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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赤兔追月【應家五虎之四】[全文完]

赤兔追月(應家五虎 4) 作者:決明

ㄟ……
這傢伙是從哪朝哪代走出來的古早人啊?
只在她那負心前男友的婚禮上見過她一面
就擔心她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偷偷的跟在後頭保護
甚至還陪著爛醉如泥的她在公園裡吹了一夜冷颼颼的風
只因為把她扛回家過夜會損傷她的「閨譽」!
仔細想想,雖然這位仁兄為人是古板了點
不過誠實可靠、默默守護的性子倒是挺符合她的擇偶條件
問題是,她的情路好像注定很坎坷
才打定主意要把這個「關公」追來當老公
他竟選在同一時間上演「失蹤記」
再出現時的身份更從教官變成高不可攀的應氏企業二少爺
還附加一堆錯綜複雜的兄弟情仇讓她傷心傷腦筋……

楔子

      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到了流星。

  從半空中劃出一道弧形,拖曳著長長的尾巴,逐漸下墜。

  在我眼前,有無數雙柔荑高高舉起,爭相搶奪著它--代表夢想的星子。

  或許是因為那璀璨的光輝,也或許是對夢想的渴求,我伸出了手,想擷取那抹流星。

  在我之上,如潮浪般的手開始爭搶著,誰也不讓誰,看樣子,我應該是爭不過、搶不著的。才這麼想著,一件沉沉的東西撞上我的額心,再下墜到我攤開向上的掌心,耳邊喊搶叫殺的聲音全部安靜下來……

  我低下頭,掌心的星子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新娘捧花。

  驀然清醒的我仍身處婚宴之中,渾渾噩噩的思緒歸位,懵懵然望著那束粉嫩的玫瑰捧花……

  我在婚禮上,我最要好的朋友以及……我男朋友的結婚典禮。

  原來,那束流星似的捧花不是夢想的實現,而是美夢的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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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應承關注意到那名沒有半絲喜悅笑弧輕漾在臉上的伴娘,她的表情好似不明白自己手中為何會多了那束由新娘拋擲而來,象徵她將是下一個步入禮堂者的玫瑰捧花。

  與其說她接到花,不如說她是因為被花砸中額頭,才反應遲鈍地伸手擋下凶器,久久無法回神。

  直到新娘擁抱住她,興奮地笑鬧著她,那個伴娘才慢半拍地露出笑靨--淺淺淡淡的,像在迎合別人的喜悅一樣。

  應承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開始追尋那抹總是跟隨在新娘身後,細心為她牽起曳地紗裙的身影。纖細的腰腹微微傾彎,異常嬌小的身軀幾乎隱沒在新人及敬酒賓客之後,她原來就擁有容易教人忽略的身高,此時更因駝著背脊的姿勢而愈發遮蔽了自己的存在。

  曲終人散去,新娘換了一套合身的改良紅旗袍,笑意盈盈地挽著夫婿在鮮花拱門前送客。沒有了蓬鬆白紗裙,那名整夜忙於牽白紗的伴娘顯得無所適從,只能低眸望著捧花,靜靜地站在新娘身後,她微微垂下的臉蛋仍掛著笑,有些僵、有些不自然,也有更多的疲憊。

  應承關敢打包票,那個伴娘可以清楚數出那束捧花有幾顆滿天星花苞,只要再貼近五公分,她的臉蛋就可以埋進花束裡了。

  「應先生,還勞您大駕,謝謝、謝謝!」

  從新郎的口氣中不難聽出他對應承關的奉承。畢竟兩人的家族企業有絕對的利益關係,而應氏又高出一等。

  「恭喜。」應承關的道賀簡潔到近乎淡漠。

  新郎微帶酒意的臉龐咧出笑,「還希望以後和應氏的合作能更愉快,應先生,您可得多多提拔小弟噢。」

  「我不是代表應氏出席,我已經不是應氏的一分子。」在兩年多前,他已退出應氏的高階主管群,轉執教鞭。

  對於這件事,有不少流言指稱他被擠出應氏的主因是兄弟鬩牆,而他鬥敗了,只好狼狽地逃離。

  「但您還是應家的二公子呀,相信您總有一天還是能回到應氏。」新郎仍是興匆匆說著。只要能和應家的人構著關係,就算只是一丁點,也夠他在商場上炫耀了。

  回到應氏?那是應承關這輩子最不希望的事。

  應承關沒想多做解釋,也毋需對一個陌生人說太多家務事。他的目光越過了急於攀交情的新郎倌,落在後方的伴娘身上。

  劉海遮住了她那張小巧臉孔,只有漾著僵笑的紅唇映入眼簾。

  那個伴娘似乎也察覺了有道視線纏繞著她,下意識抬頭,毋需尋找,她在眼前最鶴立雞群的倨傲身影上看到了應承關的專注。

  那男人很高,幾乎將全場的男男女女全給比了下去,就連號稱一七九的新郎都矮了他一大截。他完美無瑕地演繹了「凸」這個中國字的實例形象。

  彎月似的弧線分別抿在兩人唇間,她是上弦月,而他是下弦月,都是不圓滿的缺月。

  那男人看起來不像是來參加喜宴,至少沒有人會臭著臉向人說恭喜。而在與她視線相交的瞬間,他的唇線又抿出更深的嚴厲刻痕。

  如果不是確信自己與他毫無瓜葛,她會震懾於他凝顱她的方式--那麼忽視其餘人存在,專心三思的看人方式。

  她又趕忙低下頭,沒敢再多瞧他。

  他不會是在看她,那只是湊巧的四目相交……她不斷地說服自己。

  「小月!」

  猛教人招呼了一記熱呼呼的鐵沙掌,杜小月才回過神,只見新娘雪娟嬌嗔地睨她。

  「都叫了你好幾聲,也不應個聲。」話中沒有太多責備。

  「……對不起,我在想事情,怎麼了?」杜小月張望四周,發現賓客已經全數離場,只剩下善後的服務生及男方家屬,連方纔那個不笑的男人也沒了蹤影。

  「我是問你,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去?」雪娟揉揉額際,婚宴的辛苦在那張化著幸福彩妝的臉蛋上顯而易見。

  「不用了,反正時間還早,這裡離我家又不遠,我自己搭車回去好了。」杜小月婉拒了雪娟的好意。

  「真的不用?」她仍擔心。

  「還是我請我弟弟--」新郎倌開口,但發言權立刻被搶走。

  「十點半不到,我還可以去附近逛逛。」杜小月假意看了看手錶,「我想去量販店採購些零食和日用品。」

  「那好吧。」雪娟握住了杜小月的手,真誠道:「小月,你今天幫了我好大的忙,改天我再請你吃飯,好好地謝你。」

  「跟我客氣什麼。」

  「謝謝你啦!最好的朋友。」雪娟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杜小月回摟她,「忘了跟你說,恭喜。」

  「小月……」

  兩個女人放開彼此,杜小月拎起小背包,「恭喜你們囉,祝百年好合!」

  語畢,她轉身離開,直到確定遠離了新娘新郎的視線之後才拔腿狂奔。

  模糊在眼前的,是一片水濕。

  終於可以不用笑了,終於可以逃離那教人喘不過氣的會場,終於……

  終於--

  可以結束了。

應承關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舉動。

  他在跟蹤她!

  雖然很想否認自己的行為和正大光明湊不著邊,但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想賴也賴不掉--他尾隨著身穿白紗小禮服的伴娘,足足走了十多分鐘。

  綴著白紗的小禮服隨著她走在紅磚道凸起緣石上的腳步起伏飛揚,像一波波輕浪拍打在她腿間,夜裡清風徐徐,透過質料雖好卻難保暖的小禮服,帶來些許寒意。

  她打了個哆嗦,更抱緊那束捧花。

  他聽到她在唱歌,唱著永不褪流行的傷心情歌,輕輕顫抖的聲音不知是出自夜風襲人或是她的心酸哽咽。

  高跟鞋在緣石窄狹的範圍裡打著拍子,難以平衡的嬌軀像在跳著搖搖晃晃的舞步,好幾回都差點從緣石上摔下來。

  應承關在距離她二十步左右的地方,默默跟隨。

  或許……他只是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看她的模樣,恐怕今夜也喝了些酒。

  略帶醉意的夜歸女子幾乎可與危險畫上等號。

  應承關為自己的「跟蹤」找到了合理的借口,也更加堅定地保持兩人一前一後、相隔不遠的距離。她走累了,坐在小公園的椅子上休息,他也僅是頓下腳步,佇立在淺黃路燈下,遠遠看著她。

  杜小月維持著仰望天際的動作,原本哼著曲兒的雙唇停了下來,整個人陷入一股靜寂的氛圍中。虛脫的心,空空蕩蕩的,只聽得到一片片剝裂開來的聲響。

  幾聲輕笑,她嘲弄著自己多年來的可笑戀情。

  那個男人,嘴裡說著愛她的同時,也跟另一個女孩交往,而那個女孩是她最要好的死黨雪娟。

  她在那段感情邁入第三年的時候發現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她和雪娟口中高談闊論的「男朋友」,竟是同一個人。

  一個謊言,欺騙了兩個女人。

  一想到她曾與雪娟分享愛情的酸甜苦辣,也聆聽著雪娟對愛情的渴望及期許,兩個女人各自編織著美麗遠景,更許諾要替彼此牽婚紗、接捧花,誰知道兩人未來所寄托的男主角竟然是重疊的。

  她與別人的愛情,是重疊的……

  杜小月又逸出苦澀的笑。

  那男人對她說過的甜言蜜語也曾經用在另一個女人身上,那男人的溫柔體貼同時也屬於另一個女人。

  好噁心!

  那些愛戀的呢喃,貼在她耳畔輕聲訴說的同時,是不是也一字不改地吹拂在別人頰邊?!

  曾經吻在她唇上的唇,又曾流連在別人唇上多少回?

  好噁心……

  杜小月擰緊雙眉,不由得乾嘔了起來,彷彿要掏空記憶中所有與死黨交集的愛情片段,一點一滴也不願它繼續存在。只要吐出來,一切都可以抹殺掉……全部都可以抹殺掉……

  她是先發現骯髒真相的一方,她知道愛情沒有所謂的先來後到,愛情是容許插隊的,因為沒有人規定先到的愛情就代表著幸福及永恆,否則又為何有那麼多的男男女女仍舊在茫茫人海中尋尋覓覓著所謂的真愛?

  她不知道自己或雪娟哪一個是介入對方愛情的破壞者,她只知道她們兩人都是傻傻被蒙在夢幻及虛偽所架構出來的愛情騙局底下的受害者,只要真相不被發現,兩人都可以得到自以為是的愛情,而她只是在不小心的情況下走出了那場似真還假的迷霧,看到自己滿目瘡痍的愛情真面貌。

  當男朋友以打工的理由來搪塞他的缺席,她又何曾知道他是為了趕赴另一場約會,就如同每年的情人節,他總是對她埋怨老闆喪盡天良,美好節日還得趕回公司加班,她也從不曾懷疑他,甚至安撫著他的不滿,微笑送他搭上計程車,趕著--陪伴另一個女人度過情人節。

  蒙蔽在謊言中的雪娟是幸福的,她不知道自己全心交付所換來的愛情不過是二分之一……

  如果,她沒有察覺異樣,她也會是個耽溺於幸福的女人,讓這樣的假象繼續存在她與雪娟之間,繼續拿著自己的真心,分享著與雪娟同樣二分之一的愛。

  唇膏盡褪的芳唇顯得死白,即使嘔不出任何東西,杜小月仍覺得胃裡翻騰著令人作嘔的穢物,她不要那些污泥般的回憶佔據她身軀任何一處,纖指伸入口腔深處,引發另一波更激烈的乾嘔。

  應承關的眉宇幾乎皺蹙成烏黑鎖煉,一環扣著一環,雙眼緊盯著不遠處那個像是要嘔出肝腸的女人。

  靜夜裡,她的嘔吐聲更為清晰,也更形淒楚。

  她有喝得這麼醉嗎?怎麼吐得這般狼狽?

  他才在思索要不要上前查看她的情況,杜小月卻站起身,牙關緊緊咬著自己的指節不放,只有破碎的嗚咽由唇縫間流洩出,落寞的跫音再度前行。

  應承關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讓二十步的距離縮減為十五步,但她仍沒發覺有人跟在她背後,十五步又折衷成十步、八步、六步……

  直到低垂著腦袋的杜小月再怎麼分心也無法忽視那條投映在公園小徑上,與她的影子交疊卻又比她的影子長出數倍的龐大黑影之際,應承關與她的距離已經只剩兩步前後。

  黑影籠罩著她,幾乎將她及她的影子吞沒殆盡。

  杜小月先是一怔,試著加快腳步,身後的黑影也同樣增加了速度,她停頓,身後的黑影也跟著駐足。

  標準的電視劇中壞人出現的模式!

  她被壞人跟蹤了?!

  混沌的腦子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她沒敢回頭,拔腿就跑。

  雜沓無序的高跟鞋聲中挾帶著不疾不徐的皮鞋聲,他的一小步就是她的三大步,自然追得輕鬆。

  月黑風高殺人夜。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完全符合這句電影台詞的情境--

  無論她怎麼跑,那道拖得好長好長的影子始終牢豐覆在她嬌小的身影上,宛如一片與天同闊的黑幕,任她東躲西藏也逃不出它的包圍。

  她好倒楣!

  先是發現男朋友腳踏兩條船,她不願求來殘缺的愛情,所以快刀一斬,將男朋友讓給已經懷有身孕的死黨;接著前幾個禮拜參加雪娟的訂婚,她又基於死黨道義,包了足足六千六的紅包,只吃了一碗魚翅,其餘時間全用在替新娘換婚紗兼補妝;然後,悼念死去的愛情還不滿兩個月,她又被迫出席婚禮,強顏歡笑地看著相戀三年的男友與死黨在神前起誓永結同心、白頭到老;而現在又遇上深夜色魔……

  深夜問題多,平安回家最好!杜小月現在才懊惱沒聽從電視主持人的諄諄告誡,以致於落到有可能明天在報紙社會版亮相的下場--

  陡然,她的手臂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揪住,並緩緩向後拉扯。

  杜小月放聲尖叫,緊閉著雙眼,胡亂揮舞手上唯一的攻擊武器--那束新娘捧花。

  花辦承受不住連番重擊,片片剝落飄灑,像場繽紛花雨。

  「不要!放我走!放我走!我已經夠可憐的了!男朋友沒了!這個月的生活費也沒了!下一間實習的學校聘書要從下個月生效,所以下個月之前我也沒有收入了!我還不夠慘嗎?!」

  應承關愣了下,徒剩玫瑰枝梗的捧花拍打在他肩胛,發出微弱的抗拒聲,就如同杜小月此時的細狺。

  「你要搶不會去搶銀行嗎?!幹什麼挑小市民下手?!如果、如果你的目的是強暴我,我一定會出面指認你!你別以為受害者只會畏畏縮縮地自憐自艾,我我、我不會放任你逍遙法外,繼續殘害無辜女性,我一定會出庭指認你--」

  「你連正眼都不敢瞧我一眼,拿什麼指認我?」

  杜小月停下掙扎。這低沉的嗓音好耳熟……

  悄悄睜開四分之一眼縫,她的身高只夠與他胸前第三顆扣子勉強平視,再緩緩仰高細頸,果不其然望入一雙深邃的瞳眸--那雙在婚宴上猛瞪著她的瞳眸。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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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頭一眼見到應承關,她就篤定他絕對不是壞人。

  那張臉,很凶,但凶得很正直,讓人一眼就能看穿他並非屬於壞蛋匪類,卻還是不由自主吞嚥下怯懦的唾液;那張臉,也凶得好眼熟……眼熟到讓人忍不住想合掌膜拜!

  濃黑的眉搭配上單眼皮的細長鳳眼,看起來簡直嚴厲到令人膽寒,眼尾連半絲笑紋也沒有,可見他很少用笑容來操勞眼部肌肉。

  雖然不愛笑,但她知道他不是壞人,因為壞人不會用這種擔心的眼神看她

  這樣的眼神,她從沒有在她心愛的人身上發現,今天卻在一個陌路人眼中毫不保留地流露出來。

  那一瞬間,杜小月幾乎要控制不住始終壓抑在眼眶深處的淚水。

  「你結婚了沒?」她低聲問,眼淚將眼前的他又模糊成一片。

  「沒有。」

  「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有沒有暗戀的對象?」

  「沒有。」

  「那你娶我好不好?」她將殘枝散葉的花束遞到他面前,像在求婚一樣。

  「……不好。」遲疑了五秒,應承關拒絕。

  「為什麼不好?」

  面對她的追問,應承關向來沒有表情的臉龐竟也染上一抹尷尬。

  「我們不認識。」這理由夠充足、夠理直氣壯了。

  「那我們從現在開始認識。」她鍥而不捨。

  「你喝醉了。」應承關拉起方才因一場誤會追逐而雙腿發軟、跪坐在地的杜小月,她身上的白色小禮服沾了一地髒污,現下全靠他的支撐才勉強沒癱軟在地。

  「我很清醒!」她倔倔地與他平視。她今夜只喝了一碗魚翅,魚翅會喝醉嗎?別笑死人了!

  他沉聲道:「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清醒的向陌生人求婚!」

  杜小月咬咬唇,「我真的很清醒……」

  她就是太清醒了,所以現在才會這麼痛苦難過!

  認識三年的男人,到頭來不也陌生得比不上一個路人甲?

  認識越久,不就只是讓彼此越發覺雙方的缺點,再用那些缺點來抹殺所有曾經相處過的美好回憶嗎?

  「每一個暍醉的人都說自己是清醒的。」而且方才看她吐得淅瀝嘩啦,說她沒醉,他壓根不信。「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你和我只是陌生人!」她掙開他的手,胡亂拍拂裙子上的塵沙。

  應承關確定她醉了,而且醉得離譜。「你不讓陌生人將你安全送回家,卻要陌生人娶你,簡直是標準錯亂。」

  杜小月恍若末聞,只是拖著步伐,與應承關錯身而過。

  應承關停頓了半秒,立即又跟上她的腳步。

  一前一後的身軀沒有半點接觸,地面上長長的影兒卻是交疊不分,難辨彼此。

  她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晃著,讓夜風吹醒她混沌自哀的思緒。

  又走了將近一小時,應承關仍如一開始那般隨著她漫步,杜小月不用回頭也能發現他的存在,不只是因為街燈投射著他的身影,更因為他總在她好幾回差點摔倒時發出淺歎。

  她沒想甩開他的跟隨,她只是希望他知難而退,厭倦陪著一個瘋女人在深夜時分逛大街、壓馬路……

  男人都很討厭陪女人逛街,與其說他們耐心不足,倒不如說是男女腦袋的構造不同,女人享受悠閒購物的快意,男人卻只認為那是浪費時間。

  他說,再見後就會遇見更好的人,這理由冷靜溫柔又直接;

  他弄痛我,終於放手;

  他說,分開後就能大膽自由的飛,還給我無限遼闊的世界;

  他真懂我,我該感動……

  (至理名言/詞:陳樂融 曲:游鴻明)

  她細細吟唱歌曲中虛偽的甜言蜜語,訴說著一方明明要分手,卻仍編造出冠冕堂皇的謊言,告訴著她:我仍是愛著你,但為了你好,我必須忍痛放棄這段愛情……告訴苦她:讓你傷心是我最捨不得的事,但實際上,卻又做著最傷人的舉動……

  穿著高跟鞋的腿傳來了抗議的疼痛,抗議著她的不愛惜自己。

  心裡雖然很疼,但腳底的痛漸漸凌駕其上,是誰說心痛是世問最難忍的事?還是她心底的痛楚還不到極限?

  杜小月忍著不舒服,到便利商店搜括了二十罐啤酒,掏盡了皮夾到後來還差三十五塊,她偏過頭,無聲瞟向應承關。

  那眼神很明顯寫著——喂,付錢呀。

  應承關上前遞給店員一百元,並收下零錢。「我替你提。」

  他動手接過提袋,杜小月還是沒多說話,只是領著他走向最初那座小公園。

  同樣的長椅,同樣淡黃的路燈,她同樣坐在椅上仰望月亮,他同樣站在離她不遠處的燈柱下,不同的是她與他手上都多了一罐啤酒。

  一雙高跟鞋被踢到長椅前方的花圃中,懸掛在杜鵑花叢間搖搖擺擺。

  膚色絲襪包裹的小巧雙足一上一下地輕甩,拇指處的絲襪已經被一整夜的步行給磨出一個小洞,露出纖白的腳趾。杜小月慵慵懶懶地斜靠在椅背上。

  「……本來說好畢業各自工作一、兩年,存些錢後就要結婚……」她打了個酒嗝,臉上因醉意而泛起微紅,卻也瞧不出更多的傷心,「他也給我承諾,婚後一年就生個小baby,然後很幸福快樂地享受三人世界……」仰著頸,手上的啤酒罐再也搾不出半點汁液,她又打開另一罐,灌了好大一口,「雪娟說,她男朋友告訴她,過一年就要和她結婚,移民到澳洲去開牧場,再生一打的孩子……我跟雪娟還打勾勾,以後我們要分別當對方小孩的乾媽,然後再讓我們的小孩親上加親,我們就能升格為丈母娘和婆婆……可是……好好笑噢,在我未來藍圖裡的丈夫竟然和雪娟的丈夫長得一模一樣……身高、體重、血型,甚至連名字都一模一樣……」她笑了,數滴酒液濺花了白紗裙。

  應承關從頭到尾都沒有應聲,只是淡淡地聆聽,輕垂的臉龐阻隔了光源的探訪,讓剛強稜線所勾勒出來的五官在暗夜中更加無法辨明。

  「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前一刻才輕輕吻過我的臉頰,跟我說『明天見』的愛人,在下一瞬間卻擁抱另一個女人入懷……」她打了個寒顫,是夜涼,是心寒,更是對那段愛情的崩塌感到震盪。「我本來還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個和我男朋友長得像的人,再不,就是我男朋友的雙胞胎兄弟,即使他身上穿著我買給他的毛衣,我依然很冷靜地告訴自己要相信他……但是,我還是很小人的打電話給雪娟,偷偷試探她的反應……雪娟跟我一樣被蒙在鼓裡,她整個晚上都很高興的跟我說他們之間的甜蜜點滴,說他們去吃了哪家餐廳好吃,下回要帶我去……好諷刺,那家餐廳是我先發現的,是我先帶我男朋友去吃的……」她扁扁嘴,像個憋氣的孩子,「那男人好過分,我跟自己說,我不要愛他了,也準備跟雪娟說出那個男人的惡形惡狀,可是……雪娟卻先告訴我……她懷孕……」

  應承關捏扁鋁罐,發出脆響,好似在為她的故事感到憤怒。

  杜小月咯咯直笑,打了個酒嗝,繼續道:「我知道,雪娟那時的表情好幸福……沒發現真相,好幸福……我發現了事實,所以我失去了幸福……」

  咕嚕數聲,她又猛灌完一罐啤酒,伸手探向塑膠袋正準備再摸來一罐,卻被應承關攔下,她抬起酣醉的眸子,先看了看那件驀然披在她肩頭、尺寸大得驚人的西裝外套,然後目光緩緩上栘,不解又渾噩地瞅著他。

  「這種男人不值得你酗酒,更不配給你幸福。」應承關輕淺道,「你該慶幸你能及時收手,免除日後更深更難堪的傷害。」

  杜小月似乎醉了,迷迷糊糊地搖頭晃腦,將自己發顫的身軀塞進溫暖的大外套中,舒服地吁了口氣,身子一傾,蜷縮起兩條細瘦的腿,像個小流浪漢似的躺在長條椅上,仰望佇立在旁的應承關。

  「那個男人在結婚前一天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再跟著他……」

  「什麼意思?!」應承關繃緊下顎。

  「他說只要小心一點,我們三個人依然可以維持以前的幸福假象,他說,他愛我比愛雪娟還要多……」

  應承關出言低咒:「Damnit!」

  「我也是這樣回答他。」杜小月為兩人的默契感到有趣,醉言醉語地直傻笑,「不過我還加了一句話——你去死吧!」

  「說得好。」換做是他,他會賞那男人一頓好打。

  杜小月因他的誇獎而笑得更樂。

  「你多高呀?」一個酒嗝伴隨她突來的問句,柔荑在半空中揮舞,召喚著他壓低高大的身形,靠近她一些。

  「一九四。」

  「那跟我一樣的身高數字,我是一四九,呵呵……」順序互換,天差地別。「要吃什麼東西才會長得像你一樣高?」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應承關如她所願地彎下身,她的手立刻像只纏上獵物的八爪章魚攀在他頸上,他想退,她卻不許。

  「你結婚了沒?」她的小臉逼近他,問句三級跳。

  「沒有。」好熟悉的對話。

  「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有沒有暗戀的對象?」

  「沒有。」

  「那你娶我好不好?」水燦的眼兒逐漸變得朦朧。

  應承關默然。難怪他覺得耳熟,在兩個小時前這個女人才用同樣的對白向他求婚。若說前一次她是因為失戀打擊而胡亂求愛,這一次她又灌掉五瓶啤酒,恐怕連自己酒後亂性在胡說些什麼都不知道,他當然不可能點頭答應。

  杜小月只來得及看到他搖頭拒絕,嘟嘍幾句「為什麼不娶我,我不夠好嗎」之類的埋怨,卻沒能聽到應承關後頭接續的句子,便陷入夢境沉沉的柔情呼喚。

  環著他頸子的手臂因主人的熟睡而緩緩鬆懈,在身子跌撞回長條椅的剎那,應承關鉗住她的肩,免除她摔傷撞痛的危機。

  難得的笑意,在應承關唇畔輕輕綻放。

  「你再開口求一次婚,我就娶你。」

星期天清晨六點半的小公園湧現人潮。

  連袂慢跑的甜蜜夫妻檔,集體列隊跳元極舞或打養身拳的先生、太太,籃球場上揮灑汗水的少男、少女……

  杜小月眉峰隨著意識越來越清醒、耳邊干擾的嗓音越來越嘈雜而攏皺成小褶,她翻個身,想抓起棉被蒙頭再睡卻遍尋不著蓬蓬鬆鬆的暖被,一雙柔荑在半空中摸索。

  床頭的鬧鐘在此刻響起,杜小月直覺伸手按住。

  啪!

  咦?為什麼按掉鬧鐘的聲音像是拍打在某種肉軀上?

  「我是,早上……可能不方便,我在公園。」

  鬧鐘方向傳來低沉的男人說話聲,這下杜小月不清醒都不行了。

  一睜開眼,她便瞧見昨夜跟著她幾乎走了好幾條街的男人,她的右掌仍維持著壓按在他胸口——那個她以為應該有一個鬧鐘存在的地方,而她的腦袋瓜子正枕在他粗壯的腿上!

  杜小月驀然驚醒,太陽穴猛爆而來的劇痛又讓她軟軟地癱回原地——他的腿上。她發出痛苦低吟,覺得腦袋裡有七個小矮人在敲敲打打,像是要在她腦殼挖個大洞才肯罷休……

  「阿飛,我還有事,晚上再打電話給你。」按下切話鍵,他的目光落回齜牙咧嘴的臉蛋上,「頭很痛?」

  「你為什麼會在我家?」她一開口,聲音破碎沙啞,而每一條痛覺神經都像是纏繞在她的喉頭,牽一髮而動全身,痛呀……

  應承關無聲一笑,「這裡不是你家,這是公園。」

  「公——噢,好痛……」她驚跳而起,又很狼狽地枕縮回他粗壯腿上。

  「公園。」他替她接下字尾。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她含糊地問。原來方才吵醒她的不是鬧鐘聲,而是他的手機……

  「你喝醉了。」

  「我喝醉了,所以你把我放在公園長椅上睡了一個晚上?」天,她想挖個地洞鑽!她甚至沒有勇氣睜開眼看看現在有多少人圍觀她的睡姿。

  「我也在。」他提供自己的腿給她當了一夜枕頭。

  她當然知道他陪了她一整夜,不然她怎會睡前和醒來瞧見的人都是他。「我的意思是……睡公園是你我唯一的選擇嗎?」

  「當然不是。」應承關為她揉按發疼的太陽穴,減輕宿醉的折騰,「如果我將你帶回家或是旅館,孤男寡女獨處對你的名譽來說才是更該頭痛的事。」

  「拜託……你是古代人呀,怎麼還會有這樣迂腐的想法?」她嘟嘍著。

  她清楚應承關的舉動是在保護她、為她著想,光明正大躺在公園裡的確是不用擔心他會朝她伸出魔爪,但又不是說一男一女共處一室就非得發生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只要兩人行得直、坐得正,伯什麼閒言閒語呀?何況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窩在公園長椅上的曖昧會比獨處時來得少嗎?!

  杜小月呻吟不已,強撐超千斤重的腦袋,逼自己離開那塊躺得很舒服的「腿枕」,為了當伴娘而特別吹整的髮型只剩粗略的雛形,點綴在黑髮間的白色小雛菊早因乾枯而凋萎,苟延殘喘地垂懸在幾縷散亂的發上,小禮服也因一晚的折騰而變得扭皺不堪,連同那件看來頗貴的名牌西裝外套亦無可倖免。

  她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癱垮的身軀靠著椅背坐直,周圍好奇的眼光漸漸散開。

  「我睡著時沒有打呼吧?」

  「沒有。」只說了幾句夢話。

  「……沒有在你腿上流口水吧?」想起這個可能性,杜小月自我厭惡地低吟一聲。

  「應該沒有。」應承關向來抿閉的唇線不自覺上揚。

  得到了自己沒有酒後失態的證明,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與他靜靜坐在公園長椅上,像兩尊石雕,沒有人打破沉默。

  園區內往來的人群充滿了活力及朝氣,更顯現出杜小月及應承關的石化姿態有多麼格格不入。

  良久——

  「那我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

  不該說的話?除了將自己悲慘的三年愛情故事鉅細靡遺地說了好幾遍,又向他求了一次婚之外,他想不出她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

  「沒有。」

  杜小月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她不是很相信自己的酒品如他所說的優良,但應承關正直到簡直寫著「我是好青年,我從不說謊」的峻顏,卻讓人無法對他的話產生質疑。

  「你可以不管我,沒必要陪著我在這裡吹了一夜冷風。」杜小月幽幽道。

  「一個出現在我眼前,極可能將自己推入危險的女人,我不會容許自己視而不見。」若昨晚放任她自生自滅兼無度酗酒,要是她遇上了歹徒而發生不幸,他一定會自己上警局投案,罪名是——未善盡保護責任。

  「你對待陌生人也太好了點吧?不,應該說,你的處事態度太古人了。」杜小月說起話仍是懶散無力,因為她的喉嚨幹得好似要裂開。「你是大俠轉世還是哪個忠心氾濫又沒地方宣洩義氣的大將軍,路見不平就得拔刀相助?還是看到老弱婦孺就忍不住想伸出援手?」

  應承關扯扯嘴角,算是回應了她的恭維。

  「那你對自己的愛人也會這樣嗎?」她的眼睫輕輕垂了下來,有一絲無奈在她眼底凝結, 「還是會更好?或者你只對陌生人好,對親密愛人就彈性疲乏、缺乏耐心?」

  應承關淡瞥她。

  「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舉動很容易讓女孩子誤會?」

  「誤會什麼?」

  「你的愛人會誤會你移情別戀,路邊的野花會誤會你有意當個採花人。」

  「我沒想過。」

  杜小月脫下身上泛著淡淡煙草味的寬大外套,先是打了個寒顫,也因這股微涼清晨的低溫讓她混沌的思緒凍得清醒,她將外套塞回他的手裡。

  「感謝你的西裝外套;感謝你陪我露宿公園一夜;感謝你讓我保持清白之身,免去酒後亂性可能產生的憾事;感謝你的正人君子;感謝你沒有趁人之危——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大美女,應該也不會讓你起色心,不過還是要感謝你。」

  她朝應承關深深鞠了躬致謝,開始四下尋找被她踢蹬到遠處的高跟鞋。

  「在花圃裡。」他提醒著。

  拜他的指點之賜,杜小月順利找到兩隻掛在花叢裡的鞋,躡著腳尖去撿回鞋子。

  兩人都站起身,她才發現自己對他來說是多麼嬌小。

  對她來說,他幾乎像是一個足以撐天的巨人,給她足夠的安全感,猶如下一刻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有半分的害怕,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寬厚肩膀可以擔下一切——

  怎麼會萌生這樣的依賴念頭?

  杜小月晃晃腦,將腦中不合宜的想法甩掉。

  她一定是因為剛承受失戀的打擊,太過於急著尋求慰藉,所以一碰上突來的溫柔及關注,就讓她產生迷惑……

  戀情殘缺的女人抵擋不住微曖的呵護,即使他的呵護可能只是對她的同情

  ……

  不該將同情之心給扭曲了。

  「天亮了,酒醒了,有危險的女人也不會再蠢蠢地將自己推向更危險的境界,我們……就此解散?」杜小月將脖子仰得高高的,努力望著他的眼。

  「我可以送你回家。」他的口氣有淡淡的堅持。

  杜小月笑了笑,「送佛送上天嗎?」

  「危險並不一定只存在於黑夜。」

  「照你的說法,豈下是二十四小時都有危險?難不成你也要跟我二十四小時嗎?」杜小月開玩笑反問。

  不可否認,眼前的男人真的責任感十足……可是她不該是屬於他的責任。

  「你昨天窩在長椅上一整夜,一定也沒睡得舒服,你還是趕快回家補眠吧!我家就在不遠,不用十分鐘路程……你對我這個陌生人已經仁至義盡,我要是有個萬一也不會對你有怨言,相反的,我會保佑你健康快樂賺大錢——」

  她調皮的笑對上面無表情的肅穆默顏,他的神情像是她說了一句多麼嚴重的錯話,害她訕訕地垂頭反省。

  身高差他一截,連氣勢也不及他……

  「這位先生,我看,我們還是說再見吧。」再相處下去,她真覺得自己在他眼前毫無形象,又是喝醉,又是熟睡,遠遠超越兩個陌生男女應有的相處界線。

  這回杜小月不再給應承關開口的機會,彎腰鞠了個重重的九十度躬之後,不帶片刻遲疑地旋身離去。

  應承關沒有追上前,墨石般的深黑雙瞳像是淬了毒品般上癮追隨,追隨著讓他甘願一夜無眠也要牢牢凝覷的身影,逐漸湮沒在遠方街道的人群間。

  想跨出的步伐只是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在追與不追間猶豫,也在猶豫間失去他的機會,直到口袋裡的手機單調節奏響起,一切的失控才回歸於原點。

  他按下通話鍵,報上姓名。「應承關——」

  轉過身,與她離去的方向背道而馳,兩人的距離因一東一西的分道揚鑣而越行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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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應承關長腿擱在玻璃桌上,三十坪大小的房間裡最龐大的傢俱就屬他應二少,連最長的皮質沙發都容納不下頤長挺拔的傲人身高,扣在指節問的馬克杯在超平常人的巨掌中變得好似小孩專用的玩具尺寸。

  沙發的另一端也蹺著一雙修長有力的腿,雖不及應承關的長度,卻也是結實完美。

  「你整個晚上跑去哪裡了?不是去喝個喜酒嗎?凌晨一點打電話到你家也沒人接,喜酒喝太多,醉倒在路邊了?」

  「悶酒。」應承關啜了一口綠茶。

  「悶酒?看別人結婚所以心情悶?」童玄瑋對桌上的綠茶皺眉,逕自到小冰箱裡取出鮮奶和蜂蜜,調起「童氏綠奶茶」。

  「暍悶酒的人不是我,我只是陪客。」

  「陪客?除了自家兄弟你還會陪誰喝酒?」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陌生人?你很少和別人稱兄道弟,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別說陪酒,叫你多待一分鐘都屬困難,那個傢伙是哪裡認識的?」童玄瑋試了試自己調製的飲品,又倒了一匙蜂蜜才滿意地點頭大呷。

  「在化文公司第三位公子的婚禮上。」

  應承關並不是個多話的人,但對於自家兄弟及童玄瑋,他是有問必答。

  「跟化文有關的客人幾乎全和應氏企業有生意上的關係,你說說那傢伙的特色和長相,說不定我這裡存有他的基本資料。」童玄瑋指指自己的腦袋,泛著無害笑意的眼瞳隱藏在鏡片之下。他不僅善於利用和善表相來掩飾自己的深沉城府,更有本事在頭一眼便將對手的本質給拆解得一清二楚,並且深植在腦海裡。

  「她不是婚禮賓客,她是伴娘。」

  童玄瑋一口奶茶還哽在喉頭,只有微微瞠大的瞳仁彰顯著他還沒有被奶茶噎死。

  好不容易吞下了嘴裡液體,童玄瑋嚷嚷起來:「搞了半天,那傢伙是個女人?你昨天徹夜不歸,就是陪這個女人喝了一晚悶酒?!」

  應承關點點頭。

  童玄瑋臉上的驚訝轉為精明的笑靨,「跟一個女人牽扯一夜,怎麼,有了步入應家老大慘痛婚姻後塵的決心?」

  「玄瑋,你太誇張了,我們只是在公園待了一晚。」

  童玄瑋故作無知貌,一張臉上同時寫滿了單純天真及戲謔調侃,更高明的是兩種情緒由他表現起來毫無衝突及矛盾。

  「咦?依你那迂腐的觀念,不是只要牽牽小手就得對人家負責到底嗎?」他問得好無辜。

  要不是應承關身上穿著設計感十足的無袖T恤,兩條手臂上令男人嫉妒的肌肉正暴露在冷空氣中,童玄瑋真的會以為他是哪個不小心踩空摔入古井,一醒來便發覺自己身處於二○○三年的迷途古人。

  先不論他那一身不屬於現代男人該有的過度冷峻氣質,現在除了美少女愛看的言情小說之外,哪一個女人能容許男人冷得像尊冰雕、沉默得像只酷企鵝?說不定老早就被視為「女性公敵」拖到公廁去狠狠教訓一頓,將那種愛擺酷的傢伙給打成豬頭。

  而且,又有哪個男人會將「男女授受不親」和「君子不欺暗室」給視為座右銘,只差沒在背部刺上這兩句「對聯」,橫批則是「無慾無求」。

  再加上一點,永遠與女性生物距離三步以上,堅守著男女有別的界線,好似只要碰到女人的手就等於污了人家的清白--他敢打包票,應承關一定是處男,三十三歲的處男。

  「誰說牽牽手就要負責的?都什麼年代了。」照童玄瑋的說法,他在路上撞到的女人不全都得娶回家負責了?

  「耶?不錯嘛,你還知道現在都什 年代了,牽牽手碰碰腰是不用負道義上的責任。」童玄瑋拿肯定句當諷刺句用,「你們在公園做了些什麼?蕩鞦千?玩翹翹板?」

  「喝酒。」一開始不就說了嗎?

  童玄瑋眉峰挑成邪惡的揚弧,「該不會……那女人喝得醉醺醺,你不知道她的住處又不想放她一個人孤零零醉臥公園,被野狗或是壞男人拖到暗處去啃得精光。即使你有自信自己不會碰那女人一根寒毛,但你過度石化的觀念裡絕對不容許自己將她帶到旅館過夜,也覺得帶她回一個單身男人的住處並不適宜,所以……你就讓她像個流浪漢一樣窩在公園長椅上睡了一夜?」

  「沒錯。」他的心思全被童玄瑋給摸透了。

  「那女人早上醒來有沒有賞你一頓好打?」童玄瑋開始同情起那個女人,雖然他不是女人,但他相信自己寧可睜開眼是看到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也不要發覺自己大剌剌地躺在露天公園的長椅上。「不過那女人怎麼會拖著你這個陌生人一起喝悶酒?」

  「不只喝悶酒,她還向我求了婚。」

  童玄瑋這回是扎扎實實被特調綠奶茶給嗆到,激發一陣義一陣的猛咳,差點噎死在自己的精心傑作下。

  「她、她知道你是應承關嗎?」

  「不知道。」

  「不知道她向你求什麼婚呀?!如果她認出你就是那位等應家老頭子嗝屁之後能分到上億家產的應二少,她求婚還情有可原,但她連你是誰都不曉得--先等等,她該不會是醉得不省人事才開口求婚吧?」

  「第一次開口是清醒的,第二次就醉得很嚴重。」應承關在裝滿茶葉的鋁壺中又加滿熱水。

  「你點頭同意了?」

  應承關頓了許久,「當然沒有。」

  童玄璋狐疑地忖量著應承關停頓那麼久的涵義。

  「為什麼不同意,她長相很恐龍?」不過他記得應承關從不以貌取人,「還是她年過五十,足以當你媽?」

  「她向我求婚只不過是在逃避情傷。一個剛失戀的女人向你求婚你會點頭答應嗎?」應承關反問。

  「如果她對了我的眼,我會答應,管她是感情受創還是更年期到了,只要對了我的眼。」童玄瑋笑了笑,只可惜到今日沒有任何女人能人得了他挑剔的桃花眼。「後來呢?那個女人你怎麼處置?」

  「天亮,酒醒,道再見。」七個字敷衍帶過,卻也是真實的寫照。

  「就這樣?沒有互留電話地址什麼的?」

  淡淡的遺憾掃過應承關的眉宇,快得連他自己也未能察覺。「嗯。」

  「兄弟,這聲『嗯』怎麼有氣無力的?我聽到有人在後悔沒將那女人的生辰八字和祖宗八代全給盤問清楚噢--但你別擔心,明天我就可以查清那女人的底細,將她的資料裝訂成冊送到你手上。」童玄瑋很曖昧地用腳丫子頂頂應承關的腳底板。以他的人脈,要查一個女人的身份易如反掌。

  「我和應滕德不一樣,別將他那一套手法用在我身上。」語意是拒絕的。

  「我倒覺得他的手法挺有效的呀,反正他又沒申請專利,借來模仿模仿又不犯法。你如果真對那女人有興趣,就放膽去追呀,處於情傷中的女人是最容易攻陷的。」

  童玄瑋放下蹺在桌上的腿,喀的一聲,踩著了地板上一件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木頭飾品,他這才想起了今天在應承關家中沒瞧見的生物。

  「對了,你養的那只脾氣殘暴的畜生咧?平常我一踏進門它就追著我咬,今天怎麼這麼乖?你把它關起來了?」他邊問邊把玩起那塊原本該是方方正正的長條木頭,瞧它被啃成扯鈴狀的慘樣,真是情何以堪。

  「它昨天一直打噴嚏,我擔心是巴氏德桿菌感染,所以送它到獸醫那去檢查,本來喝完喜酒就準備接它回來--」

  「沒料到陪了女人一夜。」童玄瑋自然而然地接話,進而很用力很用力地歎了口氣,「可憐的獸醫院,現在一定被那只噴火畜生給鬧得天翻地覆吧。」據說動物身處於陌生環境中,恐懼的情緒會視到最高點,但他想那隻畜生應該是憤怒直衝到最高點,而非恐懼。

  應承關想到這層可能性,也只能回以苦笑。「等十點半醫院一開,我就去接它。」

  「承關,聽說那種畜生結紮後會溫馴很多,你乾脆讓獸醫替它……」童玄瑋做了一個「卡嚓」的手勢,建議應承關剪除「禍根」。

  「再說吧。」應承關並不認為結紮就能扭轉它的烈性,「你這番話千萬不要在它面前提,它已經夠討厭你,要是聽到你對它的命根子有邪念,以後你恐怕很難踏進我家一步。」

  童玄瑋扯扯唇角,「我真可憐,向來爺爺不疼、姥姥不愛,從小到大我媽又一直告訴我,我老爸在我出生前嗝屁歸西,現在連隻畜生都欺負我,唉……」

  「歎氣時不要笑,那會破壞你刻意營造的悲苦氣氛。」應承關提醒眼前那張笑得好燦爛的俊顏。

  「我這叫苦中作樂。」

  「是皮笑肉不笑吧。」應承關淡道。

  「才離開應氏幾年,嘴巴會損人了噢,應教官?」而且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多了。「看來你離開應氏倒是過得如魚得水。」相較於應氏裡的應承關,擔任技院總教官的他多了幾分人氣。

  應承關的濃眉緩緩舒展,「在學校所面對的臉孔和應氏完全不一樣,我只是很單純的教官,面對很單純的學生,這讓我的生活也變得單純--這一切還得感謝你的幫助。」

  「幫助?我只不過是不希望讓你卡在我和應家之間感到為難罷了,你離開應氏才是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童玄瑋悠悠閒閒地灌著奶茶。

  即使應承關知道他的離開會為自己帶來多少蜚短流長,甚至是名聲破壞,他仍為了達成童玄瑋的「心願」而離開應氏。

  「有時我真的很怕自己不是在幫你,而是眼睜睜見你一步步踩進萬劫不復的地獄中。」應承關輕歎。

  童玄瑋瞇起眼,輕快的笑音自薄唇間流洩,鏡片的阻擋讓人無法看穿他眼中真實的情緒。「我踩入地獄?不,我是將人推入地獄的黑手。」

  「我就怕你伸手推人的時候沒能瞧清自己身上已被繫著一條無形絲線,到時……連你也會摔得粉身碎骨。」

  他與他都心知肚明那條無形絲線的正確名稱。

  「那就摔得粉身碎骨吧,我無所謂。」

 她開始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不是因為情傷而覺得生命變得毫無意義,她只是看開了自己沉溺在痛苦低迷中再長再久,也只是徒傷己身,不會有人分享她的不快樂。

  她曾給自己一個月的療傷期,一個月之後她便不再為前任男友的背叛浪費半滴淚水……

  杜小月仰躺在單人床上,怔怔凝望著天花板的雙眼浸泡在薄淚間。理論上的說服,她懂,但實際上要短時間眺脫感情囹圄卻是難上加難,除了必須適應「一個人」的存在外,還得應付洶湧而來的不甘心……

  是他對不起她,沒道理他挽著新婚妻子去法國度蜜月,她卻要為了這種踐踏別人真心的男人傷心難過。

  她不斷強迫自己細數那男人的缺點,想藉著這樣來沖淡情傷,每列出一點他不值得原諒之處卻又殘忍地提醒她,他的缺點是她花了多少蠢勁來縱容他的……

  憶起相處的點滴,都是她在遷就他、包容他,他從不曾為她放軟過一次身段,即便是兩人吵架,永遠也是他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頭,而她氣紅了眼眶,悶悶地跟在後頭,三年來沒有一次例外。

  他不會回頭關注她一眼,不會擔心嬌小的她是否追得上他的腳步,不會……不會像昨天那個巨人,靜靜地尾隨她,用無聲靜寂卻最體貼的方式保護著她。

  他的影子自始至終都隨著她任性的步履,亦步亦趨地籠罩在她身上,她不用像以前一樣擔心自己會跟丟了人,因為這一次是別人在追著她的腳步。

  她想,如果換成了那個巨人用她前男朋友的方式對待她,恐怕她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追得上那樣的闊步吧。

  昨天,好幾回她聽到身後沉穩而不紊亂的氣息都忍不住想停下腳步凝望他。她不敢相信,以往她所認定的愛人竟然能夠狠心聽著她在後頭啜泣輕喘而不曾回頭一次,她竟然能容忍這樣不公平的對待……

  杜小月再度驗證了男友的無情及自己的癡笨,或許這樣有助於她從悲傷中提早醒悟。

  她應該還在宿醉吧?不然為什麼她的頭疼得好似要裂開一樣?還是因為她腦中翻騰太多令她不舒服的回憶?

  拉開床頭抽屜,她囫圖吞下兩顆止痛藥後又躺回床上。

  痛楚稍減才讓她漸漸萌生睡意。

  渾渾噩噩之中,她告訴自己--

  以後,她要找到一個不會將她拋在身後的男人,她才願意再掏出感情,否則免談……



  「是呀,我接下振道給我的聘書,嗯,下個月就要去報到了。我知道之前的學校也很好,不過也許振道的環境更好呀。不會啦,陌生歸陌生,久了也就能相處得很好嘛,像我以前剛進翰林時還不是人生地不熟?而且學生每屆每屆換,到哪個學校都一樣。」杜小月側著頭,夾住無線電話的話筒,與第三個企圖以電話攻勢勸阻她離職的同事打哈哈。

  「雪娟呀,我在她婚前跟她提過離職的原因了……」杜小月有點心虛,她要離職的事雪娟的確知道,只是雪娟並不清楚她執意離開學校的真正原因。

  話筒另一端仍唧唧咕咕地疲勞轟炸,杜小月繼續虛應:「好朋友又不是非得在同一個地方教書,萬一以後我嫁到國外去怎麼辦?小萍,我不多說了,我鍋子裡還在煮東西咧,好好好,bye-bye!」

  收了線,杜小月決定暫時拔掉電話線,以度過這幾天安寧平靜的離職假日。

  將鍋裡慘不忍睹的荷包蛋鏟放在吐司上,她又丟了兩片番茄當陪襯,坐在流理台上啃著她的早午餐配白開水。

  換個新環境,面對新同事,對她而言應該會是件好事。

  難過歸難過,日子總還要過下去,她可不想讓同事發覺她的強顏歡笑,更不想因為自己的低潮而誤人子弟,荒廢老師神聖的使命。

  塞下最後一口食物,她才跳下流理台,拍掉七分褲上的吐司屑。

  今天是一個月療傷期的最後一天,從知道男友背叛的那天算起,她已經浪費了不只一個月的光陰,直到昨日,她再也流不出眼淚那刻起,她知道自己已能從痛苦中釋懷了。

  自我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罷,總之,今天起的杜小月要恢復成樂觀的杜小月!

  大口深呼吸,再重重吐出滿腔濁氣,反覆數回,杜小月才稍稍覺得整個人注入了全新的力量。

  俐落地束起及肩長髮,杜小月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將整間房子仔仔細細清掃一遍,連寥寥無幾的傢俱也非得東移西搬地換個擺設,藉著屋裡的煥然一新來改變心情。

  接著她準備到寵物店去買一隻小狗,讓她的生活中添加一名成員,陪著她一起不孤單,常常還能帶它到公園去玩耍……到公園,或許還能遇到那日在公園陪她喝了一夜酒的男人。

  雖然她在他面前做了很多她不敢再回想的糗事,但不可否認,她想再見那男人一回。

  也許是想為那天麻煩他的情況向他道謝;也許是希望將買酒的錢還給他;也許是……

  她想見他。

  杜小月擰著抹布,恍惚地擦抹著地板。

  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太濫情了?面對一個才相處過一個晚上,連二十四小時都不到的男人,她竟會如此地想見他。

  回想起他的體貼及包容,她便後悔起隔天醒來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逃離行為,懊惱著自己沒有留下任何與他聯絡的方式。 

  杜小月頓了頓。就算她開口想和他互換電話什麼的,可能也會慘遭拒絕吧?況且她那天貿然求婚的舉動八成嚇壞了他,尋常人遇到這種狀況一定會直覺認定她的精神方面有問題,別說留電話,最好以後老死不相往來才是上策。

  老實說,她對自己一鼓作氣的蠢勁感到汗顏,她竟然……向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人求婚。

  赤艷染上杜小月因家務勞動而微微泛紅的雙頰。

  萬一當時他點頭答應了,那她真的要嫁給他嗎?

  也許衝動的當下,她會隨便找個路邊攤買下兩隻對戒,一切從簡地嫁給他,然後等隔天清醒之後再嚷著要與他離婚。

  也或許,那個巨人還有更多令她激賞的優點,讓她糊里糊塗蒙到一個完美丈夫。

  幸好面對喪失理智的她時,他是神智清醒的一方,不隨著她的胡鬧起舞,否則只會讓情況更難收拾。

  她忽而一笑,「當面被拒絕的滋味挺不好受的,而且他拒絕得好快,一點也不顧及女孩子的顏面……」擦抹地板的力道加重,檀口繼續嘀咕:「不過他要是答應了,我可能會更煩惱呢。」

  她做事總顧前忘後,就是需要一個很冷靜的人來緩和她的衝動。那個巨人若能當朋友,應該也是一個很值得信賴的哥兒們吧?

  只是……

  「還能有再見的機會嗎?」

  杜小月沒有發覺她的問句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渴望及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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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振道技術學院附設進修專校,坐落於內湖工業園區近鄰,正待起飛的繁華過渡期所換來的,是一條條寬敞的柏油大道及一棟棟林立的建築--不過空屋的比例居多。正因為還沒達到繁華飽和的程度,所以振道校區外數十公里擁有市區嘈雜中難求的幽靜。

  振道技術學院包含了二技、日夜二專及五專,是所規模頗大的私立學校,也是眾考生口耳相傳的「當鋪」,顧名思義--

  操行過低,當!

  品德劣等,當!

  成績難看,當!

  不上進,當!

  不受教,當!

  振道是出了名的嚴厲私立學校,不僅對學生的課業把關嚴格,更注意品行操守,其重視程度已經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不過,上了專科的學生在行為及思想上已經有獨立的見解及模式,不像小學生一樣要人處處關心、時時注意。這年齡的孩子,不吃那套尊師重道的古老觀念,他們要的是地位平等、亦師亦友的新新相處態度,他們可以和老師打屁聊天兼賤嘴互損,就是不愛老師一副高高在上,說起話來正經到讓人反胃的態度。這種儼然小大人的行事作風,倒是讓振道的師長們落個輕鬆,因為以朋友態度來對待學生的確是比以老師態度來對待學生要容易許多,不僅學生樂於親近,上起課來也活潑自在。

  「這裡,就是我新執教鞭的地方。」

  杜小月感動莫名地佇立在校門前的馬路對面,等待著紅綠燈轉換燈號,只要跨過了斑馬線,她就成為振道技院的新進教職員工了!

  她毅然決然離開與雪娟共事的學校,只是不想讓自己繼續面對三年的醜陋回憶,更為了保護雪娟無知的幸福,她決心將過去斷得乾乾淨淨。

  帶著好心情,她凝望著振道廣闊的校區、聳立的大樓--

  老實說,這個紅燈也太久了吧?

  好些個身著便服的年輕學子從她身旁跑過,無視交通號志的禁止。

  「喂,同學!太危險了--」杜小月出於兼出聲地想攔住擅闖紅燈的學生,奈何他們奔跑的速度太快,僅在眨眼瞬間便閃身到了校門。

  今天正逢星期四,振道一星期一次的「便服日」,所有學生可以將衣櫃裡最閃亮最高檔的衣服穿到校園裡來,將白衣黑褲的老式制眼給拋諸腦後,所以杜小月從下了公車便瞧見一大群衣著鮮艷亮麗的小孔雀們搖搖擺擺地踏入校門,而星期四的遲到人數也是平常的三倍,只因為學生得在家裡認真地挑選該穿哪件衣服,配哪件褲子,還有手環、鞋子……有些女學生甚至還濃妝艷抹,將年輕稚嫩的容貌硬是提升了十個年頭,看起來比她這個二十六歲的女人還要成熟。

  站在這些小大人身邊,她還真怕教人給誤認為是振道的學生呢。

  杜小月的考量是有道理的。

  身高不及一五○的她,搭配上一張小巧圓潤的娃娃臉,即使身上穿著再老氣的套裝,仍只會讓人覺得像個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何況她今天穿的是T恤加牛仔褲。

  一隻大掌拍擊在她右肩,她回頭,看見一張陌生的陽光笑容。

  「小學妹,你確定要傻傻的繼續等紅燈嗎?」男學生帥氣地朝她揚眉。

  學妹?是在叫她嗎?

  杜小月可不想欺騙莘莘學子,正要開口糾正那名男學生,卻聽到他繼續說:「這個紅綠燈變換燈號足足要九十秒,現在還剩二十五秒,而校門--正在關閉。」手指指著對面,電動鐵柵正寸寸縮減距離,朝門柱合閉。

  「咦?!」杜小月驚叫,不僅是她,還有幾個學生同樣癡癡站在馬路邊,神色哀淒地望著校門合攏。

  「看來今天值星教官是『關公』哩,時間一到就關門,半點也不通融。」望望表面,指針落在整數的同時,鐵門也完全關起。

  「這是什麼爛紅綠燈呀!」有人遷怒。

  「我這個星期已經第四次遲到了……又要被派去掃廁所了……」有人哀號。

  有人拎起手帕拭淚。

  有人急得跳腳。

  有人一頭霧水地左右環視著眾學生的淒涼神色,那人正是杜小月。

  「小學妹,別怕,有學長在,我給你靠,包準你不用被關公記上一筆遲到。」

  「關公?」

  「總教官呀,別說你不知道這個綽號噢。」連振道的老校長都曾在朝會時不小心用這個綽號稱呼總教官,引來全校師生倒抽了好幾口涼氣。「難道你是轉學生嗎?你是哪一科系的?」

  「國際貿易科。」

  男同學吹了聲口哨,「國貿出美女。」

  「不過我是老--」師字還沒來得及脫口,她已被男同學一把揪住手臂。

  「綠燈了,快跟我來!」

  校門近在咫尺,但那名男同學卻拐了個彎,將她帶到校區另一邊的窄巷。

  「學校哪個教官都好說話,就只有關公最麻煩,所以以後你要是想遲到,最好挑一天不是關公值星再遲到,不然你只要被他抓到過一次,到你畢業之前他都會記得你這號人物,標準的嫉惡如仇。」他發揮學長愛,教導小學妹混水摸魚的小秘訣。

  男學生四下張望片刻,雙手朝石牆一攀,猴子上樹一般輕鬆越到牆頂。

  「你要翻牆進學校?」

  「廢話!難不成還傻傻地任關公記警告一支噢。」男學生把手伸向她,「哇,小學妹,你真的很嬌小耶,我身體都壓得這麼低了,你恐怕還構不著我的手吧?你多高呀?」牆上的身子又向下探了幾公分。

  「一五○。」正確數字是一四九點三,不過被她使用「無條件進入法」取整數。

  「我比你高十五公分耶,很配吧。」雖然一百六十五公分對一個男孩來說並不算高,但他的驕傲仍寫滿年輕臉龐。「來,我拉你,上來。」

  「我想我不用麻煩你--」老師遲到又不是什麼大事,她犯不著委屈自己爬牆,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第三道聲音打斷。

  「二資二甲,周孟儒。」

  圍牆的另外一邊,傳來了好沉的嗓音。那聲音既不激昂也不了亮,像是一般說話的口吻,卻讓牆上的男學生重重一震,全身僵硬。

  「慘了,被抓到了……」男學生捂臉低吟。

  「下來。」

  被指名道姓的男學生--周孟儒搔搔短髮,認命地跳到圍牆所區隔的另一端,「總教官,早,我先自首,我遲到外加翻牆。」

  杜小月只聽到一牆之隔的校園內傳來簡單訓話及周孟儒的道歉聲。

  五分鐘之後,沉嗓轉移目標。

  「牆外的共犯,爬過來。」

  「總教官,牆外沒有其他人啦!」那個笨學妹見苗頭不對應該早溜了吧?

  「你是要自己爬過來還是要我過去抓人?」

  呃……那道嗓音聽起來好像很凶。

  「我、我不是學生。」她澄清。

  「爬過來!」嗓音只加重了一些些,卻猶如悶雷沉響。

  「小學妹,你還不快跑,趁教官看不到你的長相和班級,快跑!」周孟儒硬著頭皮大喊,他算得上夠義氣了,不顧自己死活,先煩惱她能不能脫身。

  「區區一個遲到兼爬牆,犯不著畏罪潛逃,有膽跑就要有膽承擔後果。」悶雷嗓所傳達的訊息是無可比擬的脅迫。

  「我真的不是學生,我是振道新任國貿科老--」

  「我不跟一個見不到面的人說話,爬過來。」悶雷嗓不容商量。

  杜小月扁扁嘴。真是秀才遇到兵……那道悶雷嗓的主人簡直固執到不可理喻。

  深吸口氣,杜小月先後退數步,瞬間助跑,輔佐嬌小身軀飛撲到牆面上,試了好些回,雙掌才牢牢攀住牆沿。

  「嘿唷--唉呀--嘖,嘿唷--」

  即使看不見圍牆另一端的情況,兩人也大略能從這一連串音節中知道她的努力及挫敗。

  「總教官,那個小學妹很矮耶,恐怕攀不到這麼高的牆……」

  杜小月聽到周孟儒為她說情的聲音,但等了許久,那一邊仍只有沉默,毫無任何心軟的言語。

  她一定要看看這道悶雷嗓的主人!

  她要看看振道技院到底有哪個這麼不近人情的師長!

  一股突來的強烈傲氣加上欲望,讓她重燃鬥志!

  這一回,杜小月卯足了勁,終於成功地讓自己像只壁虎般掛在牆面,並且維持著不甚優雅的姿勢懸吊在上頭。

  唰的一聲,垂牆綠葉中終於探出一顆腦袋瓜子,漲紅的雙頰及滿臉大汗顯示出她的努力。

  「小學妹,你好厲害!」周孟儒為她叫好。

  杜小月直到將右腳掛在牆上才用力吁出好幾口氣。接下來最大的難題是,再從高牆上跳下去--

  「小學妹……」周孟儒想上前幫助她。

  「讓她自己來。」悶雷嗓又阻止了他的動作。

  自己來就自己來,這堵牆雖高,但還不至於高到會摔死人的地步。杜小月賭氣一想,沒多考慮便從牆上跳了下來。

  原本該是完美的落地,卻在腳掌著地時踩著了枯黃落葉間暗藏的石塊,讓她重心失衡地撞上背後石牆。

  時間有片刻的靜止。

  「好痛……」杜小月可憐兮兮地揉搓著被撞疼的背部。

  「小學妹,你沒事吧?!」周孟儒扶起她,順勢在她耳邊嘀咕:「第一次帶你爬牆就被關公抓包,看來勞動服務是少不了了,沒關係,我會跟你一起受罰的。」

  「關、關公……」疼痛讓杜小月的思緒還有些混沌,愣了足足半分鐘,圓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那條籠罩在她身上,而又拖曳得好長好長的影子。

  那條交融著她的身影,幾乎比她的影子還長上數倍……她知道自己不高,但依身影與她的差距折算,那條黑影的正主兒少說也有一九○。

  一九○……怎麼她最近都遇到這種用身高壓死人的巨人?不過這回遇到的巨人和那天晚上遇到的男人絕對是天差地別,光溫柔體貼這一點就是學生口中的「關公」所欠教育的!

  抬頭,落入她眼中的是一排閃閃發亮的扣子,以及找不出半點皺褶的墨綠襯衫。

  抬頭四十五度,她看到一塊鑲在胸前的鍍金名牌,上頭寫著--

  總教官,應承關。

  仰頭九十度,她看到一張嚴肅正直的剛強臉孔,微微垂睨著她,卻帶著高高在上及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是你!」杜小月驚叫,右手揚得好高好高,直指著他的鼻尖。

  應承關眸中閃過片刻詫異,但他隱藏得很好。

  周孟儒忙攔下那只落在應承關鼻前的纖臂,「小學妹,你翻牆被捉到還這麼囂張--」

  「不是,是他--」

  「他是總教官,還不趕快敬禮!」

  「但他是--」

  「周孟儒,午休到教官室報到。」應承關打斷兩人的雞同鴨講,「現在,進教室。」

  「那小學妹她……」

  應承關只是覷了他一眼,周孟儒立即噤若寒蟬,貼近杜小月頰畔小小聲地說:「小學妹,我是二資二甲的,有事情就到我們班上來找我,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護花英雄立刻一溜煙消失在兩人面前,他確信應承關不會太為難小學妹。

  「呃……關先生,你好。」杜小月朝他深深一鞠躬。

  「我不姓關。」應承關微蹙起眉。上回她就是這樣朝他敬完禮,轉身就跑。

  「可是剛剛那個男同學叫你關公--」

  「那是因為我的臉。」

  杜小月仔細打量他,給了他一個「噢,我明白了」的頷首。

  「那你……」

  「應承關。」他報上名字,連帶指著胸前名牌。

  「我叫杜小月。」兩人的生疏,一點也不像有過一夜酒國情誼,「我不是學生,請你相信我。」

  「但你的模樣比學生更像學生。」眉清目秀的容顏不見半點化妝品的點綴,體型嬌小可愛,像個稚氣未脫的少女。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只是比較矮一點。」當然對他而言,她可能算是矮很多的那一種人。「我是振道新聘的國貿實務老師,請多指教。」她伸出友誼之手,白白軟軟的柔荑高舉,擱在他胸前,不過這種高度對她而言已經幾乎要將手掌舉高過眉。

  「老師帶著學生爬牆,罪加一等。」他故意漠視她善意的小手。

  「耶?!你、你在開玩笑!」她隨即大退數步,忘了放下的手還高高舉在半空中。

  「我是在開玩笑沒錯。」

  「可、可是你的臉……」太神了!那張臉上可瞧不出半分開玩笑的意味。直到看見他眼底淺淺的笑意,她才確信他此時的臉色不包含任何責備及嚴厲,忍不住垂下頭咕噥道:「難怪大家要叫你『關公』……」那張沒啥情緒起伏的臉龐與廟宇裡肅然的神像還真有數分神似哩。

  杜小月反應遲鈍地拍拍牛仔褲上的草屑,拾起地上的小包包。

  「你怎麼知道有學生會從這裡爬牆進來?」

  「當教官兩年多的經驗。」

  「喔。你要怎麼處置爬牆的那個男同學?」

  「申誡一支、勞動服務一周。」

  看在周孟儒好歹也替她說過話的份上,杜小月一報還一報,「不可以當作沒這件事嗎?」

  這是關說。依應承關以往的脾氣,他會直接讓那支申誡升級成為大過,勞動服務一周變成一年,但這一次,他只是淡淡回道:「不可以。」

  「可是本來大家都可以不用遲到的,是校門口的紅綠燈真的太久了。」愣了愣,杜小月開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斜眼瞄他,「該不會是你們故意把紅綠燈調得這麼久吧?」

  「不是。」

  「…:那個紅綠燈要九十秒耶。」杜小月不由得出聲埋怨,她也是紅綠燈下的受害者。「以後校門關起來的時間應該要延後九十秒才公平,你知道有學生為了趕上關門那一刻,直接闖紅燈,這樣不是更危險嗎?遲到記申誡只是為了讓學生學習自我約束,而非用來教他們不守交通規則。」

  「言之有理。」她的意見值得採納。

  好,明天開始實施。

  兩人離開圍牆,開始往川堂移動。

  杜小月走得很慢,也發現應承關十分遷就她的腳步,知道她的步履跨得小,他便有意無意地等她走兩、三步才邁開小小一步。

  「關……呃,應教官,那、那天晚上真的很對不起,我想,我欠你一次很慎重的道謝,有機會的話我可以請你吃一頓飯。對了,還有那天買啤酒的錢沒給你--」

  不用了?是指她不用向他道謝,還是不用請他吃飯,或者是買啤酒的錢不用給……抑或三者皆不用?

  應承關看出她的困惑及被直言拒絕的小小挫折,「我是說,啤酒的錢不用了,那天晚上我也喝了不少。」大概三口吧。他不喜歡喝酒精類的飲品,因為酒精會讓他的臉漲出驚人的鮮紅色,像個酗酒過量的酒鬼。「真要精打細算,說不定我得補差價給你。」

  她連忙搖手,「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如果連酒錢都要這樣算,那你那天晚上陪我的時薪不是也要全部付給你?而且夜間服務還要加成咧。」算來算去她都是欠債的那一方。

  「所以我說不用了。」

  「可是請吃飯表達我的謝意這是一定要的啦。」

  他輕頷首。感覺第二次見面的她變得活潑,笑容也多了那夜數倍,沒有上妝卻比那夜的精心打扮更加亮眼。

  是她已經走出感情受創的痛楚,還是在強顏歡笑?

  一抹暖陽透過樹葉縫隙,灑落在那張同樣散發璀璨光芒的笑顏上,她仰著頸,衝著他漾出甜甜的善意。

  那笑靨,沒有任何陰霾停駐,是晴天般的笑容。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應承關沒頭沒腦一句話,換來杜小月的側目打量。

  她望著他,又看看天空,只能附和道:「對呀,好天氣。」嗚,他們兩個人已經沒有話題到只能聊天氣嗎?

  「希望一直都是晴天。」他意指著她的好心情,因為她,適合晴天。

  杜小月疑惑加深,「不行吧,該下雨還是要下雨呀,不然旱災限水怎麼辦?」

  應承關只是沉沉低笑,在她望著晴朗雲際時專注地凝覷她。

  湛藍的天邊,有一輪淡白色的月,不似夜幕襯托時的明亮,卻也真真實實地存在著。

  撥雲,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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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學校裡開始有人對杜小月展開愛情攻勢。

  每天早上一枝凝露玫瑰、一份熱騰騰的貼心早點,或是一張寫滿愛意的短箋,讓杜小月有點困窘。她並不是國貿科教職員室中最年輕漂亮的女老師,但一般而言,稍具姿色的女老師不是名花有主便是早被窩裡兔給啃定了,杜小月的到來猶如給了辦公室裡的單身漢一線曙光,甚至就連她任教的班級中,也有青澀的男學生偷偷暗戀著她,雖不至於塞情書給她,但作業本或考卷上總會出現奇奇怪怪的示愛圖案。

  加上有些古靈精怪的學生最愛拿誰暗戀誰、誰又愛慕誰這種八卦來做文章,好幾回她都成為課堂上被學生曖昧嘲弄的對象,跟她牽扯上的男性人名好多都是她陌生到極點,或是只有幾面之緣的同校老師。

  以前有男朋友當擋箭牌,這種騷擾少之又少,現在的她卻幾乎幾堂課就會遇上一回--

  「好,第三章大致上全部講完了,同學有沒有問題要問?」講台前的杜小月放下粉筆,喝口茶潤喉。

  台下黑鴉鴉一片中,快速地舉起一隻柔荑。

  「好,同學,你有什麼問題?」

  「小月老師,你覺得行銷陳老師怎麼樣?」

  問句一出,班上發出一陣竊笑。

  「陳老師?他人不錯呀。」教行銷的陳志遠是會統科丙班的導師,辦公室和她相隔十萬八千里,連他的長相她都記得模模糊糊。

  「小月老師,陳老師的身高和你很相配耶。如果他追你,你會不會和他交往看看?」

  杜小月另一個受歡迎的原因就是她的身高--一七○以上的男人站在她身邊會滿足小鳥依人的男性自大欲;一五○以上的男人也會憑著她一四九的微距而產生自信,陳老師正巧是屬於後頭這一類的。

  「這……」杜小月流露出苦笑,「這個問題和貿實無關,還有沒有人要問其他問題?」

  又一隻手舉起。「小月老師,那我們班導呢?你覺得咧?」

  班導……她們的班導又是誰呀?

  杜小月在心底歎氣,決定不讓同學再胡亂發問。「既然大家對貿實都沒有問題,下一次我們來小考,範圍就從上星期教的部分到今天的內容為止,大家回去要好好複習--」

  學生們慣常發出的哀號聲又響起,杜小月早就養成了聽而不聞,也不會產生一丁點同情的定力。

  「老師,不要啦!」

  「要。」杜小月堅持。她知道學生該寵的時候要寵,該有原則的時候就絕對不能太放鬆,不然很容易被學生列入「好欺負老師」的名單中。

  學生總算安靜下來,但不到半分鐘又故態復萌。

  「小月老師,你考慮考慮陳老師啦!他說事成之後,全班行銷期中考無條件加二十分耶。」

  隱隱約約,杜小月聽到這樣的咕噥。

  台下開始有了比較的聲音,支持不同派的有了反向意見。

  「可是班導不是說我們幫他追到小月老師,全班操行成績全部八十分起跳,大過小過申誡警告一筆勾消。」比總統大赦還管用咧。

  「可是關公會輕易讓班導抵銷我們記的過嗎?」

  學生們嘀嘀咕咕地交頭接耳,完全無視杜小月的存在。

  「班導記大功小功替我們抵過,關公管不著吧?」

  「一、兩支大功小功,關公當然不會察覺異樣,但全班都記功,白癡才看不出來好不好?!」

  「所以還是選擇陳老師好。」有人附和。

  「陳老師給我們的好處只有期中考才能感受到,當然要選擇班導才划算呀!」有人反對。

  真正擁有決定權的杜小月被晾在台上,台下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選陳老師好還是班導好,彷彿只要她們決定了,杜小月就非得乖乖聽命一樣。

  杜小月看看表面,距離下課還有十五分鐘。「同學,還沒下課,不要討論課堂以外的事。班長,請維持秩序好嗎?」

  原本就偏屬輕輕軟軟的柔嗓很容易就被淹沒在越討論越激烈的聲浪之中,無力掙得一席之地。

  「同學--」

  「選陳老師好!」

  「選班導好!」

  「我可不可以兩邊都不選……」那兩名男老師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竟然利用學生來行逼迫之實。

  「下課了嗎?」

  輕叩教室門板的敲擊聲及沉穩男音闖入菜市場般嘈雜的空間,教室內瞬間鴉雀無聲,靜默得連一隻蚊子飛過的振翼聲都如雷貫耳。

  眾人前五分鐘才在討論放不放水的「關公」,正微彎下過人身長,塞滿在教室後門的小門框中,看來更加高大懾人。

  「還沒下課。」杜小月回道,「是同學們在討論一些事……」不知道應承關站在後門多久,又聽到多少同學的對話?

  雖然她知道這是她的私事,但她卻不是很希望應承關聽到這些男老師追她的消息……

  他會誤會嗎?誤會她是個脫離前一段感情不久就急於投入另一個男人懷抱中的女人,誤會她太過害怕寂寞,而尋找另一份慰藉。

  「尊重一下站在台上的杜老師,有什麼私事下課再講。」應承關掃視噤若寒蟬的學生一眼,最後才淡淡看向杜小月微窘的臉蛋,朝她輕輕一頷首,退出她的視線之外。

  「呃,應教官,謝謝你。」杜小月的反應慢了好半拍,趕在長長身影完全離去之前開口道謝。

  她只瞧見投射在門扉上的頤長影子很輕很輕地點點頭,遠去。

  「全校男老師哪一個都好,就是不要選關公。」突然有名女同學道。

  「對呀對呀,要是叫我每天都面對他那張臉,我一定會精神崩潰的。」

  方纔分別支持陳老師和班導的兩派人馬開始發出同樣的論調。

  「說不定早上醒來跟他說『老公,親一個』,他還會摀住你的嘴,反問『你學校作業做完了沒』,看他的長相就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什麼叫浪漫、什麼叫情趣!」

  此番發言換來不少笑聲及支持論調,連杜小月都忍不住失笑。

  「而且他跟小月老師的身高也不配,小月老師最高只能找一六五左右的男生嘛,這樣打啵才不用墊椅子呀,要是小月老師和關公交往,說不定要接吻還得一蹲一站咧。」

  喂喂喂,她有這麼矮嗎?杜小月在心底為自己叫屈。

  「慢著,說不定關公認為接吻會傳染病菌,不肯和老婆打啵咧!」

  「對對,有可能!」

  「什麼有可能,根本就是好不好!」

  兩派人馬終於炮火一致,可喜可賀。

  杜小月實在是很不好意思在這麼合作無間的氣氛中開口自首--

  她今天晚上約了應承關吃飯。

 「我聽到了。」

  杜小月一口還來不及塞進嘴裡的義大利面隨著張大雙唇的愣呆動作而滑落,對面的應承關仍是一派優閒地捲叉著香滑誘人的麵條。

  「你聽到了?」

  「嗯,從頭到尾。」

  「你……躲在後門偷聽?」

  她的指控讓應承關淡淡一瞟,黑眸仍是深深沉沉,讓人看不出他此時是笑是怒。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小心』都聽到了?我以為你那時已經離開了……」

  「學生的談論聲大到不用偷聽都能入耳。」

  杜小月陪著笑,「那班學生最喜歡集體起哄了,不用太在意她們的話啦,再說,感情這種事又不是說哪個老師給的分數或甜頭高些就比較適合我,我也不會因為學生的幾句鼓吹和說服就決定該喜歡誰……」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應承關解釋,這並不是她的義務,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尤其是在他那樣的目光下。

  「況且學生說的那些男老師我根本就不熟,同科系的還好,平常在辦公室有打招呼或閒聊一、兩句,不同科系的老師想碰到面都很難,哪來的認識機會呀?所以……學生說的話不用放在心上啦,你又不像她們說的那樣,呃--」

  她、她在說什麼呀?!好像在安慰他不要太聽信學生對他的不看好,只要加把勁,他和她也能共創美好的幸福未來。

  杜小月發覺自己話裡的涵義太過曖昧,只會將彼此間的氣氛弄得更冷,她只好佯裝若無其事,埋頭苦吃著奶油海鮮義大利面,然後在劉海的掩飾下偷偷觀察他的反應。

  噢,希望他遲鈍些,沒留意到她的語病……

  「她們口中所有的男老師,你都不喜歡?」也包括他嗎?應承關在心底加上這句話。

  「他們都對我很好,但談戀愛……」她做了個搖頭的動作,明白表示那些男老師的出局。

  雖然她臉上的表情輕鬆怡然,但應承關卻以為是前次戀情的慘痛經驗使她裹足不前。

  他不想揭開她結痂未癒的傷口,所以只娓娓接話道:「反正還不急,你可以慢慢物色。」

  還不急……

  所以他也不能操之過急。

  「喔。」她有點失望,因為他雲淡風輕的回答,而且他還鼓勵她慢慢物色好對像咧。「你在學校比較久,對男老師認識也比較深,那麼以後還要麻煩你替我審查交往對像……或者,你有兄弟可以供我多做選擇?」她故意說得自然,像是好朋友在聊天打屁一樣。

  「他們的身高都超過-百六十五公分,不是適合你的類型。」應承關想也不想地拒絕,還忍不住用上女學生的對話淡淡嘲弄她。

  杜小月噘起嘴,「身高不是距離。我不會嫌棄他們太高的。」

  應承關笑了笑,為她的「嫌棄」之說感到有趣。一般來說好像都是高個子在嫌棄矮個子,很少聽到矮個子有這種自信。

  「你有幾個兄弟?」原本就想轉移話題的杜小月藉著這個太好機會變化交談內容。

  「我排行老二,下有三個弟弟。」

  寧願用「我排行老二」來代替「我有一個哥哥」,應承關的神情也的確寫著排行在他上頭的「哥哥」並不被他列入兄友弟恭的範圍內。

  「都像你一樣高噢?」她叉起一隻蝦子入口。

  「我是家裡最高的,應該是因為我母親家族方面的遺傳基因。」

  「其他兄弟都沒遺傳到你母親的基因嗎?謝謝。」她問道,順勢向替兩人斟滿水杯的服務生道謝。

  「我們的母親都不相同,基因要互通也太困難了些。」

  「都?所有兄弟都不一樣?」

  應承關點頭。

  「你……你母親是『外婆』?」外婆即外面的小老婆之簡稱。

  「不是,是第二任的應太太,」

  「喔,對不起。」褻瀆了別人的媽媽,罪過、罪過。杜小月在心底反省三秒鐘。

  「我們五兄弟分別出自五任應太太的肚子,所以在外形、個性上差異頓大。」他補充道。

  「可是你們的身高都超過一六五呀!真不公平,我家最高的人是我爸,一百五十八公分。我媽說,為了將來的子孫著想,我一定要找個身高能截長補短的高個子老公,才有較高的機率彌補遺傳基因上的不足。」她從皮包裡掏出紙筆,「來,你多高?」

  「一九四。」那天她喝醉時就曾問過,但他明白酒醒之後的她一定將那夜的相處情形忘得乾乾淨淨。

  「真高!你看--」她妒恨地嘟囔著,一邊列出簡單的國小算術,「一四九加一九四,再除以二,可以得到一七一點五,多完美的身高呀!呃……」

  完了完了,她又把話題導入死胡同裡了。

  「基因並不是兩者相加再平均就能計算出來的。」雖然很不想破壞她的美夢,但他認為幻想和現實的差異有必要讓她明白。

  不過,聽到她將他的身高列入未來老公評鑒的名單範例中,應承關的心情是相當雀躍的。

  「我知道、我知道。」杜小月頭也不敢抬,繼續用頭頂發渦面對應承關。她現在仍處於暗罵自己轉移話題失當的懊惱中。

  所幸,應承關口袋中的手機響起,打斷了讓她困窘的話題。

  應承關瞥見手機顯示的電話號碼,嘴唇浮現一抹笑意,劈頭就問:「怎麼了?」

  「它咬我!還將我買不到兩個月的數位相機踢到桌子底下!」話筒另一端的悲號連杜小月都聽得一清二楚,「我限你十分鐘之內馬上自己回來照顧這只沒人性的猛獸,十分鐘一到我立刻閃人!」

  「我和朋友在吃飯。」應承關委婉的拒絕。

  「朋友和兄弟哪一個重要?!」狂吠聲加劇。

  「你如果有事可以先走,沒關係。」杜小月很體諒地低語。

  「玄瑋,再三十分鐘,」應承關貼著手機道。

  手機裡沒再傳來哀號,杜小月見應承關緩緩切斷通話。

  「發生什麼事了?很急嗎?」

  「沒什麼,只是我養的寵物在鬧脾氣,替我去餵它的朋友被它狠咬了幾口。」應承關說得輕鬆,「他同意再和我的寵物相處半小時。」

  「是什麼寵物?聽起來……好像是猛獸?」

  杜小月直覺猜想應該是大型犬類,總認為像他這種體型的男人,一定養著與他同樣巨型的大狗。

  「我養的寵物本性很溫馴。」應承關頓了一分鐘,加上但書,「一般來說。」

  一般來說?

  「我可以去看看你的寵物嗎?」

  「它怕生。」事實上應該說--它痛恨陌生人。

  「一回生二回熟呀。」杜小月擁有強烈的求知慾。

  應承關黑眸笑意加濃,「那麼,你到時別奪門而出。」

 杜小月才不會窩囊到奪門而出,她最多只是跳到應承關身上尖叫罷了!

  她今時今日才知道,如果她也擁有一九○左右的身高,那麼俯望地面會是一段多麼高的距離!

  「有必要這麼害怕嗎?」應承關含笑的氣息吹拂在她耳畔,因為她死攀著他的頸項,將兩人相差四十五公分的長度瞬間拉近為零,粉嫩嫩的臉蛋就貼靠在他的顎緣。

  「你的腳邊有一團東西在跳!」顫抖的指尖直指著地上,「哇--它、它跳起來咬我了!」杜小月受驚過度地縮回被咬疼的指。

  「是一隻兔子。」

  「兔子?」她瞠著圓眼,望進那雙能反照出她此刻蠢樣的眼瞳。

  「我養的寵物,是一隻兔子。」應承關公佈正解。

  「你,養兔子?」一個身高直逼兩百大關的巨人,養一隻小兔子?這個萬般不協調的畫面在杜小月腦中勾勒成形。

  應承關走進屋內,順道帶上門。

  「赤免,坐好!」他輕聲一喝,那團不停蹦跳的黑影乖乖坐定位,完全忽視掉它身後有一條積怨已久的人影正悄悄逼近。

  「玄瑋--」

  應承關的出聲讓原先坐定的小兔子猛然回首,但為時已晚,一大片長長拉開的保鮮膜像條逮獲獵物的巨蟒,死命地纏繞住兔身。

  足足繞完了一卷保鮮膜,童玄璋才發出獰笑,「再跳、再咬,再囂張呀!」無視小兔子的齜牙咧嘴,他像在丟垃圾一樣地將手中那團「兔球」拋擲在沙發上。

  「你和它的新仇舊恨積得還不夠嗎?」難怪赤兔一見到童玄瑋總是火力全開,非得在他腿上、手上烙幾顆牙印過過癮。

  「誰教它不像一般兔子討人喜歡,哪有兔子會認為自己是匹馬?!」童玄瑋很輕蔑地瞄了瞄沙發上掙扎不休的赤褐色小兔,收回目光,眉峰挑成很詭異的彎月弧形,「嘿,兄弟,你今天看起來……很不一樣嗅。」賊溜溜的眼光掃向懸掛在應承關臂膀間的杜小月,「可以告訴我,掛在這裡的東西是什麼?」長指落在她面前。

  「女人。」應承關簡短回道。

  「哎呀,原來是二嫂呀,你好、你好,我叫童玄瑋,叫我童就行了。」童玄瑋熱絡地朝杜小月伸出友誼之手。

  「你也好……」杜小月遲疑地回握住童玄瑋的手。

  「你什麼時候也和Archer一樣擁有特殊能力,會從人的臉上看字?」

  童玄瑋搖頭如博浪鼓,「我不是從她臉上看到字,別把我和那位該拖去解剖研究的怪眙相提並論好嗎?」他沒好氣賞了應承關一記白眼。Archer根本沒資格列為正常人好不好!

  「那麼你又是從哪裡看出她是二嫂?」

  「只要和你手牽手的女人就是二嫂呀!」童玄瑋說得理所當然,若此刻應家其他兄弟也在場,必是點頭如搗蒜,附和他的論點--依應承關的「純情」程度,手牽手已經算得上是親密之舉,更何況眼下那女人是整個撲在他懷裡。

  「別胡說。她是我同事,杜小月老師。」應承關簡單介紹,又轉朝她輕聲道:「你要不要坐下來喝杯茶?」

  聞言,杜小月才發現自己是用多不合宜、多大膽的姿勢纏繞在應承關身上。她一驚,連忙鬆開雙腿跳下頎健的身軀,臉紅得足以燙熟一鍋蛋。

  杜小月結結巴巴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我是因為聽說應教官家裡養了一頭猛獸,所以才會被突然撲過來的黑影嚇到……後來一直僵著沒下來是因為……我這輩子沒嘗過從一百九十四公分的高度來看東西的感覺!」好,就用這個借口! 

  「你真的很嬌小耶。」童玄瑋雙手慵懶地插在長褲口袋中,隨便一站就用身高壓死她了。「依我目測,不到一百五。」

  杜小月仰著臉才能瞪視到童玄瑋,又是一個死巨人!

  突地,她露出甜笑,坐在沙發上,開始為那只被纏成球狀的赤褐兔子解開身上層層的保鮮膜。「你還記得是誰把你綁成這樣的吧?」

  兔子的長長雙耳竟然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上下晃動了數下。

  「那麼,你想報仇嗎?」她又問。

  兔耳晃動的弧度越來越大--彰顯著它的迫不及待。

  她像在拆卸禮物包裝紙一般,「好,只要我一喊『關門、放兔』,你就衝出去報仇。」

  「二嫂,你別這樣,你我無怨無仇,今天又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別、別再拆了……」童玄瑋一步一步向門外退,很窩囊地揪住應承關背後的襯衫。

  杜小月沒發覺到兩個男人眼中閃耀著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在她完全解開兔子的束縛,準備吟念驅使惡兔咬人的指令:「關門--」

  一人一兔同時抬頭,一個等著看好戲,一個等著尋仇雪恨,可是映入他們眼簾的,卻是因失去兩具挺傲身軀而顯得空蕩蕩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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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樓的中庭花園裡,幾盞暈黃色澤的燈光投射在步道上,一旁造景用的噴泉流水聲在高樓的圍繞下沉沉迴響。

  童玄瑋摘下金框眼鏡,坐在噴泉邊,避開燈光來源,夜色籠罩在他週身,只有嘴裡叨著的香煙正燃起星亮的紅。

  黑幕停駐在他的臉龐,輕而易舉地與五分鐘前的「童玄瑋」產生天大差異--一個是愛笑逗趣的童玄瑋,一個卻是最最真實的他。

  應承關站在他身旁,眼光卻不由自主望向自己居住的樓層。

  「別擔心,那女人不會趁你不在時離開,她的長相一看就知道是乖寶寶型的,說不定她現在在幫你打掃房子呢。」沉默許久,童玄瑋一開口就說穿了應承關的掛念。

  「你故意順著她的威脅恫喝連帶將我拖出來,有什麼話要單獨跟我說?」

  童玄瑋輕呼一口,吐出白霧。「外頭真冷,我本來是打算等你回來後將那只死兔子教訓一頓再跟你聊些事,沒想到你帶了一個女人回家,害得我必須窩在戶外打著冷顫和你聊天。」

  他頓了頓,勾起笑弧,緩緩念出自己閒到發慌時隨手調查的資料。

  「杜小月,如果我沒記錯,這個名字就是那天化文少東婚宴的伴娘,正巧也是他的前任女友……以及那天你陪著喝了一整晚酒的女人。」他的神情看來還不準備聊正事,「要不是熟知你的個性,我會以為你對她念念不忘,刻意去找她咧,現在正好,她自己送上門來。」

  「這不是重點。」

  「這當然是重點,要不是我將你攆出應氏,你哪有機會與她在『振道』重逢?如果以後她真不幸進了應家門,記得包個媒人禮給我,二五八萬就好,我不貪心的。」獅子大開口的人還不斷強調自己的善良知足。

  「你想太多了。」

  「人都帶回家了還狡辯?」童玄瑋取笑著他。

  「我所謂的想太多是指--我不是被你攆出應氏,我是自己要走的。」

  「無論過程如何,總之,你離開應氏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我,所以媒人紅包別想賴噢。」

  應承關收回視線,「玄瑋,兄弟這麼多年了,你有話就直說吧,拐彎抹角不是我所認識的你。」

  童玄瑋沉笑,果然是兄弟,心裡在想什麼都瞞不過彼此。「記得我跟你提過,下一個必須離開應氏的人嗎?」

  「Archer。」

  「但,他的秘書太麻煩了。」童玄瑋拈熄香煙。

  四個月前,童玄瑋在應氏演出一場竊賊入侵的戲碼,目的是在於應家四公子Archer所掌管的國外部機密資料,另一方面也是故意想和統領應氏保全部的應三公平應御飛交手一回。

  原因無他,只想挫挫應御飛的自信心,其中並無太大冤仇,純粹惡作劇的成分更多些。

  但童玄瑋計畫中到手的資料卻在Archer秘書的纖纖玉手破壞下,一切全做了白工。

  「你是指即將成為應家媳婦的齊秘書?」

  再過兩個月,Archer和齊娸將舉行訂婚典禮,自從齊娸確定逃不過被婚戒套牢之日起,應家老頭子應漢升每天都開心得又叫又跳,好像要成為新郎倌的人是他一樣,而Archer與未來的應四嫂也開始忙碌地籌備婚禮。

  「她怎麼不學學一般的花瓶秘書,有空就在辦公室賣賣風騷、釣釣頂頭上司,偏偏擋在我面前礙了我的事。」

  「她是在保護Archer。」

  「是呀,她在保護她想保護的人,而我正在傷害她想保護的人,立場不同。所以……我希望她能『暫時』沒辦法保護Archcr。」童玄瑋抬起眼,望著應承關。

  「什麼意思?」應承關皺起眉。

  「攆走應四之前,要先攆走齊娸。」

  「玄瑋--」

  「放心,殺人放火這種事有違我的道德觀,我也不想一輩子背負良心的苛責,我只是要她和Archer產生一些小小的誤會,或許……就像三年前我挑撥應滕德和君清晏一樣,來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童玄瑋揚起輕笑,神情卻帶著教人識不清的悵然,他在這場遊戲中所得到的樂趣近乎零。

  夜色有些灰蒙,缺月隱沒在雲際。應承關知道,這一夜過後,他將被捲入同樣的漩渦之中,再無法脫身。

  「承關,說真的,我很害怕……我已經快要弄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我是那麼想扳倒應氏,卻又投注下所有的心力在替應氏賣命賺錢;我是那麼的恨應家,卻又和你們情同手足,奢望著與你們一樣……」童玄瑋閉上眼,緩緩吐露著他的迷惘。

  人前人後,他擁有兩張臉孔,本該區分得清清楚楚,但那條區隔兩者的界線已經變得好模糊,模糊到連他都無法操控……

  他恨應家人,卻同時又恨自己不是應家人。

  應承關的大掌拍落在他肩胛,「事實上要看開這一切很簡單,只在你的一念之間……或是有人狠狠敲醒你的腦袋。」

  童玄瑋無語,只是微微咧嘴,算是給了應承關一個笑。

  「你上去吧,那女人還在等你。」

  「你呢?」

  「我想單獨靜一靜。」

  「有時候不要自己獨處才好,孤單會傷身。」應承關意有所指。見童玄瑋又在掏煙,他補充道:「還有,少抽點煙。」

  童玄瑋撇撇唇角,「狂抽煙可不是你們應家人的專利。」

  應承關的回答是朝他背脊賞了一記拳頭,換來他的嘻笑痛叫,此時此刻,他又變回另一個童玄瑋。

  「上去拯救你的小月亮吧,讓她和那只迅猛兔獨處這麼久,你放得下心嗎?」童玄瑋提醒道。

  應承關淺笑一斂,拋下童玄瑋,快步奔往住處,那速度和童玄瑋之前打電話三催四請才願意回來拯救他完全不一樣。

  童玄璋嘀咕道:「什麼兄弟嘛,見色忘友。」

  應承關回到屋子時,就見到杜小月整個人爬在餐桌上,桌腳邊那只看起來老大不爽的惡兔正倣傚著獵犬才該有的舉動,前腳離地攀在桌腳抓爬,只差沒吠出幾聲拘叫。

  「赤免,過來。」主人出聲制止猛兔的胡作非為。

  長耳動了動,放棄了追咬杜小月的樂趣,蹦蹦跳跳地窩回沙發上。

  「你沒事吧?」

  「我、我可以下來了嗎?」

  「嗯。你抱著杯子做什麼?」應承關瞧見她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馬克杯,苦皺的小臉尚帶著驚恐偷瞄赤免。他還以為杜小月剛才將赤兔從保鮮膜中解救出來,赤兔會對她表示些許善意,沒料到……

  杜小月慢慢爬下桌子,在赤兔緊隨的目光中,快速奔到應承關身旁,尋求靠山的保護。

  「你們兩個剛剛下是才一個鼻孔出氣,惡整玄瑋嗎?」

  「它要喝杯子裡的水,我不讓它喝,它就生起氣來狂追著我跑……」兩個戰友只花了十秒鐘就交惡。

  「你為什不讓它喝水?」

  杜小月又愣又愕地望著他,「你不知道兔於是不可以喝水的嗎?!」

  「誰說兔子不可以喝水?」他反問。

  「兔子喝水不是會死翹翹嗎?」

  「兔子不喝水才容易造成長期脫水,死亡的機率更大。」應承關彎身拿起掛在兔籠邊的飲水器,注滿煮過的開水,赤兔見狀高興地奔到他腳邊,等到應承關將飲水器放回原處,它便開始啜飲,一副渴了許久的饞樣。

  應承關轉身再拿了一個杯子,裝妥茶水後遞給杜小月,「人都要喝水了,何況是免子。來。」

  她接下,「噢……謝謝。我以為兔子只要吃紅蘿蔔就夠了。」

  「只吃紅蘿蔔日積月累下來很容易維生素A中毒,況且對水分及養分的攝取也幫助不大。事實上有一半以上的兔子都很痛恨吃紅蘿蔔。」例如他養的赤兔就將紅蘿蔔列入拒吃的菜單中。「別一直站著,坐。」他指向沙發。

  杜小月嘴角抽搐,因為那只喝完水的兔子已經搶先在長條沙發上尋找到最舒服的位置,若她要坐下,必定得和它貼靠得很近……

  「別擔心,有我在,它不敢太放肆。而且你別忘了,它只是一隻兔子。」應承關沒有說出這隻兔子曾經單挑過一隻狼狗,還將那條狗踹到落荒而逃。

  赤兔睨向她的目光也帶著嘲笑她孬種的挑釁。

  杜小月咽嚥唾液,「對……它只是隻兔子……」

  兔於是很溫馴的、很柔弱的,她在心底不斷催眠著自己,直到做好了準備,才拖著遲疑的腳步,挑了一個不會碰到赤兔的沙發角落坐定,直挺挺的身軀僵硬不動,目光不敢斜視,更沒有膽量和小兔子視線交集。

  她與赤兔陷入某種很詭譎的氣氛之中,正前方的落地窗反照出一人一兔的模糊投影,杜小月的僵坐模樣跟五十年代泛黃老照片中的招牌動作如出一轍。

  「你要看電視就自己開。」應承關說話的同時,門鈴響起,他走向玄關。

  杜小月仍沒動,但赤兔的長耳卻像在側耳傾聽主子的動靜。對話聲響起,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在進行敦親睦鄰的工作。

  接著,它越線了。

  杜小月惶然地看著赤兔朝她飛撲而來,她驚喘一呼,雙眼閉得死緊--

  等待良久,身上沒有傳來任何被啃咬的痛楚,杜小月才緩緩睜開眼縫……這一瞧,又是一陣驚叫。

  那隻兔子,舒舒服眼地趴在她併攏的大腿上,用正在緩緩晃動的小尾巴對著她--它找到比沙發更舒服的地點了。

  「下、下去,你下去好不好--」

  杜小月才伸出手想驅趕,不,是恭送它離開她的腿,豈料它猛然回首,用一種不該存在於柔馴小兔兒身上的兇惡目光瞪視她。

  那眼神,足以媲美肉食類的虎豹獅狼。

  「你不要客氣,繼續躺,我不吵你、不吵你!」嗚嗚。杜小月孬到最高點,立刻露出諂媚的佞笑向它低聲下氣,罔顧她身為人的尊嚴及志氣。

  赤兔噴吐幾聲代表著「算你識相」的哼氣,轉首,安逸地伏臥在她嫩嫩軟軟的腿上。

  「你們又和好了?」應承關拎著新鄰居送來的水果禮盒回到客廳,見一人一兔相處……嗯,融洽。至少和童玄瑋比起來,赤兔給足了杜小月面子。

  「我們像嗎?」她抬起苦哈哈的小臉。

  「至少赤免是喜歡你的,否則它不會准許你坐在它方圓三十公分之內,更何況是跳到你的腿上。」應承關邊說邊定向廚房。

  清洗完兩顆蘋果,他回到客廳,長腿一曲,坐在她左側的單人沙發,巨大手掌遞出鮮紅蘋果。「來。」

  「謝謝。」

  而另一顆蘋果是用來餵食那只窩在溫香暖玉間不亦樂乎的赤兔。

  「你那位朋友走了?」

  「嗯。」提起童玄瑋,向來面無表情的應承關臉上不免添了無奈。

  「我覺得他和你長得有點像耶,五官輪廊還有眉眼鼻都找得到七成相似的地方。如果不是他一開始就先自我介紹,我會以為他是你弟弟呢。你有其他兄弟的照片嗎?」她邊啃蘋果,另一隻空閒的手輕輕撫摸腿上的小兔子,忘卻一分鐘前才避它猶如蛇蠍。

  赤兔也露出一臉享受,慵慵懶懶地微瞇起眼,連嘴邊蘋果美食的誘惑都不及杜小月的溫柔撫觸。

  「書櫃上。」

  放大加洗的照片中有四個大男孩,四人身著學生制服,臉龐間都有著甫褪青澀卻又仍帶稚氣的小大人模樣。

  「是國中時拍的呀?你國中就那麼高了?」四人之中仍是應承關高人一等,最是醒目。

  「那時應該有一七九。」

  杜小月狠抽一口涼氣。遙想當年,和照片日期的同一時間,她的身高數字是一四四,幾年下來他長高十五公分,而她……只邁進五公分,上天果然是不公平的。

  「這張照片只有兩個弟弟。」

  「老三應御飛和老五應巳龍。」

  杜小月打量許久,「我還是覺得童玄瑋比你兩個弟弟更像你,呃,我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暗指你父親有可能在外面胡搞瞎搞,只是真的--」

  「玄瑋和我比較不像,他和我大哥更神似。」

  「咦?」一個外人竟然這麼巧地和別人家的孩子長得像?!

  「只是碰巧。」應承關看穿她的心思。

  他突然站起身,原先就巨大無比的陰影霎時籠罩在她身上,炯炯目光凝瞅著她,接著,他探出大掌--

  「應、應教官。」杜小月被他的舉動所驚嚇,蓄勢待發的手悄然握拳,準備在他有所踰矩時狠敲他一頓!

  應承關卻只是緩緩抱起她腿上那只睡熟的赤兔,將它放回窩裡,戲謔的眼因杜小月防備不已的臉蛋而流露笑意。

  「到外頭去走走?」

  「呃……好、好呀。」

  晚上九點,對生活步調越來越偏向夜間活動的現代人來說,這個時間只不過是夜幕的序曲。

  高級住宅區旁鄰近著運動公園,不少人在飯後都會來這兒走個幾圈,而他們兩人決定加入散步的行列。

  夜涼如水,夜風拂來寒意卻不凍骨。

  即使兩人並行,應承關的步履卻始終落在她身俊約莫半步,這樣微小的差距很容易讓人忽略,但杜小月卻注意到了。

  「你好像很喜歡走在人的背後?」依他的腿長,應該是她氣喘吁吁地追在他身後跑才有天理呀。

  杜小月放慢了腳步,讓兩人又比肩而行。

  「是嗎?」他的回答像是不清楚自己的習性。

  「我之前就發現了,就算我們一開始走在一塊,你也會不自覺放慢半步,看,現在不是又這樣了?」她指著兩條拖行好長好遠的影子,依兩人的體型差別,影子的落差應該會更長些,而不是像現在。

  「這有很大的影響嗎?」淡然的笑意在他唇畔揚起。

  「是沒有,只是讓我想到以前我也總是跟在別人身後。但我不像你手長腳長,要追上……很難,也很辛苦。」

  應承關知道她在回憶過去的戀情,語重心長道:「你可以不用遷就他。」

  「我知道。」她既已決定跳脫過去,就不會再浪費心神去緬懷那段令她作嗯的回憶。別人成就了幸福,沒有道理讓她獨自背負著傷痛。「我不要再追著別人的腳步走,若追不上,就讓對方離開吧,我要一個願意等著我的男人。」

  她繼續前行,應承關跟上,不到二十秒,他的身影又落在她身後,只有影子是並肩而行。

  「會有的。」

  他為什麼說得這麼有自信?連她都不敢再相信,世界上還會有她想要的人出現嗎?有,或許有,但好男人很可能都是別人的丈夫了。

  「在哪裡呢?」她茫然開口,雖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得靠她自己慢慢尋找,但她仍是想問。

  身後的腳步停了下來,直到兩人開始拉出距離,杜小月才發覺他沒有跟上。她困疑轉頭之前,沉啞的嗓音卻在夜風中輕輕飄送開來。

  「在你身後。」

  杜小月怔了,回首的動作像是臨時被定格一般,掉頭或轉身都無法做到,只能維持背對著他的窘態,維持著一前一後分開佇立的情況。

  「在你身後,等你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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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天夜裡,她沒有回頭。

  應該是害怕吧,害怕她轉回頭之後所瞧見的,是空無一人的失望,即使她知道應承關一直是站在那裡的。

  她更害怕,應承關那時所說的話,只是情急之下的安慰句子。

  對一個甫經歷情傷的女人而言,這種溫柔讓她毫無招架之力,萬一他無心於此,而她又錯解他的同情,到時……只會讓兩人更尷尬。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應,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 回到家裡,只知道她用了最差勁的方式逃避--她沒有回頭,看在應承關眼底又做何感想?

  杜小月心不在焉地睜著茫然的眼,講台下的學生們正埋首在隨堂測驗裡,她順理成章地支頤發呆,反芻著自己那夜的反應,也猜測著應承關的心理。

  人,總是喜歡追求距離自己最遠的東西,對於近在咫尺、垂手可得的,卻又心生躊躇。

  唉,她的情況就是所謂的「ㄍㄧㄥ」吧?

  「同學,你們真的覺得應教官人很不好嗎?」

  天外飛來的輕問,將台下五十幾雙眼睛全給挑了起來。她們全是情竇初開的妙齡少女,腦子裡裝著滿滿的粉紅色情懷,只消有個風吹草動便會聯想到瑰麗浪漫的愛情,所以杜小月的問句聽在她們耳裡,很直接就重新組合成--同學,你們真的覺得我嫁給應教官很不好嗎?

  學生們面面相覷,良久,終於有個帶頭的女同學發言。

  「小月老師,你們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進展?沒什麼進展呀。」杜小月的神情還是有些傻傻呆呆。

  「沒什麼進展就繼續維持沒有進展,如果真的有進展了,那就進展下去呀,反正應教官不是個好情人,但一定是個不會有外遇的好老公,只是婚後的生活會很平淡很平淡,看你願不願意跟他這樣走一輩子囉,也許三十年後你會覺得厭煩,也許你會甘之如飴--當然,你也可以試著改變他,要不,就只有遷就他囉。」

  號稱「少男殺手」的女同學語畢,換來全班的歡呼及掌聲。

  她清清嬌嗓,再道:「在我們三十歲之前,應教官這一型的男人是不列入我們擇偶的考量中啦,也許過了三十歲,我們會為這種男人搶破頭吧。」纖肩一聳,不負責任發言。

  台下傳來附和聲,掌聲如雷。

  杜小月淺聲一歎,只是輕晃了晃頭。

  「老師,你還有什麼困擾?」

  「我已經二十六歲,我對愛情的看法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我要的是平平穩穩,以婚姻為主體的愛情。」

  「平平穩穩和平平淡淡可是不能畫上等號噢。」

  「我知道……不過,應教官不是那種很沒有情調的人,他時常會說出一些讓人覺得很窩心的話。」杜小月為應承關洗清不懂浪漫的污名。

  「例如?」少男殺手挑起眉,滿是懷疑。那個關公能說出什麼好話?不就是「明天到教官室報到」,再不「申誡一支」,除了這些句子,她想像不出應承關的嘴裡能吐出什麼石破天驚的窩心話。

  「呃……」一時之間,杜小月也舉不出實例,腦中只充斥著那夜他那句「在你身後,等你回頭」的低喃。

  那句話的確稱不上浪漫佳句,更構不著融化少女芳心的愛情至理名言,淡淡的陳述,是那麼自然而然,輕而易舉就能脫口而出……

  「他跟你說過『我愛你』了?」少男殺手從杜小月臉上的紅霞大膽假設。

  「沒有沒有,我們還沒進展到這種地步!」拜託,根本連跨出第一步都還沒有好不好。

  她只是需要別人給她一些意見或……勇氣。

  以前都是她和雪娟在聆聽彼此的喜怒哀樂,自從她看穿了前段感情醜陋的交集,有很多話她都不再跟雪娟分享,一方面也是害怕雪娟會和她一樣發現那男人的真面目,依雪娟的個性,只會以傷害她自己的手段來鬧開這件事。

  而她現在竟然可悲地發現,她找不到任何人來傾聽她說話--除了班上的學生之外。

  「你們不會到現在還在玩那種國小一年級才流行的牽牽小手吧?」現在連國小六年級的親密動作都不只這樣了耶!

  「還沒牽過手。」杜小月的聲音很低,但仍讓頭一排的學生聽到,然後大聲嚷嚷地將她那句咕噥傳開來,引起全班同學一陣錯愕抽息。

  「你們兩個是純情派的呀?」兩個年齡都快比她們多上一倍的「老人」,竟然玩著比她們還幼稚的暗戀遊戲?「我先弄清楚一件事,小月老師,現在是你比較『哈』關公?還是他比較『哈』你?」

  「有什麼差別嗎?」

  「如果是他比較『哈』你,你根本就不用擔心什麼配不配的問題,在關公的魔掌之下,你以為你逃得過嗎?他跨一步你都不知道得跨幾十步咧,你跑得贏他嗎?」少男殺手一副專家的口吻,玲瓏窈窕的身子離開座位,優雅的在走道上盡展雙臂,唱作俱佳。「如果是你比較『哈』他,那麼,你要花多少個腳步追上他?雖說女追男隔層紗,但男人對於倒追的女人又抱持什麼心態可就因人而異,基本上,我是不贊成啦,因為男人骨子裡都有種很賤的基因存在,不容易追上手的就費盡心思,遇到願意倒貼過來的也不吃白不吃,吃完珍不珍惜又另當別論。所以,小月老師,你會很辛苦的。」

  辛苦?會嗎?這兩個字她一點都不認為會在應承關身上看到,他就是給人那種天塌下來也會頂住的感覺,在他身旁的人都能擁有強力的依靠,而他會為人擔下一切辛苦……

  杜小月頓了頓,突然一抹笑在唇邊成形。

  「他不會讓我追著他跑,因為他一直站在我身後。」只要回過頭,就能看見他。

  杜小月的笑容讓班上女同學看愣了。

  「小月老師,你完了,你比較『哈』他……」那種羞怯的笑,是只有踩入情關才會有的模樣。

  「我真的看起來像是很『哈』他的樣子嗎?」

  「像!」全班毫無考慮地大嚷回道。

  杜小月搔搔頭,只能傻笑。

  少男殺手雙臂扶撐在講桌上,湊近杜小月問:「你真的不再考慮陳老師和我們班導?」

  「從來沒考慮過好不好!」

  「那……」少男殺手摸著光潔完美的小巧下顎,「不如你叫關公給我們班一些好處,賄賂賄賂我們,我們全班改投支持他的一票,好不好?」賺不到陳老師和班導用來利誘全班的成績加分及抵過,她退而求其次。

  「這……」杜小月思及應承關的關公臉,老實說,她並不認為應承關願意為了她而徇私,畢竟同學們說她比較「哈」他嘛。

  「小月老師,你知道我們班準備要去畢旅的事吧?」少男殺手突然問。

  「噢?去哪裡?」真抱歉,她不知道。

  「澎湖,五天四夜。那你知道我們班導沒空帶我們去吧?」

  「呃,我不知道。」

  「我們本來就想請你帶我們班去玩噢,費用由我們全班攤付。」

  「真的嗎?好呀好呀。」貪小便宜是人的天性,「日期呢?」

  「當然是暑假期間囉,不過,如果你叫關公給我們好處的話,我們班就邀請關公一起帶隊去,替你製造機會噢。」她們班向來是行動派。

  「你們……你們真是奸商耶。」對老師也用這種交易的手段,惡劣。

  「無商不奸呀。」少男殺手代表全班發出一致的心聲,「別忘了,我們一個個學商的學生,將來可也是社會棟樑,經濟奇跡的造就者之一,當然要將商業的精髓發揮到淋漓盡致。」

  是是,連舌粲蓮花的功夫也學得透徹。

  「但應教官會答應帶你們去澎湖畢旅嗎?」

  「這個嘛……有好處,他一定會去。」
人性本貪,這是至理名言,也是老祖先千萬年流傳下來的基因。

  這個理論同樣可以印證在應承關身上嗎?

  「應教官,你知道我們班準備要去畢旅的事吧?」

  「不知道。」

  下午第五、六堂課是軍訓,應承關正巧是少男殺手她們班的任課教官,向來昏昏欲睡的午後,全班女同學竟反常地精神抖擻,個個目光如炬。

  「我們要去澎湖,五天四夜噢。」

  應承關只露出「祝你們玩得愉快」的眼神。

  「杜小月老師要帶我們去噢。」

  嘿嘿,有人的眉頭動了動耶,再加把勁。

  「小月老師說她一個人帶整個班好吃力噢。」班級代表--少男殺手又開始她最拿手的招式,裝可憐。

  很明顯的,應承關的下顎緊繃,不似平常的漠然。

  「我們在想……要不要再找個老師陪她,不,是陪我們去畢旅,所以我們才想問問每一科的任教老師。」言下之意,應承關可不是她們唯一的選擇噢。「你如果沒空陪我們去,那我們就問下一堂的陳老師囉,我想,他會很樂意--」

  「你們什麼時候要去?」

  哈,上鉤。

  「暑假。」

  「好--」

  「不過,」少男殺手搶在應承關不多考慮的同意之前插話,「我們班要評估哪一個老師對我們班『最好』,我們才決定讓誰有這個殊榮。」

  應承關瞇超細眸,他不笨,自然很清楚少男殺手在和他談條件。

  「陳老師應該可以替我們全班加行銷期中考的成績,開根號之後再乘以十噢。」

  應承關的反應只是沉默,少男殺手也沒再開口,兩人陷入四目相瞪。

  少男殺手在揣測應承關的心,如果她的料想是錯的,她的下場一定會很慘很慘,說不定被扣個「涉嫌向師長索賄」的重罪,打人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把軍訓課本拿出來。」應承關收起臉部所有細微的表情,沉聲道,

  情勢逆轉,關公不願和她們談條件?!

  少男殺手倒抽了口寒颼颼的涼氣。

  少男殺手右後方傳來細碎嘀咕:「我就說嘛,你怎麼敢把主意打到關公頭上,他才不會買我們的帳!」

  「小月老師不是也說了嗎?她比較『哈』關公,關公又不『哈』她……」交頭接耳聲越來越混亂。

  少男殺手想為自己的失算辯解,「以我女性的直覺,我以為他--」

  「第五十頁第三行。」應承關沉嗓再道,打斷台下的唧唧咕咕。

  全班仰頭望他,五十多雙眼中承載著五十多個問號,五十多張嘴發出五十多個「咦」。

  「一直畫到第五行。接著五十一頁,第六行開始。」應承關眼也不抬,逕自念著。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

  「啊--是期中考的軍訓考題!」

  破天荒的大事!應承關竟然替她們畫重點!

  此話一出,大伙手忙腳亂開始隨著應承關的提示圈畫考題重點。好話不說第二遍,應承關仍舊惜字如金,句句簡潔。

  「關公這算是……賄賂我們嗎?」有人湊到少男殺手耳邊問。

  「當然算。」回話的是左側另一名笑得合不攏嘴的女同學,「被關公教了那麼多年,你哪一次從他嘴裡聽到考前重點呀?」

  「也對。」每次都是班上同學很卑微地懇求不是應承關帶班的隔壁班同學分些重點救濟她們。

  少男殺手露出燦爛笑靨。她敢下狠棋,也就是看準了應承關對杜小月的態度已經超乎其他女老師太多太多,雖然看在尋常人眼中實在是很難區分,因為應承關太深沉了。

  「呵呵,我就知道,誰比較『哈』誰還不知道咧。」
杜小月非常的吃驚。

  被學生賣了好幾個月的關子,她們口中說的「神秘嘉賓」在畢旅那天終於現身松山機場,行囊背扛在寬厚的肩上顯得渺小許多,太陽眼鏡遮蔽下的目光仍投注在她身上,輕抿的唇在瞧清她的呆愕後彎起淡淡笑弧。

  「我以為我會看到陳老師……」她緩緩走近高大陰影的籠罩裡,仰頭。

  「失望了?」笑弧在開口的同時消失。

  她一笑,「不,是鬆了一口氣。」

  她心底有百分之四十猜測「嘉賓」是應承關,另外百分之六十的不確定,是因為她不相信應承關會給那班「未來奸商」任何甜頭,再加上她也沒有開口向應承關提過什麼賄賂的條件,沒有誘人的交易籌碼,那班奸商不會輕易如她所願地請動應承關。

  「我沒想到你會答應帶班。」她一身輕便短袖T恤七分褲,長短適中的馬尾紮在腦後,和班上陸陸續續到來的女同學相比,幾乎分辨不出她是老師。

  「你應該問:她們竟然會答應讓我帶班。」他修正她的句子。

  「也對……」她和那班奸商一直到後來都沒談攏賄賂的事,她礙於面子,又不好主動開口詢問學生,學生也一副對這件事毋需多談的態度,她還以為遊說應承關來畢旅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

  「我賄賂她們。」

  杜小月原本還在注意機場外三三兩兩拖著行李箱的學生,愣了足足一分鐘才轉頭對上他的眼。

  「你,賄賂她們?」她重複著這五個聽起來非常像是他低沉好聽的嗓子發出來的豐,卻百分之百不相信它們會出自應承關的嘴巴。

  賄賂!這種貪贓枉法兼不義的字眼怎麼可能出現在他身上?!不可能,一定是她聽錯了……

  「我替她們畫了百分之八十的考題重點,只有一題問答題讓她們自由發揮。」只要背熟那百分之八十的重點,全班成績就是八十起跳,後頭的問答題寫或不寫都能拿到高分。

  她怔仲不已,「你怎麼會同意……」這和他做人處事的原則有所違背呀!

  在全校師生眼中,他是個律人律己都很嚴謹的人,別說賄賂了,她保證應承關連作弊都不曾有過,她不敢相信他竟會和那班奸商達成共識。

  「為了你。」

  他的回答很簡單,卻也同時矛盾的艱深。

  「你的說法會讓我誤會……」她想給彼此都能下台階而不尷尬的回應。

  「你沒有誤會,我就是那個意思。」他半步也不讓她有逃避的可能。

  有幾個同學原本要湊近兩人打招呼,但見氣氛不尋常,加上應承關向來就是她們敬而遠之的對象,當下全班極有默契地遠離好幾公尺,靜觀兩人之間戲劇性的變化。反正離上飛機還有十幾分鐘,夠她們看出頭緒了。

  杜小月低垂著頭,不想用現在那張紅得可以滴出血的臉面對應承關,本來就差他好幾個頭的小巧身形更顯得嬌纖。

  「你的意思和我所認知的意思可能差別很大……」

  「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意思和你所認知的意思是一樣的。」從那夜之後,讓她逃避了幾個月,再裝傻下去也只是矯情罷了。

  「我現在……並不希望有人追求我。」她盯著他的鞋,藉以穩定那與心思同樣舉棋不定的眼神。

  他蹙眉,「你要給自己多久的療傷期才能走出那男人帶給你的陰影?」

  「我不是那個意思,在那場愛情中我並沒有任何錯,不會也不該有陰影的存在,你沒聽過廣告詞『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我不想否認過去曾擁有的甜蜜回憶,但它現在已經醜陋了、不美好了,再不值得我浪費任何情緒和眼淚,所以我現在可以站在這裡很坦然地對你笑著陳述我的感覺。」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抬頭,視線中的景物由他的鞋移動到修長有力的腿,並且沒有絲毫停頓,如同她此時淡如春風的輕嗓,「我並不希望有人追求我,只有我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不要被動地等著要我的人出現,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我想要的和想要我的人,壓根就是天差地別。我要自己尋找我要的人,你懂嗎?」

  應承關點頭。

  男人總是尋找到他想要的女人,而大多數的女人卻是尋找到要她的男人,主動與被動已經是遠古流傳下來的桎梏。

  杜小月輕吁,無關歎息,而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清朗。「所以……」

  應承關挑眉,等她說完。

  「你要走慢點,否則我會追不上。」

  接著,全班女同學爆出尖叫,一半驚喜、一半驚駭--

  喜的是兩人攜手共演的肥皂劇開始邁入Happy  Ending的序章,駭的是她們見證了振道建校以來最偉大的奇跡。

  關公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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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杜小月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早中晚各發一通簡訊到應承關的手機,然後等著他的回傳。

  有時是他先發訊來,有時換她搶得先機,一來一往間彼此在較勁著誰比較像是追求者,誰比較像是被追求者。

  早安。

  吃過了,你呢?

  晚安,早點睡。

  這三句話幾乎是他與她的手機中最常出現的字眼,平平淡淡的,沒有任何華麗造作的修辭,也沒有綿綿情話的穿插,就像是親人間貼心的小小叮嚀。

  從畢旅回來、暑假結束,他們交往的消息在校園傳開,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那班女同學傳出第一手情報。有不少老師向她求證傳言的真實性,她總笑著回答「是呀,我在追他」,至於感情發展還在「待續」的階段,多說無益。她的開誠佈公倒是替自己擋下不少男老師的追求,她樂見於此。

  吃完了午餐,她又發了通簡訊給他,雖知道他的回覆不會超過十個字,她仍滿心期待。

  「小月,盯著手機發什麼呆呀,等他回覆嗎?」鄰桌的女老師取笑她,杜小月但笑不語,注意力全落在手機的小小螢幕上。

  五分鐘……十分鐘……

  他沒開機嗎?還是手機沒電了?

  一直到午休結束,她的手機始終沒有傳來訊息通知的鈴聲。

  煎熬完一堂課,杜小月假藉到訓導處拿資料之便,想看看應承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忙到沒聽見她的簡訊聲,會不會連午飯也沒時間吃……

  杜小月踏進訓導處,先和一群綠衣教官頷首打招呼。

  「我是來拿貿三甲的點名簿。」她在資料櫃上東摸西摸,一邊偷瞄向應承關的座位。

  桌上擺滿了文件,即使稚積成小山,仍井然有序,不見紊亂,完全符合應承關給人的感覺,一絲不苟。

  他不在座位上……

  「應教官不在嗎?」有個急忙衝進訓導處的男同學邊喘邊問。

  「應教官下午請假嗅。」一個女教官回道。

  「慘了,今天我一定要銷一支申誡,現在我要怎麼辦?」

  「我來替你辦吧,應教官明天會不會來還不清楚,過來。」

  「那你要替我跟應教官說一聲噢,不然我的申誡數量都快要換一張貴賓卡了。」嗚,是掃廁所的貴賓卡。

  「好。」女教官答得隨意,讓那名男同學仍是心有不安。

  杜小月得到想探查的答案,悄悄退出了訓導處。

  她回到教職員辦公室,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拿起手機,將一字字的擔憂輸入螢幕,按下確認鍵。

  你沒事吧?怎麼請假了?

  接下來,卻還是無止盡的等待。

  等過了一堂課,手機靜默;等她今天所有課表結束,手機仍無聲無息地安躺在指掌間;等過了晚餐、過了凌晨、過了……

  終於,她的手機傳來動靜,嗶嗶的聲響中,手機亮綠螢幕瞬間熄滅。

  那是手機電池耗盡的訊息。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請在--」

  杜小月切斷了另一端傳來的冰冷音調,她不習慣對著無法聆聽、無法回應的機械說話,更不想重複前五通相同的留言訊息。

  在她宣告要追他的同時,他就要遠遠逃開嗎?

  過度巧合的敏感時機,讓她不得不開始胡思亂想,尤其是沒有人能為她斬斷心扉逐日萌發的雜亂思緒,她一定會在無助之中滅頂。

  窗外下了場好大的雨,浙瀝嘩啦的落雨聲拍打在陽台上的雨篷,如同拍打在她心頭的落寞,共譜出微澀的心酸。

  驀地,手機傳來流行歌曲的鈴聲--

  在第四天的寂靜之後,她的手機終於響起。

  從手機的顯示號碼,她已經知道對方是誰,卻也忍不住任性賭氣。她很想很想立刻接起電話,聽聽他的聲音、聽聽他的解釋、聽聽他……但又任性地想讓他知道她在生氣,讓他知道她沒有守著手機,沒有傻傻等著他回電……

  直到她認為等待得夠了,同時思索完頭一句要說的話之後,才伸手拿起手機,但鈴聲卻在她觸及通話鍵之際靜止,害她只能愣望苦小小螢幕上那行「一通未接電話」……

  杜小月死掐著手機,實際上她最想掐死的是她自己。

  「你怎麼這麼沒有耐心?!我都等了四天,現在才讓你等一下下,你、你……還有你!你在ㄍㄧㄥ什麼?電話響了還不趕快接,活該倒楣沒接到電話!」她火大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怒火正熾。

  嗶嗶--

  是簡訊!

  她手忙腳亂地按了幾個鍵,收下熱呼呼的訊息。

  我在門口。

  他在門口?!

  杜小月用自己也想不到的百里神速衝到玄關,拉開大門,看清來人之後又隨即甩上門,整個人貼靠在門後,緩緩滑坐在地板上。

  拿起手機,壓下好幾個按鍵。

  我現在生氣的表情很醜很醜,給我五分鐘。她送出這句訊息。

  好。他回傳道。

  你知道我在氣什麼嗎?一顆不太爭氣的眼淚悄悄滾出泛紅的眼眶。

  知道。

  那你不解釋?心裡就算有所不滿,在見到他之後也早消弭無蹤,現在所殘留下來的,幾乎只剩下女人對男人使嬌的嗔問。

  門裡門外只有兩支手機發送著交談聲,杜小月與應承關保持著緘默。

  出了些事。

  螢幕沒有聲音情緒表達的能力,但她卻能清楚察覺到應承關的沉痛。

  杜小月偷偷從門扉的視孔顱望他的表情,她看到一隻落水狗……不,一隻落水巨狗。

  他的黑髮滴著雨水,沿著剛稜的頸緣滑落,水濕襯衫透著古銅膚色,樓梯問暗幽的燈光加深了他週身的落寞,細長的黑睫掩蓋在鳳眼上,流露在臉上的,除了雨水外,就只剩濃烈得化不開的哀慟。

  那模樣……楚楚可憐。

  明知以他的外形和身長絕對不適合這四個字,但她一時之間竟挖不出其他形容詞。

  這樣的他,讓人於心不忍……

  門縫拉開小小距離,她放棄原則。「進來再談吧。」

  「會弄濕你的地板。」門外的他沒動作,腳下積蓄成一圈不小的水窪。

  「沒關係。」她轉向浴室,拎了條乾毛巾,「我這裡沒有你可以替換的衣服,但我有烘乾機可以烘你的濕衣。你要不要先洗個澡?我替你泡杯熱咖啡。」

  幾滴髮梢凝聚的雨水落在她頰上,冰冷的令她瑟縮。她踮起腳尖,還離他的肩有一大段距離,後來還是應承關彎下身才使她順利將毛巾罩在他頭上,她的貼近及他的傾身讓兩人靠得恁近。

  「好冷,快擦乾。」她擦拭著他的黑髮。

  遲疑片刻的大掌在她背脊後方輕揚,然後緩緩交疊在她腰後。

  「你渾身這麼濕,會感冒的。」她才放下腳根,想去替他準備一套盥洗用品,卻遭到大掌阻礙。「你--」

  驀地,身後阻止她退離的力量將她收緊在結實雙臂間,進而鑲貼在他的胸膛中,兩人只隔著濕漉到幾乎成為另一層肌膚的薄襯衫。

  「應……」她的驚呼只維持了一個豐,應承關沒有其他逾越的舉動,只是緊緊抱著她,稱不上溫柔的手勁壓疼了她的腰脊,身高的差距也讓杜小月踮酸了腳趾,她伸手攬住他的肩,藉以穩住自己的腳步,更回摟住反常的他。

  「你看起來好累,你還好嗎?」他的樣子讓她好擔心。

  他無聲地在她肩窩搖頭。

  「發生了什麼事?想說嗎?」

  他沉默了好久,鎖縛在她腰上的臂膀又加重數分力道,猶似掙扎著說或不說。

  「你要是不想說也沒關--」

  「我弟弟和他的未婚妻在從婚紗店領完婚紗的回程發生車禍……兩個人都傷得很重,而肇事者,是我另一個……弟弟。」他的聲音比平時更沉更低,若不是他的唇就貼在她頸間,她不會這麼清楚地聽到屬於他的無奈,更不能從其中聽到屬於他的自責。

  他的回答中有太多令她起疑之處,但她沒時間深究他句子裡錯綜複雜的親屬關係及隱含的糾葛,她只知道應承關的情緒緊繃到像是一座將垮的山,若挽救不回,他的崩坍會同時壓垮很多人,其中必定包含著她。

  好不容易,杜小月才掙開他的鉗摟,並將兩人拉開微距,她捧著他的臉,從他眼中看到深深的疲憊以及她的心疼。

  「你現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聽話,先去洗澡。」

  半拉半推下,她終於將應承關塞進位於閨房旁邊的小小浴室,轉向廚房燒起開水,準備讓他出浴後就能喝到熱騰騰的咖啡。

  收拾了他褪下的濕衣,丟人烘乾機裡,她拿了條大浴巾放在門口。「衣服沒干之前,你就先圍浴巾吧。」

  為了避免兩人獨處的尷尬,杜小月開了電視,讓新聞主播甜美的聲音打破此時的安靜。

  三十分鐘後,出浴的應承關仍是頂著濕透的發,不同的是髮梢的凝露有了溫暖。

  而他裸著上身的模樣,讓他和杜小月兩人都有些下自在。

  呃,他的身材非常非常的……有看頭,而她一點也不意外會在他身上看到猛男級的肌肉。

  「來,咖啡。」

  「謝謝。」他一口飲盡。

  結果不到五分鐘,應承關便犯起了胃痛。

  原來他這幾天沒進過幾粒米,那杯咖啡是他唯一下肚的東西,空蕩蕩的胃部承受不了刺激性的飲品。

  「你多久沒好好吃頓飯了?」餵他吃完止痛藥,杜小月語帶質問及憂心。

  「請假的那天下午。」

  她低抽口氣,「那你多久沒睡覺了?」

  「一樣。」

  難怪他的臉色這麼差!

  這男人怎麼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

  杜小月不知哪生的蠻力,將那具不知是她幾倍大的虎軀給硬推到小小單人床上,他頹倒得突然,連推人的杜小月也跟著摔到床上,將他當肉墊壓。

  處於上頭的她氣勢正旺,居高臨下地指著應承關的鼻尖,「你給我好好躺著睡!我去煮飯!」現在終於知道垂眼睨視人的感覺是多麼爽!

  直到她發現應承關看她的眸光變得深濃,才意識到她正用著什麼樣的姿勢壓在他身上。

  杜小月佯裝鎮定從他身上下來,眼珠子轉也不敢轉,雖然他的腹肌很結實,雖然那兩條若顯若現的麥褐色大腿看來非常的撩人……她目不斜視地僵直著身子,進而往廚房方向飛奔竄逃,不斷低喃咒罵著自己的好色。

  應承關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轉柔,卻在嬌小身影被壁櫥遮住後,眼底的倦意取代了一切。

  等她煮完一桌子的菜,應承關也早已在她的床鋪上沉沉睡去。

  單人床的尺寸對他而言小的可憐,半截小腿裸露在床外,連身上那條天藍色的棉被也覆蓋不住頎長的傲軀,勉勉強強遮掩到他的胸線,像極了一個誤闖小人國的大巨人,整間屋子就屬他最龐大。

  她拿來另一件薄毯替他將暴露在空氣中的胸膛蓋上。

  他枕在她的世界裡,睡得毫無戒心。她相信她是唯一一個看到他呈現出脆弱的人,更貪心地希望她是唯一一個能成為他心靈避風港的人。

  「好好睡吧。」

  沒吵醒他,杜小月將燈關暗,退出了房間。
應承關在半夜驚醒。

  無關惡夢或外來的嘈雜,而是他差點摔下床鋪的駭然。

  鳳眼在昏暗中尚未恢復視覺,但鼻翼嗅到的清香並非來自於他,他才記起了自己冒雨來到杜小月的住處,似乎……迷迷糊糊睡著了。

  疲累了數天,也失眠了數夜,精神和意識都處於即將繃斷的臨界點,連他都無法保證自己能支撐到什麼地步,卻在她身邊這麼輕易就放下卡在心頭的重石……

  他下床,發覺腰間仍繫著一條單薄浴巾,秀雅整齊的女性房間裡突兀地存在著陽剛味十足的大男人,而房間的主人翁被迫窩到小客廳的沙發去睡。

  幸好她的身形嬌小,平躺在沙發上還有足夠的翻身空間。

  她怎麼這麼放心讓男人在她的房子過夜,何況這個男人身上除了一條浴巾外,算得上是一絲不掛--一絲不掛的男人和只禽獸根本沒有差別。

  該感謝她的過度信任,還是該教訓她的不識人間險惡?

  應承關無奈一笑,坐在沙發另一邊。黑眸凝視了她好久,久到他足以仔細算出她扇貝似的長睫數量及臉上的小小雀斑,他反覆流連,逼著自己一遍又一遍看著她。

  驀地,她的睡顏,和此時閃入腦海中那個被醫生宣告極可能變成植物人的未來弟媳婦融合,同樣是如此恬適,一個卻會成為永不醒來的睡美人……

  自責感仍在心口無止無盡的蔓延,逐步加深。

  擰著眉,想摸根煙來抽,掌心所觸及的卻是光裸的胸口,又顧及到這是她的地盤,應承關最後放棄了藉煙來清醒思緒的念頭。

  如果他盡力阻止,或許就不會有那場車禍發生;如果他不要置身事外,或許今天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是幫兇,也是共犯。

  倘若齊娸一輩子不會醒來,他又怎能厚顏無恥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哪來的資格和權利?

  深沉的夜色陰霾揮之不去,染在應承關身上,仍舊只有沉痛的闐暗。

  「我想,我必須先走一步,如果你追不上我的腳步,那麼……你就放棄吧。」萬籟俱寂中,他的聲音顯得清晰,也顯得寂寥。

  他沒辦法繼續等在她身後,他以為自己能停駐下來的腳步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教人狠推一把,不得不跨開,彌補他共犯的罪。

  應承關輕歎,避開了杜小月的容顏,瞥見桌上屬於他的手機,思索片刻才拿起它,按下撥號鍵。

  凌晨三點,那個同樣醒著的人……

  電話接通。

  「是我。」應承關沉聲道,「我做好決定--我會回應氏去。」

  簡單一句話後便切斷手機,不多理會另一端的人是否有聽清楚他的話。

  安寧的生活,從這句話之後開始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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