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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戲風闕【閻王門系列】[全文完]

戲風闕(閻王門系列)  作者:決明

嗚……好心預言災難讓大家防範有錯嘛?  
這些人幹嘛一副當他是妖魔鬼怪的樣子?  
幸好在這世上還有人不介意他的「烏鴉嘴」  
就算這位「宇文弟弟」的眼神凍得他「皮皮挫」  
又三不五時飛來硬拳伺候的他哭爹叫娘  
他還是不顧性別執意來場轟轟烈烈的男男異戀  
沒想到暴力心上人早已有了嬌美如花的未婚妻  
他堂堂男兒漢竟只能委屈做小的  
去!他好歹也是閻王門前任白無常  
若想不出辦法來清除阻礙物豈不損了自個兒威名  
誰知一場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退婚風波  
竟讓他發現親親愛人身上嚇死人的大秘密

第一章

  「來來來,小姑娘、俏美人、大爺們,來碗熱呼呼的紅豆圓子唷!有糖餡圓子、芝麻、白糖、果仁各種口味,客倌!請坐!」

  西市的一角,白霧彌漫,熱氣中含帶動頤香氣,在凍得令人發顫的正月寒季中獨佔市集鱉頭,成為絡繹不絕的人潮聚集地。

  天地一色的潔白,遠端緩緩步來一名打著紙傘遮掩風雪的翩翩人影。

  在天寒地凍的同時,跑堂夥計仍忙碌出一身熱汗,甫見人影定近,忙上前招呼:「公……姑……客倌,來碗熱湯吧?」他原先見到客倌的純男性衣著打扮,才準備來聲「公子」敬稱,但抬頭見著瓷白無瑕的漂亮容貌,「公」字出

  了口又自動轉了個音,想改稱「姑娘」又怕辨錯了性別。

  身上足足裹了兩件貉袖,懷裏還抱了件鶴氅的客倌抖抖傘上積雪,看來是在風雪中走上一段不短的路途。「你們鋪裏有賣熱湯圓子?」不高不低的嗓音更教人對他的性別產生猜疑。

  「有有有,明兒個就是元宵,應節嘛,這邊請。」夥計領他到小鋪裏落坐。「來些什麽?」

  「紅豆湯圓。」似女非女的客倌——風裳衣一坐定,立刻「點餐」。

  「馬上到。」

  目送夥計離去,風裳衣的視線仍停留在鋪子入口,專注於街市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希望從其中發現他日夜追尋的身影。

  多久了?沒有一年也有半載吧?每當擦肩而過的人群中出現他最熟悉、最眷戀的白色身影,他總會欣喜地追上前,然後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轉身離開。

  「白雲……你到底帶著她上哪去了?」他輕聲一歎,緩緩由沉思中回神,覷見夥計傻愣愣地端著湯圓。「你在發什麽呆?」他擺擺手,招回夥計飄遠的三魂七魄。

  「唔……呀?!」夥計驚覺自己的失態,忙不迭掩飾窘狀。這名客倌的長相實在太完美,害他不自覺看得失魂。「您的湯圓。」

  「唉……我幾乎每天三餐都以紅豆湯圓果腹,夏天喝、冬天喝,總有一天我會被湯圓給噎死。」風裳衣自怨自艾地搖搖頭,臉龐染上淡淡愁緒,更加添一股難以言喻的憂鬱之美。

  「對了,夥計,向你打聽兩個人。」他自包袱裏抽出一張畫像,上頭墨繪了一男一女。「曾不曾見著這兩人到鋪子裏喝湯?男的老是穿著白衣,長得很斯文英挺;女的以紅衣打扮為主。兩人乍看之下像父女,實則為夫妻,若我沒料錯,他們到鋪裏一定只喝紅豆湯圓。」

  夥計左瞧右看。「這特徵太廣泛,每天鋪裏千百位客倌,差不多有半數像您描繪的,恐怕……」他牽起抱歉的笑。

  「是嗎?這是汴京最後一家湯圓鋪子了……」

  「您找尋的人是?」

  「愛人和愛人的娘子。」風裳衣幽幽說道,右手握著調羹,無趣地在湯碗裏翻攪。

  愛人和愛人的娘子?哦——撲朔迷離的性別豁然開朗!

  夥計腦海中自動歸納出永恆不變的定理:眼前的漂亮人兒愛上有婦之夫,女人愛男人是天經地義,所以漂亮人兒等於「女性」。

  「姑娘,既然你的心上人已心有所屬,你又何必死心眼地追尋他們呢?要知道女人的青春年華蹉跎不得——」

  「公子。」風裳衣指著自己的鼻心,糾正夥計的稱謂。

  「啊?」

  「我,公子。」風裳衣見夥計的眼珠瞪大地像要從眼眶裏滾落,加重肯定語氣。「我,是男的。」

  「可是您說您愛人和他娘子……」腦中不變的定理瞬間被攪成一團漿糊。

  「誰規定男人不能愛上男人?!見過我的白雲的人,哪個不被迷得神魂顛倒、口水直流?你知道他笑起來多俊秀嗎?」雖然白雲不曾在他眼前真正笑過——風裳衣心底暗暗補上這句。「你知道他注視你時,那股心頭小鹿亂撞、心窩處熱得像要融化的感覺嗎?」雖然所謂的注視正確來說應該稱之為「瞪」,但仍讓他迷戀十數年之久。

  「呃…!我不知道……」他連那個叫白雲的公子是扁是圓都沒瞧過,哪知他的笑容和眼神令人著迷之處?

  「我知道你們都不知道,我自己知道就行了……」風裳衣一口一口咽下熱湯,輕歎聲又逸出薄唇。「唉……紅豆呀紅豆,你可知道我找得你好苦,你現在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擔心你……」

  原本對眼前爾雅翩翩的美公子所存的好印象全數幻滅,夥計大退三步,遠離封著一碗紅豆湯圓自言自語的風裳衣——可憐哦,長得那麽漂亮,卻是瘋的。

  風裳衣收拾畫像前,再度深深地望著墨繪一眼。

  「我無法釋懷自己說錯的話,更不能原諒自己曾經傷害過你們,我什麼都不敢求,不敢求你們的寬恕和諒解,只希望在還來得及之前……再見你們一面。」

  為了這心願,他追尋著兩人的步伐,毫無頭緒地踏遍兩人可能旅經的城鎮,就怕晚了、失去了、追不回了。

  風裳衣修長的指尖輕刷過畫中男子似冰的眼眸,那雙只有面對屬於他的小娘子時才會添上一絲人氣的冰眸,爾後再慢慢移到另一個擁有愛笑臉龐的小姑娘。

  是他讓白雲的眼瞳更加冰冷,是他讓甜美的笑靨消失在紅豆臉上……

  「你們究竟身在何方?為什麼連一點點消息也不肯捎給我?我是這般令人厭惡到連見個面都嫌礙眼嗎?如果當時『那句話』能壓在心底,現在的你們也毋需離鄉背井吧?白雲……」

  有些話,說出來讓人歡喜;有些話,卻會讓人由幸福的雲端摔落黃泉;有些話,說了無傷大雅,有些話,卻永永遠遠只能當成秘密。

  他就是拿捏不准其中的利害關係,以致於得千里奔波地追尋白雲,並且日夜飽受良心煎熬。

  許久,風裳衣從自憐的心緒中回到現實,才發現眼前多了兩張極度陌生的容顏,想必是鋪裏賓客滿座而一塊並桌的路人甲乙。

  風裳衣懶懶抬眸,打量兩名一身黑衣打扮的少年。

  那並不是兩張會讓人炫目或留神的臉孔,充其量只能與平凡湊上邊,一個看起來樂觀活潑,另一個倒是面無表情。他心裏如此想著,雙眼卻仍瞅著兩人瞧。

  「宇文師兄,這趟下山你要不要順道回家探望?」樂觀的年輕男子銜著調羹,吞咽熱湯的喉頭發出含糊問句。

  被喚為宇文師兄的高瘦少年擦拭著掌中長劍,口氣淡然的近乎耳語:「不順路。」

  「字文府就在隔壁巷耶!」年輕男子發出類似調侃又似埋怨的字眼,食指遙指向西邊巷道。

  「水瑄,我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你若想到宇文府去探望我三妹,儘管請便,晴姨會很熱誠歡迎你大駕光臨。」

  「你死賴在『踏劍山莊』硬是不肯回家,好不容易受龍師兄之托才將宇文大爺你請下山辦事,你竟連瞧一眼字文府的匾額都嫌刺目!字文府裏是有啥毒蛇猛獸逼得你不敢踏進門檻?」水瑄一叨叨念念。

  他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而宇文琅琊這個擁有家庭溫暖和驚人財富的公子哥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宇文府裏有的只是一個恩威並重的老爺、體貼善良的二娘、三個如花似玉的俏妹妹和善解人意的晴姨。」

  「這不就得了。」水瑄投給宇文琅琊一個「你真不知足」的大白眼。

  「我只想辦好大師兄交代的差事後就回踏劍山莊。」宇文琅琊的目光正巧對上風裳衣黑睫半掩的靈活大眼。

  好亮眼的俏姑娘,恐怕連宇文府裏的三妹都不及其一半,女扮男裝的英氣仍掩飾不住特有的媚態。這是宇文琅琊閃進腦中的唯一念頭。

  在這過程中,水瑄說了一長串「回家萬萬歲」的論調,可惜只有最後一句話聽進宇文琅琊耳裏——

  「況且龍師兄要咱們查『閻王門』這詭譎的殺手組織可不是三兩天就能了事,難不成你連撥個空都沒辦法——」

  水瑄!」宇文琅琊喝住口無遮攔的水瑄。

  「呃……」水瑄搔搔腦袋,停下嘴。他忘了龍師兄千叮嚀萬囑咐要小心隔牆有耳,絕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及「閻王門」三個響噹噹大字,他這回不只在其他人面前提及,而且還是大庭廣眾之下。他與宇文琅琊有默契地掃向風裳衣。

  風裳衣佯裝一臉陶醉在香甜紅豆湯裏的天真模樣,耳朵卻清清楚楚接收樂觀小哥無心提及的「閻王門」——正巧是他的老家。

  踏劍山莊?這他倒沒聽過,「龍師兄」又是哪號人物?

  敢情有人將主意動到太歲爺頭上,妄想與閻王門為敵?惹上閻王門那班魑魅魍魎,還不如自個兒躺在大街上任馬車輾輾壓壓來得痛快,反正下場同樣是嗚呼哀哉,倒不如挑個有尊嚴的死法哩。風裳衣心內嗤笑。

  「只是個漂亮的小公子。」水瑄安慰著自己,也不忘為自己脫罪。「他聽不懂這些複雜的江湖派別。」

  宇文琅琊緩緩收回落在風裳衣臉上的視線。

  「大師兄交代的差事雖然棘手,但絕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我已經準備好下一步棋,就等著閻王門人踏進死胡同裏。」宇文琅琊一反方才的少言和謹慎,仿佛將風裳衣視為無物。

  怪了,宇文師兄剛剛才喝止他的多話,這會兒怎麼自己打開話匣子了?水瑄好生疑惑,仍追問:「什麼樣的棋路?」

  「高價聘請閻王門殺人——」

  「人一聲未歇,宇文琅琊已惡狠狠擒住風裳衣的右腕,使勁一扳,硬生生聽到骨頭移位脫節的喀嚓聲及前所未聞的殺豬痛叫——來自於風裳衣。

  「啊啊啊啊啊啊啊——」殺人了!殺人了!痛死他也!

  「宇文師兄?!」水瑄全然摸不清眼下的情景,他只知道二師兄差點扭斷那名漂亮小公子的手。

  鋪子裏的其他客倌見著暴力場面,當下紛紛逃離店鋪,只敢遠觀,而店小二也忙碌地追討著每一位尚未會帳的客倌,一時之間湯圓鋪內成了屠宰場,宇文琅琊是屠夫,而風裳衣有幸成為待宰豬只,而且名副其實。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人呀!救人呀!

  慘叫聲不止息地回蕩,伴隨著風裳衣珍貴的男兒淚。

  「你偷聽我們的談話。」字文琅琊兀自認為風裳衣是女兒身,下手卻不見憐香惜玉。

  你要講悄悄話不會滾回家裏蓋著棉被請啊?!在湯圓鋪子裏高談闊論,哪個有耳朵的人聽不見呀?!

  風裳衣好想將這番心底話大聲用回這個姓宇文的傢伙臉上,可惜他的喉頭除了叫痛及哀號之外,毫無用武之地。

  「宇文師兄,你、你怎麽就為了這小小小小又不合情理的原因出手傷人?」水瑄替躺在地上嗚嗚叫的風裳衣打抱不平,「話是咱們自個兒要說,又不是這名小公子挖牆偷聽,你要傷他,豈不該先劈了咱們師兄弟倆?」

  「嗚嗚嗚……」小兄弟,謝謝你……

  「聽到、閻王門。三個字時,她笑了。」宇文琅琊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唇角,提出「物證」。

  風裳衣猛力籲喘,壓下一波波難熬的痛楚——這種小小的痛算什麽,他的右臂還曾教人活生生扯斷又接回去哩!

  「我、我笑了關你屁事?!我就是愛笑、喜、喜歡笑,你管得著嗎?呼呼呼……難下成以、以後你全家死光了,你就隨、隨便在大街上抓個、抓個在笑的無辜路人、指著他的鼻尖,說他是、是兇手嗎?!」咆哮完一句下甚完整的話,風裳衣早已汗流浹背。

  「你的笑,很輕蔑,是一種認為犯上閻王門是不智之舉的笑。尋常姑娘家不可能也絕不會流露出這樣倨傲的冷笑,你若非江湖中人,便是與閻王門有所牽扯。」只不過宇文琅琊出手的前一刻誤判風裳衣是習武之人,孰料風裳衣竟連區區擒拿手也抵擋不住。

  「你!」風裳衣氣炸了。雖然眼前這個姓宇文的臭傢伙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也不能使這種下三襤的偷襲招式,更何況是對他這個武學白癡!

  嗚……他的五指動也動不了了……這只手腕廢掉了嗎?

  「宇文師兄,先幫小公子把手給接回去啦,要審等會兒再審,現下的情況你也拷問不出什麼來呀!」水瑄實在是敗給宇文琅琊,在衙門當捕頭的人明明就是大師兄龍步雲,可宇文師兄這個局外人所用的極端手段卻遠比大師兄來得狠辣——尤其是逼供。

  眼前的漂亮小公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令人於心不忍,反觀宇文琅琊,仍是鐵血無情的模樣。

  水瑄放棄向宇文琅琊求情,蹲下身子朝風裳衣道:「把手給我。」

  風裳衣哀哀地望著水瓊,又惡狠狠地瞪向水瑄身後一臉事下關己的天殺混蛋。

  「可能會有些痛,來,咬著。」水瑄毫無預警地塞了條布巾,堵住風裳衣的嘴,說時遲那時快,反折的力道猛烈由風裳衣右手腕炸開來,並清楚聽到另一聲更加慘重的骨頭斷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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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踏「賤」山莊的傢伙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宇文琅琊是大混蛋,水瑄是小混蛋,至於那個姓龍的大師兄八成也是另一個更大更臭的混蛋。

  因為水瑄多事的「誤療」,風裳衣在劇痛之中失去意識,等他再度清醒過來,人已經平平穩穩躺在客棧上房內,右手腕可憐兮兮地纏著十數圈的厚重白巾。

  流年不利。

  看來他得排排自己的命盤,是不是今年犯了煞,怎麼倒楣事全扣在他頭上,難怪昨兒個攬鏡自照時,他老覺得印堂籠罩一大片黑霧,原來不是錯覺。

  「我還以為這回手又斷定了。」風裳衣試著合攏五指,滿意且放心地看著修長指節緩緩收握。

  幸好,還能動。

  他好生感慨地撫著右手,「手呀手,先是被白雲盡情發洩蹂躪,後又被姓宇文的混蛋惡意摧殘,好死不死又碰上白目庸醫水瑄,再有下一回,難保身為主人的我還能與你同生共死、鴛鴦蝴蝶共飛呀……」

  上房外傳來水瑄嘀嘀咕咕的聲音,下一瞬門扉已教人推開。

  「小公子,你醒啦。」水瑄劈頭就問了句廢話,風裳衣唯一的反應僅是瞅著兩人。水瑄放下手中數道精緻小菜,「怎麼了,手腕還疼嗎?瞧你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我在思考。」

  「思考什麼?」水瑄好奇。

  「思考現下該露出什麽表情,萬一唇角不小心露了個笑,又讓瘋狗給咬傷手,我可虧大了。」風裳衣眯起雙瞳,掃向宇文琅琊的眼光明明白白顯示不滿情緒。

  「你這手能救回來還拜那只瘋狗所賜哩,」要不是宇文師兄適時伸出援手,憑他水瑄,恐怕只會抱著風裳衣被拗斷的手腕發愣呢。

  「要不是那只瘋狗發瘋,我的手會落得如此慘狀嗎?別說的好像他施恩似的,想用他後頭的『功』抵前頭的『過』,算盤撥得可真精明。」風裳衣冷哼。

  「小公子——」

  風裳衣伸出安然無恙的左手食指在水瑄鼻前晃了晃,「風裳衣,我的名字。」他都快邁向三十大關了,還小公子哩!

  「我叫水瑄,我二師兄宇文琅琊。」

  「久仰久仰。」風裳衣的客套話刺耳得很。反正江湖人不管阿貓阿狗、張三李四,只要報上大名,後頭接上的字句絕對脫不了這四字真言。

  「風公子,我師兄不是故意要扭傷你的手……我、我更不是故意要扭、扭斷它……」

  「我相信你是出由自於善意。」風裳衣奉送一抹豔勝牡丹的輕笑,「只不過宇文公子嘛……」他斂起笑,擺出最不擅長的冷漠表情,轉向坐在桌前緩緩品茗的宇文琅琊。

  「我師兄為人比較嚴肅,處事也嚴謹小心,他只是懷疑你『可能』和閻王門沾上一點點邊。」水瑄試圖為宇文琅琊辯解。

  「只是懷疑就可以扭斷我的手,要是我當真和閻王門有個不清不白,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重點就是他真的和閻王門「不清不白」啊!

  風裳衣佯裝雲淡風輕,喉頭卻因為腦中勾勒出來的血腥畫面而滾動了一下。

  接觸到宇文琅琊探索的銳利眼神,風裳衣壓下心中的紛亂,不讓一絲一毫的情緒露了餡,他知道宇文琅琊八成還對他充滿戒心,恨不得再扣他兩三條罪名,好狠狠地蹂躪他。

  風裳衣清清嗓子,「反正——我們的孽緣就到此結束,本少爺不記小人過,醫藥費用也毋需狠敲你們一筆,畢竟你們看來也不是啥大富大貴的人家。咱們就此別過、永不再見。」他想雙手抱拳風光退場,記起腫得像饅頭的右手,只得作罷。

  「風公子——」

  瘋公子?!我還蠢大頭咧!「風裳衣。」他二度指正水瑄的錯誤稱謂。

  「好好好,風裳衣,你右手傷成這樣,我不放心讓你獨自離開。要不,我和師兄送你一程,你府上何方?」水瑄對於弄巧成拙扭斷風裳衣手腕一事,仍然十分內疚。

  「不勞多事,我沒打算回家。」

  「你講話的口氣怎麼和宇文師兄如此神似?尤其是『我沒打算回家』這幾個字,連抑揚頓挫都一模一樣。」水瑄調侃道。

  呸呸呸,拿他跟那只宇文瘋狗相提並論?!

  「我可做不出令師兄那般不孝的舉止,我不回家是因為我在找人。」

  「你在找人?正巧,宇文師兄最拿手的絕活就是找人,包管三天之內找著你的仇家。」水瑄大力「出賣」二師兄。

  「水瑄,別多事。」宇文琅琊總算開了金口。他掃向風裳衣敞開的衣襟,推翻了先前以為風裳衣是女扮男裝的猜想。

  風裳衣左手把玩胸前的黑綢發絲,嗓音好慵懶。「是呀,別這麽『有人性』的多事,人家可不領情哩。」明嘲暗諷著某人喪盡天良、泯滅人性。

  「人性一斤值多少?」宇文琅琊平淡反問,語氣儘是不屑。

  「啊!人性值幾分幾兩?要教只畜生瞭解這麽困難的問題,實在是『強狗所難』哩。」風裳衣欠扁地回嘴。

  尷尬的沈默,其間只有風裳衣與宇文琅琊互瞪的眼神較勁中所迸發的小小火光摩擦聲。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風裳衣死不肯認輸,火力全開地加重雙眼間的怒炎,奮力燒向宇文琅琊。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不曾分開細瞧宇文琅琊的五官,只是無心掃過幾眼,如今努力瞪視之下,他才發現宇文琅琊的眼睛……跟白雲一樣是丹鳳眼!

  不,比白雲的眼睛來得大些,眼瞳裏的不耐煩倒是如出一轍。但白雲的整體五官搭配起來,充滿令人無法直視的俊逸,而宇文琅琊拼湊起完整的面孔反倒減低了原先出色的雙眼,可惜了一雙漂亮的眼。

  好熟悉的感覺……

  好懷念呵……白雲每回看他就是用這種半瞪半瞅的目光……

  在這種目光注視下的感覺——好幸福哦!

  咦?!他在想什麼呀!現在坐在他眼前的可不是白雲呀!他怎麼可以將宇文琅琊和他心目中完美無缺的神只——白雲合相提並論咧?!罪過、罪過!

  「我到現在仍不認為自己誤會了你。」宇文琅琊許久才開口道,墨石般的黑瞳加往更深沉的陰暗。

  「你的意思是對於扭傷本少爺手腕一事,是我自作孽?」

  「說作孽太嚴重,何妨說是——罪有應得?」宇文琅琊提供一個更氣人的用詞,還一副「你別客氣,儘管用」的態度。

  「罪有應得?!」風裳衣怪叫。

  「但罪不致死,恭喜。」宇文琅琊開恩似的揮揮手。

  水瑄實在看不過去了。「宇文師兄!你今天怎麽如此反常?左一句冷嘲右一句熱諷,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宇文琅琊。」

  與他同門十數年的宇文琅琊應該是個不苟一言笑,卻也不會惡言相向的冷峻男子,但看了宇文琅琊現下的態度,連他都想不顧師兄弟情誼痛扁宇文琅琊一頓。

  他繼續念道:「就算殺了人也得有證據!你胡亂扣了閻王門這般殺頭重罪到風裳衣頭上,又傷了人而不反省,枉費我平日教導你做人處事的大道理!」

  「我不記得有從你身上學到什麼做人處事的大道理,反倒是我老在幫你收拾一籮筐殘局。」宇文琅琊冷冷一句話就堵了水瑄的嘴。

  「至少人家小弟弟還懂什麼叫『羞恥氣什麼叫『知錯能改』,光憑這點,某人就望塵莫及咧。」風裳衣插話。

  「不知羞恥總比不知死活來得好。」宇文琅琊扳弄十指,嘎嘎作響,以暴力舉止來表示他很樂意再順手扭斷風裳衣的頸項。

  風裳衣見狀,立即很鴕鳥地捂住自己那張「不知死活」的賤嘴。

  真沒風度,說他兩句就翻臉!風裳衣滴溜溜轉的雙眼流露出心底嘀咕。

  「你們兩個說話別挾槍帶棍的,相逢自是有緣,大夥握手言和不好嗎?」水瑄閃身插入兩人目光之間。

  唔……胸前好燙,背後也有道炙熱的光芒,沒想到兩人射出來的視線還真能燙死螞蟻。水瑄為了自救,右手轉開宇文琅琊的臉,左手撥開風裳衣的腦袋,總算熄滅掉兩把交錯的無形火。

  「風裳衣,就當我想向你贖罪好了,你把要尋找的人特徵告訴我,我和師兄反正都是得花心思完成龍師兄交代的差事,不差多找一、兩個人。」水瑄問道。

  「找不著的,連我都找不到人,何況是你們?」風裳衣搖搖頭。

  「再不然咱們三人結伴同行,反正你找人,我們辦事,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何況你的右手還受了傷,至少等到手傷養好了,我的良心也過得去。」水瑄不顧宇文琅琊投來不贊同的眼光,逕自對風裳衣道。

  「不成。跟你們同行的一路上,我風裳衣不是得一直維持著、不准笑。的慘狀嗎?本少爺天生愛笑,最受不了跟塊硬邦邦的木頭共遊——」耳畔傳來扳指嘎響,風裳衣很懦弱地吞咽下句尾的嘲諷。

  「字文師兄,你沒意見嗎?」水瑄無視風裳衣未說完的拒絕,朝另一個棘手傢伙咬耳朵。「找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同行,不怕他阻礙大師兄交代的正事?況且我直覺認為姓風的與閻王門脫不了千系。」宇文琅琊懶得壓低嗓音,直接讓風裳衣聽到他的輕蔑。

  「如果風裳衣和閻王門沒干係便罷,若他沾上閻王門的邊,咱們要辦的事不正巧有了蛛絲馬跡?」水瑄壓低嗓音說完後,頑皮地眨眨眼,見宇文琅琊靜默便知道自己搞定了二師兄,兩指一彈,再轉向風裳衣耳語:「如果你真認識閻王門的魑魅魍魎更好,你不好奇我龍大師兄想對閻王門幹啥嗎?這可是第一手情報哦。」唉! 他此時的模樣還真像株兩面倒的牆頭草。

  正如水瑄所言,若從風裳衣著手,他和水瑄便毋需像無頭蒼蠅似地從頭追查起閻王門的底細——宇文琅琊暗忖。

  水瑄說的有理,他不妨跟著這兩人,看看他們到底想對閻王門玩啥把戲,說下定緊急時刻,他還能給老大通風報信——風裳衣滿意地暗笑。

  風裳衣和宇文琅琊各懷心思,對望彼此一眼又隨即別開視線,像兩個賭氣的小頑童。

  「好,帶他一塊走。」

  「好,我跟你們走。」

  兩人同時開口,又一併噤聲,再一起輕哼掉頭。



  「你跑遍大江南北的湯圓鋪子,就為了尋找一顆紅豆,」

  水瑄端著熱呼呼的鹹粥,一口一口地喂著右手「半殘」的風裳衣,兩人聊起風裳衣離家的原因。

  「人不能用『顆』來計算,紅豆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不,她嫁給白雲,應該不是小姑娘了。」張開口就有香滑的粥送進口裏,這大概是他被扭傷手的唯一好處——只動口不動手。

  「她是你什麽人?仇家?」否則何必不見人影不死心?

  情敵應該也算仇家的一種。風裳衣回道:「可以這麽說。」

  「什麽深仇大恨呀?她玩弄你之後又無情拋棄你,還是她榨乾你大筆錢財,逼得你非千山萬水追蹤不可?」

  風裳衣神秘地搖動修長食指,「不可說,這是秘密。」他咽下最後一口鹹粥。「反正你們兩兄弟負責幫我找人就行了,我還要一碗。」他解決三大碗公的粥,仍喂不飽空蕩蕩的胃袋。

  水瑄怪叫:「你還沒吃飽?!喂豬都不是這種喂法咧!」

  「你把本少爺跟畜生相比?!」風裳衣伸出安好的左手打算賞水瑄一個爆栗。

  水瑄輕輕鬆松閃過,回嘴道!「小的哪敢?只不過宇文師兄交代小的去採買些東西,若他沐浴完畢回房,我還沒辦好這芝麻綠豆事,師兄會劈了我當柴燒。這樣吧,等會兒讓師兄喂你吃粥。」

  「你在開玩笑!你又不是沒瞧見這四天來,宇文冰人壓根不將我放在眼底,連餘光都沒瞥過一次,叫他喂我吃粥,別賞我一頓排頭吃就阿彌陀佛了!」

  「那是因為師兄不曾見過像你這麽好看的男人嘛,總有些……呃,不習慣。咱們踏劍山莊的師兄弟就只有一張臉勉強長得像人,至於美醜,那還真是強求了呢。」

  「可我認識一堆長相俊美,骨子裏卻壞透、發臭、腐爛的傢伙。皮相這種玩意只能保存十幾二十年,進了棺材大夥都一樣,只剩一堆白骨。」那堆空有外貌而無內涵的傢伙正巧是殺手組織「閻王門」裏赫赫有名的當家頭兒們。

  「是你們這種天生擁有絕俗外貌又貪心不足的人才有資格說這種話,要是由我水瑄口裏數落你那篇道理,說不定還被當成嫉妒咧——」水瑄一頓,聽見外頭長廊的腳步聲,「不好,師兄回來了。」他推開窗子,「風裳衣,我先閃一步!」

  風裳衣先是遲疑,突一轉念,喚住跨出窗櫺的水瑄。「你千萬別朝城東去、千萬別路見不平、千萬別多管閒事,記住。」

  「啊?」水瑄被告誡得一頭霧水。

  「你有血光之災,聽話。」

  水瑄有聽沒懂,瞥見宇文琅琊開啟門扉的右手,不敢仔細追問風裳衣,閃身消失在黑暗中。

  時間算得絲毫不差,沐浴過後一身清爽的宇文琅琊在水瑄離開下一瞬進屋,卸冠的黑發狂野流泄在肩胛,不挾帶任何香氣薰染,單純的乾淨。

  「誰有血光之災?」宇文琅琊問,這是他開門前唯一聽到的句子。

  「我呀。」風裳衣應聲。

  「為什麽?」

  「因為我想叫你喂我吃粥,但是我有預感,你會先痛扁我一頓。」

  「挺有自知之明。」宇文琅琊哼了聲,披上外掛及纏腕,散發隨手一攏,放任它在腦後晾乾。「從晚膳過後水瑄就開始喂你吃粥了,現下一個時辰過去你還沒吃飽?」

  「他被你喚出去辦事,你忘了?」

  「我進來的前一瞬他才跳窗出去。」宇文琅琊戳破風裳衣試圖推諉給他的罪名,緩步踱到桌前,盛起鍋裏剩餘的粥,再來到風裳衣床邊。「粥還熱著。」

  「是呀——」風裳衣應話的同時,順便張開大口,等待食物送進嘴裏。

  調羹挖起白軟軟的粥,舉起,前進——

  掉頭,送入宇文琅琊含笑的唇瓣間。

  「你怎麽自己吃了?!」風裳衣像只等不到母鳥哺喂的雛鳥,呱呱開炮。

  「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要喂你?」

  「欸……好像沒有。」

  宇文琅琊八成是要扭斷他的雙手,才有可能良心發現地喂他吃飯,爛人!

  風裳衣瞅著他,舉起右手,故意擠出可憐無辜的小媳婦嘴臉。「這四天中你好像沒反省過自己的暴力行為.」

  「是沒有。」宇文琅琊臉上既無愧疚亦無反省。

  「你爹娘沒教過你禮義廉恥?」

  「也沒有。」又是一句不經思索的回答。

  很好,風裳衣也不期望宇文琅琊會有啥正面的標準答案。「你的性格真教人不敢苟同,一點也不討人喜歡。」風裳衣一邊哀怨地看著碗裏殘存的粥消失在於文琅琊嘴裏,一邊冷哼。發表他對宇文琅琊的觀點。「很高興從你嘴裏聽到這句話,希望你繼續保持這個想法。」倒了八輩子楣的衰鬼才會被風裳衣喜歡上,宇文琅琊可不想有這等殊榮。「既然咱們彼此都厭惡對方,你又何必答應水瑄與我同行?水瑄的贖罪心思我是明白,而你呢?想從我這裏采些閻王門的消息?」「沒錯。來,你可以一吐為快。」宇文琅琊故意舀起一匙粥在風裳衣眼前晃蕩,與他談起條件。

  「好,我說,你可得仔細聽羅。」風裳衣清清喉嚨,杏兒般的眼由調羹移到宇文琅琊臉龐,帶著一絲調皮。「實際上,我是閻王門的白無常。」眼兒眨呀眨,等待宇文琅琊臉上出現驚嚇或惶恐的表情。

  久久——

  「你這麽弱的傢伙若是白無常,說閻王門有多厲害我壓根不信。你以為胡言亂語一兩句話,我就被你要得團團轉?!」宇文琅琊自牙縫迸出這句。

  他曾隨著大師兄龍步雲勘查過慘遭閻王門滅門的府邸,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到現在還深烙在腦海裏,除了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之外,尋常人下手不可能如此俐落及殘酷。

  「我說假話你不信,現在說了真話你還是不信,宇文琅琊,你可真難伺候耶。這種多疑和欠扁個性在江湖中闖蕩絕對只會樹敵,更別提廣交朋友。」風裳衣搖搖頭告誡一番。

  他真的是閻王門白無常呀——只不過是上一任的,現在接他白無常衣缽的人可是閻王親自挑選訓練、武骨奇佳的小姑娘。

  好,想玩是吧?宇文琅琊順著風裳衣的語意繼續玩下去。「既然你貴為閻王門四大護法之一,說說閻王門的宗旨及內部組織。」

  「四大護法?你們是這般看待文武判官及黑白無常?」風裳衣噗哧一笑,「我們需要護誰呢?閻王的武藝是其中最高,他來保護眾人才合情合理咧。至於宗旨……嚴格說起來就是為了錢財啦。組織嘛,江湖上不都傳遍了,就是一群魑魅魍魎和鬼頭鬼腦羅。」

  「閻王門位於何處?」

  「位在一個看起來很平凡的地方。」風裳衣很合作的有問必答。

  「哪里?」

  「你想做什麽?」風裳衣問得笑容可掬。

  「剿了它。」廢話,難不成還拜訪殺手組織,泡茶聊天?!

  「那我自然不能出賣閻王門的弟兄們,抱歉啦,宇文弟弟。」

  「少稱兄道弟。」宇文琅琊一頓,蹙眉,「等等,為什麽叫我弟弟?」

  「嘿嘿,我早早就從水瑄那裏調查清楚,你虛歲二十又四,正巧小我四歲,叫聲弟弟不為過吧?我的好弟弟,快快把那匙粥送到我嘴裏,辛苦你吹涼它羅,啊——」雛鳥風裳衣又張大嘴。

  「你二十八歲?」那張看來不超過二十的小毛頭臉蛋,竟然比他還大?!

  風裳衣頷首,心底卻因宇文琅琊難得一見的愕然而覺得好笑。

  「覺得不可思議,還是欣羡我這張不老的娃娃臉?抑或驚豔於本少爺動人無雙的絕俗五官?別客氣,想誇獎、想稱讚都行,我不謙虛也不推諉的。」風裳衣死不要臉地吹捧自己。

  宇文琅琊收拾起被看穿的狼狽神色,無情地將最後一口粥送進自己嘴裏。

  「小人,你承諾過只要我招供出閻王門的事蹟就喂給我吃的!」風裳衣演出餓「鳥」撲狼的舉止,顧不得右手傷勢,雙臂一展,牢牢箝住宇文琅琊。

  宇文琅琊沒料到風裳衣對食物的執念如此深,來不及阻止撲向他的風裳衣,兩人從床沿滾落冷硬地板。

  「你——」

  宇文琅琊怒斥的話才開了頭,風裳衣的唇便壓覆住他,輾轉強硬地撬開他的牙關——目標是他方才塞進嘴裏的粥!

  宇文琅琊狠狠左右開弓地賞了風裳衣兩拳,風裳衣報復地咬破他的下嘴唇,兩人在地上戰得難分難解、戰得日月無光、戰到忘了自己是誰、戰到連水瑄進了房都渾然下覺……

  「住手!」不知制止地上糾纏的兩人多少回,水瑄終於發火,爆出驚天巨咆及打破一隻花瓶來輔助他的怒意。

  字文琅琊及風裳衣氣喘吁吁地停手,一個滿唇是血;一個鼻青瞼腫。

  「很好……你們總算回復理智……」水瑄欣慰地笑了笑,「麻煩,麻煩誰有空,請接著我的身體,我要昏了……」

  砰!在兩人猶措手不及中,可憐的水瑄應聲而倒。

  「水瑄!」

  只見一大片的血跡染紅水瑄背後衣衫,而他頭頂上碗大的傷口正汨汨奔流著駭人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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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水瑄果然如風裳衣所預言般發生了「血光之災」。

  他好死不死迷了路,繞了城裏一圈,誤闖城東賭場;好死不死讓他看到賭場霸子強押某名可憐姑娘賣身抵她爹的钜債:好死不死他讓那多管閒事的正義感給沖昏了頭:好死不死……就落到現下的慘狀,被人用木棍打破了頭。

  這一切發生得太巧,巧合得令人發毛。

  「真的,所有的事都照著風裳衣說的話成真,你別不信,否則我頭上大洞是怎麼來的?」水瑄輕撫著包紮完畢但仍隱隱作痛的後腦,回想起風裳衣一字一句,心中惶然大於欽佩。「你的意思是……姓風的有異能?」

  「嗯,再不然他就是個算命師,或是……仙人。」否則怎會鐵口直斷?

  宇文琅琊不屑地勾起冷笑,卻牽動唇瓣被風裳衣咬傷的傷口——那個該死的、天殺的、下地獄的淫蟲,竟然對他做出這傷風敗俗的舉動!

  「他若真有異能,怎會算不著追上咱們,怎會算不著讓我扭傷手?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那張嘴利害,其餘的,一無可取。」

  「他那張嘴的確利害,否則師兄你也不會掛了彩。」水瑄意指宇文琅琊傷痕累累的雙唇。哎唷,破皮之後的血痕彷佛一層厚厚的胭脂,讓師兄像個巧妝打扮的姑娘家。

  「你還說!」宇文琅琊惱羞成怒,毫不留情的手掌落在水瑄傷處。

  「本來就是嘛——哎唷,師兄,好疼耶!我還以為你們何時發展出戀情,而且還是驚世駭俗的斷袖之戀……」水瑄抱頭鼠竄。

  「水瑄!你別以為你受了重傷,我就不敢揍你,大不了打死你之後我幫你守墓三年,我這二師兄夠仁至義盡吧?」宇文琅琊摩拳擦掌,準備身體力行。

  「你們在地板上又是纏綿又是打滾,唇對唇還貼得死緊,任誰看了都要誤會嘛!而且,我還看見風裳衣把他的舌頭……哇!」捋完虎須又逃命不及的水瑄結結實實挨了宇文琅琊一頓好打。

  「你敢再提一個字,我就拆了你的骨頭!」宇文琅琊一字一字迸出牙縫,丹鳳眼眯成一線。「明天就把姓風的趕得遠遠的,別讓我瞧見他,我若瞧見一次就扁他一次!」

  「可是……」水瑄好為難。宇文師兄打從碰上風裳衣之後就開始反常,性格越變越火爆,說話越來越惡毒,連耐性也越變越薄弱……

  「明天瞧見我就要扁我?那你今天可得多看我幾眼唷。」風裳衣輕快的聲音插入師兄弟的戰爭中,他拿著煮熟的蛋熱敷在臉龐上大片淤青,原本俊秀的臉嚴重變形,慘不忍睹。

  宇文琅琊聲未出,手先動,朝正貼在風裳衣左臉頰的蛋使勁一捶,破碎的蛋白蛋黃蛋殼霎時全黏在風裳衣臉上。

  砰!宇文琅琊步出房間,用力甩上門扉。

  「風裳衣,你完了!這次我二師兄跟你梁子結大了!他可是說到做到的!人,我看接下來的日子裏很難看到你原先那張漂亮的臉孔。」

  風裳衣小心翼翼取下戳進肌膚裏的蛋殼,蠕動一下雙頰。「他差點打斷我的牙齒……我又沒做什麽惹他生氣的事呀!」

  「你做的事還不夠過火?我二師兄最討厭別人隨便碰他,連摸根頭髮都不行。你倒好,不只頭髮,連舌頭都伸到不該伸的地方,二師兄沒當場切掉你的舌頭已經很給你面子了。」

  「喔——原來他是氣那個吻呀!但那也稱不上是吻吧?充其量像兩隻野狗搶肉吃,難免嘴碰嘴、身貼身。」風裳衣咕噥著。

  宇文琅琊火氣旺盛,苦的是他和水瑄,他是罪有應得,不過水瑄就無辜多了。

  「有沒有方法能讓宇文琅琊最快熄了火氣?」他很有良心地問。

  水瑄偏著頭想了想。「二師兄很少真正發怒,這回是我首次見識他的熱焰,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有什麽滅火的方法。」

  「好吧,我委屈點去幫他消消火,大不了再挨幾頓硬拳。」風裳衣拍拍淤青雙頰,灌注自己必死的決心。

  唉!宇文琅琊外貌看起來斯斯文文,拳勁可不容小覷。

  「等會兒!風裳衣,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水瑄遲疑半晌,緩緩開口。

  風裳衣瀟灑側過首,淤腫的臉龐強牽起炫目笑靨。

  「不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回拒水瑄未出口的疑問句。

  這意料之外的拒絕讓水瑄啞口無言,只能目送風裳衣離去。

  他孤獨的背影教月光拖曳在長廊,連腳步聲都好沉重。

  「早知道會讓水瑄反感和疑慮,當時就不該多嘴。」風裳衣喃喃山口語。

  水瑄並沒有因為他的告誡而避過血光之災。說了,逃不過;不說,仍躲不了,到頭來只不過讓水瑄一發覺了他不尋常之處。

  他知道水瑄想問什麽,而水瑄的疑惑正是他最不想坦誠的部分。

  不能說,不能讓人知道他異於常人的能力,他不想再承受異樣的恐懼或……厭惡的眼光。

  你比我還冷血。

  你可以什麽都不說,什麽也不讓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會是幸福的。

  風裳衣腳下一頓,湧上心頭的是白雲合不告而別前的最後一句指責,如此決絕,如此……

  無能尢力。

  要傷一個人比想像中更容易,一句話一個字都能剮人心肺,而被血淋淋剝開的傷口卻是千言萬語也無法癒合。

  他不想……再狠狠傷透任何人的心,無論是有心抑或無意。瓷玉臉龐在月光下流露出深深的內疚自責。



  下了廊階,時值初更,客棧大廳寥落空蕩,遠遠便見到宇文琅琊坐在客棧右側的座位喝問酒。

  風裳衣下樓前已經收拾起鬱鬱寡歡的神情,回復成笑顏逐開的「風裳衣」。

  「這種喝法只有兩個原因,一是藉酒澆愁,二是巧逢喜事,你是屬於哪一個?」風裳衣不待字文琅琊開口,逕自坐在他對面,雙手撐著腮幫子——預防字文琅琊突至的偷襲拳腳。

  「我在洗嘴。」字文琅琊兇惡地瞪著風裳衣,灌酒的舉動不曾稍歇,彷致非得如此才能沖淡嘴裏莫名的噁心。

  又是這種與白雲相似的眼神。風裳心中暗喜,眼光一刻也捨不得離開宇文琅琊的眸子,不過看歸看,他的嘴上也不得閒。

  「是是是,在下嘴臭,褻瀆了尊貴的宇文公子,我自罰三杯酒,算是賠罪,順便洗洗自個兒的嘴。」語畢,三杯黃湯下肚。

  宇文琅琊壓根不領情。「真想賠罪的話……」

  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拍上木桌,映照出風裳衣愕然的蠢樣。

  「把舌頭割下來。」宇文琅琊道出匕首的功用。

  「別逗了!」割下來他還怎麽品嘗人間美味?「我的舌頭又沒犯罪,」難不成調侃宇文琅琊兩句就得付出重大代價?

  「誰教它倒楣,跟錯了主子!」宇文琅琊光想到風裳衣溜滑靈活的舌頭就渾身不舒服。

  「這是啥罪名?!我看你是惱火我不小心把舌頭伸到你嘴裏吧?!」

  「知道就好。」

  「可是我記得你的舌頭也伸到我嘴裏糾纏呀!」風裳衣不滿地嚷嚷。只准宇文琅琊放火,不准他風裳衣點燈呀?宇文琅琊咬牙切齒,「那是為了要推回你該死的舌頭!」一想起唇舌交纏的畫面,他又牛飲數口烈酒。

  「吻都吻過了,大不了我讓你吻回來,一人一次,誰也不佔便宜。」風裳衣提供另一種文明又理性的和解方式,左手將匕首收到靴子旁。

  「你以為我吻你就是佔便宜?!」宇文琅琊怒焰高張。

  風裳衣狀似認真思考,蹙眉的表情逗趣可愛。「是呀……喂喂,你那是什麼嘴臉?我的吻有這麼惹人厭嗎?」

  「你是個男人!」宇文琅琊怒咆,右掌重擊木桌,震落數壇老酒,也差點震破風裳衣脆弱的耳膜。

  「原來這才是真正讓你氣炸及無法忍受的理由呀?倘若今天吻你的是女人,你就不認為自己吃虧,反倒是天外飛來的豔福,是不?」

  「廢話!天底下有哪個男人被男人吻了還會手舞足蹈、回味無窮?!」

  「當然有。」風裳衣指著自己的鼻尖,「我就願意減壽二十年來換白雲一個吻。」如果白雲願意更進一步,他也會全力配合。

  白雲?就是風裳衣在尋找的另一人吧!他記得頭一次在湯圓鋪子裏遇到風裳衣時,他正眼露哀怨幽情地望著墨繪,口裏喃喃自語,當時便無心聽到這名稱。

  宇文琅琊冷哼,「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你是個變——」

  風裳衣伸出食指,堵住宇文琅琊滿布嚼痕的雙唇。

  「你的確不該意外,我只是愛他而已。」

  宇文琅琊嘴一張,使勁咬向唇瓣前毫無憂患意識的修長手指。

  「哇!你怎麼像個耍賴的小娃兒,說不過人家就動口?」風裳衣吃痛,偏生抽離不開蚌殼般緊閉的牙關。「鬆口啦!宇文琅琊!手指會被你咬斷的……

  宇文琅琊抬起冷冽的眸子,裏頭清清楚楚寫著「我就是要咬斷它」的危險訊息。

  「咬斷也無妨啦,只不過我來找你之前去了趟茅房……」風裳衣從不曾見過有人變臉如此神速,抽劍的動作更俐落得教人措手不及,唰的一聲,劍刀劃斷風裳衣左邊衣袖,並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救、救命呀!」風裳衣抱頭鼠竄,好不狼狽。

  「納命來!」宇文琅琊冷硬了心腸,決定斬除敗類。

  「客倌!別、別在咱們客棧練劍法啊……」掌櫃的追逐在兩人身後,試圖阻止慘劇發生。

  風裳衣跳上桌面,下一刻桌子便被宇文琅琊的快劍給砍爛,再下一刻便聽到掌櫃嚷嚷:「我的桌子……五兩!」

  風裳衣身子滑溜地繞到樑柱後,劍芒也如影隨形地跟上,所到之處,碎裂劈砍聲不絕於耳。

  「十兩!鍋碗瓢盆再加五兩,酒櫃全毀……門窗……樓梯……」掌櫃的拎著帳本,一條一條地記下。

  「哪里走?!」宇文琅琊怒暍,衣袂翻飛,躍身擋下風裳衣竄逃的身子。

  「你的心眼怎麽這麽小!跟你開個小玩笑也能七竅生煙?!」風裳衣抱著腦袋轉身再逃。

  他邊跑邊喘。奇怪,怎麽越跑越覺得客棧大廳好空曠,想找個隱蔽的桌底都好困難,說話還有回音咧?

  「死到臨頭還賣弄口舌之快!」宇文琅琊踢起一塊木板,襲向風裳衣背脊。

  「我躲!」風裳衣靈活一跳,躲過那看起來很像門板的殘缺木塊。

  「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宇文琅琊再掃起巨大暗器。

  「我閃!」風裳衣腰身朝右邊一扭,閃過解體的階梯橫木。

  宇文琅琊趁著風裳衣扭腰的短暫停頓空隙,破空而來的劍勢直勾勾對準同裳衣的鼻翼。

  「哇——」風裳衣只來得及發出哀號。

  「慢著!」鐵算盤精准地擋下宇文琅琊攻勢,客棧掌櫃一副江湖人的特有氣勢,「我是人稱『大風大浪裏浮沉翻滾的奪命怪手鐵掌櫃』,敢在我迎賓樓裏砸店的人不少,但敢砸得如此徹底盡興,你們算是頭一遭。」哼哼。

  「張叔,你什麼時候多個了奪命怪手的稱呼?」店小二湊到掌櫃身畔問。

  上回王二麻子來砸場時,掌櫃用的名稱是「玉面羅刹鐵掌櫃」,不到半個月,玉面羅刹變成了奪命怪手?

  「羅唆!」掌櫃抬腿將不識相的店小二踢到一旁反省,輕咳了聲,「反正——我不反對兩位客倌繼續廝殺,但麻煩在你們拚個死活之前,先結清本小店的損失。」

  說完,掌櫃算盤一刷,快速地念起長串的金額,撥弄的五指確實冠得上「怪手」之名。

  聞言,風裳衣及宇文琅琊才環顧四周的斷垣殘壁,整個大廳僅存的完好物品只有他們四個人,其餘的桌椅木櫃全化成碎片混雜在地上。

  「難怪我一直聽到自己慘叫的回音。」風裳衣恍然大悟。

  「所有的損失算我頭上。」始作俑者宇文琅琊發下豪語,重新握起劍「料理」風裳衣。

  兩人在大廳內再度玩起「你追我跑」、「你丟我閃」的戲碼。

  掌櫃花了半個時辰才厘清整間客棧的損失,洋洋灑灑地朗讀:「住宿費、零零碎碎砸毀的物品、方才公子喝的五壇烈酒,以及本小店員工的受驚費用,一共是七千兩,恕不折扣,請付訖——」



  宇文琅琊一時衝動,讓三人當夜因所有盤纏賠給迎賓樓而慘遭身無分文、露宿街頭的命運。

  最無辜的莫過於水瑄了,頭上的傷口還流著血,卻落得無處棲身的下場。

  「師兄,我們去你家借住好不好?就在隔壁巷耶……晴姨和二娘會很歡迎我們的。」嗚……今天的夜風好冷。「不好。」宇文琅琊擰著眉心,即使走投無路,他仍不將宇文府列入投靠的考慮選項。

  嗚……他的頭一吹冷風就更痛了。水瑄哀哀再道:「至少,我們向你爹借點盤纏嘛……」也好過窩在樹梢裏受凍。

  宇文琅琊心底打著另一個主意,「我送你到大師兄家裏養病。」

  「我、我怕自己熬不到那一刻……」拜託!大師兄的府邸可是遠在洛陽耶,就算不眠不休,少說也得趕數天的路途。

  風裳衣樂觀地拍拍水瑄的肩,「別擔心,我曾碰過一名銀髮神醫,據說他能起死回生,如果你真有個三長兩短,做哥哥的我絕對不辭辛勞上『緣山』為你求醫。」

  水瑄苦著一張臉。「不用神醫啦……聽說西市那邊有大夫在辦義診,好像挺有效的,送我去瞧瞧可好?」等他斷了氣才幫他求醫?!真夠狠的!

  「來路不明的庸醫怎麼能依靠?不成。」風裳衣投給水瑄遺憾的一眼。

  「但是……」水瑄尚作著垂死掙扎。

  「水瑄,快點休息,小心病情惡化。」宇文琅琊截斷水瑄最後一線希冀。

  水瑄好委屈地咬著蔽體薄被,眼前這兩個傢伙根本是同一鼻孔出氣來欺壓他嘛!也不想想是誰害他落得顛沛流離的慘狀?二師兄真不夠意思,怎麽突然凶性大發地在客棧鬧事?這是平日的他絕對不可能犯下的失誤呀!

  可是自從遇上風裳衣……

  水瑄目光轉向風裳衣,再慢慢調回宇文琅琊身上,反覆來回。

  行跡怪異的風裳衣……舉止反常的字文師兄……

  老不正經的風裳衣……一板一眼的字文師兄……

  特別愛和師兄鬥嘴的風裳衣……特別愛扁風裳衣的字文師兄……

  雖然有一點點悲慘,但是好像——

  挺有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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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拜頭傷所賜,策馬飛奔洛陽的沿途顛簸,水瑄全在昏昏沉沉中給睡了過去,等到他完全回復神智時已經見到龍步雲熟悉的輕笑和貼心的問候。

  水瑄幾乎泣不成聲地摟住龍步雲,恨不得細細訴說這些日子來的悽楚——尤其是與風裳衣相識之後的最高峰。

  將水瑄打理完畢,宇文琅琊與龍步雲在湖心泛舟品茗。

  「師兄,水瑄就麻煩你多照顧,老實說也毋需太寵他,放任他在床上長青苔算了,只要記得喂他三餐。」

  「另一位公子呢?」龍步雲問。

  「我不會將他留在這裏叨嘎你,放心。」

  「為兄擔心的不是這件事,聽水瑄說他跟閻王門有牽連?」

  「我一直深信不疑,但那傢伙說起話來虛虛實實,看似有跡可尋又像天花亂墜。」宇文琅琊側著身,見輕舟在藕葉間停駐,他沾起一指冰水,滴落在蓮間,形成晶亮不散的水珠—小巧剔透。

  「他說了什麽?」

  「他說他是閻王門白無常。」宇文琅琊嗤笑,指尖撥弄藕葉,水珠重新回歸寬闊湖面,只留下一處漣漪。

  「喔?他武藝如何?」龍步雲在聽到閻王門三個字時,眼睛一亮。

  「武藝?在他身上壓根沒有這兩字的存在,只不過手腳靈活,逃命速度首屈一指。」宇文琅琊中肯評論。

  龍步雲沉思半晌。「你確定他是男人?」

  「這話怎麽說?」

  「他的外貌過於俊俏,頗有女扮男裝的味道,倘若他真是個『她』,我倒不排除他是白無常的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閻王門的白無常是女人?」

  「沒錯,據探子的可靠消息,白無常是閻王門裏唯一一位女殺手,是閻王親自訓練教養出來的,平日極少接下『閻王令』,所以我不排除白無常是名不善武藝的女子。」

  「風裳衣是個男人,我見過他裸身,這點毋庸置疑。」

  「那可遺憾了,他欺騙你。」龍步雲輕笑,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失望。原以為二師弟連夜趕赴洛陽,當真握有閻王門重要線索,豈料這線索僅是風裳衣的戲弄謊言。

  「風裳衣那個活膩的混蛋。」宇文琅琊摩拳擦掌,準備在龍步雲的府邸再開戰局。

  「你也別因這無傷大雅的戲言就對他拳腳相向,從他好不容易消腫的臉龐看得出他曾傷得很慘重。」龍步雲打量著水瑄口中「失常的二師兄」,一面安撫他的怒意一面說道:「所幸你的手勁向來圓滑,否則這名風公子恐怕被毆打得面目全非。」

  他所謂的圓滑,正確的另一種說法叫「無力」。踏劍山莊的師兄弟中,琅琊的資質並不是頂尖,當年師父也曾認為琅琊的手勁不適合習武,但琅琊以自身特有的優勢——身形靈巧、傲然不屈和認真努力的態度,終是一改踏劍山莊眾人懷疑的目光,成為師父最賞識的愛徒。在這過程中,琅琊的辛苦是可想而知。

  「我自有分寸。」真要打也只會將風裳衣打個「半死」。

  「但據水瑄的說法,你已經亂了以往的分寸。」龍步雲的臉上始終掛著笑,教人看不出他真實的心思。

  宇文琅琊無言辯解。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近日的舉動是過火了點,但他在風裳衣面前壓不住任何情緒,甚至風裳衣小小一句言語挑釁就能逼得他刀劍相向,殺得忘我。

  沈默了半晌,他開口道:「或許是身旁的師兄弟或親屬並沒有像他這般個性的人,所以我不知道怎麽與他相處,我承認自己在向來最自豪的冷靜上出了亂子,但絕不影響大師兄交代的正事。」

  「我瞧你和他相處得挺不錯的。」龍步雲咧嘴一笑。

  互砍得日月無光叫相處得挺不錯?那天底下的仇家不全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宇文琅琊全然牽不起笑意,「師兄,你在調侃我?」

  「在風裳衣面前,不用當『字文琅琊』的個中滋味,只有你自己知道吧。」龍步雲為自己斟滿茶,「嘖,這種天候,茶冷的真快。」他握起茶壺,以內力緩緩煨熱它,突地,蕩出一陣陣輕笑。

  「師兄,你笑什麽?」

  龍步雲的笑容添了些許寵溺,「運功熱茶的過程中,想起了曾有一個笨娃

  娃以為我的手能當火炭使用,將一隻生的乞丐雞放在我手心,要我以內力烤熟它。」

  「這麽蠢?白癡都知道不可能。」難不成笨娃娃以為練功的人隨手抓只動物就能烤出美食料理?

  「最蠢的是我還當真幫她烤。」

  聽見龍步雲的回答,宇文琅琊簡直不敢相信這種蠢舉是大師兄做出來的,而大師兄此時迥然不同的笑靨又是怎生的情感?

  「有烤熟嗎?」

  問句甫出,字文琅琊自己也愣住了。他竟然間出這種白癡句子?若是以往的他,絕對是僅以默然帶過。

  「發現由日己的不同了?」龍步雲看著宇文琅琊皺眉自厭的眼神,遞給他一杯重新溫熱的香茗,「你提出疑問,我才能接續話題,否則就像過去一樣,你我除了正事,其餘的話都談不成,是不?」

  宇文琅琊沈默不答。 見他又回復成悶葫蘆,龍步雲只好繼續談正事。「關於閻王門,最近他們犯下的案子就在洛陽一帶——」

  「師兄。」宇文琅琊打斷他的話,「你剛剛說『在風裳衣面前,不用當宇文琅琊』是什麽意思?」

  總算肯正視這個問題啦?龍步雲反問:「你會因為與師兄弟鬥嘴就拆了踏劍山莊?」

  「不會。」想也不想。

  「但我保證,如果風裳衣與你在踏劍山莊鬥嘴,你絕對絕對會不顧場所、不顧師父的顏面,狠狠追殺風裳衣,不砍個兩劍洩恨不甘心。」

  「這……」宇文琅琊一想到令人頭痛的假設——不,是絕對如龍步雲所預料的成真惡夢,幾乎要發出哀號。他勉強為自己找了個合理解釋,「這是因為我對風裳衣的痞子言行忍無可忍之故,」對!一定是這樣!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麽說的。」龍步雲意有所指,「倘若風裳衣是個姑娘家,我會以為你愛上她咧。」

  「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宇文琅琊猛然咆哮。

  「好好好,當事人覺得無趣,就當我這旁觀者多嘴。」龍步雲陪著笑臉,爾後凝望著遠處雲霧縹緲的山麓。「琅琊,你瞧我現在在想什麽?」他的眼光沒有從景色間移回宇文琅琊臉上,但仍是問道。

  「閻王門?」宇文琅琊沒辦法給予肯定的答案,因為他不曾見過龍步雲笑得如此……憂喜參半。

  「我在想人,想你方才口中那名白癡娃娃。」龍步雲坦誠道。

  「既然想她,何不去尋她?」

  「人生之事豈能盡如所願?她現在躲我都來不及,尋著了又有何差別?我給自己一段期限,只要閻王門之事終結,就算她躲到老鼠洞裏,我也非把她揪出來不可。」

  「我會儘早查清閻王門的底細,讓你早日與她相見。」宇文琅琊承諾。

  龍步雲搖首,「別把差事及責任全攬在自個兒身上,況且這也不是我麻煩你辦事的本意。你不妨將注意力全放在風裳衣身上——」瞧見宇文琅琊皺起眉心,他補充道:「他既然敢自稱閻王門的白無常,就必定耳聞或眼見過閻王門的某些人事,從他身上下手總化四處奔波來得有頭緒。等會兒晚膳過後到書齋來,我將探子回報的資料交給你,你也好厘清風裳衣話裏的真偽。」

  「嗯。」

  「好,回岸邊去了。」龍步雲操起船槳。

  「等等。」宇文琅琊出聲,露出為難的神色,欲言又止。

  「琅琊,怎麽了?師兄弟還有什麽不能說、不能問?!」

  宇文琅琊深吸一口氣,好奇心終是戰勝了難以啟齒的顧慮。

  你還沒告訴我,那只乞丐雞到底有沒有烤熟?」



  那是把一個人放在心窩深處時所流露出來的表情,包含著眷戀、想念及酸甜苦辣交雜的心緒。

  這個表情在龍步雲臉上顯露無遺,只是宇文琅琊沒想到,此時此刻只著四月的風裳衣竟以同樣的面容佇立在寒夜深更。

  斂眉靜思的俊逸五官,在想些什麽?

  卸除嘻皮笑臉的外在掩飾後,風裳衣孤單得像與世隔絕的落魄人。

  「唉……」

  這是第幾聲歎息?薄唇輕呵出的白霧在夜色中猶如曇花一現短暫。

  「紅豆相思;相思紅豆……唉,我又回到尋找你們的最初起點,到底是對是錯?」

  風裳衣依著欄杆,任憑冷徹心扉的夜風撫過全身。

  「今夜,真冷。她是不是又向你吵著要喝紅豆湯禦寒?」他唇角輕揚,分不清薄霧朦朧下的笑容是苦抑或喜?風裳衣旋身,不經意瞥見簷下的宇文琅琊,爽朗的笑在臉上漾開,連語調也一改哀怨,彷佛方才靜佇風中的人不是他。

  「嘿,字文弟弟,怎麽站在這裏吹風?還是你在找我?」

  「你在想誰?」明知道這是風裳衣的私事,宇文琅琊竟脫口而出。

  風裳衣倒也乾脆,「白雲呀。除了他我還能想誰?『順便』把他的小妻子紅豆拿出來想一想。」

  「你愛他,」三個字甫出口,宇文琅琊在心底狠狠教訓自己一番。他今天是怎麽了,老是問些白癡問題——難道拜龍步雲之賜,害他開始胡思亂想?

  「愛呀。」風裳衣回答得理所當然。

  「為什麽?」反正蠢問題都開了口,乾脆一古腦問到底了!

  「為什麽?」風裳衣重複宇文琅琊的問句,原想傻笑兩聲蒙混過去,但接觸到宇文琅琊等待解惑的眼神,他竟然掏出心底深處的話。「因為他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很平凡。」

  平凡?宇文琅琊頗意外得到這個答覆,尋常人不都希望自己在愛人眼中佔有獨一無二的地位,風裳衣為何會戀上一個將他視為平凡的男子?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我會愛上一個視我為無物的男人?,別否認,你的臉上就寫著這些疑問。」風裳衣笑咪咪地點出宇文琅琊心思,「我這麽說當然是因為我很不平凡羅,不平凡的人對於各方的羡慕眼光都是很反感的,此時遇上一個眼神迥然不同的人,哪還管得著他的性別,便一頭栽進『狂戀白雲』的坑洞裏羅,哈哈。」他笑得毫不謙虛,硬是朝自個兒臉上貼金鑲銀。

  宇文琅琊難得沒反諷,一逕瞅著風裳衣看。

  風裳衣緩緩收起玩世不恭的笑,「你有一雙眼白雲很像很像的眼睛。」他的嗓音好輕好輕!「所以我很喜歡跟你鬥嘴,最好是將你激得七竅生煙,那時的你,眼神最冷冽也最神似於他,我常常會誤以為看著我的人,是他。」

  「可惜我不是。」宇文琅琊心底湧起一股莫名厭惡——厭惡起那位名喚「白雲」的男人。「是呀,可惜你不是。」風裳衣望著黑幕籠罩的天際,當中仍有雲朵停駐的痕跡,無論晝夜如何替換,無論夜如何深沉,穹蒼之上總有白雲。「因為,你還肯正眼看我。」

  只不過當宇文琅琊明白了他的異能時,還能以這般清亮的眸光看著他嗎?

  一瞬間,他竟然沒有勇氣問出口。

  或許是他心中早有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究竟有何不凡之處,如此害怕世人的目光?」宇文琅琊壓根不信風裳衣的說辭,能讓風裳衣恐懼如斯的,絕對構不上任何「羡慕眼光」。

  難道正如水瑄曾提及,風裳衣他……

  「我不能也不敢說。」

  氣虛的拒絕剛說完,下一刻,風裳衣已經蹦蹦跳跳到宇文琅琊背後。

  「宇文弟弟,這是第一次我們兩個的對話沒有以暴力相向收場耶。」

  很明顯的,風裳衣在轉移話題。

  「我累了,今天沒精神再扁你一頓,欠揍的話明日請早。」

  風裳衣側著身,腦袋瓜子以怪異的姿勢仰望著與他身高相同而更顯清瘦的宇文琅琊,開心得像發現天大喜事。「也是第一次,我看到了與白雲那麽相似的眼眸……是對著我笑。」原來那樣的眸子,笑起來可以這麽魅惑人心。

  宇文琅琊未曾自覺的笑意在瞳仁間凍結成冰。

  白雲、白雲、白雲、白雲、白雲——

  在風裳衣的每個句子裏都缺不了這兩個字,此刻聽起來竟然如此……

  刺耳。

  刺耳得教人無法忍受!

  「你別搞錯了對象,我不是你的白雲!」宇文琅琊模不透自己越發難捱的怒意,拂袖而去。



  翌日清早,字文琅琊將風裳衣自暖暖被窩裏揪出來,只丟給他一句:「收拾包袱,半刻之後離開龍府。」

  混沌之間,風裳衣誤以為他讓人給踢出府邸,直到早膳過後,宇文琅琊牽著兩匹駿馬在大門外看……呃,瞪著他時,他才知道宇文琅琊辭了龍步雲,準備上路繼續中斷的正事,而他,也得隨行。

  臨行前,水瑄的一番「告誡」,讓宇文琅琊的臉色難看了整個晌午。

  「二師兄,我不在你們身邊時,你可別對風裳衣出手太重,若真要打就打個半殘,至少……至少留他全屍。」

  當然,水瑄說完這句話之後,頭上的傷勢加重——因為宇文琅琊直接賞他一個爆栗。唉……小孩子飯可以多吃,話可不能多講咧。

  至於龍步雲只是以探索的眼神打量風裳衣,風裳衣也明白他的意圖——龍步雲在懷疑他與閻王門的關係。

  最後,風裳衣乾脆留下一句「請龍捕頭手下留情」的謎團,丟給龍步雲去傷腦筋。

  「接下來你要從何追查起閻王門的消息?」風裳衣和宇文琅琊在熱鬧滾滾的市集裏,坐在空巷道前的石階啃饅頭。

  「這才是我該請教你的。『白無常』,勞煩指點二一。」宇文琅琊明嘲暗諷。

  「乾脆咱們兩邊握手言和,一塊吃頓飯,你說這主意如何?」

  「很好呀。」宇文琅琊露齒一笑,「由我大師兄作東,飯局就辦在牢房裏,你說這主意如何?」笑意收斂,回歸冰冷。

  「我說的是認真話!」

  「我也很認真回答你。」

  「這麼說就是沒得商量羅?」

  「沒錯。」道不同不相為謀。

  風裳衣賊兮兮地笑了,「反正沒我的幫忙,想探到閻王門的路子,那可是『阿婆產子』——很拚羅。」

  「是嗎?」宇文琅琊突地舉高右手,在風裳衣還搞不清他為何有此一「舉」,一隻肥嫩圓潤,看起來鮮美可口的乳鴿自天際降下,正巧停在宇文琅琊手心。

  「那是什麼?」風裳衣指著乳鴿腳上系綁的紙卷。

  「孤陋寡聞,連信鴿也沒見過?」宇文琅琊拆下紙卷,將信鴿丟到風裳衣懷中,讓見識淺薄的風裳衣好好認清楚信鴿的長相。

  「肥鴿傳書?」風裳衣脫口而出,懷中自尊心甚高的信鴿兇狠地啼叫,並啄刺著風裳衣的胸口,抗議風裳衣「人身攻擊」。

  「這只鴿子不錯,留著它一塊上路。」宇文琅琊給予信鴿讚賞的眼光。

  「我也覺得它不錯,萬一路上咱們盤纏用盡,它倒不失為果腹的應急佳餚——哎唷!你這只色鴿竟敢咬我胸部?!該死!」風裳衣與肥鴿扭打成一團,憑著「巨大體型」略勝一籌,而宇文琅琊則是趁風裳衣無暇干擾他的同時,快速流覽過紙條。

  「以大欺小,你羞也不羞?」宇文琅琊救回被風裳衣咬住肥肚肚的乳鴿順手將紙條交給風裳衣。「誰說沒有你的幫忙就探不到閻王門的路子,大師兄手底的探子本領夠讓你五體投地。探子回報的紙條上明明白白寫著如何與閻王門取得聯繫。

  風裳衣骨碌碌的眼由紙條後抬起來,「你不會想要用那一招吧?」

  「沒錯。」

  「對象呢?總有個明確的對象?」

  「宇文府邸。」

  風裳衣彈跳而起,「你瘋啦?!你泯滅良心啦?!你禽獸不如啦?!你竟然準備拿自家人的性命為餌,高價聘請閻王門來抄家啊!宇文伯伯、宇文伯母,你們看看自己生出個怎麽樣的混蛋——」

  宇文琅琊直接以手上僅有的物品——乳鴿,塞進風裳衣大聲嚷嚷的嘴。

  「我有說過要讓閻王門的殺手動宇文府邸任何人一根寒毛嗎?我的目的就是誘出閻王門的魑魅來與我談這筆交易。」宇文琅琊低壓嗓門,畢竟他們正處於熱鬧市集。

  風裳衣好不容易才抽出乳鴿,並呸出一嘴的鳥毛。「你以為閻王門的魑魅魍魎都是白癡……雖然有幾個的確很像啦,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一旦閻王門接下任務,他們砍人頭的速度絕不是憑你之力就能阻擋,若接『閻王令』的是其他魑魅魍魎,可能還有一線生機,萬一是閻王或武判官親自出馬,你拿什麼去賠自家人的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怕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倒想見識閻王門是否真有這等本事?」宇文琅琊冷然道。

  「若真有呢?」風裳衣反問。

  他知道閻王和武判官的武藝修為到達何種地步,更知道一旦閻王門接下殂殺任務後不達目的絕不罷手的慣例,與閻王門玩起心理戰術?只怕到時候賠上寶貴性命的人是宇文琅琊自己呀!

  風裳衣扣住宇文琅琊的手腕,口氣嚴肅認真。「琅琊,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決定,那種沉重的內疚感你肩負不起。」

  那種積壓在胸口,日日夜夜狠狠鞭笞良心;那種破在心口深處,無法治療又清清楚楚的疼痛……

  他不准宇文琅琊落得與他相同的煎熬!

  不准!

  「我的決定若是錯誤,我不會獨留在人世肩負你所謂的『內疚』,我會陪著宇文世家在黃泉路上結伴而行。」宇文琅琊沒掙開扣在腕間的五指,僅是字字淡然地吐出。「放開你的手。」

  「放手讓你去做傻事?!你別想!」風裳衣好不容易復原的右手也一併「巴」上宇文琅琊手腕,像兩道牢牢的鐵鏈,纏緊。

  有些人很固執,但堅持的是好事;有些人就像糞坑裏又臭又硬的頑石,難以說服或改變,通常遇上這類型的人物,風裳衣只會使出兩招,一是放任對方去送死,讓他乾脆早死早投胎;二是死纏爛打,像條吸血水蛭攀附在對方身上,無所不用其極地從中破壞對方愚蠢舉動。

  到目前為止,風裳衣向來只動用前頭那一項做法,反正空閒時掃掃自家門前雪,要是管起他人屋瓦上的霜,不被領情不打緊,還不定還被冠上個多管閒事的罪名咧!

  那你幹嘛管起宇文琅琊自找死路的家務事?心底有道聲音質問著風裳衣。

  欵……因為宇文弟弟很可愛,讓人忍不住想保護他啊。

  保護?!和宇文琅琊的強悍相比,你才是那個比較需要人保護的吧?那道聲音又潑來灌頂冷水。

  誰說強悍的人就不需要別人保護?風裳衣惡狠狠的頂回去。

  真只有這個原因嗎?那道聲音轉為困惑。

  當、當然……

  真的?困惑加深。

  那道聲音毫不死心。還是你根本不自覺地——

  「你他媽的羅唆個屁呀!算我多事也好,雞婆也罷,別一直『真的假的』問問問!反正這件事我就是管定了!」風裳衣止心卻自己正與心靈深處莫名的聲音對話,一失神,連吼帶咆地嚷嚷出聲。

  「你在跟誰說話?」宇文琅琊問。原來粗話由長相這麽漂亮的人嘴裏說出,還是一樣難聽。

  「沒有、沒有……」風裳衣企圖粉飾太平。

  那道詢問的聲音仍餘波蕩漾,讓風裳衣犯起嘀咕。

  管他的!反正此題無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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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破壞宇文琅琊計畫的第一步就是「按兵不動」,等待宇文琅琊與閻王門的魑魅搭上線。

  緊接著第二步「快刀斬亂麻」,由他這名「剪刀手」風裳衣喀嚓一聲,乾淨俐落地剪斷線頭,保住宇文琅琊的小命,也斷了他想剿除閻王門的蠢念,一舉兩得。

  完美的兩項作戰計畫,終於在風裳衣長達四天的嘔心瀝血策畫下定案。

  今夜三更,正是宇文琅琊與魑魅魍魎會面之約。

  入了夜,天際飄下短暫細雨,凍得人直打哆嗦。宇文琅琊及風裳衣在約定時間的前半刻抵達閻王門專司談交易、論價碼的「黑市」——流清畫舫,舉凡尋常市集裏無法販售的不明來路珠寶、失竊官銀、買賣奴隸,甚至是人命,都能在這艘樓高三層,停泊在湖中央的華麗畫舫內談成交易。

  「好冷……」風裳衣不停搓動手掌,呵著氣煨熱發顫的掌心。

  「我早叫你留在客棧裏。」

  「這麽重要的時刻,怎能缺我一腳?當然得跟——」

  「跟來礙事?」宇文琅琊瞅著風裳衣一臉「被你察覺了」的訝然神情,他早摸清風裳衣那顆螞蟻腦袋所能想到的計畫。

  「當、當然不是,我很好奇這回派出來談交易的魑魅是哪一隻。」以往這類的工作都是由「文判官」白雲合在處置,眼下白雲離開閻王門,他倒很疑惑除了白雲之外,還有誰能取代閻王心目中絕對信任的地位?

  「宇文琅琊。」

  尚未見到人影,欄杆之外先傳來一道幽然女音。

  宇文琅琊與風裳衣同時回神,冷冽似冰的女人已經站在兩人身前,風裳衣睜大雙眸,悄悄地退到宇文琅琊身後。

  「你是?」宇文琅琊應聲。大師兄曾說過,閻王門唯一的女性殺手是……

  「閻王門白無常。」

  「白無常?這可真熱鬧,咱們這裏也有個白無常。」宇文琅琊正想低聲調侃風裳衣,偏過頭卻不見風裳衣的蹤影,才發覺他躲到後頭去了。「怎麼,出來和『冒牌』白無常打照面呀。』

  「待會兒、待會兒。」躲在簾後的風裳衣只露出一隻手,努力揮了揮。

  「哇。」宇文琅琊以為風裳衣膽怯,輕嗤了聲,轉向眼前一身純白的白無常,她並沒有費事地遮掩五官,冷揚的眉、冰削的唇,在在顯示她是個更勝霜雪的女人。

  「我想與閻王門談場交易。」宇文琅琊率先開口。

  「說。」

  「我要買汴京城裏宇文世家全府人命。」

  「宇文世家?宇文琅琊?」白無常提出兩者矛盾之處。

  「沒錯,那是我生長的地方,但並不與我們的買賣衝突。或者閻王門在談交易時非得弄清楚委託人祖宗八代的牽連或恩怨情仇?」宇文琅琊語帶嘲諷。

  「不需。」

  「接不接?」

  白無常薄唇正啟,突見到簾幕後躍出一條人影,無波無緒的眼總算產生另一股異常之色。「風……」

  噓!風裳衣飛快以指捂在唇上,先暗示白無常別開口,見到白無常不著痕跡地頷首,他才接續下一個動作——

  不要接!不要接!風裳衣兩隻手臂在半空中又揮又舞,在胸前比畫巨大的叉叉。

  他的目標是閻王門!風裳衣繼續在宇文琅琊身後比手畫腳,仗恃著宇文琅琊後腦勺沒多長雙眼,努力破壞他的詭計。

  白無常眸光轉冷,右手緩緩扣上腰間軟劍。

  不准!不准抽劍傷他!快走!風裳衣下達最終意思。

  「需要考慮這麽久?」字文琅琊催促著白無常。

  「不接。」兩個字冷冷迥蕩,白無常隨即在自樑柱垂落的白色簾間失了蹤影。

  「快追!」宇文琅琊喝聲一出,另外四道黑影分別從東西南北追了出去。

  相較於宇文琅琊的氣急敗壞,風裳衣的笑靨顯得奸詐狡猾。

  嘿嘿,宇文弟弟,跟我這種老狐狸鬥,你還太嫩了。這句話當然只能放在心裏暗爽,風裳衣涼涼地找了張椅子坐定位,品茶看戲。

  「風裳衣!」破空巨吼挾帶凜冽劍芒,如毒蛇吐信撲向獵物。

  「宇文弟弟!你怎麽說翻臉就翻臉?!」風裳衣跳離慘遭劈砍而化為殘缺木塊的座椅。

  「你剛剛幹了什麼好事?!」噴火的宇文琅琊步步逼近。

  「我哪有!」嚴格來說,他方才做的舉動應該歸納為「壞事」。

  宇文琅琊劍鋒指著風裳衣,另只手指向正前方雕鳳紋龍的木壁。「那你說!牆上的黑影是怎麼回事?!」

  「什麼黑影?」風裳衣聞言停步,牆上的黑影也靜止不動,風裳衣擺擺手,他的影子也如法炮製。「宇文弟弟,這是我的影子啊。」有啥不對勁嗎?

  宇文琅琊冷笑,「沒錯。所以你方才在我身後的一舉一動都清清楚楚映在牆上——你的影子出賣了你!」

  「該糟!忘了把月光照耀的方位給拿捏在計算之中。」風裳衣吐吐舌。

  「我劈了你這壞事的混蛋!」得來不易的一條線索就毀在風裳衣手裏!

  風裳衣避開鋒利劍芒,沿著宇文琅琊的右臂一旋身,自身後將宇文琅琊抱緊。

  「好弟弟,別生氣、別動怒。」八爪章魚需要八腳齊用才能纏死敵人,風裳衣更高竿,僅僅用雙手也能達到同樣功效。

  「放開你的髒手!」宇文琅琊咆哮,掙不開扣在腰間的毛手。

  風裳衣笑咪咪,「這可不成!這招是我自創的絕學,以貼身戰術讓對方無法隨興施展武藝,你有幸為成為頭一個試驗的對象呢。」

  說穿了就是死纏爛打地黏在對方身後死角,盡其所能糾纏。

  宇文琅琊越想甩開緊貼在背脊的胸膛,風裳衣抱得越牢。

  宇文弟弟到底有沒有吃飯呀?一條三尺長的腰帶竟然繞了這麼多圈,連他圈抱著他時也覺得觸感出奇的……舒服,只不過再多點肉感會更完美。

  「嘿嘿,你乖乖束手就擒吧,否則做哥哥的我弄疼了你可不負責。」

  「只會使小人招式的無恥之徒!」宇文琅琊朝後一記拐子手,落空。

  咿呀——客房門扉悄悄推開一條縫隙,探進畫舫跑堂夥計的腦袋。

  風裳衣與宇文琅琊同時回首。

  「有什麼事嗎?」巴著宇文琅琊的風裳衣笑容可掬,對兩人以怪異姿勢貼合毫不為意。

  「呃……有客人反應您的廂房很吵,所以小的上來瞧瞧……」這一瞧倒讓他開了眼界。

  宇文琅琊可不像風裳衣一樣有風度,掙脫不開箝制的窩囊氣一古腦進出喉頭。「瞧完了還不滾?!別礙著我辦事!」他要拆了風裳衣一身賤骨!

  「是、是,小的立刻走。」夥計在門扉掩上前又補上一句,「客倌,您請慢用。」

  糾纏的兩人啞口無言,久久。

  「那句『請慢用』是什麼意思?」宇文琅琊疑惑轉過頭,瞅著下巴頂在他肩上的風裳衣。

  「就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風裳衣說話時,氣息不經意吹拂在宇文琅琊耳畔,引起陣陣酥麻,宇文琅琊忙以手肘頂開惹人心浮氣躁的腦袋瓜子。

  「說清楚點!」他可沒心情去跟風裳衣打啞謎。

  風裳衣原先略微放鬆的雙手又牢豐抱著宇文琅琊,因為他知道一旦解釋夥計話裏的涵義,宇文弟弟絕不會有太溫和的反應。

  「他恐怕以為我們正準備……」他覆在宇文琅琊耳邊嘀嘀咕咕地認真解答,只見宇文琅琊耳根越聽越紅,臉色卻相反的鐵青。

  真有趣!讓人忍不住想再逗弄逗弄他!

  風裳衣的雙手滑到宇文琅琊肩胛,以曖昧到不能再曖昧的調情姿態摟著他。「宇文弟弟,我說的夠明白了吧?」語畢,附加一聲又響又亮的「啵」聲,印在宇文琅琊的頸項上。

  宇文琅琊理智線全斷!

  「風裳衣!我、砍、死、你——」



  追索白無常行蹤的四名黑衣人回到宇文琅琊下榻客棧稟報最新情況。四人分別在東西南北四方見到白無常的身形,卻又在不同地點跟丟了人,究竟白無常竄向何方已成無解之謎。

  黑衣人是龍步雲派遣的頂尖高手,竟也讓魑魅魍魎耍得團團轉?!

  「宇文弟弟!宇文弟弟!」風裳衣手裏端著一碗湯乒乒乓乓地跑上樓,帶著淤青的臉龐仍漾出令人無法直視的耀眼光輝。

  宇文琅琊將煩躁的心思擱在一旁,迎向嘻嘻嚷嚷的「發光體」。

  「瞧你這麼高興,見鬼啦?」宇文琅琊與風裳衣同行的這段日子以來,就屬那張嘴磨練得更上層樓。

  「有白雲的消息了!」風裳衣開心地執起宇文琅琊的手,共舞翩翩。「你猜怎麼著?我剛剛去喝了碗紅豆湯當宵夜,隨口問著小二,他說真有一對符合我描述的夫妻出現在汴京城!」

  宇文琅琊眼中除了興趣缺缺之外,更多了一分冷漠,他自風裳衣掌心間抽回自個兒的手。「關我什麼事。」

  他不明白聽到由風裳衣口裏親親昵昵喚出「白雲」兩字時,自己心底又酸又澀的感覺是什麼……

  「宇文弟弟,你不開心啊?」風裳衣發覺他的不對勁。

  「我開心,當然開心。」可惜宇文琅琊嚴重下撇的唇角證實他說的與想的回然相異。「我好開心今天與閻王門搭上的線,被你兩三下比手畫腳給破壞,我更開心今天在流清畫舫裏,被夥計誤認為與你是斷袖之戀!」話末,還免費奉送清亮有勁的鼓掌聲。

  連聾子都能聽出宇文琅琊語氣中的責難。

  「別這樣嘛,我也受到教訓啦。」風裳衣指指淤青俊顏,一次比一次慘烈。

  「那可真委屈你了。」哼哼。

  「不委屈,我一點也不覺得委屈。」風裳衣捧著討好的笑靨,呈現在他面前,被宇文琅琊毫不領情地推開。

  「帶著你的笑容去找『你的白雲』撒嬌,快滾,滾得越遠越好!」他的口氣酸溜溜的。

  他在做什麼?!像個無理取鬧的壞孩子,以嫉妒任性的口吻索討著得不到的心愛東西……他現在的嘴臉一定很猙獰、很難看,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在憤怒時仍有副好看的表情!

  宇文琅琊,你究竟在發什麼瘋?!

  風裳衣俊臉湊近宇文琅琊,輕輕拉下他揉著眉心的手指。

  「宇文弟弟,我知道你很氣我今天破壞你的正事,但閻王門對我有特殊的意義,說什麼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和龍步雲對付它。」倘若閻王對宇文琅琊的多事舉動發出殂殺令,那時他想保也保不住宇文琅琊。

  宇文琅琊緊合著眼,他真正氣的不是這檔鳥事,他是……

  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而惱、為何而氣、為何而——妒!

  「我順道幫你買了碗紅豆湯回來,你喝完就早點歇息,你看起來好累。」風裳衣舀起香甜紅豆遞到宇文琅琊唇畔。

  宇文琅琊睜開雙眼,「你眼裏看的人是我,還是他?」

  「呃?」風裳衣愣頭愣腦,搞不清宇文琅琊問句中的「他」是誰。

  「你不是說我的眼睛很像他?你透過我的眼在尋找他的蹤影?」好空虛、好迷惑的聲音,這是他發出來的嗎?好像在質問,又像絕望……

  「我……不能否認。」一開始他注意宇文琅琊,的確是因為他的眼神像白雲。他追尋這樣的眼神已長達十數年……

  你給我的眼神,如同你給世間所有人一樣的冰冷,不帶情感……你讓我感覺,在你眼底,我只不過和尋常人無異,而非身懷異稟的……魔物。

  他曾對白雲陳述自己癡戀他的原因。好像因為這理由,追逐白雲成了他的例行工作,他總喜歡看著那雙眼神越來越冷冽的轉變。

  風裳衣試著補述:「但是我從不曾藉由你來尋求慰藉,你與白雲雖然相似,但你永遠都不可能是白雲——」

  「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宇文琅琊冷冷截斷他的話。

  沒有溫度的逐客令,像夜裏緩降的白雪,一點一滴、一點一滴,掩蓋了眼中所有能收納的事物,所有想見與不想見的——自己。

  「宇文弟弟……」

  「我只是累了,明天就沒事。」宇文琅琊為自己的失常編織藉口,眼眸卻不再看他。

  「那我不吵你了,乖乖睡。」風裳衣遲疑又不斷停停走走的腳步聲終於退出房間,留下一室靜寂。

  天殺的!

  宇文琅琊握起雙拳,狠狠捶在桌上。

  知道自己成為別人的替代品竟是如此令人痛恨的事!

  替代品!他從小到大都擺脫不掉這三個字!原以為逃離了令他無法喘息的宇文世家便能逃離宿命,結果他仍舊永永遠遠只能活在「宇文琅琊」的軀殼裏!

  他曾經屈服了、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為什麼此時又冒出惹人心亂的風裳衣?

  原來……原來風裳衣眼中看到的人不是他,風裳衣希望透過他的眼尋找心心念念的人,而他卻恨極了面對風裳衣眷戀不舍的情眸,更無法忍受其中映著的他——白雲的替代品!

  讓風裳衣無法忘懷、傾心追尋的白雲究竟有怎生的容貌?與他又有何相似之處……

  抬眸,瞥見映出自己身影的銅鏡,宇文琅琊倏然一驚。

  他見過銅鏡裏的神情,曾經。

  是了,是與大師兄一塊,就在不久之前,在湖心輕舟上。

  當時大師兄也正流露出如此五味雜陳、似笑非笑、似憂非憂的神情。

  大師兄的情緒是掌控在一個傻娃娃身上,既然如此,又是誰左右著他呢?

  心底有道好模糊的答案和身影,呼之欲出。

  不清楚。他看不清楚、聽不清楚!再靠近一些……

  朦朧身影在腦海中輕快地跑向他,逗趣地揮舞雙臂圓弧。

  好熟悉的動作及姿勢……

  宇文弟弟,朦朧身影仍舊朦朧,一貫大嗓門已經嚷嚷出聲。

  噹啷巨響,宇文琅琊慌亂而恐懼地甩去那面清晰映照他每絲每毫的情緒起伏,以及不敢正視的困疑核心的鏡子。

  銅鏡滾落地上,一圈圈旋轉,鏡面中的宇文琅琊交錯成數不清的掙扎容顏。

  「天……不可能,這太荒謬!」宇文琅琊雙手抱住頭,收緊的力道顯示他的抗拒。

  他的神情、龍步雲的神情、風裳衣的神情,那是——

  沉淪在情海之中,無法自拔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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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早上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被甩了的感覺,該怎麼形容咧?

  好笑?窩囊?還是不知所措?

  風裳衣茫然站在宇文琅琊房內,平整折齊的被褥像是不曾有人上床使用,而上頭擺著一張字條,簡單扼要的宣告宇文琅琊要與他拆夥,以後各走各的路,老死不相往來,若是路上見著面也要裝作不曾相識……

  真好的分手方式!不拖泥帶水,他真該為宇文琅琊的舉動拍拍手!但……

  他笑不出來!廢話,有誰被視為「爛泥」、「污水」還高興得起來?!

  風裳衣怒衝衝飛奔下樓,半途被客棧小二給攔了下來。

  「客倌,昨兒個您詢問的那對夫妻,據說今早在布坊裏挑綢緞,我猜——」

  風裳衣即刻插嘴,問了個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問題。「我問你,跟我一同住宿打尖的那個年輕公子咧?高高瘦瘦的,眼睛很漂亮那位?」

  「您是指宇文公子?」小二指著登記住房的客倌名稱。

  「對對對,他人呢?」

  「五更天就走啦。」

  五更天?那不就是他離開宇文琅琊房間不久的事?他昨夜就該發現宇文琅琊的反常,死皮賴臉也得纏著他,結果一時失察,落得被惡意遺棄的下場。

  「去哪?!」

  「這宇文公子沒說,小的也不敢多問。」客棧小二追問:「公子,那夫妻倆的事,您還查不查?」

  查,當然查!追尋白雲和紅豆才是他的正事,也是唯一目的,不是嗎?

  他昨夜為了探到兩人蹤跡而手舞足蹈,不是嗎?

  當初跟在宇文琅琊身邊只是為了破壞他針對閻王門幹些蠢事,而他的任務也達成了,不是嗎?

  所以宇文琅琊不纏著他追索閻王門的消息,他反倒該鬆口氣,不是嗎?

  每一個疑問,他都可以用萬分肯定又不容辯駁的「是」來做結,但……

  為什麼當他回復理智的同時,人已經出現在龍步雲的府邸前咧?

  罷了罷了,此題仍然無解啦!

  再度搪塞個爛藉口,風裳衣緩緩舉手敲向府邸大門。



  「你甩掉風裳衣?」龍步雲睜大眼珠子,相當意外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他壞了我的事。」三個時辰前風塵僕僕回到龍府的宇文琅琊看來略顯疲憊,灌下兩大碗醒腦清茶,卻壓不住頭痛欲裂的不適。

  「喔?」

  宇文琅琊簡單向龍步雲交代那夜與閻王門白無常的相會過程及風裳衣「壞事」的大略經過,末了推斷道:「師兄,恐怕你料錯白無常不善武藝這點,我倒認為閻王鮮少派她出任務是保存實力,將最頂尖的殺手當成壓箱寶貝。」

  「反正閻王門虛實難料,有一兩件失誤是很平常,我會讓人留意你口中提及的白無常。」龍步雲一頓,「琅琊,就為了這微小的理由,你甩了風裳衣?」

  宇文琅琊無力呻吟,他知道大師兄現在全部念頭都在「你甩了風裳衣」上頭打轉,沒得到滿意的答覆不會甘休。

  「一半。另一半原因是他找到自己要找的人,這也是當初他與我同行的理由之一,既然找著了,他也毋需再冒險跟著我。」

  「那你為何不等他睡醒再痛痛快快揮手道別?好歹你們同行不算短的日子,沒交情也有感情吧!琅琊,你挑了一個最差勁的方式。」龍步雲擋下宇文琅琊以茶當酒猛灌的動作,「你趕了整夜的路,早膳沒胃口、午膳又推說不餓,這種清茶專消飯後油膩,可不是讓你澆愁用,再喝會傷身。」

  「你若見識過風裳衣的纏功,絕對和我用同樣的方法擺脫他。」說這話時,不知為何,宇文琅琊竟然勾起淡淡笑痕,他的神情全數落在龍步雲眼底。

  「既然如此,你不擔心他找上門來尋你?」

  宇文琅琊眸色一黯,「他沒這等多餘心思。」恐怕他現在正以同樣的纏膩賴在「白雲」身畔,笑得合不上嘴。

  「琅琊,你的話自相矛盾——因為怕他纏你所以不告而別,現在又說他壓根沒空理你,那你跑個什麼勁?」依他看,這舉動反倒像情人吃醋的表現。

  「我……」

  「讓我這個從小看你長大的師兄來猜猜。」龍步雲飽含興味地笑,故意擺出左右打量他的舉動,爾後又若有其事地直點頭。「你該不會……」

  「師兄,別瞎說!」

  「愛上他了。」

  兩人同時開口,宇文琅琊的喝聲來不及壓倒龍步雲令人震驚的答案。

  宇文琅琊氣息不穩,臉上的紅潮卻誠實地背叛他,令他猛別過頭。

  「胡說!我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宇文琅琊氣得像個爭不過人又自以為嗓門大便是贏家的小孩,掩耳大叫。

  喔哦,十多年不曾見到琅琊用這手段來吵架,眼下看來還挺懷念的。

  「又不是羞人的事,何必反應激烈?」龍步雲右手安撫地拍拍師弟肩胛,左手掏掏被宇文琅琊死命吼叫給震痛的耳朵。

  「我沒有!我怎麼可能?!我是男人……我宇文琅琊是個男人,不應該愛、愛上一個男人……」提到曖昧字眼時,宇文琅琊明顯地結巴。

  「『為什麼』、『怎麼可能』這些疑問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師兄愛莫能助。但是,你應該已經明瞭自己內心最真實的答案,否則你不會像只縮頭烏龜似的逃回來避難。」龍步雲笑笑,一臉樂觀其成的態度。

  被看穿內心深處沒有勇氣承認的癥結,宇文琅琊倒抽一口涼氣。

  「師兄,你應該阻止我,罵我、揍我都行,就是不要用這副表情等著看我笑話……」宇文琅琊撐著越來越疼的腦袋,感覺有人正惡劣地攪弄他滿腦子的漿糊,讓看似簡單的一切變得更為複雜。

  「連三師弟那個極端戀物癖的怪胎我都默默容忍,何況是愛上一個『人』的你?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對你說『不可以』,只有一個人能強迫你不去愛上風裳衣,那個混蛋就是你自己。但是……」龍步雲露出好深沉的笑,「光讓你一人煩惱也不公平,應該大聲告訴風裳衣『你宇文琅琊愛上他風裳衣』——」

  「夠了!師兄!」宇文琅琊伸手制止他的吆喝。

  此時,卻見龍步雲朝他身後問了句:「喂,你有沒有聽清楚呀?」

  宇文琅琊倏然回首,身後的風裳衣看來比他錯愕不只千百倍,愣愣地張著嘴,臉上一片蠢然癡呆。

  他有沒有聽錯?

  宇文弟弟愛上他?愛上他耶?

  還是龍步雲剛剛漏提了幾個字眼,例如「你宇文琅琊愛上『痛扁』他風裳衣的快感」,再不然就是「你宇文琅琊愛上站在他風裳衣身旁的小姑娘」。

  風裳衣腦中嗡嗡作響,好多好多的小蜜蜂徘徊飛舞,吵得他無法思考……

  宇文弟弟怎麼不吭聲、不否認也不承認呀?他好想問清楚哦!可是宇文弟弟的臉色好難看,他相信現在不開口發問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可是他好想問哦……

  「你笑什麼?!」宇文琅琊不知是惱火或羞愧,一掌拍上茶几,掃下整組價值不菲的茶具。

  風裳衣這才發覺自己由愣呆變成了傻笑。

  該糟!宇文弟弟的唇角開始抽搐,像野狼準備咆哮前的隱忍……他得快些回答問題,否則宇文弟弟發起火來又要追著他砍。

  「我、我不知道,就是想笑嘛……」從發現自己被拋棄、四處奔波詢問宇文弟弟的蹤跡、像只無頭蒼蠅般亂竄,所有所有的胡思亂想好像在此時變成南柯一夢,放鬆的心忍不住飛揚,就是這種輕鬆解脫讓他不由得笑出來吧?

  但又好像有一點點因素是來自於那句「你宇文琅琊愛上他風裳衣」……而且宇文弟弟沒有否認那句話哦,他只是很凶地問「你笑什麼」,嘿嘿,不是「我才沒愛上他」哦,是「你笑什麼」耶!

  風裳衣的嘴越笑越咧,好像身處在蝴蝶繞身飛舞的人間仙境!

  相較於風裳衣,宇文琅琊簡直要無地自容!

  生平頭一回向人告白,而且還是個男人,結果只換來對方幾聲訕笑!

  好,很好!

  「真高興我的戲言能讓風大公子您發笑。」宇文琅琊別開頭。

  風裳衣愕然。「戲言?」

  「難不成你還當真?」宇文琅琊問得輕蔑。

  「我……真的以為是……」方才在身畔飛揚輕舞的蝴蝶被宇文琅琊冰冷的字字句句給打落,遍地死屍——如同他一閃即逝的愉悅好心情。

  「蠢!」宇文琅琊毫不留情地拋出殘忍字眼,擊破風裳衣純情男兒心。

  「幹嘛說得這麼露骨?」風裳衣委屈嘟囔,「我知道自己很蠢,否則我怎會放下尋找白雲的大好時機、趕路累死了兩匹馬、揪著一顆被惡意遺棄的受傷心靈到這裏來接受『戲言』的玩弄?」他真是集天下愚蠢之大成的大蠢蛋!

  這回愕然的人換成了宇文琅琊。「你沒先去找白雲?」

  他還以為在風裳衣的腦子裏只容得下「白雲」兩個字。他怎麼沒發現,依照風裳衣趕來的時辰算起,他在天方破曉時便朝龍府飛奔而來……

  此時,風裳衣總算想起他死命追尋著宇文琅琊的目的——算帳!

  「誰有那個心思啊?!你知不知道一早醒來面對空蕩蕩的床鋪和一張言不及意的廢紙是什麼感受?你知不知道被惡意遺棄的心情有多惡劣、多無助?我覺得自己像條狗,被壞心主人給帶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隨手丟棄!」

  「是呀,琅琊,你欠風裳衣一句道歉。」在一旁看了許久好戲的龍步雲出面主持公道。

  「對呀、對呀,道歉——唔……」風裳衣原本與龍步雲站在同一線上,可轉念一想,他與宇文弟弟的交情比龍步雲來得深,怎麼可以夥同龍步雲欺負宇文弟弟咧?當下改口道:「龍公子,用不著道歉啦,萬一宇文弟弟真開了口,我反倒渾身不對勁,不過宇文弟弟的確欠我一番解釋。」

  「我二師弟解釋得很清楚了。」

  「沒有啊?」他從頭到尾沒聽到任何類似解釋的字眼,只有幾句——

  你宇文琅琊愛上他風裳農。

  夠了!大師兄!

  你笑什麼?!

  真高興我的戲言能讓風大公子您發笑。

  難不成你還當真?

  蠢!

  你沒先去找白雲?

  風裳衣反覆咀嚼宇文琅琊向來簡短的對話。難道龍步雲的意思是,那個「蠢」字是宇文弟弟拋棄他的真正理由?

  不對、不對,還是前頭那句?

  風裳衣一句一句沉吟,試圖找出關鍵。

  良久、良久、再良久——

  「啊!我知道了!」豁然開朗的風裳衣擊掌大叫,抬起頭來。「咦?人、人咧?」

  寒風中只剩他孤立湖畔,宇文琅琊和龍步雲早在半刻前便退了場。



  「你愛上我了,對不對?」風裳衣踹開宇文琅琊房門,劈頭就問。

  藏在書冊之後的那顆腦袋沒有任何回應。

  「別害羞嘛,來,點個頭哥哥我才會疼你哦。」風裳衣自動自發坐在宇文琅琊身畔,等待他頷首承認。

  書冊後總算有動靜——伸出兩指,拈了顆瓜子,縮回書冊後慢慢嗑。

  「嘻,宇文弟弟愛上我了耶!」風裳衣雙手托著腮幫子,無視宇文琅琊刻意的冷漠,兀自笑得甜美。「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舍白雲而先來找你,分明白雲就近在咫尺,但是一想到你拋下我,原本找到白雲的那份快樂情緒就『啵』一聲破滅,剩下的是好多好亂的猜想。『不行!我一定要把宇文弟弟找回來!氣我當時才這麼想,身體就自己先反應,等我神智清醒,已站在龍步雲家門口。你說,我這又是什麼毛病?」

  書冊遮掩不住的劍眉動了動,風裳衣自是沒遺漏如此細小舉動。

  「會不會在我心中,宇文弟弟的分量超過了白雲?」風裳衣自顧自地問,實際上是說給房間裏另一個人聽。「不可能啊,我喜歡白雲已經十幾年了,和宇文弟弟相識的光陰加加減減還下到半年呢!」

  那雙劍眉的形狀開始改變,能見著的眉宇間緊扣著數道小皺摺。

  「那為何在選擇的重要關頭,我卻選擇來找宇文弟弟咧?」

  劍眉又放鬆了。真好玩。

  「說不定我是不甘心被拋棄,對,一定是這個理由。」

  劍眉顫動。相信現在宇文琅琊的表情絕對稱得上「猙獰」。

  「仔細想想也奇怪,以前我不只一次被白雲甩掉,也從不曾像餓死鬼纏上食物一樣難分難舍地追著他跑。我一踏進龍府,看到你的背影,就有種『失而復得』的錯覺。」

  劍眉舒展開來了。

  「宇文弟弟,你臉紅了嗎?」風裳衣看著紅赧緩緩渲染眉宇四周,毋需猜想也知道隱藏在書冊後方的面容恐怕更是鮮豔。

  「你不覺得被一個男人愛上是件怪事?」書冊後娓娓傳來疑問,不只是問風裳衣,更是問著自己。

  「不覺得。」風裳衣答得又輕快又肯定。

  宇文琅琊暗暗罵自己「蠢」,他倒忘了風裳衣目前狂戀的「白雲」也是個男人,當然得心應手。

  「就算你不覺得,世俗的眼光又該如何是好?」宇文琅琊再問。

  「原來你擔心這個啊?」風裳衣望著倒置的藍色書皮,調皮地戳戳它。「我也希望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女人,如此一來你所謂的世俗或雙方親友阻力會變得容易許多。但老天偏偏把我愛的靈魂硬塞到男人身體裏,我又能怎麼辦?為了那具皮囊而不愛?那不類似於遇上一個無鹽女而嫌棄她貌醜,抗拒探測她或許美好的內在一樣?」同樣都是以外在考量愛與不愛。

  「說是一回事,等到接受別人目光指指點點,這一切會變成荒謬。」

  「你想得太嚴重了。」宇文弟弟很固執喔!

  「是你想得太簡單。」

  「你拿反了。」風裳衣抽掉宇文琅琊視為護身符的書冊,老對著一本書皮,被冷落的滋味可不好受。「既然你擔心這麼多,又何必自找苦吃愛上我?」

  失去遮蔽物的掩護,宇文琅琊的窘態一覽無遺。

  「這種事誰能操控!」早知會陷入如此惱人的困境,當初在湯圓鋪子裏就該遠遠避開瘟神風裳衣。

  「這就對啦,這種事誰能操控?」風裳衣得寸進尺地窩在宇文琅琊右肩胛,把玩他的發絲。「順其自然吧,別煩惱這種小事。」

  順其自然嗎?他與風裳衣真能順其自然下去嗎?將來所要面對的問題恐怕多的讓兩人無法忍受——

  至少,眼下就有個最難的環節……

  「我打小訂了門親事,原本兩年前師父便要我先下山完婚。」宇文琅琊突然輕輕開口。

  風裳衣聞言猛抬起頭,驚愕地瞅著他。

  「我不能娶她,所以我避著不回家裏、躲在踏劍山莊……」

  「慢著!」風裳衣不可思議地問:「你訂過親?」

  「我是宇文家唯一的男孩,所以我爹在我四歲那年便安排了一名門當戶對、甫滿月的小女娃當媳婦兒,現下算算,那姑娘也二十了。」

  風裳衣噘著嘴,「你現在說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宇文弟弟家裏有個嬌滴滴水嫩嫩的娘子在等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我風裳衣得排在角落,當個見不得光的男妾』,是嗎?」

  好酸好濃的醋意,連他自己都感覺得出,更遑論宇文琅琊。

  以前得知白雲愛上紅豆那個小丫頭,他也不曾酸溜溜地嫉妒吃醋,充其量是調侃戲弄兩人,為什麼現在聽到宇文弟弟已有婚配,心裏就好鬱悶?!像被一記無形的重拳狠狠地捶在胸坎——很痛!非常非常的痛!

  「你不是說順其自然嗎?若順著你所謂的方式走下去,勢必得解決這道難題。」

  「你見過『未來的親親娘子』嗎?她美嗎?溫柔嗎?」風裳衣一副醃梅子似的酸溜口吻。

  「見是見過。」只不過他對一個五歲的奶娃娃壓根無法分辨美醜。

  「既然是父母之命,你又說不能娶她?」

  宇文琅琊唇邊掛起一抹好嘲諷、好嘲諷的冷笑,逕自搖搖頭。「我不能娶她,或者該說……我不能娶任何一個人。」

  「不能娶?」風裳衣可聽糊塗了。「不能娶就該明明白白告訴那姑娘,不該讓她傻傻等你。二十歲,對一個姑娘而言已經喪失太多重新選擇好婆家的機會……她還在等你嗎?」

  宇文琅琊點點頭。至少二娘每半年寄來的家書中是如此寫道。

  二十歲,在世俗的眼光中的確稱得上是老姑娘。宇文琅琊暗自欷籲。

  「我醜話說在前頭哦,我不做小的。」風裳衣醋意橫生,霸道地宣告。

  「我醜話也說在前頭,我不做別人的替代品。」宇文琅琊反將他一軍。

  原本決定「順其自然」的兩個人,一下子就碰上瓶頸,無言以對。

  這下子,麻煩可大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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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互吐情意的宇文琅琊及風裳衣並沒有就此成為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事實上,他們仍置身於多災多難、問題重重的漩渦裏,攪和得難分難舍。

  愛情,比稱霸江湖的絕世武學更難參悟,甚至更容易走火入魔。

  「為什麼聽說二師兄愛上了你,你臉上的淤青還是沒消退,而且……還越來越嚴重咧?」在龍府安逸靡爛好些日子的水瑄見著正以熱毛巾捂住右眼的風裳衣,忍不住出口調侃。

  「別提了,是我自找苦吃。」風裳衣幽幽輕歎,掃了身畔的宇文琅琊一眼。

  自從宇文琅琊撂下絕不當「替代品」的宣言後,便以行動表明堅定的決心——只要風裳衣有半點逾炬的舉動,宇文琅琊便以武力狠狠阻斷風裳衣的邪念及色心。

  偏偏他又愛極了逗弄宇文琅琊的樂趣——尤其是當不苟言笑的宇文琅琊抵擋不住他「口水洗臉」的攻勢,流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手足無措。

  為了滿足視覺上的極致享受,只得忍受皮肉之痛了。

  好哀怨……明明痛得齜牙咧嘴,但他……竟然覺得好幸福!這般矛盾情緒真的好哀怨……

  「宇文弟弟……」風裳衣的手又不受控制地爬上宇文琅琊驀然繃緊的背脊。

  悶哼響起——宇文琅琊朝後方攻擊的手肘使勁抵住風裳衣的腹部,制止他進一步的侵犯。

  「你們就打算如此曖昧來、曖昧去,放任眼前問題擴散到無法敉平的地步?」龍步雲著實看不下這出每天上演又毫無進展的「求歡被拒大爛戲」,決定以己之力改寫差勁戲碼。

  「什麼問題?」風裳衣問得無知。

  再聰明狡猾的人,面臨感情也全退化成又蠢又傻又呆——猶如眼前眨動著雙眼的他。

  宇文琅琊正忙著擰起滑上他大腿的毛手,沒空回答龍步雲。

  龍步雲雙手環胸,「你不該先結束前段暗戀?琅琊不該設法解決目前纏身的婚約?還有,我相信宇文世伯不會輕易答應唯一的兒子招個男人當媳婦兒或兒婿。」

  龍步雲無法肯定風裳衣和宇文琅琊在戀情中的「性別區分」,因為以外表看來,風裳衣比琅琊俊美清逸是不在話下,但琅琊又比風裳衣強勢,風裳衣的主動又勝琅琊一籌,琅琊的成熟懂事又是風裳衣望塵莫及……數點條件相較下,他仍難辨「雌雄」!

  「對耶……」風裳衣恍然大悟,原先茫然的大腦如夢初醒。

  「我相信只要你解決三項難題,琅琊自然不會抗拒你的毛手毛腳。」龍步雲笑看風裳衣「偷吃」不成又慘遭宇文琅琊攻擊。

  「真的這麼簡單?」風裳衣欣喜地觀著宇文琅琊,後者硬是別過臉,不應允也不答腔。

  「簡單?你若見過二師兄他爹,就不會用這兩字來看待了。」水瑄插嘴,不忘搖頭輔助字句中感歎的口吻。

  「啊?」宇文弟弟的老爹很難纏嗎?

  「你不妨先從最簡單的地方下手。」龍步雲給子中肯建議。

  「你是指白雲?」

  龍步雲讚賞地頷首。

  風裳衣沉吟。「簡單是簡單,但是我一定得找到白雲呀!這些年來我尋尋覓覓就是為了見他一面……」他嘻笑的臉龐轉為認真,甚至帶有一抹堅定。

  只可惜,在新歡面前吐露對舊愛的感情堅持是得不到任何好下場的。

  宇文琅琊這回撥開風裳衣臂膀所使出的手勁是先前的數倍,幾乎要震倒風裳衣。「不要一直黏上來!」

  丟下決絕的斥喝,宇文琅琊起身,準備轉身離開。

  「等等,琅琊,你不陪著風裳衣一塊去見見白雲?」龍步雲挑起俊眉,露出「去掂掂情敵的斤兩也好」的模樣。

  「我可沒有閒情逸致陪他大玩追逐遊戲,他愛找白雲就去呀,省得在我面前礙事礙眼,我正巧利用清閒時候,將心思原原本本放在閻王門上。」宇文琅琊的表情冷冽得令在場三人打起寒顫。

  龍步雲攏攏外褂,遮掩突來的刺骨寒風。「閻王門的事先緩一緩吧。反正我目前毫無頭緒,你不妨與風裳衣去散散心、培養培養感情。」

  「先緩一緩?既然沒頭緒,自然得多下工夫去查呀,怎麼大師兄反倒要我緩?」

  龍步雲瞥了風裳衣一眼,「拜風裳衣之賜,你以為閻王門不會提防點?閻王門一旦起戒心,咱們正巧養精蓄銳地休息一番,待魑魅魍魎鬆懈後再展開行動才是上策。」

  「對對對,這安排好!宇文弟弟,咱們一塊去汴京散散心嘛。」風裳衣纏著宇文琅琊的衣袖。

  「琅琊,寬心吧,我會隨時派人與你保持聯繫,任何閻王門的動靜絕不漏你一份。」

  「好啦、好啦,宇文弟弟——」原先纏在衣袖上的手掌得寸進尺地環上宇文琅琊腰際,並努力朝更上頭的「禁地」而去。

  「吵死了!滾遠點!」宇文琅琊推開風裳衣企圖湊上前的嘴。

  「好好去玩吧。」龍步雲揮揮衣袖,歡送兩名冤家糾糾纏纏的身影離去。

  水瑄確定兩人走遠才遲疑問道:「大師兄,你為什麼騙二師兄?閻王門的最新消息不是已經……」

  緝捕閻王門雖是官府之事,但非正非邪的閻王門行事向來不在意得罪各門各派,在江湖中樹敵無數,偏偏武林中又無人敢與魑魅魍魎正面衝突,所以當各派得知官府竟然大刀闊斧針對閻王門,無不擦亮雙眼,等著看龍步雲將叱吒江湖的閻王門給剿個乾淨,其中更有暗地裏提供消息者,意圖藉此拔除眼中釘。

  龍步雲捧起茶輕啜一口。「告訴琅琊,再讓風裳衣從中破壞?倒不如讓琅琊絆住風裳衣的一舉一動,成效比叫琅琊去查閻王門底細來得驚人。」

  況且,他開始認為風裳衣先前表明的「白無常」身分恐怕有幾分真實性。

  倘若風裳衣正是探子回報的資料中那名身懷異能的妖人。



  進出汴京城客棧的次數太過頻繁,讓風裳衣及宇文琅琊甫踏入客棧大門便受到意想不到的熱烈歡迎。

  「漂亮客倌,您找著『宇文弟弟』啦?」店小二一見到熟客上門,親切又不失貼心地招呼。

  宇文琅琊蹙眉瞪向風裳衣,他非得向所有陌生人洩漏這噁心的昵稱嗎?!

  風裳衣忙不迭搖頭,「我沒有大肆宣傳!」

  「那為什麼店小二會知道?!」宇文琅琊咬牙切齒。

  「這……」風裳衣搔搔頭,笑臉轉向店小二。「小二哥,我不記得有告訴過你,我準備去找宇文弟……呃,宇文公子的事吧?」

  「您是沒有告訴我,但前幾日您追著宇文弟弟的後腳出去時,嘴裏不斷嚷嚷著『我要把宇文弟弟找回來』,沿途猛喊,現下大街小巷裏誰不知道『宇文弟弟』的稱呼呀?」

  「又是你幹的好事!」宇文琅琊低斥的字眼從牙縫間進出。

  「當時我是毫無意識的嘛。」風裳衣委屈地辯駁,他壓根不記得自己做出這麼偉大的事蹟,難怪他回過神之後,人不但站在龍府門前,嘴巴也覺得好渴咧,原來他喊著同樣一句話長達數十裏。

  宇文琅琊不願繼續站在客棧大廳丟人現眼,直接交代:「兩間上房。」

  「只剩一間,宇文弟弟。」店小二笑咪咪地接話。

  十來天前,不知哪個道上兄弟將對街的迎賓樓給拆得乾乾淨淨,導致迎賓樓得修復上好幾個月,原先兩家客棧瓜分生意,現下他們客棧成為獨佔的一家,生意好得不得了呢。

  「一間就一間!帶路!」

  店小二領著兩人上樓,突地憶起重要的事,對風裳衣道:「漂亮官倌,上回您說先不用查的那兩個人昨夜還在咱們客棧裏打尖住宿哦。」

  「真的?人呢?!」白雲和紅豆仍留在汴京?

  「早上便退了房,不過我聽到紅衣小娘子吵著要瞧瞧汴京西街的謝家小姐拋繡球招親,白衣公子雖沒答應,但我想小娘子再糾纏一兩句,他就會點頭了。」店小二提供最新情報。

  「拋繡球?什麼時辰開始?」

  「午時。」

  「我明白了,小二哥,多謝啦。」風裳衣送上甜蜜笑容外,也塞給店小二一錠分量頗重的銀兩。「要是有最新的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立刻通知您。」店小二上道得很。「兩位元好好休息,有需要再吩咐一聲。」

  門扉掩上。

  「若紅豆想留在汴京看熱鬧,白雲不可能不依她。照這情形,今天午時前若沒尋到他們,恐怕一切又得從頭開始。」風裳衣自顧自地說著。

  「找著了他們,你打算對他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風裳衣偏著頭沉思,「道歉吧,這是我欠他們的。」

  「道歉?我以為你——」

  「以為我尋找白雲,就為了將他從紅豆身邊搶過來?」風裳衣讀出宇文琅琊臉上明白可見的心思,笑著搖頭。「我只想見見他們,知道他們兩人都好就心滿意足了。」

  「你為什麼要道歉?你做錯了什麼?」

  風裳衣反問:「你真想聽?」不待宇文琅琊回答,他又苦笑道:「也好,趁著我倆還沒有愛到死去活來之前,讓你有個重新抉擇的機會吧。」否則一旦深陷,接睡而來的麻煩事只會增而不會減。

  宇文琅琊不明白他話中的涵義。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聽完了,我自會清楚分辨你的真實心思。記住,不要移開你的眼睛,看著我……」風裳衣扳正宇文琅琊的臉,兩人鼻眼相對。

  他牢牢收覽宇文琅琊瞳間的一切,眨也不眨。

  「有個活潑可愛天真善良到無法無天、無能為力的漂亮小男孩——」

  「那小男孩該不會在說你自己吧?」宇文琅琊打斷他。

  風裳衣笑得好神秘,對於聽故事者的插話完全不理會,繼續道:「十歲那年,老天無眼,竟然讓如此可愛的他患上不治怪症,所幸天理昭彰,終於在半個月後,怪症不藥而愈,謝天謝地。」

  「不是說不治之症嗎?我看倒好得挺快嘛。」宇文琅琊已經斷定故事中的男主角就是風裳衣。

  「說好倒也不算全好。病癒之後,俊美的小男孩發現自己變得不一樣了。睜開雙眼,眼前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像人非人;似妖似魔。剛開始小男孩很害怕,日子一長倒也習慣了,直到有一日那些怪東西都消失不見,他突然發現更有趣的事。」

  宇文琅琊這回倒相當配合地不發言。

  「他從每個人眉宇間讀到很特別的玩意兒,藉著這些玩意兒,他看到了好多好多新奇的事物。『隔壁家的茅屋今晚三更會起火燃燒』、『王大伯養的一窩小豬會讓野狗給溜進圈子裏叨光』、 『爹的酒罎子會被玩耍的孩子不小心打破』,一切看似平常生活的情景,三天之內,一一成真。」

  預知能力?宇文琅琊腦海暫態閃過這個念頭。

  「小男孩好驕傲,『全村子裏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當時他是這麼告訴自己。接著他能看到的越來越廣、越來越多,也不僅僅限於三日之內會成真的事。小男孩不知收斂,仍告訴周遭的玩伴那些即將發生的事,將這些未來當成玩笑話……」

  難怪水瑄受傷那次,風裳衣事先就告誡他有血光之災。

  「『小狗子,你得當心哦,今晚吃飽點,否則明天以後就什麼也甭想吃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兒時玩伴死訊時所說的戲言,你猜怎麼著?」風裳衣似乎已無心留意字句中的「小男孩」直接汰換成「我」。

  「他死了?」

  「沒錯,夜裏一條小毒蛇溜到他床鋪上,天亮小狗子他娘才發現再也喚不醒的兒子,太遲了……」風裳衣輕歎,「當時我覺得自己好像用無形的方法殺了一條人命……接著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村人開始以為所有的災難是我所散佈出去,是我以妖術去暗殺預言下會斷送的生命,否則怎會一語成讖呢?驚慌、恐懼、害怕、厭惡的目光如影隨形……」

  承受過太多異樣、排斥、恐懼、羞辱的眼光,風裳衣平日喜溢眉宇的笑臉包裹之下,擁有一顆滿布傷疤的心。

  凡他所見之人,無論熟識與否,只消一眼,他便能斷言其人之命盤及生死,甚至能看透數世之前所發生的事。年齡尚幼時,童心未泯,總以為這種獨特能力帶給他新奇的趣味及同齡玩伴的欣羡及佩服,久而久之,一雙雙敬佩的眸光轉變為驚恐懼怕,村裏鄰人開始在他身後指指點點,暗地裏喚他一聲「妖人」。

  妖人——不屬於妖,亦不算人,這就是別人看待他的唯一評價。

  風裳衣等待著宇文琅琊眼中閃過厭惡或恐懼,一如他長年所承受的不堪眼光。

  「然後?」宇文琅琊反問,眼神淡然似水。

  「啊?還有什麼然後?」他的童年已經夠慘了耶。

  「難不成你想說的就這些?」虧他還眼巴巴地希冀風裳衣會講出什麼賺人熱淚、扣人心弦的悲喜劇,沒想到是這般無趣的橋段。

  「我……」風裳衣驀然為自己說得不夠精采而汗顏,深深覺得對不起唯一聽眾。

  「再多說點?」宇文琅琊鼓勵他。

  「呃,我……沒有了。」看著宇文琅琊露出他預料之外的失望神情,風裳衣好生內疚。「我剛剛說得很爛?」

  「是挺爛的。你如果在最後一段多安排些慘絕人寰的淩虐情景可能會精采些。」宇文琅琊給予良心建議,「最好是那條小蛇轉而改咬小男孩,或是小男孩慘遭村人圍毆——」

  「我說的是真實的故事耶……」風裳衣可憐兮兮的皺著眉。雖然宇文弟弟沒有表現出嫌惡,但也太漠不關心了吧?至少該為他流個兩滴淚,安慰安慰他嘛,假哭也成呀。

  「都過去了。」

  風裳衣輕震,抬起眸,看著宇文琅琊吐露雲淡風輕四個字的薄唇,聽似無情無意,實則卻是他一直一直一直在追尋的解脫。

  都過去了。

  多簡單的一句話,而當初在咬牙熬過朋友、村人,甚至是至親爹娘的複雜眼光中,他幾乎要崩潰,幾乎要弄瞎那雙讓他成為「妖人」的眼眸……

  幸好他撐過來、幸好他沒做傻事、幸好他遇上了宇文琅琊。

  都過去了……真的,都過去了。

  「宇文弟弟,你真好……」哀淒淒的吸鼻聲尋求慰藉,賴在宇文琅琊溫暖懷裏不肯離開,貼得死緊。「你是頭一個這麼說的人……」嗚……他要一輩子纏著宇文弟弟。

  宇文琅琊難得善心大發,舉起手想拍拍風裳衣顫抖的背。

  唰——

  才抬起手臂,他的腰帶競飄然墜地,外褂領口滑開一大片。

  「宇文弟弟……」風裳衣雙臂環上他的頸項,雙唇銜住他的下顎,臉上哪有什麼淚痕?有的只是光輝璀璨的大大笑靨。

  兩人的身高真是完美組合,既不需誰低頭,也用不著踮腳。

  「不要動手打我,我只偷個小吻……」風裳衣就怕下一刻烙上臉頰的是譴責鐵拳,唇瓣忙著品嘗宇文琅琊的同時,咕噥地澄清。

  宇文琅琊沒有拒絕,雙手握拳貼緊腿側,神情僵硬得像根木頭。

  在某些方面,宇文弟弟可生嫩得很呢!風裳衣輕笑。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向白雲道歉?」宇文琅琊生硬地蠕動唇舌發問。

  「等等,我的嘴還沒法子空閒下來……」他輕咬所觸及的肌膚,忙碌不已。

  「……還要多久?」

  覷見宇文琅琊一副慷慨就義的忍受表情,風裳衣幾乎失笑。

  「看你的配合程度羅,你再多發問,恐怕得加長時間。」

  他話甫說完,宇文琅琊竟抿起唇瓣,一臉巴不得他快快結束膩人甜吻的神情。

  真傷人呵。

  風裳衣挑開宇文琅琊的束發繩,鯨吞蠶食地逐步擴張勢力範圍,在唇舌所到之處烙下印記。

  天翻地覆。風裳衣順理成章地擁著宇文琅琊,攪和一床淩亂。

  宇文琅琊渾身仍繃得死緊,怎麼也無法放鬆。風裳衣雙手滑向倔強掄起的拳頭,溫柔撫觸,咯咯輕笑的偷腥唇辦溜到宇文琅琊耳畔吹氣挑逗。

  「宇文弟弟,你剃胡的刀磨得特別銳利是不?」

  「嗯?」

  「你的皮膚好好哦,怎麼磨蹭都軟軟滑滑的,半點紮人的胡碴子也感覺不到。」風裳衣伸出舌,舔弄宇文琅琊臉上的寸寸光滑及赧然紅霞。

  閒暇的手開始盡責剝除宇文琅琊的衣服,而且暢行無阻——因為宇文琅琊正專心對抗意圖越雷池的滑舌。

  第一件外褂落地,第二件襦衫就棘手許多,也花費較長的時間,第三件襖袍只有簡單一道小結系束,第四件、第五件……

  宇文弟弟到底穿了多少礙眼衣物啊?!

  風裳衣直接跳過繁瑣剝衣舉動,雙手由多件衣衫下擺探向宇文琅琊腰際,溫熱炙燙的掌心震回宇文琅琊迷亂的神智。

  「你在做什麼?!」他揪出風裳衣得寸進尺的狼手,低頭一瞧,大半的衣裳都不在原位,但也毋需遮掩——因為他裏頭還穿了件內袍和軟甲,半絲春光也不透露。「這叫偷個小吻?!」

  風裳衣咧嘴一笑,「嘴裏忙,手上當然也不得閒嘛。」

  宇文琅琊一件件套回衣物,整裝完畢。

  「宇文弟弟,你對我剛剛的努力不甚滿意,是不?」風裳衣腦袋瓜枕在宇文琅琊背脊。

  「什麼意思?」宇文琅琊反問。

  「你都沒有反應——」風裳衣指控宇文琅琊漠視他的奮力熱吻。

  「我該有什麼反應?」宇文琅琊虛心求教、不恥下問。

  「男人該有的『反應』呀,我這麼吻吻你、碰碰你,好歹也使出了渾身解數,你卻『性趣缺缺』,讓我一個人唱獨角戲。」真不公平,好像他是陷得比較深的那方。

  豐文琅琊沒應聲,梳理著被風裳衣弄亂的散發。

  風裳衣凝視著宇文琅琊披散著青絲,單手一攬地全數撥過右肩胛,心頭又是一陣悸動。

  為什麼他光看宇文弟弟收攏發絲的隨手之舉竟口乾舌燥?

  方才讓他盡情蹂躪及呵護的唇瓣紅灩灩的,雙頰的彤雲仍未散去,略顯迷蒙的丹鳳眼,此時的宇文琅琊……好豔。

  哎,他怎麼會用這兩字來形容一個男人?而且還是一個沒有半點胭脂水粉味的男人?風裳衣暗暗敲了敲自己糊塗的腦袋,該不會是方才吻得太久,連腦袋都給吻傻了?

  「幹嘛一直看我?想瞧瞧我什麼時候會遇上倒楣事?還是算算我幾時歸西?」宇文琅琊出聲調侃,既然風裳衣有此異能,難保能看穿他的未來或……過去!

  會嗎?他會看見嗎?

  「你看到了什麼?」宇文琅琊探問,眉心不自覺輕皺。倘若風裳衣看到了他的過去……

  「我什麼也沒看見。」總不能誠實說他正在用眼神剝宇文弟弟的衣服吧?風裳衣暗自吐舌。

  宇文琅琊眸光再三檢視,才緩緩道:「你現在嘴巴已空閒,可以說說找白雲道歉的事了。」他拉開與風裳衣之間的距離,省得他又像牛皮糖黏了上來。

  風裳衣見偷襲無望,乖乖坐起身。「關於這件事,得追溯到我頭一回見到紅豆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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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聽完那段關於白雲與紅豆的故事,宇文琅琊深深覺得——風裳衣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真是讓人同情不起來!

  什麼叫禍從口出?風裳衣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而且是最死不足惜的那種!

  有人會大刺刺地對新郎倌說「你的新婚娘子只能活到二十歲」嗎?倘若只是句玩笑話也罷,大不了讓人痛揍個兩、三拳消氣,偏偏風裳衣的烏鴉嘴又該死的神准——以別人娘子的生死來當玩笑,別說白雲發火,就連他這個局外人都想教訓風裳衣一頓。

  「你活該被揍!」

  這是宇文琅琊聽完故事後唯一說的話,甚至連兩人來到拋繡球招親的場地後,宇文琅琊仍懶得出言安慰因他一句話而鬱卒至今的風裳衣。

  人潮逐漸聚集的西街巷道,南向的廣場結起高層彩樓。被謝家千金花容月貌吸引而來的王公貴族、販夫走卒、路人甲乙,無不希望自己成為被繡球砸到的幸運兒。

  「這麼多人,要找到白雲和紅豆,不簡單。」宇文琅琊拖著風裳衣,好不容易穿過人山人海,勉強在藥鋪外找到可以喘息的角落。

  「我們去喝碗紅豆湯。」風裳衣指著不遠處空中翻飛的幌子。

  「好不容易才擠到這來,還得再回去一趟?」宇文琅琊皺眉。

  「紅豆代表相思,湯圓代表團圓,讓我相思掛念的人終會在那裏團圓。」他就是秉持這念頭,才在尋人的路途中吃遍大小店鋪的紅豆湯圓。

  歪理也掰得頭頭是道。宇文琅琊只得點頭。

  小小的鋪子裏坐滿了等待拋繡球開始的人群,連鋪外周圍也有不少人端著碗站立。

  遠遠的,風裳衣見到一抹紅影由鋪子走出,身形逐漸被群眾淹沒。

  「紅豆?!」

  「是她?」宇文琅琊聞言,緊緊盯住醒目的大紅衣裳,無奈仍在人潮中失了蹤影。

  風裳衣跑進鋪內,抓著跑堂便問:「剛剛是不是有位紅衣小姑娘到你們店裏暍湯?她身邊有沒有一個穿著白衣的高瘦男人?」

  「公子您是不是姓風?」

  「是!是!」

  「方才的確有您說的這麼兩個人,那個男人還留了張字條給您。」跑堂的遞上字條。

  別再跟著我們。

  「是白雲的字跡……」風裳衣喃道。

  跑堂順帶補充,「另外,那名看來年歲好小的小娘子還交代了幾句話——」

  他話未說完,風裳衣已然抓著紙條及宇文琅琊往外跑。

  跑堂愣了愣,追出門朝遠去的塵土嚷道:「她說,她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她——這樣不知道那名公子聽不聽得到?」

  「紅豆!紅豆!」風裳衣努力撥開擋路人群,追趕著早不見蹤跡的身影,「白雲!我知道你們就在附近!讓我知道紅豆好不好?!只要看一眼,一眼就好!紅豆——」

  風裳衣盲目亂闖,掌心始終有著一股支持他的力量,牢牢跟隨。

  「風伯伯——喲呵!」好清亮、好愉快的嬌甜嫩嗓壓蓋過整條西街的吵鬧。

  是紅豆!風裳衣左右張望。

  「上面上面!抬頭!我在彩樓上!」嗓音指點方向。

  俏麗可愛的身影在高樓上揮舞著紅袖,不只吸引風裳衣的注意,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抬頭。

  「紅豆!」

  「不要擔心我,再過一年半載我和二小叔就會回家羅,到時候見。」火紅的身影掛在竹木編成的欄杆邊,搖晃著小巧蓮足,看得令人膽戰心驚。「放心吧,我會活著回去的——我一定會成為風伯伯預言失准的頭一個破例者!」

  她的右手比畫出「打勾勾」的手勢,芙蓉俏顏是滿滿的自信……也或許,是佯裝出來的堅強。

  之後,紅豆雙臂一層,像只學飛的紼色鳳凰,「我是紅豆繡球,要我的人得接牢哦——」

  她玩心大起,縱身跳下彩樓的同時,一道更快的白影不知由何竄出,在眾人驚呼間攬下頑皮的小娘子,單足輕點,躍上街邊屋脊。

  白衫飄揚,映出一張少見的爾雅俊顏,他就是風裳衣癡戀十數年的白雲合。

  冷淡的睇睨,白雲合的神情看不出情緒,下一瞬,白衣紅衫的兩人已消失在屋脊,躍向遙遠天際。

  「你不追?」宇文琅琊問著呆立凝望他倆離去方向的風裳衣。

  「白雲若不想讓人追上,誰也無法近身。」風裳衣發覺自己仍抓牢宇文琅琊的手,莞爾輕笑地將掌心的那只手給移到嘴邊,吃起豆腐。「我好像突然放下心頭很沉重的擔子,連我向來認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也看得明明白白。你發現沒?事實上,我一直在尋找的是讓自己心安的藉口,而不是我自以為的愛戀……」

  因為他一開口喚出的名字,是令他深深內疚的紅豆,而非白雲。

  而十數年來他在追尋的,不是白雲,而是一雙沒有恐懼的專注眼神……

  宇文琅琊皺起眉,全然聽不懂風裳衣的話。

  「還好,我錯得不離譜。」

  「你究竟在說什麼?」

  「沒什麼,咱們走吧。」

  風裳衣挽著宇文琅琊的手臂,驀然發現宇文琅琊身後冒出另一顆腦袋瓜,伸手勾住宇文琅琊另只臂膀。

  「喂!你是哪里冒出來的傢伙?!」竟然與他共用宇文弟弟?!

  對方壓根不理會風裳衣的嚷嚷,逕自喊著:「大少爺?!是您?」

  宇文琅琊怔仲,那聲熟悉的呼喚——是宇文家的管事,李田!

  大事不妙!他怎麼忘卻汴京是宇文府邸的地盤,全府裏上上下下往來西街就像逛自家廚房一樣,拋繡球招親此等趣事,宇文府邸的奴僕怎可能下參上一腳?!

  「風裳衣,閃人!」先前是風裳衣帶頭跑,這回驚慌失措的人換成了宇文琅琊。

  風裳衣全然身處於狀況之外,傻呼呼地任宇文琅琊揪著他跑。

  「站住!快抓住大少爺!」李田一聲令下,宇文府邸「四大長老」——帳房張伯,柴房林伯,廚房蕭伯,門房周伯,年歲加起來將近三百的老古董蜂擁而上,由四處方位包抄宇文琅琊,八隻「枯爪」纏上宇文琅琊的手腳。

  宇文琅琊試圖甩開,只換來四老的痛哭,哀號著大夥從小看顧宇文琅琊長大,如今卻換來宇文琅琊毫無人性的「惡意遺棄」及「拳腳相向」,在大街上演出難堪的戲碼。

  宇文琅琊無力掙扎,也怕掙扎時會碰壞四大長老的老骨頭,不消片刻,他與風裳衣被五花大綁,送回宇文府邸——



  「哼哼,總算還知道要回家。我還當下回讓您宇文大少爺回來的必要因素是我這做爹的歸天之日咧。」

  渾厚有力又酸溜溜的調侃,出自坐在廳堂主位的壯碩男人。

  「老爺,孩子回來就好,您別淨說些不吉祥的話。快將大少爺鬆綁。」他身畔清秀溫婉的夫人擔任起和事佬,「琅琊,你什麼時候回汴京的?怎麼不先回家一趟?」

  「受大師兄所托,為他辦些正事。」

  「辦正事辦到自家門口,就不能抽空跨進門檻,問候我這做爹的與二娘嗎?」宇文青翰拍桌而立。

  夫人再次出聲,安撫地攔下他。「您別在孩子一回來就大呼小叫,琅琊不回家怪誰?不就是您嚇的嗎?」

  宇文青翰瞄了夫人一眼,氣勢瞬間消減,尷尬的清清喉頭。「這回打算在家裏待多久?」他問兒子。

  「辦完正事和雜事就走。」

  「走?不留在自家走哪去?你的玩心也該收拾收拾,家裏的事業及你的婚事也要有所擔當!」

  「這就是我要回來處理的『雜事』。」反正橫豎都得解決,乾脆痛痛快快擺明瞭講:「我要解除婚約。」

  全室靜默,暴風雨前的短暫寧靜。

  平地一聲巨雷響,來自於宇文青翰。「你在胡說什麼?!解除婚約?!我是不是聽錯了?!」

  「沒錯,我,要解除婚約。」

  「柔兒等了你二十年!你這天殺沒良心的不肖子外加負心漢,竟然只留下一句解除婚約就想撇乾淨?!你敢說,你老爹還不敢向柳家開口咧!」宇文青翰暴怒地狂吠。

  「琅琊……」宇文夫人也面露難色,「你別開這種玩笑。」

  「我若娶了柳家小姐才是天大的玩笑。」宇文琅琊淡然似水。

  「什麼叫天大的玩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婚事在二十年前訂了下來,柔兒就篤定是宇文家的媳婦兒。」宇文青翰頓了頓,突然明瞭地睜大眼。「你在外頭認識了別的姑娘?」

  「沒有。」

  「若真沒有,何必此時才反對婚事?」

  「寄回來的家書上我一直強調這件事。」

  「你以為光用幾個字就想打消婚事?沒這麼容易!你今天最好給我個滿意的答覆,否則我要你踏得進宇文府,出不來!」宇文青翰連威脅的語氣也全數用上。

  宇文琅琊拒絕再與爹親說理,向風裳衣挑挑眉。「輪你開口。」

  眾人總算發覺有個陌生人坐在桌沿,喝茶吃糕餅。

  「你又是誰?」宇文青翰問。他不記得琅琊的師兄弟中有這般好看的人。

  風裳衣拍去右手糕餅屑,「這糕餅真好吃,不甜不膩,入口即化,是哪里的廚子手藝?」

  「你也喜歡呀?他可是我不辭千里請回來的『膳緣舫』的廚子,喜歡就多吃點。」宇文青翰一聽到有人稱讚自家廚子,忍不住咧笑地為風裳衣介縉。「還有荷葉新口味,你一定得嘗嘗——」

  「是嗎?那我非試試不可。」風裳衣正準備接過宇文青翰遞上的墨綠點心,卻見宇文青翰突地靜止不動。

  緊接著,第二道雷響起。「不對不對!我怎麼跟你聊起糕點?!你到底是誰?」

  風裳衣抬起頭,以眼神詢問宇文琅琊:我可以直接刺激你家老爹嗎?

  宇文琅琊更不孝,立刻很有興致的挑起雙眉:請便!

  「在下風裳衣。我想……讓宇文弟弟擁有退婚念頭的始作俑者,少不了我

  一份。請多指教——」他客氣地伸出手。

  宇文老爹習慣了江湖禮節,不由自主握住風裳衣友善的手。「久仰久仰,別客氣,將這裏當成自個兒家——」宇文老爹臉色一青,猛然甩開手,他幹啥對這小子如此禮遇?「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憑什麼支使琅琊解除婚約。」

  「因為他不解除婚約,我們就無法共結連理。」風裳衣說得理所當然。

  這會兒的沉寂拖得更長更久,宇文老爹仿佛癡呆了,眼嘴皆圓圓微張,陷入無底深淵。

  「他呆了。」風裳衣笑著看向宇文琅琊,「我應該婉轉點。」

  「等會兒清醒會更麻煩。」宇文琅琊已能想像老爹火力全開時的吵鬧。

  「放心吧,我接招。」風裳衣笑笑看著溫柔的宇文夫人。「二娘,你不介意我在廳裏吻你兒子吧?」

  「胡說什麼?!」宇文琅琊皺眉,通紅的耳根子洩漏他的難為情。

  宇文夫人如夢初醒,「請、請便,別、別客氣。」這樣的答覆好似怪怪的?

  「二娘同意羅,快點把握時間,宇文老爹醒來就沒機會了。來嘛——」風裳衣纏著宇文琅琊袖角,一寸寸將他拖到自個兒面前,火辣辣的吻便覆了上一剛。

  「分——開——快給我分開!」第三道狂雷在大廳炸開,宇文青翰一手揪住一顆腦袋,死命不讓色狼占了寶貝兒子的便宜!

  真可惜,再多吻一會兒,他就能成功進佔宇文弟弟的城池。風裳衣收拾遺憾,再度迎向盛怒的宇文老爹。

  「李田,李田!」宇文青翰急喚管事。

  「是,老爺有何吩咐?」

  「立刻將汴京城的大夫全請到府裏來!」

  「誰病了?」

  「大少爺!他生了重病,把腦子給燒壞了!還不快去!」伴隨著雷鳴陣陣,李田匆匆忙忙領命前去。

  宇文老爹的反應也太誇張了吧?風裳衣不免為宇文琅琊打抱不平。「宇文弟弟很正常!」

  「正常到去愛上一個男人?!」

  「愛上男人又不是一種病!」

  「對,不是病。」宇文老爹似乎受了風裳衣的感召,喚來另一名小廝。「大少爺不是生病,你去請個道士來,大少爺必定是中邪了。」

  風裳衣翻翻白眼,「拜託你接受事實,我和宇文弟弟只是彼此相愛罷了。」

  「男人跟男人談什麼喜歡?你自個兒有問題別連我家琅琊一併污染!」

  風裳衣輕歎,拍拍宇文老爹的肩。「宇文老爹,我可以體諒你的心境,畢竟一般人不太能接受這種事實,倘若有天我兒子也跑來告訴我:『爹,我要嫁給男人。』我想我的反應與你相去不遠。」好可憐,他再拍拍宇文老爹抖動的背脊。

  「琅琊這孩子從小就與我作對,非得把我氣到祭出家法教訓他不可,這回更壞,揪個男人回來『共結連理』……」宇文青翰又忘了方才將風裳衣視為惡人的事,好生悲慟地朝他埋怨。

  「老爹,我倒覺得你生了個不錯的兒子咧。他若真不孝,何必回來找挨駡?我與他大可四海雲遊去,又何必擔憂與柳家小姐的婚事?宇文弟弟不是不回來,他是不敢回來。你瞧瞧,一回來就得面對興師問罪的陣仗,若是你,你還會想回家嗎?」

  「……不會。」

  「你自個兒摸著良心想想,你曾聽過宇文弟弟的心底話嗎?」

  「……不曾。」

  「你這爹親實在太失敗了!」這廂拍案指責。

  「是是是,受教受教……」那廂誠心改過。

  風裳衣繼續對宇文老爹洗腦,看來水瑄口中難搞的宇文青翰已經全在他掌握之下。

  莫名其妙,真是太莫名其妙,看著風裳衣勾著老爹面授機宜的好哥兒們樣,宇文琅琊竟莫名其妙覺得安心,先前心裏認定的難題,好像輕輕鬆松在風裳衣那張厲害的嘴裏逐漸化解,一切都奸簡單。

  「琅琊。」屏風後探出一顆令宇文琅琊柔化漠然表情的腦袋瓜。

  「晴姨!」

  「來,到晴姨房裏,晴姨好些日子沒看過你了。」

  「但……」宇文琅琊看著風裳衣和老爹。

  「男人的事讓男人自己去解決。」


  「晴姨,你從何時便躲在屏風後偷聽?」

  晴姨的娘是自小看顧大夫人——宇文琅琊親娘長大的奶娘,隨著大夫人陪嫁到宇文府,而晴姨卻是打從琅琊出世便照料著他。奶娘及大夫人相繼過世後,宇文琅琊便完完全全將晴姨視為娘親。

  「第一聲巨雷響起時。」就是琅琊說要解除婚約那段開始。

  「幾乎是從頭至尾羅。」

  「半點不漏。」晴姨笑咪咪地問:「琅琊,那男孩知道關於……」

  宇文琅琊明白晴姨所指為何,搖頭。「他不知道。」

  「喔?我以為他清清楚楚,所以才會……難道他是真的喜歡男人?」

  「應該說他喜歡看得順眼的『人』,無論男女。」

  「所以無論他知不知道你的秘密,都不影響目前一切?」

  宇文琅琊點點頭,在比娘親更親的晴姨面前毫不隱瞞。「如果他的反應與我料測之中相左,風裳衣就不值得我掏心。」

  「但這秘密瞞不了太久。」晴姨道。

  「我知道,我不刻意瞞他,但也不打算明說,就讓他慢慢發覺吧。」只不過約略已能想像風裳衣明瞭一切時的表情……嗯,真令人期待。

  宇文琅琊笑了。

  「琅琊,你很快樂。」晴姨明白看見他臉上不曾流露的輕鬆自在。

  「是的,很快樂,我從不知道自己也能像現在這樣,或許是與風裳衣相處久了,被他的性子給影響吧?風裳衣的快樂很單純,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小吻就能讓他開心好半天,我羡慕這種單純的快樂,羡慕這種快樂的人,並且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樣。」

  「一定會的。」晴姨心疼地撫觸宇文琅琊的發,「如果當初我娘沒有做下荒唐的決定,今天的你或許不用承受這般離譜的後果。」

  「不,若照著晴姨你所想的步驟來過我的生活,我不會比較快樂,相反的,我會失去很多展翅飛翔的機會,失去認識風裳衣的機會,也許那樣的我仍快樂,但我的快樂必定建築在許許多多的遺憾上。」宇文琅琊看著坐在鏡臺前的自己,任晴姨為他敞開長髮,仔仔細細梳理起來。

  「看你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幸好還有位風裳衣,否則這加諸在你身上的一切,晴姨不知該如何向你賠罪。」

  「說好了不談過去。」宇文琅琊看著銅鏡裏隱隱含笑的人影,他喜歡自己現在的表情。

  晴姨輕笑,「好,不談、不談。」能見到琅琊流露出自然的神情,她及娘親沉積多年的愧疚才得以釋懷。

  「不好了!大少爺!」門外傳來奴僕驚慌失措的喊叫。

  「發生何事?」

  「您帶回來的那位公子——在大廳裏被老爺追殺!」


  宇文琅琊雙手環胸,冷冷瞪視縮肩反省的風裳衣。「把腳抬起來。」

  「為什麼要抬腳?」他怯生生地問。

  「讓我看看你的腦袋是不是長在腳底板?讓我看看你究竟是用哪里在思考?」宇文琅琊惡狠狠地撂話,嚴重鄙視風裳衣的智力。

  他原先放心地將說服老爹的重責大任交給風裳衣,風裳衣一開始也不負所托,將宇文老爹收拾得服服帖帖,後來宇文老爹頑固的腦袋又轉回男男異戀之上,風裳衣那張不知檢點的賤嘴竟然直接回答宇文老爹——

  「你再反對下去,我就拎著宇文弟弟私奔,弄大他的肚子再回來,讓你直接榮升外公!」

  天底下有哪對爹娘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被弄大肚子?!當下風裳衣便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對不起嘛,一時心急才會說錯話。你爹是不是氣炸了?」他終於知道宇文弟弟的個性像誰了,宇文老爹也是怒到極點時會提劍劈人的恐怖性格。

  「他?他高興都來不及,怎會氣炸?」氣炸的人不是老爹,而是他宇文琅琊!

  「喔?」

  「在他心目中,你完完全全比不上柳家小姐的溫文懂事、體貼善良,見識到你的愚蠢之後,他決定下月初迎娶柳家小姐進門。」

  「你爹要娶柳家小姐?」若真如此,所有問題迎刀而解、皆大歡喜。

  「穿紅蟒袍的人是我!」宇文琅琊冷笑,「你少不了一份『媒人禮』。」

  開什麼玩笑?!叫他喝愛人的喜酒?想都別想!

  「我不准!」風裳衣霸道地嚷嚷,硬是牢牢箝制宇文琅琊腰問。

  「你不准有什麼用?」宇文琅琊吼回去,「是哪個蠢蛋害的?!害我每天得灌下十數碗的藥草和符水?!」老爹到目前為止還以為寶貝兒子生了重病,再不便是中邪。

  「好了,琅琊,你再吼再罵都沒用,現下該想想說服老爺的其他方法。」晴姨始終以繡帕捂住憋笑的嘴,此時出聲為風裳衣解圍。

  「除了死不點頭的沈默抗拒之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利眸再掃給風裳衣一道冷冽眼光。

  「宇文弟弟……」嗚!原來眼神當真能殺人……

  晴姨突地道:「我倒覺得裳衣方才那個提議不錯。」

  「我方才的提議?」風裳衣疑惑地指著自個兒鼻頭,「我有說出啥驚天動地的好建議嗎?」

  「晴姨!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宇文琅琊嚴重斥暍。

  「難不成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因為老爺迂腐的思想,再度毀掉你應得的幸福?琅琊,要解決這件事再簡單下過,你只要告訴老爺你是個——」

  「別說!」宇文琅琊快手捂住晴姨的嘴,「拜託你,別讓我二十多年來的一切變成可笑的鬧劇!」

  二十多年來,他強迫自己接受加諸在身上的枷鎖及匪夷所思的宿命,這一切絕非三言兩語便能輕鬆帶過,至少對他而言沒有辦法!

  風裳衣來回巡視的眼緩緩膠著在宇文琅琊慌亂的臉上。是什麼秘密能讓宇文弟弟反應如此激烈?

  「宇文弟弟,你有秘密瞞著我?」風裳衣俊眉一挑,懷疑地睨視兩人。

  聽見他的問話,宇文琅琊抿著薄唇,晴姨則屈服於宇文琅琊無言的威脅而閉上口。

  「而且是很驚人的秘密?」風裳衣的眉形聳成兩座小山。

  「沒有。」宇文琅琊矢口否認,企圖粉飾太平的模樣讓風裳衣更加疑猜。

  「既然沒有為什麼不敢抬眼看我?」

  「誰說我不敢?我只是不想。」

  風裳衣沈默、沈默、再沈默,雙眸卻越眯越細,搜尋著宇文琅琊佯裝雲淡風輕的五官。

  「沒關係,我會自己『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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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風裳衣揉揉眼,瞪大,皺眉,再揉揉眼,再瞪大,再皺眉——整個早晨就是重複如此愚蠢的舉動,直到雙眼泛出血絲。

  奇哉?怪哉?

  看不到耶……

  看不到宇文弟弟瞞著他的「秘密」,只看到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例如宇文弟弟以後會被他偷到幾個小吻,宇文弟弟又會痛揍他幾拳……難道他的異能有選擇性的失靈?以前從不曾發生這種狀況呀?

  所幸嚴格來說不能算毫無收穫,至少辛苦一整早的「乾瞪眼」,讓他看到宇文弟弟即將遇上的另一樁麻煩事。

  「今天別出府,陪我睡午覺。」午膳過後,風裳衣賴在宇文琅琊身上,使出一貫的撒嬌手段,企圖留住宇文琅琊。

  「我沒這等閒工夫。我爹交代我與他上柳府一趟。」似乎早已習慣風裳衣的親昵舉動,宇文琅琊並未扳開環在腰際的雙手。感覺貼在頸邊的唇瓣展開啟齒的預備動作,他搶先道:「別妄想,我不會帶你去。」

  老爹的目的是去下聘,而他,則是去「反其道而行」。

  「但我怎能放心讓你單獨去尋花問『柳』?!」瞧,他的成語用得多貼切。

  「我已經不冀望你能成事,接下來如何退婚云云,全由我自個兒來。」宇文琅琊的絕望之意溢於言表。

  「我不會再壞事了……」不安分的唇開始流連在宇文琅琊頸項間,或舔或咬,每道浮現在麥色肌膚上的吻痕皆刻意高於衣領,帶著想讓眾人一看究竟的詭計。

  宇文琅琊縮肩躲避,「好了,別鬧了,待會兒讓我爹瞧見,又有你一頓苦頭吃。」被吮吻的部位又紅又燙,仿佛風裳衣靈活調皮的唇舌還逗留其上。

  「宇文弟弟,你今天嚴禁接近女色,最好連話都別同她們說,若不得已也要距離五……不,十步以上,而且絕對不要單獨行事。」

  「何故?」宇文琅琊話才問出口就恍然大悟,「你看見我到柳府時會發生的事?」

  風裳衣咧嘴一笑,撫刮著下顎,一副急色鬼樣。「老實說,我比較喜歡看到你繼續留在房裏會發生的一切,至少是便宜了我嘛。」嘿嘿。

  紅彩染上宇文琅琊的臉龐,尷尬及無措是他唯一的表情。

  風裳衣受不了誘惑地輕哀,又摟住宇文琅琊。「宇文弟弟,你這模樣好可愛哦……」他捨不得放手,真想化身成宇文弟弟的腰帶,一輩子掛在他腰上。「倘若你是女的,我絕對讓上回撂在宇文老爹面前的威脅成真,先弄大你的肚子,一切的問題就不成問題了……這手段雖然卑鄙,但卑鄙得高明又有效呀!」俊臉直接埋在宇文琅琊腹間磨蹭。

  「倘若我是女的……」

  「再不然我是女的也行呀。」風裳衣爽快接話。

  宇文琅琊一笑,「你若是女兒身,問題非但無法解決,只會更麻煩——光對付調戲你的登徒子就夠我精疲力盡,更遑論後續發展。」他拍拍緊箝住他的臂膀,「鬆手吧,我會留神的,別擔心我。」

  「我只看得到事情發生的起始,之後的景象是一片模糊,你自個兒當心。」風裳衣也不明白為何一碰上宇文琅琊,所有的異能全化成漿糊。「還是讓我跟著去,至少能幫上忙。」

  「幫上『倒』忙是嗎?你還是好好睡場覺,在你醒來之前我就回來了。」



  言猶在耳,宇文琅琊午時踏出府邸,申時便回來——只不過是直的出去,橫的回來。

  宇文府邸上上下下手忙腳亂,讓突生的意外嚇得不知所措。

  「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宇文夫人追問著滿頭大汗的宇文青翰。

  「琅琊到柳家第一句話就是『我要退婚』,氣昏了柳家老爺,慌亂之中不知哪冒出來一個奶娘,揪著琅琊的手臂嚷嚷負心漢云云的字眼,下一刻她手上的短刀已經刺進琅琊身體裏……」宇文青翰又喘氣又得報告情況,真為難上了年歲的他。「反正整個情況嚴重失控,琅琊沒事便罷,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非得要柳家人生一個琅琊還我!大夫請來了沒?」

  「去請了。」宇文夫人輕歎。「明明是兩家子的好婚事,怎麼會落得這般難收拾的下場……」

  看來這樁婚事是吹定了。

  「你這個爹親是怎麼當的?!」風裳衣一見著宇文青翰,顧不得長幼尊卑的道理,扯住他的衣領就是一頓罵,「好好一個宇文弟弟交給你,你竟然讓他橫哪邊滾。」潔白的摺扇輕揚,一名發色異常銀亮的俊逸男子露出朝陽淺笑,揮揮衣袖就要離府。

  「相公……」與銀髮男子一併被恭請進府的小娘子扯住他的衣袖。

  「你也聽到啦,是他們不讓我救,可不是我泯滅良心,等會兒別數落我的不是。」只不過正巧順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小娘子試著說服宇文家眾人。「我相公的醫術很高明,你們就先讓他瞧瞧病人情況,再不,你們可以去請另一個名醫,而這段等待的時間讓我相公試試……」小娘子吐吐舌,她忘卻方才可憐的家仆就是因為這兩字被主人怒目相視。

  「別人難得大發慈悲不勞煩我,你非得攬一堆事到我肩上,存心累死相公我嗎?」銀髮男子先朝嬌妻低語發難,爾後抬頭。「在下不才,恐怕無能為力,各位另請高明。」

  但他還來不及揖身退場,注意力已經栘轉到他那頭銀髮上的風裳衣陡然驚喜地嚷嚷:「銀髮恩公!」方才一時心慌,沒注意瞧清恩公的長相,差點錯失救人良機。

  「你認識我相公?」小娘子眨眨眼。

  「當然,十多年前我這條手臂全賴恩公給接回去,否則我就成了獨臂人。」風裳衣拍拍自個兒的右臂,「宇文老爹,你可以放心了,銀髮恩公救不了的人,尋遍天下名醫也沒人能救,用不著費心去找別的大夫。恩公,你快進房瞧瞧我家宇文弟弟,他傷得很重很重,只剩一口氣在喘了……」

  銀髮男子抿著嘴,明擺著沒啥救人的意願,然而他身畔的小娘子硬是將他推向風裳衣。

  「其他人留在廳裏,我不喜歡太多人瞧我治病。」銀髮男子擋下整座府邸都想跟上前的步伐,睨視風裳衣。「帶路。」

  風裳衣領著銀髮男子進房,挪動宇文琅琊的手臂以方便他診脈。

  銀髮男子挑起眉,「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具在河裏飄流的死屍?」

  記憶逐漸回籠,他好像曾救過這麼一個傢伙——當時他連最後一口氣也斷了,右手臂被扯離身軀,他為了證明自己擁有能與閻羅王搶人的高超醫術才動手救「屍」,沒料到這傢伙當真活了下來,還活得蹦蹦跳跳。

  「要敍舊等會兒再敘,先救我的宇文弟弟吧。」風裳衣急得跳腳。

  銀髮男子先瞧瞧腹傷,說道:「這刀上有毒。」長指緩緩拙上宇文琅琊脈問,炯然的眼越睜越大,望了床鋪上的傷患一眼。

  「他病得很重。」銀髮男子神情肅穆地宣告。

  風裳衣緊張嚷嚷:「難道那刀捅到要害,還是刀上的毒是難解的劇毒?」

  「刀只不過在腹上開了個洞,毒也只是尋常藥鋪裏三兩銀子便能買到最劣等的毒。」銀髮男子撥撥頰邊銀絲。

  「可你剛說……」

  「一個大姑娘讓眾人以『弟弟』、『兒子』來稱呼,這病還不重嗎?」銀髮男子嗤笑,收回手指。

  外貌或許能混淆認知,但男女之別的脈象是瞞不過明眼人。

  風裳衣默然,一字一字慢慢解讀恩公方才短短的句子。

  「一個……讓眾人以弟弟……兒子來稱呼……」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句子,為什麼念起來好困難……

  「大姑娘。」銀髮男子重複一次。

  「大姑娘是指……」

  「她。」銀髮男子長指點點躺在床鋪上的宇文琅琊。

  「可是宇文弟弟是……」

  「女人。」

  風裳衣的視線由銀髮男子臉上回到宇文琅琊,突然爆出大笑。「哈哈哈……恩公,你這玩笑開得真有趣,宇文弟弟是女的?哈哈哈哈……」他隨即斂笑,翻臉比翻書還快。「我去檢查看看。」話畢,當真要剝開宇文琅琊衣襟一見真章。

  「慢著,你大刺刺剝個姑娘家的衣裳,成何體統?」

  「宇文弟弟絕對是男人,又不會吃虧!」

  銀髮男子懶得多費唇舌說服眼前因刺激過大而自動產生拒抗心理的男人,起身朝外喚了聲:「娘子,你進來。」

  小娘子拎起裙擺跨進門檻。

  「將門掩上。」

  小娘子乖乖照做。「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你去驗驗床上躺著的人是男是女。」

  小娘子原先嬌笑的圓潤臉頰瞬間癱垮下來。「可是我不會驗屍耶……」

  「是活的。聽話,快去。」銀髮男子露出難得的寵溺神情。

  「喔。」小娘子爬上床鋪,放下簾幕。

  簾幕後傳來數聲咿咿呀呀的驚歎,半晌,小娘子又爬出來。

  「是女的?」銀髮男子問。

  「好像是……」小娘子呐呐地應聲。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來的好像是?」

  「可是她沒有……」小娘子的視線下栘到自己小巧渾圓的胸脯,又不好在兩個男人面前講明,她湊到銀髮男子耳畔嘀咕幾聲,換來銀髮男子輕笑。

  胸脯的發育與否可是人人不同,各有巧妙。況且若他沒料錯,這名顛倒性別的女子長年來必定有纏胸的習慣,也難怪阻礙了胸脯成長的機會。

  「除了這點不同,其餘呢?」

  小娘子點點頭,「一樣,應該是個姑娘。」

  銀髮男子撐著俊頰,笑看風裳衣的蠢傻樣。「這不,你該相信了吧?」

  風裳衣仍不住地猛搖頭。

  他不信!他當然不信!比他更有男子豪氣的宇文琅琊是——女的?!

  比他更沒有女人嬌媚氣息的宇文琅琊是——女的?!

  「但宇文弟弟他是宇文老爹唯一的兒子呀!」難不成全宇文府邸的人聯合起來欺騙他嗎?

  「關於這點疑惑就不在我診治的範圍之內。」銀髮男子聳肩,從懷中取出瓷瓶置於桌上。「這是專解雜七雜八小毒的藥粉,每日沐浴過後平灑在傷口上,至於刀傷嘛,小不隆咚的也甭縫了。」方才這傢伙太小題大作,竟然說傷者只剩一口氣在喘?

  「相公,反正你閑著也閑著,把傷口縫好啦。」

  「閑著也閑著?有嗎?你每日都強迫我在廟口『賣藝』,不收分文地為城裏人看病。當初留在山上隱居都沒這個把月來得辛勞,明明說好是『遊山玩水』,你非得搞個『義診』!」銀髮男子對娘子過度善良的天性已經無力扭轉。

  「做善事嘛。」小娘子輕笑,圓圓大眼瞧向風裳衣。「相公,他呆掉了……」柔荑在風裳衣眼前揮了揮,仍無反應。

  「刺激太大。」銀髮男子肩一聳,「你承諾過這是最後一個義診的物件,接下來不許再威脅我治病。」

  「好、好,除非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病人,否則准許『你』視而不見。」小娘子一語雙關——反正她相公視而不見,她見著了一樣算數。

  「喂,姓風的,我們要走了,有緣甭相見。」銀髮男子意思意思地拋下道別語,牽著親親小娘子跨出內室。反正風裳衣恐怕還得發蠢三刻以上,他懶得去喚醒他。

  月娘在雲層中探出嬌羞的皎潔臉龐,風裳衣仍呆坐在椅上,張著合不攏的嘴,宇文老爹及夫人來回數次進出屋內都驚動不了他。

  三更過去……五更過去……

  甫清醒的宇文琅琊望見投射到床鋪上的黑影時,轉頭便看見風裳衣僵直身軀定坐下動。她起身下床,疑惑的伸掌在風裳衣面前晃動。

  「我還以為你在為我守夜,原來睡得這麼熟?」宇文琅琊小心翼翼避開腰問傷口,拉過椅子與風裳衣面面相覷。「睜著眼睡,眼睛不酸澀嗎?」她動手掩上風裳衣的眼瞼——如同讓死不瞑目的屍體閉眼。

  突來神速的大掌箝住宇文琅琊的腕,風裳衣回神!

  「吵醒你了?」宇文琅琊頓了頓,「幹啥露出這般恐怖的眼神?誰惹你不快了?」

  風裳衣用力閉了閉眼。「無關快不快樂,我的眼睛睜得好酸好痛。」他稚氣地揉揉雙眼。

  「別使力揉。」宇文琅琊攔下他,「閉上眼休息一會兒。」

  「肩膀也好酸麻……」風裳衣順勢枕在宇文琅琊肩窩,感覺到宇文琅琊五指輕輕揉扭他僵硬的肌理。

  風裳衣鼻翼動了動,沒嗅到姑娘家該有的胭脂水粉味;雙手滑上宇文琅琊背脊,線條優美柔滑……緩緩下移,精瘦腰身……右手繞回胸前,平貼上胸膛……一片平坦。

  真是女人嗎?

  「別偷吃豆腐,我的傷口還疼著。」宇文琅琊提醒試圖將毛手滑進單薄衣襟內的風裳衣。

  對哦,宇文弟弟還受著傷呢……還能叫她「弟弟」嗎?

  「為何直盯著我瞧?哪里不對勁?」宇文琅琊順著風裳衣的目光,摸摸自己蒼白的臉頰。

  「你……傷口沒事吧?」

  「不礙事。沒料到柳家人反應激烈,被嚇了一大跳倒是真的。」

  風裳衣緊瞅著宇文琅琊淺笑的臉。宇文琅琊的言行舉止絕非一朝一夕養成,否則在舉手投足之間絕對掩藏不住女子應有的姿態,但她的動作自然而不做假……

  「但與柳家小姐被耽誤的青春年華相比,光捅這刀倒是償還不了。」宇文琅琊續道:「大夥扯破了臉也好,柳家小姐已年過二十,怎好再蹉跎姑娘家的終身?無論過程如何,能解決這樁婚事就好,免得造孽。」

  「是呀,你若娶了她真是造孽。」兩個女人怎麼共結連理?!

  「你這酸不溜丟的口氣是什麼意思?」宇文琅琊皺眉。

  「我只覺得好笑。」風裳衣強勾起笑靨——被欺騙的苦笑,「仔細回想從頭到尾的一切,原來我一直是被戲弄的那方。」

  宇文琅琊身子明顯一僵,瞅著他佯笑的俊臉。

  難道……

  「看著我又傻又蠢又白癡的反應很有趣,是不?倘若我是局外人,或許會陪著你捧腹大笑,但此刻我只覺得——難堪。」風裳衣深吸口氣。

  「你將話說清楚!別一個人在那自怨自憐地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宇文琅琊強迫自己冷靜,風裳衣的反應不見得是因為知道了一切……

  「你從來沒有對我坦白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是個——」

  「閉嘴!」宇文琅琊大喝一聲,右手捂住發疼的傷口,強壓住泛流的鮮血,她不斷吸氣,卻覺得身軀裏所有空氣幾乎被掏得一乾二淨,喉頭又乾又

  啞,迸出牙關的嗓音冷漠到連自己也無法分辨。「你覺得很難堪?很可笑?被我戲弄?」

  「事實明擺在眼前,你還希望我怎麼想?我無時無刻都在強調著自己喜歡一個人是看他的心,而非載裝魂魄的軀體,只要你是『宇文琅琊』我就會掏心愛你,結果呢?你給我的是什麼?欺騙!騙我以為自己愛上個男人,騙我老擔憂著你的掙扎!」

  「真抱歉讓你為難,一切到此為止了,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宇文琅琊別開臉,死咬著泛白下唇,忍受一波波的痛楚。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弄清楚你為什麼不明白告訴我?為什麼連我都信不過?」風裳衣恨不得搖醒宇文琅琊固執的腦袋。

  「你現在不也明白知道了一切?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麼差別?對你而這只不過換來『難堪』二字!說得真好——難堪,難堪……這也是我始終不敢面對的現實,哈哈哈哈……」宇文琅琊笑出聲,笑得肩頭顫抖,笑得挺不直腰,笑得心灰意冷。

  風裳衣讓宇文琅琊的反應嚇得慌了手腳,他從不曾見過如此失態的她。

  「宇文弟弟……你別笑,別這樣笑……」風裳衣箝住宇文琅琊肩頭,她每笑一聲,便有一滴晶瑩剔透的冰雨墜落,低垂的劉海掩蓋住冰雨的源頭——她的雙瞳。

  琅琊……琅琊……你要記住,你是宇文家的長子,是爹爹唯一的兒子。

  可是……我和小寶長得不一樣,小寶才是男生,我到底……

  聽娘娘的話,你是「宇文琅琊」,是娘娘的乖兒子。

  大哥,你瞧這衣裳很漂亮吧?可惜你是男孩,爹差下人搬了兩大箱給我和妹妹呢……還有胭脂、水粉、珠簪……

  琅琊呀,爹為你安排一門親事,等你藝成下山就娶了她吧。

  娘娘告訴過你多少回,你是男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

  不能哭,你是男孩呀。

  你,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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