓根連身子都站不穩,竟還強迫自己帶傷的右臂次次揮舞軟劍。  

  「殺她?大哥怎麼捨得,她可是難得一見的奇材。」尤其是數日以來的辛苦訓練,她連聲苦也沒喊過,遠比一身武骨更教人折服。  

  「但老大太過心急,短短數日便要丫頭與他對招,一個普通的俠客就算練上十幾二十年也不見得能碰上老大的衣袖。」牛耿介當然知道閻羅愛才惜才之心,但強逼之法又能有多大成效?  

  的確太過心急。白雲合暗忖。  

  「只有你敢同老大提些建議,讓老大別這般急躁,否則那丫頭在武功還沒練成之前便先成一堆白骨,到時就當真僅存『一身傲人武骨』。」牛耿介拍拍白雲合,將救苦救難的麻煩事交付予他這名副其實的「文判官」。  

  白雲合沒有正面回應,深沉目光落在場間搖搖欲墜的身影上。  

  「小丫頭撐不住了。」白雲合突然道。  

  他話聲甫落,憐我也隨即癱倒在日光烘烤肆虐的操練場上,直至沉重眼簾合上之前,執劍的手仍然不肯松放。  

  朦朧間,憐我察覺有人輕柔抱起她的身軀,令她有如飄浮在雲朵之間……  

  再次醒來是在裊裊煙霧間,引起滿室氤氳的暖波包裡著她沉浸其間的光裸肌膚,讓她誤以為自己置身夢境。  

  連日來的疲憊在溫熱水波間一點一點消弭,只可惜臂上傳來的疼痛在在提醒著她,她仍舊處於閻羅一手建造的閻王門。  

  憐我側過首,瞧清整只右臂淤傷慘狀,不覺輕歎。這只會是開始,而不是最終、最嚴重的傷痕。  

  驀地,浴池內的騷動勾回她所有心思。  

  微微漣漪自水面上漸漸擴張,越激越急的水泡竄升而出,就在她眸光一斂,扯緊沐浴用的白巾防身同時,水底浮出一張小臉,大大吁喘數口氣,熱水浸紅的粉頰漾開笑容。  

  紅豆喜孜孜地朝她游近。「憐我姊,你醒啦?我已經泅完好多回水呢。」  

  「我怎麼會在這?」她的最後一絲記憶是在操練場上習劍的光景。  

  紅豆搖搖小腦袋瓜子,「我也不知道,二小叔問我想不想玩水,天氣這麼熱,我巴不得浸泡在水缸裡,所以就同意啦!結果二小叔交代我要剝光你的衣服,與你一塊玩水。」雙掌激起透光的水珠子,雖然是熱燙的溫泉,她仍玩得不亦樂乎,「他還說一定要等你睡醒,我才能離開水裡。」  

  原來是白雲合救了她?  

  浴間外的屏風處傳來溫潤含柔的男性嗓音,「紅豆,姊姊醒了嗎?」  

  「二小叔,醒了!剛剛才醒。」  

  「她醒了你也別泡太久,趕緊出浴更衣,我將你倆的衣物擱在桌上。」  

  憐我如夢初醒,猛喚了聲:「二爺,謝謝您。」這稱呼應該沒錯吧?  

  「別客氣。」遠處低笑回應,白雲合的腳步聲在前堂來來往往,半晌便聽到浴間門再度掩起的聲音。  

  「憐我姊,我的手都泡腫泡皺了,咱們快快上去,說不定二小叔不僅放了衣服,還有些零嘴玩意兒呢。」紅豆一骨碌地破水而出,拖著長長水痕足印來到前堂,樂極的嚷嚷聲也隨之響起,「是白玉夾片和茶餅呢!」  

  憐我略微包裹裸裎肌膚,尾隨而來。見紅豆一臉饞樣、滿手食物,她淺笑取下紅豆左右手的玩意兒,遞上醒目赤紅衫儒道:「你先將衣物穿戴好,食物不會平空而飛的。」  

  「對唷。」紅豆吐吐粉舌,甫離開熱水浴池倒還真有些許寒意,她快手快腳穿好喜氣洋洋的紅衫裙,卻發覺憐我套衣時相當吃力的動作及右臂的整片淤紫,「憐我姊,你的手臂……」  

  「一點小傷,不礙事。」憐我扯下袖子掩飾淤傷。她還得趁天色末晚再練練軟劍招式,否則明天不知又會受到閻羅怎生的凌厲責罰。  

  「我去向鬼醫爺爺拿些藥幫你推拿。」紅豆是想到便做的急性子,語聲甫落,嬌小的身影也像狂風般捲出房去。  

  再度跨內的跫音響起,憐我攏聚長髮慢慢轉回首。  

  「你性子真急,我——」她睜圓眼,發覺來人竟是造成她受傷的罪魁禍首。輕蕩在唇邊的淺笑瞬間消散無蹤,她迅速整理衣衫,無奈顫抖的手指怎麼也無法將精緻的繡結扣好。  

  「倔強的丫頭。」閻羅靠在桌緣,淡然將她的失措收納眼底,覽盡她衣衫不整的模樣。  

  他拈起盤中一塊茶餅,甫咬半口便蹙眉放下——是他最討厭的甜品。  

  「八成又是白雲餵養那笨丫頭的玩意。」他不屑輕嗤。  

  憐我兀自奮力對抗惱人的繡扣。  

  「明兒個別上操練場了。」他突地道。  

  「為什麼?」她不解,更不以為狠辣的他會突生同情善意。  

  即使僅識得他短短時日,她也早將他陰沉脾性摸得透徹,知道他絕對不是個擁有良心及憐憫的人。  

  閻羅悠閒地抬起頭,眨也不眨的綠眸映出她疑慮的臉孔。  

  良久,他輕吐:「明兒個會下雨。」  



  明兒個會下雨?  

  是的,數日霪雨連綿沖刷夏令時節的燠熱,讓閻王門眾人偷得浮生半日閒,而她,並不算在內。  

  正因她的受苦受難,才造福了閻王門的魑魅魍魎。  

  閻羅的確讓她休憩一日,僅僅一日又重複辛苦的學藝過程,練武場所自屋外移至府邸西側的「修武居」內,不許旁人在場,自然也獨佔了霖雨之際的唯一練功之處,難怪近日來魑魅魍魎的情緒明顯喜悅高漲。  

  她依舊無法釐清那天閻羅大方奉送的清閒休養時光。下雨絕非他變更心意最主要原因,否則她會有更多空閒的光陰,至少在大雨未終之時……  

  那他是難得一時憐香惜玉?這念頭才浮上腦海便讓她輕甩螓首給否決掉。不,他不會的……  

  那要如何解釋他的舉動?  

  她微驚,暗罵起自己的胡思亂想——她是怎麼了?閻羅對她既無疼惜,更甭提絲毫的善意,為何她竟因他一個無心小舉動給亂了心緒?或許那日是他自己疲倦了、想偷懶了,所以才施恩似的順水推舟,壓根談不上任何額外細微心思呀!只有她自個兒在瞎猜胡想……  

  是了,必定是如此。她為心底蠢笨的念頭下了最佳解釋。  

  憐我揚甩掌間軟劍,將力這傾注其上,腕動同時亦翻身挑劍上擊,清脆瓦裂瓶碎聲不絕於耳。使完一套劍式,數百個厚陶土甕也化為風沙碎塵。  

  閻羅撐頤坐在位於蒼勁有力的墨黑筆跡「武」字下方的椅上,看著她收劍纏回腰間。鷙猛的五官此時看來相當慵懶,但並未減輕些許壓迫,因為他像只假寐的猛虎,隨時都會張大尖牙撕裂觸怒於它的人。  

  對於她日益精進的武藝,他毫無獎勵,彷彿認定這是她應該也必須做到的。然而對於懲罰,他倒是毫不吝嗇。  

  馬步稍稍偏頗,三個夜裡她被罰獨自蹲立於場上,軟劍無法使喚自如,她被罰揮劍整整一晚,不得休憩;掌勁無法使盡全力,她被罰徒手擊碎上千塊石瓦。  

  或許是不願臣服於他的鐵血訓練,她的潛力全數教他激發,像撥雲見日般逐漸清朗明亮起來。那是她從未領受過的力量是的,盈滿渾身血液裡生生不息的強大力量,流竄在她一經一絡間無上無盡的強大力量!  

  真如他所說,她是練武奇材。  

  由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娃,在短短時日間竟已做到尋常人一整年努力不懈的地步,她的能力或許在他料想之上。閻羅凝望著場中挺亙身軀冷冷瞧著他,等待他下一道指示的憐我,那雙眼中仍舊是倔強不屈的堅決。  

  「過了月底你就滿十一歲了?」閻羅問。  

  她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何詢問這無關緊要之事。  

  「很好。無論你花多長的時間練習,我要你在十一歲這年與武判官打成平手,十二歲那年超越他;十三歲那年與黑無常並行;十四歲那年取下閻王門空缺數年的『白無常』一職。」他彎起含笑卻冰冷的綠眸,「你,做不做得到?」  

  「我會直接超過你!」憐我傲視著他。閻羅是她唯一追趕的目標,其餘人她一概不放置心底,更不願照他所安排的藍圖而行。  

  閻羅輕笑兩聲,嘲弄氣味濃厚,將她自信的宣示當成玩笑。  

  「你笑什麼!」她忿然咬著薄唇,殊不知這般稚氣的舉動看在別人眼底是何等撒嬌的模樣。  

  「笑你不自量力,笑你異想天開,笑你竟然會蠢到輕捋虎鬚。」  

  「我不只捋虎鬚,最後還會咬斷你的咽喉。」憐我將他先前「教導」的狩獵方式甩回他臉上。  

  不料,閻羅反倒加深唇角多年不曾出現的笑痕,表情分明是輕蔑地調侃她——有本事,試試。  

  「左一句捋,右一句咬,閻王門何時變成野獸肆虐場了?」突來的嗓音打斷兩人一觸即發的對峙,四目同時轉向門扉那抹淨白身影。  

  白雲合懷抱著熟睡的紅豆,左手還能拎著茶盤小菜,不疾不徐走入修武居。  

  「你來做什麼?」閻羅沒好氣地問,整個閻王門裡只有白雲合能讓冷面閻王展現異於平常的臉孔。  

  「炎官和耿介領著一班魑魅到雨中『漫步』去了,獨留我和小紅豆,我想你和小丫頭都餓了,乾脆帶些茶點過來聊聊。」白雲合邊說邊放下茶盤。  

  炎官和耿介八成是連日來悶壞了骨頭,才突發奇想地來個雨中特訓。好在纏著炎官的小紅豆睡得安穩,否則絕不會乖乖讓他抱著。  

  「你可以跟老三老四一起去漫步。」  

  「我可不認為淋些雨便能長武藝。」白雲合坐在閻羅身畔,右手輕拍著紅豆背脊,左手俐落傾倒溫熱香茗,一杯給閻羅,一杯遞給憐我。  

  「這可是鬼醫藏私的『碧螺春』,又香又甘,嘗嘗。」說著,他也為自己斟上一杯,「等會兒喝完,你舞套劍法讓我瞧瞧,我很好奇在這種毫不留情的狠辣訓練之下,你的武藝如何精進?」  

  「她不是耍猴戲的。」閻羅想也不想地拒絕。  

  「我舞。」憐我仰首迅速呷盡熱茶,恐怕連那茶是香是臭也全然無所覺。她抽出腰間軟劍,大步走向場中。  

  「出去!」閻羅在她擺出架式時,大喝一聲,命她離開修武居。  

  憐我一怔,目光與他交會,閻羅閃動綠芒的瞳中寫著堅定與不容抗拒。  

  「別讓我說第三次,出去。」  

  憐我立於原地,一動也不動,任憑尷尬氣氛瀰漫。  

  閻羅身形閃動,火辣辣一掌正中她胸前,硬生生將她打飛出修武居門外,一口腥甜血液嘔出薄唇,她癱坐在地,捂著發疼發熱的胸口瞪視他。  

  閻羅居高臨下俯睨她,寒冰似的語調輕冷提醒:「別挑戰我的怒氣,更別考驗我的耐性。」  

  說完,砰的一聲,他使勁甩上門扉,將她隔離在外。  

  「何必呢?將我一塊扯入泥濘當惡人。」白雲合神色未變,揚擺紙扇,為熟睡中因悶熱而出汗的小紅豆招來陣陣清爽涼風。「你的舉動彷彿她是因為我無理的要求而白白挨上一掌。」  

  「少在那裡貓哭耗子。」閻羅投給他責難的冷眼,深知那張漂亮無害的俊顏下有著極深的城府,只有不明瞭他本性的人才會迷惑於他善良的皮相。  

  「貓哭耗子?我倒希望你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白雲合斂起笑,他已有數年不知道何謂「哭」這般愚蠢行為。  

  一股倏然冰冷的氣息在堂上流轉,隨著白薄似霧、含著微香的氤氳茶煙直竄而上、沒入樑柱,那股怪異清冷之氣也無疾而終。  

  「你不是純粹來泡茶聊天。」閻羅直接點破他的來意。  

  白雲合合眼一笑,「泡茶也不會找你這張百年不變的閻王臉。」他又不是自討沒趣的傢伙,找閻羅這種毫無喜感之人來破壞自己的好興致。  

  「既然如此,你還不滾?」  

  「受眾人所托,為可憐無辜又飽受凌虐的小丫頭請命,請咱們高貴善良的閻王哥哥高抬貴手,別折騰僅僅十來歲的女娃。」白雲合酸溜溜地貶損眼前冷著一張俊顏的閻羅,「別掛上這副兇惡神情,別人怕,我可不怕。」他瞧閻羅這張臉孔幾乎已經和他存活世間的歲月一樣長。  

  「我只不過是以最快速的方式在教導她。」閻羅握著杯緣,讓熱煙烘拂臉頰,卻融化不了冰山似的氣息。  

  「教導?全閻王門大概只有你是這般認為。」  

  大夥不斷私下詢問他,小丫頭和閻羅到底有何深仇大恨,逼得閻羅採取惡毒的欺壓、虐待、凌遲手段來對付她。  

  「炎官甚至還以為她是你的殺父、殺母仇人。」說及此,白雲合冷然帶笑,「若真如此,我倒不知道該感謝她還是同你一併凌虐她?」  

  聞言,閻羅竟然隨他一同露出笑意,眸光神似於此刻的白雲合。  

  「我不在意別人如何看待,我只做自己想要的事。她相當聰明,也很耐苦,除了她天性的優勢之外,她和當年的你一樣令我刮目相看,我很期待她是否有超越你我的一日。」閻羅目光落在晃晃輕波的淡黃茶間,透過茶水面遠遠飄回那場意外之時……  

  紅豆輕聲嚶嚀,臉蛋變換臥躺方向,吸吮著手指,夢囈道:「那……那是我的……二、二小叔不要搶……我的……」小小臉蛋上柳眉輕蹙,足見她的夢境中,白雲合所扮演的絕對不是善良英雄。  

  白雲合輕輕推平她眉宇小結,見她睡沉才繼續與閻羅的對話。  

  「要她超越咱們,很難。因為她缺少了『仇恨』,缺少了激起她不得不變強的環境,她最多只會是個武藝高超的女子,卻永永遠遠跨不過咱們的鴻溝。」  

  「她會的。」閻羅自信滿滿。在他掌握下,她會的。  

  白雲合露出一個令陽光為之失色的笑靨,「我真希望見到你吃癟的神情。」  

  「十年前你就見過了。」他沒好氣地回答,而讓他吃癟的罪魁禍首正坐在他身畔一臉無辜地品茗。  

  「當時我年幼無知又不夠老奸巨猾,忘了把握機會大大嘲弄你一番,而現在……我迫不及待想看此刻的到來。」  

  閻羅不動聲色捏碎掌間的茶杯,反扣住其中銅錢大小的碎片,使勁朝背對著他的小紅豆臀部彈去——  

  他很清楚讓白雲合手足無措的最佳方法。  

  睡夢中的小紅豆吃疼,驚跳而起,圓圓的雙眸正對上白雲合同等吃驚的臉孔。哇的一聲,她嚎啕大哭,彷彿遭受前所未見的懼嚇。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明明是趴在小乾爹身上入睡的呀!為什麼一醒來兒到的卻是嚇人的二小叔,身畔還有位八百年不曾融化的冰塊大乾爹?  

  「小乾爹!我要小乾爹啦!」好恐怖……嗚,惡夢!這一定是場惡夢!  

  她哭得聲嘶力竭、哭得驚天動地、哭得草木含悲。  

  「大哥,你!」白雲合惱怒地朝閻羅呿聲,急忙抱起紅豆,「別哭……」  

  「快滾吧。」閻羅換上一副自得的賊笑。  

  「小乾爹——」  

  「好好,我帶你去找小乾爹……」顧不得繼續「嘲弄」閻羅,白雲合飛也似地奔出修武居,難得一見的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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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雲合數月前與閻羅的一番對談,並未替憐我的日子帶來些微改變及輕鬆。閻羅始終如一嚴格地訓練著她,老實說,她毫不詫異,因為剛愎自負的他絕不會因他人三言兩語而動搖意念。  

  數月來的磨練令她越發精練,抽高的身軀遠比同齡的孩子來得挺拔,但他影響的並非只有她的身形,而是她的性子。曾經,她以為自己是寡言少語、無緒無波之人,而讓他買回閻王門之後她才明白——以前的自己竟然還能稱得上「熱情」!?  

  是的,至少以前的她會因為小小的噓寒問暖而窩心不已,會因為簡單的雨歇天霽而笑逐顏開。而現在的她早就忘卻掉那些生為「人」所應有的情緒,不哭、不笑、不喜、不怒、不哀,卻又無法真正跳脫七情六慾——因為對他的怨恨。  

  她並非恨他到想殺他洩忿的地步,只是強逼著自己去反抗他的一切言行舉止,她可以將似魔的他視若無物,卻制止不住眼光追隨他舉手投足,而當他揚起覆蓋綠眸的墨黑長睫與她對望時,目光彷彿看透她的靈魂,這令她更加自厭。  

  明明是性格惡劣的魔魅,為何會擁有一雙瑩澤冷玉般的清寂瞳仁?  

  「憐我姊!喲喝——」  

  紅豆輕快的叫嚷聲拉回她飄遠的意識,抬起頭望見一群稚氣男女圍坐在涼亭裡,鮮紅羅袖飄揚中襯托出她唯一熟識的小巧臉蛋。她緩緩朝涼亭走去,加入她自來到閻王門後從未接觸過的輕鬆聚會。  

  「今天大乾爹怎麼沒教你練武功?」紅豆喜孜孜拉過她結實纖細的藕臂,一併落坐。  

  「四爺有事找他。」憐我簡單答道。在場的除了紅豆之外,其餘皆是陌生面孔,整個閻王門裡她只認得文武雙判、紅豆、閻羅及先前在販賣場時將她領回來的馬面。  

  她打量著眾人,眾人也眨動好奇滿滿的眼睛緊盯著她。  

  「我幫你們介紹,青魈、黃魎、藍魁、白魅。」紅豆自左手邊順序點名,每張稚齡的年輕容貌上是健康又活潑的微笑,「這位是——」  

  「我們知道,主爺帶回來的嘛。」青魈心直口快地嚷嚷,企圖拉近眾人與憐我之間的疏離,「和白魅一塊買回府裡的,是不?」他朝面若敷粉的俊白男孩努努嘴。  

  俊白男孩善意朝憐我一笑,她在腦海中翻尋記憶,卻拼湊不出這個男孩的五官,因為當日她的目光全落在氣質詭譎的閻羅身上。  

  「那日你可出盡鋒頭,不但讓主爺賜個好名,又讓二爺開懷大笑,還讓主爺親自教導武藝,不簡單唷。」黃魎也接續道。  

  出盡鋒頭?她倒寧可渺小得令人忽略,細微得令人視若無睹。  

  「憐我姊,等會兒我們要來場『武藝交流』,你要不要一塊來玩?」紅豆盤起短腿,晃蕩著小腦袋。閻王門眾頭兒在議事堂泡茶談秘密,他們這群魑魅魍魎只好自動散開尋找樂子。  

  憐我的眼底閃過一抹新奇。武藝交流?她從未和閻羅之外的人比試過,也許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讓她明瞭自己的武學程度究竟在何種等級。  

  她頷首答應,眾人將此試場地移到湖心擂台,也是閻王門每年舉行武試時的基本場地。  

  「咱們每年都會在這裡舉行一場武試,考驗眾人的武藝,並依比試成果來決定咱們在閻王門的地位。」藍魁行進間隨口解釋,「咱們理所當然還是小小的魑魅,不過對牛頭馬面而言,這武試可關係到他們能不能晉陞到空缺許久的『白無常』一職。」  

  「聽說以前的白無常是個可愛的人呢。」紅豆攀著憐我的手臂,她曾聽小乾爹大略提過這名討喜又神秘的人。她附在憐我耳畔小聲道:「小乾爹說你會是下一個白無常。」  

  「我不希罕。」憐我冷然道。她不希罕這種殺手似的名號!  

  紅豆來不及問出心底疑惑,黃魎已經做好數根竹籤讓眾人抽取,以排定順序。「來,咱們照長短來此,最長的先上場。」  

  結果憐我取得所有竹籤中最長的一隻,其餘人便按照順序上場向她挑戰。  

  頭一個送死的是青魈,說完「請賜教」三字後便讓憐我一掌打落湖心,享受露天沐浴的快感。  

  第二個倒楣鬼是黃魎,他比青魈好點,直到說完「看我的厲害」五字才讓她一腳踢下水與青魈做伴。  

  第三個是小紅豆,憐我倒是手下留情,僅以掌風輕輕送她下水玩玩。  

  第四個白魅在殺豬般的哀號聲中壯烈成仁。  

  幾名閻王門中等級較高的魑魅魍魎見狀也手癢地下場比試,情況皆同前者,霎時間武試湖裡萬頭鑽動,盛況空前。  

  她從不知道自己凝聚掌間、手腕、雙腿欲爆發的力量有多麼驚人,每送出一掌,她體內的內力便多數分;每踢出一腳,透入骨髓的喜悅及律動像是有生命力般的清晰。  

  身影俐落,拳風似虎躍、掌形似龍翔,在擂台中心形成最最耀眼的光芒,略微平凡的臉孔激出艷麗淺笑,因渾身湧發的奇特感覺而懸浮至面孔的自信,點亮她英氣的眉宇,散發令人無法直視的璀璨。  

  「我還真以為有人踢館踢上閻王門了。」遠處四道憑依樹幹的身影中發出驚歎聲,「看來我的訓練太輕鬆,那些魑魅魍魎竟然擋不住一個小丫頭?」石炎官腦中開始算計磨人的特訓來教訓落湖那些傢伙。  

  「沒料到她如此驚人。」牛耿搖頭讚歎。短短不過數月,閻王門已然讓她掃蕩大半,再修練個數年,他們這些閻王門的頭兒們恐怕也勝不過那丫頭吧?  

  白雲合側過臉望見閻羅臉上滿意的神色,遂朝身後數步之遠的馬面道:「你去挫挫她的傲氣,那丫頭只攻不守,相信你明白如何做。」他搖搖紙扇,轉回臉孔冷道:「若是敗了,你也沒有臉存活於世,是不?」  

  他以疑問句表達出本意,明白告知馬面,輸便等於死。  

  馬面領命而去後,石炎官問道:「老二,你確定馬面制得住她嗎?乾脆讓我去試試。」躍躍欲試的興奮語氣顯示他也想下場領教初試身手的憐我。  

  「炎官,別急,總有一天會輪到你的。」白雲合意有所指。  

  或許是白雲合的威脅奏效,抑或是馬面並非浪得虛名的繡花枕頭,憐我在馬面的拳腳攻勢下初嘗敗績,成為湖面落湯雞一員。然而因連續比試而艷紅如胭脂的粉頰上非但毫無敗北的失落,反倒引發她亟欲跨越馬面這道鴻溝的欲望。  

  「瞧瞧你教出怎樣的丫頭。」白雲合直視閻羅,壓低嗓音道:「果真如你所願,她會是閻王門內最出色的殺手。」他的語氣似乎在探索些什麼,眼眸直勾勾望進清湖綠波似的眼。  

  「還不到時機,她還不夠成熟,一時的勝利快感會抹殺掉她未發揮出的潛力,那只會毀了她。」閻羅話聲甫落,已跨開大步朝湖心擂台而去。  

  在波光刻鄰間,許久未曾放鬆的魑魅魍魎乾脆在湖裡泅水、玩樂,嬉笑聲響震湖畔。  

  墨黑衣袂以清冷之姿帶來破雷巨響,撼動眾人。「所有落水的魑魅魍魎,午膳過後全到操練場罰扎馬步。」  

  湖裡魑魅魍魎無人敢埋怨,連聲細小的咕噥也不敢逸出唇間,因為他們深知只要有一絲反彈,下場絕對遠比扎馬步更悲慘。  

  閻羅倨傲地雙臂環胸,似笑非笑的眼光掃向載浮載沉的憐我,好似在嘲弄著她——他絕對不會讓她如此輕鬆過關的。  

  「你,跟我來。」  

  果然……  



  果然?  

  隨閻羅來到修武居,盤腿靜坐在場中央足足一個時辰,他與她皆不曾開口。  

  她原以為自己會因敗於馬面之手而受到處罰,不料他隻字未提,平靜默然的臉孔上沒有絲毫不悅,自然也不可能掛有欣喜的情緒。  

  良久,他打破冰凍似的僵局。  

  「很享受這種勝利滋味?」向來惜字如金的薄唇緩慢詢問,即使語氣平常,聽在她耳裡就是有諷刺嘲弄的感覺。  

  她停頓半晌,才不甘願地道:「我沒贏。」  

  「超過我所希冀的程度。」  

  「我連馬面都打不過,更別提是四爺。」憐我冷冷提醒。他該不會忘了說過要她十一歲時與石炎官並駕齊驅吧?  

  「馬面不是老四訓練出來的,他是白雲的手下。」閻羅話鋒一轉,「你知道今天比試的敗筆何在?」  

  「急攻不守。」她早在方才打坐時就反省過自己的缺失。  

  「其一,氣息不夠穩,雜亂不堪,其二;身形俐落卻忽略預測對手的下個舉動,其三;手下留情,其四。」他一一點出她的弱點。  

  憐我不以為然地別開臉,他所指的前三項她都能接受,獨獨第四條她嗤之以鼻。雖然今天她無法熟記每一張與她交手比畫的臉孔,但她卻知道——他們都受過與她相似的嚴格磨練,甚至能與她稱之為「家人」,所以她不可能也不會對任何魑魅魍魎使出全力。  

  閻羅凝睇著那張藏不住心思的臉蛋,雖然她僅僅十一稚齡,臉上的成熟神色卻抹殺掉少女該有的如花嬌柔及亭亭粉媚。她在他掌間,按著他所給予的型態塑造成他腦海中的模樣——一個神似於他的影子。  

  但影子永遠只能是影子,隨著主人的腳步移動,不能產生絲毫反叛之思,並且要與他同生共滅!  

  「你別惱,我方纔所說的『其四』是我還未教導你的部分。不過,今天你敗於馬面之手,懲罰是不可避免。」他眸中閃過好笑的情緒,因為憐我臉上霎時掛上「看吧,我就知道」的防備表情。  

  「我要你接下一道閻王令。」如鷹鷙猛的眼神伴隨著試探的意味。  

  「閻王令?」那是什麼東西?她還以為他又要罰她揮劍或扎馬步之類。  

  「閻王門內由何人承接獵殺任務的命令。」  

  憐我睜圓了眼,彷彿方才閻羅教她去幹些殺人放火的壞勾當——噢,沒錯!他真的是這樣說!  

  「你……你瘋了,我、我……」他竟然教一名半大不小的生手去殺人!?她早就明白自己避不掉刀口舔血的日子,但這一天也來得太突然,太教她措手不及了。  

  閻羅享受著她劇烈的情緒波動,眼前女娃驚惶得彷彿下一刻便要奪門而出。  

  「這次,我會與你一塊去。」言下之意,這次絕不會是最後一次,而往後每一道她被逼接下的閻王令誓必由她獨力完成。  

  憐我搖頭,再搖頭,薄霧似的氤氳染上她發紅的眸子。即使她佯裝堅強,在他面前表現出傲然不屈的硬骨,實際上她也不過是名孩子呀!善惡在她心底牢牢生根盤踞,道德在她腦中狠狠鞭笞教訓,她無法像他如此無謂地說出「殺人」這般惡行,更無法做到!  

  她不要!說什麼也不要!  

  粗糙含繭的指尖滑過她眼瞼,拭去她毫不自覺流下的恐懼珠淚。  

  「不准再讓我瞧見這怯懦的模樣,不准再讓柔弱的淚水佔據你臉上任何一寸肌膚,我不准。」  

  他的動作輕柔似羽,讓憐我一時無法反應,傻傻地任他抹去顆顆滑出眼眶的水珠兒。  

  「為什麼?」她抬起水眸,不解中又帶著輕怨。  

  為什麼要將她逼迫到無法回頭的絕路深淵?  

  為什麼成千上萬的人中偏偏是她?  

  為什麼!?  

  這個問題夜夜在她夢境中反覆思量,卻永遠摸不著頭緒,她無法猜透心機深沉的他究竟做何打算?  

  閻羅並未回應她哀哀詢問,僅以一貫的眸光回視著她。  

  在那深沉墨綠似湖水的眼中,她瞧見了倒映在其中的——  

  一個即將溺斃其間,無力反抗的她。  



  與其說是由她承接這道閻王令,倒不如說她是來「觀摩」他如何執行閻王令。見識到他令人毛骨悚然的陰狠及無情,也免識到弱肉強食的殘酷現象。  

  她會變成像他一樣的人嗎?  

  變成一個面對獵物苦苦悲號求饒也無動於衷的冷血殺手?  

  會的,她一定也會,他現今的模樣及神情,將來也會成為她的另一張臉孔——他正一步步將她推往這樣的境地。  

  冷劍咆哮,阻隔每一道呼救的涕泣;銀光乍現,取而代之是妖異飄揚的血霧。她從不知道,夜,竟是如此令人膽寒。  

  而他,是踏夜而來的魔物。  

  冷綠的瞳眸淡瞥著她,披散於頰的長髮勾勒絲絲銀月毫光,他停下揮劍的手臂,腥紅染滿劍柄,順著劍身成串滑落。  

  越過他挺拔的身軀不遠處,一名衣著華麗又俗不可耐的男子抖著軀體,不斷磕頭求饒。  

  「他是你今晚的獵物。」  

  乘著夜風,他的聲音飄忽地落入她耳畔,她雖然手執軟劍,卻未曾在這陌生的庭園中揮動過,反射著暈黃月光的劍身,是潔淨的白。  

  看穿她的猶豫不決,閻羅半傾下身,薄唇滑過她的耳殼。「你知道有些富人喜吃人肉,尤其是襁褓中嫩軟的嬰兒?」  

  不知是有意或無心,他吐露言詞的唇齒輕輕碰觸她敏感的耳根子。  

  「吃……人?」她氣息不穩,因為他驚悚的言論及呼籲在頰畔的熱氣。  

  「是為求飽足生存,被迫以同類為食?或懷有仇恨啖其血肉洩恨?還是聽取旁門左道,誤以為食人向能治百病?你猜,他是屬於何者?」伴隨著低沉嗓音,修長手指滑過她頸間,她的臉色冷然,眸子卻是不可置信。  

  閻羅的臉色在暗黑中更顯陰黯。  

  他深深明瞭要令一個從未沾過血、殺過人的生手捨棄心中堅守的善惡是非,揮動手上嗜血利刃,頭一道祭品理所當然要選擇「作惡多端」、「除之而後快」的極惡之人,才能激發她心頭深處狩獵的猛獸。  

  人在面對為惡之徒時,所有的同情及憐憫自然而然會拋諸於理智之後。  

  「他……吃人?」  

  「三十個。每個娃兒皆不滿足歲,每個娃兒僅僅價值一斗白米,在還來不及明瞭世間險惡時便教人給生吞熟食。你說,他該不該死?」  

  「該死。」她毫不遲疑地回道,她出生於貧家,所以落得如今下場,而那些與她類似的小生命卻夭折於這般惡劣的行徑!  

  閻羅滿意淺笑,手掌扶纏於她腕間,順勢揚起軟劍,點觸於男人額心處。  

  「既然該死就由你來動手。」他未施絲毫力道,等待她的反應。  

  「他雖該死,自有天理報應來決定,不該取決於你我,否則我們和他又有何不同?」軟劍在無勁力支撐的情況下,猶似條柔軟絹布。  

  「說得好,說得真好。」閻羅收握扣在她腕間的指,口中輕吐諷刺,雙眸冷綠得嚇人,「天理報應會讓他多活十年、二十年,這樣長的日子他能吞下更多的娃兒,誇耀著因食人而致的威猛。抑或你想反駁,說他在來世會有惡報?在一個誰也無法穿透、可笑的茫然來世!?」  

  「若全天下每個人都與你同等想法,認為該殺便殺,官府紀律又該擺在何處?你當更以為自詡『閻羅』,你便真有權掌控別人的生與死嗎?」她反抗大嚷卻掙不開他有力的厚掌。  

  富裕男子抖顫著四肢百骸,就怕眼前這對男女在爭執間會失手穿刺他的腦袋。  

  閻羅瞇起濃綠鷹眼,順著她的手掌朝前一推,軟劍化為利刃,毫不留情貫穿男人腦門。  

  她快連合緊眼簾偏頭,仍無法避免的望見殺人之景。感受由劍身傳來劇烈抖動,是男人臨死的戰慄或她的恐懼害怕?她不敢看,更不敢深思,利劍沒入血肉時的穿刺聲讓她泛起陣陣噁心及疙瘩。  

  腕間的壓力鬆開,她仍舊維持原來姿勢,不敢將軟劍抽離男子的腦袋。  

  「這就是弱肉強食。他欺壓弱者到令人無法容忍之時,弱者不是自己變強反抗,便是尋求另一個更強大的力量來消滅他,而閻王門就是這股強大的力量。」突起的風勢吹揚他黑墨的發及衣袖。  

  他閉上雙眼了嗎?因為她在黑幕之中看不清他的五官,就連最醒目有神的綠眸也一併融合於陰影間,他渾身上下找不出其他色調。  

  「那把軟劍是由你的意念所操控,他該不該死,你自己已經給了最肯定的答案。他是我所殺的嗎?不,你很清楚——」  

  風聲阻隔他接續的言語,只在最終如蒼鷹的身軀躍離血腥庭園時緩緩飄送下尾句。  

  「他是你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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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是她所殺。  

  今夜又是無法成眠的夜晚。  

  足足三日,她未曾合眼休憩,推開窗讓微涼清風登堂入室。  

  他說得對,那個男人的的確確是斷氣於她手裡,因為握著軟劍的人,是她。  

  若她沒有絲毫動劍之心,那似絹的劍身是無力貫穿頭骨,奪去一條人命的。他僅是看穿了她的遲疑,推波助瀾。  

  最令她害怕的是,即使犯下了殺人重罪,她卻毫無悔意及自責,彷彿三日前的任務是南柯一夢。她該痛苦懊悔的!而今她卻只是失了睡意,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竟然還非手刃一名惡貫滿盈的偽善者。  

  她知道她的失眠是為了他,那個消失在暗夜裡的索命閻王。  

  三天了,她有三天不曾見到他,連平日的武訓也延宕下來,任憑她靜靜盤腿坐在教場上、任憑她舞著一套套熟悉或失誤的劍法。  

  她反覆咀嚼著那夜他的一字一句,或許是她惹怒了他,或許是他不滿她的反抗,或許……有太多太多難解的或許,她猜、她想,就這樣想過一個又一個的深夜。她太倔強,非得想出個合理的答案,而唯一能給她答案的人又無故失蹤,導致她不斷為難自己。  

  夜,還好長;心,卻仍然紊亂。  

  簷前緩緩走過一名提著燈籠的白衣男子,她先是怔忡,隨即披上外褂,躍窗而出,攔下那道身影。  

  「二爺。」她出聲喚住。  

  白雲合臉上毫不驚訝,彷彿早料到她會有此一舉。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我睡不著。二爺……這些天不曾見到主爺,他……」她天生便是嘴拙之人,不懂迂迴,開口便問出留存心中數日之謎。  

  「我才與他對完弈,他大概還在書房裡。找他有事?」朦朧搖曳的燭火照射在白雲合俊逸的臉畔,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妖異。  

  「他在生氣嗎?」  

  「生氣?」白雲合挑起居,露出興味的笑。難怪這些天閻羅老拉著他對弈,原來是心情惡劣呀。可真苦了他這為人弟弟的,成天看著那張陰沉的閻王臉。  

  「他沒有同您說他為何生氣嗎?」她一直以為閻羅與白雲合無話不談。  

  白雲合搖搖頭,「很多事,他是不說的。」  

  「他不說,別人怎麼會明瞭他心底在想些什麼?獨自在暗處生著悶氣,對他而言豈不更糟?」她知道閻羅是個寡言之人,尤其是談到他自己時。  

  「他不說但他做,你可以用雙眼去看。」白雲合依靠著漆黑雕柱,笑彎的鳳眼像極了合黑的墨石,「剝去那層皮相,他想說的話全都表達於外,尤其在他眼中。」  

  「我看不明白、也不清楚他想說些什麼,我也不想去瞭解。二爺您說得簡單,那是因為您與他相處多年,自然與他熟稔……我一直很疑惑,為什麼像二爺您這樣的善人會與那般惡性的魔物成為兄弟?」她考量許久,終於問出心底懸宕的困惑。  

  白雲合喉間滾出輕笑。善人?這真是他最難以承受的奉承。他狀似認真沉思地回道:「關於這點,我也相當不解。大概是所謂的『物以類聚』吧。」  

  憐我注視著他,隱匿於笑臉之下的心思是她無法看透的迷霧。  

  「您當初進入閻王門是與我相似的因素嗎?」在她心底總認為白雲合是閻王門內唯一的「正常人」,並且與陰暗狠辣的殺人組織格格不入。  

  「不,閻王門是我與他一併建立,我絕非被逼迫;就算真有,也是環境使然。」他口氣淡然。  

  閻王門是白雲合和閻羅一併建立?難道白雲合與閻羅是同一類的魔魅邪惡之人?  

  「您是如何看待為錢殺人這樣的情景?您頭一次殺人不會有絲毫的罪惡感嗎?」憐我咬著唇,問道。  

  「你也是這樣質問他?」白雲合凝瞄著她,嗓音柔和卻冰冷。他垂下頭,注視著因風勢而搖搖欲減的微弱煙火,「我與他,頭一次殺人並不是為了錢財,沒有罪惡感,有的只是解脫前的快慰、報復後的欣然,以及惡夢消失的重生。」  

  他唇角勾勒起清淺的冷笑,在那段惡夢似的日子裡,他與他憑己之力逃了出來,也立下誓言,絕不再讓人爬到頭頂欺陵。  

  「他並非刻意為難你,而是想自你身上尋找他此生錯過的東西。」白雲合目光瞥過那道融合於夜色中,朝他們走來的絕黑。「他不是個會暗自生悶氣的人,你毋需去胡亂猜想他的種種反應。說穿了,當他臉上神色越發凝重……」他像個認真的夫子在教導學生般,「你就狠狠補上一腳,讓他越發失控。」  

  憐我被他的反應逗笑,銀鈴似的清音迴盪其間,「閻王門裡大概只有您敢如此對他,我可不敢。」  

  「你現在有個練習的好時機,大哥。」白雲合前一句是笑著對她說,後一句卻朝著她身後喚道。  

  憐我怔忡,沒有轉回身印證閻羅是否真的出現。在她無法視察的身後死角並未傳來任何聲響,連呼吸聲也不曾聽聞。  

  「我困了。」白雲合談笑自若,擺擺袖,「不陪你們兩位了。」旋身,白袂優雅步出她的視線範圍。  

  他真的在後方嗎?還是二爺戲弄她?  

  他若真立於身後,那股魔魅氣息不可能讓她毫無所覺,而那道凌厲綠玉眸光應該會直透她心窩,現在她卻感覺不到……思量許久,她抬起頭,緩緩轉過身。  

  一隻厚掌覆上她的眼,蓋去她所能看見的一切。  

  「為何不睡?」熟悉的嗓音開口便問。  

  她沒撥開蔽眼掌心,反問:「你呢?」  

  他並未回答她的問題,淡然道:「若你不想休憩,再練套劍法如何?」  

  她頷首,隨著他來到湖心的武試場。  

  他沒開口,她也不知如河接話,兩人各自取劍,她隨他動,如魚泅水般的劍身蕩漾道道白光。這套劍法既輕又柔,完全喚不著任何肅殺之氣,倒像單為強身健體而創的武藝。  

  他停下動作,她依舊舞著劍,重新演練一遍。  

  閻羅倏地展開攻勢,劍光又狠又辣地迎面而來。她應變不及,大退數步,站穩下盤才回敬他的突擊。  

  他以曾經教過她的數套劍法合併,變化多端、詭譎莫測。  

  她防禦吃力,無力反擊,節節敗退。  

  他未使出全力,僅想逼出她的極限。  

  同樣的劍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便有迥異的力道及熟練度,最後一道劍氣將她掃倒於地,散揚的大半青絲全數浸染於冰冷湖水,足見她差點掉入寒徹心骨水裡的險勢。  

  閻羅收起劍,「今年是武判官主試,他的缺點與你類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擊敗他還相當吃力,首要便是練全你防禦的漏洞。去睡吧,其餘的,明早再說。」  

  他語畢,她仍沒有動。許久,閻羅才發覺不對勁,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這丫頭。」他輕呿一聲,抱起那名身軀躺靠在武試場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傢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沒出現而忽略習武,知道她強撐著耗力過度的身軀迎向他的試探。  

  「憐我……」  

  他輕輕喃念著她的名字,及隱喻在其間深遠、不為人知的涵義。  



  雜種,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從他有記憶以來,這兩個字便牢牢跟隨著他。  

  因為他是娘親與遼人苟合而不該生下來的孩子;因為他有著遼人獨特血統及一雙神似於鷹的墨綠眸子;因為他不屬於白家正統血緣,所以眾人私底下都如此喚他。不僅是言語上的羞辱,還有更多夾帶在眼光中無言的鄙視及唾棄。  

  他或許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諷,但總表現得視若無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絲絲怯懼形於色,只會換來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時辰來算,他是白家的長子,只可惜他的父親卻非白燕然,更別希冀白家上下會以對待大少爺的態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還不及一名長工。  

  尤其他娘親在「父親」白燕然及遼人臂彎中斷了氣息之後,他的處境更加尷尬及低賤——他的娘親因為不守婦道而讓夫婿憤而執劍殺害,府裡的人總是如此在他身後指指點點。  

  那場洗滌一切記憶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個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償清兩個男子的深情,卻將所有苦難遺留給與她相關之人。  

  白燕然與遼人爭奪著她的屍體,兩個男人始終不分勝負,最後白燕然無故離開白家,而遼人也不見蹤影。  

  失了雙親的保護,他完全淪為白燕然正妻劉茜報復洩恨的玩具。每日睜開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盡的雜事,即使他未曾犯錯,但總有數不盡的荒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換來一頓又一頓的毒打。  

  一早,年甫八歲的他背負著大斧到屋後劈柴,覷見一個瘦小虛弱的白色身影蜷縮在井邊。  

  他識得那身影,是與他打從同一個娘胎、同一時辰出世的「弟弟」,卻完完全全擁有白家的血統——他同母異父的孿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統的「大少爺」。  

  他冷眼看著吃力抬起頭、涕淚縱橫的小臉蛋,明明與他同年齡卻軟弱得像個長不大的嬰兒。  

  他沒理會「弟弟」,脫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過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後的哭聲低啜依舊未止。他轉向大桶髒衣處,繼續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邊的人。  

  哭聲漸弱,「弟弟」毫無預警地軟倒身子,伏於滿滿髒水的木桶內。  

  「該死!你幹什麼!?」他一掌拍擊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聲地清醒,揪緊披掛衣衫的小拳頭泛著青白死色,清靈的丹鳳眼又不斷溢出淚水。  

  「哭什麼哭!?要哭滾遠點哭,去找會心疼你淚水的人哭!滾!」他惡聲咆哮著,「弟弟」無辜地扁著嘴,不敢讓啜泣聲逸出蒼白的唇瓣。  

  「我好痛……」許久,「弟弟」囁嚅道。  

  「痛不會去擦藥嗎!?」他厭惡皺眉,這種富家少爺八成只是小不隆咚的傷口,也能哭得像死了爹娘,呿!  

  「我擦不到……你幫我……」名義上的「弟弟」得寸進尺,小拳改揪住他的褲角。  

  「白家奴僕多的是,找別人去!」他不留情揮開那只冰冷的小手。  

  「弟弟」吃痛地鬆開手,繼續坐在他耳畔以哭聲荼毒他的耳,一聲聲指控著他的冷血及無情。  

  他再也忍受不住,拉起「弟弟」吼道:「我幫你擦!擦完就滾!把傷口露出來!」要是傷口比他的指甲來得小,他很樂意代勞親自動手痛扁「弟弟」一頓。  

  「弟弟」破涕為笑,放掉頸間纏握的五指,背向他。  

  他猛地抽一口涼氣,不敢相信此刻呈現在眼前的景象。  

  不過攤掌十指大小的乳白後背,縱橫十幾二十條留著半乾血跡或青紫的鞭痕,觸目驚心的狠毒力道彷彿存心要將小男孩活活打死。而點綴其間的是諸多陳舊的鞭痕,足見這次絕非先例。  

  「到我房裡去。」他半拖半拉地領著「弟弟」來到偏僻的茅屋,取出藥瓶,緩緩問道:「是誰打你?」  

  這小子好歹是白家正統少爺,誰敢明目張膽地傷害他?  

  「很多人……」趴在兩塊簡陋木板拼湊而成的床,「弟弟」偏著頭,思及每張猙獰的臉孔,最後決定以三個字來替代所有人。  

  金創藥敷上傷處,疼得「弟弟」齜牙咧嘴。  

  「很多人是指誰?」  

  「大娘、叔叔、小福嬸、白管事、翠姨……還有大相也欺負我。」  

  大相是白家買來的長工,平日膽小怕事,卻敢挑軟柿子欺負?看來他在明裡被欺陵,而「弟弟」在暗裡被折磨。  

  「這次是誰拿鞭子抽你?」當他提及鞭子時,明顯感覺到伏臥床鋪的身子劇烈顫抖。  

  「大娘……」  

  「前幾次也是她?」  

  「弟弟」點頭又搖頭,「有幾次她沒有動手,是叔叔打的。」  

  「為什麼打你?」他取來乾淨白巾,一圈圈纏繞「弟弟」的身軀。  

  「因為我不乖。」  

  「怎麼個不乖?」  

  「我想娘,所以不乖。」垂頭喪氣的「弟弟」委屈地抿著嘴,「他們說不可以想娘,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所以他們才打我……」  

  藉口!只不過是想找個藉口鞭打人,跟乖不乖壓根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想娘?哥。」水靈靈的眸子一轉,稱呼也跟著改變,「弟弟」自問自答:「一定也很想,因為大娘和叔叔也常打你。」  

  「誰是你哥?少亂叫!而且我才不會想那個女人!」  

  「小福嬸說咱們是兄弟呀!」他忙不迭解釋。  

  「你姓『白』,我可不是。」他傲然別開頭,換來「弟弟」疑惑不解的目光。  

  半晌,他抽掉「弟弟」吮含嘴裡的拇指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弟弟」露出笑,在府裡沒有一個人問過他的名,好不容易有人發問了,他鼓足中氣大聲念出:「那個賤女人生的賤兒子。」  

  他一聽,身軀向前撲倒,回頭賞「弟弟」一個大白眼。敢情這天真的小白癡將別人辱罵的詞彙當成自己的姓名了?  

  「那我呢?」他指著自己的鼻尖,料想絕不會是太好聽的回答。  

  果然——  

  「那個賤女人生的雜種。」「弟弟」誠實答道。好怪喔,別人的名字最多不過四個字,為什麼他們兄弟的名字卻超過九字以上呢?  

  他指尖彈擊「弟弟」的額頭,「白癡!那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他皺著眉,忘卻這小傢伙的名字,好像是「白嬰兒」還是「白什麼河」的……  

  望著那張眼巴巴等他回答的小臉,他只能含糊不清的將腦中殘存的兩個大概姓名重新排列組合,隨口胡謅。  

  「白、雲、合?」小傢伙在他說的模糊字眼中取大略音韻,重複一次,然後喜孜孜握著他的手問道:「是不是天上飄的那種白白雲朵?」  

  「對啦!對啦!」他哪裡知道呀?  

  「我會寫『雲』字喔。」小傢伙討賞似的以指為筆在他掌心比畫出自己的名字,隨即眨巴著稚氣眼眸道:「我不知道是哪個合耶,哥?」  

  「最簡單的那個啦,」他沒好氣地回答。沒料到這小傢伙還識字呢,也難怪,他可是白家名正言順的少爺,自然會有夫子教導。  

  「喔。」那就是合作的合羅。小傢伙終於明瞭自己的真實姓名了。「哥,那你呢?你叫白什麼?」  

  「我說過我不姓白!」他拉下尚存童稚的臉孔,一把揪住小傢伙,粗暴地將他拽出茅屋,「藥我也幫你擦好了,以後別再來煩我,滾!」  

  「砰」的一聲,他甩上門,不理會可憐稚嫩的軟軟嗓音在門外又哭又喚。  

  不知該誇獎或怒斥白雲合的堅韌耐心,自從那日被趕離茅屋,他非但不死心,反倒更加勤勞的「打擾」他。他在劈柴時,白雲合在一旁幫忙撿拾木塊;他在洗衣時,白雲合在一旁幫忙晾曬衣物;當劉氏責罰他時,渾身顫抖的白雲合會站在一旁,成為劉氏遷怒的第二人選。  

  白雲合太弱,弱在他的天真及善良;弱在他的吞忍及卻步。這樣的性格在早已扭曲變質的白家是無法生存下去的,他總是提醒著白雲合該有的反抗,卻僅換來他一笑帶過。  

  但他與白雲合不同,別人給他一分,他便回敬十分!而在此之前,他必須變強,強到足以保護自己!  

  或許自那時開始,他接受了有個麻煩弟弟的事實,只不過親情之於他仍然薄弱得像張紙,稍稍一施力便會破碎得拼不回原狀。  

  那天,瀰漫在悶熱氣息中是一股難以察覺的肅殺陰謀,他一如往常地趁著空閒時間,以樹枝為劍,在井邊揮動磨練著。  

  總有一日,這腐敗污濁的白府關不住他翱翔的羽翼,只要他有足夠的能力……他倏地停下比畫,他若走了,白雲合怎麼辦?  

  留下他或帶他一併走?依他的濫好人個性,留下他誓必會成為劉氏欺陵的對象;帶走他,體弱骨虛的他絕對會成為絆腳石……  

  思及此,他才發覺今日怎麼不見白雲合身影?平日的白雲合最喜歡纏在他身邊呀!  

  呿!他幹啥沒事想到那傢伙,他不是巴不得那傢伙別纏他最好嗎?  

  腦中雖然如此嘟囔,步伐卻不由自主繞過主屋,朝南側的小廂房而去。  

  躡手躡腳踏入庭園之中,他便嗅到濃烈的煙熏味。怪了,現在的時辰烤肉太不尋常了吧?  

  烤肉!?  

  他邁開大步,朝火光正炙的小廂房飛奔而去。數名奴僕圍在周圍觀看,竟沒有任何人動手救火!  

  「白雲!」他大嚷,得不到任何回應。  

  「哎唷,怎麼無端端生了場大火?可惜了這南廂房,我原先還打算拿它來當柴房呢。」劉茜冷眼艷笑的嘲諷。  

  「他在裡面,是不?」他惡狠狠瞪視著她,眼中恐怖駭人的綠芒嚇得她小退三步。  

  可不一會兒,劉茜又壯起膽子道:「我哪知道小賤種在不在裡頭,就算在,也不過就燒死個吃閒飯的傢伙——」  

  她話未斷,他已不顧火舌正旺,撞開染火的木門衝了進去。  

  劉茜才舉起手,她身畔另一個中年男子就拍拍她的肩,「這不正好,原想燒個小的,現在連大的一併入火坑,不正合咱們的意?」  

  「燒得死他們嗎?」  

  「行,我早先讓人在周圍加了薪柴。瞧,這火夠旺吧?」他露出猙獰的笑。  



  他在床鋪下方找到奄奄一息的白雲合,裸露在火場的左上臂讓熾焰燒得面目全非,他背起白雲合,在濃密黑煙中迷失方向。  

  「該死!」他低咒。「不會真正傷害咱們?那你告訴我,現在這叫什麼?怕你冷著了,放把火幫你取暖!?」他斥責著昏迷的白雲合,卻吸進更多嗆鼻濃煙,刺痛著他的眼及鼻。  

  最後,他靠著後方牆壁坍塌的小狗洞,鑽出火場,也鑽逃離了白府,順著山勢而行。背上的白雲合渾身發著高燙,他原以為是因為火場內熏燒過久的後遺症,但直到深夜,白雲合的熱度無減反增,臉龐紅艷得嚇人。  

  他來回山泉數趟,為白雲合擦拭遍體冷汗仍無法解除他的痛苦。  

  白雲合臂上嚴重的燙傷已經開始潰爛,再過不久,恐怕這條臂膀就要報廢掉——不,也許連命也搶不回來。  

  束手無策之際,他自泉邊胡亂拔些野藥草,部分搗碎成什後敷在傷處,其餘的便塞入白雲合嘴裡。  

  「我已經盡了力,能不能見到明天日出,就看你的造化了。」他一頓,癱下疲累整日的身軀,雙臂環膝,低喃道:「這樣的結果對你或許才是種解脫。你的性子太溫吞、太善良,只可惜投錯了胎,成了白家人……死了也罷,至少,我不用再為你這笨傢伙奔波煩惱。」他別開眼,不再去瞧那張佈滿痛楚的汗濕小臉。  

  綠眸掩上,靠坐在冰冷石壁上,闃靜的石洞中只聞野地的蟲嗚哀哀及白雲合淺細的痛吟聲,交織在他混沌又悵然若失的耳際。  

  他不在意的,失去了一個弟弟罷了……反正他注定孤單一人,沒什麼好怕的!他不會在意的……  

  濃濃睡意席捲飄離的意識,這是他唯一的念頭。  

  翌日醒來,原先他以為會躺著一具屍體的地方空無一人,他不由得彈跳而起。  

  該不會昨夜讓山裡的野獸給拖回窩裡當大餐了吧?  

  一思及此,他在石洞中尋找蛛絲馬跡或是獸類的足印。  

  「你在找什麼?」一道帶笑的嗓音自洞外傳來。  

  破雲而出的旭日耀眼地灑在破損髒污的白色衣衫上,洞穴內的他微瞇起綠眸,凝覷著看來神清氣爽的白雲合。  

  「你沒事了?」他昨晚隨便采的那些雜草當真有效?  

  「除了臂上疼了點,其餘皆無礙。」白雲合回以淺笑,蹲下身子將衣擺裡的水果遞交給他,「早上我去採的,味道不錯,嘗嘗。」  

  「我還以為你熬不過昨天。」他接過,大啃一口青紅的果實。  

  「或許是我命硬吧。」白雲合側坐在離他數步的石塊上,轉向他,鳳眼裡是滿滿的笑及迥異於平日的深沉。「我若斷了氣,不就白白便宜了你?我能活下來最惱的便是你吧?笨手笨腳的我恐怕會擋了你的路子、礙著你的行程。」他輕笑出聲,「可一想到用我的死來換你的解脫,我便好不甘心。我要存活下來,繼續看著你懊惱的神情。」  

  他微怔。這番似諷似嘲的話語是出自於那個濫好人白雲合?  

  不,他不是白雲合!至少,他不是他所認識的白雲合!  

  像是另一個陌生的靈魂竊據了白雲合的肉體,另一個魔物霸佔了他那善良又文弱的「弟弟」,透過他漂亮的臉孔吐露毫不相符的字句。  

  然而,那股邪異的氣息在白雲合再度偏回臉孔時又消弭無蹤。  

  「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他先是一呆,才緩緩道:「讓自己變得更強。」不准許任何人再扭握著他的命運!  

  「強到足以『欺負』別人。」白雲合笑著點頭,背光的臉龐緩緩轉向洞穴外,半晌,再度覷視他。  

  「大哥,我會忘了這一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屈辱及傷害……」白雲合勾起笑,停頓。  

  「你還搞不清楚嗎?劉茜和那個男人想實我們於死地!而你竟然選擇遺忘這一切的傷害!?」他薄怒低吼。  

  他早該知道白雲合的個性,他太容易原諒別人的過錯,獨自承擔下所有悲哀。年前劉茜惡意將他鎖在酒窟,存心活活餓死他,獲救的白雲合事後也僅是輕笑帶過,而現在別人的火都放到他頭上來了,他還是無動於衷?  

  「大哥,你錯了。」雲淡風輕的嗓音冷然似冰,稚氣的臉龐輕吐出血腥的誓言:「我會忘掉一切,在我親手殺光他們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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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是一場夢境。  

  夢中的他與白雲合身形轉變迅速,由青澀童年瞬間化為巍然青年,而跨過其中差異時所承受的苦痛磨練及成長如驚鴻一瞥,一閃即逝。  

  人很容易因時光流逝而忘卻某些記憶,不管那記憶當經如何深刻入骨、痛徹心扉,久而久之,當時的心境已難再體會。  

  對他如此,對白雲合如此,對憐我亦然。  

  憐我在十一歲那年的武試,慘敗在武判官手下,或許其中帶有對閻羅所設定規畫的違抗快感。為了這種微不足道的快感,她在閻羅冷凍似冰的眸光下,足足被罰十日的苦力勞動。  

  十二歲那年的武試,勉強與武判官平手,卻仍舊達不到閻羅的標準,畢竟石炎官絕非省油的燈,熊掌虎虎生風,貿然想突進破綻也恐讓那厚黑熊掌打成肉餅,所以她僅能以險招逼得石炎官與她一併落水結束武試。  

  破天荒的是此次失敗閻羅卻沒有懲處她,只是怪石炎官武藝欠精進,修理了他一頓。  

  次年的武試,她非但沒能與黑無常交手,甚至在與馬面對武時便遭淘汰,當時閻羅的黯鷙神情,讓她心中暗喜之際竟產生自己一無是處的錯覺。  

  十三歲的她,儼然像名發育中的少年,細長四肢、削瘦腰間,長期習武所帶來的影響,不但剝奪少女成熟時的身體變化,也越使她趨向神似於閻羅,而形成一道不可攀越的高牆,聳立在她與魑魅魍魎之間。她笨拙得無法自然與魑魅魍魎相處,而她冷然時毫不見笑意的臉孔,也是教魑魅魍魎避而遠之的另外因素。  

  自從十一歲那年殺過一個人之後,閻羅不曾再強逼她接下任何閻王令,她的身份霎時讓眾人默許為「閻王護衛」,專司保護閻羅——真是天大的笑話,他的武功不知遠勝她多少,還用得著她來保護嗎?這些年她仍憑藉自己微弱之力與閻羅暗中較勁,即使武藝方面勝不過他,也總能在其他方面反抗他的專權。  

  他愛穿黑衣,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一襲白裳成為她的特殊色,這是她唯一能反抗他的可悲手段。  

  每日三餐前後一個時辰是魑魅魍魎習課練字的時光,因為武藝不單單靠俐落的身手,更需具備靈巧活用的應變能力。偌大的堂前分畫為四個部分,依魑魅魍魎的程度及年齡分別指導學習。  

  下了課堂,憐我在窗欞邊被小娃兒紅豆給喚住。  

  紅豆故作神秘地將她拉到角落,確定杳無人煙時才小小聲問:「憐我姊,聽說……你喜歡二小叔?」  

  憐我疑惑地眨眨眼。她喜歡白雲合?怎麼她自己從來就不知道?  

  「誰告訴你的?」憐我不答反問。  

  「魑魅魍魎都在傳呀,他們說你因為喜歡二小叔,所以才都和他一樣穿白色的衣裳。」紅豆欣羨地握住憐我的衣角,她也好喜歡這種白白淨淨的顏色,可是小乾爹說她穿白色的襦衫很難看,只幫她買回一套又一套的紅色衣裳。  

  「我穿白衣不是因為二爺的原故。」憐我簡單解釋。  

  「不是喔……可是大家也說你對二小叔的態度很不一樣。」紅豆心底泛出一股連她自己也無法明瞭的異樣感覺。  

  「那是因為二爺平日對我相當照顧,我只是敬重他,將他當成一個知己、一個恩人,除此之外便無其他了。」  

  白雲合是閻王門內少數願意為她分憂解勞的人,無論她承受多少來自於閻羅的壓力或責罰,幾乎都是白雲合為她說情或排解,他就像個可靠的兄長,令她感到相當窩心。  

  「我對你的態度也與其他魑魅魍魎不同呀。放心,我不會搶走『你的二小叔』。」憐我突地撫上紅豆的臉龐,戲弄似的捏住她白嫩軟頰。  

  「我……我……我才不怕二小叔被你搶走……你要是真喜歡他,那、那送你也成呀!」紅豆嘟起嘴,對於方才憐我語調中所隱含的調侃意味卻無法反駁。  

  憐我難得生起逗要紅豆的念頭,「這樣呀?那我就不客氣收下羅。」  

  「咦!?」紅豆張大菱嘴,顧不得現下的表情活脫脫像條離水魚兒。  

  憐我眼瞳帶笑,唇角卻能把持一貫清冷,轉身欲走。  

  「憐我姊!」紅豆手忙腳亂地拉扯住她的衣袖,討價還價道:「等等!等等啦!我們平分好不好?平分——」  

  這小丫頭!最大的壞毛病便是說話從不經大腦,老是吐露一些事後教她後悔萬分的話。  

  憐我回過頭,「小笨蛋,你還更當二爺是物品,可以剖成兩半嗎?」況且在二爺心目中,恐怕她還不夠資格和小紅豆爭奪一絲親情。  

  「若真要將我剖成兩半,只怕我也決計活不成,小紅豆你打得是這等主意嗎?」闖進兩個姑娘家秘密對談的聲音,正是兩人討論要剖要切的主人翁。  

  伴隨白雲合而來的除了外貌樸拙的牛耿介,一臉看好戲的石炎官之外,尚有冷面閻羅。  

  白雲合快手撈起小紅豆,與她鼻眼相對,心虛的她不敢多話,難得乖乖不掙扎地賴在他懷裡。  

  「蜚短流長就趁早澄清吧,對她對我都好。」白雲合笑笑地朝看戲的兄弟們動動眼神,近日來每個人見他便追問這段子虛烏有的情史,令他不勝其擾。  

  憐我自然明白他所言為何,率先開口澄清,「我將二爺視為恩人,其中絕不包含任何男女情愫。」  

  她不明白,身上所穿戴的衣物顏色竟然也能引人指點,而她和閻羅共處的時間與白雲合相較,不知要多上數十、數百倍,卻無人將他們歸入風花雪月?抑或在眾人眼中,她當真只是個承受閻羅荼毒凌虐的可憐蟲?  

  「兔子不吃窩邊草,我深諳其中的至理。」白雲合也為自己的清白辯護。  

  「不過當兔子窩邊僅剩下兩棵草,一株在眼前,一株在懷裡還未萌芽,飢餓的兔子也無從反抗天命。」石炎官一語雙關,眼前的草指的是憐我,另一株還發不出綠芽的,理所當然正是小小紅豆。  

  白雲合不慌不急將石炎官故意扣上的曖昧論調輕推到另一人身上,「倘若眼前那株草生長在猛獅的身邊,再笨的兔兒也絕對不會拿自個兒寶貴的生命去嘗那株小草。大哥,你說是不?」況且那隻兔兒對那株青嫩嫩的草兒一點興致也提不起時,更別談論永不可能的後續發展。  

  他懷中的小紅豆突然插話:「那兔兒要吃啥?」兩株草都不能啃,好可憐的兔子!  

  「吃翠玉鑲豆腐、金玉滿堂、粉蒸茶末排骨,還有又香又濃的紅豆湯呀。」白雲合淺笑,「小紅豆要不要陪那只餓著肚子的兔兒去偷吃這些食物?」  

  「要!」紅豆喜孜孜地點頭如搗蒜,只差沒流下貪嘴的口水沾滿他白衣。  

  「兔兒和懷裡沒萌芽的豆兒要上廚房覓食,黑熊和大牛要不要一道去?」閻王門在白雲合這番比喻之下,像極了叢林野獸雜處的園地。  

  「當然去。」兩人異口同聲,嘻嘻哈哈地轉移陣地,僅留下若有所思的閻羅和憐我。  

  許久,憐我打破沉默,「我和二爺沒什麼。」  

  話語甫了,她懊惱地咬著唇瓣。她幹啥冒出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對閻羅解釋著自己的無辜。  

  閻羅嗤笑一聲,帶著濃濃玩味意圖凝睇她,「你毋需向我澄清。」  

  從頭到尾,他就不曾將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言當真,若不是炎官攪和,也不會演出這場興師問罪的荒唐戲碼。  

  「我沒有在向你澄清些什麼!」何謂越描越黑,她現在這種情況便是。  

  她為什麼要向他解釋?就算她當真喜歡上白雲合也不干他的事呀!  

  憐我避開他的身軀,兩人擦肩而過,閻羅在她身後輕笑。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穿白色衣裳,非常的——難看。」尤其是將她纖長的身軀包裡得更加荏弱、楚楚可憐,那不是他希冀在她身上找到的柔弱!  

  「是嗎?我很高興你討厭我這模樣。」憐我回他一個無溫度的笑,傲然揚起下巴,「我會一直以這難看的樣子在你眼前出現。」  

  「原來你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戀上白衣的?」他眼中閃過一抹透徹。  

  「是又怎麼樣!?」她賭氣的反問,表情戒備。  

  閻羅緩步來到她身後,「幼稚,像個娃兒撒嬌似的。」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而故意反其道而行。  

  她緊握雙拳,硬是不肯轉身瞧他得意的笑臉,卻仍制止不住自己反舌相稽的衝動。「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我的武藝足以擊斃任何一個看輕我的人!」  

  「包括我?」他擊破她驕矜的字句,厚寬的大掌自她身後攤於她面前,點醒著她——她永遠掌握在他手裡,逃不出也躲不掉。  

  黝黑的掌緩緩貼近她胸前,引起她愕然猛吸一口氣,接著,不規矩的掌來到她心窩處,覆蓋住雖不豐盈但仍男女有別的渾圓。  

  「還說你不是小孩子?」頸項後方噴灑的氣息拂動她鬢邊青絲,他笑。  

  「你!」憐我縮肩一避,仍牢牢鎖釘在他懷前及掌間。她雙掌攀住他的手臂,將他扳離遠遠的,旋身踢出一腳。  

  閻羅側身微動,輕易閃過怒火熊熊的蓮足。  

  羞怒的紅艷染上她的臉頰,不暇細思,她抽出腰間軟劍劈向該死的登徒子!  

  停不下的劍勢像銀蛇吐信撕咬獵物般,狠勁十足。數年來她習過不下百來招的劍法,每一套深印於腦海中的劍法加上她自個兒鑽研精熟的成果,發揮出更美更炙的光芒。學武本貴在突破而非守成,變化莫測的招式才能給人迎頭痛擊。  

  她的劍法勾起閻羅莫大的興致,腳跟勾起枯枝為劍,正式反擊。一黑一白的身影自角落打到操練場,再由操練場追逐到修武居,引來魑魅魍魎的圍觀,眾人不曾見識到閻王的身手,今天可算是大飽眼福。  

  交手數百招,憐我清楚明白到自己與閻羅的差距——光憑手上枯枝竟能與軟劍互別苗頭而不碎斷,足見閻羅內力之深厚,這份能耐便教她望塵莫及。  

  憐我翻飛衣袂,右手軟劍攻向枯枝,左手握拳襲向他的心窩。  

  甫觸碰到他衣襟,一道沉穩的掌勢已然擋下猛辣攻勢,她使力過猛又預防不及的身子被甩出屋外,落入楓林之中,雪白身影無力一軟。  

  閻羅飛躍出修武居,在楓林間尋找白色身影。  

  憐我伏在枯葉之上,唇色慘白,閻羅見狀皺起眉,他的掌力落於她身上時已收回七成,不應該會造成她任何傷害,但她現下的模樣卻……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到她捂著肚子的手掌及……染遍潔白裙擺的刺眼鮮紅!  

  「呵呵呵……」蓄著山羊鬍的老者悠閒地與另一個淺笑不止的男子泡著茶,「二爺,這茶香否?」  

  「極品。鬼醫您老除了醫術老到,連茶也泡得香醇。」白雲合不吝於誇讚眼前樂不可支的七旬老者。  

  「那是二爺不嫌棄,主爺,您也來一杯吧。」鬼醫滿佈皺紋的手奉上香茗,卻換來閻羅冷綠的不領情目光。  

  「別理會他,他現下正惱著呢。」白雲合放下茶杯,「想想,一個閻王門裡最具威嚴的主頭兒,慌慌張張地在眾魑魅眼前抱著姑娘直奔鬼醫您這打擾,結果那姑娘竟只是初潮來臨的喜事,您說他能不惱嗎?」他不怕死地投給閻羅同情又友愛的眼神。  

  「唉,也不能怪主爺大驚小怪,咱們閻王門裡都是些男人,自然沒這等麻煩事,咱們倒也都忘卻了府上還有女娃兒。對了,二爺,改天您讓紅豆上我這一趟,我先幫她做些指點,免得以後匆匆忙忙上門嚷嚷的人換成了四爺。」雖然紅豆甫滿九歲,但轉眼間也會蛻變成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好。」白雲合斟滿茶杯回道,腦海中閃過石炎官扯著滿臉黑胡,驚天動地的抱著紅豆失聲狂吠的蠢樣,禁不住噗哧一笑。  

  閻羅搶過他的杯子,仰首飲盡。  

  「主爺,您要走啦?不去瞧瞧那丫頭?」鬼醫仗著有二爺在場撐腰,出口調侃。  

  閻羅頭也不回,跨離這間滿是藥味、茶香及兩個討厭鬼的屋舍。  

  白雲合隨後也站起身,「小丫頭就交給您了。」  

  「二爺,您不多坐會兒?我這還有君山銀針泡來嘗嘗。」  

  「改日吧,我得先趕著去救人。」語畢,白雲合以輕功追趕閻羅而去。  

  鬼醫撫著長鬚,朝白衣漸遠的方向拉開喉嚨大聲問:「您去救誰呀?」  

  「所有無辜的魑魅魑魎。」清朗的嗓音迴盪。  

  「呵呵呵……該救、該救,否則大夥被王爺痛毆時恐怕還不清楚究竟犯了何種錯。」他步回內室,發覺床上的憐我已經坐起身子,風霜滿佈的和藹笑臉移到她面前,「丫頭,好點了嗎?」她除了初潮來臨的不適外,肩胛也教王爺擊傷,雖無大礙但仍會痛上數日。  

  「我究竟怎麼了?」她只覺腹痛難忍,便讓閻羅送到這兒來。  

  「沒事,小丫頭長大了,這是每個姑娘家都會面臨的轉變。」鬼醫笑笑地遞上溫水,並向她講述基本的常識及處理方法。「你的身子已經成熟到足以生兒育女,等會兒我開些補血的藥方給你,姑娘家要好好調養,這樣以後你在生小娃娃時才不會太辛苦。」  

  「小娃娃?在我肚子裡?」憐我皺起眉,不解。  

  「你又沒有和男人交歡,哪來的小娃娃?」鬼醫取笑地反問,他只不過是告訴她日常補氣調養的重要性。  

  憐我眨眨眼,其中包含著好奇及求知的欲望。鬼醫拉過木椅,朝她指導男女之間最親密的知識,聽得她羞紅了一張臉。  

  「別害躁,以後你要是嫁了人,自然就是如此。」鬼醫打趣地結尾。  

  憐我自嘲暗想,嫁人?她此生不可能會有這樣的經歷吧!她甚至連如何當個溫柔的姑娘家都感到難如登天,更不奢望會有疼她、懂她、能救她脫離閻王門的人出現,就算當更出現了也不可能勝過武藝高強的閻羅……  

  他,也不會放手讓她自由吧?  

  鬼醫自然沒遺漏閃過她臉龐的挫敗,拈著白胡,精明眼中露出瞭然的笑。  

  難怪主爺一反常態的慌亂不已,原來……  

  原來有人讓混亂又失控的情緒給牢牢掌握,這對向來唯我獨尊的王者當然是最驚駭又不解的莫名轉變。  

  呵呵,這可有趣羅。  



  憤怒,是在他發現自己反常的行徑之後唯一一個念頭。在他還來不及釐清思緒之前便已然產生舉動,這一切源頭,來自於他買回來的丫頭。  

  他以為她始終在他掌間,任他搓圓捏扁、任他雕琢成玉,他才是主導一切的人。至少這些年來,他是的。  

  對他而言,她應該只是個羽翼未豐的雛鳥殺手,是將來為閻王門賣命的魑魅,他一直是如此認為,直到自己倏然展現的失常反應令他為之一顫。  

  不該產生的惱亂糾擾著那張幽幽素顏,以滴水穿石之姿,點點穿透他緊鎖的冰冷石心,令他茫然……連他自身都厘不清那重重迷霧。  

  撐頰靠坐在修武居的雕花椅上,閻羅幽黯的綠瞳落在窗外,思緒卻遠遠飄至更無邊無際的九重天。  

  就連他的沉思,看來都是如此陰暗,即使耀眼的日光灑落在他石刻似的容顏上,仍舊令人退避三舍。  

  但她,卻是不會退縮的那個。  

  「傻站在那裡做什麼?」  

  冷然嗓音甫落,冰綠眼光也緩緩投射至她身上,那震懾人心的魔綠……  

  「看你。」她誠實答道。  

  閻羅側微仰起下巴,「看我什麼?」  

  「猜測你現在在想什麼。」  

  他合眼抿嘴笑問:「猜著了嗎?」連他自個兒都摸索不出端倪,從她眼中所見的他又是另一張怎生的臉孔?  

  憐我搖頭,她永遠也不可能跟得上他翱翔的心思。  

  「明年的武試,還是三爺嗎?」她轉移話題。  

  「你希望是誰?」閻羅起身,來到她右側。  

  「二爺。」她想知道白雲合的武藝與閻羅相較究竟何者為強,更想與白雲合交手比試,畢竟她聽聞太多開於白雲合恐怖駭人的武藝。  

  「即使你練武練上十年、二十年,即使白雲自縛雙手,他一樣能在十招之內將你撕碎得拼湊不回原本模樣。」閻羅毫不留情地道,他太明瞭白雲合的修為。  

  「二爺與你,誰強?」她探問,語氣中帶著些微挑釁。  

  閻羅單指挑上她的髮絲,讓柔滑的觸感包裹著粗糙指尖。「這,重要嗎?我倒認為你該煩惱自己。明年的武試,你清楚自己所必須達到的地步?」  

  「勝過黑無常。」  

  「勝算多少?」他踱回座椅問。  

  「絕對。」她傲然道。  

  閻羅迸出笑,卻非發自真心,「去年你也是這種態度和口吻,卻連黑無常的衣袖也沒能碰到。」  

  「絕對」有兩種涵義——絕對勝利;絕對失敗。  

  他在嘲弄著她只會說不會做!憐我憤然咬緊牙關,「今年我會打敗他,拿下閻王門的白無常!」並且扯掉他那張俊邪皮相上的刺眼笑意!  

  「或許我看走了眼,你並非我所料測的奇材,而我浪費了數年的時光,竟只養出這種程度的你。」言下之意,他對她失望透頂。  

  「我說過我會勝!若我失敗了,我的命隨你處置,要殺要剮我絕不反抗!」她撂下狠話,倔強的反骨讓她毫不猶豫。  

  閻羅交疊修長的雙腿,濃眉之下的瞳仁映照著她不屈的傲氣容顏。  

  突地,閻羅沉沉地笑了,笑得她莫名其妙,笑得她摸不著頭緒。  

  「記住你自己的話,只許勝,不許敗,否則……」  

  他合上薄唇,不再接續,她卻隱隱泛起一股透心穿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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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首次見識到白雲合的恐怖,是在十四歲武試的前三日,她自不量力地向白雲合提出來場「無關生死,不計輸贏」的切磋。  

  她知道白雲合很強,但萬萬料不出他強到令人膽寒!  

  白雲合自始至終都將右手置於身後,僅以單手與她相對。他說他不擅長用劍,劍法卻流暢無比,每一刺、每一挑都俐落且毫不留情,令她無法招架。  

  最令她駭然的是,白雲合那慣有的淺笑不曾稍稍卸下,那抹笑既自信又冰冷,讓她腦海中浮現出閻羅的模樣沒錯,霎時她將白雲合的形體與閻羅完全相疊!  

  一個白衣的嗜血閻羅!  

  那場「無關生死,不計輸贏」的比試差點毀掉了她的右手,也讓她在武試中落敗於黑無常之手。  

  雖然她如願取下了白無常一職,但她知道自己敗了,敗給了那天甩在閻羅俊臉上的那番話。  

  「這是另一種向我表達反抗的方式?」閻羅冷冷注視她許久,似笑非笑的唇畔是殘酷無情的弧度。「更有骨氣,你何不乾脆讓白雲一劍刺穿你的心窩,省得浪費我擰斷你頸子時的力氣?」他已經告誡過她,別妄想能勝過白雲一絲一毫,而她竟還主動向白雲挑戰?  

  這愚蠢的舉動這比她武試時敗給黑無常更教他怒火中燒!  

  很好,她總是盡其可能地反抗他的一切,挑戰著他薄冰似的耐性!  

  她靜靜盤腿坐在修武居場中,任閻羅含焰的眼神及寒冰的言詞責難。  

  長指挑勾起她的下顎,逼迫她對上暗綠魔瞳。  

  「記得你說過的話?」  

  「要殺要剮隨便你。」她重複當日的誓言,閉上雙眼,等待厚實的掌掐斷她細白的脖子。  

  「反抗。」閻羅臉龐貼近她的,氣息噴灑在她耳畔,「讓我瞧瞧你能反抗到何種地步!」  

  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身子已讓結實有力的臂膀抱起。  

  「你要做什麼!?」她驚呼,與近在咫尺的墨綠冷眸相對。  

  「你的命隨我處置。」閻羅冷冷提醒她,勾起殘酷笑痕,「我太縱容你的任性及反骨,是我高估了你,你不是練武的料子。或許,另一種身份更適合你。」  

  她任他摟抱在臂間,慌亂是她眼底唯一存在的情緒,攀附在他肩上的十指死白地戰慄,不明的恐懼席捲而來。  

  另一種身份?以殺人為業的閻王門除了殺手一職之外還能有什麼身份!?  

  他大步跨開,毫不在意沿途魑魅魑魎好奇又不解的道道目光,她低垂著頭,披散的青絲成為最後一道破碎又薄弱的掩護。  

  她想求救、想求饒,所有翻滾在腦海的念頭卻讓僅存的傲氣硬生生壓下,連同眼眶裡打轉的淚。  

  她索性閉緊眼簾,隔絕一切透過水眸所能見的污穢及不堪,而急促的心跳聲卻越發清晰,來自於他的舉動。  

  伴隨著他的足音,她無法分辨身處何方,直到她被放置在軟柔的錦被之上、直到屬於他的熾熱體溫覆在她身上、直到偏執激狂的唇舌擒獲她的唇,那神似於他的霸道氣息及毋需親眼見到便能清楚勾勒成形的暗鷙壓力,讓她確定,這裡是他的寢房,她未曾到過的禁地。  

  彷彿要將她吞食入腹的力道嚙咬啃食著如蚌殼般緊合的唇,冷硬的厚掌順著肌理分明的頸胛溜滑而下,鑽入白衫裡。  

  即使閉眼不看,她依然能感覺那道濃灼的魔綠目光落在臉龐的情景。她掄緊雙拳實於身側,彷彿拳兒間所掌握的是她僅剩的自尊及頑強,若是鬆了絲毫力道便會煙消雲散。  

  他的唇舌放棄攻陷倔強的牙關,轉移陣地吻上小巧耳垂,大掌已然剝除層層礙眼的衣裳,握住一隻小巧凝白。  

  「這般單薄的身子,恐怕一壓便會斷了骨頭吧?」說話的氣息吹拂在她敏感的頰邊,帶著炙人的笑意。  

  她無語,不理會他挑逗的問句。  

  閻羅凝視著她不肯放鬆、僵硬得猶似死屍的嬌軀,單手勾起她腰間一併坐起,如瀑的長髮在背脊間晃蕩一片驚人美景,也使他更俐落褪盡衣物,她靠在他肩上,突地張開嘴狠咬上結實的臂肌。  

  白牙正巧陷落在他左臂駭人的閻王兒面刺青上。  

  閻羅不怒反笑,同時低頭在她身軀同處烙下吻印。  

  每一吻咬間連隨著一聲迸出喉間的沉笑,而她兀自不鬆口,傻傻的以為如此舉動便能將他加諸自身的羞辱反擊予他。  

  游移探索的手離開她勻稱身軀,沿著她的臂膀撫逗,在觸及她右手臂包紮著劍傷的布巾時,瞇起危險雙眸。  

  無名的怒意湧上他深刻五官,他加重掌間的力道,長指扣住她雙腕釘握在枕畔,十指一攤,包裹住她握得發白的拳,他彷彿將注意力全數落在不肯屈服的指頭,試圖扳開硬石般的拳。  

  她難擋巨龍之力,被迫與他十指交纏,他的掌心貼著她的,但得不到她的回應。閻羅貼著她的臉,近到彼此的氣息猶若相交不分。  

  在他挺身貫穿她的同時,憐我吃疼地握緊雙掌,也一併牢牢握緊掌間的他。  

  她的身體在抗拒他,卻推阻不掉他強力又霸道的佔有。  

  不!她不害怕!她絕不承認發顫的身軀及不穩的氣息是因為恐懼他異常的強逼。  

  貝齒深陷發紅的唇瓣,朱艷的血滴點綴其間。  

  「哭什麼?」他問得好輕好柔,混雜些微激喘,溫暖的唇瓣覆上她眼簾吮去懦弱的珠兒,「你合該是我的。」  

  她合該是他的……早在他買下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她的發、她的唇、她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他而生存。但她竟不自量力地反抗他、違逆他,所以這是她應得的懲罰嗎?  

  從頭到尾她壓根沒有選擇的權利,不是嗎?  

  順著他一手勾勒的未來向前行,練武、殺人全無法由她自主,而現在,他連她的身體都要一併接管……  

  眼眸越合越緊,卻越發清晰感覺到他在她身上放肆的律動及喉間粗重的喘息。手臂上的劍傷好疼……身子好疼……心……  

  也是。  

  麻痛感襲上她的咽喉,是他的吮嚙,像只狩獵的狂獸扣住獵物掙扎求生的弱點,再稍稍施力便會扯裂她。  

  而她就是無力逃離生天的弱者。  

  在迷霧魂消之際,他的嗓音帶著勾引笑意竄入她耳內,字字如雷貫耳——  

  「你這輩子,只能陪著我一同沉淪幽冥地獄,不得超生。」  



  沉淪幽冥地獄,不得超生……  

  她上輩子或許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導致今生必須傾其所有來償還前債。他所說的不得超生,就是她現在的處境吧。  

  何其不公呀!虛無前世的記憶之於她,猶如夢醒煙散般不明,而她卻必須為此空虛不實的過去償罪?  

  睜開無眠的杏眼,她的螓首枕在他臂上,他的發參雜其間,縷縷墨黑細絲牢牢纏縛她,像一張綿密的網,令她無力掙脫逃離。仰著頸,對上他沉穩靜寢的容顏,她從來沒如此貼近凝睇過他,或者應該說她從不敢如此貼近打量他,她知道他是相當好看的,深刻輪廓及異色鷹眸在在顯示他外族的血統,高揚不羈的劍眉如同展開雙翼的空中霸主,又傲又挺。  

  她的目光落在薄長的唇,想像著以往句句似冰的話語由此而吐的情景,想像著以往勾勒出不帶笑意的弧線,那時的他最駭人、最令人不寒而慄。  

  「你在逼我恨你嗎?」她喃喃自語,指尖在觸及他雙唇之前又喪氣地收回。他總是如此不顧她的意願,一意孤行。  

  「我的無能及失敗,你滿意嗎?我的反抗及挫折,你享受嗎?」她垂下眼睫,在眼窩處畫出微暗的扇貝陰霾,「將我逼到如斯地步,難道你真不擔心我終有反擊的一日?」  

  他依舊沒醒,均勻的吐納是他唯一的反應。  

  憐我輕巧撐起身軀,裸身坐在床沿,失神地看著糾纏散落在地上的黑、白衣衫。她該為自己逝去的貞節痛哭失聲嗎?或是趁著閻羅沉睡之際,親手終結他罪惡的性命?  

  歎口氣,她彎身撿起白衫,一件件套回冰冷輕顫的身上。悄悄推開房門,耀眼的日芒直透瞳仁,她舉手瞇眼,彷彿在烈日的照射下她便會煙消雲散般的躲避,像個鬼魅這想法令她害怕,她終於如他所願變為沉淪暗夜的魔物嗎?  

  穿過重重院落,她刻意避開魑魅魍魎聚集的數個場合,畢竟昨夜閻羅大剌剌將她抱回房去的那幕恐怕早在其間傳開。是心境改變所帶來的影響嗎?她在不經意間遇上的魑魅魍魎朝她展露善意笑容,也讓她心虛不已,彷彿自己赤裸裸攤在眾人眼前,供人指指點點。  

  昨夜的一切不該帶來任何改變,她的新身份仍是閻王門的「白無常」,毋庸置疑。她不會因為身子歸了他,便理所當然將他視為夫君、視為她的一切。  

  嘻嚷聲在轉角不遠處傳來,她緩緩走在石欄旁,瞧見數名魑魅魍魎領著十來位五、六歲小娃兒,若她料想不差,這些天真傻笑的娃兒將來也會成為如她一般的殺手,甚至更加突出。  

  憐我驀然一僵,眼瞳直直盯著小娃兒又笑又跳的模樣,雙手不自覺朝腹部撫去,冷汗滴滴滑落。  

  小娃兒!  

  她怎麼忘了?當日她月信初來,鬼醫以輕鬆的語調朝她講解一番「做人道理」。經過昨夜—若、若有一個小生命在她體內成形可如何是好?  

  閻羅絕對不是一個會因孩子而欣喜若狂的好爹親!倘若他心狠手辣地強逼小生命重蹈她的覆轍……  

  憐我刷白了臉蛋踉蹌數步後,猛然朝白雲合的「文判居」飛奔而去。  


  文判居南側是一池小塘,數枝孤傲的清蓮搖曳其上,說美不美、談雅也不雅,白雲合卻遲遲未將小塘填平做為他用,因為這小塘是紅豆專司用來放生些青蛙、泥鰍及長壽龜的寶地。  

  今年武試結束,小紅豆竟異常纏膩起白雲合,那襲優雅白衫身後不難隨眼見著一身火艷的小丫頭跟前跟後。或許是由於這場武試裡紅豆被青魈一腳踹入冰涼的湖水,白雲合勤勞捧上熱湯,輕輕鬆鬆贏回小丫頭的注意力。  

  憐我右腳甫踏入文判居,便聽到清朗的吟唱聲及紅豆開懷的咯咯輕笑。  

  「取紅花,取白雪,與皂洗面作光悅。取白雪,取紅花,與皂洗面作妍華。取花紅,取雪白,與皂洗面作光澤。取雪白,取花紅,與皂洗面作華容。」  

  這是北齊時期流傳的願面歌,詞意是為親兒之間的疼惜與期望,不難聽出白雲合隱含濃厚的望女成鳳之情。  

  白雲合取來潔淨白巾,擦拭清洗完畢紅豆的小臉蛋,順便偷偷捏擰豆腐般的嫩頰。「好了,別再下池塘裡弄髒,否則二小叔可不幫你洗。」  

  「二爺。」憐我躊躇半晌,才開口打斷眼前令人欣羨的天倫之樂。  

  「憐我姊!」紅豆喜孜孜地打招呼,隨即跳下白雲合的大腿朝她奔撲而至。  

  「欸。」她應聲,但有些尷尬。  

  「有事?」白雲合覷瞧她一眼,自然沒遺漏那雙眸間焦急的情緒。他俯身朝紅豆招手,「紅豆,去幫二小叔和姊姊泡壺茶來,別忘了點心。」  

  支開她的意味濃厚,可惜天真清「蠢」的小紅豆聽不出來,搗蒜似的猛點頭。「我去找鬼醫爺爺拿茶具。」  

  「小心茶燙。」在紅影急奔之際,白雲合不忘提醒小丫頭,他可不希望見到一顆燙熟脫皮的小紅豆。  

  「好——」跑遠的尾音在半空中繚繞不止。  

  白雲合領著憐我來到內廳,靜靜等著她開口。  

  憐我絞捏著衣袖。這種事要如何向一個男人開口?可是放眼望去,她只能想到白雲合,只敢想到白雲合。  

  白雲合打破沉默,「你臂上的傷好些了嗎?」想到自己是害她受傷的罪魁禍首,他難得善心大發地輕聲詢問。  

  「好、好多了。」她再度噤聲。  

  鳳眼掃過她失措及欲言又止的臉龐,昨夜閻羅駭人的舉動早已鬧得滿門風雨,加上不經意瞧見她領口遮掩不住的紫紅吻痕,他心底早先有譜。  

  「昨夜,他在你房裡過夜?」他開門見山,直接切入主題,否則照她悶葫蘆的性子,八成愣愣地站到日頭西沉還開不了口。  

  憐我急忙搖頭否認。  

  白雲合見著她向來無波無緒的固容上呈現羞赧及慌亂,輕笑出聲,「那是你在他房裡過夜?」  

  她垂低螓首,不答。  

  「你不會是來向我舉發他的惡形惡狀吧?」白雲合佯裝無知,眨眨眼間。  

  「不……我是來……請您……」話尾消失在閉合的唇瓣,又是一陣沉默。  

  白雲合攤開紙扇,「小紅豆隨時會回來,我可來不及想出下個打發她的藉口。」  

  憐我緊合上眼,頭幾乎壓垂到胸前,鼓起最後的勇氣道:「我害怕經過昨夜會、會……所以可不可以請二爺替我去藥鋪抓、抓些藥……」短短數個字讓她說得支離破碎,又恐怕白雲合聽不明她的話意,她補充道:「是避妊那種藥……」  

  「我明白。」白雲合解除她的困窘,不再戲弄飽受他那閻王老哥摧殘的丫頭,「依他現在的性子,的確不適合有任何子嗣。你別擔心,這件事我會替你辦妥,明天晌午再上我這一趟,我將藥交給你。」  

  憐我鬆了一口氣,隨即又道:「請二爺務必親自去,別、別假他人之手……」她不希望讓其他人有絲毫猜測亂想的機會。  

  「安下心來,我知道如何做。」白雲合起身踱步至門扉前,目光略略左右打量,確定絕不會有突然冒出頭的魑魅,才對她道:「為難你了。」  

  「不,我才要向您道謝,我知道要您一個大男人去藥鋪抓這種藥,會帶給您困擾,可是我想不出任何能幫我的人,除了您之外。」憐我誠懇地道。  

  白雲合是閻王門內唯一一個親眼見識閻羅加諸於她的點滴,也是最瞭解她困境的恩人。  

  白雲合搖搖頭,「我清楚閻羅的為人,也明白你的性子,兩塊硬石互擊,誰也佔不著好處。」  

  「我的頑抗微不足道,甚至傷不了他,到頭來只摔得自己頭破血流。二爺,您瞭解他,那您可否告訴我——為什麼他要選中我?買下我?教養我?逼迫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抬頭,眸子佈滿迷惑與苦楚。  

  「他沒向你提過?」  

  「沒有,他什麼也不說。」所以她完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何必須承受一切。  

  白雲合垂下黑睫,彷彿思索著該如何陳述關於閻羅的一切。  

  許久,優美的唇線輕輕開啟,「你的錯僅在於——你勾起他相似的回憶,一個關於他的回憶,一個他曾經無力更改的回憶,他想由你身上扭轉他認定的結局,但他錯了,你永遠不可能是他,永遠也不可能體會到他所思所想。或者該說你壓根沒有錯,若真有,大抵也是你的遲鈍。」  

  「遲鈍?」憐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低喃。  

  「從他買回你的頭一日,若你已發現,你不會過得如此苦痛。」白雲合併不點破,僅稍稍暗示。  

  「由不由他買下,決定權不在我身上。」她也曾希冀是由白雲合買下她,那麼今日的情況將完全不相同,她也不會如此惆悵。  

  「我並非指這檔事。」白雲合撐頰輕笑,「而是你的名字。」  

  名字?憐我默念三次那個充滿諷刺的名字,扁扁嘴道:「我當然懂,他不會放過任何羞辱我的機會。憐我、憐我,在這血腥的閻王門內誰能憐我?」多嘲弄、多訕笑的稱謂,無時無刻提醒著她,這是個永難達成的奢求。  

  「你可曾想過,你不可能時時喚著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是由別人口中吐出。」他可不能再說清楚,否則恐怕會壞了兄弟多年感情。  

  「我不懂。」二爺說話總是一語雙關,讓性子直來直往的她無法跟上迂迴曲折的心思。  

  「等你到了我這年齡卻還無法想透,我會明白告訴你。」白雲合瞧見由遠方急速朝此狂奔的紅色身影。「紅豆,用走的!」  

  他靠在門扉,差點教紅豆撲倒的身子嚇上三跳,最後乾脆跨開步伐上前接過茶盤並抱起小小紅豆。  

  憐我瞧著眼前一幕,泛起好深好深的羨慕及——  

  嫉妒。  



  偷得浮生半日閒。  

  青魈、藍魁、黃魎、白魅趁著武判官前腳跨出閻王門門檻,他們後腳也跟著抹油開溜,四個半大不小的男孩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市集。  

  平日除了練武就是習字,哪曾見著這般繁華景象?市集裡玩的鬥雞、角抵、賣藝……吃的糖餅、黍糕、栗、餛飩……看得四人眼花撩亂。  

  「我要吃餛飩圓圓。」青魈拉住黃魎的衣角,指著香氣逼人的攤販。  

  黃魎小心翼翼自懷裡掏出銀袋,左數右數只拼湊出四人所有積蓄——十五文錢。  

  他嚥下貪嘴的唾液,「咱們四個人吃不夠銀兩,先忍忍,說不定前頭會有更多好玩新奇的東西。」說完,他拉著青魈的手,快步離開餛飩小攤。  

  藍魁與白魅正滿臉趣味地瞧著廣場上又是吞劍又是劈石的江湖賣藝。黃魎與青魈勉強擠進入群中,眼見大石塊在肉掌猛劈下一分為二,眾人皆鼓掌叫好,只有青魈扁扁嘴,投給賣藝者一個不以為然的目光。  

  「彫蟲小技也敢來討生活?我也能劈,而且還能比那大個兒多劈兩塊。」  

  「小聲點。」白魅急忙轉身摀住青魈那張不知控制音量的大嘴。  

  可惜速度不夠快,場間的大個兒瞇起危險的眼,指著青魈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也試試?」  

  青魈不服氣,掄起拳頭大跨一步,「試就試!」  

  「完蛋大吉——」黃魎與藍魁哀號不已。  

  大個子及夥伴抬來另一塊完好無缺的大石,擺明了要看青魈吃癟。  

  青魈提足車氣,大喝一聲的同時右掌成劍形劈砍在上頭。  

  靜默片刻,全場爆出如雷巨響那塊石頭不僅裂開,甚至化為數十片碎石。  

  「謝謝大家捧場!謝謝!謝謝!」青魈死不要臉地朝四周揖身,彷彿他才是賣藝的正主兒。  

  大個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喝間:「你是哪條道上的?」  

  青魈胸脯一拍,「閻——王——唔!」最後一聲消失在黃魎及藍魁重重拍擊在唇上的雙掌裡。  

  黃魎急忙打圓場,「鹽嘛,大夥都吃過,就是鹹鹹的,是不?」他問向藍魁,後者猛點頭,半拖半拉地將差點露餡的大嘴公架離現場。  

  白魅忙不迭跟上,忽略身後一道利芒般的邪惡眼光緊盯著四人逃離的方向。  

  四人一直跑到另一條大街,黃魎氣喘吁吁地賞青魈一個又重又猛的爆栗。「你白癡呀?差點害死咱們了!」  

  「咱們不能洩漏絲毫與『閻王門』有關的字眼。」藍魁說到關鍵字眼僅以唇形帶過。否則回府光承受武判官的拳頭及閻王的白眼就夠他們四人受的。  

  「一時、一時興奮嘛。」青魈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咱們……咱們找個地方休息好不好……」  

  四人找到一間茶館,叫了壺涼茶,嗑起瓜子。  

  旁邊國著小小一群百姓,其中心處坐著一名拉二胡的說書老者,侃侃而談著三國時期的精采戰事,每每提及曹孟德戰敗,眾人響起歡呼,說書老者更加賣力地加油添醋,將曹兵說成十惡不赦的賊子,而獲得百姓喜愛的蜀兵倒成了維持正道的唯一英雄。  

  講完一回合,二胡聲拉刷數下,說書老者道:「下回待續。」存心吊人胃口,也是說書人最高竿的本領。  

  「魏老,再說說其他的。」場邊有人吆喝。  

  「大夥想聽什麼?」  

  眾人左右互瞧,黃魎身後冒出一個清淺笑聲,「說說閻王門,如何?」  

  甫聽到敏感字眼,四個魑魅不由得轉頭靦瞧開口的人。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發覺四人的目光時日以善意的頷首。  

  說書魏老口沫橫飛地講述著這個武林中最神秘、最惡邪的殺人組織,彷彿他曾親眼見識閻王門的點滴,說起故事頭頭是道,對於閻王門內頭兒們的描述更是詳細,只不過與魑魅魍魎的認知差距頗大。  

  「閻王是名四十出頭的惡人,早年在山寨當土匪頭子,長得滿臉橫肉;文判官就好些,蓄著長胡,一副無害的善良老者模樣;武判官呀,那可恐怖了,身長九尺,大掌收攏能捏碎十來顆腦袋,嘴裡還能噴吐火光……」  

  「這老傢伙在胡說些什麼呀?」藍魁湊近白魅,咬牙切齒道:「把武判說得像個妖魔鬼怪,呿!你聽聽,白無常身長八尺,舌能抵胸——咱們的白無常可是個嬌滴滴的大姑娘耶。」  

  「說書嘛,趣味就好。」白魅不時偷覷身後的男人,他老覺得有股怪怪的不安感來自那名年輕男人,他雖無法看清男人臉上的表情,但他老覺得男人在笑……是一種充滿陰謀的笑。  

  彷彿有個他們看不清的陰謀如黑霧般在周圍成形——  

  白魅機伶伶打個冷顫。  

  天外飛來一掌牢牢蓋在白魅的肩頭,瞬間湧起的香氣讓他踉蹌一震,猛然回神時才發覺那隻手的主人翁是黃魎。  

  「你怎麼了?」  

  「沒,只是身後的男人好怪……」他小聲應答,抽抽鼻翼,發覺方纔的香味竟消失無蹤。是他的錯覺嗎?但那邪異的感覺太過清晰。  

  三人同時轉向身後木桌,哪裡還有人影?「他走了。」  

  白魅也回身瞧,那股惡意的氣息仍舊未散,至少不安感減去大半,他暗笑自己突生的怪異念頭。  

  「說書說到哪裡了?」他回過神,問向藍魁。  

  「閻王與鐵血捕頭龍步雲大戰三百回合,閻王使出一招㵑del_sese_xxx_核髏莬碚啤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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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不快樂。  

  在閻羅的世界下成長全然無喜悅可言,但她也不悲傷,這些年來她已習慣了他的行為模式,明白如何在他狂霸的佔有下保存僅餘的自尊。  

  但她還是不快樂。  

  她在他身下由女孩蛻化為女人,也在他掌間由淡漠轉為冷漠,他不僅強迫她在形體上成長,也迫使她在心靈上老化。穿梭指縫的歲月如流沙般快速,她跳過好長一段完全空白的日子,或許其中有些微驛動,仍激不起任河漣漪——  

  她像潭無波死湖。  

  她甚至在黑無常牛耿介走火入魔離開閻王門後一年才發覺少了這號人物,足見她的生活多麼與世隔絕。  

  甫滿十九的她卻有著六十老嫗的心態。  

  前些日子,閻王門內難得舉行一場獨特的婚宴,主角是一對令眾人永遠也無法搭湊成雙的男女——白雲合和紅豆。姑且不深究白雲合是如何轉變心態,由一名長輩成為紅豆的夫君,但他對紅豆的疼愛是有目共睹,不爭的事實。  

  那天夜裡,她聽到四個大男孩拎著酒罈,躲在湖心擂台上痛哭失聲,又叫又嚷,最後甚至大打出手,瘋狂得像失去心愛物品般,卻又在隔日清晨,見著四個大男孩像無事人一般與眾魑魅魍魎打屁聊天。  

  好陌生的情緒,又悲又喜又樂又怒……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有過這些情緒吧?奈何無論如何回想,卻無法抓牢腦海中一閃而逝的悸動。  

  因為閻羅未賦予她擁有這些七情六慾的權利,所以她才無法領受嗎?  

  靜靜坐在閻羅的房內,即使與他同床共枕五年之久,她仍奮激不起迎合之心,連一絲絲也不曾有過。她不准許自己拋棄尊嚴,像廉價的娼妓臣服於他。  

  素手滑過紗帳上流蘇的同時,門扉已被人推開,霎時她讓肌理僨張的臂膀摟進懷中。如同往常一般,她總是先微微掙扎,才在他強勁的力道包圍中停下動作,他坐在床沿,像摟抱個娃娃般地環緊她。  

  「今年武試由你來主試。」沐浴過後的清爽自他衣襟微敞的胸膛傳出,他半強迫地輕壓她螓首貼緊那平穩心跳的來源。  

  「好。」這些年來,為了向他證明她絕非無用之人,她瘋狂似的練武,武藝直逼他,性子卻更加內斂。  

  「想與我較量嗎?」胸前傳來陣陣笑意激起的震動,長指穿梭在微寒的青絲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挑梳著。  

  「好。」她仍舊單聲回覆,不同的是嗓音稍稍輕揚,細微的差異逃不過他敏銳聽覺。  

  「武癡。」在她心底,劍術恐怕遠勝他數分。  

  不再多言,兩人極有默契一前一後沿著修武居簷下而行,在途中正巧遇上白雲合及喜上眉梢的紅豆,紅豆三不五時在白雲合頰畔印上甜吻。兩人並沒有上前打擾甜蜜小兩口逗笑言行,悄悄在雕柱暗處等待白雲合夫妻步離。  

  「羨慕他們?」在夫妻倆走遠後,閻羅發覺她短暫失神。  

  「不。」  

  「不會還是不知道?」他扳過她的固頰,想從她眼底讀出她的思緒。  

  「不羨慕。」她沒避開他,直直看進他攝人心魂的綠眸。「因為羨慕不能為我帶來任何改變,想著想著,也不覺得有何好欣羨之處;就像笑容不能改變我的心境,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怎麼去笑。」她已經不再是擁有美麗幻想的小女孩,不再要求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她像只被拗斷羽翼、無法再飛的鳥兒,望向蔚藍寬闊的天際卻拍動不了殘缺翅膀,絕望地朝著穹蒼泣鳴,回應她的仍舊只有渺茫的回音。  

  「你在勾起我的罪惡感嗎?」閻羅不愛看她這般淡然,而她所呈現的卻也僅止於淡然。  

  憐我迸出笑,眼神卻未添沾任何暖意,「你會嗎?主爺。」他若有罪惡感這種高貴的情緒,就枉稱閻羅。  

  「這一聲主爺已經很明白替我回答了,不是嗎?」只有在她滿心不甘時才會祭出這兩字稱謂來疏遠距離,其中絕不包括任何尊敬及惶恐。  

  她不著痕跡脫離他箝制頰邊的指,換來他瞇起蒼翠魔瞳,更加霸道扣住她肩胛。她越是想逃離,他越是要將她囚回最貼近他氣息的角落!  

  然而,即使充滿力道的掌幾乎要捏碎她的骨,她仍舊直視他,倔強薄唇也不願輕吐求饒的懦弱字眼。  

  「我不想和你在這耗上一整夜。」憐我淡淡開口。  

  她永遠都是最先低頭的一方,因為閻羅對於兩兩相望的場面毫無尷尬可言,她卻不想迷失在那雙冷墨綠瞳之中。  

  「逃離我、臣服我,你永遠都是失敗者。」他倏地鬆手,還她自由。  

  憐我抿著嘴,自然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嘲弄。「我會做到,總有一天。」不是臣服,而是逃離!遠遠地逃離他,即使注定孤獨終生也好過現在的情況。  

  「你捨得?」閻羅露出笑,無關喜樂,只因她的反應。  

  「捨得。」她毫無遲疑,說得又快又堅定。  

  他指尖撫上她的唇瓣,「鳥兒總以為逃離了籠外便是一片自由晴朗天際,卻往往在跨離之後才驚覺它的羽翼早忘了如何飛翔、忘了求生本能,尤其是像你這種永遠躲在別人保護之下的傻丫頭……」  

  逸出笑聲的薄唇取代長指攫奪她的紅唇,以強硬的姿態迫使她接受唇舌的交纏。  



  閻王門近來籠罩在混亂又帶著些微火爆的恐怖氣氛下。  

  先是向來溫雅的文判官白雲合冷著一張俊顏,要石炎官動用武力自洛陽綁來一位名喚風裳衣的男子;後又發生紅豆不知為何原故與白雲合爭吵,幾乎急煞愛女心切的石炎官,就在事情即將落幕之際,白雲合竟又與紅豆相偕離家出走,連隻字片語也不留,讓擔心的石炎官滿腔怒焰如火山噴發般在閻王門炸開。  

  每日總能見著一頭晃搖滿臉黑胡的火爆狂熊在閻王門裡凌虐著可憐無辜的魑魅魍魎,熊掌呼嘯而過之處霎時化為灰燼,並有越發燒旺的跡象。  

  甚至時常還能聽到熊吼響徹雲霄。  

  「可憐的炎官,他幾乎快喪失人性了,唉。」一名足以與白雲合媲美的美男子托著腮幫子,優美的唇線略略下垂,輕蹙眉宇的模樣比女子更形嬌艷。  

  他就是日前讓石炎官以麻布袋「打包」回閻王門的風裳衣,也正是閻王門首位白無常。  

  「白雲要走也不說一聲,我也好準備包袱跟隨他到天涯海角,唉……」這一聲歎息遠比同情石炎官的那聲來得響亮及悲慟。  

  原因無他,只為風裳衣癡戀白雲合,長達十數年之久。  

  「還有那顆小嫩豆……」他停頓,眉間的小結再度加深數分,帶著自我譴責的絲絲輕厭。  

  「你早就該改改這講話不經大腦的惡習。」閻羅非但不同情他,反倒落井下石,「白雲現在的情況你就滿意了嗎?」綠眼拋甩給他一記冰霜。  

  憐我立於閻羅身後,並不明白兩人話中的暗喻。二爺的離府與風裳衣有任何關聯嗎?她知道風裳衣戀棧二爺,但二爺毫無心動之意,難道當初紅豆與二爺爭吵痛哭的原因全在這名比女人美艷的風裳衣?  

  「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怕白雲措手不及,所以才告訴他『那件事』……」風裳衣哀怨地咬著袖口,右手擦拭著眼眶邊禁不住的淚珠,「我沒料到紅豆竟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我不是存心要破壞他們的……老大,你也知道,我雖然很愛很愛白雲,但我可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臭狐狸,專司介入別人的甜蜜生活……白雲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呀!傷他的心這檔事我是絕不願意做的……」  

  「但你已經傷了,而且還是很重很重的在他心口上賞他一拳。我許久不曾見過白雲出現那種失魂模樣。」  

  「老大,不要再說了……」風裳衣很駝鳥地摀住雙耳,拒絕更多無法承受的罪惡感。嗚……就算他自刎一千、一萬次也無法挽回錯誤。  

  「你與老四難兄難弟,要哭上他那兒哭,別淹沒我的閻王居。」閻羅最受不了風裳衣愛哭的本事,眼淚收放自如,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在風裳衣抿嘴抖唇前將他攆出屋裡。  

  「我就知道你最沒良心,嗚……我去哭給炎官聽……」風裳衣挺著遊魂似的身軀,「飄」出閻王的視線,自從白雲合一走,他整日就是這等落魄模樣。  

  無神的身形跨出門檻,正巧撞上送茶水進房裡的白魅。  

  「哎呀——」白魅快手接回倒翻的茶具,正想開口數落走路不看路的遊魂時,風裳衣已然飄這,像個無主孤魂。  

  「風爺是怎麼了?」他低聲咕噥,手腳也毫不怠情地將茶具布上桌前,斟滿一杯顏色古怪的濃褐液體。  

  憐我在白魅將冒著滾燙白煙的液體遞交閻羅前伸手攔下,「這是什麼?」  

  「是鬼醫開給主爺的藥汁呀。」白魅理所當然回覆。  

  「東西放下,你出去。」閻羅懶懶交疊願長雙腿,淡瞥白魅一眼。  

  「是。」  

  門扉再度掩上。  

  「你生病了?」憐我的口氣很淡,仍聽得出深沉的疑竇。她打量著他的神色,並未發覺任何異狀,眉宇不覺輕蹙。  

  「這是防毒的藥汁。」閻羅簡言道,扣著杯綠緩緩轉動。「鐵血捕頭龍步雲已經將矛頭指向我這索命閻王,所謂兵不厭詐,說不定那些酒囊飯袋,武的不行玩陰的,一小滴毒藥便能毒斃一府的魑魅魍魎,鬼醫日前命所有人十天必飲一次這種藥汁,你不知道嗎?」  

  「我不清楚。」她壓根沒聽過這件事。  

  在她回答的同時,閻羅大呷一口看來相當難以入喉的菜汁,旋即扣住她腦後青絲壓向他的唇,將口中的汁液哺渡予她。  

  又苦又澀的嗆鼻味在她唇齒間蔓延開來,自舌尖竄上心頭。  

  她向來害怕苦味的食物,非必要時也盡可能避免品嚐,因為平時的生活已經苦不堪言,毋需再由外來的滋味提醒著她。  

  嚼然的清麗容顏難得因極苦的口感而皺成一團。  

  纖手推阻著他的貼近,他的滑舌隨著汁液的哺盡順勢竄入如絲喉間,有力的臂膀握著她腰肢,將她壓鎖於石壁與渾厚胸膛之間,毫無空隙。  

  「苦嗎?」他惡意地笑問,靈巧舌尖舔去滑漏於檀口外的頑皮藥汁。  

  「很苦!」她皺著柳眉,語氣怨懟,不停吞嚥唾液。  

  「和你每回與我交歡完事後所飲的避妊藥汁相較呢?」他貼吻在她頸項間,烙下專屬於他的記號,憐我吃痛地合上眼。  

  他知道!?他何時知道她有飲避妊藥汁的習慣?  

  「你……」  

  「別擔心,我也不打算讓你生養那些磨人的小傢伙,永遠都不要。」因他絕對不會是個稱職的父親。墨綠的瞳間添加更深更熾的欲色,不安分的手忙碌剝除礙事衣物。  

  「別在這裡——」天啊,他想在這不合宜的地方以這種怪異羞人的方式佔有她?憐我雙頰紅艷,忙不迭撐張十指阻擋他猛烈的攻勢,「閻羅!住手」  

  他聽話地住了手,卻放肆唇間的重力吸吮。  

  「知道我想做什麼?」邪佞的氣息輕吐在她耳際,合住她圓潤的耳珠子,低沉道:「讓你再喝一次避妊藥汁。」  



  男人的劣根性!  

  他們從不需體會女人孕育胎兒的辛苦,只曉得盡情放縱獸慾,如同閻羅從不曾親自品嚐過那帖藥汁的苦味,次次與她共赴雲雨,他逞足一時之快,苦的卻是必須擰鼻灌藥的她!  

  他嘴裡說不想要子嗣,那就不應該再對她做任何可能受孕的事呀!  

  憐我在廚房裡溫著藥汁,看著點點火光,橙色弱芒照在她的五官,除了勻稱平穩的呼吸外,幾乎就像座融於夜色的精細石雕。  

  數月之前,幾名魑魅魑魎在執行閻王令時讓龍步雲事先埋伏的官差捕獲入獄,明擺著將閻王門定於必剿目標。石炎官曾經出府調查過底細,發覺除了正派的龍步雲之外,就連數個畏懼成為閻王門殂殺對象的門派竟也暗中動起手腳,閻王門等於背腹受敵。  

  她原以為嗜血的閻羅會率先解決每一個將歪腦筋動上閻王門的傢伙,但閻羅竟然沒有採取任何反撲動作,反倒是石炎官像熱鍋上的螞蟻,也許是紅豆與白雲合離家之事仍舊令他心煩,所以才藉由其他忙碌來轉移混亂的心緒。  

  閻羅究竟在考量什麼?是看輕鐵血捕頭龍步雲的本領,所以不屑與之交手?抑或他也苦無對策,只能拖過一日是一日?  

  不,他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但她為何有如此不安的念頭?這個束縛她的牢籠搖搖欲墜不正是她的希冀嗎?只要龍步雲剿了閻王門,她就不需要再過這樣的日子,她就可以不再背負著白無常的惡名……  

  可她卻毫無喜悅之感。  

  暗夜中,一道身影閃入廚房,在灶角東摸西模的不知搞什麼鬼。  

  「誰!?」憐我轉瞬來到人影身後,一把扣住他的頸脈,旋即聽到耳熟的叫痛聲。  

  是白魅!  

  白魅眨眨迷濛的眼,憨傻的模樣倒像是被憐我的輕喝聲驚嚇,他轉首左瞧右覷,「白無常?我、我怎麼會在這裡?」  

  憐我凝睇著白魅佈滿疑惑的神色。  

  他搖搔頭,喃喃自語:「我不是在房裡睡覺嗎?難不成是睡糊塗了?」他抬起頭看向憐我,「白無常,這麼晚了,你怎麼也在這?」難不成是肚子餓了,半夜爬起來找食物吃嗎?  

  她瞇起眼,卻找不出白魅怪異之處,搖頭不答。  

  「既然你不想說,那我回房去睡了喔。」面對憐我少言的性格,白魅覺得彆扭,只想盡快退場。  

  「嗯。」  

  白魅溜出廚房後仍是不解自己為何會「睡」到廚房去。在閻王門里長達九年,他從不曾發生夢遊事件啊。  

  「我明明熄了燭火就上床就寢呀……好像還左右翻身了數次,也聽到藍魁的打呼聲……」他仔細回想著入睡前的細節,「對了,好像還有股怪怪的香味——咦?」  

  白魅低頭看著自己握拳的右掌,攤開,一團油紙捏在掌心。  

  「這是什麼?」他攤開油紙,空無一物。他不記得自己有見過這東西,空白的腦袋翻不出任何記憶,他聳聳肩,不在意地隨手將油紙團拋丟在草叢裡,打著哈欠踱回大通鋪。  

  詭譎的暗夜裡,一個悄然成形的陰謀在眾人渾然無覺之前,如黑雲罩頂似地蔓延開來。  

  「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  

  未見人影先聞其聲,閻王門裡的火爆黑熊踩著氣沖沖的步伐衝進大廳。  

  「老大!那個龍步雲欺人太甚!第十六個,兩年之內他抓了咱們十六個魑魅魍魎!老大!你別淨坐著發呆呀!」石炎官來回踱步,滿腔憤慨在瞧見閻羅撐著頰無動於衷的淡然神情後,如消氣的皮囊袋軟化。  

  老大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別人刀口都架到脖子上,他還滿臉不在乎?  

  「老大——」石炎官準備展開第二輪口水戰。  

  閻王門內唯一能說動老大的白雲已經失去蹤影長達兩年,老三牛耿介走火入魔離開府邸後也歸於平淡生活,風裳衣一年半前也收拾包袱去尋找白雲的下落,整個閻王門只剩下他、白無常和一個反常的閻羅,也難怪他心急如焚。  

  「我聽到了。」閻羅打斷他的話,始終沒睜開眼。  

  石炎官與眾魑魅相視一眼,最終將目光回到白無常憐我身上。  

  你向老大開口問問,他到底怎麼了?石炎官朝憐我擠眉弄眼,又是努嘴又是比畫,看來今天是不打算讓閻羅繼續悠閒無謂地空度一日。  

  憐我為難地輕蹙眉,不甘不願地開口:「主爺,您還好吧?」她只有在眾魑魅面前才會以「您」字尊稱他。  

  她的嗓音讓閻羅睜開眼,隨即再度合上。  

  向來冷峻冰霜的剛硬臉龐線條依舊緊繃,黑豹般的身軀依舊慵懶,但在憐我眼中,他不對勁!  

  閻羅不是個能寬容待人的善者,更不准許自己陷入任人宰割的被動地位,別人傷他一分,他便狠狠回敬他人十分,絕不會僅是現今無所謂的冷然。  

  而唯一呈現在深魑魅眼前的冷然,亦添上數分異常的倦意,這是不曾在魔魅俊顏上出現過的情緒。  

  「你身體不舒服?」她壓低聲音詢問,口氣中帶著自己也不明瞭的試探。  

  閻羅恍若未聞。  

  「主爺!四爺!不好了,山腳下聚集大群官差,會不會是來找咱們麻煩?」門外慌慌忙忙跑來一名魑魅探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吼。  

  眾人目光又落回閻羅身上,他仍默不作聲,維持一貫動作。  

  「牛頭、馬面,你們去探探虛實。若遇龍步雲,千萬別與他交手。」石炎官第一時間做出指示,兩人領命奔出閻王門。  

  閻王門外圍的陣形迷境是十數年前精通邪門歪道的風裳衣所設下,至今非屬閻王門內者猶無法破解,應該能擋住任何愚蠢又貿然砸場的笨蛋官差。  

  憐我顧不得眾人倒抽一口涼氣的反應,素手貼上閻羅額間探測體溫,閻羅睜開寒冰冷玉的雙眸,喝道:「你做什麼,」  

  「你非常非常不對勁!黃魎,去請鬼醫到大廳一趟!」她投給閻羅堅定又不容反抗的目光,壓下閻羅原先欲反抗的手。  

  「不需要!」不知是否身體不適所帶來的影響,閻羅竟掙不開她的扣握。  

  「你膽敢再掙扎,我就教武判官打昏你!」憐我冷著臉,顯然說得出做得到。  

  無辜被拖下水的石炎官聞言一怔。  

  教他打昏老大?他哪敢呀!?他不先被老大一掌劈成蠢熊才怪!  

  「他敢!?」閻羅冷眼掃過石炎官,帶來霜雪般的超低寒溫。  

  「他不敢,我就教青魈、藍魁、白魅動手!」她又拖另一群受害者下水。  

  「我會一個個將他們打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閻羅喝道。  

  「你現在有這種力量嗎?」憐我的口氣輕嘲。若她沒料錯,閻羅身子恐怕虛弱得無法提起一柄劍。  

  「試試!」閻羅瞠著無溫的鷹眸。  

  兩人彷彿無視大廳上眾魑魅猛烈搖晃著腦袋,嗚……他們招誰惹誰呀?就連乖乖站在廳堂旁也會被狂風暴雨掃到?  

  「鬼醫來了!鬼醫來了!」黃魎硬拖著老態龍鍾的鬼醫直奔入堂,贏來眾魑魅感激涕泣的目光。  

  「發生何事?」鬼醫莫名其妙被推到閻羅椅旁,詢問道。  

  「鬼醫,王爺的情況相當反常,您幫他瞧瞧。」憐我主動拉過閻羅手臂,方便鬼醫診脈。  

  「放手——」閻羅猛甩開她的掌,一陣強烈闃黑籠上眼簾,早已失了力的身軀「砰」的一聲重重伏倒於地,連帶扯拉始終握著他手腕的憐我。  

  「主爺!?」眾魑魅驚聲尖叫。  

  象徵屹立不搖的閻王門首腦在眾人眼前崩塌,尤其是在這危急存亡之秋!?  

  「別急,我診診。」鬼醫滿佈皺紋的指扣上閻羅脈間,細白長眉緊緊聚攏,「是毒!」  

  眾人面面相覷,憐我率先否定,「不可能,主爺都有按時服用您調配的藥汁預防,照理來說——」  

  「等等,我啥時調配過預防藥汁?」鬼醫一頭霧水。  

  「您沒調配過藥汁讓王爺和眾人喝?」憐我同等驚訝,「但這兩年來我都親眼見王爺喝下那碗藥汁呀!」但是因為藥汁苦澀,所以她總是能不飲就不飲。  

  「我雖然老了,但腦子可沒老,難不成是有人滲入閻王門裡?」鬼醫順勢替憐我診脈,卻發覺她並未中毒,他招來石炎官,再診,「四爺體內也有些微毒性,但沒主爺來得嚴重……」  

  恐怕閻王門內大部分的魑魅亦是同等情況。看來敵人是將矛頭全指向閻王門的正主兒,其餘魑魅倒受創不深。  

  「是什麼毒?」石炎官急忙問。  

  鬼醫固色凝重,「若我沒料錯,是『破百會』,一種讓人喪失武藝的慢性劇毒,緩緩侵蝕掉渾身經脈,最終化為一攤屍水。主爺應該早已有所察覺,因為『破百會』毒性甫發,是剝皮抽筋似的劇痛。」他一頓,「到底是何人端藥給主爺?」  

  憐我的目光移到白魅身上,每次送藥者都是他,但白魅太善良,也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她不相信白魅會做出毒害閻王門這等膽大之事。  

  她來到滿臉驚惑的白魅身前,「是誰將藥材給你的?」  

  「是鬼醫呀……」白魅與憐我相對,雖然聲音顫抖卻相當肯定。  

  「胡說!」鬼醫立即反駁,「這等重大的事情,我怎麼可能記不住?況且我不擅長煉毒,『破百會』這種難度甚高的劇毒又怎可能煉出來?」  

  「我沒有說謊!四爺!白無常!你們相信我!我真的沒說謊!」白魅尋求其他人的信任,溫文的臉孔上是害怕及惶恐,「是鬼醫要我每月十五日到他藥櫃最下角的木抽屜裡取藥,並煎給主爺喝的,我說的是真的!」  

  「白魅,你冷靜下來。」憐我安撫著抽抽噎噎的大男孩,「鬼醫是當面交代你辦這事兒嗎?當時你身旁有沒有其他人在場?別慌,慢慢想。」  

  白魅抖動的身子頓了頓,聽話地閉起眼,「好像……沒有其他人在場……那天、那天鬼醫在房間布帳後頭忙著……對!是隔著布帳,但是我很確定是鬼醫的聲音。」  

  憐我點點頭,「好,你再告訴我,你經常三更半夜跑到廚房去做什麼?」她不只一回撞見白魅去廚房,原以為他是偷渡廚房裡的包子饅頭,也不以為意,現下反倒成了怪異之處。  

  「我?沒有呀!」白魅忙不迭搖頭。  

  「我也曾見著白魅半夜在府裡遊蕩。」另一名魑魅作證。  

  「我不記得了……」白魅幾乎快哭了出來,全部矛頭都指向了他。  

  「白魅常常夜裡睡糊塗,有時我見著他睡裡起身,叫醒他之後他都是迷迷糊糊,甚至是茫然不知,不過我不相信白魅會做出這種事。」黃魎為他辯白,青魈及藍魁也點頭。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任何怪異之處?」石炎官撫著虯髯黑胡,邊沉思邊探問。  

  白魅卻哭得無法自已,當然更無從回答石炎官的問句。  

  「媽的!你哭哈哭呀?又不是香噴噴軟嫩嫩的娘兒們!」性子急躁的石炎官拎起他的衣領猛咆哮。  

  白魅猛抬起臉,雙眼掛著欣喜的發現,急道:「對了!就是香味!一種好像姑娘家用的香粉味!」他每次在迷濛之間都會嗅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氣,卻往往在瞬間又消散無蹤。  

  鬼醫腦筋一轉,推測道:「我看白魅可能是中了暗示,有人想藉白魅的手來剷除咱們。魑魅魍魎中究竟有多少人中了『破百會』的毒,又有多少人與白魅一般情況,四爺,這些是咱們目前迫切要明瞭之事。」他歎口氣,「而且閻王門外的陣形恐怕是擋不了片刻……」  

  「老風的把戲從不失效!」石炎官對風裳衣可是信心滿滿,雖然風裳衣武藝差得令人瞠目,但獨獨對奇門遁甲有一套本事。  

  「都已經能控制閻王門裡的魑魅,要破個陣形豈不易如反掌?」憐我提醒著石炎官,目光擔憂地掃向緊合雙目、額前佈滿薄汗的閻羅。  

  不應該呀!為什麼她的心猛地緊揪,好似承受著「破百會」之毒的人是她呢?而閻羅又是忍耐了多長時間的痛楚,她竟然毫無察覺?  

  「四爺,先讓眾人撤了吧,您的毒雖然不深,一日運動內力,也會造成傷害。」鬼醫提議道。  

  黑胡盤踞下的面容難窺其心思,就在石炎官蹙眉同時,牛頭馬面奔回府裡。  

  「四爺,龍步雲兵分三路,將山頭圍住,僅留上山的小徑,他存心將咱們逼上斷崖。」牛頭簡略陳述,神情凝重。  

  「找十數個武藝高強的魑魅與我一道殺條血路出去,其餘的人保護著主爺。」石炎官道。閻王門的決策向來由閻羅或白雲合控制,他只不過是出力的一方,老實說,他也想不出任何更好的計謀。  

  「要是老二在的話就好了……」  

  「不用這般大費功夫。」一道清朗的淺笑聲打斷石炎官的低喃及深魑魅的無能為力,穿著青藍布衫的身影靠在閻王門廳堂門扉,「我不打算與各位來場廝殺,各位何不乖乖束手就擒,既不需花費力氣,也省了龍某不少時間,這提議如何?」  

  「龍步雲!?」場間有人失聲問道。  

  「有人識得在下?」龍步雲笑得爽朗,在他跨前一步的同時,青魈、藍魁已抽出劍擋在他前面,蓄勢待發。  

  「等等,小兄弟別猴急,我的下屬也很緊張呢。」龍步雲下巴朝門外一努,手執弓弩的官差早已擺好陣勢,只要有人輕舉妄動,如雨飛箭便會將眾魑魅射成蜂窩。「讓我先見識見識閻王門的主頭兒們。哪一位是閻王?」他笑笑地推開兩把銀亮長劍。  

  石炎官握著大刀,怒眼圖瞠,粗獷的模樣更添數分嚇人氣勢。「名滿天下的鐵血神補也不過爾爾!有本事就單挑,何必耍些無恥的小人手段!」話聲甫落,刀鋒直劈而下。  

  瞬間廳堂內一陣混戰。  

  「白無常,快帶主爺走!黃魎,你幫忙,快!」馬面一把將閻羅架上憐我肩頭,讓黃魎幫忙扶著另一邊。  

  「我留下來幫忙!至少我的武藝不差,能幫武判官擋些時辰。」憐我急道。  

  馬面淡淡回過身,略長的面容帶著清笑,「白無常,論武藝我已經比不上你,但論殺人,你恐怕永遠不如我。」這是生死關頭,而不是輸贏無謂的武試,她的武藝雖強但仍不夠狠辣。  

  「白無常,快走!」黃魎催促著她,憐我心一凜,與他快步攙扶著閻羅朝側門離開。  

  無路可退,他們只能選擇山林羊腸小徑。  

  「再過去只有黃泉谷,是死路。」黃魎道。  

  奔馳片刻,陡峭絕壁映入眼簾,茫茫不可見底的雲海蒙煙所籠罩中,是吞噬人的恐怖深淵。盤旋穹蒼的鷹,發出淒厲泣血的叫聲,迴響不止。  

  正當兩人頓下腳步的同時,輕笑聲亦迴盪在崖壁之間。  

  「跳下去,會粉身碎骨喔。」嘲弄的男音自樹梢傳下,兩人抬頭瞧覷,發現一名男子慵懶地側躺其間,是追兵嗎?  

  「你是誰!?」黃魎喝問。這男人好眼熟……除了一身與文判官相似的溫文儒雅氣息之外,還添加一股無法隱藏的陰狠。  

  「記性真差,咱們見過呀。」年輕男人躍下樹,風度翩翩站立兩人之前,也注意到憐我抖開腰間軟劍。「姑娘,你的眼神——很兇惡呵!」  

  男人前一句話讓黃魎皺起眉頭,卻絲毫記不得曾在何處見過這男人,照理來說,如他這般怪異的溫文及邪惡融於一身,應該會讓人印象深刻。  

  「哎呀,真傷了我的心,你竟然記不得我?也許另一個小弟弟會此較有良心……我想想,他好像叫『白魅』是吧?他真是個乖小孩,不知不覺中將我的暗示做得完美無缺。」年輕男人笑瞇漂亮的彎月眼,唇邊勾勒起上揚的紅弧。  

  「呀——是你!」黃魎指著他大嚷。  

  「他是誰?」憐我問向黃魎,目光不曾移開年輕男子。  

  「有一年我們四個人偷溜出閻王門,到熱鬧市集去逛逛,這男人一直跟在我們身後,還說了些好怪的話!」  

  年輕男人拍拍手,給予黃魎掌聲鼓勵,「總算回想起來啦?容許在下自我介紹,淳於翊,與你們同樣吃殺手這行飯的。」他客氣地揖身。  

  「是敵人或朋友?」她冷著聲問。  

  淳於翊皮笑向不笑,「恐怕要讓姑娘你失望了。」  

  憐我握緊劍柄,瞇起美眸,「你的意思是?」  

  「姑娘肩上所扶撐的閻王頭顱價值不菲。」淳於翊乾脆將來意完全挑明,「你們閻王門令太多人所忌憚。怎麼辦呢?僱用我的財主大怕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閻王令會動到他身上,你知道當一個膽小恐懼的人被逼到最後死角,唯一的選擇只有——消滅恐懼來源。」他咧嘴一笑,說得天經地義。  

  「所以你便使毒計要閻王門陪葬?」黃魎喝問。  

  「你們不該為我的耐心來點掌聲嗎?為了下這『破百會』而不被察覺,我可花了整整兩年的光陰,讓白魅那小傢伙無意識之中一點一滴將劇毒餵入閻王腹裡。」說完,淳於翊為自己送上兩記清亮掌聲,「這『破百會』比我料想的更加有效,不但侵蝕掉閻王令人喪膽的高深武藝,更使他成為廢人。好了,在下的說明,姑娘可滿意?」  

  「滿意。但你太小看閻王門!」憐我劃破越發濃厚的雲霧,劍尖直指淳於翊的咽喉。  

  「來硬的,我不擅長武藝,甚至可以說相當差……」淳於翊倏地半舉手臂,在衣袖無聲下滑的同時,猛發爆開的青霧模糊她的視線。「但是要殺你,太容易。」  

  他的聲音近得像貼在她耳畔,憐我悚然一驚,淳於翊的手掌已直扣她肩胛死穴。  

  她反射性地提掌相對,更快速的一道黑魅鬼影卻以雷霆萬鈞之勢,擊回淳於翊的攻勢。  

  淳於翊大步後退數尺,撫著胸膛,唇角溢出紅艷甜血,舌尖輕舔舐掉赤紅。「不愧是閻王,身中我小師姊特調的劇毒『破百會』,竟還能擊出如此駭人的掌力。」他狀似讚揚,眼神反倒更顯陰冷。  

  憐我側首望著靠撐在她肩上的閻羅,披散狂揚的黑髮撞如羽翼展翅,掩不住髮絲下炯炯有神的綠芒冷光。  

  淳於翊斂起俊顏上所有和善的笑意,攤開掌心,順著風勢吹起其間顏色鮮艷的粉末。  

  「主爺!白無常!快閉氣,是毒!」黃魎慌忙叫道。  

  「殺了他。」閻羅低沉的嗓音下達命令,「否則我們只能任他宰割。」  

  憐我頷首,放下閻羅身軀,翻身揚劍。  

  淳於翊果真如他所言,不擅武藝。他胡亂將剩餘藥粉朝憐我臉上灑散而去,她螓首一偏,俐落避過,軟劍霎時化為銀光砍斷淳於翊使毒的雙臂。  

  鮮血如瀑般地奔出他的身軀,淒厲的哀號響徹天際。  

  在她欲舉劍斬斷淳於翊首級時,雙瞳閃過遲疑。同時刻,黃魎已刺穿淳於翊的心窩。同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綻放聲在幽茫的谷間,越發清晰。  

  黃魎抹去噴濺臉上令人作嗯的鮮紅,年輕的臉龐沒有絲毫害怕或惶惑,「白無常,現在要怎麼辦?」  

  憐我回過神,沒回答他的問話,轉向閻羅道:「你還好吧?」她撥去幾縷黏貼著他蒼白臉龐的髮絲,看著閻羅眉宇之間聚攏著痛楚。  

  黃魎望見不遠處的兵馬塵煙,「追兵來了!」就連四爺也抵擋不住?  

  龍步雲的蹤影率先來到山谷之上,髮飾散亂、衣衫狼狽,看來甫結束一場激戰。「將閻王交出來,我可以對你們從輕發落。」  

  「武判官、牛頭馬面和其他人呢?」黃魎問。  

  「死的死,抓的抓,你問得是哪一個?」他說完話的同時,山下烈焰沖天,叱吒江湖的閻王門毀於一旦。  

  「卑鄙!癟三!不敢光明正大與我們挑戰,反倒使小人的下毒手法!」黃魎年輕氣盛,即使失去好友的悲痛令他眼眶一紅,憤怒的劍法仍支撐著他的意志,砍向龍步雲。  

  「下毒?龍某不會使這種小人招數。」龍步雲偏過身,劍眉緊蹙。方才與他交手的大黑熊也是這般羞辱他,難道……  

  「淳於翊不就是與你同一夥?」劍勢再挑,黃魎毫不氣餒。  

  「淳於翊?」龍步雲的目光落在癱軟在血泊中的男子,「是他!?」  

  他與淳於翊有數面之緣,是在幾次與江湖好友談論閻王門之時偶遇,但淳於翊並非官府之人,為何會出現在這次圍剿行動中?他再望向緊合雙眼的閻王,他的模樣的確像是正承受著巨大痛苦折磨……  

  官差兵馬接踵而至,團團圍住三人,前有敵手,後有斷崖,上天更要滅了閻王門。  

  閻羅撐起順長身軀,令幾名膽小的官差大退數步。綠瞳落在龍步雲身上,兩人互換個賞識的目光,如果今日身份不衝突,或許他們尚能把酒言歡。  

  閻羅扣住憐我腰間,薄唇貼在她耳際,「機會只有一次,等會兒我朝官兵右側發掌,你與黃魎趁此空隙逃離。」他的氣息吃力,幾句話猶如耗費全身勁道。  

  「不!你沒有辦法的!」她忙不迭反扣住鎖在腰間的臂膀,輕輕搖頭。  

  「難道你就不能順從的聽話一次嗎?」閻羅沒有笑,但嗓音中挾帶著絲絲柔意,淡得連她都聽不出來。  

  沒等待她的首肯,閻羅已展開行動。  

  在他推開她的同時,凝聚僅存的力道朝成群的官兵猛送出一掌。  

  憐我撲倒在地,沒有照他的話逃離,反倒奔回閻羅的方向。  

  閻羅擊出所有力道,飛沙走石的狂流將官差擊得東倒西歪。內力推出之時也使閻羅的身子朝後飛馳,直直落入身後廣闊無邊的雲海。  

  憐我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左手以劍刺地,支撐兩人身軀重量,劍尖深深劃刻一道拖曳長痕,仍舊擋不住兩人下滑之勢。  

  粗糙尖銳的細石塊磨破自衫、穿刺她的肌膚,她卻不放手。憐我垂著頸,髮絲如瀑飛翔,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綢緞垂簾。  

  她的身子大半落在黃泉谷邊緣,而閻羅若非她的堅持,早吞沒在似浪嘯的雲海深處。  

  「握著我的手!」憐我使力大叫。  

  「放手。」閻羅輕吐這兩字,實際上他已經完全無法抬起手,更遑論反握著她的掌。她再不鬆手,兩人就要一塊葬身於此。  

  「閻羅!」她不聽,身子下滑數寸。  

  「放手。」他連掙開她的手勁也施不出來。但他必須讓她放手,即使——必須傷害她。  

  他緩緩吐納,試圖提起身內最後一絲真氣。  

  「不聽話的丫頭……你會與我一塊粉身碎骨……」  

  「你說過,要我這輩子只能陪著你一同沉淪幽冥地獄,不得超生!」她不肯鬆開顫抖的手,但他卻逐漸脫離她的掌心,她一急,身子又探出數分。  

  閻羅輕笑出聲,「我反悔了,你總是如此忤逆我、抗拒我,我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陪著——」話聲甫斷,閻羅透過指尖推送一道傷不了她卻能逼她吃痛放手的內力。  

  五指甫松又忙亂握拳,不同的是,掌心所握的體溫已然滑出,墜入茫茫深邃的黃泉谷底……  

  她瞠圓驚慌水眸,眼睜睜見那抹黑影消失……  

  在她眼前,從她生命中,消失。  

  「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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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幽暗潮濕的地牢中,傳來令人作惡的悶臭味,除此之外,靜間的猶如廢墟。  

  最角落的牢房中,白無常憐我曲膝靠坐石牆,從早到晚,不曾稍稍改變。  

  衙役送上粗簡的餐點,發現上一頓的伙食又是原封不動。  

  「喂,吃飯了。」衙役隨手推進白飯,牢中人仍舊毫無反應。衙役輕呿一聲,再度落上重鎖,與另一名衙役相偕飲酒。  

  「裡頭關的是誰呀?上三道大鎖?」較為年輕的衙役好奇問。  

  「閻王門的人,龍捕頭擔心普通鐵鎖關不牢,還特別為她上手銬腳鐐。聽說閻王門的殺手個個凶狠毒辣,殺人呀,輕鬆得就像扯下這烤雞的腿。」老衙役還當真示範,雙手一絞,遞上香味四溢的肥油雞。  

  小衙役教他這麼一比方,食慾全消,牛飲地灌下數碗酒,沖沖胃裡作嘔的噁心想像。  

  「說正經的,這回龍捕頭可立了大功耶,瞧瞧其他孬種捕快,哪一個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說不定一個不小心自個兒腦袋隔天就被閻王給砍掉了,沒料到龍補頭不但與閻王門對上,還剿得乾淨,這下縣太爺朝上頭奏一筆,還怕升不上官嗎?」年輕衙沒語氣中充滿對龍步雲的敬佩。  

  老衙役嗤笑一聲,「奏?奏什麼?奏沒抓到閻王門裡任何一個當家主事的頭兒?這回都抓回一些小鬼,其他的全給溜了。」  

  「聽說閻王墜崖,生死不明,龍捕頭已經教人搜了好幾天,連個影也沒瞧見,會不會真死了?」  

  「拜託,那黃泉谷有多高呀,摔下去渾身骨頭不散才怪,就算散得不夠完全,豺狼野獸也早早拖回洞穴裡,祭祭五臟廟。」  

  兩位衙役大笑數聲,話題也從閻王門轉到縣太爺貪污的八卦流言。  

  牢中的她稍稍抬睫,不著痕跡。  

  昏黃的夕日透不進低矮的牢窗,黑暗浸染著她的一切,散亂的發、受損刮破的白衫、環著小腿的手臂,以及發紅刺痛的雙瞳。  

  她沒有因閻羅的生死不明而流淚,是因為她終於能脫離他的禁錮,成為心靈自由飛翔的鳥兒嗎?但她為何也笑不出來?她該高興呀!這樣的結果,不是她好幾年前日日夜夜期盼的嗎?為什麼她非但沒有解脫的喜悅,反倒產生令她自己也無法明瞭的想法——  

  她被捨棄了下來。  

  那個掌握著她生命的無情閻羅,那個在她指縫尖滑落消失的冷面閻羅……捨棄掉她。  

  好自私!他總是如此自以為能操控一切,要她生、要她死、要她順著他的意念行事、要她成為另一個他……即使她如何反抗,終究還是照著他的喜好蛻化成這樣的自己,就在她淡然接受這個神似於他的自己時,他竟然捨棄掉她!  

  她的改變、她的倔傲都是在他掌間成形,如今一手遮天的臂膀癱垮了、崩解了,她的生存意義及目標也一併隨著墨黑身影墜入深淵,摔得支離破碎。  

  他不要她了……  

  因為她不認真學武嗎?但她總是強迫自己追隨上那寬闊的肩,不准許自己懦弱退縮。她沒有尋常姑娘的纖滑柔荑,她的指尖長滿了長年習劍的厚繭,她從不叫苦,從不哭鬧,是她還不夠好?不夠用心?  

  還是她不聽話?  

  是她不聽話吧。因為她總是違逆著他,與他反其道而行,所以他倦了、厭了,所以他不再需要她,不再需要她陪他沉淪無邊黃泉……  

  憐我無神的眼光落在足踝上,瞳仁間所倒映呈現的,卻是那道春絲散發揚舞天際間,被雲海深壑吞沒的傲氣身影。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心頭懸掛的,竟是如何讓她與黃魎逃出官差的追捕,勉強動用殘存的內力為他們開出一條活路,甚至顧不得自己會墜入黃泉谷底。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推送入她掌心的力道是那麼堅決又溫柔,他不肯讓她粉身碎骨跟隨入谷……  

  她卻願意陪他同入陰暗九泉呀!  

  憐我的雙臂驀然收緊,始終鎖晃在眼眶的淚珠悄然決堤,為她方才腦中閃過的念頭落下久違的軟弱晶淚。  

  原來……她早已沉淪其間,無法自拔!她看不穿他的思慮,以為理所當然,殊不知她連自己的也從未察覺。  

  她自以為逃離他的箝鎖,逃離那道無形的牢籠,便能展翅翱翔……她一直是如此天真的認為。可笑的是,最終,她卻只不過是只喪失求生本能、躲在更寬更大羽翼下,還妄想著自己騰飛穹蒼之上的折翼雛鳥。  

  她埋首膝間,不知過了幾日晨昏交替,牢門再度推開。  

  「姑娘。」  

  是龍步雲的叫喚聲,但她沒有抬頭。  

  龍步雲知道她並沒有入睡,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我真佩服你們閻王門人的骨氣,一個比一個嘴硬,而且忠心。」  

  其餘的閻王門魑魅魍魎任憑官府嚴刑峻罰、重責加身,仍舊探問不出任何關於漏網的閻王、文武雙判及黑白無常的絲絲消息,甚至沒有一個願意告知他,這名閻王門裡帶回的唯一女子的身份。  

  那日在黃泉谷上瞧見她的反應及閻羅的態度,在在顯示這姑娘絕非簡單角色。只是除了眼見閻羅在她掌握中失去蹤影那刻響起的狂亂嘶叫之外,她不曾再有其他情緒反應,眼神空洞的就像……她的魂魄也隨著閻王一併墜入無邊深淵,再也尋不回來。  

  「告訴我,你在閻王門內身份是什麼?」龍步雲問。  

  沉默。  

  「你不是啞巴,那天你喚著閻王的名字,回音又響又亮。」龍步雲不接受她的無言以對,「我並不希望將你交給縣太爺或其他捕頭審問,那些嚴刑拷打,你熬不過去。」他明白官衙的作風,尤其現下又抓不到閻王門首腦,不難保證縣太爺不會將魑魅魍魎趕盡殺絕,讓他們成為代罪羔羊。  

  仍是沉默。不同的是,憐我挺直身軀,靠回石牆,緩緩閉上眼,以行動說明她的不屈及無懼。  

  龍步雲搖搖頭,明白這樣的問案是收不到成效,臨走前僅留下一句:「我的手下尋遍黃泉谷,仍舊沒有閻王的下落。你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吧?」  

  憐我身軀輕微戰慄,臉上神情不變。  

  在牢籠重新合起之時,幽幽歎息自薄唇間無聲飄送開來。  



  不爽!他非常的不爽!  

  千辛萬苦才將他善良到濫情的寶貝娘子給騙出府來雲遊四海,好不容易才脫離了終日上門求診的繁多病患,以為自己終於能和親親嬌妻游遊山、玩玩水、享享清福,沒料到就在他們夫妻倆在山林間采著肥美多汁的果實時,竟讓他的小娘子瞧見掛在樹梢上奄奄一息的「死屍」!  

  媽的!要死不會死遠點嗎?還正巧挑中他娘子頭頂上方的好風水?  

  要是他先發現這礙眼的傢伙,他絕對會毫不客氣地助他一臂之力——上西天!可惜天不從人願,他那善良又熱心的嬌妻不但發現了這傢伙,還哀哀懇求他救人,他這輩子唯一拒絕不了的人就只有她呀!  

  「相公,他看來傷得好重……能救活嗎?」小娘子閃動兩泡淚光,可憐兮兮瞧著她偉大無比的神醫相公。  

  救不活!當然救不活,他在心中暗念,可惜吐出口的言詞全然違背心意。「當然,你忘了我是靠啥吃飯的?」  

  他、他、他在說啥呀!?他只要說出救不活這三個字,再暗地裡賞這傢伙一根致命銀針,就可以和可愛娘子再度做一雙閒閒鴛鴦,羨慕死天上成群的神仙呀……  

  「對呀,我對你最有信心了。」小娘子讚賞地摸摸相公一頭異於常人的耀眼銀髮,頑皮梳理把玩。  

  再歎口氣,他屈服、認輸,也認命了,撕開病人黏膩著血跡的黑衣,同時交代小娘子:「去幫我燒些熱水來。我先把他胸前的『窟窿』給縫合起來。」  

  小娘子皺起臉蛋,光聽相公的說法就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彷彿要接受此等酷刑的人是她。  

  「我……馬上去。」她不敢再多瞧癱在床鋪上那具人體中央開出的大血口。  

  銀髮男子覷見傷者手臂上的鬼魅刺青,魔邪中又帶著令人窒息的鷙冷。  

  「閻王門……」他暗自沉吟。  

  看來這具「死屍」來頭可不簡單。他早曾耳聞江湖上陰狠毒辣的閻王門大名,據說正主兒都會在左臂上刺著雜七雜八的魑魅魍魎圖案,數年前他也曾為某位閻王門人接回斷臂,那傢伙好像姓「風」,臂上的刺青是鼎鼎大名的白無常,而這具「死屍」的身份恐怕還要高上一等,因為面目猙獰的刺青看起來像是——索命閻王。  

  「熱水來了!」小娘子匆匆忙忙捧著泛滿滾燙白煙的木盆,再度閃入房內,腳下一頓,踩著裙擺的身子直直將危險凶器朝前方飛傾。「呀——」  

  銀髮男子側身一閃,避開足足能燙掉他三層皮的熱水,水勢潑灑滿地,激濺起半天高的熱浪,其中數道噴到床鋪上的病患。  

  「你謀殺親夫呀!?」他驚魂未定。  

  「對不起!有沒有燙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銀髮男子俊唇一抿,嗓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有,你瞧。」他指指白玉面頰上頭小小一滴透明液體,撒嬌扁嘴,「好疼喔。」  

  小娘子內疚又心疼,急忙送上數個香吻,只盼望能減少親親相公一絲絲痛楚。忙碌的她自然無法發覺掛在銀髮男子嘴角那抹偷腥得逞的賊笑。  

  可憐床上的傷患,他所受到的熱水洗禮遠比銀髮男人要多上數倍。他吃力睜開合瞇的綠眸,不僅是皮肉上撞擊磨破的血口泛著針扎的疼,更慘烈的是渾身刺骨的劇毒之苦,現下還無辜遭受「屋漏偏逢連夜雨」之災。  

  「相公!他醒了!」小娘子驚喜大叫,鬆開環著銀髮男子的藕臂,移向他輕聲道:「你別怕,我相公是天下第一的神醫,他會治好你的。」  

  柔滑蔥白的溫暖掌心撫上他額際,為他拭去汗水。雖然無法看清她的模樣,清靈的嗓音卻瞬間讓他平靜下來,連體內作怪的不適也輕易教她化解消失。  

  銀髮男子吃醋地瞧著娘子對陌生男人如此溫柔,一把無明火急速燃起。  

  「再去燒一次水。」他不著痕跡握回小娘子的柔荑,順帶多模幾把,將那臭男人的味道抹去。  

  「好。」小娘子輕笑,再望向床鋪上的男人一眼才離去。  

  銀髮男子原先淺淡的笑意在目送娘子身影閃出門扉,瞬間收止,換上比寒冰更冷數分的暗影。  

  「這是哪裡?」即使身受重傷,閻羅的口吻仍舊充滿霸氣的命令。  

  銀髮男子自懷間掏出一瓶藥丸,往閻羅嘴裡塞,「讓你失望了,這裡不是你的地盤。」  

  閻羅聽出銀髮男子不友善的語氣,不肯糊里糊塗嚥下嘴裡的莫名藥丸。「你什麼意思?」他防備打量著氣質迥異的俊秀男子,波亮銀髮在透窗日光照耀下,閃耀刺目光芒,也襯托他唇邊冰冷寒意。  

  「這裡是深山中的偏僻茅屋,不是你的老家森羅鬼殿,『閻王』。」  

  「你——」閻羅想撐起身,卻發覺雙臂各被一根兩指長度的銀針貫穿,動彈不得。「你到底是誰?」  

  「一個被你打擾到安寧幸福生活的不爽男人。」銀髮男子面對閻羅的質問,心情更加惡劣,埋怨的口吻活似自言自語,「我已經和娘子說好,除非從天而降的病患,否則我都可以選擇不救!而你,好死不死正巧掛在那根樹枝上晃蕩,你若是再移動個三尺,我就能省下救人精力,和我親親娘子鳳凰于飛。」因為三尺之處是塊堅硬巨石,撞上它……喔哦,畫面很血腥喔。  

  「我沒求你救。」閻羅不屑地吐出嘴裡價值連城的保命藥丹,無奈虎落平陽,縛鎖於兩根微細的廢鐵,「把這該死的銀針抽走!」他竟然使不上任何力道來驅逐刺腕而過的銀針。  

  「少白費力氣,憑你現在的微末力量根本無法自行運功除針,不過你可以再努力運用內力,促使體內劇毒流竄,如此一來有助於劇毒將你溶成一攤屍水的速度。」銀髮男子露出嘲弄至極的鼓勵笑容,白森森的牙在日光下礙眼又欠扁。  

  「你不願救,我也不願讓你救,既然如此你鎖著我有何意圖?」雖然胸口一股淤塞之氣加上大量鮮血湧出,導致他臉色蒼白,閻羅仍不願在銀髮男子面前表現出弱者的反應及口吻。  

  銀髮男子沒立即回覆他,緩緩踱步至桌前,重新掏出另一顆藥丸,雙指輕鬆將之捏成粉末,灑入茶水之中。  

  唉,可惜了一顆珍貴無此的石龍萬續丹,浪費在討厭的傢伙身上。  

  突地,一道強勁得幾乎要扯斷閻羅頸部的力道猛扣而至,靠近的俊顏沒有任何溫和及笑意,銀髮男子粗魯地將茶水灌入閻羅嘴裡。「你想死,還得問問我肯不肯。就算我肯,我寶貝娘子不肯,你就沒資格死!」  

  五指緊壓,彷彿要像捏碎那顆丹藥般捏碎閻羅的頰骨,他不容抗拒地逼迫閻羅飲下滿滿一杯的藥液,杯空,手勢卻毫無鬆弛。  

  「你現在要是斷了氣,會將我娘子惹哭,她一哭,慘的人就是我。你若是敢讓她掉下一顆淚水,我就先掐死你,再將你鞭屍、再救活你、再掐死你、再鞭屍、再救活你——反覆十次以上,明白告訴你,我要救的人,黃泉的閻羅王也不、敢、收!」銀髮男子炯炯的眼神,陳述著他絕非單單嚇唬閻羅的決心,他說得出,做得到!  

  「你——」閻羅怒極,卻奈何不了眼前擁有絕俗俊容卻惡劣的痞子!  

  銀髮男子突地一笑,「我怎樣?我雖然武功不如閻王門的殺手,但現在要殺你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要不要試試?」嗓音轉為輕笑,銳利的眸光未曾清減,指間的力道似乎要驗證他的話,緩緩加重。  

  「熱水來了——」未見人影先聞聲,小娘子急促的投音自屋外乒乒乓乓傳來。  

  在她跑進門檻前一刻,銀髮男子忙不迭湮滅惡毒罪證——收回扣在閻羅咽喉的五指,並快手在他啞穴上扎上一針。  

  他可不能讓這男人有任何向他親親娘子告御狀的機會。  

  閻羅摔回床鋪,後腦敲撞的巨響迸出同時,小娘子也入了房。  

  「什麼聲音?」小娘子這回小心翼翼捧著熱水,害怕方才駭人的場景再度發生。  

  銀髮男子臉上重新鑲回醉人笑靨,體貼地接過沉重的熱水盆,「聲音?沒有呀,我剛才在和這位『大哥』聊天,沒聽到啥怪聲。」他毫無任何說起謊的心虛模樣,語氣無辜得像只乖巧的小綿羊。  

  無恥之徒!小人!偽君子!閻羅綠眸中閃動濃濃怒火。  

  他今日總算見識到以上這三種惡質的合體!  

  「你幹啥在他喉上扎針?」小娘子偏著腦袋發問。  

  「等會兒要執行的醫治過程恐怕會讓他慘叫連連,所以我才賞他一根銀針。」銀髮男子瞥覷閻羅,面對寒霜綠眸卻毫無懼意。  

  怎樣?我就是要你有口難言!他的眼神如此說道。  

  「相公,你真要把那……那個給縫起來嗎?」小娘子怯怯地指了指那條足足比她手臂還長還大的「血肉坑洞」。  

  「沒錯。你別瞧,我怕你整年不敢再吃肉。」銀髮男子暗示治療過程將會血肉模糊、鮮血四濺,三言兩語便將小娘子騙出門外,見她擔憂地蹙著柳眉,他輕聲道:「交給我,你若希望他別死,他絕對死不了。」  

  「嗯,我希望他別死。」小娘子重複,先行送上鼓勵香吻,又探回小腦袋朝床上的閻羅道:「等會兒可能很疼、很疼,忍忍,叫我相公先餵你一顆麻痺丹藥,這樣你就會毫無知覺的昏睡,不會疼得齜牙咧嘴。」說著,小娘子的目光又回到偉大相公身上,滿滿的信任。  

  銀髮男子但笑不語,待嬌小的倩影遠去後,一旋身,銀髮在背脊後畫出銀光點點,邪惡的笑容漾在銀絲之下。  

  他俯下身,以十分抱歉惋歎的語氣朝冷著臉的閻羅道:「真可惜,麻痺丹藥全教我當彈珠給玩完了,所以——」粉薄的唇瓣抿成邪美半弧,與輕歎的口氣迥然相異,「你、只、好、忍、忍、了。」  

  閻羅滿腔的暴烈火氣無處可發。  

  卑鄙!這是他腦中閃過唯一的詞彙。  



  好痛……  

  不是來自於拷訊時無情的笞杖、鞭刑及搜指夾棍,皮肉上的折磨都在她能忍受的範圍之內,甚至是毫無所覺,因為她感受不到任何知覺。  

  但她仍覺得痛,一種駕越肉體的極度痛楚,遠勝過任何一次習武所造成的傷口及肌肉酸麻,也此閻羅每次放肆情欲,在她身軀上馳騁所帶來的無助及屈辱更痛上數分……  

  或許真是閻王門人的硬骨令龍步雲束手無策,不得已將魑魅們交由其他補頭審問,而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差使出渾身解數,恨不得能先從魑魅們的嘴裡得到重要的蛛絲馬跡,拷訊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雖然與其他魑魅們囚於男女區別的牢房內,但每日清晨,官差便會領出一批魑魅到牢外廣場進行所謂的「問案」。即使未透過親眼目睹,她在牢房中依然能聽到場外鞭鞭重擊於皮肉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響聲,幾名年齡問輕的小魑魅承受不住劇痛,嚎啕哭啼響徹雲霄。  

  你聽到了嗎?在地府中獲得解脫的你,聽到了嗎?你手下教養出來的魑魅們咬緊牙關的悶哼聲,那愚忠不屈的傲骨,你看見了嗎?  

  緊貼著冷冰石牆的背脊沾附著未結痂的血肉,她彷彿無感無痛,無空隙地貼靠著,堅厚的牆垣成了支撐她虛弱身軀的唯一助力。  

  入獄的這些日子,她幾乎不曾進食,也並非拒絕吃,而是不餓,心靈感覺不到身軀所需要的食糧;也很少入眠,因為合上了眼,就瞧不見瞳仁間閻羅消失的畫面,那挫傷羽翼而落入黃泉的蒼鷹……  

  雜沓零亂的步履聲沿石階而下,數道聲音似爭似吵似論似辯地傳入她混沌的腦中。  

  又輪到她受刑了,是嗎?淡漠的髒污臉龐沒有任河恐懼及反應,靜靜等著官差魚貫入牢……  

  「老師,這是真的嗎?」龍步雲的疑問句率先飄入幽禁的暗室。  

  「千真萬確,我已事先調查過,她不是閻王門的人。」一道蒼老而威嚴的男聲斬釘截鐵道。  

  「但她與閻王——」  

  「步雲,就算她是閻王狎玩的寵妾又如何?只要她並非殺手,咱們就無法定她的罪,更何況她是汴京城東赫赫有名的君家商坊的寶貝女兒。」  

  聲音終止於牢門前,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君姑娘?」老者輕喚道,命身畔官差開鎖。  

  「老師,事實絕非您所說的這般簡單,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尋常人家的姑娘根本挨不起鞭子,況且……」龍步雲試圖再辯。他甚至猜想著她的身份是閻王門中最神秘的白無常!  

  「君姑娘。」老者不理會龍步雲,步入牢內和藹地道:「抱歉讓你受苦了,我馬上差人送你回家。」  

  回家?這奇異的兩字總算贏回她緲遠的注意力,緩緩落回現實。  

  她還有家可回嗎?她的家,那人人聞之膽顫心驚的閻王門已然消失於大火之間,灰飛煙滅。  

  「你爹娘很擔心你。」可憐的姑娘,都嚇傻了,老者瞳間閃過一抹心疼。「閻王門無法再傷你絲毫,惡夢都過去了。」  

  憐我不發一語,也不明白眼前的老者究竟在說什麼。  

  「老師,您不能單憑他人的三言兩語就釋放罪犯。」龍步雲再度提出反對。  

  雖然江青峰是一手提拔他入衙門當差的貴人,也是三年前自官場退下的巡按,但隨隨便便聽從一名陌生男子的言詞就要領出她,也太荒唐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縣令竟然未詢問他的意見,先行准了江青峰的翻案。  

  「我是那種耳根子軟的昏庸老頭嗎?」江青峰不滿地睇睨龍步雲,「記得我曾向你提過的賢侄?」  

  「您是說原先您想招為女婿的那名公子?」  

  江青峰撫著鬢,眼中滿是遺憾及惋惜,「就是他到我府上來為君姑娘洗冤,否則恐怕又是冤獄一樁。唉,原以為他若對鳳兒有情,我既可得良婿也能獲幫手,可惜他成了親……」  

  龍步雲環胸沉思,「即使如此,憑什麼由他——」  

  「步雲,證據歷歷在日,不信你可以去查!人我今天是一定要帶走。」江青峰神色一斂,將話挑明。  

  龍步雲阻止不住,只能道:「好,我會去查那個白雲合的底細!」  

  始終面無表情的憐我眸間染上一抹愕然。  

  是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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