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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降龍訣【閻王門系列】[全文完]

降龍訣(閻王門系列)  作者:決明

嗚……城裡人最討厭了啦
就會欺負她剛從靈山下來啥事都不懂
尤其是這個辦起案來六親不認的變態神捕
誇他好看,他說沒閒功夫讓她看到夠
請他找人,他開起惡劣玩笑讓她在大雨中拿著告示「招領」
好啦,總算他良心發現把她撿回家吃閒飯兼等消息
可當她糊里糊塗愛上他,又聽信皇甫混蛋的讒言「迷姦」他
被他翻來翻去、又親又咬、又舔又摟一整晚之後
這沒心沒肝的臭男人竟然說他沒印象的都不算數!
嗚嗚嗚……既然他不認帳,她也不稀罕
大不了窩回靈山孤獨的等發霉、等腐爛
可是這傢伙真的欺人太甚,居然千里迢迢跑來逮她歸案
說要把「迷姦官差」的「女淫魔」送進大牢算「業績」……

第一章

 雕花金錫漆樑柱,紋龍刻鳳,左騰蒼穹而飛。  
  蛛絲銀縷盤壁垣,掛蜘吊蟲,右邊那只最肥。  

  拿雕功細膩的盤柱騰龍與角落間揚腹吐織的墨黑蜘蛛相提並論,足見這個人有多麼無聊。  

  無聊,真無聊。  

  浪費了他一整個上午的光陰、流逝掉可能追索到「閻王門」消息的機會,  

  讓他坐在客棧的雅房內數蜘蛛。  

  龍步雲撐著腮幫子,將一個個哈欠巧妙地掩飾在掌中,方桌旁正有人慷慨激昂地發表著緝捕盜匪惡徒的高見,有人附和、有人反駁、有人不以為然、有人神遊太虛。而他,大抵是屬於最後那類。  

  輪完一圈,大伙終於願意聽取洛陽首屈一指的神捕——龍步雲的指教。  

  「龍捕頭,關於王二師爺所提,您的看法如何?」  

  龍步雲的表情雖沒流露出「如夢初醒」的惺忪,但也相去不遠。他不急著表達贊成與否,只懶懶地反問:「你剛剛說……那叫什麼夜盜來著?」  

  經旁人提醒,龍步雲緩緩頷首,繼續道:「毒手夜盜。據每戶受害的百姓指出,他精通岐黃,善使毒,犯案不見殘暴血腥,而是以特定迷藥迷昏百姓,優雅進屋行搶。你認為這樣的傢伙,面對一大群窩在桌子底下埋伏的官差,他下毒迷昏眾人的技巧就會失常嗎?」  

  他倒覺得毒手夜盜只會多發一筆意外之財——搶光官差們錢囊裡的每分錢。  

  被點出缺失的王二啞口無言,原先就持反對態度的人則為龍步雲的問句喝采。  

  「我就說王二師爺的提案不好,龍捕頭,那方才老夫的拙見,您看——」張三忙不迭想爭取龍步雲的讚許。  

  「的確是拙見。」龍步雲毫不客氣,「毒手夜盜既然有勇氣在行搶之前發出告示,他還會在乎你所謂的『守株待兔』?若他一日之內發給洛陽家家戶戶一封夜襲信,咱們官衙有多少人力可以守住他這隻兔崽子?」充其量只會累死一群衙役。  

  「那在下提議的……」  

  龍步雲舉手制止眾人發言,灌下大杯潤喉香茗才道:「至於其他李四、陳五、毛六、林七所提的搜城包圍、翻巷緝捕、高價懸賞、戶戶盤查,皆非良策。」乾脆一次挑明了講,省得浪費唇舌。  

  眾人鐵青著臉。  

  「既然如此,龍捕頭的高見是?」  

  龍步雲揚起不帶笑意的唇弧。「乾脆,咱們買通殺手組織閻王門幫咱們料理毒手夜盜,然後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趁著閻王門向咱們領取酬金的同時,再來個人贓俱獲,一舉解決了棘手的夜盜,順便掃清閻王門。這王意可好?」  

  「對耶,咱們怎麼沒想到?」  

  「這招黑吃黑,真高。」  

  「不傀是鐵血神捕。」  

  就在眾人鼓掌以表佩服的同時,龍步雲長指敲敲桌緣,吐出令人幻滅的現實:「我只是在說笑。」  

  拜託,原來他是整桌傢伙中唯一清醒正常的人!  

  閻王門是何等神秘的組織,連與閻王門魑魅魍魎取得聯絡都是道難題,如何買通閻王門為官府殺人?  

  再說,毒手夜盜也罪不至死,最多是笞杖棍鞭伺候一頓,或黥個「盜」字在臉上,犯得著讓殺人不眨眼的閻王門來處置他嗎?  

  第三,官衙對夜盜束手無策,竟需用另一批更凶更惡更辣的殺手來辦案,這話要是傳開,別說縣太爺臉上無光,連他這個捕頭都無地自容。  

  第四,官衙怎可能花下天價,只為了捕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夜盜?那筆酬金足以讓縣太爺再納百來個小妾,快活享受咧!  

  思及此,龍步雲臉上的閒散神情總算被憂蹙所取代。煩,真煩!他為了追捕閻王門一事投注所有心力,現下卻得暫停好不容易有了些微眉目的調查,只因為毒手夜盜在兩天前洗劫了縣太爺夫人的娘家!  

  哼哼,領一份薪俸做兩份事,公差真難為。  

  眼神回到方桌之上,眾人正眼巴巴地等待他開口說出一、兩條好計策,以免今天的談論議事虛耗光陰。  

  龍步雲著實懶得將心思浪費在無名夜盜身上,乾脆做個面子給這群俸給比他高出一倍,卻成天在衙門泡茶聊天的師爺。  

  「我想,就集合眾位師爺的提案,搜城、翻巷、懸賞、盤查、埋伏,外加守株待兔,如何?」  

  呿,說來說去還不是採用方才被他評得一文不值的提案——每個師爺眼中顯而易見地寫著這句輕蔑。  

  龍步雲不以為意,拳一抱、頭一點,瀟灑退場,留下師爺們對他竊竊私語。  

  龍步雲到馬廄牽馬時,朝身後的人說道:「泠溱,捎封信到踏劍山莊,讓二師弟下山幫我繼續追查閻王門底細,我好先將全副精神放在毒手夜盜上。」  

  泠溱,與龍步雲同為踏劍山莊弟子,龍步雲排首,泠溱排行第四,也是眾家師兄弟中唯一與他同為衙役之人。  

  「大師兄,你又準備為了公事而動用交情。」泠溱年輕的面容上有著老成的透徹。  

  「沒錯。反正琅琊窩在山莊裡也不會多生顆腦袋,何不乾乾脆脆利用他,反正短時間內,我是非得解決毒手夜盜之事,閻王門方面就麻煩琅琊出賣勞力。」  

  宇文琅琊是踏劍山莊第二弟子、龍步雲的二師弟,所以時常被揪來出公差——當然是不支俸的。  

  「或許二師兄點頭同意下山幫忙時,你已經解決了毒手夜盜這案子。」泠溱提醒著龍步雲關於宇文琅琊難搞的脾性。  

  「每天飛鴿送信去踏劍山莊——我會讓踏劍山莊的師兄弟合力將琅琊給攆下山來的。」如果眾家兄弟不想被臭氣沖天的鴿糞給熏死,可以想見,不出二十來天,宇文琅琊便會離開踏劍山莊——被轟出來的。  

  泠溱笑了,但仍不忘正事。「大師兄,關於毒手夜盜一案,你又做何安排?真要用那些師爺的劣策?」  

  「對,咱們就用那些劣策,只不過我可不白費心力在搜城、翻巷、守株待兔上,咱們去盤查。」  

  「挨家挨戶?」  

  龍步雲的食指在泠溱鼻前三寸晃了晃。  

  「不,咱們只查藥鋪。」  

  「藥誧?」泠溱先是不解,隨即瞭然而笑。「用毒之人永遠也不可能讓自己的『隨身武器』短缺,而按照毒手夜盜向來自詡優雅的行為,你認為他不可能拎著竹簍上山採藥挖人參,所以——」  

  「你猜對一半。」龍步雲跨上馬背,一改先前的傭懶,露出只有在投身擒捕惡徒時所散發的極度自信及蓄勢待發的笑意。「只要找對了來源,還怕兔子不入袋嗎?」  
纖纖素手伸進腰間的紅色小福袋裡,摸出一把甘草瓜子,嗑得響亮有聲。  

  喀、喀、喀……  

  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襲鵝黃輕衫、乳白披帛,綰雙髻,髻上插綴著一柄木篦,再無贅飾。輕輕搖晃的螓首,牽動烏溜青絲在背脊晃蕩出一片波紋。  

  喀、喀、喀……  

  圓溜溜的大眼望向藥櫃前配製草藥的灰衣男人。  

  灰衣男人俐落地將藥包好遞給求診的婦人,並交代數句:「六碗水煎煮成一碗,忌吃冷食、豆類,也禁飲濃茶。」  

  「謝謝您,謝謝您,大夫。」  

  送走了婦人,灰衣男子笑著走近猛嗑瓜子的小姑娘。隨著他的步伐越近,一股濃烈的草藥味竄進她鼻腔,其中混雜著一種她不常嗅到又無法形容的味道,久久不散。  

  「小姑娘,你的意思是,在下極可能正是你找尋之人?」灰衣男子坐在離  

  她兩步遠的椅上,俊秀的臉龐彬彬有禮。  

  「你複姓皇甫?」小姑娘問。  

  「是,在下皇甫冰川,『冰川』是按照皇甫世家的祖訓,取一藥名而來。」  

  嗑瓜子的嘴停了下來,小姑娘低頭在小福袋裡又摸又搜,好半晌才從甘草瓜子堆中尋出一封書信。  

  「我爺爺師父說你只要讀了這封信,便會明白我的身份,並且知道如何安置我。」她沒多加查證,直覺反應。  

  皇甫冰川瀏覽完書信,抬眼凝覷著小姑娘。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再問道:「你看過此信嗎?」  

  小姑娘搖頭,繼續啃瓜子。  

  「你知道與我的關係嗎?」  

  仍是搖頭。  

  「信中說,你是皇甫世家的親族之女,算來也是我堂妹。」皇甫冰川將信折好準備收進外褂內袋,卻見小姑娘攤著白玉手掌,要他將書信交還。  

  「那是我爺爺師父的遺書,還我。」小姑娘毫不自覺語氣中的直率失禮。  

  皇甫冰川不以為意,遞還給她。「我該如何稱呼你,『堂妹』?」  

  「從小到大,爺爺師父都叫我娃娃。」  

  「好,我也這樣稱呼你。」皇甫冰川淺笑。「你向來和你師父在山林中隱居,現下老師父駕鶴歸天,獨留你一個年輕姑娘,既然你我有親屬血緣,我自當照顧你往後的生活,你也毋需再奔波流浪。」  

  娃娃瞳兒一瞇,面對皇甫冰川的善意笑靨時,突然憶起爺爺師父在病榻上的叮嚀交代——  

  「娃娃,這封信你好好收著,下山去尋著姓『皇甫』的神醫,他與你的關係非淺……但這層關係……我不知道那小伙子會如何看待。娃娃,爺爺師父只能一賭,就賭你下半輩子的幸福和生命……」  

  「爺爺師父,我不懂。皇甫是誰?那小伙子又是誰?」  

  「皇甫……皇甫代表著一個岐黃之家,一個高超的醫理高人。那小伙子……爺爺師父見過他一面,雖然當時他只不過是個七歲孩童,但初見時他那囂狂、傲然、目中無人的模樣,至今仍讓我印象深刻,我想他這股氣勢到老、到死都不可能有絲毫改變。」  

  是了,爺爺師父曾說過那個名喚皇甫的小伙子是個囂狂傲然的臭小子,與眼前溫文爾雅的皇甫冰川所給人的感覺相去甚遠,爺爺師父還說皇甫小伙子的惡性恐怕到老、到死都不會更改一分一毫……  

  「我一定得去找那個叫皇甫的小伙子嗎?我想留在山裡。」  

  「若讓你孤獨終老一生,教我如何瞑目?而你一直與我在山林間,不僅無法熟知世俗的禮教囹固,甚至連識人善惡這等自保能力都欠缺……」  

  「打擾了。」  

  突然跨進藥鋪門檻的身影及嗓音,打斷了娃娃回想的思緒,及她腦海中對皇甫冰川一閃而逝的懷疑。  

  滿室的濃烈藥草味瞬間被另一道香氣所取代,那股味兒既淺又淡,像是她曾在山林間嗅得的草香,更像她每回習字偷懶,為了逃避爺爺師父責罰時而爬上枝權躲藏的樸樹清芬。  

  是她最喜歡的味兒呢。  

  娃娃偏著頭,瞧見來人身著青色衣裳,一如乾淨的青草色澤,再上移數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輪廓分明的石稜男顏,眉濃而輕揚,鼻鋌而不傲。她久處山林,極少接觸人群,一時之間也無法分辨眼前的男人是俊是醜。  

  但她,就是想看他。  

  「這位公子,您需要些什麼?」皇甫冰川迎上前去。  

  「我不是來求診的。在下龍步雲,隸屬縣衙捕快。」  

  「原來是龍大人,失敬。在下皇甫冰川。」皇甫冰川微驚,但仍合宜地應對。「不知大人有何貴事?」  

  「貴事不敢當,只怕叨擾了皇甫公子。龍某奉命盤查洛陽家戶,只因近日  

  宵小猖撅,這是例行公事,龍某問些話就走。」龍步雲打著官腔,自是沒有忽略始終不曾由他身上移開的那道視線。  

  「龍大人,您太客氣了,若有在下能盡力之處,在下必定知無不言。龍大人,請坐。」皇甫冰川招手請龍步雲落坐,藥鋪內僅有兩椅一桌,除去娃娃霸佔的木椅外,跟在龍步雲身畔的泠溱及官差們只得站於一旁。  

  「泠溱,你留下就好,其餘人退到鋪子外,別打擾了皇甫公子的生意。」  

  「是。」  

  皇甫冰川斟滿了香茗,正要送往龍步雲方向,一隻粉嫩嫩的柔荑率先一步接過茶杯,菱嘴輕輕將熱茶吹涼,小啜一口,溫潤嗑了好半晌甘草瓜子而口乾舌燥的嘴兒。  

  「娃娃,那杯茶——」皇甫冰川來不及糾正她的失禮。  

  「有些燙,但茶很香。」娃娃不吝嗇給予評語,她繼續從小福袋摸出瓜子嗑,無論她嗑了多久,鼓鼓的紅色小布袋仍不見消減。  

  皇甫冰川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訓「新任堂妹」,只得陪著無辜苦笑,忙不迭再添了杯茶,遞子龍步雲道:「請龍大人見諒,舍妹小孩子心性,不知輕重,您別見笑。」  

  「不會。」  

  娃娃眨眨眼,即使她再蠢也聽得出皇甫冰川方才一番話正是貶損她。她只不過是喝了杯茶,這也叫不知輕重?!而那個渾身清爽香氣的男人竟然還回答「不會」,難道在他眼中也認為她的行為有錯?  

  兩個男人自是不明白娃娃內心的嘟囔,開始談起正事。  

  「皇甫公子,近日不知是否有特殊人士上藥鋪抓些特殊的藥材?」  

  皇甫冰川一臉茫然。「特殊人士?通常上我這兒抓藥的都是街坊鄰居,看的多半是傷風或筋絡方面的小毛病,在下不明白龍大人所謂的特殊藥材是指什麼?」  

  兩人對話間,娃娃的視線仍大黥刺停留在龍步雲身上,毫無尋常女子的矜持婉約。  

  「像是具有迷藥功效的藥材。」  

  「迷藥……」皇甫冰川沉吟許久。「我的藥鋪裡只有幾味藥材有這等功效,但不記得有人曾來購買,這幾味藥材存放的份量極少,我應當不會記錯。」他取出數種藥材,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是嗎?」龍步雲注視著他,彷彿想由他臉上探索是否有撒謊的不自在。半晌,才笑笑地起身道:「抱歉,打擾了皇甫公子,謝謝你提供的訊息,龍某就此別過。泠溱,咱們走。」  

  啊,他要走了。  

  娃娃腦中才閃過這句話,右手已經揪住龍步雲的外褂,不曾遲疑。  

  「別走。」  

  龍步雲一怔,同行的泠溱及一旁的皇甫冰川亦是愕然。  

  「姑娘還有事?」龍步雲問。  

  「我還沒看夠你。」娃娃口吐一句讓眾家閨秀撞牆十次也不足謝罪的大膽言辭——沒有一個女孩兒能這般不知羞地挑逗男子,何況是在旁人面前。  

  「可惜龍某沒這等閒工夫讓你看到夠。」龍步雲身子一側,脫離娃娃的掌握。  

  「娃娃,好女孩不可以這樣朝男人說話。」皇甫冰川也出言輕斥。  

  「我說錯了什麼嗎?我只是想看他而已呀。」這跟好女孩有什麼關係?難道好女孩都不准說話、不准看人的嗎?城裡人真麻煩。  

  「我知道你在山野間不曾學習道德禮教,這不怪你,但現在你既已決定留在我皇甫家,這些都是你不得不學之事,而頭一件事,便是要教導你一個好姑娘家該有的舉止。立刻向龍大人賠不是。」  

  「我沒做錯,為什麼要賠不是?」娃娃的視線總算由龍步雲身上移到皇甫冰川佯怒的臉龐。「爺爺師父從沒告訴過我,不可以這樣看一個人。」  

  「我不知道你嘴裡的爺爺師父到底教了你些什麼,你在皇甫家便要有皇甫家的規矩——」  

  娃娃打斷他的話,「那是你家自訂的規矩,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對我這麼凶,還羞辱我的爺爺師父,我才不要跟你好咧!」  

  她朝皇甫冰川做個鬼臉,小福袋一拎,頭也不回地離開藥鋪。  

  「皇甫公子,你的語氣太過嚴厲了。」龍步雲瞧著怒火高張的小小身影奔向市集,消失在擁擠人潮中。「你不擔心令妹走丟?」別到時又報官幫忙尋人,增加他的負擔。  

  「不擔心。她在洛陽舉目無親,若是餓了、困了,也只能回我這裡。況且她也只不過是今天才上門尋親的小孤女,不敢太過造次。」  

  「但願事情能如皇甫公子所想的容易。」清官難斷家務事,龍步雲不再贅言,離開了藥鋪。  

  回程的途中,龍步雲與泠溱討論起今日所查的數家藥鋪。  

  「泠溱,你覺得查了這五家鋪子,有無進展?」  

  泠溱搖搖頭。「所有鋪子的大夫所答皆相似,難不成咱們料錯了毒手夜盜的脾性,抑或他所使用的迷香並非尋常藥鋪所售的東西?」  

  「也對,也不對。五家鋪子中有三家是十數年的老字號,那幾位大夫是我從小看到大的熟面孔,至於另外兩處……不能說毫無斬獲。」龍步雲說得精簡,恐怕只有他自個兒聽得明白。  

  泠溱深知龍步雲辦案時的觀察入微,看著龍步雲自信地笑,想必要破毒手夜盜一案只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大師兄,對於咱們今天遇上的那名小姑娘,及為人兄長卻毫無擔憂之心的皇甫冰川,你做何看法?」  

  「看法?我該有何看法?」龍步雲閒閒涼涼地反問。  

  「那小姑娘是因為你才挨罵的。」  

  「泠溱,你知道我向來不會將『非我之罪』的過錯攬在身上,總不能因為今天小姑娘多瞧了我幾眼,我就非得為她主持公道,是不?」  

  泠溱當然知道!他們相識十數年,龍步雲在眾師兄弟面前是一副善良大哥的面貌,辦起案來又是另一副嘴臉,否則「鐵血神捕」這沒心沒肝的暱稱從何而來?  

  事出必有因,而此因便來自於龍步雲天差地別的雙面舉動。當龍步雲辦案時,根本就到達了六親不認的變態地步,連六親都能無視,何況只是個一面之緣的小姑娘?  

  「大師兄,我突然發覺你比二師兄更讓人猜不透,二師兄的冷漠全部表現在臉上,而你,是隱藏在心裡。」  

  龍步雲回視泠溱,眼仍帶著笑,唇角勾起對他透徹觀察力的讚許。  

  「那麼究竟是表現在外的人恐怖,還是沉斂在心的人更恐怖?」  

  泠溱沒有回答,因為龍步雲自己說出了答案。  

  「我想,是後者吧。」伴隨著這句話,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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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被搶了?!  

  在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洛陽城?!  

  「搶、搶劫呀!那個兔崽子搶了我的小福袋——」娃娃扯開嗓門尖嚷,跌跌撞撞的追逐哪勝得過男孩鑽竄大街小巷的俐落。  

  呼喊聲繚繞在東西市集,小男孩像只滑溜的鱔魚,每每在娃娃僅差一寸就能揪著他之時又失了蹤影。  

  「那個誰誰誰,幫我攔下他——」心急如焚的娃娃素手隨便指揮著兩旁不知名的路人,只盼眾人出點微薄之力。  

  喝!那小男孩竟然還回過頭賞她一記鬼臉。  

  「忍無可忍,毋需再忍——」娃娃嚷嚷著爺爺師父向來掛在嘴上的「至理名言」,火大地脫下繡鞋朝小男孩的腦門投擲,小男孩像是背後多長了雙眼,頭一偏,躲過繡鞋攻擊。  

  小男孩挑釁地回過頭,好巧不巧正面迎上另一隻鞋底。  

  「嘿嘿,躲得過右腳,左腳可沒這麼便宜你!」娃娃撩起裙擺,踮起腳尖追上前來,顧不得自己現下的模樣是怎生狂野不羈。  

  小男孩拔腿再跑,才跑兩步便硬生生被人給揪起衣領提到半空中,他只能揮舞著手腳以示掙扎。  

  「又是你,在我的地頭為非作歹,擺明不把我這個捕頭放在眼底,是不?」龍步雲與小男孩眼鼻相對,「記不記得上回我放你回去時所撂下的狠話?」  

  小男孩害怕地吞嚥口水。  

  「看來你已經忘得一乾二淨,無妨,讓泠溱大哥提醒、提醒你。」龍步雲右手一拋,把小男孩當皮球丟給泠溱。  

  泠溱原先就長得一副不怒而威的峻顏,加上此時惡意的笑容,讓他看來更加陰沉,抓著小男孩到一旁「重新教育」。  

  「你的?」龍步雲將紅色小福袋拿到娃娃眼前。  

  娃娃驚喜地望著上回她沒瞧夠的男人。「是你!」  

  龍步雲當然也認出了她,將小福袋晃了晃,再次問道:「你的?」  

  「我的。」娃娃彎月似的眸子不帶羞澀地注視著龍步雲,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幾乎教人分不清她指的是小福袋,抑或瞳間唯一的投注——龍步雲。  

  「為了確定是你所失竊之物,大略說說袋間的物品。」龍步雲又補上一句,「這是例行公事,並非為難你。」  

  娃娃壓根沒朝為難這方向去想,率直道:「一千三百六十二顆甘草瓜子、五兩銀子、一封遺書、兩顆饅頭和十來個瓶瓶罐罐。」  

  這麼小的囊袋,有可能容得下她所說的物品嗎?龍步雲半信半疑,將小福袋交給身旁衙役。「點點看。」  

  衙役領命,倒出小福袋中所有物品,蹲坐在街邊開始算起瓜子的數目。  

  「那兩隻繡花鞋,你的?」龍步雲遙指著散落兩旁的繡鞋。  

  娃娃吐吐舌,一跳一跳地拎回繡鞋,套回腳上,一逕衝著龍步雲傻笑,還不忘湊到他身邊,鼻翼俏皮地嗅動,神態頗似於鼻子靈光的小母狗。  

  「你在做什麼?」  

  「聞你身上的味道呀。」娃娃甚至肆無忌憚地抓過龍步雲的手,硬往自個兒鼻前送。  

  真懷念,只要湊近他,流竄在她鼻腔的淺淺馥郁香味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兒時嬉戲的林間草原,好香、好好聞喔……  

  龍步雲的不悅全數寫在眼眸之間——她有興趣當條發春小母狗,他可沒破格到降身為大公狗。  

  「你身上的香味是從哪裡來的?」娃娃問。  

  「我非婦道人家,既不撲粉也下染香,何來香味?」他連一般文人雅士慣用的薰衣之舉都不屑跟進。  

  「有啊,就在你衣裳……不,不是衣裳,因為我方才聞你的手背時,那裡的香氣更濃。」娃娃踮起腳尖,花樣的臉蛋在龍步雲眼前急速放大,指著他的臉道:「啊!原來這裡才是最香的地方。」  

  「胡扯。」  

  「我才沒有胡扯呢。」  

  「總捕頭,我數完了,袋子裡的的確確裝有一千三百六十二顆瓜子、五兩銀子、一封書信、兩顆饅頭及數瓶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應該是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吧。」衙役稟報道。  

  「嗯。將袋子交還給姑娘。」  

  娃娃領回小福袋,拈起一顆瓜子嗑。「現在只剩一千三百六十一顆了。」  

  她拍拍盈滿的小福袋,也難怪別人想搶,光就外形來看,她的小福袋就像個掛在腰間的錢囊,光天化日之下勾引著賊人垂涎。  

  「若不想再遇麻煩,你最好早些回家,別在大街上廝混。」  

  「我沒有家可以回了,爺爺師父不許我留在山裡,非得逼我來找人,可惜我找不到。」  

  「皇甫公子呢?他不是你的親人嗎?」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雖然他有很多條件都和我爺爺師父說的相吻合,但是尋常人遇上一位半路認親的野丫頭,為何沒有半絲疑惑,反倒表現得理所當然,這太說不過去了吧?」娃娃將心頭疑問朝龍步雲全盤托出。  

  「有理。」沒料到這丫頭看來野歸野、天真歸天真,觀察得倒仔細。  

  娃娃見龍步雲稱許的眼光,續道:「而且他對我凶,我才不要跟他一塊兒住,何況他身上有股好怪好怪的味道,我不喜歡。」她努努嘴,還是比較喜歡龍步雲身上的青青草原味。  

  才誇她聰明,她卻馬上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是怎樣的怪味道?」  

  「我不知道,以前沒聞過,也或許只聞過一、兩回,所以形容不上來,但我不喜歡。」她的小手在鼻前揮了揮,表達她的厭惡。  

  那股味,像極了銅臭味。  

  龍步雲暗自回想著上回與皇甫冰川淺談的點滴,並未發覺這小丫頭所提及的怪味,但一瞧見娃娃的俏皮模樣,他也只將之歸為小丫頭的胡言亂語。  

  「既然你不回皇甫公子身邊,你現下在何處落腳?」龍步雲隨口一問。  

  「哪裡有樹就在哪落腳呀。」娃娃指著枝葉繁盛的樹上,她從小到大不知睡在樹上多少回,早就駕輕就熟。  

  龍步雲沒應聲,直到威脅恫喝完小男孩的泠溱回到他身後。  

  「咦?你不是那天藥鋪裡的小姑娘嗎?」泠溱也認出她來。  

  「你認識我?我不記得見過你。」娃娃回得理所當然。  

  「你當然不記得見過我,那日你的眼神全膠著在我大師兄身上,到後來還依依不捨。」恐怕連身邊究竟站了幾個人都毫無所覺咧。  

  「泠湊,誰讓你多嘴了?」  

  「我只是在勾回小姑娘的記憶。」  

  龍步雲不置可否地瞥了泠溱一眼。「咱們沒時間浪費,還有幾個地方待查,現在——」  

  他句子中最重要的四個字——馬上閃人——還來不及說出口,嬌嫩嫩的銀鈴嗓音搶先一步發言。  

  「你可不可以幫我找人?」娃娃的手又自動自發地纏上龍步雲的衣袖,握緊。  

  「找人這檔事官差中有專人司職,可惜那個司職的人不是我。麻煩你自個兒朝前走,第二條巷子右轉就可以看到衙門,自己去排隊登記。」龍步雲露出在師兄弟面前才會展露的溫柔笑意,嘴裡卻吐露著辦案時的冷峻及疏遠。  

  「我要你幫我!」  

  「為何非我不可?」雖然他領的微薄薪俸正是民脂民膏中的一小部分,但他已經很認命地在自己崗位上拚死拚活,自認這筆薪俸領得心安理得。現下她竟然要他在百忙之中再接下一件「雜事」,他可沒興趣和專司找人的衙門兄弟搶工作。  

  「我不要別人幫忙,只要你。」  

  好!真好的理由!有說跟沒說是一樣的。龍步雲撥去揪著他衣服的小手,纖纖五指隨即又朝衣裳的其他空隙襲擊。  

  「幫我啦!」  

  「別拉拉扯扯的!」  

  「你點頭答應啦!」娃娃把向來用在爺爺師父身上的撒嬌本領,照本宣科地套用在龍步雲頭上。  

  「嘖!」  

  泠溱笑看著大師兄與小丫頭一個像揮蒼蠅、一個卻努力不懈地糾纏,對於龍步雲的窘態感到有趣——看來大師兄遇上麻煩了。  

  「好!我幫你!」龍步雲大喝一聲,揪著娃娃的肩頭,將她推靠到石牆。「文房四寶!」  

  他一聲令下,衙役趕忙到鄰家店舖內張羅,半晌,蘸了墨的毛筆及紙張恭恭敬敬地遞上。  

  「拿著。」龍步雲將一臂之寬的白紙攤在她眼前,完完全全遮住了娃娃的視線,她只隱約從紙背瞧見墨筆在上頭揮舞,接著便是一柄薄利的匕首在紙張中央劃出一個四方格,讓娃娃困惑的臉蛋正巧鑲在其間。  

  粉嫩嫩的花顏在懸賞告示下顯得分外無辜。  

  「好了。」龍步雲調侃一笑。「你就乖乖站在這『懸賞』,你所尋找的人只要見著了這張告示,必會將你領回,到時請你發揮如此膩人的纏功,一輩子賴著他。」  

  「等——」娃娃的腦袋才探出數分便被龍步雲制止。  

  「告示不是不會說話的。」他伸出食指,停在距離她俏紅菱唇前幾寸,制止她的發問。  

  可是……這樣仿真能找到爺爺師父所提及的人嗎?  

  娃娃眼睜睜看著龍步雲走遠,只有他身旁的泠溱憂心忡忡地不斷回頭。  

  直到雙方各自化為遠方渺小黑點。  

  「大師兄,你為什麼要戲弄她?」泠溱急切的口吻中帶著滿滿的不諒解,他在娃娃眼中看到天真的信任,而大師兄競忍心戲弄她的信任?!  

  龍步雲嗤笑一聲。「任誰都聽得出來這只是戲言,倘若你是她,你還會傻傻地將自己當成告示,『貼』在壁邊嗎?」  
結果,她會。  

  梅月晌午,雨花濛濛。  

  龍步雲伏案振筆,正思索著連日來所查訪的點滴及其他兄弟搜羅的情報,還來不及落筆紙間,一串猛甩而至的水珠率先染濕了宣紙。  

  龍步雲頭也不抬,直接道:「泠溱,你難道不知道濕傘不能帶進屋內的道理嗎?就算你不知道,好歹也該有點良心,別將水珠甩得滿屋都是。」  

  他像個有耐心的長輩,教導無知後輩做人處世的大道理。  

  「我什麼道理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滿口仁義道德,行為卻擺明了狼心狗肺!」泠溱出口便沒有好話。  

  龍步雲眨眨眼,無辜受難的神情讓人很難聯想到「鐵血神捕」的美稱。  

  「很少聽到你這麼嚴厲地指責人,也很少聽到有人用『狼心狗肺』來讚美我。」龍步雲瞄一眼廳堂上懸掛的區額,上頭提的字眼可是與狼心狗肺全然相反的詞彙——忠肝義膽咧。  

  「你知道我剛剛上哪去了?!」泠溱雙掌使勁地拍在桌上。  

  「不知道。」他又不是泠溱肚子裡的蛔蟲,也沒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打轉。  

  泠溱深吸口氣,因為他明白動怒只會氣死自己。「我方才奉王師爺之命,上了一趟西市,途中經過張貼告示的石牆。」  

  「嗯哼。」龍步雲發出回應,以示他有認真地聽進泠溱的話,左手一揚,抽掉方才被泠溱弄濕的紙,繼續忙著揮毫。  

  「被你戲弄的小姑娘仍站在那裡。」  

  泠溱的話成功地讓龍步雲一怔,絲毫不覺蘸了濃墨的筆尖正滴落著墨淚。  

  「什麼?」  

  「她還在那裡。」  

  「她還在那裡?」龍步雲劍眉一攏,「那是兩天前的事了。」  

  「沒錯,所以你摸摸自個兒的良心,是不是配得上狼心狗肺這四個字?」  

  龍步雲垂眸,再換上一張紙,揮毫。  

  「你為什麼沒反應?」  

  「我有反應,我已經承受良心的譴責。」他點點自己的心窩處。「改日再遇上那姑娘,我會親自向她賠罪。」只是他沒料到天底下競有如此蠢呆之人。「我相信泠弟弟已經告訴那姑娘一切只是戲言,並打發她回去,不會放她在霪雨霏霏中挨餓受凍,是不?」  

  「我說了,但她不相信我,她只信你。所以她仍站在那裡。」泠溱加重語氣,並將濕傘丟放到整疊的紙上。「傘拿去。」  

  言下之意便是要龍步雲移動雙腳去將小姑娘接回來,即使不接人,也得明明白白告訴小姑娘這一切只是戲言,否則——  

  「她不會傻到一直等下去。」龍步雲輕聲道。沒有人會這麼傻……  

  「她會。」泠溱堅決反駁。  

  龍步雲的視線由窗外豆兒大小的雨滴落到傘上,回到泠溱堅決的臉龐,再落回窗外遠遠的彼方——記憶中,兩天前那張懸賞告示下的嬌俏容顏……  

  是的,她會。  

  雨花冷得教人直打哆嗦,衣裳沾了雨水,就像一片貼在肌膚上的冰,更是凍得教人直發抖。  

  娃娃拎著那張又濕又糊的紙,不斷將身子往冰冷石牆貼,想藉著簷下承雨水的屋溜來避雨,只是擋得了頭頂上的雨水,卻避不掉濺地而起的跳動水珠。  

  「繡鞋浸了水,裙擺也濕濕地貼在腿上,真不舒服。」  

  她一不小心,弄破了紙角,急忙換邊再抓,兩袖早已浹浹地滴著黑水——  

  雨水沖掉紙張上的黑墨,流滿她雙手。  

  「這樣真的有人會來找我嗎?還是會像那個泠溱小哥哥說的……」  

  泠溱小哥哥說龍步雲只是欺騙她、戲弄她,壓根等著看她笑話。  

  泠溱小哥哥說再傻再笨再蠢的人也能輕易聽出龍步雲語氣中的調侃。  

  泠溱小哥哥說別再等下去,不可能有人來接她回家。  

  泠溱小哥哥說……  

  娃娃搖搖頭,甩去腦中混沌的字字句句,眼眸間仍是強烈的信任。  

  迷濛雨間,行人稀少。  

  她望了望遠方,又低下頭。  

  「好想嗑瓜子噢……」她動了動又酸又麻的雙腳,左磨右蹭地擺脫濕透的繡鞋,腳趾繼續努力地褪去羅襪,讓光潔的裸足踩在小小水窪之間,腳踝上的玉鈴鐺清脆,玎玎作響。  

  使勁踩進水窪,噴濺出水花,她因這樣小小的舉動而發出輕笑。  

  突地,娃娃抽抽鼻翼,抬頭。  

  傾盆大雨沖刷不掉由遠而近的清淺香味。  

  蒙雨、只傘、孤影——  

  是龍步雲,是她想見的人,但卻不是她要找的人。  

  他停駐在娃娃面前。  

  「我還沒有等到那個姓『皇甫』的人來接我。」她嘟囔著,嗓音像是懊惱,不帶任何埋怨。  

  「不會來了。」龍步雲以紙傘為她遮雨。  

  「可是你說過……」  

  「我只是在戲弄你。用這種蠢方式,一輩子也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他以強迫手勁使她放下那張糊成一片的懸賞告示,驚覺她的肌膚既冰又濕。  

  「你是……戲弄我?」果真如同泠溱小哥哥所說?  

  「沒錯。」  

  娃娃咬著下唇。「可是……我很相信你……」  

  為什麼?爺爺師父不是說過,只要她全心全意相信一個人,那個人必定也會掏心挖肺地對待她?是爺爺師父說謊嗎?不,不可能,爺爺師父從來不騙她的……  

  她的衣裳有大半是濕淋淋的,髮梢不住地淌落冰冷的雨珠,原先粉嫩似櫻的雙頰因低溫寒雨而凍得蒼白。在那雙愕然及難以置信的烏瞳注視下,龍步雲內疚得幾乎想一頭撞上石牆,以謝她的全盤信任!  

  「為什麼?」為什麼要戲弄她?  

  「不為什麼。」  

  他才想問她為什麼咧!為什麼她會蠢到這種地步?!為什麼會將他的戲言當真?!為什麼……會如此信任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陌路人?!  

  直到此時此刻,她眼底的信任未曾減少絲毫,眼巴巴地等待他昧著良心再說句「我沒戲弄你」之類的安慰謊言。  

  「走。」龍步雲不想再開口解釋,他也毋需解釋什麼——因為他的的確確傷害了她。  

  「走去哪……」娃娃整個嬌小身軀被突來的香氣緊緊包圍,攬在龍步雲溫暖的懷抱之中。  

  還沒有人來接她……  

  只除了他。  

  「再信我一次。」龍步雲只低啞地說了這句。  

  娃娃眨眨圓眸,來不及反應,龍步雲已率先一步領著她離開張貼告示的石牆,她的雙腿因久久站立在寒溫的風雨中而僵直難行,龍步雲索性像懷抱稚齡奶娃般一把抱起她,讓她雙手環著他頸項,螓首枕靠在他肩窩,他另只手撐著傘,大雨滂沱間,健步如飛地奔回宅邸。  

  香氣越來越濃郁,就在僅差幾寸便能觸及的溫熱肌膚裡透出來的香氣……  

  包含著內疚、急切,以及淺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關懷。  

  娃娃突地笑了。  

  泠溱小哥哥,你錯了噢,龍步雲沒有騙我,我的的確確等到了人,也等對了人——娃娃開心地想著。  

  再信我一次。  

  「好。」她埋首在他因急奔而飛揚的黑髮間,喃喃自語。  

  我相信你。  

  最後一句答覆輕鎖在緩緩陷入沉睡的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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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作孽,不可活。  

  誰教他一時口不擇言,對她說了句惡劣的戲言,果真是天理昭彰,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  

  報應呀……  

  「少爺,我替那位姑娘換好衣裳了。」龍家丫鬟恭敬地福身,並拎著原先穿在娃娃身上那套濕透的衣裙。  

  「嗯。順便交代廚子準備熱薑湯過來。」  

  「是。」丫鬟退出房內。  

  娃娃仍在熟睡中,緊緊抱著錦被,半張酣甜的臉蛋就埋在被間。  

  方纔龍步雲將她安置在其他廂房,這小丫頭就是睡得不安穩,硬是不肯從他身上下來,貪賴著她嘴裡所說的「香氣」……逼不得已,龍步雲只好將她塞到「沾有他身上香氣」的自個兒床榻上,拿了條「沾過他身上香氣」的錦被給她,這才讓小丫頭心滿意足地吁出輕吟,瞬間陷入沉沉甜睡。  

  龍步雲嗅嗅自己身上,卻聞不到任何香氣,還免不了些許的男人汗臭味,這丫頭反倒信誓旦旦,怎能令他不生疑?  

  叩叩。敲門聲響起。  

  「進來。」龍步雲料想應當是丫鬟送來薑湯,隨即應聲道。  

  薑湯是送來了,只不過端湯人的身份卻令龍步雲逸出無奈低吟。  

  「娘,怎麼有空過來?」他擠出笑臉。  

  「送薑湯。」龍母開開心心地捧起托盤中的瓷碗,向寶貝兒子證明自己的動機再單純不過。  

  「然後就回房間休息?」龍步雲仍笑問。  

  「當然不!」龍母徐娘半老的花容上猶能看出年輕時傾國傾城的絕艷麗姿。「我是來看兒媳婦的。」  

  「兒媳婦?我房裡有這玩意兒嗎?」  

  「彩兒說你帶了個姑娘回來。」彩兒正是方才為娃娃更衣的年輕丫鬟。「她睡下了,是不?讓為娘的瞧瞧。」  

  「娘——」龍步雲還來不及阻止,龍母已搶先一步地掀開床帳。  

  「好可愛的粉娃!不錯、不錯,兒子,你和你老爹同樣有眼光。她今年多大歲數?哪裡人氏?家裡有哪些人?她爹是做什麼的?你們在哪兒相識的?」龍母拋出成串的問題給身後的寶貝兒子,卻又不給他回答的時間,兀自驚呼欣喜,感動莫名。「你瞧瞧,她還噘著嘴兒輕打呼咧!可愛、真可愛!」  

  「娘,你別嚷嚷!」  

  「好好好,娘不嚷嚷,不吵醒你的寶貝媳婦兒。」龍母咯咯直笑。  

  「她不是我的媳婦兒,我連她姓啥名啥,今年多大,哪裡人氏,家裡有誰,她爹是誰都不清楚。」龍步雲順便回答方纔的問題。  

  「那你帶她回家做什麼?」還讓她入主自個兒的廂房咧!  

  龍步雲凝覷著睡夢中的粉顏,緩聲回道:「她唯一的師父離世,獨自到洛陽尋親,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涉世未深,所以……」  

  「喔?」龍母挑起右邊柳眉。她的寶貝兒子向來不是那麼善良的傢伙。  

  龍步雲尷尬的再換個理由,「你兒子領的薪俸好歹也是人民的辛苦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為民謀福是天經地義,難道你希望看到你兒子成為人人唾棄的奸官惡差嗎?」  

  「唔?」龍母再挑起左邊柳眉。為民謀福當然是天經地義,只不過套在一個專司鏟奸除惡的「鐵血神捕」龍步雲頭上,這句話就顯得有濫用之嫌。  

  「再者,我對這小姑娘做了些失禮的事,男子漢大丈夫,自當肩負起責任。」龍步雲一頓,再加注,「直到她找著了親人。」  

  「耶?」龍母兩邊的黛眉一塊兒輕輕聳動。她兒子對人家做了些「失禮」的事耶!不成、不成,她越來越好奇,她這個向來視衙門差事如生命,壓根不懂何謂風花雪月的寶貝兒子到底干了啥「失禮」的壞事?  

  「兒子,是什麼失禮的事呀?」龍母探問的嘴臉,俏皮得不像一個為人母親該有的模樣。  

  「娘,你真是夠了,以後我絕對要爹禁止你看那些淫書艷冊,省得你滿腦子都裝了些有的沒的!還有,你既然有閒暇在我房裡探問東、探問西,幹啥不回房陪爹去恩愛甜蜜?有空再幫我添個弟弟或妹妹,不送了。」龍步雲簡直要敗給這個本質上像他妹妹的頭疼親娘。  

  「不孝子!有了媳婦沒了娘,是不?娘還待不上半刻,你就要將娘給攆出去,嫌娘礙事了!」龍母懊惱地跺腳。  

  「我說過了,她不是我媳婦兒!你要是想當婆婆,還得看我哪一天破了『閻王門』!」他早在兩年前便立下誓言,願傾餘生剿除殺手組織閻王門,寧可  

  一世不受家累阻撓,也要與閻王門周旋到底。  

  「那我豈不是一輩子都抱不到孫子?!」龍母心直口快。  

  「娘,希望你的口不擇言不會有成真的一天,否則龍家就絕後了。」呿,連自個兒的親娘都咒他!  

  「步雲,你不能先為龍家留個後,再去對付閻王門嗎?上回我才聽你爹提起,閻王門全是群武藝高強又殺人不眨眼的惡徒,萬一你——」  

  龍步雲翻了個白眼。「娘,你沒聽過『邪不勝正』嗎?」  

  「我只聽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謝謝您打擊了寶貝兒子的自信。薑湯,您送來了;人,您也瞧過了,現在讓您的寶貝兒子恭送娘親出房門,可好?」龍步雲不帶惡意地嘲弄,嘴裡說著「恭送」,實則是打開房門,將龍母硬推了出去。  

  龍母一聽到兒子用「您」來稱呼她,就知道兒子的耐性即將用罄,識相地跨出門檻,驀地又回頭。  

  「你晚上睡哪?」她指指床鋪,上頭已經有個俏娃娃佔了整張床呢。  

  「我今晚不睡了。」龍步雲仍是笑著,看著龍母眼眸中閃動著「淫書艷冊」裡的種種情節,他馬上補充,「我準備用整晚的時間來處理公務,釐清現在我手邊夜盜一案的疑點,並且擬定明早該由何處著手查案。」  

  「喔……」龍母露出掃興的失望眼神,蓮步前移三步,再回首。「兒子呀,你若是不清楚如何討女娃兒歡心,爹爹和娘娘都很樂意讓你詢問,萬一床第之事不明白,別害臊,爹爹和娘娘也會努力講解給你聽,再不,娘房裡的春宮畫也可以參考——」  

  砰!回答她的,是迎面甩上的門扉巨響。  

 

  旭日破雲而出,雞啼驚眠而醒。  

  娃娃揉揉惺忪睡眼。「咦?這是哪兒?有床有被的……」好半晌她才完全清醒。「對了,昨兒個他把我領回來了……」  

  撥開床帳,遍尋下著她的繡鞋,娃娃只得光裸著蓮足巡視房內一圈。  

  不期然地,在窗邊瞥見伏在案上打盹的龍步雲。  

  她躡著腳走近,案上的蠟燭早已融成一攤軟泥,他右手所執的毛筆仍帶濕軟,可見他甫睡下沒多久。案上成堆的書冊、紙張,紙上密密麻麻地標注成篇文字,她輕輕拈起一張。  

  「素芃、銀鴉草、莽蒼、絹菊、迷尊……全是些使人陷入昏睡的毒草毒花,龍老大寫這些做什麼?」她已經直接和龍步雲攀起關係,「但若說到迷藥,怎麼可以漏了『斷香』呢?它可是迷藥之王呢。」她自作主張地拿起架上毫筆,蘸墨,補上一味藥名。「對了,還有『映山紅』、『春山如笑』、『貴妃醉』……」  

  娃娃喃喃念出好些名稱,也不忘一一寫在紙上。  

  這些可都是爺爺師父教過她的迷藥名稱呢。  

  娃娃在龍步雲耳畔製造的聲音雖小,仍令人無法忽視。  

  龍步雲睜開眼簾,率先映入瞳間的便是娃娃粉嫩嫩的俏臉,接著便是她手上拿著的紙張及毛筆。  

  「別亂動我的東西。」低沉而初醒的嗓音,慵懶中仍不改其嚴厲。  

  娃娃正對上凜然鷹眸。「你醒啦。這張紙上的迷藥——」  

  她還來不及獻寶,紙張已被龍步雲先行一步取回,他並未注意到上頭未乾的墨跡,只是俐落地將所有紙張折好放置一旁。  

  「昨夜睡得可好?」  

  娃娃先是凝覷著那疊紙,半晌才恢復笑靨地朝他道:「床好軟、錦被好香,當然睡得好,我好久沒睡過暖床了呢。」這些日子她都是窩在樹上過夜。  

  「那就好。」睡不好的人恐怕是他吧。「我喚個丫鬟過來幫你梳洗。」  

  「好呀。」  

  不一會兒,彩兒領著另一名丫鬟,兩人分別端著溫水毛巾及新衣新鞋,進到龍步雲房內。  

  「少爺、姑娘,請梳洗。」  

  娃娃擰起毛巾,胡亂地猛擦臉蛋,一旁為她梳理烏黑散發的彩兒再度開口。  

  「夫人交代,送套全新的衫裙鞋襪給姑娘,並在『惜箋閣』布上膳食,等著少爺和姑娘一塊兒用早膳。」  

  「好呀、好呀,我好餓呢!」  

  彩兒因娃娃率真不做作的神情莞爾輕笑。難怪夫人直嚷著這名小姑娘可愛呢。  

  她靈活的十指為娃娃束上嬌俏的雙髻,並加編著與新衣裳同色系的綞巾。  

  「我還有事要忙,不過去了。彩兒,你向夫人說一聲。」龍步雲也梳洗完畢,換上另一套衣衫。  

  「少爺,夫人『特別』交代,您一定要到。」  

  他就是知道娘親「特別」交代,所以才不想去——她心思裡轉了幾個壞念頭,他這個為人子的會不清楚嗎?龍步雲暗忖。  

  「照我吩咐去做。」  

  「少爺……」  

  「下去。」  

  彩兒無奈,只能領著另一名丫鬟福身退下。  

  「你真的不去吃早膳?」可是她好餓好餓喔……娃娃又從小福袋摸出滿滿一把的瓜子嗑了起來,暫解飢餓。  

  龍步雲好笑地看著娃娃臉上寫滿的「那我不是也沒得吃」的可憐表情。  

  「等會兒我會讓人領你到『惜箋閣』去用膳。記住,無論與你同桌的婦人問你什麼,你都搖頭,或答『不知道』這三個宇,聽清楚了沒?」  

  「為什麼?」  

  「因為她的問題往往不值得思考、不值得回答。」龍步雲打點好出門的行頭,又道:「我今天查案時順便替你尋人,你大略說個準兒,讓我有頭緒可找。你叫什麼名字?」  

  「娃娃。」  

  「乳名?」還真是名副其實,名字和人一樣,像個天真奶娃似的。  

  「名字呀,爺爺師父都是這樣叫我的。」  

  「姓什麼?」  

  娃娃搖頭。  

  龍步雲換個問題再問:「你爺爺師父尊姓大名?」  

  她仍是搖頭。  

  「你不知道?!」  

  「不知道。爺爺師父就是爺爺師父呀。」  

  「你住哪?」  

  「靈山。」  

  「哪州哪縣?」  

  娃娃三度搖頭。靈山就是靈山嘛。  

  龍步雲突然覺得右側額際隱隱作痛,問了數個問題,仍是毫無所獲。  

  「很好,記得等會兒就用這種回答方式跟我娘吃早膳。」如此一來,他娘也絕對探不到任何口風。  

  「好。」她還當真點頭應諾。  

  龍步雲淺歎口氣,再問:「談談你要找的人,這總該有點頭緒了吧?」  

  娃娃這回倒乾脆。「有有有,我爺爺師父說我要找的人複姓『皇甫』,是神醫世家之後,而這個世家有個慣例,子子孫孫皆以藥材來命名。」  

  「嗯哼。」龍步雲記下。  

  「依爺爺師父的推算,那個皇甫小伙子現年應該二十有五。」  

  「再來。」  

  「個性據說狂傲囂張。」  

  「嗯。」難怪當初她會懷疑皇甫冰川,雖然皇甫冰川符合上述兩項,但性格卻不似娃娃所說的狂傲囂張。「繼續。」  

  「沒了。」  

  聽得正入神的龍步雲一頓。「沒了?」  

  「我講完啦。」  

  「你的意思是要我在全中原裡找出一個年約二十五,狂傲囂張的『皇甫』小伙子?」這跟從一籮筐蜉蝣中分辨出雌雄有啥差別?!強人所難!  

  「對呀。」  

  龍步雲抹了把臉。「你有沒有讀過書?」  

  「有啊,爺爺師父有教我。」  

  「『大海撈針』這句成語,學過吧?」  

  娃娃才正要開心點頭,卻接收到龍步雲飽含怒焰的雙眸,也明白了他的嘲弄,不禁吐吐粉舌。  

  「我知道這件事很困難,但是爺爺師父就只說了這樣嘛,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找……我也不想下山來找尋一個陌生的『親人』呀,但爺爺師父不放心我獨自留在靈山……我不喜歡城裡,有時遇到好多壞蛋找我麻煩,我就有股衝動想縮回靈山……」  

  她根本不適合繁華城市,她從爺爺師父那裡學習到的東西太淺顯。  

  她天真,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分辨每個人話裡所挾帶的另種涵義,是真誠、是反諷,她壓根摸不著頭緒。  

  她單純,因為她所生長的環境太窄小,她的世界只有與爺爺師父生活的樸實山野。  

  她任性,因為她從不曾學習與其他人相處的方式,以往爺爺師父寵她、疼她、讓著她,自然處處護著她,哪像現在,讓她獨自流落洛陽。  

  她的茫然及害怕是可想而知的。  

  她的依賴和纏膩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過,龍步雲始終無法明白,為什麼她只依賴、糾纏他?  

  「罷了、罷了,龍某既然答應替你找人,自當盡傾全力。」  

  「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邊?」娃娃眼中閃動著異常晶亮的光輝。  

  「在找到人之前。」他立下但書。  

  「那你慢慢找。」娃娃咧開小嘴,急忙接話。  

  「龍某必會『盡速』為你找到人。」他特別在「盡速」這兩字上加重語氣。  

  娃娃噘起嘴,對他語氣中那股巴不得立刻甩掉她的感覺微微惱火。  

  龍步雲看著她嘟高的紅唇及鼓漲的雙頰,不由得淺笑。  

  「不是說餓了嗎?去用膳吧。」  


  洛陽城東的富商在一夕之間被洗劫一空。  

  當龍步雲及泠溱趕到時,滿室只剩下些微殘香、空蕩蕩的珠寶飾盒、金銀空箱及一張寫著「貪財、貪財」的嘲諷字箋。  

  宮府差派了一名精通迷藥及醫術的姜璇協助調查。  

  「是什麼迷香?」泠溱問著不斷東聞西嗅的姜璇。  

  「嘖……很熟悉,但是……」  

  很好,無論說得如何頭頭是道,只要句尾加上「但是」,就表示前面說的皆是無用之言。  

  龍步雲攤開昨夜他歸類出來的迷藥名稱。「你參考看看。」  

  姜璇接過細瞧。「素冗、銀鴉草、莽蒼……不,不是這三種。絹菊,味道有些像……迷尊,應該不是。喔?龍捕頭,你連『斷香』這麼稀有的迷藥都知  

  道?不過姜某此生尚未有機會嗅過斷香的氣味。」他撫著短胡,續道:「映山紅、春山如笑、貴妃醉……這些皆是極佳迷藥——」  

  「慢著,我啥時寫了這些奇名怪稱?」龍步雲拿回紙張,發覺在他龍飛鳳舞的草書下方補上了俏皮可愛的字跡。  

  龍步雲蹙起眉。  

  是了,今天一早就瞧見娃娃拎著這張紙又塗又寫,這筆跡除了她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她懂得醫術?不,應該問——她竟懂得這些奇奇怪怪的迷魂藥?  

  或許……  

  「大師兄?有什麼不對嗎?」泠溱喚著他。  

  「不。」龍步雲搖頭。「只是發現了一條破案的線索。」  

  「是什麼?!」  

  「別心急,這條線索交給我來辦,我另外有任務派給你。」  

  「大師兄請說。」  

  在提及任務的一瞬間,龍步雲突然想到。「對了,琅琊下山了沒?」  

  「還沒。」  

  「看來鴿子放得不夠多,再接再厲。好,現在先不談琅琊,我要你去幫我查皇甫冰川的來歷,最好連祖譜一併追查。」  

  「大師兄,難道你懷疑——」  

  「你過慮了,查他的身份純粹為了私事。」而這回私事的芳名就叫「娃娃」。  

  雖然娃娃考量了部分疑點,但仍不能排除皇甫冰川就是她要尋找的皇甫世家成員。或許娃娃的爺爺師父當年見到的小伙子是皇甫世家的某個子孫,而非皇甫冰川……而他的責任就是幫她找到皇甫世家。  

  「咦?私事?」泠溱一時愕然。  

  大師兄從不在身負公差時談論私事,而現在竟然叫他去辦私事?  

  「對,私事。而我現在要去辦公事。」他所謂的公事,就是回府詢問娃娃關於紙上所寫的名稱,並釐清娃娃的真實身份——  

  倘若她真是個小孤女,的確令人憐惜,但她若是有目的而來,他只能說,她的演技精湛。  

  龍步雲隨手挑起一本沾染了些微香氣的書冊,準備帶回龍府讓娃娃瞧瞧。他朝泠溱道:「有沒有用不著的紙,我要用來包書,以免香氣散盡。」  

  泠溱往胸口一摸。「啊!有,剛才有人在西市發單,我順手就塞到懷裡。」他隨意一瞄,「是個討喜的小夫人在辦義診,這年頭還極少有這等善心人士。」  

  龍步雲難掩好奇,接過紙單也同時瀏覽一下。「神醫濟世?」  

  神醫……  

  「這年頭哪個大夫不掛上『神醫』兩宇來打打名號?」姜璇插話道:「但普天之下,真能擔得起『神醫』美名的人,除皇甫世家之外,無人敢與其相提並論。」  

  「姜先生,你也知道皇甫世家?」龍步雲問道。  

  「習醫之人怎可能不知?」  

  「那你清楚皇甫世家的府邸所在或任何訊息?」  

  姜璇感歎地直搖頭。「數十年前,一場滅門血案誅盡皇甫世家,也不曉得是否有血脈存活下來,而今太多人仗著這疑點,冒充皇甫世家遺孤。姜某就曾聽說緣山之上出現一名性情古怪的『皇甫神醫』,至於是真是假也無從考究。」  

  龍步雲的注意力全數集中在那四個字——  

  「『性情古怪』的皇甫神醫,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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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句「龍老大回來了」,讓龍府上下將龍步雲與娃娃視為「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最佳鐵證。  

  想想,一個右腳甫踏入大門門檻,另一個左腳已經率先從湖心石亭飛奔迎接,這不擺明了兩個人之間隱含了些什麼嗎?龍府上下齊心一致地歸納出這番蜚短流長。  

  聞「香」而來的娃娃在奔近龍步雲的前兩步時停下,動動俏鼻。  

  「龍老大,你身上怎麼還有另一股味道?」  

  龍老大?他和她何時已經熟稔到稱兄道弟?  

  娃娃不待龍步雲回應,逕自說道:「是貴妃醉和少量絹菊的味兒呢。」  

  「你嗅得出來?」他連懷中的書冊都尚未拿出來,她竟已發覺?!  

  「鼻子靈光嘛,爺爺師父老誇我的鼻子比狗還厲害呢,能嗅到平常人嗅不到的味道。」娃娃一臉等著龍步雲讚美的期待表情。  

  「你為何會如此清楚貴妃醉和絹菊的味道?你曾嗅過,抑或——」龍步雲眼露深沉。「你曾用過?」  

  「嗅過也用過呀,爺爺師父以前最喜歡用貴妃醉來熏蚊子了。怎麼,有什麼不對嗎?」她反問。  

  「熏蚊子?」  

  「是呀,山裡蚊子好多呢。」娃娃躍上簷前矮柵,晃蕩著蓮足。「爺爺師父說斷香的味兒太重,像我嗅覺這麼靈光的人,聞多可就不好了。而太常用絹菊,久而久之,蚊子的兒子的兒子就熏不昏了,所以還是貴妃醉好,不僅熏蚊於有效,連我晚上睡覺也睡得更香更沉呢。」  

  毒手夜盜拿來作案搶劫的迷藥,竟然與熏蚊子相提並論?龍步雲突然有些同情毒手夜盜。  

  「貴妃醉這種迷藥,尋常人容易煉得嗎?」他近一步探問。  

  「不難呀。至少我爺爺師父每回一煉就是一大缸。」  

  「你呢?你會煉嗎?」  

  「我只知道大略藥材及煉法,但從來沒煉成過。」娃娃吐舌一笑,這也是爺爺師父老說她貪玩的下場。  

  「想也知道。」龍步雲低聲嘟囔,「我竟然還蠢到一度懷疑起你。」  

  「你碎碎念什麼?」  

  龍步雲自厭地搖頭。  

  娃娃見龍步雲的話題全在貴妃醉上頭打轉,於是從小福袋裡摸出一小瓶玩意兒。  

  「你若喜歡貴妃醉的味兒,喏,我送你一瓶,別跟我客氣。」不過她還是比較喜歡龍步雲身上原先的味道。「還是你要斷香?絹菊?映山紅?春山如笑?」  

  她邊說邊從小福袋裡挖出大小不一的瓷瓶,一一塞在龍步雲手中,順便還為自己摸出幾顆瓜子來啃。  

  「不只迷藥,我還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呢,這是巴豆粉、蘇合香、人參粉、當歸粉……」  

  娃娃越拿越多,欲罷不能,直到龍步雲合攏的雙掌再也塞不進物品。  

  見到龍步雲雙眼露出錯愕,她又道:「你嫌不夠呀?我指尖裡還藏了些整治惡徒的小毒藥丸,你若要,我一併大方送你羅。」玉手輕揚,弧形優美的指甲裡瞬間抖出十來顆小藥丸。  

  「你連指甲裡都藏了這些東西?」  

  「爺爺師父說為求自保,總得小心提防點,人不害我,我不害人嘛。」她聳聳纖肩,毫不保留地將身邊所有東西與他分享。  

  「小毒蟲……」龍步雲先是咕噥一聲,才再問道:「這些全是從那個小福袋裡拿出來的?」  

  「對呀。」奇怪,方纔他不是親眼見她挖寶的嗎?  

  「你把瓶子全塞回小福袋裡,讓我瞧瞧。」誆他呀?!他手上堆積成小山似的物品足足是小福袋的兩倍!  

  娃娃倒也乾脆,一樣一樣地再塞回袋裡。  

  半晌。龍步雲只見小小的紅色福袋猶如無底之洞,將每個瓶罐吞回袋中。  

  「喏,這不是塞回去了?」娃娃大方出借小福袋給龍步雲看。  

  龍步雲眼尖地看著袋中某件眼熟之物。「等等,這不是——」  

  安躺在瓜子堆中的翔龍玉珮!  

  「是箋箋姨送我的。」箋箋,正是龍步雲那個永遠像長不大娃兒似的娘親閨名。  

  他當然知道這是他娘親送的,因為這塊玉珮向來是傳給龍家長媳的信物!  

  「她為什麼要送玉珮給你?」而且還是具備相當曖昧程度的「傳家玉珮」!這兩個女人趁著他不在時,達成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因為我和箋箋姨聊得很投機,她一開心就把玉珮送給我當見面禮了。」  

  聊得很投機?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需要跟我娘多聊什麼,只需要搖頭、搖頭、再搖頭嗎?!」  

  「我搖了呀,我從頭到尾就是一直搖頭。」娃娃委屈地辯解。  

  「好,那她問了些什麼?」  

  「問我昨夜睡得好不好。我雖然很想點頭,但又怕你怪罪於我,所以我搖頭了。」  

  無關痛癢的問題,跳過。「嗯。」  

  「接著箋箋姨就問我有沒有吃飽,我還是努力搖了搖頭。後來,她就一直叫我吃東西、喝茶,然後她又問我有沒有打算長住在這裡,這回我就回答她『不知道』。』  

  「繼續。」開始接近問題核心。  

  「箋箋姨叫我放心住下來,不用擔心被人欺負的小問題。她……她還一直追問我是不是挺喜歡你的。」  

  「你的回答?」  

  「我不知道。」她可是將龍步雲的告誡奉為聖旨,絲毫不敢違逆。  

  龍步雲突地撫額低歎,並示意娃娃毋需再告訴他更多的「你問我答」。  

  他知道娘親為什麼會喜孜孜地將傳家玉珮送給她了……任何人瞧見娃娃方才捧著嬌俏嫩頰,紅菱小嘴羞怯怯地咕噥著「我不知道」,絕對會將她的反應視為欲蓋彌彰、欲語還休。  

  今早離府前應該再告誡娃娃,別露出這麼曖昧的表情……  

  看來,娘親那關可難過了。  

  娃娃雖然不明白這塊玉珮的重要與否,但從龍步雲的神情中她只讀到一件事——  

  「你是不是不高興我拿了玉珮?」娃娃問得好小心,無辜的眼一眨一眨的。  

  龍步雲抬眸,覽盡她手足無措、憂心忡忡的模樣。  

  「要不,我把玉珮還給箋箋姨……你一定是覺得我白吃白暍白睡地待在龍府,竟還有臉接受箋箋姨所贈的貴重物品。『無功不受祿』的道理,我明白的,我也拿得很心虛呀!你別同我生氣,我保證下回不再拿任何人給我的東西。  

  娃娃將翔龍玉珮由小福袋裡取出,緩緩遞上,眼眸卻寫著她的捨不得放手。  

  「還給你。」  

  「我娘可曾向你提及這塊玉珮的『用途』?」他突然問。  

  螓首輕輕搖了搖。  

  「既然如此,你就收著吧,我娘給你的東西,我自當無權置喙。」況且他若多了嘴,伯又被娘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指責。  

  龍步雲大掌收攏起她的白玉五指,牢牢將翔龍玉珮包裹在她掌心。  

  反正他又不會因為一塊傳家破玉而非娶她不可,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呢?結果反而順了他娘親的意。  

  只是一塊被眾人謬傳為永結同心的破玉珮罷了——龍步雲說服自己。  

  他只要為她找著了親人,便能大刺剌地擺脫她,重新將心思全放在公事上。  

  就是這麼篙單。  

  就是這麼容易。  

  龍步雲自信滿滿地笑了,娃娃不明所以地也跟著他傻笑。  

  沒錯,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而她,只不過是段插曲。  

  是夜,三更。  

  緊閉的門戶,透不進絲毫的涼風,床榻前的簾幕竟緩緩飄揚,撥簾的唰動聲雖細小,但某物體爬上床板所發出的咿呀聲令睡夢中的龍步雲不由得皺起劍眉。  

  然而,驚醒他的並不是這些怪異聲響,而是胸口那道突生的沉重壓力。  

  鬼壓床?!  

  瞠開的虎眼定晴一看,並收回原先準備祭出的拳腳攻勢。  

  他的的確確是被壓了,只不過無關鬼神,而是那位他領回府的小小食客——娃娃。  

  「你怎麼又溜到我床上?」龍步雲輕拍枕在他懷中的鵝蛋俏顏,只換來她數聲咕噥,翻面再睡。  

  娃娃散揚的髮絲如同錦被般覆蓋在他肩頭,交雜著一股清冽的馥郁。  

  髮香、體香、睡顏更香……  

  龍步雲一怔,暗斥自己的分心。  

  「我不是已經將廂房讓給你睡,你怎麼還是死纏爛打地跟著我?」他將娃娃自身上扳離,讓她安安穩穩地仰枕而眠,小心翼翼扳開扣著他衣領的纖白五指。「若我這般問你,你的回答一定又是因我身上香氣云云之類的胡扯童語。」他自問自答,起身下床。「況且我身上若真有任何香氣,也絕對是由你身上沾染而來的。」  

  回應他的仍是淺淺酣吁。  

  為她蓋被掩門,龍步雲披了外褂,走回自己的廂房,脫鞋上榻。  

  這已經是他今夜第三次換房間了,無論他窩在廂房、客房、書房,他前腳剛跨進去,她後腳就跟了進來,屢試不爽。  

  片刻——  

  輕巧的玉鈴鐺聲隨後而來,跟著脫鞋上楊。  

  仍舊是在「鬼壓床」的不適中醒來。  

  「果然……」龍步雲抹了抹臉,低頭看著貼在胸膛上呼嚕嚕打盹的娃娃,無可奈何地輕聲一歎。  

  龍步雲原想再將她剝離自己身軀,手舉在半空卻突然遲疑,思索半晌,大掌輕輕撫上她微亂的髮絲,帶著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放縱。  

  「讓你養成纏膩著我的惡習可就不好了,畢竟,你終得回到家人身邊,到時少了我,瞧你怎麼睡?」他輕聲斥著,帶著幾絲寵溺。「總不能將我也收到你的小福袋裡,隨時隨地掛在腰上,供你差遣、任你使用吧?」  

  低低淺淺的嗓音幾不可聞,與其說是在告誡酣夢的睡娃,倒不如說是在提醒著自己。  

  思及他被硬塞入小福袋的畫面,龍步雲歎笑著自己被她感染的幼稚念頭。  

  「你一副自己將永居龍府的模樣,是已經認定我找不著你的家人,所以放心大膽地賴下來了?你就不怕離開龍府那日到來,你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因為你大哭而心軟,更不會點頭讓你留在龍府,你可別打錯了主意。」他很清楚,自己絕對可以做到鐵石心腸,因為這向來是他的專長。  

  不能縱容她沉迷,也不能放任自己迷醉。  

  萬一彼此都習慣了依賴及貪戀對方體溫,未來的下場他已能預見。  

  說他沒有為娃娃心動,那是自欺欺人的笑話,但心動又何用?他立誓對抗閻王門,表面雖自信滿滿,實際上他對高深莫測的殺手組織又能有幾分勝算?連衙役兄弟們皆認為他犯上閻王門之舉只是以卵擊石。  

  即使明白勝算微乎其微,他仍願放手一搏,為的當然不是加官進爵或千古留名,他只想照著自己向來的處世態度——領多少薪俸,做多少事。  

  就像他曾聽一個落獄殺手提過,別人給他一人份的買命錢,他絕不會多事地替僱主多殺另條人命,否則就蝕本了。反觀衙差的風氣,領一份薪俸,卻不  

  出半分力的傢伙大有人在,與罪惡滿盈的匪類相較,是否更為劣等?  

  他龍步雲,不屑為之。  

  但他又無法否認,自己針對上閻王門恐怕會無功而返……  

  「無功而返便罷,大不了再接再厲,但若成為閻王令的殂殺對象,絕對會成為無頭孤魂,畢竟我所面對的……是『索命閻王』呵。」龍步雲像是自嘲,佈滿劍繭的厚掌滑過她綢緞似的青絲。  

  他將錦被拉高數寸,完完全全包裹著她微蜷的身子。  

  「一個人喪命又何妨,若牽連到其他人的傷心,那非我所樂見。」  

  為了擔憂著別人的傷心,所以他盡量減少了會為他傷心的「人數」,減少了讓人成為他肩上負擔的機會。  

  他不想肩負著其他人的喜怒哀樂,更不想因為自己辦案時向來置生死於度外的蠻幹態度換來其他人的寢食難安。  

  只為了他想保護那些他所重視的「其他人」。  

  因為在乎,所以疏離。  

  很矛盾呵。  

  但人生原本就會做出許許多多的矛盾蠢事,差別只在於「蠢」的程度多寡,他應該是蠢的多一些的傢伙吧。  

  所以他才會推開了不斷貼近他胸膛的娃娃。  

  所以他才會讓自己以一種淡漠得近乎疏離的態度對待娃娃。  

  私心,這只不過是他的私心罷了。  

  睡夢中的娃娃突然發出銀鈴輕笑,彷彿夢中甜蜜異常。  

  龍步雲因她的笑靨而感到有趣,貼著青絲的大掌竟捨不得抽離,任綹綹青絲糾纏在他指節之間。  

  「只能再縱容你一晚,明兒個絕不准你再上我的床。」  

  也再縱容自己一回吧。  
。  

  娃娃睜開眸子,雙手胡亂地朝身下摸了兩把,而後又輕笑地合上惺忪睡眼。  

  還好,還在。  

  平穩的心跳、溫熱的體溫,以及熟悉而特有的香澤,都在。  

  她今天晚上找了他好久好久呢。從頭一間廂房開始慢慢找,沿著他身上繚繞的清香,憑著她過人的嗅覺才找著了他。  

  他沒再推開她,也沒再換房睡,或許是他已經睡糊塗了吧?所以沒心思也沒閒暇來訓斥她,嘻嘻。  

  「真暖和……」她的腳丫子磨蹭著他的小腿,稍解她冰手冰腳的小毛病,卻換來龍步雲沉睡中的細微呻吟及蹙眉,她沒敢再動,就怕吵醒了他。  

  她可不想再被他給趕出房呢。  

  娃娃笑睜著眼,覷瞧著龍步雲的睡顏。  

  他長得算是好看吧?至少她老覺得看不夠他,視線跟著他打轉。  

  「難道這就是爺爺師父說過的愛嗎?」  

  可她不懂呵,以前爺爺師父老愛拿他陳年的輝煌情史來當床邊故事,那些「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在天願做比翼鳥」云云的纏綿悱惻,她壓根沒感受到,只覺得這樣枕在他胸前,她就好滿足——如果龍老大別老對她板著冷臉,她會更滿足,嘻嘻。  

  「我這樣也叫愛嗎?」娃娃偏著腦袋瓜子,問著沉睡的龍步雲。「爺爺師父忘了告訴我,我可不可以不要愛得又是雷劈又是火燒,可不可以像現在這樣每晚看著你就好?我不貪心的,只希望像現在。」她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眉心。「你若是聽到我這番話,一定又要訓我胡言亂語。」  

  她又呆望了他好半晌,輕撥他披散的黑髮,滴溜溜的眼瞳一轉,也揪過自個兒一把青絲,開始與他的頭髮交纏打結。  

  「『結髮為君妻,席下暖君床』,只要結了發,就可以當夫妻吧?」娃娃單純地從字面上解釋著結髮涵義。  

  編完一綹髮絲,她意猶未盡,繼續編繞第二束、第三束……  

  若以髮絲擬情絲,密密麻麻地纏繞再纏繞……  

  髮絲纏繞。  

  情絲亦然,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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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抓到毒手夜盜了?!」  

  「是,聽說是李捕頭抓到的人。」  

  龍步雲及泠溱快步穿過重重衙役守衛,來到地牢,泠溱沿路將最新情報轉達給龍步雲得知。  

  「李捕頭?那個從來沒破過案的傢伙?」龍步雲失笑。「這可好,他倒發揮了衙門兄弟的同胞愛,替我解決了一件麻煩差事。毒手夜盜是怎樣的人?」  

  「是對鴛鴦大盜。」  

  「一男一女?」這與他所尋獲的線索大相逕庭。  

  「嗯,而且以醫者的身份來掩飾。」  

  「果然與咱們日前猜測相去不遠。」龍步雲牽起笑,猛地感覺頭皮一陣抽痛,不禁揉了揉髮根及受難的頭皮。  

  「大師兄,怎麼了?你……今天的頭髮有些膨鬆、有些鬈呢。」嗯,這造型有些新穎。泠溱盡量不讓笑聲逸出薄唇,免得換來大師兄的白眼。  

  「別提了,我的頭髮差點教人給全數扯光。」  

  「喔?」泠溱好奇極了。「那個『人』該不會是指貴府的嬌客吧?」  

  「不做第二人想。」龍步雲低吟著。  

  今早甫清醒,他壓根忘了胸前還窩了個嫩娃娃,一翻身,將娃娃摔下床鋪不提,他的整頭髮絲也隨著她的落地而強力拉扯,兩道咫尺之距的視線在淚眼朦朧間相遇——因為頭皮痛到逼出淚來。  

  而後他足足花了整早的光陰拆解兩人交雜不分的打結髮絲!他原先惱得幾乎要拿剪子剪了那些又密又麻的小暗結,但她又說斷髮是不吉祥的徵兆,逼得他只好與她鼻眼相對、氣息相貼地解著那些將兩人繫在一塊兒的三千煩惱絲。  

  他當然知道娃娃干下壞事的背後主因——她以為將兩人的頭髮打起結來,兩人便能永遠不離不棄……聽她邊哭邊解釋著她的舉動,他也提不起任何責難的心思,反而心窩還流著一股暖暖的熱潮。  

  只不過結髮聽起來很美,一旦以真實的蠢舉來執行,只有四個字能形容,就是痛不欲生!  

  談話之間,兩人進到幽暗石牢,數名守門衙役朝他行禮。「龍捕頭。」  

  「我來瞧瞧毒手夜盜的真面目。」  

  「右側第二間,龍捕頭請小心,那個男的……呃,很難搞,咱們好些兄弟都被他下了毒,您最好離他十步之遠。」衙役好心告誡。  

  「我明白了,另一名女犯呢?」  

  「收押在東牢。」  

  「好,將她一併帶來這裡。」  

  「是。」  

  龍步雲邁近牢門前,只見一名面容異常俊秀的男人一臉不爽地坐在角落。  

  「久仰大名,毒手夜盜。」  

  牢裡的男人瞟來冷冷眼神,不答腔。  

  「把牢門打開。我進去和他聊聊。」  

  「大師兄!他——」  

  「別擔心。你在外頭候著,視情況行動。」  

  撤了牢門大鎖,龍步雲進到牢房裡,男人卻硬將臉轉往反方向。  

  「在下龍步雲,請多指教。」  

  男人哼聲回應。  

  「毒手夜盜,請教尊姓大名?」  

  男人終於開了金口,語氣仍倨傲得目中無人。「不就姓毒手,名夜盜嗎?哼哼,我若真是你們口中的毒手夜盜,恐怕全洛陽的家家戶戶,無一能倖免被我洗劫一空。」白癡。  

  「喔?」這般囂狂?「既然你非毒手夜盜,為何落得銀鐺入獄的慘狀?」  

  「這就該你們捫心自問——無憑無據的栽贓,冤枉善良老百姓,難道這就是咱們百姓辛辛苦苦賺取微薄銀兩所養出來的『官』嗎?!」男人話鋒一轉,「我娘子呢?你們最好別動她一根寒毛,否則我會讓你們全衙賠命。」  

  「這可有趣了,我見過不少惡形惡狀的匪類,敢如此大言不慚的,你是頭一個。」  

  「大言不慚?」男子冷笑兩聲,攤開右手現出掌間的櫻色粉末。「嘗過了我的『玉石俱焚』再來說這四個字吧。」  

  「相公!」  

  一道嬌嫩嫩的哭聲飛奔而至,男人尚來不及反應,一條人影已經落入他懷抱之中,抽抽噎噎。  

  「嗚……我好想你……嗚嗚,你有沒有被拷打,嗚嗚……」她的痛哭嬌噥讓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全數化為烏有。  

  龍步雲好笑地看著男子瞬間收起與他俊逸容顏不搭的奸獰神情,換上另一種溫柔神色。  

  「我沒事,把眼淚收起來,乖乖的。」男人安撫著小娘子,順便拍拍她的背,將方纔被她撞翻而沾上她衣裳的毒粉給拍去。  

  「嗚……他、他們說我不招罪狀的話,就、就要拷打你,然、然後在你的胸前烙上『無恥盜類』四個字……」小娘子抽抽鼻翼,仍止不住狂洩的淚水。  

  「你招了嗎?」男子問道。  

  小娘子不斷搖頭。  

  「好了,再哭下去又沒完沒了了。」  

  「嗯……」小娘子順手拎過男人長及胸前的束髮幘巾擦眼淚鼻涕,不小心擤鼻力道過猛,將憤巾給扯了下來。  

  霎時間,銀光耀耀的髮絲流洩而下,披散在男子的肩頭,襯托出他絕俗的容貌。  

  「哇!銀髮,這可真少見。」泠溱在牢門外驚歎一聲。  

  「你這頭髮色果真異於常人。」龍步雲也讚道。雖然那頭銀髮沒有瞬間散發出熠熠光輝,至少讓幽暗的石牢裡蓬蓽生輝。  

  「你若喜歡,我可以賞你一顆毒藥,包你不出一年滿頭黑髮就褪成銀色。」銀髮男子嗤笑一聲,並露出慷慨大方的模樣。  

  「敬謝不敏。」龍步雲可沒這等好奇心,他只在意著眼前男女的真實身份。「你方才說你非毒手夜盜,是咱們官差冤枉了你?」  

  「大人,真的冤枉呀,我們不是壞人啦!」小娘子忙不迭搶話。「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被捉到這兒來,我和夫君是正正當當的好百姓,你瞧我們的臉就知道我們的善良和無辜……」  

  「好了,娘子,你說的話完全沒抓到重點,對洗刷罪嫌更沒有幫助,乖乖坐在旁邊休息會兒。來,吃顆糖壓驚。」  

  「可是我好怕……」  

  「這就是你不聽相公言,吃虧在眼前的現世報。早叫你隨我遊山玩水去,你偏偏突發奇想地辦義診,還說啥『善有善報』?你也瞧見了,這就是咱們兩夫妻的窩囊善報?」  

  小娘子內疚地低下螓首,委屈地扁著紅唇。  

  「別怕,有相公給你靠。」銀髮男子一把將小娘子摟到懷中,瞇起晶亮雙眸瞪著龍步雲。「相信你們官差已經明白毒手夜盜擅長使用貴妃醉迷昏目標,進而行搶,是不?」  

  「沒錯。」  

  「所以才會蠢到不分青紅皂白,光聽到我與夫人聊及貴妃醉三字便將我倆五花大綁至此。」出口又是一句貶損。  

  龍步雲輕喔了聲,透徹明白銀髮男子入獄的始末。  

  「但你們可知長期使用貴妃醉有一後遺症?」  

  「是什麼?」  

  銀髮男子涼涼地打了個哈欠。「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哼哼,大爺他不爽時,別想從他嘴裡套出半個字。  

  「你——」泠溱在豐外氣得哇哇叫。  

  「公子若願詳述,龍某擔保必擒獲毒手夜盜,以洗刷公子的不白之冤。」  

  「我和我娘子可沒這等好心情窩在牢裡等你抓人。」  

  「公子在與龍某談條件?」  

  「對。」銀髮男子自傲地揚起下巴,「我說。你放人。」  

  龍步雲神色一斂。「公子,你恐怕沒本錢與龍某談條件,別忘了你現在的處境。」  

  「比你優勢,不是嗎?」銀髮男子由喉間滾出諷笑。「龍捕頭也可以繼續將我們夫妻倆緊鎖在牢裡,但下回毒手夜盜再犯案,你可別怪我不留退路予你——對了,忘了知會你一聲,我這個人沒什麼優點,就是會記仇,別人賞我一  

  巴掌,我會將那傢伙毒成一攤屍水,何況是你們這群讓我娘子擔心受怕的沒用衙差?」  

  他心高氣傲地仰起下巴,以王者之姿俯視著龍步雲。  

  龍步雲突然湧現強烈的揍人欲望——他這輩子從沒有如此想海扁一個人的念頭,但現在,暴戾全數教眼前笑得凝眼的銀髮男子所激發。  

  忍住、忍住,毆打疑犯是不被允許的——  

  他深深吸氣數回,並收握雙拳,確定它們不會背離主子的神智而猛揮向銀髮男子後才道:「好,你說,我讓你出獄。但是在毒手夜盜未查獲之前,你與尊夫人不許踏出洛陽半步。」  

  「你乾脆,我自然好說話。」銀髮男子笑得可得意了,「聽好了。貴妃醉這種迷藥是選自五種麻痺藥草,雖對人體無傷,但其中一味『曼陀羅』可非等閒,此花笑采釀酒飲,令人笑;舞采釀酒飲,令人舞。這當然並非指它擁有令人開懷的療效,而是它會讓嘗者陷入某種迷幻虛境,若淺嘗自然無大礙,但毒手夜盜長期使用貴妃醉只會有兩種下場。」  

  龍步雲頷首,等著銀髮男子接續。  

  「一,他若無視此毒,日積月累下來,渾身必脫不了濃烈酒味,但維持不久,因為他絕對活不過半年。所以一般懂此迷藥者都會選擇第二種下場。」銀髮男子修長的指比畫個二。「以毒攻毒,定期服用另一味毒藥,以抗貴妃醉的後遺症,巧就巧在這味毒藥易取易得,但服用這味毒藥者,這裡——」他點了點自個兒的鎖骨。「會浮現一顆殷紅血痣,照常理而言,應在七日之內紅痣會主動消失,但長期服用者只會不減反增。依我看來,毒手夜盜鎖骨部分的肌膚恐怕不只一顆紅痣。」沒有滿天星辰大概也有七星連珠了吧。  

  「原來如此。」  

  泠溱提醒道:「大師兄,他的話能信嗎?」  

  「能能能,我相公說的話絕對是真的。」小娘子在銀髮男人的胸膛問抬頭,急忙為夫君作證,「而且我相公是神醫世家中最厲害的一個,他對醫術、  

  藥材、解毒都很精通,雖然他方纔那一串話我有聽沒懂,但絕對是貨真價實!」  

  「神醫世家?」龍步雲挑起眉,看著銀髮男子一臉來不及阻止愛妻發言的懊惱神情。「公子,你該不會正巧也複姓『皇甫』吧?」  

  銀髮男子的眼神正吐露著一句句粗話,薄唇卻不見蠕動,壓根沒有回答龍步雲疑惑的跡象。  

  龍步雲不以為意。「泠溱,送公子及夫人出牢。希望公子所言皆無造假,慢走。」  

  銀髮男子摟著愛妻,步出石牢。  

  「等等。」龍步雲突地喚道,「皇甫夫人,請留步。」  

  「啊?什麼事?」小娘子直覺回頭應聲,正對上飽含著賊笑的龍步雲雙眼。  

  「娘子,你真是……」連這種蠢笨的騙術也會上當?天……  

  「果然不出龍某所料。皇甫公子,龍某欲請兩位到府上做客數天,不知是否賞臉?」  

  「賞臉又如何,不賞臉又如何?」  

  「賞臉自有八人大轎送兩位到府上,不賞臉的話……」龍步雲一頓,揚出一絲報復的快感。「泠溱,將人押回龍府。」  



  小娘子——姓柳,閨名寶春,捧著香氣直竄的碧螺春,小口小口地啜飲,圓溜溜的雙眼不時打量著親親銀髮夫君及「強押」他們回府的龍步雲。  

  兩個男人不發一語,偶爾互瞪數眼又各自別開臉。  

  幾許微風拂過湖面,揚起片片落葉……  

  氣氛真冷。  

  寶春扯扯銀髮男子的衣袖,示意要他詢問龍步雲究竟意欲如何,總不會邀他們夫妻倆到龍府來乾瞪眼、閒喝茶吧?  

  龍步雲也發覺寶春的意圖,率先開口。「皇甫夫人請放心,龍某絕無惡意,只是想確認你夫君的真實身份,因為神醫皇甫世家對龍某相當重要。」  

  「喔?」寶春腦中第一直覺,「你急著找神醫世家,難道是因為府上有人需要診治?」  

  「診治倒沒有,只不過皇甫公子遺失了某樣『貴重物品』在龍府。」龍步雲瞧向由遠而近那道蹦蹦跳跳的靈活身影。  

  貴重物品——娃娃登場!  

  娃娃這回鼻間嗅到的草藥味熟悉得令她驚愕,她停下腳步,目光落在銀髮男子身上。好熟悉!這股草藥味和爺爺師父是一模一樣的!  

  「你……」  

  「娃娃,過來。」龍步雲喚著她。  

  「龍老大,那個銀髮男人身上的味兒是……」  

  「先別急,坐下來再說。」  

  娃娃乖乖坐定,瞳兒仍打量著銀髮男子。  

  銀髮男子開了口,「你所謂遺失的貴重物品是什麼?」  

  「她。」龍步雲雙掌扶撐在娃娃肩胛。  

  「那我恐怕不是你要找的『皇甫』。我可不記得自己有流落在外的妹妹或私生女,更別提啥表妹、堂妹,連聘妻都不曾有過。」皇甫呷了口香茗,意興闌珊。  

  「或許是皇甫公子並不知道『她』的存在,但不能否定她的身份。況且,龍某目前只是懷疑皇甫公子是娃娃姑娘所尋找的親人,尚未確認,皇甫公子毋需擺出一副推托的受難模樣。」  

  「是他。」娃娃篤定地開口,「就是他。」  

  只有同類之人,身上才會有絕對相同的味道。  

  只有同類之人,才會在頭一回見面便產生熟悉之感。  

  娃娃直接問:「你就是爺爺師父口中所說的皇甫小伙子,是不?」  

  銀髮男子——皇甫,挑起一雙劍眉,把玩垂落胸前的銀亮髮絲,淡淡反問:「你爺爺師父是誰?」  

  「我爺爺師父就是人稱無雙醫聖的誰誰誰嘛!」娃娃心急地回道,只可惜她仍不知道爺爺師父的真實姓名。  

  「原來是那老不死的。」皇甫自鼻腔輕哼了聲。「無雙醫聖?我瞧是醫『剩』吧,剩下來的剩。」一聽到那老傢伙的名號,讓他渾然忘卻自己原先打定主意耍賴到底的念頭,賤嘴忍不住反嘲道。  

  「你怎麼可以侮辱我爺爺師父?!」娃娃氣得抬起蓮足,硬要踹上皇甫嘲諷的臉,所幸龍步雲眼明手快地箝制她的輕舉妄動。  

  皇甫冷笑。「我侮辱他?!是他自己侮辱了這名號!連個女人都救不活的老傢伙,有啥顏面佔著醫聖的名號招搖撞騙?他不丟臉,我都替他覺得可恥。」  

  「你胡說!」娃娃揪起一把瓜子朝皇甫丟去,輕而易舉地被他攤扇承接了下來,並諂媚地貢獻給寶貝娘子當茶點。  

  「我有沒有胡說,老傢伙自個兒清楚。」  

  「相公,你真認識小姑娘嘴裡的爺爺師父?而且你跟他……有過節?」一頭霧水的寶春輕聲探問。  

  皇甫從不隱瞞寶貝愛妻,坦白回答。  

  「那丫頭嘴裡的無雙醫聖是皇甫世家出過最差勁的子孫,輩分算來是我親叔公咧。當年我娘親身中劇毒,我和赤芍曾求助於他,但——」皇甫嗤笑數聲,「那無能的老混蛋只給我兄妹倆一句話:『等死』,他的一句等死,換來我和赤芍多少年的怨恨,這口氣我怎麼也嚥不下!」冷眸一揚,「死丫頭,那老不死的混蛋人呢?!」  

  「我爺爺師父過世了!」娃娃吼回去。  

  鴉雀無聲中只聞皇甫的冷冽笑聲。  

  「死得好,他早就該死了。」  

  「你——」  

  「既然你是他的傳人,又與我何干?」  

  娃娃望了眼龍步雲,滿心不願地從小福袋摸出爺爺師父的遺書,遞給皇甫。「你自己看,我爺爺師父要說的話都在裡頭。」  

  皇甫毫無興致地接過,展信一覽。  

  半晌。  

  「這老傢伙可真有膽識,到死還擺了我一道,只可惜我何必為他收拾爛攤子?況且他將仇人之女交給我,是希望我在閒暇之餘多多凌虐她嗎?」  

  「你在說什麼……什麼仇人之女?那封信上不是說我是你的堂妹嗎?」娃娃愣了。  

  「呀,的的確確是八竿子打得著的關係。」皇甫一臉如夢初醒地惡意調侃,再將遺書丟回娃娃面前。「你娘親算算我還得喚聲嬸娘咧,只不過……她正巧又是毒殺我皇甫世家的罪魁禍首,你說這層關係怎麼算?」  

  「我……」娃娃幾乎要昏了頭。  

  這銀髮男人在說什麼?她的娘親是他的滅族仇人?那她對爺爺師父來說也算是仇人後代,爺爺師父卻待她如親、扶養她長大?如今,為何又要將她丟給另一個與她有深仇的皇甫子孫?  

  這就是爺爺師父所說的關係非淺?  

  「但我皇甫不是個性喜凌虐仇人之女的人,以前的事我也無意再提,就此一筆勾消,你也別指望賴上我。」皇俞甫右手揮了揮,明擺著他的驅趕之意。  

  「相公,這樣做不好吧……」寶春在一旁慌道。  

  「不好?我倒覺得我處理得挺不錯,乾淨俐落。」皇甫討好地朝她笑瞇眼。「而且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否則換成尋常度量狹小的人,絕對立志凌虐仇人之女,將她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相形之下,你的相公不是善良許多嗎?」  

  寶春無言以對,她太清楚自個兒夫君的劣性,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大串,也只是不想沾上麻煩而已,無關善良與否。  

  「我也不要!」娃娃使勁拍擊石桌,顧不得掌心傳來火辣辣的麻痛,倏然起身。「我才不要跟我爺爺師父嘴裡說的這個卑鄙無恥下流囂狂傲然目中無人,讓人印象深刻得想揍他,一直到老到死都不可能討人喜歡的王八蛋臭雞蛋住在一起!掐死我我也不點頭!」  

  火氣正盛的小丫頭掉頭就走,身後傳來連串的俐落鼓掌聲——來自於皇甫。  

  「皇甫公子,你根本是故意激怒她,斷了她尋親的希冀。」許久,龍步雲開了口,語氣是明白的責難。  

  「沒錯,我就是這般打算。」難不成還要他和娘子帶著那個半大不小的拖油瓶遊山玩水嗎?掃興!  

  「她現下無依無靠,只除了你這門族親,而你竟如此待她——」  

  「無依無靠?我瞧她過得挺好的呀,有人擔心煩惱著,有人小心呵護著,有人撐腰出氣著,你說是不?龍大捕頭。」皇甫精明銳利的眼瞟向龍步雲怔仲的臉龐,帶著看透某人心事的奚落。  

  紙扇在胸前搖了搖,順手從娘子掌心摸起一顆甘草瓜子,牙關一咧,「喀」聲清脆。  

  龍步雲唇線一抿,向泠溱交代道:「在我回來之前,看住皇甫公子及夫人。」  

  說完,他便朝著娃娃離去的方向而行。  

  喀、喀——兩夫妻以極有規律的音節嗑著瓜子。  

  「相公,龍捕頭要去哪?」  

  「嘿嘿,有人要去安慰我那八竿子才打得著關係的小堂妹羅。」  

  泠溱突然記起他奉龍步雲之令,調查關於皇甫世家的種種事跡。「皇甫公子,據我所知,當年皇甫世家在一場意外中全數罹難,但至今在各地仍有許許多多頂著神醫世家美稱的惡徒——」  

  「他們愛頂就給他們去頂啊,累死一個少一個。」他對「神醫」這個重擔可完全不感興趣。「還是你也懷疑我的身份?」  

  「不敢。據聞皇甫世家僅存一對孿生兄妹,撇去皇甫世家的小姐不談,現在在洛陽除了公子之外,正巧也有一名皇甫世家的遺孤。」  

  「喔?」皇甫和寶春雙雙被挑起興致。  

  「他叫皇甫冰川。」  

  皇甫撐著腮幫子的五指在頰邊動了動。  

  「娘子,看來咱們得去會會這名皇甫世家的遺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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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說什麼都不要——」最後那個「要」字足足拉長數口氣,強烈表達聲音主人的絕不妥協。  

  「那你要怎樣?」  

  「我……我要住在這裡,跟你在一塊兒。」  

  龍步雲輕輕淺歎。「這跟當初說好的情況相左。」  

  「可是你也瞧見了,那個皇甫臭男人根本就將我視為燙手山芋,我跟著他之後,一定按三餐被欺陵虐待,再不就是被惡意遺棄,更慘的是被他給賣掉,藉以賺取他吃喝玩樂的大筆錢財。這樣你都不擔心嗎?」娃娃發紅的眼眶含著  

  兩泡淚水,試圖喚起龍步雲的同情心。  

  龍步雲原想為皇甫辯解一、兩句,但腦中隨即浮現賤笑的皇甫數著大把大把將娃娃出售的「賣身錢」——沒錯,那個姓皇甫的傢伙的確有可能幹下這種缺德事!  

  他能放心將娃娃交到那種沒心沒肝沒肺的傢伙手上嗎?  

  娃娃向來隨著師父隱居山林,別說是人心險惡,恐怕連人情事理都摸不著邊,這樣「蠢」真的性格,怎可能鬥得過惡劣成魔的皇甫混蛋?  

  既然擔心,那就將她留下來吧。  

  「不!」龍步雲幾乎是即刻反駁出口,將方纔心中浮上的念頭給甩開。  

  天,他剛剛在想什麼?!  

  全然摸不著龍步雲心思的娃娃爆出一陣慘烈哀號,她問他擔不擔心,他竟然回答「不」?!  

  「哇——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關心我,巴不得把我快快趕出去,所以一找到皇甫臭雞蛋就硬要將我塞給他,反正麻煩脫了手,我的生死就不干你的事了,對吧?!」  

  「慢著,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娃娃打斷他的解釋。  

  「我剛那個『不』字,不是在針對你的問題回答——」  

  「你就是!」娃娃二度打斷他,不給他辯解的機會,擺明定了他死罪。  

  「你聽別人說話好嗎?!就算我真想趕你出府,又豈容你反抗?!你跟我是什麼關係?!非親非故,一個尋親的小孤女罷了,現下替你找著了人、找對了人,你就該摸摸鼻頭,安靜認分地收拾行囊隨皇甫混蛋滾得遠遠的,我毋需花費精神去看顧你、擔心你,夜夜還得為你溫被暖床!」龍步雲惡聲惡氣地轟出全番不留情面的傷人字句後才緩緩欷吁,凝望著她哭紅的粉頰及水浸雙眸。「我可以用如此不留情的話將趕你出府,你知道嗎?」  

  娃娃嗚咽抽泣。「你已經說了……嗚……」  

  「但我不會真將你推出了龍府大門後就不顧你的死活。」  

  娃娃仍自顧自地猛掉淚,龍步雲挽起衣袖,抹乾她的委屈淚水。  

  「反正在我捉到毒手夜盜之前,皇甫混蛋是不許出城的,這段日子你先試著與他夫妻倆相處,倘若他膽敢欺負你,你就回來參他一本,我保證絕對替你出氣。若你與他們相處得好,再隨他們一塊兒走,這主意可好?」  

  娃娃吸吸鼻,「如果皇甫臭雞蛋等出了洛陽才欺負我呢?」  

  「你隨時可以回來告狀,天涯海角,我都會幫你教訓他。」  

  娃娃垂下長長眼睫,偷偷展臂環上龍步雲的腰,將自個兒塞進他的懷抱,聲若蚊蚋地問:「那我可以回來嗎?」回來這個令人心心唸唸的依靠胸膛……  

  「龍府大門會為你而開,歡迎你回來……瞧瞧我和我娘。」龍步雲牽起淺笑。該是放手的時候了,這一天,總是會來臨。  

  娃娃自動將他的話裁減為「龍府大門會為你而開,歡迎你回來」,至於後頭那幾個無意義的字眼就捨去吧。  

  「好,那我乖乖聽你的話,我會試著跟皇甫臭雞蛋好好相處,但我可不委屈自己去遷就他,如果他的嘴還是這麼賤,可別怪我不『敬老尊賢』——」娃娃由指甲縫裡彈出一顆小藥丸。「賞他幾顆巴豆嘗嘗。」然後「包袱款款」,縮回龍府避難。最後那句當然是她心底的加注。  

  「你別試著去挑釁他就阿彌陀佛了。」相處時日雖不算長,但龍步雲也已能摸透娃娃的性子。「我知道皇甫混蛋和他的小夫人在西市客棧落腳,你隨著他們去,別老是發小孩子脾氣,否則不會討人喜愛的,懂嗎?」他就像個要嫁女兒的老爹,諄諄教誨。  

  「我知道啦。龍老大,那我住客棧期間,你會來看我嗎?」  

  「會,我會抽空去看你。」  

  +  +  +  

  騙人!龍步雲騙人!  

  什麼叫他會抽空來看她?!  

  自從那天她跟著滿臉不爽的皇甫及和善的寶春姊回到客棧暫住後,光陰足足邁進五日大關,龍步雲連看都沒看過她一回!  

  她甚至於好些時候趴在客棧窗邊,還瞥見龍步雲帶著泠溱小哥哥及衙差辦案的身影,可他就是過門不入,始終不曾踏進客棧半步!  

  每每在她追到客棧外頭,龍步雲已經失了蹤影,獨獨留下她捶胸頓足及一聲聲呼喚「龍老大」的嚷嚷。  

  氣人,真是氣死人了!她知道他忙著公事,但有忙到連看她一眼都撥不出空閒嗎?!  

  下回再見到龍步雲打她窗下走過,她非得丟個窯燒瓷瓶下去砸昏他!  

  她心底駭人的念頭尚來不及有實現的機會,門扉輕「呀」一聲被打開來,寶春端著一大盆的藥材進房。  

  「娃娃,你怎麼了?氣得臉蛋都變形了,這樣很醜噢。」寶春看著娃娃扭皺成一團的氣嘟嘟臉蛋,開口調侃。  

  娃娃終於找到訴苦對象。「寶春姊,氣死人了啦!」  

  「有事慢慢說,是不是我相公又和你鬥嘴了?寶春姊不是說過,我相公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古怪了些,你別將他的胡言亂語當真,同他生氣只會氣死自己罷了。乖,寶春姊疼你,別生氣羅。」寶春向來充當兩隻「鬥雞」間的和事佬,安慰的話卻千篇一律。  

  「哎呀,人家才不是跟那顆皇甫臭雞蛋生氣咧!而且我現在也學會了反唇相稽的本領,才不會屈居下風呢!」  

  「那我可愛的娃娃妹妹是在同誰生氣呢?」寶春將藥材分門別類放在木桌上,以便相公取藥之用。  

  「還不是龍老大!」  

  「龍捕頭?他怎麼了嗎?」寶春不明所以。  

  娃娃扁著嘴,欲言又止。  

  「還不是在氣惱龍大捕頭沒上門來看她,在犯相思了。」皇甫的聲音由外插入,甫沐浴完的清爽氣息在他週身圍繞。  

  「你胡說!我才沒有犯相思咧!」娃娃直覺與皇甫唱反調。  

  「喔?」皇甫惡意地挑起眉,定到寶春身後,環住愛妻的腰間,一臉恩愛甜蜜。「那幸好我今天遇上龍大捕頭也是這麼回答他的。小寶春,我要吃顆紅棗。」  

  「喏。」愛妻纖手遞上甜甜紅棗,並輕斥著:「你的頭髮又不弄乾,坐著,我替你拭乾。」  

  「你說你今天遇上龍老大?!」娃娃在一旁嚷嚷,打斷鶼鰈情深的甜蜜恩愛。  

  「是呀,我看他挺閒的,原先他還打算撥個空來找你敘舊,不過我說你這丫頭沒心沒肝,決計不會對他有半絲相思,所以他才打消了念頭,繼續他分內的官務。還好,你自個兒也說完全不會想念他,不是我在造謠。」皇甫溫馴地任愛妻忙碌的柔荑在他銀髮間穿梭擦拭,嘴上仍不得閒。  

  娃娃雙眸圓瞠,顫抖的指尖落在皇甫鼻前。  

  「你……原來就是你害的!難怪龍老大那麼放心把我丟在這裡不聞不問!原來就是你這奸佞小人在他耳畔說我壞話!」娃娃氣得跳腳,又將小福袋裡的甘草瓜子當武器,胡亂地朝皇甫投擲。「你壞蛋壞蛋壞蛋壞蛋壞蛋壞蛋——我什麼時候說我不想念他?!我很想他的耶!嗚……把龍老大還給我!還給我!」  

  丟完了小福袋裡的瓜子,她換捉起小瓷瓶、饅頭洩憤,素手觸及袋內溫熱的玉珮時驀然一怔,委屈的眼淚一發不可收拾地狂噴,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完全像個小孩子撒潑的賴皮樣。  

  「哇——龍、龍老大,他欺負我——」  

  「娃娃……」寶春急著想安慰她,卻找不到合適詞彙。  

  「既然會在我們面前大膽宣言,怎麼沒勇氣說給龍步雲聽?!光在那邊又哭又嚷的就有用嗎?龍步雲又聽不見。」皇甫冷哼。  

  「哇——」  

  「相公,你少說兩句啦!」寶春將用來擦拭皇甫銀髮的毛巾整個包住他的俊臉,阻止他再惡言相向。  

  「哇——」娃娃仍在哭。  

  好,叫他少說兩句,謹遵妻命。  

  「我早知道你肖想龍步雲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之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著我們離開?」死賴著龍步雲不是更好,她稱心,他也省麻煩。  

  皇甫雖然想在句尾加注「白癡」兩字,但礙於超過句數,只得作罷。  

  娃娃抽泣。「我……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呀,但是龍老大又不肯留我,而且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表示……他一定很討厭我纏他……」  

  「我也不肯留你,也沒表示什麼,更討厭你纏我,你又為什麼厚著臉皮賴上咱夫妻倆,打擾我們恩恩愛愛咧?」皇甫不爽地發問,無視愛妻投來的警告眼光。  

  「那不一樣呀!誰教你活該倒楣、前世作奸、今世犯科,來世造孽地和我攀上親戚關係!」娃娃不甘示弱地反諷。  

  雖然她明白了自個兒親娘曾因為癡戀著皇甫混蛋他爹而干下天理難容的錯事,嚴格算來她是皇甫混蛋的仇人,但誰教她那無緣謀面的爹爹正巧也是皇甫混蛋的某位遠房叔叔,這等關係可不能不算呢!  

  仇人與堂妹,矛盾並存的淵源啊。  

  「喔——原來重點在於這層薄弱的關係之上呀。」皇甫受教地擊了擊掌,豁然開朗自己霉運纏身的最大原因。「這簡單呀,我有方法讓龍步雲和你的關係變得比我們親暱百倍,更能讓他『不得不』將你接回龍府,接回他身邊去,賴也賴不掉。」  

  皇甫的話帶給娃娃莫大鼓舞,她眨掉眼眶中的淚水,水眸一亮,急忙問道:「什麼方法?快說!快說!」  

  「迷姦他。」  

  此話一出,在場的兩個女人明顯地愣了愣,寶春率先出言反對,只不過羞赧的結巴讓她的輕斥顯得無力。  

  「相、相公,你你你在說、說什麼?你你怎麼可、可以教壞小孩子……」  

  她捧著燒紅的臉蛋,不敢相信自己的相公竟然叫娃娃去幹下「姦淫民夫」的罪行?!  

  而娃娃的反應就無知許多,眨眨困惑的眼兒,皇甫所說的話可是她頭一回聽到的新鮮詞彙。  

  「迷姦?寶春姊,那是什麼玩意兒?」她好奇地看著寶春一臉尷尬的憨樣。  

  「那、那是……所、所以……然後……」  

  「謝謝你的解釋。」娃娃放棄了詢問口齒不清的寶春,轉向皇甫尋求正解。  

  「所謂迷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外加動作上的身體力行。」皇甫從懷裡掏出瓷瓶,倒出數顆大小不一、顏色相異的藥丸子。  

  嗯,綠色這顆「糊里糊塗」恐怕藥力不夠,黑色這顆「任人宰割」也不適用在笨娃娃身上,銀色這顆「霸王硬上弓」又稍嫌過火了點,黃色這顆「姦夫淫婦」嘛……嘖!就決定用「辣手摧花」這味丹藥好了。  

  「依我看來,龍步雲八成是屬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事不關己便撇得一乾二淨的性格,但這種傢伙一旦招惹上事端後,偏偏又是放下開的類型。既然如此,只要將他拖下泥濘攪和一番,還用得著怕他跑掉嗎?」嘿嘿。  

  「我還是聽不懂。」娃娃嘟囔。  

  「我也不期望你有開竅的一天。」要個蠢丫頭明白他所策畫的這番偉大計謀,的確是強人所難了。  

  「你說了一大串,可我不懂迷姦了龍老大,他為什麼就會認命地將我接回龍府去?」  

  「你忘了他是個『官』呀!身為地方父母官之一,竟然欺負良家婦女,這條罪重不重?執法者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他膽敢不認帳,咱們就告到他身敗名裂、告到他哭爹喊娘、告到他自蓋天靈以謝民脂民膏養育之恩——」  

  「等等,欺、欺負良家婦女?」寶春提出困惑,「不、不是咱們要迷……呃,『那個』他嗎?為什麼罪名反而扣、扣在龍捕頭身上?」她壓根沒勇氣大刺刺地說出「迷姦」這兩個字,只得含糊帶過。  

  「難不成咱們還傻傻地向龍步雲承認咱們用迷姦的手段設計他嗎?既然名為『設計』,當然得撇清所有不利於咱們的指控。好了,浪費我唇舌的詳解就此打住,笨丫頭,滾過來。」  

  娃娃雖然暗暗低咒著皇甫,但事關她能否回到龍老大身邊,她只好乖乖朝皇甫方向走過去。  

  「喏。」皇甫挑起一顆顏色極紅的小小丹藥遞給她。「想辦法將這顆藥丸塞到龍步雲的肚子裡,一切就會如我所預料的順順利利、皆大歡喜。」這顆催情藥丹的效力強烈到就算出現在吞藥者眼前的是只瘦小老牛,只怕吞藥者也會欲火難耐地「硬上」。  

  「然後呢?」娃娃還是完全身處於狀況之外。  

  「然後?然後就直接跳到隔日清晨,兩造雙方皆清醒後,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指控他的暴行呀。」笨,真笨。  

  「那在龍老大吃下藥丸,一直到隔日清晨這段空檔,我該做些什麼?」娃娃認認真真的詢問每個小小細節,生怕自己有所遺漏而誤了大事。  

  「這個嘛……」皇甫也頓了頓,他所扮演的角色向來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那一方,自然不明瞭另一方該有些什麼舉動。「你問問寶春羅。」  

  被點名的寶春滿臉潮紅。「問、問我什麼?」  

  娃娃湊上前來,眼巴巴地看著她,「寶春姊,你也幹過迷姦皇甫臭雞蛋的事嗎?趕快傳授些秘訣給我!」  

  「我我我沒有迷、迷迷姦過皇甫……他……我……我們只有,呃……」寶春手足無措,一會兒比東,一會兒又指西,言不及義。  

  在兩雙眼眸的注視下——一雙趣然,來自於她的相公;一雙仍疑惑難解,來自於天真的娃娃,寶春囁嚅半晌,總算提供了較為有用的「秘訣」。  

  「你……乖乖躺著就好……」細喃的音量比螞蟻吵架還大聲一些。  

  「乖乖躺著就好?躺在龍老大的床上嗎?」  

  寶春胡亂又慌張地點點頭,臉紅得好像要冒出火星般嚇人。  

  娃娃露出「喔,這麼簡單」的明瞭神情,再補問一句:「那我可以睡覺嗎?或是我還要做些什麼?」她怕自己一沾床就忍不住去夢周公呢。  

  「我想……你可能沒有那個時間、心思及……精力去睡覺吧……」寶春越說越尷尬,只覺一陣又一陣的熱氣從她臉蛋竄升而起。  

  「會很忙喔?」娃娃就像個問題多多的好奇寶寶。  

  「呃……對,而且……會痛……」  

  「呀?」娃娃偏著腦袋,搔搔頭。「乖乖躺在床上為什麼會痛?」  

  久久,仍等不到回答。  

  「寶春姊,你怎麼不說話?」  

     寶春笑得好僵硬。嗚……這種床笫之事,教她如何說清楚講明白呀?連她自個兒都是新婚之夜才懵懵懂懂體會出箇中滋味的酸甜苦
辣,哪来的資格教導後生晚輩?

皇甫接收到愛妻無聲的求救眼神,開口解圍。  

  「被蚊子叮到也會痛啦,笨蛋!你問完了沒?有空在這裡發問,不會直接去執行你的迷姦大計嗎?擇期不如撞日,你今晚就行動。」  

  「可是我還沒搞清楚寶春姊剛剛說的——」  

  「反正你就乖乖躺平,別動、別掙扎、別說話,所有該做的事情龍步雲都知道該怎麼做,不勞你這小丫頭費心,你只需在隔天一早醒來,開始數落龍步雲的『惡行』,一切搞定。」  

  娃娃遲疑地打量著皇甫。  

  「怎麼,不想回到龍步雲身邊?既然如此,把藥丹還我。」皇甫佯裝要索回紅色小藥丸。  

  「我要!」娃娃想也不想地嚷。  

  「那還不去?等你好消息。」  

  皇甫揮手歡送娃娃出門,一旁的寶春則是憂心仲忡。  

  「相公……」  

  「嗯?」這聲可應得諂媚極了。  

  「這樣做好嗎?娃娃什麼都不懂,讓她去面對一個被下了藥的龍捕頭,這……」寶春一頓,「況且我們都不清楚龍捕頭的意願及想法,倘若龍捕頭對娃娃壓根沒有半絲男女之情,我們這麼做豈不害了娃娃?」  

  「小寶春,你過慮了,一個男人的眼神和動作是藏不住他心底深處最真實的念頭,你放心,這絕不會是場獨腳戲。」  

  「但是,龍捕頭他——」  

  「你沒注意到咱們被『請』進龍府見笨丫頭那一天的情景嗎?」  

  「情景?」寶春試著回想,只記得龍步雲一副準備將娃娃推給他們夫妻倆的漠然樣。  

  「他的手自始至終都沒有從笨丫頭的肩上離開——半刻也不曾。」那種無意識的強烈保護欲是騙不過明眼人的。  

  寶春瞭然地輕呀了聲。「所以相公才敢使出這麼大膽的計策,因為你早看穿了龍捕頭的心思?」她的相公除了醫術傲人之後,連識人之術也是頂尖。  

  豈料——  

  「不,我只是純粹想擺脫那個笨丫頭,讓她纏回龍步雲身邊,如此一來我才能享受和娘子你的兩人世界呵。」他可沒有寶春那等善良的月老心思。  

  「相公,你……」寶春哭笑不得。  

  「對了,小寶春,你過來挑顆藥丸。」他招招手,將娘子哄騙到他懷裡。  

  「選什麼藥丸?」她看著桌上散落的七彩藥丹,裡頭還有不少顆方才皇甫遞給娃娃的迷姦藥丹。  

  「這裡全是催情用的噢。」皇甫挑逗地眨眨眼。「反正今晚死丫頭沒空回來,咱們也……」未竟的句尾隱含太多曖昧的含意。  

  「相公,你好壞噢。」寶春的嬌嗔裡參雜了一絲被皇甫帶壞的笑意。「那顆黃色的看起來好像很甜……」  

  「娘子,有眼光。」  

  接下來,當然是非禮勿視的繾綣春宵羅,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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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夜晚歸幾乎成了龍步雲的例行公事。  

  他忙著查毒手夜盜一案,忙著撥心思將二師弟揪下山來出賣勞力,忙著承接其他捕頭捅下的樓子,忙著捉偷兒,忙著除惡霸,忙著、忙著……  

  他很忙,這點他自己是再肯定不過,身體及精神都處於緊繃狀態。但……在忙碌背後,卻是如浪潮般席捲而來的無力——他在無力些什麼呢?花了整天的時間處理一件件公務,心頭卻老懸著某人某事,不確定的擔憂感在收拾一天的忙碌之後更加驚人地湧上腦海,滿滿地佔據了思緒。  

  是的,那個懸在心頭的某人,正是他親手推出龍府的娃娃。  

  不知皇甫混蛋是否會待她如親妹?抑或對她惡言相向?  

  不知皇甫混蛋是否會讓她餓著、冷著?還是壓根對她不聞不問?  

  不知她是否受人欺陵而躲在被窩裡偷偷哭泣……  

  不知她是否習慣了夜裡沒有他身上氣息所圍繞的睡眠?  

  但他卻提不起勇氣踏進客棧去瞧瞧她的近況,就怕自己會忍不住將她從皇甫夫婦身畔給搶回來。  

  龍步雲自嘲地搖頭。  

  打從娃娃離開了龍府便不曾捎來隻字片語,想必她過得極好,否則依她的性子早早便回來訴苦,賴著要留在他身邊,不肯離去……  

  看來,過得不好的人是他吧。  

  是他習慣了像雀兒般聒噪的她老是膩在他身旁,習慣了似笑軟語的輕喃,甚至習慣了每夜壓在他胸膛的重量。  

  習慣,果然是種讓人不自覺深深執迷的玩意兒,沾也沾不得。  

  他恐怕不僅是沾上了,也沉迷了。  

  龍步雲進到龍府,通常他回到家時,整個府邸只剩守門的奴僕仍醒著,而這些日子他回府時總習慣地問:「今天娃娃姑娘是否有回府,抑或捎來手信?」  

  就怕遺漏了她求救或委屈的消息。  

  但得到的答覆往往都是搖頭,所以今日他也不再多問,直接進到闐黑大廳,夜闌人靜中孤寂而清亮的跫音迴盪。  

  「少爺,您回來了。」管事龍伯在黑暗中突然現身,讓龍步雲著實嚇了一大跳。  

  「龍伯,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少爺,屬下在等您回來。」  

  龍步雲不由得失笑,打從他人衙門接下捕頭一職,龍府裡可從沒有人為他等過門呢。  

  「府裡發生了什麼大事嗎?」他直覺地問。  

  「沒事,只想送碗湯給少爺暍。」龍伯風霜滿佈的皺紋臉龐積起笑意,珍惜呵護地捧著一碗熱湯。  

  「就為了一碗湯,你一直等到現在?」  

  「是呀。再忙也要讓您暍碗湯。」呵呵。  

  龍步雲直想為龍伯此舉而流下珍貴男兒淚,沒料到龍伯撐著濃濃睡意和八十來歲的硬朗老骨頭,只為了遞給他一碗熱湯暖胃。  

  「龍伯,你……」忠僕,真是忠僕。  

  「少爺先別忙著感激,湯涼就不好喝了,快喝快暍。」  

  龍步雲當然沒有拒絕龍伯的好意,兩三聲咕嚕嚕就灌下熱湯,忽略了老人家在黑暗中賊賊的淺笑。  

  湯碗見底,龍伯笑得合不攏嘴。  

  「好、好,喝完就快快回房去睡。」龍伯拖著蹣跚步伐走向廚房,不時回頭朝龍步雲笑,笑得他一頭霧水。  

  不過一碗讓他祛除寒意的熱湯,倒不曾讓龍步雲再起疑心。  

  龍步雲繞過大廳,步上台階。  

  短短幾步距離,龍步雲的額際已被逼出十數顆熱汗,伸手一抹便是滿手濕淋。奇怪……龍伯遞給他的那碗熱湯究竟是什麼食材熬煮而成的,竟有如此強烈的祛寒功效——不,別說祛寒,他現在甚至覺得渾身躁熱難當。  

  龍步雲嘴裡吁著熱氣,右手成扇地猛掘自個兒汗濕的臉。  

  再向前行數步,他的輕喘變成濃重的鼻息,整個人就像快被烈火吞噬殆盡般的難受——  

  「該死!那到底是什麼怪湯?!」龍步雲咬牙低咒,快步回到房內,只想拎套乾淨的衣裳,到浴間去沖場冷水澡。  

  門扉一開。  

  「幻覺,這一定是幻覺……」龍步雲喃喃低語,目光落在那具伏在他床鋪中央,睡得不省人事的軟軟嬌軀。「就像泠溱說的,我近日太過勞累,所以才  

  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看到不該躺在這裡的她……沐浴完出來,這些幻影和不適全都會消失。對,就是這樣。」他邊喘息邊點頭,匆匆拿了套衣衫便轉向內室旁的浴間沐浴。  

  娃娃就是讓一陣陣的潑水聲及龍步雲粗重的喘息聲給吵醒,眨眨眼,發覺窗外仍是迷濛一片。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呼嚕嚕地打個哈欠,等待浴間的水聲停止,等著等著又陷入短暫熟睡。  

  渾身水濕的龍步雲茫然站在床邊,幻覺仍在,而且更離譜的是眼前的幻覺還邊傻笑邊打盹邊嬌吁。  

  龍步雲兀自怔忡,娃娃卻因鼻腔嗅得那股令人懷念到想哭的香氣而睜開睡眸。  

  「你回來啦?我等你好久噢。」嫩軟的嗓音因酣睡而顯得輕啞。  

  幻覺還會說話?  

  「龍老大?」  

  龍步雲雙手朝臉上一抹,彷彿無視她的笑靨及談話,逕自躺在床上,雙眼一閉,嘴裡不斷反覆嘟囔,內容不外乎「幻聽、幻覺」、「我一定是累出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類的自嘲。  

  娃娃翻身一滾,趴在他胸前。「龍老大,你在嘀咕些什麼呀?」  

  「幻覺還有重量……」龍步雲潛意識抗拒——抗拒著焚身的火焰。  

  「我才不是幻覺咧,你摸摸,我是真的娃娃噢。」娃娃揪住龍步雲的雙手,直直拍撫在她的粉頰,順勢還在他掌心磨蹭兩下,讓龍步雲接受事實。「你怎麼瞧見了我一點也不開心呀?」  

  冰涼的觸覺享受近在咫尺,就在他的掌間,收攏十指便能輕易抓到……  

  他想……  

  龍步雲突地坐起身,害得他懷裡的娃娃咚咚地滾到床角,只見他走到桌前,猛灌著一壺茶,藉以澆熄體內某把無名之火。  

  「龍老大?」  

  下一刻,龍步雲摔掉那把無法「滅火」的破茶壺,只丟下一句:「別跟來。」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娃娃圓眸一瞠,被拋下得莫名其妙。  

  「龍老大,你要上哪去?等等我!」她也追著下床,展臂一跳,牢牢箝住龍步雲的臂膀,讓他連拖帶拉地向前而行。「你好好的房間不睡,為什麼要轉移陣地到客房咧?客房的床又沒有比較暖和,我都幫你把房間的被子給煨暖了——」  

  更多的抱怨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她的身子已經被踏進客房內的龍步雲扯進渾厚胸膛內,一旋身,嬌軀被壓擠在起伏激烈的胸膛及門扉之間。  

  「你……」抬起頭,卻見到龍步雲火紅的臉及蘊藏著炙溫的烈眸。  

  她才想再開口,龍步雲已先伸手為她撥去頰邊披散的長髮,緩緩攏聚在她背脊之後,而他右手輕撫她挺直的脊骨,左手則停留在她顎骨邊緣遊走。  

  他俯下頭,貼在她耳畔吐氣似的輕語,更像強烈壓抑的咬牙。  

  「我給過你全身而退的機會了。」  

  扣著她小巧下巴的指節一抬,迫使她仰首迎向他的唇舌侵略。  

  似懂非懂的娃娃瞠著雙眸,怔怔地看著貼近臉龐的他,他的唇銜緊她的,靈滑的舌卻趁著喘息空隙探入她口中,攪和著她的青澀,也索求著她的回應。  

  他的氣息熨燙著她的肌膚,那是有別於他向來的沉穩內斂,可此時繚繞在兩人週身的香氣又在在證實著他就是龍步雲……  

    他的舌尖挑動著她木訥的香舌,像是在誘惑著她一同舞動糾纏,可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呀!她甚至連雙手該擺放在哪里都摸不著頭緒,只能小心翼翼地開啟牙關,避免一時不察地咬斷龍步雲的舌根——她曾不留神地咬過自個兒舌頭,那可是很痛的。

  支撑在她身後那只炙人的大掌微微施力,將她更壓近他,也迫使她的柔軟分寸不離地貼緊他,他的唇仍未放過啃嚙她的唇瓣,虎躍的步伐却帶動著她朝床鋪走去,每前行一步,他的手掌便剥除一件她身上的衣衫。

  唔,有點冷呢……娃娃瑟縮著肩,當她被推躺到床鋪時,身上只剩下可愛的貼身兜兒及亵褲。

  “龍老大,你是不是因為喝了龍伯遞給你那碗湯才變得得這怪?”娃娃趁著龍步雲換氣的空檔,將心底疑問全盤托出。

  雖然那碗湯的“制作過程”是出自於她的纤纤柔荑,但她並沒有親眼見到他飲下,所以問得很不確定。

  龍步雲没有回答,他的神智早教皇甫的迷姦藥丸燒成灰燼,飢渴的慾望奔竄全身血脈,每一喘息都牽動下腹翻江倒海的火熱。他支起身子,褪去自己的單衣,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娃娃嬌甜而信賴的臉蛋。

  炙熱的闊胸不曾遲疑地再度覆上她的身軀,手肘架撑在她螓首数寸之距,牢密地將她鎖在其間。

  “呃……”娃娃幾乎要教他滾燙的體溫所震攝,他的唇手肆無忌憚地撫遍她因冷颤而突生的雞皮疙瘩,吻下她一個又一個的稚氣驚呼及生澀愕然。

  他的攻勢之猛烈令她全然無法招架,只能反應遲鈍地任他吮吻完頸項後,才慌張地捂住他含吮過的部分,從脖子到手臂,再到鎖骨,只見她忙碌的十指混亂地撫貼在自個兒身上,却阻止不了他品嘗晶瑩雪膚的鷙猛,她的憨傻舉動就如同被蚊子叮咬過後才拍擊它所咬出的紅腫一樣毫無用處。

  一朵朵齒形的紅花霸道地烙在她身上,僨張艷放的花蕊掩去了鎖骨周圍那數顆因長期吸入熏蚊蚊香——貴妃醉所帶來的後遺红疹。

  他的手沿著兜兒邊緣探進,箝制一只小巧飽滿,熱唇則隔著素絹兜兒吮貼著細緻花蕾,孟浪的舉止嚇壞了滿臉錯愕的娃娃。

  “你你你你在做——咳咳……做什麼?!”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梗住,雙手直覺反應地推動那顆深埋在她胸前的腦袋瓜子。

  見他文風不動,她只好縮著自個兒的肩胛,藉以避開他的掌握,嬌軀却仍被鎖在他身下,而她越是掙扎,他越是難以自制。

“你你你敢再吃我的衣裳,我、我就咬你噢——”她露出一排貝齒,以為這樣就能恫喝龍步雲。

  豈料她的威脅還來不及奏效,龍步雲已搶先一步——咬她。

  在不弄疼她的啃嚙力道下,他的唇舌嚐遍了她的白皙,並毫不留情地在上頭烙下屬於他的痕印。

  接著便是兜兒及亵褲被扯離身軀,他有力的腰身擠進她雙腿之間,微弓的背脊像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緊咬著獵物的無力掙扎。

  他的唇又朝她的臉頰貼近,在她以為他又要吻她的同時,一股不曾體驗的沉重壓力由雙腿間推擠而上,順著他前傾的力道,緊緊地侵入了她。

  她驚喘著,痛楚的淚花占滿雙眸,她想藉著手肘之力挪動身軀,以掙脫這樣的炙热疼痛,然而她退他進,她節節敗退,他咄咄逼人。

  漲紅的臉蛋及發窘的鼻頭不斷吸氣,淚水迷蒙的眼掩不住困惑地望向疼痛的来源——難怪皇甫臭雞蛋說乖乖躺在床上被蚊子叮也會痛……倘若那只蚊子的體型與一個人同樣大小,被咬到不疼才有鬼!嗚……

  “你弄疼我了……”她胡亂推打著他的肩,天真的以為這樣便能推開體内那股灼熱,殊不知只是更加刺激著他被藥物所操控的身心。“你聽到沒?!這樣好疼好疼!你、你走開啦……”

  她的嚶嚶哀求,眸波氤氲,玉頸微仰,輕顫的肌膚平貼著他火熱的欲望,每個痛楚的呼息都牽動著她的緊窒,將彼此包裹得不留空隙。

  一個男人能忍受的程度,也只有這麼多了!

  龍步雲雙手扣著阻擋在胸前却毫無用武之地的柔荑朝枕畔收攏,娃娃只記得耳畔貼著他溫熱的唇,緩緩逸出低狺,緊接著在她身上所激起的排山倒海讓她全然措手不及……

  而夜,還長。

日光灑入雕花窗欞,枝啞上的雀兒也吱吱喳喳地跳上跳下。  

  好吵。這該死的麻雀,大清早擾人清夢!  

  龍步雲低咒數聲,揚手撫額地擋住透窗而入的耀眼日芒。  

  雀兒不知人類的起床氣,兀自振翅引吭,其中夾雜著某種規律而清脆的聲音——喝,雀兒還會嗑瓜子咧!咦……嗑瓜子?  

  龍步雲雙眉一攏,強睜起疲累雙眸,渾身虛脫似的精疲力盡——還真像縱慾過度的現世報——他突地完全清醒,不只是因為腦中方才閃過的念頭及昨夜似幻似真的無邊春夢,更因某只嗑瓜子的「雀兒」已經湊著粉嫩嫩的笑臉朝他道早安。  

  「你怎麼會在這?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昨夜就來啦,龍老大,你忘啦?」娃娃還搬了張木椅,衣著整齊地坐在床頭瞧他。  

  他的記憶只到他踏進客房的前一瞬間及整夜的火熱煎熬。  

  「我沒什麼印象……天,我渾身的骨頭都好酸,像要散了一樣……」  

  聞言,娃娃嬌憨的笑靨也添了紅霞。  

  「誰教你昨夜使壞。」她捧著火辣辣的雙頰細聲嘟囔。  

  「等等,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龍步雲雖然早由錦被底下一絲不掛的自己及嬌態盡展的娃娃猜到她嘴裡的「使壞」是什麼,但仍不抱希望地問。  

  「明知故問。」娃娃啐了他一聲,又憶起皇甫的交代,急忙擠出假淚,抽抽噎噎地數落起他的罪狀。「你昨兒個晚上欺負我!」  

  「喔?」龍步雲看著娃娃由指縫中偷覷他,提起興致迎向她的指控。  

  「你剝我衣裳就像剝瓜子殼似的,還對我毛手毛腳,做這個做那個的,嗚嗚……」假哭聲太過明顯,娃娃繼續控訴:「外頭的人都說你是見義勇為的好捕頭,為民除害的大好人,可是你昨天欺負良家婦女——就是我,嗚……你要負責,嗚嗚……」  

  水靈靈的眸子瞟向他,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又欲蓋彌彰地掩在指掌間。  

  「你不可以不認帳,嗚……你昨夜就像頭禽獸,你瞧,我身上還有好多好多的齒印,都是你咬出來的,嗚……」她翻弄衣領,露出一小截白皙肌膚,還有手腕、臂膀,處處點點的淤紅指控著他的暴行。  

  龍步雲執起她的手,比對著她手背上的齒印——沒錯,的確與他的吻合。  

  「我沒誆你吧,嗚嗚。你把我翻來翻去,又親又咬,又舔又摟,又是那樣又是這樣,嗚——」娃娃假哭得好賣力,比手畫腳地將昨夜的情景用兩隻手再表演一次,像個認真的說書師父,而她的右手是昨夜的摧花淫獸龍步雲,左手則扮演可憐兮兮的狼爪殘花娃娃,兩手糾纏得難分難捨。  

  龍步雲雙手環胸,顱著她紅撲撲的粉頰及賣力表演的纖纖柔荑。  

  「聽起來挺有趣的。」尤其她語焉不詳的支支吾吾間隱含太多令人遐想的春色空間。  

  「所以——」娃娃開始下結論,「你現在一定覺得良心很不安,很對不起我,很想補償我,是不?」  

  她眨著滿是期待的大眼,等待龍步雲點頭,好繼續開出索償的條件。  

  豈料——  

  「我沒印象的,一切都不算數。」龍步雲咧齒一笑,存心逗著她玩。  

  除非讓他再溫習一次,加深印象,否則他決定傚法惡人推托的行徑,否認、否認,再否認。  

  娃娃俏臉一垮。「你……不認帳?!」  
「嗚嗚……」  

  娃娃青天霹靂地爆出如雷大哭,從龍府一路哭回客棧。  

  「寶春姊!皇甫臭雞蛋!嗚嗚……寶春姊!」她胡亂敲著客棧房門,裡頭傳來數聲慌張的驚呼及男人不滿的斥咒,半響,雙頰異常紅艷的寶春才披散著一頭青絲開了房門。  

  「娃娃?」  

  「哇——寶春姊!」娃娃撲進寶春的胸膛,哭得好不委屈。  

  「怎麼了?」  

  「嗚……龍老大他……嗚,他好壞!他不想負責任啦!」  

  「啊?!這……」寶春憂心地轉向皇甫,後者正慵懶地披上薄衫,一臉被打斷好事的不爽樣。「相公,對於龍捕頭……我們猜錯了他的心思嗎?」  

  「笨丫頭,把你和龍步雲的對話全盤講來聽聽。」  

  娃娃抽泣著,乖乖照實說。  

  皇甫聽罷,只撥了撥自個兒的銀髮。老實說,他著實有些同情龍步雲的遭遇,一個被迷姦的男人只不過隔天清晨想再重溫一回翻雲覆雨的纏綿,所以才說了句「他沒印象的,一切都不算數」——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偏偏龍步雲遇上的是急驚風娃娃,她八成沒給龍步雲解釋的機會,掉頭便跑回客棧,留下龍步雲獨自捶胸飲恨。  

  「龍步雲呀龍步雲,這回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幫你,幫你解釋就等於將娃娃這個代表著麻煩的未來轉嫁給你;不幫你解釋嘛,這蠢丫頭又笨到無與倫比,恐怕這輩子也不會有想透的一日,這就代表著她會一直賴在我和娘子之間,阻撓我未來的幸福人生,所以——」皇甫腦中飛快地衡量,立刻在心底做下決定。「與你的幸福相較,當然是我未來的幸福人生比較重要呀!」  

  皇甫清清喉嚨,正準備花費一番唇舌將龍步云「正常男人」的反應解釋給笨娃娃知曉,豈料一抬頭,房內除了親親寶貝娘子之外,哪裡還有笨娃娃的蹤影?  

  「她人咧?」  

  「相公……娃娃她哭著說要回靈山去,再也不回來了……這下怎麼辦?」  

  唉,遇到這種蠢丫頭,皇甫除了搖頭還是搖頭,接著更麻煩的傢伙也登了場——  

  龍步雲一反以往正直爾雅的模樣,身上隨便套了件皺巴巴的單衣,慌亂地闖進門劈頭就問:「娃娃人呢?」  

  「回靈山,再也不回來了。」皇甫將寶春方纔的話轉送給龍步雲。  

  「靈山?!靈山在哪裡?!」  

  皇甫的回答只有肩一聳,眉一挑。  

  在場沒人知道娃娃老掛在嘴上的靈山究竟是哪裡……窗外突然飛過一隻烏鴉,在三人靜默的同時,發出了刺耳的嘲笑聲。  

  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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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傳令下去,全面通緝畫像裡的罪犯,不准傷人。」  

  整整數疊的紙張堆滿衙門一角,小衙役大略翻了翻。  

  「龍捕頭,畫像裡的人是犯了什麼罪?看她的模樣這麼可愛,不像是罪大惡極的壞人呀!」小衙役困疑地問。每張畫像的表情不盡相同,有嬌笑有憨嗔,張張活潑生動,足見繪像之人已經完完全全掌握了圖中人兒的神韻。  

  「她犯下迷姦官差的重罪。」龍步雲臉上絲毫不見冷峻,反倒漾起淺笑,認真的語氣教人聽不出真假。  

  至少由皇甫混蛋口中所聽到的消息,蠢娃娃的確涉嫌迷姦他,而且更是木已成舟,讓她想賴也賴不掉!  

  「啊?!她是迷姦哪個官差,好大的狗膽!」  

  「就是我。」龍步雲指著自個兒鼻尖。  

  「呃……」小衙役眉頭幾乎要挑得半天高,一臉愕然。原來畫像上的小姑娘是采草淫魔?但從龍捕頭臉上的神情來看,他似乎很享受被迷姦的感覺嘛  

  「還不去?」瞧見小衙役愣愣地盯著他的臉,龍步雲輕敲了敲桌沿,喚醒小衙役迷迷糊糊的神智。  

  「喔,是、是。」小衙役這才如夢初醒,領命而退。  

  「迷姦宮差?這罪名訂得真有趣,捉著了犯人得判些什麼罪呢?」泠溱恰巧步入衙門內堂,聽到了龍步雲與小衙役的對話,不由得出聲取笑。  

  「終身監禁。」  

  「關在龍府是嗎?」泠溱打趣道。真難得見到大師兄運用公權力忙「私事」。  

  龍步雲挑眉覷他。「怎麼?你今天心情很好,有這般閒情逸致來調侃我?」  

  「心情當然好羅,我是來向你報告兩件事的,大師兄。」  

  「說。」  

  「第一,二師兄已經下山來了,這幾天應該就會來與咱們會合。」  

  「終於,總算請動了琅琊這傢伙。」龍步雲鬆了口氣。「第二呢?」  

  「第二,你那名遠房大舅子正在西市的皇甫冰川藥鋪裡……嗯,鬧事。一泠溱挑了個最貼切的字眼。  

  「鬧事?」  

  「他帶著他那善良小娘子,快拆了皇甫冰川的店了。於情於理,你這個捕頭兼未來堂妹夫是不是得去關切、關切?」  

  答案再肯定不過了,所以龍步雲當下便與泠溱連袂來到皇甫冰川的藥鋪,一大塊的靈芝正巧由屋內飛射而出,被龍步雲的坐騎給張嘴吞下。  

  「哎呀……相公,闖禍了,那片靈芝被龍捕頭的馬給吃掉了。」原本出到屋外要撿靈芝的寶春,又拎著裙擺跑回屋內。  

  「龍捕頭,您來得正好,快進來逮捕這兩名擾民的惡徒——」皇甫冰川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傳來。  

  「你這個渾身銅臭味的傢伙,膽敢惡人先告狀?」皇甫痞痞的笑音也流洩而出。「我看你這藥鋪裡救人的藥不多,迷昏人的毒藥倒不少,乾脆改個名叫『毒鋪』,你看怎麼樣?」  

  龍步雲下了馬。「這是怎麼回事?兩位皇甫公子……」  

  「我和相公原本只是想來拜訪這名皇甫公子的,可是他們兩個聊著聊著就變成這樣了,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寶春忙著回答龍步雲的問題,未曾注意遍地滾散著大小不一的珠圓丹丸,腳下一滑,整個人猛然向前撲倒。「哇——」她揮舞著雙臂,努力朝四面八方搜尋任何能支撐她重量的物品。  

  距離寶春最近的皇甫冰川成為頭一個受害者,他原本可以完完全全接住寶春下墜的身勢,但善妒的銀髮皇甫哪能容忍臭男人將自個兒的寶貝娘子抱滿懷,右手揪住寶春的臂膀,將她扯向自己,而寶春另只揮動的手掌正牢牢箝住皇甫冰川的衣襟,三人的糾纏以慘叫聲結尾。  

  「哇——」這聲來自於寶春大張的菱嘴。  

  「撕——」這聲來自於她手掌間扯破的衣衫。  

  「唰——」這聲來自於裂了條縫的衣衫還被寶春下墜的身形所硬生生拆解的慘烈情況。  

  滿屋子的藥粉煙塵消去,只見寶春壓在自家相公身上下斷猛咳嗽,銀髮皇甫捂著率先著地的後腦勺痛吟,而皇甫冰川——  

  腰間以上的灰色衣裳被寶春這一扯給撕開,厚實平坦的胸膛赤裸裸地層露在眾人眼前,最令龍步雲驚訝的是他鎖骨周圍遍佈著點點殷紅血疹,再無法遮掩。  

  是貴妃醉所殘留下來的餘毒!  



  毒手夜盜一案破得令官府心虛不已,怎麼也沒料到在皇甫及寶春一場鬧劇之下,讓官差頭痛數月之久的毒手夜盜竟不攻自破。  

  龍步雲曾私下詢問皇甫是否早猜到皇甫冰川是名頂冒皇甫世家威名的匪徒,才故意上門找碴,皇甫只是聳肩一笑,說他僅去「探望探望」皇甫冰川——不,他本名孫楷,可沒打算為衙門破案。  

  不過皇甫在領取破案賞金時,可是眉開眼笑的萬般樂意呢。  

  拜皇甫所賜,龍步雲身上的公務擔子又卸了一件,眼下只剩下最棘手的閻王門了……  

  只剩閻王門了。  

  只要終結了閻王門,他就再無雜事纏身,也就能去將娃娃給揪出靈山,先賞她尊臀一頓排頭,再狠狠地吻住她,誰教她完全不肯聽別人解釋。  

  龍步雲輕聲一笑。「不過前提是……我收服了那群魑魅魍魎,而不是反被他們給收拾了性命。」  


  三個月後。  

  蒼翠林間,枝啞葉梢灑落點點銀亮日光,清風微涼,杉篁沙沙,偶爾數聲老牛哞叫聲搭配著姑娘哼小曲的清脆嬌嗓,自成一律曲調。  

  沿途山路偶遇村民,含笑頷首。  

  「小神醫,你又帶阿忠出來散步羅。」肩負一大把柴薪的中年男人朝老牛背上的俏姑娘打招呼。  

  「是呀。」  

  「哞——」老牛,也就是中年男人口中的阿忠,也靈性地回答。  

  「小神醫,今兒個王老爹那裡請喝滿月酒,你記得到噢。」  

  「一定、一定。」  

  「你可是替王家媳婦兒接生的重要恩人呢,怎麼可以少你一份?」  

  小神醫,是俏姑娘的自稱,一聽到中年男人的讚揚,她不由得在心底吐吐粉舌。她的確是去王家幫忙接生,只不過出世娃兒的半顆腦袋還卡在產婦身體裡沒揪出來,她反倒先嚇昏了,事後還是王家媳婦自己剪臍帶、為娃兒清洗身軀,所以每每提起這檔事,小神醫總是汗顏。  

  她的神醫名稱並非浪得虛名,只是她向來只醫牲畜而不醫人,那回硬被拉進產婦房裡幫忙,足足嚇得她三天食不下嚥。  

  她也終於頓悟——下毒害人遠比行醫救人來得容易百倍。  

  揮別了中年男人,小神醫繼續騎牛前行,想到山野間的奉茶處討杯茶水解渴,圍在小小棚內已有數名獵戶,都是曾有數面之緣的陌路人。  

  「姑娘先用。」幾個獵戶有禮地朝她說著。  

  「謝謝。」小神醫也不客氣,接過木碗,小口小口地啜著甘泉。  

  「聽說沒?閻王門真給滅了。」獵戶在等待過程中閒話家常。  

  「是鐵血神捕龍步雲做的,不是嗎?這小子有種,連閻王門也敢犯上,我原本還在猜,他會像前幾個熱血捕頭一樣死於非命,嘿,沒料到姓龍的小子不僅全身而退,還破了殺手組織,難怪現下就屬他們縣太爺最有面子哩。」  

  「面子有了,底子倒保不住,閻王門剿了是沒錯,可真正的主頭兒沒逮著一個呢。」  

  小神醫飲茶的舉止略停,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個清楚。  

  龍步雲……滅了閻王門,那毒手夜盜的事也解決了嗎?  

  「無論主頭兒有沒有捉到,龍步雲滅了閻王門是事實。據說他現正全力緝捕一名辣手摧草的女淫魔,你們都不知道,那女淫魔專找落單男人下手,下藥迷姦咧!」  

  「唉唷,世風日下,尋常這不都是男人幹下的壞事嗎?!怎麼現在連女人也開始姦淫擄掠了?!」  

  「所以咱們這種老在孤林裡鑽的男人得小心點,你想想,一個女人要用迷姦的方式才能讓男人『有反應』,我看這名女淫魔的長相恐怕和鬼怪有得拚——」  

  「可我瞧過緝捕榜文,那女淫魔長得挺俏麗的呀……」  

  「我也這麼覺得。」  

  「誰知道那女淫魔是否還有其他嚇人的怪癖咧?」  

  數名獵戶突地沒了聲響,好多雙眼眸全落在牽著老牛的小神醫臉上。  

  「你瞧,那個漂亮小姑娘像不像榜上繪的?」  

  「像……像耶。」  

  「咱、咱們要不要跑,萬一她趁咱們不留情,在茶水裡下藥……我不能對不起我去世多年的那口子……」一名老獵戶緊緊揪著自個兒衣裳,生怕晚節不保地被蹂躪摧殘。  

  數名獵戶交頭接耳直觀著小神醫,小神醫以為大伙的視線是落在她手上的木碗,便大方遞上。「我喝完了,碗給你們。」  

  「不用、不用,咱們不渴……」獵戶有志一同地猛搖頭。  

  「可是你們還沒喝水,這水很甘很甜耶。」小神醫嬌俏一笑,看在眾獵戶眼底卻有另番見解——女淫魔在引誘獵物暍下迷姦藥水所露出的獰笑。  

  「咱、咱們還要趕路。」  

  「等等,我想再請教,方纔你們說的龍……」  

  小神醫話還沒說齊,眾獵戶已經拎齊家當,以電光石火之速跨上馬匹,飛馳得不見人影。  

  「搞什麼嘛,人家只不過是想問清楚龍老大的近況,幹啥跑得活似見著妖魔鬼怪一樣?」小神醫以手掬茶,餵了阿忠數口涼水,老牛發出滿意低哞。  

  沉默了會兒,小神醫——也就是當日賭氣逃回靈山的娃娃嘟囔著。  

  「阿忠你說,龍老大案件一件件接,先是毒手夜盜,再來個閻王門,現在又冒出個摧草女淫魔,他忙得昏天暗地,是不是不打算把我找回去?」  

  阿忠哞哞回應,清圓牛眼水汪汪地看著主子。  

  「一定是這樣,當初我在客棧只不過咫尺之距,他連看都不來看我,現在我在遙遠的靈山,他更不會來了,是不?」  

  「哞……」  

  「說不定他連我這號人物都想不起來,他只關心那些壞人匪類……」  

  「哞……」  

  「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去搶錢莊、當夜盜,也去幹幹壞事,說不定他會稍稍將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不像現在,不聞不問……」  

  「哞……」阿忠安慰似地以牛頭磨蹭她。  

  一人一牛分別以不同語言交談。  

  「算了,他不想我,我也不要想他。定,咱們採人參去。」娃娃自欺欺人地說著蠢話,雙手卻萬般眷戀地緊握著頸子上所戴的翔龍玉珮。  

  嘴上說不想,夜裡卻老在空蕩蕩的屋裡醒來,和著滿臉淚珠兒思念關於龍步雲的一切……  

  口是心非呵。  

  越是想念他,越是要用言語來否定自己的癡傻,否則心底滿滿湧上的那股被捨棄的自怨自艾幾乎要溺斃了她。  

  重新騎上牛背,以龜行的緩速,一步一腳印地晃回山林之間。  


  「龍捕頭,外頭有幾個男人來報案。」  

  小衙役敲門,進到府邸右側的審問室,打斷了龍步雲與泠溱的交談。  

  「報案?報什麼案?」詢問的人是泠溱。  

  「我去瞧瞧。泠溱,雖然跑了閻王門的大魚們,那群魑魅魍魎身上仍能查出其他有利線索,你留心點,別讓那些搶著邀功的捕頭將他們給屈打至死。」龍步雲將一疊問案的紙狀折妥,上頭的畫押處仍是一片空白,足見閻王門的魑魅魍魎即使遭受嚴刑拷打仍不吐露半個字的硬骨頭。  

  「我知道。」  

  龍步雲隨著小衙役來到衙門,數名臉上誠惶誠恐的老實獵戶不斷地東張西望,直到見著傳聞中的鐵血神捕時才大鬆口氣的露出笑容。  

  「你們要報什麼案?」  

  「龍大人,咱們前幾天在山上瞧見這個壞蛋。」年齡最大的獵戶自懷中取出一份緝榜,攤開。  

  榜上笑意盈盈的墨繪正是出自於龍步雲的一筆一畫。  

  「你們瞧見她了?!」龍步雲雙眼一亮。  

  「是呀,那天她還對我們猛笑,一直叫我們喝水——誰知道那水裡是不是有加啥怪藥!萬一我們碰了水,反而失了身,那多划不來。雖然那個女淫魔長得的確很可愛。」最後一句話是年輕獵戶的自言自語。  

  龍步雲只急著追問:「你們在哪座山上遇見她?」  

  「就在城郊不遠的南霽山。」  

  「南霽山?南霽山就是靈山嗎?」難怪他搜了二十來座山名裡有個「靈」字的山頭,仍毫無所獲。  

  老獵戶搔搔胡。「靈山是老一輩人在用的稱呼了。龍大人,你最好快些上山抓女淫賊,否則不曉得又有多少無辜男人受害!」  

  「這是當然,龍某即刻起程——」起程逮捕那個有膽迷姦他,卻沒種將他的話給聽完的「淫賊」娃娃。「感謝各位相助,官民合作,其力斷金。」  

  「龍大人,你太客氣了,這是咱們小百姓該做的。」  

  吩咐小衙役送走了獵戶,龍步雲直奔馬廄,發誓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逮住娃娃。  

  「踏破鐵鞋無覓處,該送上門的又自個兒送上門來,這回看你還能躲到哪個老鼠洞去縮頭藏尾!」龍步雲漾起一抹笑,扯韁策馬朝城外飛奔。  

  另一方面——  

  「哈啾!」娃娃揉揉鼻頭。「奇怪,受風寒了嗎?怎麼覺得鼻子好癢?臭阿忠,是不是你在說我壞話?」  

  「哞——」阿忠無辜地反駁。  

  「諒你也不敢。賞你一顆瓜子。」娃娃伏下趴在牛背上的身子,讓阿忠舔食她掌心的剝殼瓜子,她自個兒則是繼續嗑著小福袋裡的其他瓜子。  

  天好藍,雲好白,緩緩移動的牛身起伏穩定的負載著她,像朵輕飄飄的雲。娃娃合上眸子,任阿忠帶她穿梭在林問小路,朝著不特定的目的地散步。  

  到底是她在溜牛,還是阿忠在溜她呢?呵呵。  

  「阿忠,你有沒有聽過牛郎和織女的故事?」  

  「哞……」  

  「真是的,虧這還是你某個祖先所跟隨的主子的故事哩。你聽好,嗯哼——」娃娃清清喉頭,開始吟起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就是在說一個養牛的男人和一個織布的女人,很相愛很相愛呀,相愛到忘了工作本分,一個忘了放牛,一個忘了織布,所以天帝很生氣,就將他們分開,每一年才准許他們相逢一次。」  

  「哞……」  

  「可是你知道嗎?當你愛上一個將公差看得很重的人,也沒有好結果,我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下場比牛郎織女還可憐,他們一年能相見一回,我這個放牛的娃娃恐怕永遠也看不到那個『賣身』給衙門的龍老大,唉……」淒淒慘慘慼慼呀,她已經嘗到深宮怨婦的滋味了。「所以這個故事帶給我們的啟發就是——牛郎織女真幸福。」  

  如果牛郎也像龍步雲一樣是個工作狂,那麼七夕的傳說也就變得下動人了。  

  將滿掌的瓜子殼拋向天際,又全數砸回自己的花顏上,像落了一場瓜子雨。  

  「哞——」亂丟垃圾!  

  娃娃回它數聲輕笑,又賞了阿忠好些顆甘草瓜子。  

  沿途數量驚人的瓜子殼,讓龍步雲確定他要逮捕的笨娃娃就近在咫尺。  

  因為全中原再也找不著比她更愛嗑瓜子的傢伙。  

  「若不是對你的個性瞭若指掌,我會以為你離開我之後仍過得幸福快樂,如此一來我的辛苦追尋倒顯得分文不值,這會讓我更想狠狠地『伺候』你的小小尊臀一頓。」龍步雲笑道,夾緊馬腹,飛躍的蹄速不曾稍減。  

  終於——  

  他看到了那道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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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道背影,悠悠哉哉的,無論是老牛或是它背上的俏麗身影。雪白的柔荑三不五時朝身後拋出瓜子殼,偶爾與老牛來個短短交談——當然一切都是俏佳人的自言自語。

  驀然,牛背上的俏娃背脊一僵——因為身後雖輕巧但仍步步逼近的馬蹄聲,及……青青草原的馨香!

  唰地回過頭,娃娃對上龍步雲飽含笑意的臉孔。

  她若有絲毫反省或思念的表現,待會兒所要面對的懲罰將會輕鬆度過。龍步雲在心底暗忖。

  娃娃倒抽了口涼氣。下一瞬,毫不遲疑地駕著老牛開始向前狂奔!

  「阿忠!快!快跑——」她急急命令道。

  「哞!」阿忠領命。

  龍步雲先是一怔,爾後緩緩眯起眸子。

  竟然還有種跑?!好,夠膽量!

  跟他玩起官兵抓強盜的戲碼?他奉陪!

  緊繃的手臂扯動馬韁,駿馬輕鬆數步便與娃娃所騎的老牛並駕齊驅。

  「被、被追上了!阿忠——使出你吃奶的力量!別被他的馬給看扁了!」

  龍步雲胯下的馬匹由鼻間噴出類似嗤笑的鼻息,仿佛在嘲諷著娃娃的話。

  一馬一牛在山路間競賽,肥短牛腿略遜一籌。

  「我給你兩條路走,一是乖乖下牛受縛,二是等著我將你揪下來。」龍步雲的聲音近到像是貼在她耳邊說出來的。

  「這兩條路有啥不同?」

  「結局相同,差別只在過程,一個是你出力,一個是我出力,你覺得哪種比較不會過於粗暴,自己衡量。」其餘未出口的恫喝全憑她自個兒去猜想。

  娃娃急了。「我又沒有犯錯!你怎麼可以挾怨報復?!」

  「姦淫衙門捕頭在先,畏罪潛逃在後,抗命拒捕為三,你還敢說自己沒犯錯?!」龍步雲話鋒一轉,「胯下老牛助紂為虐,與主子同罪。」

  「哞哞?!」什麼?!阿忠移動的牛蹄明顯地變慢了。

  「我……我才沒有畏罪潛逃!也沒有抗命拒捕,沒有!」她朝他嚷嚷著。

  「那你是認了第一條罪名?」他欺她不懂人事,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娃娃俏臉紅濫一片。能不認罪嗎?她的確是受了皇甫臭雞蛋的蠱惑而對他下藥,這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污點。

  「你什麼?」

  粉嫩嫩的唇瓣再三蠕動,仍無法為自己多辯一宇。

  「我……我認罪,不過俗話說的好,自首無罪,是不?」她雙眸眼巴巴地瞅著他,急忙補上一句:「所以你不會真將我押進宮牢吧?要關也要關皇甫臭雞蛋,我是聽他的話才學壞的!」順便把罪全推到皇甫身上以逃避責任。

  龍步雲只是笑而不答。皇甫混蛋早在領了賞金之後帶著他的寶貝娘子離了洛陽,繼續遊山玩水。

  眼見林間的簡陋小茅屋就在前方不遠。

  「你就住這?」

  娃娃跳下牛背,任阿忠溜達到一旁吃草,簡單應給龍步雲一個「嗯」字後拔腿就跑,不敢有絲毫怠慢。

  就在她以為將龍步雲遠遠拋在身後,並使勁關上木門落閂的同時,屋內的桌邊卻坐著龍步雲興味十足的調侃身影,還順手地為自個兒倒了杯茶水解渴。

  娃娃喘著氣,「你……不是應該還在屋外?!」怎麼可能比她還要快?!

  「你在打什麼主意我會不知道?將我關在屋外,不就想多掙些逃命機會。何必這般費功夫,同我說一聲就行了。」龍步雲擺出一副很好商量的笑臉,笑得娃娃心底直發毛。「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這句話從你嘴裏說出來還真是毫無說服力。」娃娃輕皺著可愛鼻頭,隨即又小小聲地仿著他的音調。「『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哼哼,你這樣還不叫不通情理嗎?小鼻子小眼睛外加小心眼,我真同情那群與你為敵的小匪類。」

  以上這番小人嘀咕當然只能含在菱嘴裏咀嚼,以免又被龍步雲硬扣了條「羞辱衙門捕頭」的重罪。

  龍步雲隱隱約約聽到娃娃的咕噥,光從片段的字眼中也能拼湊出她的自言自語絕對是偏向於「護罵」。

  「你沒什麼要說?」他故意問。

  「要說什麼?」

  「說些求饒、別逮捕你、放你一條生路之類的廢話。再不……」支頤的長指在揚弧的唇瓣辦緩緩磨蹭,襯托著那抹惡笑更顯燦爛。「說說你迷奸我的目的?」他好心提供話題以便詞窮的她參考。

  火辣辣的直接問句讓娃娃花顏又染上一層彤彩。

  躊躇半晌,娃娃才從緊閉的粉唇間流泄出解釋。

  「皇甫臭雞蛋說只要迷奸你,我們的關係就會更進一步,變得比他們還親密,而你也非得把我接回去,結果……」

  結果,情況完全不像皇甫臭雞蛋所說的順利。

  結果,她和龍步雲的關係的確更進一步——由萍水相逢的路人甲乙晉升到官兵與壞蛋這種誓不兩立的尷尬身分。

  結果,龍府回不去,她反而淪落到窩回靈山等發黴、等腐爛。

  結果,龍步雲還千里迢迢地來逮她歸案,不顧往日情分。

  結果,只有她一個人還傻傻的想著他、念著他……

  不想不難過,越想就越委屈,豆大的淚珠兒直直落,小巧的鼻翼一抽一抽地,為自己淒慘的命運哀悼痛哭。

  「為什麼哭?」龍步雲起身攬著她的肩,輕輕拍撫。

  不明白前一刻她還好好的,下一刻卻淚流滿腮,活似他將她給欺負個透透徹徹——雖然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他的確正幹起惡人先告狀的行徑。

  「你不是來接我回去的!」她淌著淚指控。

  「我不是來接你回去,那你以為我出現在這裏做什麼?!」若真是為了逮捕她而來,他犯得著和她東扯西扯嗎?直接上枷鎖帶回衙門下更輕鬆?

  「你……你只是來抓我回衙門,為自己的功績再記上一筆,讓那什麼沒心沒肝的鐵血神捕名號更響亮!」

  嗚嗚,她好可憐。

  「反正你滿腦子只想著和壞蛋周旋,壓根就沒把我放在心上,然後偶爾想到我時卻是要把我抓回去受刑,嗚嗚……不公平,你一點都不公平!爺爺師父說過,我對人好,那個人就會對我好;我喜歡一個人,那個人也會喜歡我;我想念他,他也會想著我。可是我對你好、喜歡你、想念你,你還是那副臭脾氣臭臉色,一臉不將我繩之於法就不甘心的冷血模樣——早知如此,我寧可隨隨便迷奸一個過路人,也不要迷奸你!」跟他攀上關係,只會徒惹自己傷心難過。

  「你敢?!」龍步雲眼眸眯起,進出淩厲冷冽的光芒,「你敢將魔手伸向無辜的過路人試試,我會將你鎖起來,一輩子。」

  屬於他的權利,她竟想放給過路人去品嘗眷戀?!這比當面甩他一巴掌還要教人難以忍受!

  娃娃扁嘴,再扁嘴。

  好嘛,她真的不敢,即使不敢身體力行,想想總可以了吧?娃娃瞄向仿佛看穿她心思而臉色更加凝重的龍步雲,只能懦弱地吞咽唾液——好嘛,連想都不行,那她沈默不語總不犯法了吧?

  「你、你做什麼?!」娃娃驚呼,因為龍步雲猛地抱起她,將她放置在木桌上與他平視。

  「你方才說錯了五件事。」龍步雲在她面前攤開手掌,比畫個五。

  她雖然仍想以沈默來面對他,卻禁不住好奇心開口問道:「哪五件?」

  「第一,當你對某人好時,那個人不一定要對你好,這無關公平與否,只取決於彼此心意相不相通。」

  娃娃明顯地倒抽了口涼氣。

  「第二,當你想念一個人時,那個人也不見得要想念你,理由同上。」

  娃娃的眉頭垮了下來,帶著深沉的委屈,仿佛龍步雲說了世上最最傷人的字眼。

  「第三,當你喜歡一個人,那個人更沒有道理得與你有類似的心思,理由與我方才說的又正巧相同。」龍步雲眼神不曾自她臉上栘開,自然完整收納她細微但又受傷害的反應,雖於心不忍,但總得讓她認清人事,而非一貫以如此單純的心態去看待一切。「沒有理所當然的事情,人心是最難猜測、最難摸索,你的推心置腹若下能讓對方認同,也許只會變成對方的負擔。」

  娃娃捂住雙耳,不斷搖著頭,連髮髻上的木篦因激烈甩動而脫離也毫無所覺。

  「你好壞好壞好壞好壞好壞!說來說去還不就是要告訴我——我喜歡你,可你不喜歡我!你……」她找不到任何惡毒的字眼來攻擊他,氣得直揮舞兩隻拳頭。「你好可惡!你不喜歡我,我也不要喜歡你!誰希罕呀!」

  才怪,她就希罕得要死,但仍死鴨子嘴硬。

  龍步雲箝住她那雙像秋蟹攻擊舞動的蝥爪粉拳,自顧自地道:「第四件錯事,我滿腦子只裝滿了如何與惡徒周旋?關於這點,我無法否認。但你可曾仔細想過,我若沒將你放在心上,現在我又為什麼在這裏出現?」

  娃娃壓根沒聽到他說的話,大蝥受箝制,她還有兩隻蓮足,一併派上用場。現下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狠狠踹他幾腳!

  龍步雲前跨一步,迫使她分開雙腿,包容著他頑長身軀,如此一來不僅她的攻擊失效,更因突來的親密貼合而噤聲。

  這樣的貼合讓娃娃憶起迷奸他那夜的火辣情景。

  「很好,我終於知道如何讓你乖乖靜下心來聽人把話說完。」他滿意地看著她貝齒緊咬著下唇,不再掙扎,只用眼神「攻擊」他。

  「我可以繼續數落你的錯了嗎?」他問得好客氣。

  娃娃原想搖頭,但龍步雲壞壞地笑彎了眼,作勢要俯下身子,她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讓龍步雲差點大笑出聲。

  他壓下笑意,再道:「第五,你寧可迷奸路人也不願意迷奸我?嘖嘖嘖,聽聽這個摧車女淫魔說的話,而我身為衙門捕頭,為百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可讓無辜百姓受此女淫魔摧殘?既然你非得尋求泄欲工具……我很樂意為民犧牲、供你蹂躪。」

  喝!聽聽他的口氣,好像他是多麼善良無私的慈悲捕頭,願意貢獻他的清白讓她的魔手欺陵,只差沒咬條絹子,流下兩滴清淚來悼念他的貞操。

  娃娃氣得大嚷:「你想犧牲,我還不屑咧!這種事可不是你單方面的自以為是就可以的!『無關公平與否,只取決於彼此心意相不相通』。」

  哼哼,正好將他方才說過的話一宇不漏地甩回他臉上,反將他一罩。

  「是嗎?」

  「當——」

  「然」字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就被他給硬堵了回來,用他那飽含著偷腥大野狼惡笑的溫熱唇瓣。

  「既然你不肯動手,那只好由我來了。」他貼在她唇上低語,兩人因這突來之舉而更為靠近,近到她的心熨貼著他的心,一起鼓動。

  他的唇很熱,熱到幾乎要融了她,化成一攤春水……他的氣息攪亂了她的呼吸,迷蒙了她的眸光,勾引著她開始回應他甜膩細吻。

  原先拙握在她腕間的厚掌,緩緩帶領著她探索他結實的肌理及石棱般的臉龐,柔荑所滑過之處像簇文火,熾燙著她。她清楚感受到掌下急促的脈動及他身上越來越濃烈的氤氳香氣。

  他藉由她的雙手,解去他的勒帛,讓她的小手探進衣衫盡敞的胸口,再像個誘人犯罪的邪情魑魅,領著她來回撫慰著因欲望而緊繃的每寸肌肉。

  娃娃已經被壓躺在木桌之上,多餘的茶壺瓷杯也教龍步雲全數掃到地板,散成一地狼藉。

  「吻我。」他低喃,是蠱惑,也是請求。

  主導權轉移。

  娃娃吮含著他的唇,仿佛不離不棄地輕啃細齧,更像正在品嘗著極致的美食,捨不得鬆開檀口。

  面對青澀的唇舌攻擊,他輕笑地出聲調侃:「你咬疼我了。」真當他是香噴噴的烤雞腿嗎?

  但因他的雙唇全被吸吮在一張小嘴裏,以致於他出口的字句全咕噥成一片呻吟,而努力攻擊他的人兒正不滿地將他微微抬起的腦袋壓回面前,好繼續牙關的淩虐啃咬。

  看來有人是吻上癮了。

  龍步雲趁她全副心思都落在他唇上,「順手」將魔掌伸進她的羅裙裏,下一瞬已經剝去她最貼身的褻褲。

  娃娃迷離的神智瞬間回籠,隔著羅裙,她緊揪住那只滑動在白皙腿間的炙熱手掌。扣住了他的手腕,卻無力阻止靈活又邪惡的五指輕攏慢撚地挑逗著她敏感的肌膚。

  「你——」

  「對了,方才我數落了你五項錯誤,現在再追加一條。」龍步雲笑咧嘴的俊臉就貼在她鼻尖。他已經慢慢摸透了該如何利用聊天談話之時,行吃豆腐之實的方法。

  果然如他所料,娃娃的注意力又被他的話牽著走。

  「追加一條什麼?」

  她專注地等著他的回答,而那只阻礙著他的纖纖柔荑有了逐漸鬆懈之勢,方便他的手更進一步地徜徉在溫香暖玉之間。

  娃娃正想再添一手來嚇止毛手的肆無忌憚,龍步雲卻率先一步開了口。

  「你方才說我不喜歡你,你也不要喜歡我,誰希罕,是不?」

  娃娃手邊的動作又暫停了下來,眨著眼眸覷他。「對!」

  「言下之意,若我喜歡你,你就會喜歡我?」毛手緩緩爬上她的大腿,暢行無阻,因為被吃豆腐的嫩娃正專心聽著他說話。

  「你不是說這無關公不公平的問題……」

  「當然。」另一隻空閒的毛手往她的衣襟上爬行。

  「那你何必這樣問我?反正說來說去都只是單方面的獨腳戲……」

  「你只要乖乖回答我,是或不是,毋需自怨自艾。」衣襟上的毛手已經探進衣襟內緣,順勢褪去礙事的薄衫。

  「誰在自怨自艾了?!」她欲蓋彌彰地頂回去。好,他不願聽她多講,她也省得浪費口水,直接撂下口是心非的答案。「不是不是不是!誰管你喜不喜歡我,我都不要再喜歡你了!你滾回去當你的鐵血臭捕頭呀!不要再來理睬我!」

  一邊嚷嚷,一邊又不爭氣地紅了眼眶。

  「既然如此——」龍步雲才起了個頭,娃娃隨即捂住雙耳、閉上雙眼,勘起性子不聽他再多說一句。

  娃娃以為縮回自己不看不聽的烏龜殼裏便是最安全的,孰料龍步雲行徑更為惡劣,在她反應不及的同時,將自身火熱的勃發欲望送進她體內。

  「嗚——」她咬著牙關,承受與那夜相似的烈焰焚身,雙手吃痛地揪住他的臂膀,逸出貓兒般的哀哀嗚鳴。

  她混亂地任他子取予求、任他盡情逞歡,張著檀口努力籲喘著胸腔內永遠填不足、補不滿的氣息。

  再度取得發言權的龍步雲輕吮著她的耳垂,接續未完的句子。「那你將來的日子恐怕會過得很悲慘,因為——」溫唇遊移到她的白玉頸項,落在安躺在肌膚之上的翔龍玉佩,那塊本該屬於龍家媳婦兒的傳家信物。「該是我的,就絕對跑不掉。」

  娃娃想出口反駁,但隨著他進擊加劇,逸出她喉頭的只是一聲更勝一聲柔媚的嬌吟。

  龍步雲的嗓音中摻雜了壓抑的喘息。「我可以容許你不再喜歡我,但是你必須愛我。」

  娃娃半睜著如絲媚眼,思緒飄飄浮浮,只約略聽到重要字眼。「愛……愛你?」

  「沒錯,愛我。」他撥開她因汗濕而黏附在粉豔頰邊的發絲,烙下數個綿密細吻。

  「為……為什麼?」她傻傻地問。

  「因為你的『公平論』——」他望進她困惑的眸間,緩緩丟出一記如巨雷般的告白:「我愛你,所以你也必須愛我。」



  一場歡愛,幾番雲雨結束,鴛鴦儷影慵懶地躺在幾塊木板拼湊的床上,原本該是情話綿綿的感性時分,奈何龍步雲只能強撐起縱欲過度的疲倦眼皮,安撫著懷中嚶嚶低泣的淚娃娃。

  他是真不明白,不說愛她也哭,說了愛她還哭——女人心,不愧媲美深沉大海,令人難以摸透,波濤洶湧時更是令人頭痛。

  「這回你又哭什麼?」龍步雲的問句幾乎要淹沒在不曾停歇的啜泣擤鼻聲中。

  「嗚……」娃娃哭花了臉蛋。「我……我好感動,嗚嗚……我還以為你的心呀肝呀肺的,全讓狗給啃得半點不剩,嗚嗚……結果,你竟然說愛我,嗚嗚……」她的手指攀上龍步雲的臉,擰著他的臉頰朝左右兩邊猛拉。「痛不痛?會不會痛?是不是夢呀?」

  「痛,會痛,不是夢。」他捺著性子回答她反反覆覆的相同問句,兩頰早被她擰出兩塊淤紅,不痛才有鬼咧!

  「嗚,好感動……原來他不只喜歡我……更是愛我呢,還捧著紅紅的害羞臉蛋對我說『我愛你』喔!」她自言自語,神情滿足得像只被喂得好飽好飽的懶貓兒。

  「我什麼時候紅紅著捧的臉害羞?!」男性尊嚴遭受抹黑,龍步雲沉著臉,惡聲反駁,可惜他已經語無倫次,連字句中的順序都混亂到讓人聽不懂。

  「聽,他還因為害羞而結結巴巴呢。」娃娃邊哭邊為龍步雲的舉止下注解。

  「你夠了——別得寸進尺!」男人開始呈現惱羞成怒的前兆。

  娃娃對他的慍色壓根視若無睹。

  「你知不知道那種當你的心意得到回應時的感動,滿滿的、漲漲的,在這個地方一直變大、一直變大喔!」她指著自己的心窩,沖著他直笑,爾後素手攀在窗櫺,朝外大聲嚷嚷:「阿忠!龍老大他說愛我喔——」

  「哞——」外頭傳來老牛的附和聲。

  龍步雲撐起薄被,將她裸露在微冷氣溫下的肌膚包裹得密不透風。「好好好,我明白你的欣喜若狂,但你也犯不著如此昭告天下吧。」

  「龍老大,我有沒有也跟你說愛你?」她突然問。

  「沒有。」對耶,她還欠他一句甜言蜜語!

  「我愛你!」現在補上也不遲。

  雖然不滿意,但勉強接受。

  「我愛你喔。」娃娃又輕嚷了一次。

  「嗯。」越聽越順耳。

  「我愛你耶。」

  「嗯哼。」不錯、不錯。

  「我、愛、你。」

  龍步雲頻頻點頭,毫不自覺此刻他臉上所流露的滿足笑容竟與娃娃是如出一轍的憨憨傻笑……

  天下情癡,都是同一個模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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