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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與龍共舞【應家五虎之一】[全文完]

與龍共舞(應家五虎 1) 作者:決明

蝦米!常山趙子龍哈哈哈,
這位小姐當她是在拍「三國演義」嗎?  
就算他二十年來都在夢中扮演殺敵無數的神勇將軍,
就算他在夢裡恰好和趙大將軍同姓又使用相同的兵器,
也不代表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三國名將投胎轉世吧?
可說也奇怪,自從和怪怪小姐相遇之後,
他的夢境除了血流成河之外又多了旖旎春光,
由她出任女主角袒綱演出纏綿戀曲,
只可惜亂世兒女身不由己,
有情人終難廝守……

楔子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很奇怪。

  噢,當然不是飛天遁地或隔空抓藥什麼的特異功能,偷偷告訴你吧——

  我、會、作、夢。

  很正常?每個人都會作夢?

  我知道呀,我也常常作完夢醒來記不得夢裡發生了什麼只是心情會有些愉快或沉悶,呵呵。

  可是你會像我一樣嗎?同一個夢接連作了好幾次,還有情節接續的?

  你也會呀?那我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囉。

  夢見什麼?嗯……很多呀,看山賞景、喝酒吟詩對了,最常夢到的是手持銀色長槍殺人,很奇怪吧?

  感覺?沒什麼感覺,在夢裡殺人好像是種職責和義務,嗯,是騎在馬背上的。

  別說笑了,將軍?我?我看你是漫畫、小說看太多了。

  夢嘛,醒來就變成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囉。

  咦?你最長的一次是接連五天作同一個夢?

  那我比你奇怪些,我同樣一個夢作了二十年呢。

  二十年。

  你沒聽錯,真的是二十年。

  啊?

  我……

  真的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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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總是在床頭鬧鐘醞釀咆哮情緒的前十秒鐘清醒,帶著渾身汗臭及右冒異樣的劇烈酸痛,像是右手執握著某樣沉重物品,不停揮舞晃動造成的運動傷害。

  沒錯,他又作夢了。

  一把抹去額際的汗珠。他厭惡地皺眉。夢境中這些無色透明的汗水是殺人時濺滿頭滿臉的鮮血……他一骨碌跳下床鋪,拎了條浴巾往浴室而去。

  每天晨浴成了他的習慣之一,從他開始作這個夢時——不,應該說從他在這個夢裡開始殺人起。

  冰冷的水沿著結實的臂膀滾滑而下,他的氣息仍然微喘不順,五指掩抓濕發測過頭盯著浴間大鏡子中映照的全裸男人。

  滲入眼中的水模糊了視線,頰邊服帖著滴水濕發的那張臉看來好熟悉卻又……好陌生。

  明明是屬於他的眼,為什麼看起來如此茫然若失?

  「你到底是誰?」他對鏡喃喃自問,「為什麼出現在我夢裡?到底想傳達些什麼就直接告訴我!別用這些去地媽的該死夢境來擾亂我的生活!」右拳敲擊在瓷磚上,輕語轉為低咆。

  鏡子的男人回以相同困惑的神情,無言。

  客廳裡電話響了十來聲又掛斷,一分鐘後又再次響起。

  他圍著浴巾,緩步出了浴室電活又切斷了。

  八成是公司裡最老狐狸的總經理特助童玄瑋,也只有他敢在這種蟲不起、鳥不叫的時候撥來奪今連環call。

  果不其然,一分鐘後電話三度響起。

  「應巳龍。」他先報上姓名,順手拿起桌上的煙,點燃。

  「你又作惡夢了?口氣很自噢,那個夢又進行到哪裡啦?」電話那頭的聲音調侃多於關心。

  應巳龍吐出白茫煙霧,交疊起長腿。「你好像打錯電話了吧?童特助,發薪水給你的可是我那總經理大哥,你不去給他morning  call,反倒騷擾起我來了?」

  「別這麼無情無義嘛,巳龍同學。」童玄瑋與應巳龍打從國小便是同班同學,連值日生抬便當也都在同一組,之後國中、高中、大學、研究所……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死黨的交情羈絆比應家五兄弟還深。「我現在在你家樓下的早餐店,一分鐘後抵達你家門口,別忘了迎接我——老闆娘,我的漢堡還要加顆蛋,謝謝。喂?巳龍,你有沒有在聽?」

  「有,你的漢堡還要加顆蛋。」應巳龍咬著煙,重複童玄瑋的點餐。「快滾上來吧,別按電鈴,我會先把門打開。」話說完他便收了線,

  放任濕漉漉的短髮枕靠在真皮沙發上,應巳龍凝望著天花板出神。

  每回早餐,他總會陷入片刻空白的迷惘沉思,睜著沒有焦點的黑瞳,此時的他處於現實及幻夢的交錯。

  戰鼓震天、叫囂廝殺聲不絕於耳。

  直到鐵門鎖一扭,西裝筆挺的斯文男子悠閒踱進門。

  「還說你會先幫我開門?」童玄瑋提起塑膠袋,手指圈繞著大門鑰匙,他知道應巳龍向來將備分鑰匙藏在門外盆栽中右邊數來的第三片蛋殼裡。

  目先流轉到童玄瑋臉上,應巳龍在他反客為主地拎起瓷進國房時開口。

  「一杯黑咖啡。」

  「我還以為你又深陷夢境中發呆。」童玄瑋在廚房東摸西忙,半晌,濃醇的咖啡香飄滿室。

  「我已經快分不清哪一段是夢境、那一段又是現實。」應巳龍拈熄手上的煙。—「在夢裡是醒著的,在現實生活中只是混沔著,或許正如應御飛那張烏鴉嘴所說,我真有人格分裂,倘若哪一天你在報紙上者到我犯下殺人重罪也不用太驚訝,八成是我夢遊時的那個性格幹下的壞事。」他嗤笑一聲。

  童玄瑋端來咖啡,遞給他,外加一個大漢堡。「清醒點,你應巳龍就是現實,也是唯一,夜裡的夢境只是你日有所思、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了將近二十年?」他早己不再如此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當我在十五歲那年夢到自己從馬背上摔傷了腿,而夢醒之後那道傷口正血淋淋地劃在我腿上時,我就摒除了『日有所思』的論調。」

  「那只是巧合。」童玄瑋攤攤手。「也許是晚上你熟睡後摔下床,被啥東西給割到了,不能代表什麼。」有人還夢遊夢到爬上電線桿哩,巳龍這算小case。

  應巳龍默然。或許一次能稱得上意外,兩次能稱得上巧合,三次能稱得上運氣,但第四次、第五次呢?只要是夢裡遭逢的場景,便會在現實的他留下難以解釋的痕跡,無論是肉體上或心靈上,這又如詞解釋?

  「你這回又夢見什麼了?」童玄瑋啃著大漢堡,含糊問道。

  應巳龍揉揉光祼的右臂,白天辦公上班,晚上夢裡奔波,長期下來簡直要耗盡他全部的精力。

  「領兵殺敵。」而且這場夢殺得很起勁,所以特別疲累。

  童玄瑋吹了聲口哨。「聽起來很偉大呵。怎麼,肩膀在痛?」

  「酸。」

  「別告訴我是因為夢裡太奮勇殺敵的結果?」

  應巳龍投給他一個「聰明,你又猜對了」的眼神。

  「巳龍,你有沒有試著吃安眠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巳龍早晚會讓怪夢給搞垮的。

  「我又不是睡不著,而是作夢,吃安眠藥有什麼用?只不過是讓我更早進入夢境。」他也嘗試過熬夜保持清醒,但人類的生理構造不可能支撐他終年都不合眼休息,所以夢仍如潮水席捲而來。

  「我實在不理解,一個打仗的夢可以整整作了二十年?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要不要向我老闆、你大哥請個長假到國外走走?去日本泡溫泉、賞櫻,或是去加拿大賞鯨?澳洲也不錯,去看看無尾熊。」

  「這主意不錯,我請個短短三年就好,麻煩你向你老闆、我大哥開口提提這件事。」應巳龍不抱希望地打個哈欠,隨口說說。

  「三年!?巳龍同學,我確定你還沒從夢中清醒。重玄瑋設好氣地送他一記白眼「卡早困卡有眠。」

  應巳龍狀似認真地點點頭,在童立緯張大嘴咬住番茄醬與蛋汁滿溢的漢堡時補上一句令人胃口全失的調侃。「也好,反正我清醒前一秒正好砍了顆腦袋,讓那腦袋要斷不斷地掛在脖子上晃蕩也很不道德,我再進夢裡補上乾淨俐落的一刀——」

  「應巳龍!閉嘴!」童玄瑋差點將胃裡消化不全的食物全吐出口,連忙揚聲喝止。

  「我才光講講你就受不了了,何況是我這種身歷其境、現場直播,聲光效果環繞的慘狀?」他可不只是看,手還很努力突刺劈砍耶。

  童玄瑋抹去嘴邊醬料,毫無食慾地放下早餐。「好兄弟,別這麼沮喪,明天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包管你心曠神怡、通體舒暢、大呼過癮。」他勾搭著應巳龍的肩,曖昧地眨眨眼。

  「大好星期假日,我哪都不想去。」應巳龍想也不想地拒絕。童立緯這傢伙嘴裡說的好東西八成與正常人認知的相差十萬八千里。

  「你待在家裡萬一又睡著了怎麼辦?咱們是好兄弟好朋友、好夥伴,我怎麼捨得你難過?」說到最後乾脆連歌名也一併用上。

  應巳龍起身更衣。「作夢也好過被你拖去賣。」

  「喂喂喂,你這是什麼話?咱們是不是兄弟?」童玄瑋佯裝一臉不滿。

  「去問問我那個一事無成、專長克妻的老爸呀!也許你的確是他不小心流落在外的種,『玄瑋哥哥』。」應巳龍回過頭,露出一抹令人膽寒的「應氏微笑」,邀請童玄瑋「入股」應家。

  「呸呸呸,倒了八輩子楣的衰神才與應家兄弟扯上血緣關係!」章玄瑋神情除了厭惡還是厭惡。

  先不論他那位頂頭上司應家老大,令人恨得牙癢癢的性格和無骨毛毛蟲是同一種類——完全變態!好些回他都忍不住想將手上的公文甩到應老大的臉上以洩滿腔滿腹的怒火烈焰,但為了七萬二外加五千塊的全勤獎金,他硬壓下那股惡魔的衝動。跟這種人當兄弟?還不如叫他去撞豆腐自殺!

  再談談應家老二應承關,為人磊落正直,稱得上是感情放兩邊,忠義擺中間的漢子,最大缺點就是五官表情絕不超過一種,那張臉孔嚴厲得可比擬武聖關公,令人肅然起敬得反射性雙手合十猛拜。最恐怖的是他見過承關包尿布的奶娃照片——當一個人在十個月大時就擺出威權赫赫的神情,他就可以預知,這個小男娃不會受到太多寵愛及呵護。

  老三應御飛,一個智商永遠追不上渾身肌肉抖動速度的傢伙,再搭配上那張嚇壞大小路人的黑道臉孔,童玄瑋也只能插頭歎息。

  老四應驥超,應該以英文名字Archer  Willis策稱呼他,他是個道道地地喝外國奶水長大的中美混血兒,而且還是混得很優秀的那種——明星的Face?棕褐色的發、深邃的碧藍眼珠,精通七國語言,國語充其量稱得上流利,閩南語就當真破得可以。令人不敢苟同的是他的工作狂及「識人不清」的本領。

  老五就是他眼前這個看來有些疲累又有些情意的應巳龍,他還算五兄弟中的好好先生,個性正直、EQ強——前提是他那天的夢境別太操累,否則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出生在奸商家庭卻毫無奸商本性,秉持誠意互惠的原則——在商場上的確算是瀕臨絕種的保育發動物。最重要的是,他是個有恩必報,而且一恩還要報上數十次的乖寶寶?

  謝了,你們應家五虎將不需要我再參一腳,敬謝不敏。」童玄瑋有禮貌地擺擺雙手,實則在驅趕應巳龍那聲恐怖的哥哥稱呼。「況且我老媽還快快樂樂的在家安養天年,讓我這做兒子的更加肯定親親老媽與董事長之間比漂白劑還清白。」與董事長扯上婚姻關係的女人,哪一個能倖免於難?

  全應氏集團誰不知道五虎將的「製造者」應漢升,是出了名的克妻鐵掃把!他剋死老婆的數目恰恰等於他所生的兒子,娶五個、生五個、死五個,次次靈驗,屢試不爽。

  應漢升不花心,他一點都不花心,五個老婆都是明媒正娶,每個老婆都是他處於單身狀況時才娶進門,五個兒子皆源自於不同的娘胎。所幸應漢升認清了自己的宿命,決定不再荼毒天下無辜交性,目前榮登黃金「老」單身漢。

  應巳龍啜著黑咖啡,對於童玄瑋的推辭不置可否。

  「說正格的,是我老闆、你大哥指派我來麻煩你幫個小忙,巳龍。」童玄瑋決心不再拐彎抹角他從公事包翻出一份邀請函。「還不是這些假贊助之名行收款之實的團體又來敬邀咱們應氏的鉅額支票了。」

  「麻煩?我看是白令吧!如果『麻煩』,那我很明白的回答你——不幫,你可以自己滾出門外,不送了。如果是『命令』,請你明明白白轉告你的頂頭上司,別什麼事都推給我這一半血緣的弟弟,我一個月不過領他個把萬塊,周休二日是我的權利和義務,別當我是廉價勞工。」應巳龍笑得好陽光、好耀眼,捍衛自己的勞工權益。

  「巳龍同學,你不幫我不等於要我自己引咎辭職?我老闆、你大哥一定賞我個『辦事不力』的重罪,七萬二耶!哪找個薪水這麼高的薪資?」童玄瑋的愛錢是應氏出了名的,據說他回到家還批了手工塑膠花的加工賺取外快。

  「找別人去呀!反正你老闆、我大哥壓根不在乎是誰參加了那個什麼會。」

  「臨時要我上哪去捉人來代替總經理?」童玄瑋怪叫。

  「說得好,捉不到人?我提供名單,Archer?應承關?應御飛?」應巳龍彈彈指,直接揪出三個吃飽沒事幹的應家兄弟。

  「拜託!你要我去找一個不懂何為中國國粹、不懂博大精深五千年的浩浩歷史、不懂長江黃河發源地、甚至不知道孔老夫於是誰、台語一竅不通的阿兜仔叫Archer去看這種充滿藝術、人文、學術的三國歷史博覽大展,還不如叫他去唱歌仔戲,反正同樣聽不懂。」

  童玄瑋口沫橫飛,喘口氣,繼續。

  「承關已經不是咱們公司的人,我不能奴役……呃,麻煩他。況且應承關那張武聖關公臉,丹鳳眼嚴厲得只消瞥視一眼,就足足讓人退避三舍。至於應御飛嘛,你忘了他是個完全沒有藝術美感和天分的傢伙嗎?他最不擅長的就是應酬打太極這種麻煩事。」其實他最擔憂的是應御飛若參加了博覽大展,鬧出啥不可收拾的蠢事他的高薪同樣不保。「巳龍,好歹你也是應家的人,就幫我這一次。」

  應巳龍瞄了眼印刷精緻的請柬,斗大的「三國歷史博覽大展」竄入眼簾。

  三國……

  史書上記載人口傷亡最慘烈的亂世。

  沒來由地「亂世」這兩個字讓他胸口一窒,並且感到莫名的……

  厭惡。

  「我不想去。」應巳龍皺眉,拒絕得更加堅決。

  童玄瑋好說歹說,不見成效,只好使出最後一也是最有效的撒手鑭。

  「巳龍同學,你別忘了國小那一年在馬路上,是誰救了你寶貴的小命噢。」

  遙遠的天真爛漫稚嫩娃娃年代,鳥語花香的晴朗早晨,兩個小男孩手牽著手往學校走去其中某個帥娃娃因為前一天夜裡又夢到亂七八糟的場景,導致頂著兩隻疲憊熊貓眼,一失神,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腳踏車,還好有個宇宙無敵世界超級善良好心的乖娃娃反應快速地拉了他一把。

  哇哈哈——那個善良無比的救命恩人就是他童玄瑋啦!

  應巳龍瞇起雙眸。八百年前的陳腔濫調又搬出來威脅他!」

  「我每個月都還你一次思,你自己算算從小到大我還了幾次,碰上國定假日我還多還你三次!你現在競敢還拿這檔事來威脅我?」交友不慎!而令人最嘔的是他竟然無法狠心拒絕童玄瑋!」

  「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童玄瑋忙不迭舉起右手輔助他的誓言。

  這句話早在我第五十次幫你時就說過了!換句動人點的台詞吧!」

  「巳龍——」童玄瑋噁心巴啦地拉甩著應巳龍的左手臂,噪音謅媚,一副受盡委屈磨難的小媳婦樣。」你不是老夢到自己像個將軍領兵殺敵?嘿嘿嘿,說不定你哪一個前世正巧是三國名將哩!去瞧瞧嘛,也許瞎貓碰上死耗子你的怪夢會不藥而癒。」眼鏡背後的兩隻賊眼眨巴眨巴地閃動。

  應巳龍撇撇嘴角。

  他八成上輩子欠了童玄瑋這討債鬼十幾二十萬,再不就是對他始亂終棄、先姦後殺、五馬分屍、棄屍荒野——否則今生何苦讓人追討得如此辛苦?

  「最後一次?」他斜睨著童玄瑋,換來點頭如搗蒜的肯定答覆。「好。你順道跟你老闆、我大哥提,今年公司尾牙找Archer出席,放我請閒。」他提出交換條件。

  「行、行、行!」童玄瑋笑得可開心了。

  他一定會順便跟應老大「提」,至於應老大同不同意就不是他這名小小小小的總經理特助所能左右的囉。

  先搞定這回,以後的事……嗯,以後再說囉。



  搖曳的燭火下,青絲流洩於跪坐微皺的裙擺間為灰夕素裙沾染墨閉似的純粹色料,復額的綹綹垂發半掩住白皙的臉龐。

  壁上投射的纖纖身影低著螓首。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安靜恬淡得近乎沒有情緒的女人。

  他站在她身後,距離數步之遙,著著拈著繡線的細指反照著燭光及月色的銀亮毫針穿梭在絹羅之際,久久。

  頭一次,他的夢境如此安詳,沒有搦戰廝殺的塵囂、沒有刀槍交鋒的嗜血,在一方暗闐的小小屋舍裡,只有他與她。

  你是誰?

  他逸出喉頭的問句彷彿在這個不屬於他的空中消散化為無聲氳。

  背對著他的身影不曾移動回眸,未覺身後尚有人在。

  他想瞧清她的面容,緩緩邁開步伐,鐵兵靴沉沉秩然地迴響,越是靠近那抹身影,女子的形體便越糢糊。

  他停,沒敢再前進,惱憂著女子轉眼間使曾如雨落湖心地消失無蹤。

  弧線潤柔的頸胛略略偏縛,柔荑所執的繡絹在女子臉孔朝向他的瞬間輕復住月光燭火交織籠罩的粉致臉蛋,阻隔了兩人。

  淺緗的絹羅上鑿著一片嫩玉翠桑及白玉般的吐絲蠶兒,隨著她吐氣如蘭的規律薄呼而拂動,灌注精細繡線圖騰躍動的靈活生命力,蠶兒因她淺吁的氣息而栩栩如生地蠕動。

  蠶兒吐絲?

  他的好奇心更加濃烈,頎長右臂平伸,指尖與絹繡近在咫尺,觸上滑滑的絹羅,五指略停……

  這是夢境,一反常態的夢境,會不會掀起絹羅,底下的臉孔是應御飛或童玄瑋佞笑的小人臉?他讓自己的想法給弄擰了眉。這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畢竟他從來沒有夢過平安康泰的美夢,更不抱希望能作什麼春色無邊的綺夢。

  時光流逝,在暗夢中他是過了整日掩著面容的她沒有動,蠶繡仍是輕輕拂揚,彷彿可見圓玉白潤的小顎及嫩的唇瓣在絹羅下若隱若現。

  他收攏五指,心一橫地想抽開絹子——

  噢!該死!

  未曾留心絹羅繡絲上殘佇的銀針,深而突兀地在食指正中開了道血口,因為是夢,所以痛覺的真實感不大,但他仍吐了句粗話。

  鮮膩腥紅晝染在絹繡上蠶兒所吐的銀白絲線,污了一幅堪稱極品的繡作。那道紅灩灩的血痕成為絹羅上最醒目刺眼的墨,也使原先素雅的繡變成不祥的鋪戳……

  一隻吐著血絲的蠶。

  對不起,弄髒了你的絹子……

  他帶著歉意開口仍喚不起女子的任何情緒及舉動,她維持著固定姿勢,等待著他掀動緗素。

  他的手不再聽從使喚,心底有道強烈又猛的狂潮在支使著他的心智。

  把羅絹掀開。

  一道急速又低沉的男聲催促著他,噪音與他如出一轍。

  長指上絹布,緩緩掀起蓋頭羅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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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麗的五官因肌肉擴張而扭曲變形,毫不收斂的哈欠自張大的菱嘴破出,縫綴完衣料上最後一顆中國結繡扣她揉揉連然數夜,快由杏眼變核桃眼的水靈眸子。

  長指敲敲半合的門扉,勾回埋首衣料布匹山堆中的少女注意。

  「蘊蘊,你又一夜沒合眼?」結實頎長的身軀跨進塞滿碎布的閨房,挑了床邊稍微稱得上乾淨的角落坐下。

  雙人床上有一半空間放置了各式各樣的布娃娃,來自於簡品蘊的巧手及他所送的禮物。

  「嗯,趕最後一套Cosplay的衣服。哥,你也沒睡?」

  說著,簡品蘊放下布料,臀部在地板上一蠕一蠕的移動,直到背脊靠在簡品惇的小腿,頂著俏麗短髮的腦袋瓜仰枕在他膝蓋。

  「醫生不是再三告誡你不可以熬夜?對右眼的負擔加重,對左眼的復原也不好噢。她伸長手臂觸碰著復在他左眼的眼罩,這是她親手縫製的愛心呢。

  數月前一場意外傷了簡品惇的左眼,就算即時送醫急救仍不能擔保左眼能回復原先健康的狀態,而最差的結果便是左眼失明。

  「即使復原也沒多大差別,理他。」當事者倒是雲淡風輕。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總聽過這句至理名言吧?你不僅傷了還滿臉不愛惜、不在乎。」簡品蘊俏皮地眨眨眼「不幸哥哥。」

  簡品惇撇嘴一笑,勾起地板上數件輕軟衣料,上頭晃蕩著數十來顆的珠墜。「你做完了嗎?」

  「差不多了,其他的等到了會場再補綴就好,而且我又幫老爸縫幾件簡單的內袍和女性角色的襦衫,其他的鐵製袍甲全由老爸負責。」那種古代戰袍憑她手邊的小裁縫機可是做不出來的。

  自小到大她對於縫紉、刺繡、做抱枕的女紅便比一般人俐落,像是打從娘胎便帶出來的技能。

  「老爸這回倒是真敢放手去胡搞,萬一那些老古板看不慣這種『另類藝術』,支票上的數字少了個0,那這場博覽會就做了白工。」

  這場以王國戰世為主軸的博覽會是由數名考古學家聯合舉行的盛事,主辦人之一便是他們的親親老爸,雖名為古貴交流,實則也是希望各界商業名流從口袋裡多掏些銀兩來贊助未來更多的歷史文展。

  他們老爸一反以往古跡展覽的嚴肅氣氛,特別與寶貝兒女商量,請來俊男美女打扮成王國名人——也就是所謂的Cosplay,泛指裝扮成自己喜愛的歷史人物或漫畫、電玩、布袋戲主角——為在場來賓講解文物的特殊背景甚至是人物生平。

  肥水不落外人田,自家一雙可愛的兒女自然逃不出老爸算計的手掌心,同樣在Cosplay名單上參一腳。

  原本準備讓簡品惇巧扮威武的關大老爺,可是他的左眼受了傷,成了獨眼龍,乾脆順理成章讓他當三國名將「盲夏侯」夏侯。昨天試裝時引來各名助理驚聲尖叫其中以他們親親老爸嚷得最高亢、最沒有形象。不過簡品蘊真的必須承認,她大哥真是帥斃了,英氣煥發、威氣凜凜,尤其換上一身古裝完全是她心目中的夏侯惇。

  至於她,只不過扮演王國時代裡一個毫不受重視的「弱女子」。

  「我倒覺得老爸這主意不錯,挺創新呀,時下年輕人很流行耶,尤其在一些漫畫展或電玩展的成效都很好呢。

  「可惜出錢的大老闆都不是『年輕人』。」

  「反正老爸的心臟很強,就算承受一兩次的失敗也不會突然發病,安啦。」

  兩兄妹相視而笑對適應力超強的蟑螂老爸深感佩服。

  「聽娸娸說,過幾天你要去阿里山看日出?」簡品惇不擔憂老爸博覽會的生死存亡,問起妹妹的暑假行程。暑假過後是出了名的墮胎高峰期,他可擔心自已可愛的寶貝妹妹被壞男人給拐騙。

  「對呀,旅館都訂好了,一個人去。」簡品蘊從地上爬起,開始收拾一地狼狽。

  「自己一個人去?為什麼不找娸娸或同學一塊呢?」每年上阿里山報到兩次已成了品蘊的例行公事。

  拜託,大表姊工作那麼忙,而且你忘了我上回和她去溪頭的教訓嗎?」她沒好氣地埋怨。

  簡品惇失笑「那丫頭去了三天兩夜,也睡了三天兩夜。」

  他們那位怪胎表親齊娸,無論個性、才智皆是令人豎起大拇指稱讚有加,最大的缺點就是嗜睡,除了一天工作九小時,其餘時間幾乎都窩在周公府邸度過。

  也難怪品蘊立下重誓,絕不再與這條瞌睡蟲共享良辰美景。

  「自己去很好呀,無拘無束,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她走阿里山就像走自家廚房般熟稔。「等我拍些漂亮的照片回來吧。」

  「不然大哥陪你去?」簡品惇輕摸妹妹的短髮,口吻帶著擔憂。

  「不用啦,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你還是好好休養,哥。」她知道家人對於大自然的景色並不像她這般癡狂,她也不會強迫別人跟隨她的步履。

  最重要的是不論跟誰去賞景,她就是覺得不對勁,即使是將她捧在手心呵護的家人。一股無法饜足的失落只有在獨自一人時才不會強烈得將她滅頂。

  簡品蘊瞄了眼牆上的迷你咕咕鐘。「我們是不是該出發去會場了?還得要化妝和熟記角色生平耶。」

  「我去開車。」

  「可是你只有一眼開車,會不會產生問題呀?」依她看開車戴眼罩恐怕不安全吧!「還是讓我這個做妹妹的,騎著小綿羊載你去吧。」

  急促的腳步聲在冗長的甬道中更顯清亮,童玄瑋一面道歉一面追趕應巳龍。

  「我道歉、我內疚、我對不起世人、我自殺謝罪好不好?」

  「好,請便。」應巳龍頭也不回,直接准了他的自裁。

  「巨龍同學,你太無情無義了吧!」童玄瑋哇哇大叫。

  雖然從頭到尾都是他提出贖罪方案,好歹巳龍也該顧及十數年交情,回他一句「無罪並釋」吧?

  況且他犯的罪又沒多嚴重……

  只不過在巳龍這輩子唯一一次的無邊美夢即將揭曉的剎那,把他從被窩裡給挖了起來,敲醒了那場夢境,害得巳龍無緣一見夢中人兒的廬山真面目……

  說不定今天晚上你又會夢到與她再續前緣嘛,幹啥要人家為了一場夢境自殺?而且不定前你要是真掀起她的面紗,萬一是個老妖婆或風乾橘子皮般的鬼怪呢?你還得感激我叫醒你,對不對?」童玄瑋聲聲衰戚,只差沒順口唱出流行歌曲「太委屈」。

  「沒關係,你的死刑可以等到我今晚作完夢再執行。」應巳龍大方贈送暫緩行刑的允諾,若他能接續被打斷的夢,童玄瑋便死罪可免。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上了手扶梯。

  童玄瑋再度追趕而上。「巳龍,你真的生氣了?」

  久久——

  「沒有。」應巳龍澀澀地回答。

  他沒有生氣,更不會因為一場虛無的夢境與好友吵架。他的悶悶不樂來自於心頭上酸澀的失落感,不屬於他的情緒。

  他只是作夢的人,對於未能看完的夢境僅只是微憾,可是彷彿有個人比他更遺憾、更惆悵……

  那究竟是誰的情緒?不屬於他,又深深影響撼動著他。

  無心望見食指上一小點的紅痕,像針扎的細傷口。又是那時夢境中掀那繡著蠶兒吐絲的絹子時不小心刺入的針傷?

  蠶兒吐絲,成繭……

  「不過我真的很好奇,你作了將近二十年的殺戮夢境,怎麼昨晚倒發起春夢來啦?」

  「你對春夢的定義還真廣泛。」夢到女人就算春夢?

  童玄瑋認真地在他而前晃了晃手指。我,童玄瑋的春夢自然得牽扯到OO或XX,再不然也得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應巳龍作的夢只要偏離了戰場,就算只是與女人共處一室,春夢就成立。」

  「歪理。」應巳龍輕了聲。

  對於童玄瑋所提的疑問,他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緒。但他倒可以相當確定一件事——夢見詭異的女子比夢見馬背上殺敵來得輕鬆些,至少醒來時不會腰酸背痛,手臂像脫臼似的。

  「看來那場春夢雖不刺激獸性感官,倒對了咱們巳龍同學的脾胃?」童玄瑋笑得好賤,眼神曖妹得欠扁。

  「什麼獸性感官又什麼脾胃的?你的智力從國小畢業後就沒再長進了嗎?」

  「我從國小就一直是高智商的天才延續至今也不用太長進。巳龍同學,你如果想要我的簽名別客氣咱們好兄弟一場,送你個把萬張也沒問題。」童玄瑋是不以為意甚至更不要臉地自吹自擂。

  「我相信你若有前世,應該是個很會作戲的傢伙,專門耍弄嘴皮子,再不然就是外表扮可憐,內心實則是只狡猾狐狸,騙得別人為你掏心挖肺、赴湯蹈火,」應巳龍早就摸透了他的本性也深以為恥。

  「多謝稱讚。」童玄瑋將應巳龍的「奉承」全數領受了下來,眼眸間流露一股精明的笑意,被反光的鏡片玻璃完美地隱藏起來。

  兩人談著談著已進到佈置古拙的大廳,宛若跨進了另一個時空,千年前消逝的中國歷史朝代。

  暖黃的燈光打在四周刻意環圍的石雕壁及鑲掛其間的各式兵器、鎧甲、墨畫,恍如置身三國。

  「那些武器都是假的吧?我不記得有挖出這麼多的三國古物。」童玄瑋在一旁嘀咕。

  「有人也說羅浮宮掛的那幅蒙娜麗莎是假的,還不是數以萬計的人搶著去看她?」應巳龍懶懶回答。

  光用肉眼瞧也知道,哪有刀劍埋在土裡數千年,挖出來還閃閃發亮?早就成了破銅爛鐵。

  他仰起頭,注視著四周。這景象略略神似於他夢境中的場景,但仍添置太多現代的聲光特效及妝點,壞了那份得來不易的樸實古風。

  即使如此,映入眼簾的古物卻勾起夢境中朦朧片段連不該屬於現代的雜沓鐵履聲亦猶在耳畔。

  應巳龍閉起眼,想壓下心頭異樣的感受,但越是刻意忽略,那道腳步聲卻越急促。甚至伴隨著女人慌亂的嚷嚷。

  「唉喲——你幹什麼捏我!?」童玄瑋讓身旁的男猛力在臂上一擰失聲痛叫。

  「會痛?」那就不是夢囉?

  「廢話!你讓我捏捏看不就知道了!」童玄瑋齜牙咧嘴,可惜他的說學逗唱引不起同伴的注意力。

  應巳龍連看也沒看他,逕自緩緩回過頭——

  一隻不甚專心的蝶兒正橫衝直撞朝他飛樸而來,左顧右盼的臉孔顯示著她的慌張忙亂。

  「小心!」

  「小簡!」

  兩聲清亮的警告來不及產生救援效果,只顧著小跑步的簡品蘊在休息室走廊轉角與站立在原地的人撞成一團最悲慘的是,對方文風不動,只有她被彈飛了出去。

  目標正是牆角的垃圾筒,看來簡大小組注定要回歸「故鄉」。

  一條臂膀反應極快地扯住她的手腕,讓她直直撞回那具害她差點摔成豬頭三的胸膛裡。

  剛開始是額頭撞著臭傢伙的西裝鈕扣和厚硬胸膛,再來是手腕被這混蛋用力拉扯,最後還淒慘地以小巧鼻尖撞上造成她額頭髮紅的危險地帶,連續三次的重擊以電玩來說她很可能已經被系瘴了。

  簡品蘊因痛楚而激流出兩行淚水。

  「你沒事吧?」好聽的嗓音自上方遙遠處飄落到她混沌的耳內,足見說話的人足足高她數十公分。

  簡品蘊猛吸氣,抹抹滿臉縱橫淚花。「還、還好……」

  她仰高頸子,原先瞇合的淚眼成數速度放大、放大、再放大——

  「啊!」

  伴隨驚喜的呼聲出口,簡品蘊的雙掌「啪」的一聲,偷襲上眼前帥哥的對頰,巴著不放。

  「常、山、趙、子、龍!」活生生的三國帥哥!

  跟在簡品蘊身後,穿著一身古代土兵服的小女生以為她惱怒得動手打人,忙不迭想阻止。

  「小簡!你你你怎麼可以隨便賞他一個鍋貼巴掌……」最後一個「掌」字化為無聲輕咦。

  那不是打,應該稱之為——吃豆腐。

  簡品蘊十指小心翼翼游移在帥哥的眉目鼻唇,雙眼一閃一閃的晶亮。

  應巳龍讓眼前打扮得古典秀致的女孩突來的舉動震得些許怔忡,甚至是一頭霧水。

  常山趙子龍?

  那一聲呼喚觸動他心中的莫名遺憾——一股打從他有記憶以來便無法滿足的空虛失落。

  兄弟及朋友都知道他向來為夢境所苦,卻從不知道他所苦的並不單單是這些年來夢中混亂不全的情景,還包括了自夢中延續到現實的失落及不甘。

  他在失落什麼?又在不甘什麼?他不知道,即使是持續二十年的夢境也未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無論他如何試著遺忘及忽視所有不對勁,他知道自己是不完整的!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一段再也無法回想、拼湊的古老時光裡,他失去魂魄、失去了重要的事物……讓他一直遺憾到今生。

  他心底有個聲音在呼喊,好像盼望有人這般喚著他盼望有這樣的一把清澈眼眸,能看到瞳仁間,屬於他的倒影……

  他在胡思亂想什麼呀?

  應巳龍自嘲一笑,打散心底那道怪異聲音。

  他想扳下那雙吸盤似的小掌,可稍稍扳離數寸,她總又不小心拍擊回他臉上,雖然不痛清亮有聲。

  「小姐你認錯人了。」他放棄與她耐性拔河,放縱她不規矩的十指繼續對他性騷擾。而且如果真要找「常山趙子龍」,恐怕有相當程度的困難。

  「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像趙子龍?」簡品蘊驚喜地問,星眸持續閃燿出光亮,笑揚的唇線及小巧下顎令他有種相當眼熟的錯覺。

  應巳龍眼睛瞄向兩邊牆上一張張勾勒相似輪廓,分不清何人是何人,每個看來都像「妖怪圖鑒」的三國名將想像圖,他指著標明「趙雲,字子龍」的那張畫。

  「你覺得我長得像他?」口氣問得好輕柔但……危險。這真是天底下最技巧的羞辱,罵人不帶髒字!

  「哎呀,不是這張畫像啦!你帥多了。」她鬆手,搖了搖,就在應巳龍以為脫離糾纏的後一秒,小掌再度巴上他的臉,死賴著他的體溫。

  所謂長得像,是指他像她腦海中認定的忠養武將趙子龍——當然,這純屬個人看法。

  不僅外貌身形像,他那滄桑沉穩的氣質,是她們學校那種小毛頭男孩模仿不出來的。

  「束樺,脫他西裝,把手上袍甲借他試試。」她轉過頭對著呆愣的小女生道。

  「小姐!等一等,我們應先生是今天的——」童玄瑋想點明應巳龍的賓客身份,讓他輕搖頭制止住。

  他可以掙開那雙小手的束縛,可以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卻捨不得見她眼中的光彩因他的舉動而黯淡。

  她的手指細滑冰冷,貼在皮膚上的觸覺挺舒服的。

  孟束樺手忙腳亂地剝掉他的西裝外套,左披右掛的料理完畢。「換好了。」

  簡品蘊這才退離一大步,雙手環在胸前,檢視著他。

  「趙子龍先生,你果然還是適合披戰袍。」她不斷點頭讚歎。雖然這戰袍的鋼鐵質料稍嫌作假了點,但他散發的獨特魄力足以彌補這小小缺失。

  「我不姓趙。」應巳龍提醒著她,同時由壁上晝的壓克力扳看到自己的倒影。

  昏黃交錯的燈光映照著好不真實的形體,連一頭服帖有秩的短髮竟也在陰影點綴下幻化成古代男子的及腰髮絲。

  反射中的他緩緩伸出拳,撫觸著同樣映影在壓克力板中的她,好輕好柔的呵哄及眷戀,一瞬間心頭激湧的滿足竟令他有種措手不及的慌亂。

  應巳龍怔忡,低頭睨覷自己的掌,仍放置在腿邊。再望向畫框,只剩目光迷惑的男子反嘲他的多心及遐想。

  「等等。」簡品蘊隨口丟下一句,跑入休息室,再出來時手上多了個不滿足歲的男嬰,拋丟給應巳龍。

  長臂撈起奶娃,好在他反應夠快,否則博覽會辦不成,倒先成了兇殺現場。

  簡品蘊滿意地笑咧嘴,雙手比畫成照相機的視框。「看,趙子龍單騎救主。」這是《三國演義》第四十一回,描寫常山趙子龍最精采的一章!

  「真的挺像的。」孟束樺和一旁看好戲的童玄瑋異口同聲讚美。

  「巳龍,說不定你前世真的是名將軍呢!我應該去7-11買台即可拍,你這模樣太值得紀念1」童玄瑋補充。

  「放心我有帶相機,還是單眼的呢,我會拍個十來卷底片到時再加洗一份給你。」簡品蘊喜孜孜阻止想破費的男人,再晃晃左手沉重的高檔相機。「趙子龍先生,我們打個商量——」

  「我不姓趙。」應巳龍捺著性子,再度糾正。

  可惜她不理會這多無關痛癢的小事。

  原先我找來Cosplay趙子龍的那個不負責任死傢伙昨天被死黨拖出去灌酒,吐得一塌糊塗……臨時又找不到像你這麼氣宇軒昂、絕世無雙的大帥哥,我們打個商量——你幫幫忙穿著這身衣服站在會場出賣色相……呃,供記者拍照,擺些酷酷的Pose,不勞煩您開口有我在旁邊解說三國歷史就成了。」

  前一秒她還在擔心找了一個弱不禁風的眼鏡仔來扮關公已經夠令人無力,張飛的恰巧又是個綠豆眼……再加上一個宿醉成爛泥的趙子龍,這下真成了爆笑三國;後一秒老天便聽到了她的哀號,送來了貨真價實的趙雲先生!

  她大刀闊斧開出優渥的時薪。「我付你一小時一百三的薪資和中午免費排骨便當、飲料!」事後再向親親老爸請款。

  一百三?他平常工作一小時都不只一千三的時薪。應巳龍暗忖。

  他低頭,俯覷矮他一個半頭的女孩,雙掌比畫著一百三的金錢誘惑,菱嘴不自覺嘟起,眼巴巴地等著他點動尊貴的腦袋。

  不滿意?好,為了釣上肥嫩大魚,努力付出是必要的過程。

  「一百五和雞腿便當!」她咬牙再加二十元大洋和誘人菜色。

  「等等!」童玄瑋先比了個暫停手勢,將看來心情愉悅得有答應傾向的應巳龍拖到一旁。「巳龍今天的博覽大展會有很多很多商場上的舊識和八卦記者,為了顧全大局和應氏的顏面,我勸你千萬別答應,你一定會後悔的!」

  生為死黨與應氏的總經理特助。他有義務及職責告誡應巳龍嚴重性。

  應巳龍仍是笑,落在簡品蘊身上的目光始終不曾移轉,他不想讓她失望——不,他不會讓她失望!

  這念頭來得突然也堅決。

  推開礙眼的童玄瑋,他跨步來到她面前,像個驕傲自信的武將。

  雙掌輕緩接近蔥白十指,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完蛋!巳龍真打定主意,要以這模樣出席博覽會場……童玄瑋摀住臉,無聲哀號。

  他已能想像到時在展覽會場一個個愕然撐著脫落下巴的名流、記者,還有捧腹狂笑的應御飛、冷著酷顏的頂頭上司……以及被減薪處罰的可憐蟲——童玄瑋。

  簡品蘊因應巳龍的靠近,沒來由紅了一張鵝蛋臉。

  眼看黝黑厚實的掌就要完全包裹住她的……

  長指一轉,直接扳弄她僵硬的指頭,笑意滿滿道:「一百七外加希爾頓午茶,否則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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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嗚……他下海了……

  事情怎麼會搞到這種地步呢?

  童玄瑋滿臉哀戚地用卸妝棉在雙頰抹抹擦擦,卸去粉底。

  「童持助,真是精采!您這模樣太合適了!」不知從哪竄入休息室的路人甲一副哥倆好的口吻,直朝著他的傷痛處窮追猛打,每字每句都像拳擊重炮轟上他脆弱的理智線。「原來應先生也是相當體貼員工的人,竟然同意『出借『應氏最紅牌、最受寵的童特助來參加三國博覽盛會,還玩起時下流行的扣……扣死不累。」

  智障!是Cosplay啦!

  「是呀、是呀。」童玄瑋硬牽起職業笑容,抖動著委屈十指,脫卸沉重的緋色綾袍。

  「應氏贊助的金額可觀,人情也做足了。童特助,別忘了加洗一份照片給我,在這裡先聲謝謝啦!」路人甲得寸進尺。

  「好、好。」好你個大豬頭啦!那種照片他怎麼可能讓它流傳於世!?

  路人甲退了場,童玄瑋忙不迭甩上休息室的門。

  「怎麼怒火沖天?」一隻手掌擋下差點發出的甩門巨響。

  「巳龍同學……」童玄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飛撲到應巳龍懷裡。「我……嗚……他……然後……嗚……怎麼辦……」含糊哀怨的字句好似小紅帽正在指控大野狼的暴行。

  「乖乖噢。」應巳龍口氣溫柔,手掌卻毫不留情地將他推開,名副其實的口是心非。

  「我毀了……我老闆、你大哥要是看到我打扮成這樣一定會革我的職,我的七萬二就泡湯了……失業的我只能餓著肚子,面對這輩子樹立的敵人冷嘲熱諷,然後孤獨地在沖頭賣火柴……怎麼辦?」童玄瑋抽抽噎噎地說。

  「有這麼嚴重嗎?」應巳龍嗤笑一聲,只不過抓他來扮劉備,有啥好擔心的?又不是叫他赤免馬!

  「有!」童玄瑋回答得好肯定、好響亮。

  「要砍頭一起砍,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賣火柴。」應巳龍脫下戰袍,裡頭的襯衫早已濕透,這仿古戰袍還真有彳重量呢。

  「整場活動一直『巴』著你的女孩子呢?」他指的是簡品蘊。明明扮演劉備的二老婆,在整個會場上紅杏出牆地巴著下屬「趙雲」。

  「去幫她爸爸和哥哥拍照留念。」在她將他拖到杏無人煙的樹叢去瘋狂拍照之後。

  他這輩子從來沒看過有人是這般謀殺底片,數十分鐘內,她的所有底片就剩下寥寥無幾,最後再利用那殘餘的幾張去拍她爸爸和哥哥。

  應巳龍抹去滿臉汗水及糊成一片的粉啟,頭一回撲上這麼大量的粉,像塗牆似的,才體會到女人真是辛苦,每天頂著這些不透氣的化妝品上下班或做家事。

  若非簡品蘊堅持上妝拍出來的氣色會很漂亮,打死他都不會如此自虐。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答應她?」童玄瑋坐在他旁邊,口氣怨懟。他才不相信巳龍會讓區區一小時一百七的薪資打動。

  應巳龍想了想給了一個理由。「很像。」

  「什麼很像?」

  「她的下巴。」

  「像什麼?」

  「我夢裡的女人。」

  童玄瑋慢慢消化以上簡潔有力的對話。許久,捂著心窩,慢慢瞪大雙眼。「就為了這鳥理由?」

  就為了這麼阿里不達的原因,把他童玄瑋一世英名給賠了進去!?

  「就為了這鳥理由。」應巳龍回答得理所當然,順便喝口水,補充流失過多的水分。

  童玄瑋不斷反覆深呼吸——剛剛在外頭展示櫥窗裡看到一把「雙股劍」,不知道那把兵器能不能砍死人?還是「青龍偃月刀」好了,看起來很夠份量……

  「你的臉色很恐怖,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應巳龍難得見到笑面狐狸露出陰沉凶光,隨口問道。

  「你不會想知道的。」童玄瑋賭氣地偏過臉以沉默代替不甘怒火。

  應巳龍太明瞭童玄瑋賭氣時的閉口不言最多只能維持一分鐘,果然——

  「只有下巴像這個原因嗎?」

  「還有潛意識裡無法抗拒的念頭。」應巳龍坦言道。

  「一百七?」最令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就是白花花的鈔票呀。

  應巳龍賞他個大白眼,回道:「如果今天對像換成是你給我一萬七我也不幹。」

  「所以『對像』的取決要素為首先考量囉?」童玄瑋彈了彈手指,定案。

  「我不否認。」應巳龍穿回西裝外套,梳理回正常髮型。「那個叫小簡的女孩子……我很確定曾經見過她,也許是驚鴻一瞥,也或許是哪一段遺忘的夢境,我見過她。」

  也可能他沒有見過,但內心深處的「他」卻曾見過,而且深深眷戀,連帶地支使著他的意念,一井牽繫。

  「你的意思是,她跟你那個古怪的夢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有關聯?」

  「我希望與她是另外那百分之五十的……緣分。」應巳龍嘲弄輕笑。

  他可不想連現實生活所遇見的人事物都是夢境的附屬品,就算那些夢兆可能來自於他某個前世殘存的記憶也沒資格打亂他現世該有的生活!

  他看過太多關於前世今生、再續前緣的故事,卻不願有那番體會——如果一個人的未來是為了上輩子早已不復記憶的過往而架構,那現世存在的價值又算什麼?這個全新的生命及靈魂又代表著什麼?

  「看來你被每晚的夢境給搞得痛恨不已。」連起話來也咬牙切齒。

  「你試試二十年來作同樣的夢,就能體會我的感受。」

  「嘿——如果是春夢,我很樂意!」童玄瑋笑咧嘴,像只淫淫的魔頭。

  「你從幼稚園畢業就開始發春呀!」應巳龍毫不客氣地將戰袍上的鐵片拿來當武器投擲。他可是從脫離幼稚園時期開始就夜夜在夢境中度過。

  「巳龍同學,你太看得起在下我了。」童玄瑋左躲右閃還不忘謙虛一番,半飛半跳的身軀俐落得很,直到覷見應巳龍手上已經沒有危險凶器時才叉腰哈哈大笑,神態倒有數分亂國奸臣的模樣。

  砰的一聲巨響——簡品蘊啟開門扉,不偏不倚撞上在門板後放聲狂笑的傢伙。

  「趙子龍先生!」簡品蘊還不曉得自己幹了啥壞事,抱著兩瓶清涼沁心脾的飲料,左手拉著簡品惇閃進休息室。「咦?劉備先生呢?」

  她已經完全以他們所扮的角色來稱呼對方。

  應巳龍指指她身後,門扉合上後所露出那一張淒淒慘慘怨鬼似的臉孔。

  混著滿臉眼淚及鼻血的童玄瑋完完全全可以確定一件事!

  今日不是一個黃道吉日——至少對他而言!

  「發生了什麼事嗎?」她關心地詢問擰著鼻翼、防止鮮血猛爆的童玄瑋。

  「樂極生悲、遲來的正義天譴。」應巳龍代為回答。

  「喔。」簡品蘊挽著身旁的親親大哥。「對了,我幫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哥簡品惇,那位是趙子龍先生。」

  「應巳龍。」他懶得指正她的錯誤,朝簡品惇報上姓名,伸出友誼之手。

  「應氏集團五公子?」兩隻巨掌交握,未復住的精明右眸打量著眼前這名讓寶貝妹妹讚不絕口的男人。

  或許是簡品惇一身武將的穿著尚未卸下,也或許是簡品惇所扮演的角色太過醒目及成功,竟讓應巳龍短短片刻再度產生某種詭異錯覺——他在戰場上曾與這男人交鋒,各

  司其職、各為其主……在很遙遠的三國戰世……

  他甩甩頭,強迫自己逼出腦海餛沌的念頭。

  「頭一回有人這麼稱呼我。」應巳龍笑道,「聽起來好像豪門敗家子。」

  「應先生客氣了。能請到應先生和童特助光臨,難怪我父親大呼值得,也感謝你們這回幫上的大忙,今天場面比較混亂,改天他會親自登門拜訪道謝。」簡品惇客氣地說。

  童玄瑋正忙著用面紙捲成細管,塞到洩洪的傷處,聽到自己大名時疑惑抬頭。「你認識我?」他不記得自己曾報上真實姓名。

  「應氏集團的『外交』全賴素有八面玲瓏老狐狸之稱的童玄瑋,我怎麼會不認識?」而且送上面額人的贊助基金支票時,大伙心裡便有了底。

  「看來你對應氏有相當程度的瞭解。」

  簡品惇笑著搖頭。「談不上瞭解,只不過我正巧認識兩位應氏集團的人,而且其中一名與兩位有相當密切的關聯。

  「喔?」應巳龍和童玄瑋同時露出好奇神色。「是誰?」

  「另一位應先生。」他簡潔回道。

  「哪一個應先生?」

  簡品惇思考著該用哪一個辭彙,半晌,挑了貼切且不傷感情的形容詞。

  「最變態的那一個。」

  應巳龍與童玄瑋想也不想,指著對方異口同聲——

  「你老闆、我大哥。」

  「我老闆、你大哥。」

  足見應老大的品行是公認的差勁,除了超乎常人的工作能力之外,一無可取。

  「原來大夥同是天涯淪落人。」童玄瑋又感歎又欣慰知道受苦受難的人不僅只有他的感覺……

  直爽!

  「劉備先生笑得好賤……呃,健康。」在一旁許久插不上話的簡品蘊扯扯大哥的袖角,發表旁觀者的感言。

  應巳龍回道:「他幾乎每天都要發作一次,習慣就好。」工作壓力果然太大,應氏企業又逼瘋一名好漢。

  「辛苦你這位與他認識的朋友。」她微笑。

  應巳龍輕睇小巧精緻、漾著青春靈性的笑靨,緩緩伸出大掌隔空遮掩她鼻部以上的臉孔,凝覷弧形優美的顎,許久。

  「趙子龍先生?」粉嫩菱唇一張一合,發出困窘的疑問,在黝黑大手的虎口下構成奇異又協調的畫面。

  簡家兄妹對於應巳龍突來的舉動面面相覷,明白始末的童玄瑋倒是滿臉玩味地環胸看著這幕情景。

  手掌移離,重新讓簡品蘊的視線由他掌心深刻的紋路來到露著淺笑的面龐及墨黑晶亮的眼瞳。

  他的笑,帶著灼烈的了然及掩藏不住的輕惘。

  果然。這是應巳龍腦中閃過的唯一結論。

  「趙子龍先生你也笑得很奇怪耶……」簡品蘊在他探索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只能猛壓低腦袋瓜子,嘟嚷。

  「對了,蘊蘊,你不是說要請應先生和童先生去吃飯順便發工資給他們嗎?」簡品惇往下看去,只見妹妹紅得離譜的耳根子在黑髮掩蓋下若隱若現。

  「對、對呀,等、等他們卸好妝就可以走啦。」她幾乎能夠聽到烈火燒上臉頰時的辟哩啪啦聲。

  「我好了。」童玄瑋聽到工資,雙眼一亮。

  「改天吧,我另外有事。」應巳龍委婉拒絕。

  「可是薪水也要算給你呀!」她還準備在用餐途中找一台提款機領錢來支付他的「賣身費」耶。

  「我不會收的,應氏集團肯贊助一筆為數可觀的捐款沒道理再收這一點點的薪水。」應巳龍搖搖頭自動忽略童玄瑋一臉愣呆吃的蠢樣。

  沒道理!巳龍同學不要那六個小時的微薄薪水,也得可憐他這個被拖下水又慘遭路人甲恥笑,也許明兒個上班還得面對大老闆質問的無辜助理……這少少的一千多元勉強可以拿來當遮羞費及心靈創傷復健費嘛!

  「那我把這筆錢拿來加洗照片,到時候各挑幾張帥爆的底片去加洗放大送你。」她抬起頭,「你方便給我地址嗎?趙子龍先生。」

  「劉備,你有沒有帶公司名片?我忘了帶。」應巳龍用手肘戳戳籠罩在漫天烏雲下的沮喪男人。

  童玄瑋失神的從皮夾抽出燙金精緻名片交給她。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找我或找他都可以。」應巳龍的態度突然一反先前,反倒添加些許的距離感。

  「好。」她雖然發覺些微的怪異,也只能笑著點點頭。

  「沒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一步了。」他向簡品惇頷首。「很高興認識你。」便拖著僵硬的童玄瑋離開博覽會場。

  直到車子行駛在平坦大路時,童玄瑋才稍稍從痛失薪資的震愕中清醒,劈頭就問:「你到在想什麼?」

  「想回家洗個澡。」應巳龍回道。

  「我管你要洗澡還是跳河!你剛剛不是伸手在她面前又比又畫,還笑得燦爛無比,下一秒鐘又拒絕人家小姐的邀請?應五先生,我怎麼不知道你今天『另外有事』呢?」

  「睡覺算不算有事?」應巳龍說得理直氣壯。

  「……勉強算。」

  「別用這麼怨懟的口吻。今天的行全算『因公加班』我會寫份報告呈上你老闆那兒,讓他心甘情願掏出比那六小時工資還高出三倍的金額給你,OK?」

  「OK、OK,當然OK!巳龍同學,我今天才發現有你這種朋友真好——」阿諛諂媚永不嫌,這是童玄瑋的至理名言。此刻他巴不得趴在應巳出的胸口磨蹭,以表達他如江河滔滔不絕的感動之意。

  「我也是今天才發現認識你這種朋友是因為我上輩子犯了不可饒恕的殺頭重罪。」應巳龍皮笑肉不笑。

  童玄瑋一旦心花朵朵開時,耳膜會自動挑揀他想聽的字句,而上頭應巳龍半貶半嘲的話是屬於充耳不聞的那種。

  我覺得很好奇耶,Cosplay這種破天荒的事情你都肯答應她了,為什麼吃飯這種正常事你反而拒絕?」童玄瑋雙手支在腦後。「答應幫她Cosplay是因為她的下巴像你夢裡女人,結果被你雙手一比畫遮掩,發覺實際上完全是不同人,所以你就狠心拒絕了她的邀請我說的對不對?」

  應巳龍在交通號志燈轉紅時停下車勢,點起煙。

  「不對。」

  「不對?」童玄瑋的聲音揚高八度半。

  應巳龍遞上另一根煙給童玄瑋,換來他的搖頭拒絕。

  「我差點忘了你只抽另一牌子的香煙。」應巳龍收回煙盒,才緩緩回歸正題。「一開始的確是因為她給了我夢境中相似錯覺而拒絕不了她,爾後當我發覺她幾乎完全是夢境中的她時,竟忍不住……」他深吸,吐出裊裊自煙。「想逃。」

  或許他真正想逃離的,是那場夢境。

  「這算什麼?恐懼?」童玄瑋失笑。

  「我也說不上來,瞬間的念頭讓我毫不思索地產生抗拒。」紅燈轉綠,開車。

  最令他怔然又害怕的是他心口那股莫名期待及喜悅幾乎不受控制的跳離身軀,尤其越與簡品蘊靠近,那股陌生的情緒就越氾濫。

  那不是來自於他的情緒,彷彿另一個欣喜若狂的靈魂在回應著簡品蘊每一次的呼喚……他想逃,不是想逃離她,而是那個陌生的自己。

  「但這種說法對她太可憐也太無辜了吧?她壓根連你的夢境都不瞭解,好心好意想請你吃頓飯也莫名其妙慘遭拒絕。你知道小女生的臉皮薄得像張紙,被人家拒絕過一次會在心頭蒙上多淒慘的陰影嗎?她可不像咱們這些商場打混多年,臉皮厚得比城樓石磚還誇張的大哥哥們。」

  應巳龍叼著煙,無言。

  「就算她真與夢境中的女人是同一個又怎麼樣?就不能一塊吃頓飯、聊聊天?如果哪一天你夢到我在教訓你,或御飛、承關還是Archer在圍毆你,是不是咱們兄弟也不用做了?」

  「當然不是。」他想也不想地反駁。

  「可是你的行為正朝著這錯誤的方向進行,你讓夢境牽著鼻子走,也讓夢境支配太多的情緒。」童玄瑋開始發揮舌粲蓮花的吃飯本領。「夢境是反映一個人對現實生活層面的幻想、不滿、期望、等待,甚至是擔心緊張的情緒,你作了同一個夢整整二十年,夢境中一定有什麼東西想傳達給你,而你卻一直忽略這個重點,因為解不開這道結,便越積越多、越纏越緊。」

  「傳達的重點?就是要我歡殺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在黃沙滾滾中策馬奔馳?恕我駑鈍,我的確找不到你所謂的重點。」應巳龍冷冷回道。

  「不是出現了一個簡品蘊?她或許就是一個很重要的重點。」童玄瑋一頓,先讓應巳龍有思考的空間,半晌才續道:「可是就在剛才,你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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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請你捧著你的午餐離開我的視線。」

  在員工餐廳裡,應巳龍冷著一張臉,坐在靠窗的角落以冰刃似的口吻拒絕任何一個巴望著與他同席而坐的不識相傢伙。

  但是世界上有一種人,永遠少了筋,永遠弄不清楚別人下的逐客令——應御飛就是其中之一。

  「唷,巳龍,怎麼只喝咖啡?午餐是人類工作的原動力,今天的特餐是牛肉麵耶,瞧這麵條又白又Q。」他撈起白色條狀物換來應巳龍嫌惡的一眼。

  「拿遠一點省得我吐了你一身。還有——盡量別將麵條挾離湯碗,最好你整個頭埋到碗裡,用吸的。」

  「這是什麼意思?」應御飛不解。

  「我昨晚夢見被一隻體形和你有得比的超級巨大蠶寶寶吐絲將我東縛在繭中,它吐的絲就跟那又白又Q的麵條差不多粗。原本不起眼的小昆蟲放大百倍,清楚得連身上細微的嫩毛都看著一清二楚,軟軟綿綿的蠶體、寒溫、吸盤的百足黏在皮膚上——你說,我怎麼吃得下?」應巳龍故意說得雲淡風輕,滿意地看到應御飛反問的模樣。

  「這種話別挑吃飯的時間講!」應御飛吱了聲。

  從小到大,應巳龍只要作了惡夢的隔天,最喜歡在飯桌上談論夢境中鮮血狂噴、肉塊亂飛的場景,逼得眾人跟他一樣食不下嚥,惡劣的應家人性格!

  「誰教今天的A餐是麵條?偏偏勾起我昨天『與蠶共舞』的噁心畫面。別緊張,反正你又沒看見蠶絲從蠶寶寶的血盆大口裡吐出來……對了,我昨天才知道,原來蠶寶寶也會笑哩。」

  「怪人作怪夢!」應御飛重哼一聲,咕嚕嚕的肚皮戰勝應巳龍描述的心畫面,吸嘶有聲地品嚐美味午膳。

  「今年老頭子生日你回不回去?」應御飛抬頭,唇邊掛著一條面。

  真像,真像昨夜他夢裡那只吐絲的蠶寶寶。

  應巳龍不著痕跡撇開頭,將注意力移轉到窗外的花圃,透過模糊的玻璃反光和應御飛對話。

  「誒、承關呢?他會回來嗎?」雖然他們五兄弟各自搬離大宅,但全在應氏集團辦公,每天見上數次面也不驚訝只有應承關在兩年前放下屬於他的工作,跑到一家名不見經傳的五專去當教官。

  「他說盡量,不過應該和往年一樣,喝杯酒就走人吧。他和老大像仇人似的,每見一次面我就怕他們兩個打起來。」

  「他如果和老大幹起架來。你站在哪一邊?」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應巳龍仍問得好奇。

  「廢話,當然是承關那邊。」應御飛想也不想。五兄弟裡他和老二的感情最深最濃,其餘兄弟的親情感都不夠真,充其量只能算有一半相同的血緣。

  「我也是。」

  「老大做人果然太失敗了。」

  「無關做人失不失敗,而是感覺不對盤,沒有想為他做些什麼事的使命感。」應巳龍略顯無地攪弄咖啡。

  短短數分鐘之內,應御飛已經解決一碗特大牛肉麵。

  「使命感?又不是日本武士,還講這種古代忠義的用辭?」他嗤笑一聲,爾後二點零的視力瞧清推開餐廳大門、婀娜多姿「扭」進來的艷麗女人。「巳龍,你瞧她。」

  「誰?」應巳龍讓兄弟突如其來移轉話題給搞得一頭霧水。

  「應氏集團最有名的花瓶。」

  應巳龍順著應御飛輕蔑的目光而去,窈窕的艷紅身影正賴在企畫部某位中年襄理身上,十指蔻丹像綻放的花瓣,菱嘴吐露著咯咯輕笑,看來再加點媚勁,企畫部襄理就要上勾了。

  「她哪裡惹到你了?」

  「她是第十二個——也是最近一個被我丟出保全部門的秘書。」應御飛嗓音揚高了十六度。

  秘書——多麼神聖的兩個字!代表著高等工作能力職稱,一手包辮頂頭上司無法兼顧的公事,專業的技能及得體的應對……可惜就是有這種專門搔首弄姿卻一無是處的花蝴蝶,霸佔著聖潔光輝的秘書職位,以她的無能來破壞秘書高貴的節操!

  「你又丟了一個秘書出門?」應巳龍失笑。應御飛所謂的「丟」,可不僅是口頭上誇飾的辭彙,而是當真以行動來表示。

  「我要的是一個能輔助事務的幫手,而不是整天坐在電腦桌前由螢幕反射中梳理一頭散發的廢物!」應御飛說得義憤填膺,讓原先便偏向於四惡的五官看來更加猙獰。「我已經很明白地告訴人事經理,膽敢再用個只有外貌而毫無內涵的花瓶給我,我就拆了他人事部!」巨擊轟的一聲,拍擊到桌面,濺出咖啡杯裡墨濃的液體。

  應御飛生平最痛恨頂著一張漂亮臉孔,一口令人發麻的嬌嬌嗓,做錯了事就撒撒嬌,對她說話大點聲就哭得死去活來的傢伙——不論男女!

  「為什麼就不能派個像玄瑋那樣精明幹練的秘書給我呢?不,只要有他的一半我就謝天謝地了。」再不然像Archer的貼身秘書也行。

  應御飛感歎一聲,童玄瑋本身的工作量遠遠超過冠上「應」姓的每個男人,連掌握重權的應家老大恐怕也比他清閒,而他仍能將一切事物打理得井然有序,讓應氏業績蒸蒸日上。

  令人不解的是,以童玄瑋這樣的能力,足以打造一片屬於地的黃金帝國,他甘願領著死薪水,窩在應氏當個特助?

  「去向老大抱怨呀。說不定他會大方將童玄瑋讓給你。」

  「想得美咧,教他把玄瑋撥到保全部當個小小助理秘書不等於教他把總經理大權交接一樣不可能嗎?我只是隨口說說,明天就等著看踏入保全部大門的秘書又是哪塊料,要是不合我意,哼哼——」應御飛冷笑兩聲,手指關節扳折得嘎嘎作響,顯示著他將以暴力行動為最後手段。

  餐廳的一角突然引起陣陣騷動,兩兄弟互望一眼,極有默契地道:「Archer來了。」

  每天中午固定曾上演的「午餐約會」,就是應家兄弟中最俊帥,也是應氏集團女性職員心目中的偶像——Archer踏入餐廳的那一刻。

  在眾星拱月下,包裹在灰色西裝下高軀結實的身軀傲然跨入餐廳,筆直朝兩人方向而來,及肩的棕褐色發隨便束在腦後面對眾家助理、會計、業務、小妹的熱情包圍毫無所覺。

  在他眼中,所有人的五官都不是正常的眉眼鼻口,而僅是標明著代表每個人身份職稱的中文字彙,對於一個外國人而言,要明白辨別東方臉孔是門太過艱深的功課。

  Archer捧著一本成語大全,心思全落在書中細密的細子體,連抬頭的動作也省略,又精準無誤地坐在應御飛旁邊的空位。

  眾家姑娘看見應御飛那張比黑道大哥更黑的惡人臉,當下一哄而散,躲到角落繼續對白馬王於——應家四公子投射愛慕眼光。

  「我一直以為『小頭銳面』是稱讚女孩子漂亮的鵝蛋臉,難怪我那天秀了這句話,客戶當場變臉。」Archer帶著濃厚外國腔的中文,無論聽過多少回,總會令應御飛發笑。

  「中文的複雜不是區區一本成語大全就能摸透的。」應御飛抽走厚重的書本,給Archer一個咧嘴的笑。

  「面目可憎。」Archer買弄了一句貼切成語,形容他眼中所見的應御飛。

  應巳龍起身,認真搖搖頭。「那叫音容宛在。」

  Archer露出好學不倦的神情,點頭,在心裡記下。

  「我還獐頭鼠目咧。」

  「這句更好,記下來。」應巳龍提醒Archer。

  「沒想到在你臉部的表情就能代表三句成語,佩服、佩服。Archer做出揖身舉動,這是他從八點檔親情倫理愛情古裝大戲中學來的身段。

  「你們兩位繼續打屁吧,我等會兒有客戶要來,不奉陪了。」應巳龍話語甫落,修長的雙腿已大步邁開。

  Archer看著他的背影,露出略略不滿的神色,許久才將視線調回到應御飛臉上。

  「打屁?巳龍臨走前為什麼留下這句奇怪的話?屁要怎麼打?」

  應御飛雙眼一翻,無言以對。



  萬里無雲,艷陽高照,強烈紫外線發揮比平日更炙人的殺傷力,在正午時分穿透每一個汗流浹背、往來匆匆的行人。

  脫下深藍色的鴨舌帽,胡亂抹去額際晶瑩剔透的熱汗,簡品蘊停好她鍾愛的小綿羊機車,從牛仔褲中取出一張讓洗衣機強力蹂躪過的名片殘骸,所幸上頭的字跡仍清晰可見。

  其實她也毋需憑借這張名片來找地址,響亮有名的應氏大樓所在地隨便翻開工商雜誌也能反覆瞥上五次。

  藕臂撐著半個人大小的牛皮紙包裹,往不斷透著冷氣涼鳳的大門移動。

  迎面走來兩個等高的男人,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另一個侃侃而談,毫不浪費分秒時間,正做著會議簡報。

  「劉備先生!」簡品蘊認清了開口說話的先生,正是那天「買身」的童玄瑋。

  面無表情的男人停下腳步,反倒是童玄瑋壓低頭,想快步逃離現場。

  「劉備先生,你不記得我啦?我就是那天三國歷史博覽大展——」

  「你好、你好!好久不見!有空再聯絡、有空再聯絡。」童玄瑋搶在她吐露多窘境前迎上去,雙手包握住她的小掌,不停上下搖晃,唇形努力在口裡嚷恭敬有禮問候的空檔,無聲地要求她閉上尊口。

  「劉備先生?」面無表情的男人揚起眉,打量著一身輕便衣飾的小女生。

  「就……就是那天……你知道的嘛……雜誌有登……」童玄瑋支支吾吾。

  簡品蘊先朝那名男子頷首,而那名男子雖然抿緊唇角不肯施捨任何善意微笑,仍是有禮地點點頭。他稱不上帥,卻散發獨特傲人的自信風采,毋需昂貴的衣物襯托,是種絕對的高高在上。

  簡品蘊小臉轉回到童玄瑋易上。「我今天是拿照片來給你和趙子龍先生的,這一袋是給你的。喏,還有一張加洗放大的裱框照噢。」她像在頒發獎狀般地雙手捧上。

  放大的照片中更加清晰看到一個笑得好僵硬的古裝男人,除去金框眼鏡的保護,他精明的眼神無所遁形。

  「另外那一大包又是什麼?」童玄瑋指了指放在她腳邊足足到她腰間高度的東西。

  「這是給趙子龍先生的。」

  差別待遇!加洗給他的就這麼小一袋,給巳龍的就那麼大噢!

  「他應該在辦公室,你自己上去找他吧,偏心小姐。」

  簡品蘊嘿笑兩聲,點頭,再度「扛」起牛皮紙包,正欲踏進應氏大樓時,童玄瑋叫住了她。

  「簡小姐,等會兒到了服務櫃檯,記得別再叫他趙子龍,接待小姐不知道哪裡能挖出一個趙子龍來給你。記住他叫應巳龍或者指名找應五先生。」

  「好。」他認真點頭,拋下一句「謝謝劉備先生」後,一溜煙閃進大樓裡。

  「這張照片照得相當好。」眾人口中沒人緣、沒人性的應家老大睨瞧照片正中央的身影。「它將你虛偽的無能外皮剝得一乾二淨,赤裸裸呈現在眾人眼前,一個真正的童玄瑋。」

  語畢,他跨入了駛近的黑色轎車。

  「真糟糕……被著出來了嗎?」童玄瑋推推鼻樑上的鏡架,聲音近乎耳語,在手掌有意無意阻擋的唇角,揚起一股冰冷無溫的淺笑。

  為了避免初來乍到應氏大樓的路癡迷失了方向,醒目的諮詢處就在大門敞開的不遠處,兩名打扮得體、外貌清麗的年輕小姐聽到自動門打開的聲音,淺笑地抬起頭,正對上看來像送貨小妹的簡品蘊。

  「有什麼事嗎?」職業的笑容、專業的口吻,A小姐輕聲詢問。

  「我要找應……」慘了,她又忘了「趙子龍」的本名。「好像是應巳——」

  「你要找應四先生?他在國外部門,請搭A棟電梯到四樓,左轉。」A小姐不待她思索完畢,自作聰明地指點錯誤方向。

  「謝謝。」

  簡品蘊照著接待小姐的話上了四樓,在錯綜複雜的走廊交叉口茫然四顧。

  她脫下鴨舌帽,搔搔汗濕短髮。「我該轉哪一條的左邊?」還是干跪在這走道上大喊「趙子龍」三字,或許比較有效。

  簡品蘊先試著小小喚了一聲,沒有任何動靜。嗯,再試一次,這回的音量足足大上兩倍,呃……應氏集團的隔音設備還不錯,仍然與先前同樣的結果。

  她努努嘴,正準備嘗試第三回——

  「小姐,你要找誰?需要幫忙嗎?」她身後傳來好甜美的嗓音。

  簡品蘊回頭,一張略帶香氣的面紙也順勢擦拭她紅撲撲臉頰上成串的汗水。

  一個掛著彌勒佛笑靨的年輕小姐等著簡品蘊開口求救。

  她有著福態的臉龐和身軀,雪白無瑕得令女人羨慕的肌膚看來像「白拋拋」的可口麻署,而且白裡透紅——是包著香甜的紅豆餡呢。

  「我……我要找人,國外部在哪裡?簡品蘊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

  「這一整層都是國外部門,你直接告訴我名字,也許我幫得上忙。」

  小一號的彌勒佛再度散發慈樣博愛的光輝,令簡品蘊不由得對這位頭一回見面的小姐產生好印象——雖然比不上一樓詢問處的兩名小姐擁有亮眼動人的外貌,有著令人更加欣賞的和藹。

  「應巳——應五先生。」她馬上改口。

  「應四、應五先生?」小彌勒佛輕頓,點點頭開始指點迷津」應四先生就在右手邊這條走道直走第五間辦公室進去,穿過二十個座位再轉彎,就可以到他私人秘書辦公室你最好先向齊秘書預約與應四先生會面的時間,這樣成功的機率比較大。」應四先生是不隨便見客的。

  小彌勒佛順便將手上剛倒好的茶水奉獻給看來相當飢渴的簡品蘊。

  她大呷一口,才含糊道:謝謝。你們應四先生的大名是什麼?

  「應驥超,英文名字Archer  Willis是人馬座的意思。」小彌勒佛笑出燦爛,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情緒浮現。

  「那我應該不是要找他,我要找的是應五先生。

  「喔——原來你是要找應巳龍先生?」為了避免錯誤小彌勒佛乾脆道出全名。

  「對對對。」簡品蘊點頭如搗蒜。

  「應巳龍先生不是國外部的人噢,他的辦公室在B棟五樓,負責國內業務部門,你必須再回到一樓大廳,搭乘右手邊的電梯上去。」小彌勒佛將她領到窗戶邊比畫著正確路線圖。不過我不清楚莊巳龍先生在不在辦公室。」

  「報關係,謝謝你。要不是遇到你,恐怕我現在還在走廊上大聲呼喚呢。」也可能被應氏警衛當成了擅闖重地的小偷賊子。

  「不客氣。」小彌勒佛再獻上一個沁人心脾的笑容,才緩緩走回自己的工作崗位。

  簡品蘊聽從小彌勒佛的指點,來回奔波於應氏大迷宮,最後總算正確抵達目的地,碰巧應巳龍正與大客戶會面不便「接客」。

  「我可以在那裡等他嗎?」簡品蘊指著角落的小沙發。

  接待的女職員狐疑地打量她,原先她還以為這名送貨小妹東西丟了就會走人,倒沒料到她相當有耐心,非得親眼見到收件人。

  「好吧,要不要喝杯咖啡?」女職員隨口詢問,換來簡品蘊期望又欣喜的點頭。

  見狀,女職員不著痕跡地歎口氣,早知這就別問,她又得多忙一趟到茶水間泡咖啡。

  「那邊有商業雜誌可以打發時間,因為應先生恐怕還要談很久。」

  這句「談很久」的推論果然一語成譏,在簡品蘊喝完第四杯咖啡,翻完一櫃子的財經雜誌後,仍不見應巳龍的辦公室大門有開的跡象。

  簡品蘊捧著冷掉的咖啡一口一口啜飲,直盯著原木色的門扉。

  事實上她並不想親自跑這一趟,但又覺得用貨運或快速不夠誠心。她不是個遲鈍的傻丫頭,也相當清楚那一日趙子龍先生態度上突然轉變,只是她不清楚這樣詭異又令人措手不及的情緒變換原因,她只知道,這樣的轉變有一部分是因為她。

  或許是她無意間說了或做了什麼失禮的舉動而不自知吧。

  「要不要再來一杯?」換了第五個接待女職員,卻與前四個問出同樣的問句。

  「不用了,謝謝。」她搖頭,拎起包著牛皮紙的大幅相框照片和一線相本。「小姐,能不能麻煩你將這些東西交給應先生?」

  「沒問題……請問你需不需要留言?我可以代為轉達,或是請你用下姓名與聯絡電話?」第五位小姐詢問著。

  「不需要了,他看了東西就知道是誰送來的。」至於姓名和電話……說不定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簡品蘊重新戴回鴨舌帽,漾開微笑。「應氏的咖啡很好喝,謝謝你。」

  她背回粉包小背包,哼著小曲慢步踱到樓梯,多享受幾秒應氏集團超涼的空調設備。

  簡品蘊前腳踏出辦公室,應巳龍後腳便送了兩名客戶出來,寒暄恭維數句後才讓業務代表他送客戶回飯店。

  「應先生,剛才有位小女生送了這些東西來給您。」女職員遞上重量不輕的物品,應巳龍疑惑地瞄了一眼沒有註明任何字句的牛皮紙。

  「有留姓名嗎?」

  「沒有。她說您看了東西就知道是誰送的。那位小女生等了您將近兩個小時。」她補充道。

  應巳龍唰的一聲撕去牛皮紙,在女職員的呼聲中揭曉謎底。

  是那天在三國博覽會時,他被簡品蘊拖到室外草叢邊「料理」的照片。當時頂著大太陽,好不容易拗得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他坐在樹叢邊抽著煙,心不在焉的逗弄一隻窩在他腳邊的雜色花貓。

  取景的她由左側偷窺,避開了殺風景的香煙。收納他無心露出的慵懶淺笑,與被頑皮右手食指給撫觸得好滿足的貓兒,讓身著鎧甲的他與活潑可愛的貓兒,兩個全然不搭嘎的身影並存而不相斥。

  簡品蘊來到了應氏?

  「她什麼時候走的?」應巳龍口吻急切,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剛剛……五分鐘前。」女職員沉醉在照片中上司迷人的笑顏裡,被他一問才猛然回神。

  應巳龍拎起一旁簡品蘊帶來的相本紙袋,忙不迭追了出去。

  電梯的指示燈停留在一樓,顯示她正準備離開應氏大廳?應巳龍彎進安全門,三步井做兩步,飛快奔跑,只聞響亮的皮鞋踩踏聲迥蕩在樓梯間。

  詢問處的兩位小姐頭一回見到優閒俊逸的應五先生奔馳得連頭髮都亂了,不禁開口問道:「應先生,發生什麼事了?火……火災嗎?」

  問話的同時,兩個女人似乎也做好送命的準備。

  「有沒有看到一位短髮的年輕女孩離開應氏?」他一口氣問完。

  B小姐鬆了口氣,原來應先生的慌張和火災全然無完「應先生是揭穿著連身鵝黃洋裝的那位嗎?」

  應巳龍壓根不知道簡品蘊今天的穿著、不答反問:「她走了多久?」

  「應該有五分鐘吧。」這次回答的是A小姐。

  應巳龍追出大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室內外的溫差少說也有十度以上!

  他跑到最近的公車站牌及計程車招呼站,遍尋不著熟悉的身影。

  難掩的失望糾葛於心。

  該死!要是方才沒有聽王副理吹捧他家養的那只會跳火圈的笨狗,他至少能提早二十分鐘結束會談!

  就在應巳龍激憤地回到應氏大樓,還不斷頻頻回首看向馬路上的車陣時,一道訝異的嗓音驀然在大樓階梯前響起。

  「趙子龍先生?」

  簡品蘊!

  「你不是走了嗎?」

  急迫的問句聽在簡品蘊耳裡自動轉化為「你怎麼還沒滾呀」的尷尬,她乾笑兩聲。「我馬上就走。」

  搔搔頭,繞過應巳龍高大的身軀,強壓下心頭泛起的悲哀。嗚……她就知道自己不該來應氏的……

  「等等,櫃檯小姐說你五分鐘前就走了。」應巳龍在跨一步,擋在她面前,打量著她的衣著——一件黑色無袖的T恤外加輕便牛仔褲、與櫃檯小姐所說的鵝黃色連身洋裝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呃……我在應氏大樓裡多吹了幾分鐘的冷氣……對不起。」不知何故,道歉的話不由自主地吐出,她急忙再向右邊移動兩步,可惜無論她如何繞圈圈,應巳龍的身影永遠籠罩在她面前。

  嗚……她只不過多吹了一下下的冷氣,喝了四杯香醇的咖啡,沒必要找她算帳吧……

  「你到底想做什麼?」簡品蘊眼睫上揚,從壓低的鴨舌帽前端睇覷應巳龍。

  「外頭很熱,到我辦公室去喝杯咖啡吧?」應巳龍終於發現自己的反應讓眼前嬌小的女孩緊張得像只待宰羔羊,他放輕聲音詢問。

  還喝呀?簡品蘊柳眉打了十數道小結。「我剛剛才喝完四環耶……」

  「那換個地方,喝點不一樣的吧。」他晃晃手上的相本袋子,「順便一塊著照片?」

  簡品蘊又讓他的態度給迷惑了,尤其在面對他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

  「你不是還要上班嗎?」

  「下班了。」他答得理直氣壯。

  簡品蘊一怔,才緩緩追上先行的男人,望著那只朝後方的她所伸來的手掌,僅僅遲疑三秒。她柔軟的小手便輕輕復了上去,五根長指隨即輕輕收攏,將柔荑握在其中。

  兩人身影離應氏大樓越來越遠,簡品蘊還是免不了困惑——

  「趙子龍先生,你下午兩點半就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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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家窗明几淨,座落於書店某角落的咖啡店,由於正值上班時間,只有少數男女得以享受美好的下午茶光陰濃烈而芬芳的咖啡香氣勾引著店外來來往往閱讀書籍的過客。

  「喝奶茶嗎?還是柳橙汁?」應巳龍詢問。

  「奶茶。」

  「約克夏奶茶和卡布奇諾,這裡的提拉來蘇不錯,要不要來一份?」

  「可以嗎?」簡品蘊小嘴嘟成期盼的圓圈,這是她慣有的小動作。

  「再一份提拉來蘇和水果慕斯。」他向櫃檯的小姐加點。

  托著瓷盤兩人挑了最靠它的座位。

  天下一大樂事就是蹺班享受一頓豐富的下午茶。

  香濃可口的甜品滑入胃裡,搭配上具有獨特香氣的約克夏奶茶幾乎讓她滿足得傻笑三聲。

  應巳龍沒多大心思觀看相本裡每一張屬於他的臉孔,只是隨手翻覽,眼角餘光睇覷憨喜的她。

  簡品蘊隨著咖啡店裡播放的音樂輕哼,每一口送進嘴裡的甜品足足在抿長的唇瓣間停留三秒,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像極了正慢慢享用桑葉的……蠶寶寶。

  「呼……」蠶寶寶終於吃飽喝足了,大吁一口含帶濃濃奶香的氣息。

  「別客氣,慕斯也拿去吃。」應巳龍將小碟子推到她面前。

  「咦?你不吃嗎?」雖然她垂涎這塊水果慕絲已久,仍不好意思染指。

  「我不吃甜食。」

  不吃甜食還點?浪費。她在心裡嘀咕著,叉子在掌心轉了一圈,繼續攻向爽口慕斯。

  「這張照片的顏色怪恐怖的。」應巳龍向後翻了翻,這類型的照片共有三十幾張,銳利的極端色有別於一股照片或藝術服的柔美。

  「那些是用正片拍攝的特效。」她咬著銀色叉子含糊咕噥。怪恐怖?她倒覺得正片的效果比她料想得更好呢!

  「這粉粉的呢?」他又指著另外幾本相簿中的照片。

  「柔焦。」她又說出術語。

  「這張——」

  「趁你不注意偷拍的。」嗯,慕斯真是人間極品。

  他問一句,她答一句,絕對沒多奉送任何對話。

  應巳龍看向低著頭,只有發渦正對著他的簡品蘊。「你怕我?」

  「怕。」肯定的單音字節脫離牙關,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兩雙黑瞳視線糾纏,她若立刻移開眼光就太心虛了……唉,她連嘴裡香滑軟嫩的慕斯都還來不及嚥下肚就先「表明心跡」,好像有點說不過去耶……

  「你可不可以裝做沒聽見?」她愣怯又不抱希望地問。

  「不可以。」應巳龍扯起笑,「為什麼怕我?」

  他自認為兩次會面共處得相當愉快,難道是他長得太駭人、太嚴肅?但論驗人,他絕對不及御飛的「黑道大亨面孔」一半,論嚴肅,他恐怕連承關的指頭也比不上。

  簡品蘊開始以叉子戳刺著尚有一半份量的水果慕斯,水剪的雙眸骨碌碌地轉,欲言又止地思索著用辭,最後決定以反問句來代替回答。

  「你不是討厭我嗎?」

  其實,她很想直接問清楚上回他態度急速轉變的原因,如果真是她無心的疏忽而令他不快,她欠他一個道歉。

  「我本來打算今天送完照片就和你老死不相往來,絕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礙眼……」雖然無緣再見「趙子龍」帥哥但無妨,她寧可捧著相本沉醉在回憶,也不願他對她的厭惡加深一絲一毫。

  人與人相處的頭一眼有時除了外貌之外,直出也是相當重要的因素,即使彼此並不熟識,腦海中卻會產生第一個念頭——「喜歡」或「討厭」眼前的人,進而構成交友的取決要素。如果,他對她是直覺的討厭,那又何妨?她就快快樂樂的和他的Say  Goodbye,即使心裡沉重的失落感令她想哭……

  抬眸,再多看他一眼,深烙他的影像也好。

  「你怎麼會以為我討厭你?」果然被童玄瑋說中,那次的拒絕讓她誤解了。「因為博覽會那天我失常的反應?」

  她不語,眼神中清楚寫著——沒錯!

  她將搗爛的慕斯送進口裡,雖然外型慘不忍睹,味道卻絲毫不差,只是心理影響味蕾,讓她食不知味。

  「一開始都還好好的,你伸手在我眼前比比畫畫之後,態度就變了……當然不是說變凶或怎麼樣,而是『疏遠感』——很刻意建構起來的一堵高牆。」即使隱藏在濃黑的長睫下,當時他眼眸中的悵然是瞞不了人的。

  應巳龍小啜一口咖啡,沒有開口的跡象。

  「而目……你那時的笑,很勉強。」簡品蘊扁扁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你產生不舒服的情緒,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很抱歉——」

  「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他開口打斷她的話,俊顏徽垂。

  「沒關係的,你沒必要委屈自己強裝無所謂。」簡品蘊再度奪回發言權。「討厭是一種很正常很正常的情緒,我國小之前,我大哥也很討厭我呀,每天不是賞我白眼就是壓根當我是空氣,我爸工作忙,根本無暇分心照顧我們……那一陣子我的生活圈子就是自己的小臥房,呆呆地坐在床邊縫娃娃,我可以兩天縫好一隻牛或狗娃娃,直到我的房間再也容不下任何布娃娃,大哥就拿個黑色的大垃圾袋全部收拾丟棄……然後我就背著他再縫、他再丟、我再縫所以他以前都會偷偷揍我。」

  她撐著腮幫子,噗哧一笑。很難想像現在疼她入骨的大哥曾經也以欺負她為樂。

  她的心思很敏感細膩,但看待事物時的態度又很淡然,從不去強求她得不到的——不管是物質上的,或是親情及友情……

  「可是你大哥看來很疼你。」

  「對呀,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就很保護我。」簡品蘊笑得連眼睛都彎成新月,臉上佈滿以兄長為榮的光彩。

  「哪件事?」

  「鄰居的一群大男生把我圍起來,取笑我是智障——其實我才不是智障,我只是比較自閉……正好被放學回來的他看到,他和他們打了一架,然後我撲跳到其中最高最壯的男生身上,狠狠咬住他的臉頰,嘟囔著『不要打我哥哥』之類的話。」她眨眨眼,粉頰上有羞赧的紅暈。「後來還是大人們被那男生的哭求聲引來,死拖活拉的才把我從那男生身上拉下來,那個男生臉上有一道好嚇人的牙痕和血跡——後來那男生看到我就會繞道而行。」

  而她也在事件平息之後才緊抱著簡品惇放聲大哭,嘴裡一直反反覆覆詢問著他有沒有事?有沒有哪裡受傷?要不要去看醫生……商品諄的「兄長自覺」就從那一天發芽,似乎覺得擁有一個妹妹是天底下最驕傲的事,保護妹妹成了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當然他不只是說更是執行得徹底。

  發覺自己的離題,簡品蘊將話鋒又轉回應巳龍身上。「所以就算你真的討厭我,也不用勉強自己強顏歡笑,別看我聰聰明明的實際上我在某些方面很遲鈍……遲飩到有些離譜,不太聽得出別人過度修飾的字句含意,也許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別在意……」

  兩人陷入短暫無言的尷尬。

  好像該閃人了。她喝下最後一口奶茶,從包包裡掏出百元鈔票放在桌上。「不耽誤你的時間我先——」

  手掌還來不及從鈔票上移開,應巳龍的大掌先一步復上她的手背、阻止地起身欲走的舉動。

  他倏然開口,話題卻偏離一百八十度。

  「參加博覽會的前一天,我作了一個夢,或許對平常人而言,作夢只是微不足道的生理反應,但對我——它不是。」應巳龍凝視著她。「哪個夢境是不一樣的,與我二十幾年來所作的連續夢境迥然不同,我痛恨夢境,連帶影響我痛恨所有夢境中出現的景物。」

  簡品蘊杏眼中閃動著困惑。他幹嘛突然告訴她這種事?

  「那是一個出現在我夢境中的女人……」應巳龍邊說邊將手掌再次遮掩住她的眼鼻,如同日前評股。「有人說,夢境是對未來的預知,但我的夢境……是過去。浩蕩冗長歷史中的某一環節,在那裡我遇到了她。而在現實我遇到了你。」

  簡品蘊腦中迅速整理他字句中傳達的意義,得到簡單的結論。「我長得很像你夢境中的她?」

  而他的種種反應全是源自於他討厭所有與夢境相關的人事物?就因為這個理由,他才連帶排斥無辜的她?

  「或許像,或許不像。」畢竟他沒見過夢中女人的全貌。

  這是什麼回答?像就像,不像就不像,哪還有什麼或許?簡品蘊拉下他擋在眼前的手掌,顯然不接受他模稜兩可的回答。

  「童玄瑋說的對,我犯了個錯,不能將我自己對夢境的情緒加諸在旁人身上,你擁有神似於那女子的部分容顏,但你不是她——就算你『曾經』是,現在也不再是了。」他笑,誠懇地道:「我為了自己那天的反應道歉,別急著走好嗎?再坐一會兒。」

  她無法拒絕如此親切的笑容,點點頭,一方面也是相當好奇他剛剛吐露的話。

  「你說你作了連續二十年的夢?那不是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作了?」

  「嗯。」

  「是什麼樣的夢?」她興致勃勃再追問。

  「某個戰國時代的夢。」他聳聳肩,「騎馬、打仗、鳴金鼓……」

  「一定是三國。」簡品蘊肯定萬分,毫不遲疑。

  「為什麼?」

  「因為你像趙子龍呀。」

  應巳龍簡直要失聲狂笑。「你不能將自己的『認為』套扣在我頭上,你又看過趙子龍了?你到底是憑藉著哪些原因認為我像趙雲?」

  即使他在夢中的的確確聽到那名女子喚出「趙將軍」三字,但那並不代表就是屬於他的身份,即使他在與她的頭一次相會,由她口中聽到「常山趙子龍」的稱呼時,心頭顫震翻湧的狂濤巨浪仍舊清晰刻印在腦海……

  「矣……我也不知道,就覺得你像嘛。」她當然沒見過活生生的趙子龍,充其量只看過一幅幅出自不同名家的畫作,有些畫得斯文,有些又畫得豪氣,但國畫和真人自然差異頗大。

  她只是直覺認為他是——至少她確信不疑。

  「無論像或不像,是或不是、對我沒有多大意義,我是應巳龍,這是不可否認也絕對肯定的事實……但是困擾著我的是夢境中想傳達的涵義,我搞不懂。」他的目光落在相本中某一張完全沒有笑容的他,神情看來好陌生,彷彿不是他應巳龍,食指點觸著照片,「有時候我照鏡子,反射出來的身影回視我的模樣及眼神陌生得令人怔忡,那個時候的我……不是我。」

  她低眼,看著照片中的人像,再檢視應巳龍,反覆數次。

  「你太多心了,在我看來都是你呀。」差別只在一個穿著西裝,一個穿著戰袍,同樣帥氣。

  「多心?我三哥甚至認為我瘋了,或許。」最後兩個字自嘲得令人心酸。

  「你只是作了無法解釋的夢,就像傳說有人投胎前沒有喝孟婆湯,帶著前世的記憶到另一個肉身,你的情況好像是盂婆湯喝得不夠多,記憶殘存,所以才會一直夢到前世的場景。」簡品蘊試著安慰他,井捧上他的咖啡,佯裝成盂婆湯,彷彿只要他多喝幾口,一切的煩惱根源便會消散。

  「我倒認為有人想告訴我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對某人來說相當重要。」

  「你認為是什麼事情呢?」

  「遺憾。」

  「遺憾?」她像只九宮鳥,重複。

  「好像有人要分享他的遺憾給我。」他一直很不願去相信「那個人」就是他應巳龍……或是在好久以前,他還不叫「應巳龍」這個名字的年代。

  「聽起來好不舒服噢。」她只聽過分享快樂,哪有人在分享遺憾的?

  「不只你聽起來不舒服,我連想起來都很不舒服。這就是我痛恨夢境的原因之一。」他接過她捧著許久的咖啡杯,輕啜。

  「那你所提到的夢境中的女人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應巳龍默然。

  看來不是太討喜的角色耶……不然他幹嘛突然安靜下來?簡品蘊暗忖。

  良久,應巳龍才回答:「我也想知道。不過她出現的次數太少,連五官也瞧不清楚。」

  「夢到她的時候,你的心情怎麼樣?還不錯?」

  「平靜。」有些類似現在與她對坐交談時的感覺,至少他是不討厭的。

  「喔……」簡品蘊思索片刻,從背包中取出記事本,在上頭塗塗寫寫、抹抹畫畫,半晌後偏著腦袋道:「不行,資料太少……」

  「什麼資料?」他看著她在空白格上畫出四個Q版漫畫人物,還不忘連上人物關係圖。

  「你提供的夢境資料。這個是你,這個是我,另外兩個就是你所謂夢境中的人……我想知道其中的相關性,或許可以解決困擾你好久的問題。」揮動鉛筆,簡品蘊像個認真做筆記的好學生。「假設你和那位想與你分享遺憾的某人是宿命羈絆,夢裡的女人是姊姊或妹——」

  「不是姊妹,她叫他『趙將軍』而他稱呼她為『繭兒姑娘』。」應巳龍補充道。

  「看!我就說嘛,趙將軍,歷史上有幾個趙將軍?!」她拉長尾音,一副「我說的沒錯吧」的表情。

  「很多,多到你數不清。」

  簡品蘊皺皺鼻,不再與他爭辯,反正她自己肯定就行了。鉛筆急忙在Q版古裝姑娘旁邊註明「繭兒姑娘」,另外一個比著勝利手勢的稚氣將軍旁也加上「常山趙於龍」及一個特大號的愛心。

  「你想會不會是戀人呀?」不過怎麼還如此生疏地互稱將軍和姑娘呢?聽起來好像關係很淡……

  「誰?你和我嗎?他問得好故意,逗得她抹上面朵紅霞在頰邊。

  「我、我是說這個叫繭兒的和趙子龍啦!」她忙不迭澄清,結巴的字句洩漏了她的慌亂。

  應巳龍不再取笑她,回答:「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那另外的百分之五十呢?」

  「等我作完夢才揭曉。」

  簡品蘊點頭。說得有道理,目前一切純屬虛構,就好像連續劇不看到最後一集,永遠也不知道結局。

  「喏。」她突然將記事本推到應巳龍面前。

  「做什麼?」

  「從今天開始,你每天把夢境的點點滴滴詳細記下來,包括每一個字和每一種感覺。」看到應巳龍皺起眉心,她迅速說下去,口氣幾乎帶有恫喝的意味。「你不想解開夢境中的謎題嗎?」

  「……好吧。」

  簡品蘊這才露出滿意的笑靨,爾後白嫩嫩的小掌又伸到他面前。

  「這又是做什麼?」他不解。他和她果然有代溝嗎?

  「我叫簡品蘊,今年二十二歲明智大學商業設計科二年級,朋友都叫小簡,興趣嘛……裁縫、畫畫和發呆,請多指教。」

  見他尚未反應過來,她主動將手掌塞進他暖熱的掌心間、一握,上下晃動三次。

  「我就是我噢,不是你夢境中的女子,不要搞混了也不要因為討厭夢境而連帶排斥我噢。」她指著自己正漾笑的臉蛋,鄭重聲明。

  他笑,也握緊她的手,仿著她的舉動上下搖晃。

  「我是應巳龍,勞碌辛苦的可憐上回族,請多用教。」

  

  響亮的馬蹄聲,奔馳。

  夢,再來。

  他置身在馬背上——不是兵驍將勇、交相廝戰的混亂沙場,沒有排山倒海的駿馬強敵,只有他策著馬,馳騁在山麓。

  空氣裡透露著冷冽,像在雲霧之中。

  溫熱的軀體背對依靠在他胸前,吁喘淺淺吐納著白煙,傳來陣陣清香的女人氣息。

  他執韁的手臂上攀附著一雙纖纖小手,怯怯十指復在純白衣袖上,輕盈得幾乎沒有感覺。

  繭兒姑娘?雖然不抱任何交談希望,他仍試著喚她。

  出乎意外,她微偏過頭呵著薄霧的菱嘴逸出嬌軟嗓音:「嗯?」

  你聽得到我說在?他驚訝,這是在夢境中從不曾發生過的情況,他從來就沒有辦法在這個不屬於他的時空表達意見。

  不冷,今天能看見旭日嗎?她答了一句完全無關的回復,清嫩的嗓在飽含笑意及一絲期待,正與某個他聽不到聲音的人交談。

  我知道。她點頭,微仰的頭顱再度偏轉回正前方。只是手臂上的指尖加重些微力道,像是有人叮嚀她要攀緊握牢,以免從馬背上摔下去。

  有一句、沒一句的輕語交雜,明明在他耳裡聽到全是她的獨腳戲,他卻永遠都能想像出他所回答的那個問句,彷彿他正是發問的那個人……

  天際逐漸透出微光,自遠方破開重重雲霄,灑落在眼前壯闊的巖壑幽勝,活生生的「大陸尋奇」現場實況版呈現在他眼前。

  原來「他」是帶著你來賞日出?他瞭然地喃喃自語,胯下的馬匹主動停下小跑步,他抱著她下馬……或許應該說是「他」抱著她。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她的雙腳……

  你的腳?明知她聽不到,他還是訝異地問。

  即使他扶著她輕如鴻羽的身軀,失了力勁的腿仍無法撐起柳絮似的重量,素淨的柔荑依賴著他手臂扶持,勉強移動步履,緩緩攏絡裙擺,席地而坐。

  心疼,驀然明瞭的他瞬間閃過這種情緒。

  那雙腿……是殘的。

  當事者卻沒有與他同等的愁緒,捆眉、菱嘴全漾著淺笑。

  趙將軍,您瞧!水袖下露出一小截白皙得近乎失了血色的細腕,指尖點向遙遠雲層中,一絲細長而縹緲的雲跡。那朵雲像不像條龍?

  龍?在他眼中看來,只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殘雲在輕緩流動風間逐漸消散的景象。

  風從虎,雲從龍,好貼切的一句話。正巧包含了您的名和字。她笑著。

  我的名和字?

  所有場景在單調尖銳的節奏聲中瞬間幻滅,睜開黑瞳的應巳龍仰臥在床鋪軟被間,攤展開來的書翼遮去日光燈直射的耀煇,據躍於清香淡雅紙頁裡是構圖簡單的卡通人物。

  四個角色四張輕快的笑容。

  猶記得他正看著白天簡品蘊交給他的記事本,不料竟糊里糊塗墜入夢境。

  瞥向床幾的鬧鐘,正指在凌晨兩點,而吵醒他的罪魁禍首正是枕畔吵鬧不休的手機。

  他按下通話鍵,嗓音慵懶而沙啞。「應巳龍。」

  「巳龍,你睡了嗎?」手機彼端傳來童玄瑋焦急的詢問聲,顯然收訊不佳,訊號斷斷續續。

  「凌晨兩點你說呢?」他項手拿起筆,在記事本上詳細記載下方才夢境中每一段發生的感受及對白。因為熱心的簡品蘊與他相的三天後再一塊出來研究夢境大謎題。

  一思及那張甜甜又可愛的臉蛋,應已龍唇邊的笑痕加深數分。

  可惜童玄瑋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現在人在公司,你快過來一趟!」

  「怎麼了?」應巳龍從不曾聽過童玄瑋的口氣如此驚慌失措,也嗅出了怪異的氣氛。

  「應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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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應巳龍趕到應氏大樓時,數名保全部的同仁先行將情況報告一番。

  「凌晨一點有人大刺刺晃進應氏,還將應三先生打成……呃,豬頭。」職員A考量自己的用辭,最後兩個字說得好輕好細,就怕傳到應御飛的耳邊,傷了他驕傲的自尊。

  「應三先生人在哪裡?」應巳龍沒停下腳步,邁進大廳並等待職員報告正確位置。

  「在國外部的會議室裡,應三、應四先生及童特助都到場了。」職員A盡責報告。

  應巳龍腳跟一轉,隨即進了電梯。

  應御飛、Ancher與童玄瑋己先一步聚集在會議室裡個個面色凝重。

  國外部的辦公室內散落大量文件,一團混亂。

  「情況看來很糟。」應巳龍清亮的噪音打斷三個男人的交頭接耳。

  「巳龍,你來了。」童玄瑋迎上前,快速向他報告一遍情況。

  應巳龍轉向負責應氏保全大任的應御飛,應御飛的情況不比滿目瘡痍的辦公室來得好,黝黑的酷臉上又是淤青又是血跡,連一排襯衫扭扣也被扯得七零八落,活像經歷一場惡戰。

  「御飛,你還好吧?」

  「沒事,破皮而已。我拿腦袋擔保,那傢伙是練家子。」應御飛逞強道。「我在監視器上看到鬼鬼祟祟的黑影閃進Archer的部門,我還以為是普通的小偷賊子,沒料到一照面,騰空飛就迎面來襲,拳腳功夫扎實得很。」

  「你有看到潛進來的人是准嗎?」

  「黑漆漆的,連只蟑螂螞蟻也看不到!」應御飛嗓音一開,牽動受創的臉孔,痛得齜牙咧嘴,五官扭皺成一團。「噢,去他的!他打斷我一顆牙齒!」至於鬆動的則不計其數,差點害他變成「無告之徒」!

  「對方出手相當狠——」童玄瑋甫開口,便讓應御飛打斷。

  「不,他手下留情了。」他並不是打不過那黑影,而是以天時地利和偷襲優勢而言,黑影要徹底解決他絕非難事,但黑影僅僅做了類似挑釁的舉動,明顯是要讓他這應氏三公子嘗嘗皮肉之痛。「他如果真想要我的命,很簡單,朝我腦門賞一棍,我就——」

  「香消玉殞。」Archer賣弄他苦學的中國成語,沒得到眾人贊許,反倒換來應御飛在他背上力道驚人的一拳。

  「香消玉殞?!我還一勞永逸咧!」

  「應該負責的那傢伙呢?」應巳龍問。他指的是應家老大,應家兄弟都到了,獨獨缺少龍頭。

  「聯絡不上,手機和家裡電話都沒人接聽。」童玄瑋搖搖頭,誰知道變態上司又流連到哪朵艷花名媛的床第間。

  「陽飛把監視錄影帶調出來。」應巳龍指了指平面電視牆,交代應御飛,而後轉問應驥超:「Archer,辦公室有沒有短少什麼重要文件?」

  「我稍微查看過,犯人很刻意將辦公室弄亂,一時之間我也無法清楚斷定丟了什麼東西。不過最近的所有重要資料都存在我的筆記型電腦裡,應該沒太大的損失。如果真要說有,大概是御飛的一世英名吧。」

  頭一回有歹徒能從應御飛的手掌心溜走,還讓他掛了彩,對應御飛來說是天大的污點及恥辱!

  「應、驥、超!你那張狗嘴再敢吐露出一向調侃,我就讓你死無全屍!」應御飛收攏十指成拳,很樂意讓Archer與他共列豬頭一族。

  要打到外頭打去別再破壞辦公設備,0K?」應巳龍樂見兄弟廝殺的血腥畫面,他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大略巡視辦公室一圈,才慢慢又踱回會議室。

  地板上數根棄置煙蒂,足見嫌犯還有閒情逸致抽了事後煙。

  「巳龍,過來看監視錄影帶。」

  會議室的超大電視牆出現略微模糊的畫面闐黑的長廊遠處逐漸走來一道黑影,動作優雅而且大膽得令人咬牙切齒!彷彿無視應氏大樓縝密的保全措施,像頭暗夜狩獵的優雅黑豹,只有唇角叼著的煙頭火光點綴在監視錄影帶畫面中,殷紅刺眼,像在嘲笑每個正觀看著錄影帶的人。

  那身影……好眼熟。

  應巳龍半瞇眼眸,想更仔細由黑影輕微的舉動看出端倪。

  「你看,他彎進國外部辦公室裡。」應御飛指著黑濛濛又閃動不清的畫面解說。「我就是看到這一幕才追上四樓來。」只不過沒料到偷兒竟然大刺刺在辦公室暗處等著與他正面交鋒,完全是有計劃及預謀。

  「不需要報警處理?」童玄瑋問。

  「不需要!我會親自揪出這傢伙!」應御飛義憤填膺,這回公司的損失是他一輩子的恥辱,像他這頭「應氏之虎」吃了首次敗仗!

  「你在人都沒見著,揪什麼揪?」應巳龍自口袋摸出煙盒,憑借煙味來驅趕凌晨時分最旺盛的睡眠因子。

  「給我一根。」應御飛伸出大手索討,Archer也頷首,擺明一樣的念頭。

  煙盒周轉一圈,來到童玄瑋面前。

  「玄瑋?」

  「巳龍,你又忘了我是品牌忠誠者?你這牌子的煙會讓我思緒更加混沌。」童玄瑋推拒。「老闆也真是的,這麼晚了又跑哪去鬼混?哪一天應氏被搬得一乾二淨時他就等著抱頭痛哭!」

  「喂喂,你這句話對我們保全部是最強烈的侮辱!」右頰腫得像豬頭的應御飛首先發言。「有我應御飛在的一天,誰有能耐搬光應氏?!」

  可惜事實明擺在眼前,他的確在某個陌生人手中吃了癟。

  「打個小比方嘛。」童玄瑋露出自認最友善的笑容,無意再捋虎鬚。

  「好了,別吵了。」Archer打斷無所助益的對活。「明早還是向各方備個案,否則現場這麼凌亂,我的員工早上來辦公時起哄,只會讓事情更加麻煩。玄瑋知道該怎麼應付媒體和警方。」他瞥向童玄瑋,換來童玄瑋頷首的保證。

  「Archer說得也對。」應御飛撫著淤青的下顎,他也得去看個醫生,否則明天臉恐怕會腫成山東大饅頭。

  「巳龍?」童玄瑋發覺應巳龍的失神。「不會吧?你睜著眼也能睡呀?」他伸出五指在應巳龍面前搖晃招魂。

  煙頭火紅一明一滅,應巳龍的目光直勾勾盯緊電視牆上停格畫面中的人影。

  「巳龍?」

  薄唇逸出煙霧,應巳龍瞇著雙眼,許久。

  「是他——」

  「你好像很煩惱?又作了怪夢嗎?」簡品蘊戳戳不知神遊到何處的應巳龍,口吻擔憂地問。

  利用星期假日的空閒,兩人抽空逛了台北車站附近的書街,又轉戰到速食店享受片刻中場休息,等會兒還得繼續在書街裡挖空。

  應巳龍搖搖頭苦笑。「我是現代人,有現代人的煩惱。」言下之意他所心煩的事和夢境無關。

  「聽我表姊說,應氏前幾天遭小偷了?」他煩的是這件事吧?

  「你表姊?她怎麼會知道?」童玄瑋動用周旋手段,將不明人士夜闖公司的事件在眾家媒體前硬生生壓了下來,除了警方高層和公司部分員工外,消息應該不可能流竄出去。

  「咦?我沒跟你提過嗎?我表姊是應氏集團的員工,而且遭小偷的辦公室剛好是她任職的部門噢。」白玉般的牙齒陷咬入飽滿多汁的漢堡內,咀嚼有聲。

  「她是Archer的員工?」這倒令他吃驚。

  簡品蘊點點頭。「而且她一畢業就進應氏工作,現在稱得上是老員工呢。對了,還好你們公司沒有遺失什麼重要的東西,不是嗎?」

  沒有遺失什麼重要的東西……

  應巳龍眼神微黯,腦海裡反覆映著昨晚監視錄影帶中的人影。物質上的損失都不足掛齒,但他煩心的是這次事件所失去的,或許是金錢無法衡量的——

  背叛。

  他撐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仍想不透「他」什麼會夜闖應氏、打傷御飛,應氏對「他」而言比任何一個人都來得重要呀!

  是什麼樣的情緒讓「他」展開行動?

  簡品蘊未曾發覺應巳龍眉宇間一閃而逝的皺蹙,她翻閱剛才採買的最新旅遊書籍,指著其中一張圖片。

  「我這次的行程準備從奮起湖玩起,再到阿里山看日出。」她喜孜孜地笑,將書攤在他面前,抵著他挺直的鼻樑。

  日出。這兩個字總算再度勾起他的全盤注意,暫且將難解的問題拋諸腦後。

  「怎麼沒聽你說要去看日出?」

  「呀?」她眨眨眼。「我只不過要去四天三夜,很快就回來啦。我想這種小小行程又不影響到我們下禮拜的見面時間所以沒想到要告訴你……好吧,既然你知道了,我會買禮物回來孝敬你的啦。」她還以為應巳龍是準備敲詐一份阿里山名產,海派地承諾。

  他原本準備脫口說出夢境中正巧也夢到賞日出,思緒一轉,話到嘴邊只給吞了下肚。

  他不希望與簡品蘊的關係及話題好像全圍繞在夢境中,撇開夢境不談,他想認識的是這個愛笑的「簡品蘊」。

  「有幾個人要去?」

  「只有我一個呀。」

  「你?」

  「又不是頭一回自己去玩了,四年前,也就是正式擁有投票權的十八歲開始,我都是自己自助旅遊的。」先把台灣玩透透,以後的目標就訂在環遊世界。

  「你家人放心嗎?」

  「說放心是騙人的,我第一次自己去阿里山,我老爸和大哥還驅車偷偷跟蹤我哩。」或許是跟蹤過後,發覺她有獨立自主的本錢,才漸漸放手讓她四處遊覽。「我每年都要上阿里山報到兩次呢。」纖指驕傲地伸出兩指。

  「那麼喜歡阿里山?」提到玩,她整張臉蛋像日光燈打開,亮了起來。

  「應該說我喜歡看得到日出的地方。我也喜歡看山看海或賞賞櫻花,但是對於日出就是不會膩,尤其是等待太陽從山巒露臉的前一分鐘是最漂亮和最令人期待的。」她托著腮幫子,神情好像正沉醉在自己勾勒出來的良辰美景,眷戀的模樣帶著容易滿足的喜笑。

  「看不出來你這麼愛玩。」他戲言道。

  「我以前雖然就對日出情有獨鍾,可也不是這麼愛玩,大概是經歷過一次很嚴重的車禍,差點要了我的小命,也足足讓我在病床上躺了好長的日子。

  說著,她拉高牛仔褲褲管,露出小腿上陳年的白色傷疤。

  「我還以為自己得一輩子依靠輪椅過活……那一陣子我很消極,可是除了做復健之外的所有時間只能坐著看電視,每次只要看到旅遊節目我就會哭,尤其是介紹日出的我總會哭得好慘……」簡品蘊雖然強撐起笑容輕啞的嗓音洩漏了地當時飽受病龐折騰的痛苦。

  「為什麼?」他看著她,不由自主想到另一個腳殘的女子。

  「我以為自己再也沒辦法欣賞日出嘛……那種恐懼在胡思亂想的腦袋裡一直糾結,到後來演變成歇斯底里。」一顆晶瑩的淚背叛她溢出眼眶。「整個腦袋中只有一個思緒——我要看日出!那時我還傻傻地想傚法毛毛蟲用爬的,爬到阿里山,可是才一爬出大門口就被大哥給抓回來,狠狠訓誡好幾個鐘頭。」她邊哭邊笑,所幸當時有家人的陪伴,否則她恐怕一厥不振,囚困在自怨自艾的情緒谷底。

  所以痊癒後的她像是要補足所有遺憾,也為了將來老到走不動的歲月裡,可以擁有彌足珍貴的回憶,她開始善待自己,盡量抽空往山上跑。

  她,不想帶著缺憾。

  應巳龍在心底不斷說服自己別將簡品蘊與夢境中的繭兒形形兩相重鱉,卻又從兩人身上發覺到太過相似的地方——

  尤其是簡品蘊斂著細眉,陳述屬於她的那段經歷,他的心頭彷彿又回到昨夜甫知那位名喚繭兒的女孩腿疾時的施憐。

  她們是不相同的人!應巳龍暗暗提醒自己。

  「身體健康果然才能擁有全世界。」簡品蘊平攤雙臂彷彿她的懷抱中是滿滿的希望眼角猶掛著一顆無色水淚,唇弧卻笑出最燦爛的完美半圓。

  「我可以跟你一塊上阿里山嗎?」他突然問。

  正大口吸著可樂的簡品蘊「噗」的一聲,菱嘴噴出強力可樂水柱,差點直接攻擊到應巳龍。

  「咳咳咳——你……你要跟我一起去?」簡品蘊猛力拍著胸脯,像是要將胸前傲人小山丘給夷成平地。

  應巳龍有默契地掏出手帕擦拭她的嘴角,對於她過度的反應感到有趣。

  「我也該在忙碌的工作壓力下尋求流通管道,放自己幾天假。」順便釐清關於應氏集團裡即將到來的那場鳳暴中,他所該扮演的角色。

  「可是我已經訂好火車票和旅館了……」雖然她訂的旅館房間正巧是雙人房,但是她和應巳龍孤男寡女又非親非故,要是讓老爸和大哥知道他們一塊出遊,會打斷她的狗腿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打地鋪。」

  介意?她當然介意!就算她不介意,家中那兩個保護欲過盛的男人恐怕……她腦中開始進行父兄犯下殺人重罪時的現場模擬,只不過榮登「被害者」的應巳龍對她所投注的同情目光毫無所覺。

  「還是我開車去吧,晚上我就睡車裡。」他再提案。

  「但——」

  他摸摸她的頭,還慇勤的為她拆卸包裹著另一種口味的漢堡油紙。

  「就這麼決定。再吃一個,等一下一起去買旅遊要準備的東西。」

  她還來不及表達反對意見,眼前的男人已經笑嘻嘻地拍案敲定。

  這算不算上了賊車?

  大哥前腳才將她送到火車站,應巳龍後腳就拎起她塞到車子裡,用安全帶牢牢綁死她。

  如果讓大哥看到她和應巳龍推備了大包小包的行囊說不定會誤解他們小兩口私奔哩。

  「你記得回來的時候一樣要把我載到火車站,我大哥知道我回程的火車時刻,他一定會來接我回家……」她嘟嘟囔囔、嘮嘮叨叨、嘀嘀咕咕。

  「你已經說了第五次,小簡。」

  「你等著吧,我還要再念十五次——今天的份。」接下來的四天三夜,應巳龍別想安寧度日。

  簡品蘊雙手合十,向天際懺悔。

  「我覺得好有罪惡感……」一想到大哥和爸爸佯裝安心的臉孔,千叮嚀萬交代不可以隨隨便便跟陌生怪人走,結果她下一刻就坐在老爸口中所定義的「陌生怪上」——應巳龍的車裡。

  反正在老爸的眼中企圖指染他寶貝女兒的臭男人全數獲頒「陌生怪人」的金牌。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壞事……嗚,她這樣算不算欺騙父兄呀?

  「罪惡感?不過是一起去著日出,哪來什麼罪惡感?」應巳龍對於她哀號的內容不甚明白。

  「我不讓大哥陪我去嘉義,結果卻跟你一起去……而且我壓根不敢提及你這個『同伴』,我覺得自己好像放羊的壞小孩。」

  「我看你大哥挺想陪你去阿里山的只要你當場點個頭他肯定會隨你上山下海。為什麼你不跟家人結伴同行?」他難掩好奇地問。

  簡品蘊不答反問:「你有沒有碰到某些事只想跟特定的人一塊做,只要身邊陪的人不同感覺就不對味?」

  應巳龍想了會兒,點頭。

  「這就對啦,像我在學校時會想跟A團體打排球,跟B團體做報告,跟C團體去逛街,每個朋友有不同的喜好,你總不會叫個運動白癡陪你打排球,這是強人所難。」她正是班上小團體中的游移份子,跟每個同學關係都好,但都不深交。「我以前看日出也找人陪過我,可就是不對勁,連那一天的日出都變成好乏味,然後……我會覺得好失落、好孤單,那種孤單不是自已一人獨處的感覺,而是……」

  她咬著唇,不知道用何種字眼來形容心頭強烈的懊惱。

  「茫然。」應巳龍提供字彙,這兩個字眼也是他每早從夢境中醒來的第一個念頭。

  「對!就是茫然!好像自己有一半是被掏空,原先熱烈期待著日出的那種心情會變成沉重包袱,就卡在胸口。」她的手掌貼在心窩,感受心跳鼓動。「後……這裡就會好疼。」

  不是肉體上真實的痛,卻扎扎實實盈滿胸口。

  「這一次有我作陪,你會有個印象深刻的美好回憶,我保證。」他自信的笑,也帶著些些寵溺。

  「口氣很大喔,萬一不呢?」

  「我請吃飯,並且全額給付出下回賞日出的費用當做補償。」他豪爽地允諾。

  這條件聽來很動人……反正所謂的「美好回憶」太主觀,她這個當事者不肯點頭說好,他永遠都是輸家。

  「呵呵……」簡品蘊急忙摀住逸出賊笑的紅唇,清清嗓音,「成交。」

  接下來還有長達數小時的車程,簡品蘊剝開兩根棒棒糖的包裝紙,一根餵養肚子裡的貪吃蟲,一根賞給辛勞的「司機先生」。

  「來,張嘴。」

  「我不要。」應巳龍皺眉,說完三個車後兩片唇瓣便像緊閉的蚌殼,開也不開。

  叫他像個小奶娃舔棒棒糖?!他才不幹!

  「你等一下開車開到睡著怎麼辦?」她突一轉念,「你昨晚有沒有睡好?還有沒有作夢?」萬一他又在夢境中翻擾整晚,難保長途開車會累垮身子。

  簡品蘊不由得投以擔憂的目光——擔心他出車禍,殃及池魚,而那池魚下是她簡大小姐。

  「就算我三天不睡都不會有事,放心,不會發生車禍。他轉向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笑得惡意。「記得每五分鐘叫醒我一次,我才不會開糊塗,以為自己騎在馬背上,忘了這裡是二十一世紀,擁有紅綠燈和交通警察的年代。」

  她當然聽得出應巳龍開玩笑的口吻,仍裝出一臉驚恐嚇壞的模樣。「我好後悔把生命交給你噢,趙子龍先生。」

  應巳龍深深望了她一眼。「你記得我『現在』的名字嗎?」

  「記得呀,應巳龍嘛。」

  「很好,以後不許叫我趙子龍。」

  可是趙子龍叫得很順口嘛!她以唇形嘟囔埋怨。

  接收到應巳龍以眼神投來的無聲威脅,她忙不迭點頭如搗蒜地保證改口。

  他深吸口氣語重心長。「我希望你面對我時是看著『應巳龍』,而不是作古千年的趙子龍。」

  「我一直都知道你就是你呀,我又不認識趙子龍而且現在也不是三國,我才不會呆呆地想著一個我完全不熟又不屬於現代的人——即使他是我心目中的大帥哥。」她嘀咕著。

  雖然不可否認,兩人的相識源自於她將趙子龍的形象硬套在他身上,但應巳龍是應巳龍,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變成趙子龍、如同趙子龍也無法取代應巳龍的存在價值。

  她的話輕若蚊吟,仍一字不漏滑入應巳龍的耳內。

  或許過度在意的人,是他。

  他的口氣像輕歎,「反覆反覆作著混亂的夢,有時我甚至會搞不清楚現在和你說話的人是哪一個我?或許總有一天,我會被自己每晚的夢境吞噬,我一直很盡力想把持住自己只有透過這樣的方式,我才能維持自己仍是應巳龍的事實……可是當你輕易叫出『趙子龍』三個字,我赫然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建構出來的保護膜脆弱得令我害怕,害怕它就破滅在你的聲音裡。

  頭一次見到她時,當她喚出這個名字,他心底的「他」便傳達強烈得無法扼止的狂潮,幾乎要傾巢而出。

  「你……你不要想太多,你不喜歡,以後我絕對不叫你趙……呃,那條龍,好不好?」

  她雖無法體會被一個夢境整整糾纏二十多年的困擾,但她在這男人身上看到了心力交瘁及試圖掙扎的痕跡。

  「這四天咱們好好玩,忘掉一切不愉快的事。」安撫他的同時,她也不斷叮嚀自己別再提起任何與夢境有關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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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將近晚上六點,他們抵達鄰近奮起潮的下榻旅館。

  在老闆娘親切和藹的笑容攻勢及左一句「甜蜜小夫妻」右一句「神仙眷屬」的呼喚中,兩人飛也似地逃進房內。

  也難怪,孤男寡女一同住宿,不是夫妻或情人還能是什麼?

  簡品蘊拿著旅社老闆娘提供的簡易路標圖研究,原先是打算先到奮起湖著名的老街逛逛,但應巳龍開了好幾個鐘頭的車,想必累癱了——她這個坐在車子裡打瞌睡的傢伙都嫌屁股坐疼了,何況是必須時時注意路況又得撥心思和她聊天的應家哥哥?

  簡品蘊批行李朗地板角落一放。「應家哥哥,我去買晚餐,你著要不要先洗個澡還是補眠一會兒?」

  應巳龍坐在軟呼呼的床上,頎長身子後仰,橫亙整張雙人床,慵懶的模樣看起來……好可口噢。

  「別買回來了,我們順道去老商逛逛,一講解決民生問題。」他打了個哈欠,洗脫平日西裝筆挺的正經,染上些些稚氣。

  「可是你不累嗎?」

  「還好,至少還能撐到凌晨一點之前。」應巳龍不再貪戀床鋪溫暖,一骨碌跳起身,朝她伸出手掌。

  兩人的手指對於彼此體溫的眷戀及熟悉已然超出他們的意識,彷彿天經地義的牽握交纏。

  簡品蘊輕甩著兩人交握的掌,像導遊船沿途為應巳龍講解奮起湖的風光歲月。

  奮起湖的老街有些相似於九份,有些店舖所販賣的商品是他們父母那一輩才見識過的老!」牌,甚至已經在尋常的便利超商和市超絕跡長達十數年的「古董」。

  啃了一個特大的鐵路便當,兩人又晃了兩大圈老街,夜晚的氣溫有些低,但卻不冷。不知是難得閒遊到淳樸鄉間之故,還是扣在指縫間的長指搔得她好癢,她的心情從來沒像此刻一樣的輕鬆。

  「我們好像老夫老妻逛大街咦。」恬然又自得的散步尤其像電視上某知名醬瓜廣告的情景。簡品蘊模仿起劇中老妻角色的台詞:「老廿,明呀早愛呷菜噢。」

  「我還大茂黑瓜咧。」

  簡品蘊讓他追得輕笑,偏偏有個不識相的傢伙拔來惱人電話。

  「應巳龍。」他接通手機,表情隨即沉了下來,只簡短的回答——嗯、好、不……等等單字,或保持數秒的沉默。

  簡品蘊看著應巳龍斂起笑容的俊臉。是誰打來的電話?怎麼他看起來不是很開心的模樣?

  「嘉義,四天三夜,你管太多了。」連續三句簡短回答顯示應巳龍沒多大興致繼續與電話彼端的人周旋。

  如果今天他是以這種冷淡口氣和她說電話,她一定會埋進棉被裡痛哭哀悼捶心肝的。

  「你很清楚,夠了,我知道御飛死不了,但我料想不到你竟然——」應巳龍眼眸瞇細,顧及身旁有個無事小嬌娃,他硬壓下欲衝口而出的話。「有什麼話等我回台北再說。」

  一股拉扯的力道使他略略垂下繃緊的臉孔。

  只見矮他不止一個頭高度的簡品蘊蠕動著唇瓣,另一隻沒與他交握的手臂做出一個又一個可愛逗趣的動作,只是蠟筆小新的招牌動作,又是櫻木花道自大的狂笑模樣。

  忍不住笑開的薄盾退離手機數公分,冷漠與溫柔同時出現在那張好看的容顏上,當然溫柔是給予她的。

  應巳龍小小聲對她說:「別逗了,我正在對某人發脾氣。」他知道她試圖移轉他不悅的情緒。

  別生氣嘛。她嘟起嘴,重複兩次唇形。

  應巳龍再度靠回手機聽筒,隨口搪塞數句後便收線關機。

  「是誰打來的?」她好奇地問。

  「打錯電話的。」

  她又不是白癡!用這種爛借口來欺瞞她,睜眼說瞎話!

  「御飛又是誰?」她從來不曾聽過他家族或親朋好友的事跡,最多只認識一個劉備先生。

  「家裡養的一隻……動物。」他沒說謊,人也是動物的一種。雖然對御飛有些抱歉——大概只維持一秒,但天高皇帝遠,反正火爆的應家三公子聽不到這番對話。

  「喔……我還以為是你的家人,因為我都不知道你的家庭概況。」

  「我有四個哥哥,我排行最小、」他倒是相當合作大方地供出,「照一二三四五來稱呼就行了,我們兄弟全出自於不同娘胎,至於我老爸在外頭有沒有私生子女我就不敢肯定了。」也許都已經排到三、四十號了。

  簡品蘊小嘴微開,有點……應該說相當驚訝。

  他爸爸娶了五個大小老婆?也難怪,報章雜誌上不也時常上演豪門世家的各房妻妾爭搶財產的新聞嗎?

  「應家哥哥,有錢人是不是不把婚姻和愛情當成一回事?」

  「婚姻跟愛情本來就不是一回事。有愛情不一定能結婚,結婚也不一定架構在愛情之上。」

  放眼望去,豪門望族的商業聯姻不計其數,多數是為了家族利益,像應家老大的婚姻就是其中之一——眾人預測,再不用幾個月,台灣的離婚怨偶將再添一對。

  他補充道:「不過我老爸可不是同時蓋了四、五間金屋來藏那些大媽、二媽們,他都是在經歷喪妻之慟後才追尋另一個春天,再度步入禮堂。」這一點也是他對老爸欽佩之處——娶五個老婆,剋死五個老婆,世界上絕對找不到比他更「硬命」的鰥夫。

  「矣……」向來偏愛刑案改編成的電視劇的她,腦中上演一幕幕恐怖又懸疑的畫面。

  「這麼湊巧?他該不會是……殺妻吧?」她咽嚥唾液。

  應巳龍失笑。

  殺妻?那個看到在廚房優閒逛大街的「小強」都會失聲尖叫,連舉起拖鞋殺蟑螂的勇氣也沒有的男人?

  「我們應家兄弟都很相信我老爸是清白的。」他為鰥夫老爸叫屈。

  「我只是隨便說說。」簡品蘊吐吐粉舌,投給他抱歉的眼光。她怎麼可以在兒子面前批評他的老爹呢?

  應巳龍不以為意地笑,掌中屬於她的肌膚又暖又嫩,他輕輕甩動自己的手臂,連帶牽動著她,在半空中有節奏地畫著一道道美滿圓弧。

  「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他,你一定會喜歡他,而他一定也會非常非常喜歡你——他想女兒想瘋了,結果所有的老婆都為他生兒子,這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偏偏五個兒子都沒有遺傳到母親的優點,除了應家老四無可避免有混到一半外國基因,其餘的全是道道地地的應家血。

  兩人踱回旅館,中原標準時間晚上十點半。

  簡品蘊趴在床上研究著明早出發的路線圖,應巳龍洗完澡,頂著濕漉漉散發從浴室裡出來。

  「明天早上我們去天塹奇觀那一帶,下午再到翠竹坡,雖然你有開車來,但有些山路車子是開不進去的,恐怕要走很長很長的一段路。」簡品蘊咬著筆桿,背對著應巳龍道,「你說這個行程好不好?」

  「你吩咐,我隨意。」白色大毛巾復在他頭上,左右來回擦拭著混雜肥皂香氣及洗髮精的髮梢。

  「我去年來奮起湖完全靠著這兩條小象腿,一步一腳印的走下去,還很可恥的在半路上搭警察伯伯的便車……」她回過頭,發覺應巳龍在整理背包,從中拿出隨身物品和一瓶礦泉水。「你在做什麼?」

  「準備睡覺呀。」他的回答好像簡品蘊問了個多蠢的問題。

  就在應巳龍的手觸及門把時,簡品蘊秉持著不恥下問的最高原則。「既然要睡覺,你又要上哪裡去?」

  「車裡。」他偏過頭,眨動著看來好無辜的黑眸,一閃一閃亮晶晶——控訴著她準備無情地將可憐男人趕離溫暖的房間。

  他辛辛苦苦開了那麼久的車子,姑且不論耗費的寶貴光陰,油資也夠可觀的,還有他向公司請假所扣除的薪資所得及全勤獎,加加減減都是佔不到好處的絕對虧損,現在還得可憐兮兮窩回窄小的車座……

  心底因他任勞任怨的眼神激起好內疚的感覺,她完全忘了當初是應巳龍自願跟來嘉義。

  「你、你睡這裡就好了啦!反、反正床也有了,地板也很寬敞,雖然你的手長腳長,但應該夠你睡的了,你今天開了一整天的車,晚上還得睡車子裡……你不累,我都替你覺得累。」她沒有別的意思噢,只是發揮善良的同胞愛,收留他窩在房間一角。

  見應巳龍沒有反應,直挺挺站在門扉前,簡品蘊繼續努力說服他,「而且你的頭髮還沒擦乾,會感冒的。」

  呃,這個理由有點遜耶……

  「你如果不想睡地板,那我用棉被在床鋪中間隔條楚河漢界。「拍拍左邊床鋪,「你、你、你就睡這邊好了,反正我一個人用這麼大張的床好奢侈。」

  呃,怎麼還是沒有動靜呢?

  「俄們雖然還沒認識一年半載,但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嘛……」好,努力阿諛諂媚,多說應家哥哥的好話。

  可惜他不為所動。

  「我的睡癖很好的,你絕對不用擔心明早醒來時發現我滾過界線,纏壓在你身上。」

  她不死心再加注有利於他的條件。

  「就算我真的不小心滾過楚河漢界,你再把我回去原位不就得了?」她大大退讓一步,甚至大方提供給他「動用私刑」的最高權利。

  她已經苦口婆心地再三「勸誘」,奈何應巳龍似乎不受影響。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染指你的清白啦!」

  最後一句「保證」衝出口,伴隨火辣辣的焚臉烈焰,嬌小身軀如狂風掃進浴室,砰的一聲甩上門。

  接著便是強力蓮蓬頭沖刷而降的聲響,顯示著某人在浴室中借由冷水來熄滅燎原火紅在嬌顏上氾濫的跡象。

  誰說沖冷水是男人的專利?

  應巳龍雙手插在口袋裡,維持面對門扉的姿勢,唇角帶著感動,噢……這種笑容不能稱之為感動,而是——

  得逞。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清淺的笑聲滾出喉間,卻在洩漏出口前溼設在不曾卸下笑意的唇瓣裡。


  簡品蘊足足在浴室裡洗了一個多小時的澡,等到她賊頭賊腦從浴室探出小臉,應巳龍已經佔據在雙人床鋪左半邊,原先寬敞的床看來瞬間縮小一號。

  他睡著了?

  「應家哥哥?」她呼喚的聲音只能容許蟑螂螞蟻這類小昆蟲所所聞,大概比蚊子振翅聲大一點。

  沒反應,但也沒聽到打呼聲。

  她爬進內側床位,盡可能不產生過度劇烈的震動及噪音吵醒「枕邊人」。

  應巳龍靜躺攤平,規規矩矩享受屬於他一半權利的被單,她也滑進被窩裡。

  他體溫煨暖棉被蓋起來好舒服喔!

  呼出小小一口滿足的淺歎,她偏著頭,看著他濃黑墨發頑皮遮掩下的容顏。

  他好像睡得很熟。

  可是……

  哪有人睡著了,眉頭竟然皺得比百褶裙還多褶?!說不定有只蚊子飛過去還會不小心被這一波波眉頭蹙浪給活活夾死!

  簡品蘊看不過去,伸出食指在應巳龍兩眉之間戳戳戳——試圖讓食指發揮熨斗的重責大任,熨平不聽話的擰緊眉心。

  「不要皺眉啦,很醜很醜耶。」她壓低音量嘀嘀咕咕地衷心認為他還是平時正經中帶點風趣的模樣好看。「睡覺是人生一大樂事,你怎麼睡得這麼不安穩……」

  倏地,她想到應巳龍曾說過他有個「作怪夢」的特質,難道他現在正身處夢境?但這個夢看來不是啥好夢,否則他不會在熟睡間仍無法放鬆精神……而且他渾身的肌肉繃得好緊!像根滿弦的弓,蓄勢待發……可是她好怕他這把弓會在強力拉扯間應聲折斷!

  「應家哥哥!」顧不得擾人清夢的罪惡,簡品蘊搖晃應巳龍冒著豆大汗珠的臂膀,試圖幫助他由夢境中回歸現實。「應巳龍!醒來啦!」

  即使進人深沉的夢眠狀態,依然很難忽視耳畔騷擾的嘈雜聲。

  低吟聲由應巳龍喉頭流洩而出,爾後慢動作地撐開眼瞼,帶著朦朧。

  他的手掌游移到自己汗濕的右額,半復住瞳孔,嘎啞的噪音輕喃:「繭兒?」

  「我是簡品蘊,小簡!」她強力捍衛自己的姓名權,忽視方纔那兩個字滑出他雙唇時帶來的一瞬間不悅。

  應巳龍撐起疲累的眼皮,側首凝睇著她,蒙黑烏瞳逐漸恢復專注的清亮,而聲音慵懶的仍如一江足以溺斃人的春水。

  「……天亮了?」

  「不是。距離你剛剛睡著大概才過兩個小時。」她瞄了眼手錶。

  「那……你為什麼叫醒我?」應巳龍苦笑,害他還以為自己睡過頭。

  因為你睡著的模樣好恐怖,好像身處在駭人的地獄裡,眉頭皺得比沙皮狗還多褶,雖然你沒有夢囈或尖叫,可是我怕如果沒叫醒你,你就會被惡夢給吞噬掉——你看自己的手掌。

  她抓起他的手腕,迫使他攤開猶自握拳的五指,掌心裡仍有五指指尖深陷皮肉的紅痕,足見方纔他收握拳頭的力道有多強勁。

  他收回自己的手,爬梳著微濕的發。「嚇到你了?」

  她搖搖頭。

  「我沒事,只是在作夢。」他起身為自己倒了杯水,輕啜。

  這樣的夢境對他早已司空見慣,甚至如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

  「又是有關於亂世的那個連續夢?還是夢到叫『繭兒』的女於?」

  應巳龍靠坐回床沿,拉好棉被,不讓一絲一毫的冷意竄進包裹著她嬌小身軀的被窩。

  「的確是那場永無止境的夢,但這回我沒有夢到繭兒。」他曾在張開眼的一瞬間以為看到了螢兒,而實際上那張擔憂的臉孔是簡品蘊。

  簡品蘊蜷起身軀,躺在枕上靜靜地望向他。

  應巳龍接續道:「這場夢境看來很像在……逃難,而且逃得有點狼狽。」他還來不及釐清更多疑點,就被她給挖了起來。

  「逃難?為什麼要逃難?」她不由自主地往三國歷史想去,但三國歷史中的逃出場景太多了……

  「好像是兵馬設有敵方的萬分之一,又毫無援助,所以不得不逃。」應巳龍手掌撐在後腦勺,將夢中所感受到的原因向她吐露。

  「哪有沒有逃成功?」簡品蘊再度發揮好奇寶寶的本性。

  「我不知道,還沒開始逃呢。」只是夢境中仍免不了數場兵戎相向。

  「你如果躺下來繼續睡,會不會從剛才被我打斷的那幕畫面開始作起?」

  「按照過往的經驗來說,會。」所有關於戰事的情節都不間斷或跳過,只除了關於「繭兒」的部分幾乎是拼拼湊湊,令人理不清頭緒。

  「你還要再睡嗎?」她露出愁雲慘霧的神情。

  還沒開始逃難,他臉都表情就如此駭人,要是夢境中的逃難大戲開始上檔,他豈不是面目猙獰,整整一夜的精神折磨?

  「我好像沒有其他選擇。」應巳龍安然俯低身子,臉孔與她的近在咫尺,讓簡品蘊臉蛋不由自主地紅灩起來。

  他笑了笑,像個準備說床邊故事給掌上明珠聽的好爸爸,安撫地拍拍她肩膀。

  「你別緊張,我不會將夢境中又叫又殺的戰爭搬到現實生活中來夢遊,也不會比手畫腳的誤K到你,更不會鬼吼鬼叫製造噪音。我的夢境雖然詭異但絕對不會影響到旁人的睡眠品質你安心睡你的覺。

  「那你呢?」清靈杏眼蘊著好深好濃的不安。

  「繼續睡呀。」他回答得輕鬆,身軀鑽回被窩。

  「可是又作惡夢怎麼辦?」

  「既然無法避免,那就繼續作吧,反正牙一咬就結束了。」他安慰著看來比他這個當事者更擔心、更害怕的簡品蘊。

  「還是我們不要睡黨,做些別的事,好不好?」她提議。

  她才不忍心自己睡得安穩,而這個飽受夢境所苦的男人孤零零作著惡夢。

  「笨蛋小簡,不要在這種夜黑風高又孤男寡女的凌晨時分說這麼曖昧的話,否則我不保證你會有什麼下場。」應巳龍哭笑不得,賞她一個白眼。

  簡品蘊愣了一下,隨即驚覺自己說了什麼曖昧蠢話忙不迭搖晃著陷在枕頭裡的腦袋,澄清自己絕沒有引人犯罪的念頭。

  「我、我我我不、不是那種意思!不、不睡覺做做別的事、像、像打打撲克牌啦,說說鬼故事呀,再不然看、看看電視也可以嘛。」她伸手在床頭搜尋,總算讓她摸到電視遙控器。

  漆黑的螢幕閃過開機亮光,未見影像先有聲——而且還是媚入骨髓的嬌吟和濃重的男性低狺聲。

  未成年的乖寶寶早該上床睡覺的深夜時分裡,電視螢幕上演著兩具光裸軀體領銜主演的激烈妖精打架戲碼。

  「哇——」簡品蘊高分貝驚聲尖叫,蓋過電視裡傳來的呻吟浪叫,她甩掉手中彷彿會燙人的遙控器,掀起棉被復住羞慚火紅的臉蛋。

  應巳龍關掉電源,解除了這種突發的尷尬雖然他也被嚇到了。

  「意外,這只是過外……」縮在被單裡抖顫的她,苦著一張小臉,聲音悶悶地從棉被下傳來。

  「我知道你的好意,也心領了,你還是睡吧,否則明天怎麼有精神玩呢?」

  滴溜溜的大眼探出被單,盯著試圖哄她睡覺的男人。

  「應家哥哥……」她似乎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定。

  「嗯?」

  沉默許久,她終於囁嚅地說下去。

  「你、你如果想看剛剛那個頻道也沒關係,我可以躲在棉被裡不妨礙你,你、你慢慢看,音量不要聞太大聲,不然我會睡不著的……」她鼓足勇氣,把心底最善解人意的句子說出口。

  教他在身旁躺了個溫香暖玉俏娃娃的同時,欣賞令男人血脈僨張的十八禁影片?!她太高估男人的理性了吧?!

  應巳龍完全懶得與她爭論,乾脆故意板起臉孔,拉下復住她半張臉蛋的棉被,以免她在被他掐死之前就先悶死。

  「簡品蘊,現在,睡覺!」他刻意擠出最冷硬的嗓音不讓笑意露出馬腳。「否則我就真的跟你『做些別的事』!」

  「你在開玩笑吧!」怎麼可以這樣威脅人?

  「想試試?」他問得陰柔。

  她急忙搖頭並用力閉起雙眼,以行動來證明自己捍衛寶貴貞操的決心。

  房內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傳來鄉野山林間的蟲鳴狗叫。

  不知經過多久,簡品蘊悄悄張開一邊眼瞼,觀察枕邊人的熟睡程度。

  他的睡相實在太平穩,雖然這回眉頭沒有誇張擰聚但呼吸聲規律又沉穩。依她的判斷,這男人應該已經睡得不省人事。

  被單下的小毛手開始朝應巳龍的方向蠕動行,努力探索著。

  咦?怎麼摸不到咧?

  「藏到哪裡去了?」她嘟嚷著。

  原先偷偷摸摸的毛手乾脆大搖大擺攤開五指,加大夜襲範圍。確定前方十五公分之內沒有她搜索的目標,毛手緩緩爬上他的胸膛。

  「有了。」她咧嘴一笑,五指將「目標物」收攏在手中。

  「嘿嘿,這樣一來我就不用擔心你作惡夢。」她滿意地低語。「因為我會叫醒你的。」

  完成夜襲任務的她,總算能完全合起千斤重的眼皮,咕噥數聲便沉沉睡去。

  暗黃燈光下,應巳龍睜開假寐的眼,凝覷著憨睡的臉蛋。她的左手牢牢握住他的右掌,五根細長的指鑲嵌在他的指縫,體溫略低。

  她一定是認為身處惡夢的他會不由自主地掄拳,而安躺在他掌間的柔荑只要接收到壓迫的力道,她便立刻喚他清醒,不讓他在惡夢中多待一秒……

  隨著意識逐漸朦朧,唇角卻勾起釋然的笑痕。

  今晚,應該會有場好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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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到清晨五點,應巳龍已經清醒,右手臂還清清楚楚帶著好像被數輛大卡車來回碾壓的劇痛。

  昨夜後半段的夢境他只記得一直在劈砍突刺,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到最後連手臂的所有知覺也喪失掉。

  汗水濕透整件T恤,髮梢甚至持續滴落著水珠。

  應巳龍放棄舉起右手拭汗,除了手臂無力之外,另一個原因也是睡得香沉的簡品蘊仍然牢牢地握住他的右手。

  她的睡姿一如昨夜入睡時的模樣,連翹勾在左臉頰上的髮絲也依舊保持相同弧度,果真如她所言,她的睡癖可真好,恐怕連翻身也不曾吧?

  輕輕扳開扣在他指鍵的細指,兩人的掌心都呈現煨熱的紅痕。

  如此細微的舉動仍是驚醒了她,簡品蘊杏眼微瞇,嬌憨而略顯沙啞的噪音輕喚:「應家哥哥?」

  「還沒天亮,再睡一會兒。」他以近乎耳語的催眠音量哄著她,語氣中滿是寵溺。

  左臂撐在她枕畔,陷成一個窟窿,而她的額頭就貼在他的腕脈間,小嘴發出輕淺的吁吐聲。

  「一起睡……」她側著身軀,雙手攀住他的左手,眼瞼再度完全密合。

  她又睡沉了。

  他伸手撥開她的劉海,俯下身子,雙唇眷戀地貼觸在她眉心,發覺自己頰邊的汗水落在白皙臉蛋上,他移動拇指輕巧拭去,而後起身脫掉濕漉漉的上衣。

  「身材好好噢……」身後的偷窺娃娃神智不清中仍不忘發表欣賞感言,五秒後細呼聲又均勻傳來。

  應巳龍彎身打量著她,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動數回發覺她三魂七魄壓根還逗留在周公家泡茶聊天。

  然而,當他拎著毛巾抹擦去渾身汗水時,她的聲音再度飄出。

  「給你九十分……」呼嚕嚕咕噥一聲,這回多了句高分的評語。

  「什麼九十分?」

  「身材……」

  「簡品蘊,你在裝睡?」

  回應他的是蠕動兩下的唇瓣及困盹的憨顏。

  瞧她睡得多安洋!他睡著時的神情好像從來沒有這股無憂無慮,充滿愉悅。

  「真令人嫉妒。你到底作了什麼樣的好夢?」他的食指像逗弄貓兒似的搔搔她回潤下巴,換來睡娃娃伸手一掌撥開令人呵笑的指尖。

  應巳龍含著笑窩回床上,將她連人帶被環在臂彎中。

  「別忘了分些美夢給我。」他輕聲道,貪心地賴在她枕邊多享受一會幾愜意及滿足。

  或許再多一小時……

  兩小時也沒關係……



  這一賴床,足足賴掉十五個小時。

  等兩個人完全清醒後,太陽已經再度下了山結束一天勤奮的工作,也終結了簡品蘊前一天辛辛苦苦規劃的行程。

  嗚……她的天塹奇觀、石幻谷、翠竹坡、明月窟、流星巖啦——

  「你不是說要叫我起床的嗎?」這廂哀淒淒地問。

  「我睡得太熟了。不過某人不是拍胸脯保證自己不需要旅館提供的Morning  Call服務,時間一到就自動清醒?」那廂看來毫無歉意。

  「我每次要醒過來你就說還早還早、再睡再睡的!」這廂加大火力繼續開炮,就是要對方低頭認錯。

  「窗外的光線很朦朧,我以為才清晨六點不到麻。」那廂聳聳肩,一到急於脫罪的模樣,換來右肩胛脫臼似的劇痛。

  但很快的,他忽略那股痛楚,因為從來沒睡過一場甜甜好覺的他這回倒是全部補了回來,十五個小時中除了誘哄簡品蘊繼續睡的短短數秒清醒之外,其餘則是無夢無念的熟睡。

  這使他看來神清氣爽。

  清晨六點?!是六點沒錯,只不過前頭所冠上的是傍晚!她簡直要媲美她的睡仙表姐!簡品蘊翻翻白眼。

  「睡過了今晚,明天一早就要告別這裡,而我這次來奮起湖的回憶竟然只有一個超大的鐵路便當!」她的口氣好怨、好恨。

  「下次我再陪你來。」逝去的光陰再怎麼哀號也不可能回來,還是務實點得好。

  簡品蘊總算不甘不願地點點頭。

  「你看起來心情很好,是不是後來作了好夢?」

  「心情是不錯,不過跟夢境沒有關係。」應巳龍回答。

  若真要說,昨晚的那場夢壓根不能算好,真正有關聯的是仰著小腦袋瓜凝視他的簡品蘊。

  「簡家妹妹,你說些關於三國趙於龍的歷史故事來聽,好嗎?」他突然迫切想弄清楚他每天晚上所經歷的究竟是曾經發生的事實,抑或只是南柯一夢。

  若是有關於「他」的過去,「他」又希望他做些什麼呢?

  「咦?我還以為你討厭他哩。」簡品蘊放下手中無緣拜訪尋幽的地圖。「你想聽哪一段?」

  她老爸可是堂堂歷史博士,而她從小到大的枕邊故事不外乎戰國七雄、荊軻刺秦和三國演義。

  「都好。」他只想更深入去瞭解某些場景。

  簡品蘊想了想開始介紹——

  「趙雲,字子龍,常山真定人,身長八尺以現代方式來換算就是一百八十九公分左右,原屬公孫瓚麾下。西元一九九年,袁紹大敗公孫瓚後便追隨劉備,終生不渝。據說他為人公正自律、威嚴莊重,長相又帥,又肯用大腦思考不像一般武將逞勇好鬥,賣弄一身肌肉,不過他當然還是有缺點的。」誇獎完一堆優點後,她附加上但書。

  「什麼缺點?」

  「對劉備太過忠心。」

  「這也算缺點?」高尚的忠誠度可是武將最大的驕傲。

  「沒辦法,我就是討厭劉備嘛。」簡品蘊乾笑兩聲,「若要提到趙子龍,就從『單騎救阿斗』開始講吧,這一段可是描寫趙雲最最出色的橋段噢。」

  說書人終於決定了主題,清清喉嚨開始講古。「西元二○八年,曹操吞完北邊大部分的版圖,大軍轉而由許昌南下要攻打荊襄,大概有一百多萬兵馬吧,寄居在劉表勢力範圍之下的劉備只有區區數千的殘兵,雖然他請出諸葛亮,可是以天時、地利、人和來說根本擋不住曹操的攻勢,結果劉備軍帶著新野、樊城兩縣的百姓一路開始逃難——」簡品蘊突地一頓。

  逃難……他昨兒個不就是作著關於逃難的夢?

  「應家哥哥,你是不是夢見什麼關於趙雲的事?」她笑得好期待。

  「我想是吧。」他聳肩,換來房胛又一陣抽痛,他扣住右臂以減輕不適。「你剛剛說逃難,然後呢?」

  「拖著成千上萬的老百姓,跑也跑不快,所以在當陽縣就被追兵給趕上啦。軍民衝突,雞飛狗跳,一陣淅瀝嘩啦、乒乒乓乓劉備跑啦。」她口吻再輕鬆不過,眸間卻漸漸暗淡失彩。「拋下妻兒百姓,就這麼跑了。他原本還信誓旦旦向兩縣百姓保證絕不棄他們而走,百姓也是如此信任著他,結果……危難之中,他還是棄民而走。」

  這就是他所說的不棄嗎?何苦給百姓希冀、給百姓夢幻,最終只換來屍填原野的淒涼?

  他想起了夢裡繭兒字字泣淚的控訴。

  「歷史當然不會明白告訴我們,那些百姓被拋棄之後的慘狀,因為他們的價值永遠也比不上丹青留名的英雄也或許……因為那是一個亂世吧。」

  應巳龍半合雙眸,幕幕記憶回籠。

  在他夢裡那一大片竄動的黑浪,就是無助逃脫的千萬百姓吧?那刺耳的哭嚷聲就是在指控著他們所帶來的災難吧。

  「然後還連累趙雲單槍匹馬,勇闖曹軍陣營救回劉備的兒子阿斗。」她仍滔滔不絕、嘰嘰喳喳,「趙雲在敵方領地找尋阿斗和甘、糜兩夫人,聽說趙雲總共做掉了曹軍五十多員的大將,身上的白袍都被那些人的血給噴濺成紅色的可見他砍得多辛苦。」她雙臂揮畫出衝鋒陷陣的英勇姿勢,又說又演。

  「難怪我的手臂會這麼痛。」應巳龍低喃。因為砍得特別起勁,也無怪乎比以加所有夢境的後遺症來得慘烈。

  簡品蘊睜圓眼,「這句話聽起來有一種認命的感覺噢,應家哥哥?」

  「什麼叫從命的感覺?」

  「就是好像有人接受了自己與某位名將的關聯呀。」她俏皮地眨眨眼。

  他可不是自願接受而是夢境中的「他」已經直接把姓名都嚷嚷出來了。

  「這種關聯性沒啥值得慶祝的。」他想知道的不是「他」是不是趙子龍,而是名喚繭兒的姑娘。「昨夜,或許就是你所說的那段逃難,我夢到了繭兒,她也身在其中,哀哀地陳述著無能為力的悲論……」

  應巳龍將夢境簡單敘述一回,每個畫面都像親身經歷。

  末了,簡品蘊撐著頰問:「『他』是不是想告訴你,『他』喜歡繭兒?可是單憑這麼簡單的念頭能強悍到足以影響你嗎?『他』都作古千年了,這種情感上的羈絆怎麼可能穿越古今傳達給你?還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令『他』悔恨的憾事?」

  話畢,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別談這種子虛烏有的事啦!」簡品蘊擺擺手,牽起笑渦。「『他』的故事已經是無法更改了嘛,再差再壞也只能變成夢境,而不可能影響應家哥哥你真真實實的生活,不是嗎?」她兩手食指點觸在應巳龍頰邊,「來來來,笑一個。」

  應巳龍捧場地給她一個敷衍了事的笑。

  他沒有辦法像她這般樂觀地等待下一場未知的夢境。

  等待下一個令他膽戰心驚的結局……

  驅車往阿里山前進!

  天霽雲清就代表著欣賞到完美日出的可能性增加到百分之七十!這讓簡品蘊笑得合不攏嘴,一掃賴床十五個小時的陰霾。

  一路上她努力轉移話題,絕口不提「睡」、「夢境」、「幻想」、「趙雲」或「趙子龍」這些禁忌字眼,雖然應巳龍表現得一派無所謂,她還是小心翼翼。

  因為她不是當事者,無法體會連續二十年每晚在夢境中反覆的痛苦,如果換做是她,也許早就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這也是前一天奮起湖之夜,她放鬆心情與他「努力」睡、「用力」睡的原因之一——

  因為他那時睡覺的樣子好可愛,不皺眉頭、不繃緊神經,嘴角還掛上淺淺的笑容。他說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作夢的安穩睡眠,唯一一次……

  聽起來真令人於心不忍。

  如果可以,她願意替他作一次夢,以換取他更飽足的睡眠,也讓她體會他在夢境中所承受的過去……

  「小麻雀怎麼突然安靜下來,在想什麼?」應巳龍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調侃道。

  「小麻雀?哪裡?在哪裡?」她的反應足足慢了半拍疑惑地追問。

  「簡家小麻雀妹妹。」他笑。

  原來是在暗諷她?!哼哼。

  「在想上阿里山後的行程。」她隨口胡謅「現在不是櫻花季,我不知道等一下要做什麼……不然我們去逛特產店好了,順便採買一些孝敬老爸和哥哥的禮物。」「你以前上阿里山都怎麼打發?」

  「睡。我會養足精神去看日出。」得趕在太陽公公還設起床的凌晨四點上山,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是種很大的挑戰。

  不過「睡」對應家哥哥來說不是啥幸福的享受,所以她決定改變行程。

  唔……她剛剛好像說了禁忌的字眼耶。偷瞄一眼應巳龍操控方向盤的手背——好加在,還沒有青筋浮現。上移六十公分,臉部表情和藹可親。看來他是沒聽清楚,她欣慰地悄悄吁出一口氣。

  「我覺得咱們來到嘉義後好伙就是一直睡一直睡。」跟一般人旅遊可真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差。

  她以為應巳龍在埋怨,急急保證,「今天晚上我們就不要睡,等凌晨四點梳洗繁理完畢,直接上山。「哇哇——他又說了一次「睡」這個字眼了啦!

  「你撐得住?」

  「猴——你的口氣在輕視我喔。」她伸出食指指責口無遮攔的傢伙「才一天不『X』,我才不會黨得累,當然撐得住呀!應家哥哥,你才該擔心自己『X』不『X』得著,別到時又在床上賴了十五個小時。」所有的「睡」字被她用唇形含糊帶過,像個瞬間破滅的七彩肥皂泡泡,只有無聲的啵一聲。

  「你在說什麼?『X』是什麼?」他只見她唇形快速變換了一個字眼立即遞補而上,偏偏就是有一個字跳過。

  「X就是x嘛。」她投給應巳龍一個「你好遜」的眼神,懶得多做說明。「應家哥哥,你看!天好藍、雲好白喔,不像台北市的天空,灰濛濛的。」她指著車窗外的自然景觀。

  「雲從龍,風從虎。」他沒頭設腦冒出這句話,片刻才想到難怪總覺得好順口,原來他曾在夢中聽過。

  「趙雲的字『子龍』就是因為這句話而來的喔,古代人取字很有趣呢,就是名的延伸或相輔,再不然就是輩分排行、像關平字『坦之』,平坦、平坦嘛!關羽字『雲長』,展翅入雲——」

  喔哦……她剛剛是不是又不小心破了戒?

  簡品蘊張著嘴,合也不是,繼續說也不是,比畫的手勢還僵在半空中,動作像是突然被按了停格的電視人物。

  應巳龍空出一隻手臂,五指直接揉搓上她的短髮。「又發呆?」

  「會不會覺得我很討厭,老是不留心一直提到你不喜歡聽的字眼?」

  「你所謂不喜歡的字眼是什麼?睡覺?作夢?趙子龍?」他反問,直到她點點頭,才繼續道:「我為什麼要討厭這些字眼?喔——原來剛才那個『X』是其中某個字彙。」他恍然大悟,露出笑容。「簡家妹妹,你別用這麼細緻的心思來猜想我,我不是個承受不了現實的男人,OK?」

  「我只是想將傷害減到最低嘛。」

  「想將傷害減到最低,那你恐怕得將自己綁在我的身上,有你這帖安眠藥,至少我還可能換來一段幸福的無夢仙境。」他思索著這個可能性,並為此漾出大男孩般的陽光笑靨。

  「安眠藥?!」簡品蘊嘟起嘴,難道她的價值只有區區安眠的作用嗎?她才不想單單做安眠藥咧,她想做——

  轟的一聲,紅辣辣的艷彩在她臉蛋上炸開,沿著頭部開始向下狂掃蔓延,連指尖都染上好深的赤紅。

  她在想什麼呀?!他們、他們才認識多久而已,她連他的祖宗八代都還不清不楚,竟然幻想著……

  她反應激烈地猛甩頭,硬要將腦子裡閃過曖昧的字眼給甩出腦袋。

  「你乩童呀?」應巳龍詫異地問。姿勢及頭顱晃動的頻率簡直如出一轍。

  簡品蘊壓根沒聽清楚他問活的內容,只是持續不斷地搖頭,暈眩混亂又心虛地道:「我沒有對你心懷不軌!我沒有貪戀你的美色!我也設有想把你剝得一乾二淨!我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應巳龍單手掌控方向盤,右手直接扣住她的下顎,總算讓她腦裡整鍋的漿糊全數歸回原位,只不過眼前的大小星星不斷旋轉。

  俐落轉過山路彎道後,他才將她的臉轉過來與他鼻眼相對,露齒一笑。

  「可是我有,我有對你心懷不軌,我有貪戀你的美色,我也有想把你剝得一乾二淨——我有。」直接竄改她的版本,盜用她的版權,只不過否定句替換成了肯定,而且是十足的肯定。

  砰!

  他的話如同顏面正擊的殞石,強而有力又令她措手不及,在好不容易恢復平如的心湖撞出一個漩渦,開始旋轉。旋轉、再旋轉……

  而她的耳膜自從接收了那句青天霹靂宇宙無敵大刺激之後,便展開惡性罷工,一直到車子穩穩地停在阿里山旅館附近,一直到吃完飯,一直到逛完特產店回旅社,她的腦子裡仍然只有這一句話在迴盪。

  怎麼辦?

  這、這實在是……

  太幸福了!

  簡直就像懷春少女向暗戀的男生告白時,那個男生也清清楚楚的回應喜歡的心倩!

  簡品蘊終於在所有思緒分門別類完畢後,露出一個接一個愣愣傻傻的笑,周圍十公尺之內好像有幾百個小天使在歡唱奏樂,快樂得令她想跳舞!快樂得令她打開準備買回家孝敬老爸的小米酒,乾杯!

  小蝴蝶在寬敞的床上以手為羽翼翩翩起舞,並且自己為自己哼曲伴奏。

  我跳我跳我咧跳跳跳——高難度的十圈踮腳回身旋轉後,悲劇發生了。

  「哇——」小蝴蝶伴隨哀號尖叫、玻璃杯碎裂聲失足墜床,以極難看又狼狽的模樣摔癱在地板上。「好痛……」果然是樂極生悲。「咦?這是什麼東東?」

  簡品蘊在梳妝台下、拖鞋隱蔽處挖出一個四方形的銀色包裝物品,上頭書著她好熟悉的圖案——前幾天她看過!就是深夜頻道裡妖精打架的漫畫版嘛!

  這一小包東西不做第二聯想,八成是哪對恩愛甜蜜的鴛鴦所掛失的閨房用品——未拆開使用的保險套。

  杏眼停留在錫箔包裝上,滴溜溜地快速搜尋房間裡應家哥哥的蹤跡。

  很好,不在。

  她撕開包裝,緩緩拉起裡頭的半透明「小氣球」。她當然知道小氣球的正確用途及功效,但現在的她更想驗證一件事,一件電影中時常發生的事。

  「呼——」鼓成青蛙似的飽滿雙頰使勁朝「小氣」吹氣,開口邊緣比一般正常的氣球還寬上數倍,加上酒精後作力的影響,使充氣的工作更形困難。

  好不容易長條狀的氣球成型,她已經掏空肺裡所有空氣。

  「原來真的能吹耶。」她正準備將保險套的開口處打個小結,門扉喀喳一聲推開,應巳龍疑惑地看著曲膝坐在地毯上,握著造型怪異的氣球,一地呆愕的簡品蘊。

  「你在做什麼?」他當然知道怪異氣球的正確名稱,但仍問道。

  手中的氣球在僵硬的指節中瞬間消氣、癱軟,回復它原有的模樣。

  她終於能體會在房裡偷看A片或色情書刊被父母當場活逮時的感覺及尷尬。明知道是多此一舉,她還是手忙腳亂地將保險套藏到身後。

  「我不小心撿到一個保險套……反、反正我們又用不到……」她結結巴巴,差點咬到舌頭。

  停!這句話的語法怪怪的耶……

  簡品蘊倒轉回想方才由自己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好像沒用錯詞,可是怎麼聽起來好曖昧……

  反正我們又用不到……我們又……

  對了她不應該用「我們」這種主詞嘛,好像他們該做沒做似的。沒關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我是說你又用不到,我也不用呀,所以試試看是不是真的像電影演的可以拿來當氣球玩,可是經過我好學不倦的實驗證明結果,好難吹噢。」嘿嘿,把主詞分成兩個,聽起來就比較正常了吧?

  簡品蘊站起身腳下踉蹌,差點踩進碎玻璃散佈的危險區,所幸應巳龍反應夠快地拎起她,使她免去一場血光之災。

  應巳龍皺起眉,嗅到好濃的嗆鼻味。「你喝酒了?」

  「一咪咪而已啦。」她指指梳妝台上的酒瓶,證明自己只喝了一小杯……也好像是兩杯、三杯……反正她酒量好得很,呵。

  「你喝掉了半瓶。」應巳龍讓她站在安全的床鋪上,小蝴蝶繼續輕飄飄飛舞旋轉,早早忘卻方才偷玩保險套被活逮的尷尬,心花怒放的再度回歸令她傻笑的念頭上——

  好幸福!好快樂!她是最最幸運的簡品蘊,啦啦啦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一會兒像根沉思的木頭,逗你也沒反應,一會兒又開心得你要飛天?」應巳龍倒來開水,遞送到她笑得合不攏的嘴邊,她乖乖灌下。

  「心情好到想跳舞呀,應先生,請你跳一支舞?」她攤開手,做出邀請的動作,並且不顧應巳龍的反對,便將他拉到床鋪上,搖擺出紊亂的舞步。

  就這樣,她帶著他的肩,他環著她的腰,在軟軟的被單上踩出一個個舞卡,像在雲端之上。

  呵呵笑聲不曾中斷,她笑得好滿足、好嬌憨,紅撲撲的臉蛋散發著光彩,在他臂彎中演出拙劣慢半拍的轉圈。

  凌亂的被單像一團攪和周旋過的毛線圈,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稱不上是好的共舞場地。

  她舉平借臂像要展開蝶衣而飛,骨碌碌朝他身上一跳,忘卻應巳龍不是個舞技高超的搭檔,而她簡品蘊更是個半吊子的「天鴨湖」公主,這一離床纏絆住兩雙滑動裸足的被單,加上她猛力以額頭碰撞應巳龍下巴的雙重打擊,導致兩人摔倒在床鋪上,帶著吁喘及痛吟。

  「很好玩吧?」她發紅的額心在他胸膛上磨蹭,藉以帶來熱敷的醫療效果。

  「瘋丫頭——」噢,他不只撞到下顎,還咬破舌頭,嘗到血腥。

  他只被准許發表三字感言爾後覆上來的溫熱,是她的唇。



  她……睡糊塗了嗎?

  努力眨眼,再眨眼,離譜的景色仍然包圍在她四周,而她的視力就好像拿掉八百度隱形眼鏡時的朦朧。

  眼眶間不斷滴墜下淚水,混雜著好冷好冷的雨,雲的顏色灰沉哀淒。

  她不想哭的,可是就有一股莫名由胸腔推擠上來的悲潮硬生生逼出她的淚、逼出她的怨懟,難受得教她喘不過氣來。

  這是夢嗎?

  黃泥沾污了她的裙,她試著在滂沱雨間站起身,雙腿卻完全使不上力,感覺……就像她在車禍後的復健時,那種令人恐懼的力不從心!

  她想從夢境中掙扎醒來,奈何卻越陷越深。

  好吵!週遭有好多好亂的喧囂聲,像萬馬奔騰,像暴雨狂風,又像嗚咽哀鳴。

  眼前一大片黑霧般的影像開始成形,而鐵製的厚重袍甲摩擦的聲音也由遠而近,在濘水中雜沓而來。

  整隊駿馬兵將!媲美電視耗費巨資所拍攝的古時戰爭片,而她正是擋在路中央的礙眼者!

  瞧瞧鐵騎部隊為咱們後援軍留下了些什麼?一隻漏網之魚。模糊的人影語調中是惡意的調侃狎笑,一柄大刀高舉。

  別、別開玩笑了!就算嫌我擋路也得讓我有時間跑呀!哪有人馬上就抽刀的?!她急急嚷道,奈何所有字眼全含在嘴裡,變成蚊吟似的低鳴。

  她放棄動口,雙手在泥濘間扒出爪痕想逃離,可是這具身軀動也不動,像個白癡似地跪坐在原地,等待大刀像劈西瓜一樣將她對分剖半。

  涼風唰過她的右頰,緊閉的眼隱約感覺一道快速的黑影閃過,而血腥或任何痛楚卻沒有發生,只有不絕的雨聲打在肩頭上的感覺。

  她睜開眼,兩柄大刀在她鼻前交疊,一柄不懷好意,另一柄卻穩穩地擋下攻勢。

  夏候……夏候將軍。方才笑得好賤的聲音這下子可抖得厲害,欺善怕惡果然是中國老祖先遺留下的國粹之一,歷久彌堅。

  別拿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磨刀。嚴厲的語聲不怒自威,像道悶雷。

  真是個大好人!而且他的聲音好熟喔!她仰起頸,想看清楚救命恩公的長相,這一覷——

  大哥?!她霍然雙眸一亮。

  即使少了眼鏡的輔助,她仍能清楚分辨大哥獨特的嗓音及外形,只不過褪會平日看慣的襯衫,換上一身看來斑駁的銀甲罷了。嘿,連眼罩都巧合地鑲在左眼呢。

  但眼前臉部線條細成石稜的「大哥」看來年齡是比較大些。「大哥」揮手要軍隊繼續前行。

  哥!等我,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她才回首,原先的大批兵馬竟平空消失,連一絲馬蹄塵煙也沒見著。

  難過這裡是應家哥哥的夢境?那她防扮演的又是誰?

  夢境又輪轉許久,雨歇。

  她不知如何離開這裡,她所「寄宿」的身軀木化似地坐在原地,傻傻的,連帶使她動彈不得。

  低垂的眼前伸出一雙小心翼翼又沾滿血腥的大掌,輕輕捧住了她的臉,生怕碰壞了她似的。目光上移,她看到了應巳龍,還來不及驚喜呼喚,他柔柔喚道:繭兒?眼眸中是赤裸裸的擔憂。

  繭兒?他叫她繭兒?

  不,他不是應家哥哥,他是……

  起將軍……虛軟無力的哭音從她唇瓣間滑出,滿眶的淚水洗亮她的眼,也讓她眼前汗流浹背,氣息微喘的男子在水光瀲灩間變得清晰。

  不會吧?她又開始哭了呀?她這輩子流過的眼淚恐怕沒有這場夢境來得多。但她也知道這眼淚有一半是因為再見到他的喜悅。

  他展開雙臂環住了她,仍顧忌避嫌地形成空洞的圓,掌心交疊在她身後,他身上的汗水血腥味充塞在鼻間,挾帶著另一種令她疼惜的欲望。

  繭兒的意念撼動她的思緒,將一波波心疼著眼前這名白袍染血將軍的情緒毫無保留地過給她,所有的感受不需透過言語交談,在她回摟住他的同時,一切過往再度湧回腦海。

  是的,她想起來了。

  他是劉備麾下最忠誠的下屬,有別於關羽、張飛義結金蘭的重誓,仍然剖心瀝血地奉獻最真摯的忠義,一個將生死置於度外,一個忠心耿耿到無視自身安危甚至是感受,一個不曾善待自己的趙子龍……

  而她,只是個樊城裡平凡淡然又身負殘疾的繡娘。

  他與她,因繡而相識;因繡而相遇,因繡而傾心,卻仍處於關係撲朔迷離、似淡似濃之間,對於這樣的距離甘之如飴。

  她向來無慾無求,卻將他深烙在心上。

  他向來無私無懼,卻折服在她清冷的凝眸間。

  這般癡纏紛擾的情絲由遙遠亙古而起,理所當然也該終結於那段時空,如今卻像越纏越亂的絲線,將她與應巳龍一併束縛其中。

  微微疼痛由指尾傳來。

  垂眸,目光被一道紅灩的影子吸引,那是一條繫在她尾指、細如蠶絲銀錢,不斷收緊再收緊,直到劃破肌膚,血珠子沿著幾乎要沒入筋骨的絲線端滑落,染紅半透亮的索線,而空蕩蕩的線頭末端,沒有任何歸宿牽連地垂懸在她婉際——

  一條沒有收尾的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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