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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簡品蘊犯下了人生中最羞恥的錯誤,而且還是一連兩次!

  嗚……她真不敢相信,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她懊惱地捶心肝。

  一切的原由來自於昨天的吻。

  那只不過是一個小吻——好小好小的吻耶!怎麼演變到後來會燃燒出這麼恐怖炙人的熊熊火光,把兩把乾柴燒成灰燼殘渣?

  她就這樣把他給吃干抹淨,徹徹底底蹂躪踐踏掉他的清白。

  最淒慘的是兩個縱慾過度、操勞過累的男女竟然還睡到日上三竿!看日出?看個大頭咧!太陽都滑行到正空中,還看什麼看?

  最後她只能帶著睡過頭的滿腔悔恨及滿身吻痕、酸痛,哀怨地驅車回台北,結束數天來的醉生夢死。

  然而這還不是最淒慘的一環,惡夢是在他們回到台北時達到最高潮。

  「我在想……我作的那場夢和你的是相關聯的,而且你不是說你昨天無夢一覺到天亮嗎?所以一定是我跑到你的夢裡去當主角,可是那場夢境好混亂,還有那條沒有收尾的紅線……」簡品蘊從後車廂搬出一堆土產,看看手錶,大哥應該再過十幾分鐘就會到了,手腳得快點。

  「你中我的毒太深,這叫日有所思。」他並不希望小簡和他有同樣悲慘的夜夜惡夢。「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家?你撥個電話回去,就說正巧遇到朋友順路送你,不行嗎?」他可不放心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裡等家人來接。

  他們會追著盤問我關於你家祖宗十八代,饒了我吧。」她苦著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面對我家那兩隻保護欲過強的男性生物。」

  「但我也不想偷偷摸摸,像個地下情夫似的。」

  瞧他!說得多委屈!

  難怪有人說只要上過床,什麼關係都會變質,有人變得疏遠;有人變得沉淪,應家哥哥看來是屬於後者。

  「我說過我會負責的嘛。」她紅透了臉「改、改天請你到家裡吃飯,把你介紹給我爸,然後你自己去見識和體會我老爸的保護欲。」她一頓,突然噗哧一笑。「記得把你的祖譜和從出生到現在的事跡準備好,我想這是我老爸『口試』的項目之一。」她偷偷洩題,以保新出爐的男朋友安全過關。

  「蘊蘊?」

  笑容瞬間僵在俏臉上。剛剛身後傳來那一聲耳熟到不能再耳熟的呼喚是不是她的幻聽?簡品蘊沒膽量回頭證實。

  「蘊蘊。」這一回不單單只有呼喚,簡品惇大掌精準地蓋上她因驚嚇而顫動的肩頭。

  完了!完了!

  她慢慢回首--速度慢得活似準備耗上一小時再來面對殘酷的事實,然而天不從人願,親親大哥直接扳轉過她的身子,歷時不到兩秒。

  當場抓包!

  「哥哥哥、哥……你怎麼這、這麼快就到了?」她的舌頭開始失靈結巴還不忘硬生生擠出笑容。

  「我怕讓你久等。應先生,這麼巧遇到你?」簡品惇單眼銳利地掃視應巳龍,即使他少了左眼的視力,也能清楚辨識這個男人絕對不是「碰巧」出現在這個地方、這種時候!

  簡品蘊不敢多想,連忙打斷簡品惇的探索視線及問句,塞了包特大特重的土產到他懷裡。

  「大、大哥你幫我拿土產……應家哥,呃……應先生,既然我大哥來了,那就不用麻煩你送我回家,改、改天再聯絡。」她現在只想快快分離這兩個男人,她好伯萬一大哥當場抓狂,當街痛毆起應家哥哥,場面會很難看。

  回去再打電話給你。簡品蘊以唇形朝應巳龍說道,一面推著簡品惇往自家車上走去。

  暫時安全上壘,雖然等會兒要面臨嚴刑逼供的可憐蟲換成了她……

  果然,車子一開動,簡品惇不疾不徐的問話就傳入她耳中。

  「別告訴我,你和他是巧遇。」

  呃,她從不在大哥面前說謊,也知道想圓謊的結果只會將謊言越圓越大、越搞越嚴重,乾脆坦白從寬。

  「我們是一起去嘉義玩啦。」

  簡品惇露出吃驚神情,他的寶貝妹妹向來反對與人結伴共游,這一回竟然破例?!

  「為什麼?我記得你說過不論跟任何人去看日出都會讓你不盡興。」

  重點是她這回壓根沒看到日出呀。不過她當然不會笨笨地自曝內情。

  「應先生說他工作壓力很大,所以想放假數天好好玩一下,我才答應和他同行的,而且玩得……還算愉快……」以上的言論可沒有半句虛言噢。她在心底默默念了句「阿彌陀佛」。

  「我的工作壓力也很大,怎麼不見你體恤我?」

  「別跟人家計較這種小事嘛!瞧,我不是帶了土產回來孝敬你?來,吃塊小米麻糬,」先甜甜嘴,最好能趁機轉移話題。

  可惜簡品惇不是這麼容易打發的人,不可能因妹妹兩三句溫言軟語就昏了頭。

  「應巳龍在追求你,是不是?」

  追求?呃,他們好像「追求」的過程快轉,現在進度已經直奔回本壘壘包了耶……

  「算是吧。」這也是事實吧,她吐吐舌。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走得這麼近?」果然,簡品惇開始逼供。

  「就是博覽會之後,我送照片去他公司開始。」簡品蘊悄悄抬起頭,「哥,上回你不是對他印象還不錯,說他是應氏家族中稱得上『正常』的好男人嗎?」她記得博覽會結束後,大哥還誇了應巳龍幾句呢。

  「是應氏家族中稱得上正常的好男人,但與其他『正常人』相比,應家的男人你最好都別沾,連看都不要看一眼。」簡品惇口氣平穩,但所說的內容就刻薄了點。

  「可是應巳龍人很好,真的。」她急急擔起保證人的重責大任。

  簡品惇淡瞥寶貝妹妹臉上的紅彩,卻不經意發覺一樣會讓全天下疼愛妹妹的男人抓狂噴火的東西——草莓。

  「這次阿里山的日出如何?」他問得清淡,銳利的眸輕瞇。

  「啊?還、還好,好像跟去年的有點像。」她沒說謊喔只是用了假設句。

  「是嗎?」簡品惇狐疑。蘊蘊每回從阿里山回來之後的三天內,無論有沒有欣賞到日出,所有話題都圍繞在山頭那顆小太陽身上,從不曾發生過這樣短短一句話就打發他的情況。

  簡品蘊動手將車內冷氣調大,一方面是害怕簡品惇再問出難以圓謊的問題而激出滿頭冷汗,另一方面卻是因為她身上正穿著遮掩脖子上青青紫紫「歡愛鐵證」的高領T恤所帶來的悶熱。

  「記得照片洗出來讓我看看。」

  呀?照片?她壓根忘了這檔事!她帶去的三巷底片只照了不到十張,而且最後一張還是她委請旅社服務人員為兩人在旅館大門前拍照留念,證明兩人確實到過阿里山一遊。

  「知道會不會曝光喔?那幾天的氣候不太適合拍照……」就算不會曝光,她也會讓底片經由她的巧手被毀屍滅跡!

  「你很熱?」

  「是呀。」右手成扇,扇扇扇。

  「把T恤高領折下來。」

  「啊?不用折、不用折,一下下就到家了,而且我也不是很熱--看,雙手萬能。」她加人左手,輔助招來微乎其微的弱風,紅透的臉蛋上卻有越發氾濫的汗水。

  「你的脖子上有東西。」簡品惇指了指。

  簡品蘊正在招風的雙掌幾乎是重擊似地護住兩邊頸子。被、被看到了嗎?

  「什麼東西?蚊子?」她不可以先慌了手腳,也許大哥看到的,和她所想的「犯罪證據」是不一樣的東西。

  「一種我沒料到會在自己妹妹脖子上看到的痕跡;一種在只是去看日出的小孩身上不會見到的痕跡;一種只有和人上床親熱才會殘留的痕跡。」簡品惇投給她一個「自己招供吧」的眼神。

  「我……」她深吸口氣慷慨就義。「我招了,就是你想的那樣嘛。」

  「他欺負作?」方向盤上的手一緊,簡品惇的表情就像只要妹妹頷首,他馬上將車子掉頭,痛扁採花大盜一頓。

  「沒有!就是順其自然的發生了嘛……」她激烈否認,最後幾個字含糊帶過,「而且好像是你妹妹先欺負他的……」

  那一晚的初體驗分明疼得她哭天喊地,可是緊緊抱著他的八爪章魚好像也是她……而且他好溫柔好溫柔,在他唇舌十指之間散發的火焰既耀眼又暖熱,到後來她不僅在他身下沸騰,甚至還蒸發成人形氣體。

  「你已經是成年人了,哥當然無權干涉你的交友,但你從來就不是一個輕易對人掏心的女孩,為什麼才認識應巳龍幾個月就進展得這麼神速?」不只身體,恐怕連心都賠了進去,深陷不可自拔。

  蘊蘊從小就怕生,再加上父親工作忙碌。一年中幾乎有十來個月是身處異地,而他這個哥哥在蘊蘊最要親情關心的童年生活中,扮演著最失敗的角色--那時的蘊蘊幾乎到達自閉的狀態,他在同儕朋友的惡意取笑下,對於她的存在抱持著厭惡及不滿,卻忽略了蘊蘊微妙纖細的心思,她從不哭不吵不鬧,不去強求任何她得不到的東西,在自己的小小天地裡沉迷於縫紉布偶的喜悅。

  之後,他花了多大的心思才將蘊蘊帶離封閉的小世界,讓她與一般同齡小孩一樣開懷大笑,她的轉變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在這樣開朗的笑靨下,卻存在著一道她習慣性用來保護自己的鴻溝,橫亙在她與每位認識的同學之間。她可以跟每個人相處愉快,但從不表達真實的情緒,為何這道無形的鴻溝在應巳龍身上卻如此輕易消弭掉?

  「能告訴大哥,他吸引你的原因嗎?」

  「如果我說是『直覺』,可以過關嗎?」她偷偷瞄了大哥一眼,小心問道。

  「可以。不過你大哥駑鈍得很,交篇『何謂直覺』的六百字作文給我。」他可不讓她輕鬆過關。

  簡品蘊俏臉一垮。「不要啦——」又不是做報告,而且連她也不知遇「直覺」該怎麼定義,反正大伙遇到不會解釋的事情都用直覺來打混嘛。

  「就是……耶……噢……嗯……直覺……」

  瞧她苦著臉,努力思索著如何表達「直覺」這般抽像的字眼,小嘴逸出斷斷續續的發語詞和遲疑,看來這道課題的確難倒她了。

  簡品惇大掌揉揉她的短髮,薄唇揚起兄長的慈愛體貼光輝。「我妹妹的直覺是不會出錯的,對不對?」他給予妹妹完全的信任,也化解她的苦惱煩憂。

  「哥,你真好!」簡品蘊開心大叫,只差沒送上香吻。但開心的情緒僅維持一分鐘,她斂起笑央求:「可是不可以告訴老爸喔……」過得了大哥這關,但老爸那關的難度可就更高了。

  「我不會。」簡品惇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可不希望見到某天報上的頭條新聞是——「某歷史文物研究院博士勇闖應氏集團,上演大哭大鬧戲碼」。

  「算你運氣好,老爸前兩天才又飛到大陸去,十天半個月內不會回來。」

  天助他也!

  「哥,謝謝你!」她一頓,再次說道:「謝謝你……後面這句是代替一個女孩子向你說的。」

  由亙古時空的繭兒所傳達給她的意念,她在這裡為繭兒說出那聲永遠也來不及出口的道謝,謝謝『以前』的他曾為繭兒擋下那致命一刀。

  「誰?」哪個女孩子?他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善事。

  簡品蘊笑得好甜。

  「秘密。」

  「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而且眼神好詭異噢。」

  「你在我詭異的眼中看到些什麼了?」

  沉默觀察半晌,簡品蘊緩緩吐出結論;「眼球和瞳孔。」

  要不是看在午餐時刻火鍋店的客人眾多,他真想狠狠地吻醒她。眼球和瞳孔?真是標準答案呀!

  「不要吊我胃口啦,你直接公佈答案。「簡品蘊惡霸地在應巳龍挾起肉片正要送入嘴裡時,剪刀手攔截。

  他不答反問:「你有沒有想過幾歲要結婚?」順手將肉片送入被他砸下問題而認真思考的俏佳人口中。

  牙齒反射性地嚼嚼嚼,吞嚥。「二十六歲。」

  這麼說來,我還得等四年……不過也好,要你一畢業就嫁人也不妥,還是給你幾年的時間過過單身貴族的生活,多談三、四年的戀愛也不錯。」他的音量不大,像自言自語在規劃未來藍圖。

  「你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我們現在這種情況不也很好?」

  應巳龍一愣,忽而淺笑。「竟然連講的話都如出一轍。」

  這回愕然的人換成了她。「誰跟誰講的話都如出一轍?」「你和繭兒呀。」笑意不曾斂下,甚至有更燦爛的趨勢。「昨夜我夢見『他』向繭兒提親。」

  「真的?那算是好夢羅?」她嘿嘿地笑,他的夢境終於拔雲見日,開始朝好的方向發展。

  「至少對『他』來說,足的。」那場夢境中恍惚的幸福及夢醒之後仍然充實的滿足感讓他體會到「他」的七情六慾。「『他』說,男人一旦有了心儀的姑娘,便會想將她擁入懷裡,想要有更光明正大的身份來保護她,想摟摟她、抱抱她,想讓她成為自己的……也想讓自己成為她的。」

  這番話讓他心有慼慼蔫,也使他正視與簡品蘊關係該有的轉變。

  「真的是這樣嗎?」她問。

  應巳龍頷首,目光再肯定不過。

  簡品蘊狐疑地睨著他,「你該不會是夢裡的幸福感不夠真實,退而求其次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吧?」雖然她要求自己別胡亂扣帽子,但心底仍不由自主浮上這個念頭。

  嚴格說來,他們兩個的一切都架構在他的夢境之上,由頭一次見面開始,他的夢境便隨著他們發展--噢,不,應該說發生在他們週遭的事就順著他的夢境發展……她知道作夢是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可是就忍不住和他的夢境吃起醋來。

  「是兩碼子事吧,小簡。我不會拿我們兩個人的幸福開玩笑。」

  「可是太過巧合了吧?你初次夢到繭兒的隔天就遇到我,你夢到帶繭兒上山看日出時又巧逢我要去阿里山,夢到向的成婚後你才興起結婚的念頭,你……會不會有將我看錯的時候?將我和苗兒錯認為同一個人?」

  「我很清楚自己看的是誰。」他手掌覆上她握箸的手,「更清楚那雙握牢我掌心的手是屬於誰的。就像你曾說過,這場夢已經不再屬於我,再差再壞都是結束了的故事,我倒寧可你將這場夢境視為紅線,也算是我們認識的媒介。」

  他無法否認當初兩人相互吸引的最大因素是源自於夢境,但他更明白自己清楚區分現實與幻象的差異。

  如果說人與人的緣分都是為了補足某一世的缺憾,那麼這一世的關係更應該由這一世來抉擇,抉擇正確了就像心圓滿了、補了缺口;抉擇錯誤也只能反覆類似的過程,在下一世重新選擇。

  而這一次抉擇權在他——應巳龍,無關那位三國名將軍。

  「無論昨晚我有沒有夢到那場求婚記,步上紅毯另一端都會是我們最後的結果,也會是最新穎的共同體驗。來,現在給你三秒鐘反駁。」他露齒一笑,在她還沒回過神的同時,右手的三隻指頭也以極快的速度扳數著:「一、二、三,時間到,你沒機會了。」好,輕輕鬆鬆定案。

  「哪有人這樣啦!」

  「想不想知道昨天夢境的結果?」他話鋒一轉,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點頭,輕易上當。

  「繭兒有答應『他』的求婚嗎?」

  「雖然我沒有夢到最後,不過聽起來應該算是同意了。」否則他也不會在夢醒之後傻呼呼的憨笑。

  叮咚--歡迎光臨--

  餐廳的自動門打開,傳來機械化的語音。

  「兩位嗎?這邊坐。」服務小姐將客人領到他們隔壁桌,霎時巨大的黑影擋住來自於天花板的光源。

  簡品蘊不經心抬起頭。哇!好巨大的男人,而且五官連一絲的笑意也不曾顯露,身旁女伴的身高至少與他相差了五十公分以上。

  威嚴的巨人發覺投注於他身上的好奇目光,眸子淡談輕掃,卻瞥見簡品蘊對面所坐的男人。

  「巳龍?」

  「承關?」

  兩人同時發出疑問句,唯一的差別是巨人的臉孔依舊只有一號表情。

  世界真是小之又小,在大台北地區成千上萬的火鍋店中竟然還能遇到熟人。

  「你朋友?」應承關的文伴小聲地問。說小聲是給她面子,他的音量壓根全含在嘴裡。

  「我弟弟,應巳龍。」應承關隨口介紹。

  「我二哥,應承關。」應巳龍也向簡品蘊簡單說明,並朝應承關說道:「這位是簡品蘊,四年之後會成為我老婆、你弟媳,如果不小心懷了寶寶,我會將四年期限無條件捨去,直接綁她進禮堂。打個招呼吧。」

  應承關的臉部表情總算產生一點點變化——他濃密的墨黑劍眉挑了挑,似乎對應巳龍的活有些吃驚。

  隨即,那細微的臉部表情又回復原狀。歡迎你進應家門,好好享受這四年僅存的快樂生活。」

  唔,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幸災樂禍耶……可是應承關的嚴謹表情又不像在開玩笑。

  「別用你那張關公臉嚇壞她。那位小妹妹是你任教學校的學生嗎?」應巳龍手肘頂向應承關的胸膛,結結實實賞他一記拐子手,而後朝半躲在應承關身後的女孩客氣頷首。

  「她是我『同事』,教國貿實務的杜小月老師,今年已經二十七歲。」應承關戳破包裹女人年齡秘密的外表糖衣。

  「虛歲。」二十七歲的小女人嘟嚷著,試圖澄清自己還沒破二十六這道關卡,女人的年齡只要一過二字頭就以驚人的速度在飆行。

  應承關眼中勾起一抹淡淡如水的笑意,只有認識他許久的兄弟們才明自那是他好心情的最佳鐵證。

  但在應巳龍唇角漾起的了然笑意下,應承關不著痕跡地隱藏起洩密的眼光。

  「前幾天杜老師幫了我一個大忙,為了答謝她才請她吃頓飯。」他的口氣有些生硬,帶著被看穿的輕惱。

  簡品蘊聞言,眉心打上數道小結,瞧瞧應承關,再看看像連續劇中從第一集開始苦命受虐,直至最後大結局才獲得幸福的悲情小媳婦杜小月。

  這哪叫「請吃飯」?!根本是牢頭押著罪犯上館子吃飯的畫面嘛!不知道事情真相的路人說不定還以為這是在上演強盜綁架肉票呢,肉票是擁有天真娃娃臉的杜小月,強盜名號自然落在應家二哥身上……但幸好應家二哥的五官是偏向莊嚴神聖威儀得幾乎讓人忍不住想拈香膜拜的類型。

  「御飛的事你聽說了嗎?」應巳龍交疊起長腿,右手仍忙碌地為簡品蘊布萊,又是剝蝦殼又是挾冬粉。

  「出事的當天凌晨,他就打電話向我抱怨狂吠。」應承關在服務小姐送上配料後開始模仿應巳龍,至於另外兩個女人只要負責吃就行了。他細長的眼睛瞥向應巳龍,「聽說你知道是誰下的手?難道是我心底想的那個傢伙?」

  應巳龍停下動作,在彼此眼中讀到唯一人選。

  「沒錯。」

  「他為什麼——」

  「這也是我想問清楚的疑惑之一。承關,我已經決定好自己在這場風暴中所要扮演的角色,接下來就輪到你。快吃,菜都涼了。」後一句當然是餵養著女朋友的甜言蜜語。

  「我的立場從一開始就堅定不移。」應承關淡淡地說。

  應巳龍一笑,「我知道,這也是你離開應氏的原因之一。我跟『他』約好晚上見面,有什麼話要我轉告『他』?」

  應承關靜默片刻,開口:「是兄弟,一輩子都是。」

  「希望『他』聽到這句話時不會感動得痛哭流涕。」


  「承關這好傢伙,真令人感動。」讓人忍不住為他的義氣掬一把惺惺相惜男兒淚。

  黑色真皮坐椅在辦公桌前旋轉一圈,一坐一站的身影自始至終都是背對著,應巳龍雙臂環胸地瞰數十層樓之下的車道流光,同時由整片落地窗反射的影像看著椅背的動靜。

  「巳龍,那你呢?你的決定是?」椅背緩緩側轉的臉孔正巧映照在光線刺眼處,在應巳龍眼前模糊成一片。

  「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要先得到答案——為什麼?」

  皮椅後傳來輕笑。

  「這可不只一個答案喔。你太奸詐了,這可不像我認識的應巳龍。想用三個字來套出所有答案嗎?呵呵。不過告訴你也好,你頭一個想問的是不是『為什麼打傷應御飛?』我的答案——我要靠他來隱藏我的身份。」雖然對御飛很抱歉,不過他可是每天相當辛勤的去探望他,三不五時削個蘋果、水梨慰勞他的皮肉之痛。

  「誰也料不到鳳度翩翩如你,善良無害的你竟是個道地練家子,甚至連御飛都不是你的對手。御飛如果知道事情真相,恐怕會撞牆自殺。」應巳龍接話。

  「但是被你料到了呀。」難怪瞞不過他。「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麼挑中Archer的部門?』吧,這個答案就只是純粹拉他下來趟渾水,熱熱鬧鬧嘛。」

  「何不說Archer最近幾檔競標的金額足夠讓應氏爆發某種危機,而正巧又是你所樂見?」應巳龍全然不相信方纔他的解釋。

  「果然又猜對了。」皮椅後傳來陣陣歎息聲,他還以為自己天衣無縫。「最後一個問題嘛……我也想在回答之前反問你一個問題。」他模仿著應已龍的討價還價。為什麼你猜到是我?」

  應巳龍沒立刻回應,叼起煙,點燃,並順手丟到辦公桌上。

  「我只抽——」

  「Eclipse,你的品牌忠誠度,我特別幫你買的。若不是地上殘留的煙蒂,我不會懷疑到你頭上,畢竟那天晚上你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完全像個無辜的路人甲,還若無其事和我們討論闖入者的惡行。」應巳龍長指取下唇邊的煙,吁吐白霧。「最可怕的犯罪者就是在犯案之後還恍如無事地重回犯案現場,這是屬於冷靜的智慧型罪犯。」

  輕輕淺淺的笑聲由度椅後傳出,還挾帶數下掌聲,讚許著應巳龍鉅細靡遺的觀察力。

  「當時你何不直接揭穿我?我想御飛和Archer很樂意連手圍毆我,我不見得能抵擋兩虎之力。」皮椅轉動,發出磨擦的聲響。

  「我不想讓你馬上找到脫罪的借口,以你的本領,在御飛和Archer面前編織一套華麗說辭是多麼簡單的事。」應巳龍緩步離開落地窗,朝皮椅方向走近。「現在輪到你回答最後一個問題,『這對你有什麼好?』--破壞應氏,受創的人不只當家主事的應氏家族,其下所有的員工也會受到波及,你也是領新水的員工之一,加上這些年對於應氏的盡心盡力,我無法理解。」

  問句甫了,皮椅也轉向正面,童玄瑋帶著淺笑的臉孔與應巳龍相對,他的笑容中多了數分玩味,摘下金眶眼鏡的雙眼銳利無比。

  「這是應氏欠我的。」斂笑,語氣轉為冰冷,再重複。「這是應氏,欠我的。」

  即使心中早已對於童玄瑋的回答有底,應巳龍仍是無奈。「所以你甘願放棄自行創業的大好機會,屈居在應氏當個小小特助,甚至裝扮了數十年善良無害的童玄瑋,就為了報復應氏?」

  報復?他只不過是想拿回應氏所虧欠他的一切。

  「巳龍同學,你說錯了兩件事。第一,你知道我愛錢的本性,我怎麼可能放奔創業機會?我想想,我的第三家貿易公司年初剛成立,專跑澳洲線,前景看好噢,只不過我分身乏術,還真有些吃不消。怎樣?有沒有興趣入股,我高薪挖你這條龍。」童玄瑋瞇笑著眼問道。

  應巳龍對於他半真半假的口氣僅僅回應以沉默。

  見狀,童玄瑋無趣地搖搖頭,繼續回歸正題。「第二你認為數十年來的我完全都是裝出來的嗎?你全盤否定掉『童玄瑋』的存在?」

  童玄瑋交疊修長十指,眼神落在其上。

  「就算你心中真是這麼想,我只能說在兄弟面前的我從來就沒有一絲虛假,那些才是我真正的面孔、真正的本性……在兄弟面前,我不想有所隱瞞。」

  應巳龍抿著唇,不發一語。

  「但我不會因為這原因而放棄對應氏接下來的舉動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不會變成敵對。」童玄瑋苦笑。

  應巳龍凝視著他,久久,童玄瑋才再開口。

  「現在,你可以回答我,你的決定?」

  應巳龍叼著煙,「我是應家人——」

  「我的立足點與你們應家五兄弟是同等的!」童玄瑋低聲咆哮,打斷他的話。唯一的差別只是他不屑冠上「應」這個姓氏!

  應巳龍恍若未聞,專注地說完自己的句子及決定。

  「可是我選擇站在你這邊,玄瑋。不論你的理由是什麼。」他伸出手,停頓在童玄瑋面前。

  童玄瑋微愣,唇瓣隨即揚起欣然的笑痕。

  「從頭到尾我都相信你會頭一個站在我這邊,因為這是我們彼此的——」他緊緊反握住友誼之手。「宿命。」

  應家至此,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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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夢境。

  紅的紗、黑的紗、青的紗、白的紗、黃的紗……由天際垂簾而下,飄落成七綵繒浪,波波拍打而來。

  空蕩蕩的,除了他之外。

  彷彿穿越無止盡的輕柔織物,他來到緊閉的門扉的,門扉外傳來熟悉的馬蹄雜沓聲及兵喝刀鳴。

  是熟悉沒錯呀!是他看過千百回的戰爭殺戮畫面呀!可是為什麼他產生沒來由的壓迫及極度想逃離的念頭?甚至連雙臂都忍不住輕顫。

  他看到自己緩緩伸出右手,準備推開門扉。

  不要!他嘶吼狂叫,直覺由四面八方奔湧來的不安會將他帶往一個驚恐駭人的巨大漩渦!他不想看這次的夢境,一點一滴都不要!

  說不上來的恐懼積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變成沉重而艱難的動作。

  不要強迫我看這場夢境,醒過來!讓我醒過來!他越抗拒排斥,右手越加重推門力道,一絲刺眼光亮由門縫透出,逼使他瞇眼躲避。

  邁開虎步,迎向蜂擁而來的刀槍弓箭。

  每張猙獰狂殺的臉孔血濺模糊,遠與近。

  為什麼?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夢境?!不是該結束了?你已經擁有繭兒了呀,你還有什麼不甘不滿?!讓我離開你的意識、你的夢境,屬於應巳龍的部分意識強烈想掙脫無形的束縛,「他」卻毫無所動,難得一見的心慌浮現在袍甲下的胸腔。

  他原以為所有的夢境早該結束在「他」傳遞的美景之中,「他」還想告訴他什麼?

  擋路的敵將兵敗如山倒,崩潰。

  排除眼前阻礙,他見到了整排高聳並列的木樁,神似於教堂中高懸的耶穌像所背負的十字架,綁縛著男男女女。

  繭兒!「他」的獨特嗓音混雜著失控,在心底一次次呼喚著繭兒的名字。

  應巳龍愕然。難道……

  夢境中見過無數回的身影被束縛在一根木樁上,披散的長髮掩住她的五官,眸子因害怕而在綹綹青絲下微微閉合。

  繭兒!分不清是他或「他」的焦慮,引起她的注意,緩緩抬起眼。

  僅僅一瞬,四目相交。

  小心身後!她細聲提醒,因為她看到了策馬奔馳到他身後偷襲的敵人,而他也看到同樣危急的畫面,只不過--

  對像換成了她!

  他透過「他」的眼,看到駿馬上被逼急的殘兵喪心病狂地對木樁上毫無反抗能力的俘虜揮刀,刀起頭落,俐落熟練。

  慌張柔細的嗓音仍在揚飛的黃沙間迴盪,成為他耳內唯一接收到的聲響。

  小心身後……小心身後……

  「他」沒有動,沒有回頭,沒有注意在他身後的襲兵,靜靜地、愣愣地、眼眸眨也不眨——注視著眼前驀然閃過媲美烈陽的刀光,纖柔的身軀猶束立在木樁上,穹蒼間噴散起一片霧茫茫的溫熱腥紅,從斷頸間源源不絕。

  青絲隨著頭顱落地的滾勢翻飛,那張黑綢細發半掩的容貌就這麼緩緩地停在他一臂之遙,鮮紅的稠液逐漸擴散成血窪。

  怎麼會這樣……他屏住呼吸,心猛然一悚,看著「他」伸出顫抖得幾乎不聽使喚的指,慢慢貼近聞有溫度的頭顱,拔開綹綹青絲……

  不要看……他搖頭抗拒,卻支配不了「他」的動作。不要看!不要對自己……這麼殘忍!

  「他」未曾聽勸,指尖挑開染上血漬的發。

  寸寸撥離,露出逐漸失了色彩的容顏,頭一回他如此清晰見到屬於繭兒卻又神似於品蘊的五官,承載著滿滿慌亂及擔憂著「他」安危的眉眼,最終吐露的字句仍是為了「他」的唇瓣……

  全都失了血色,成為慘白。

  碎裂了、破滅了,一切在眼前的情景,分化成一塊塊拼湊不全的悲傷。

  我救不了她……「他」的嗓音淺淺飄了出來,冷靜,甚至像在平穩地陳述事實。眼睜睜看著她在我面前魂飛魄散。什麼也做不到,無法拋下武將職責孑然一身、無法在亂世中選擇捨誰保誰,到最後連為失去她的一絲絲失控痛哭都做不到……

  圍著「他」一字一句,心窩的熱度越來越高,像有人揪著他的心,緩緩施力握緊。

  「他」像在自言自語,實則是與他在交談著。兩個交纏的身影逐漸錯開,他看到自己由手臂開始,從「他」身體裡脫離,「他」仍靜靜立在原地,而他已經與「他」分成兩個個體,但心窩傳來的刺痛依舊。

  你還不懂嗎?「他」問,像在歎息般。

  我該懂什麼?他反問,瞬間在他胸口爆裂的痛楚奪去他的呼吸,眼前的畫面開始扭曲、旋轉,一切的一切令人措手不及!

  離開夢境的最後,他聽到「他」的回答。

  懂我失去她的椎心之痛——

  

  他不只懂,甚至於感同身受!

  他如願離開了夢境,是在一波波越來越劇烈的心痛中驚醒,試圖大口灌進新鮮空氣,心臟像無法承受任何細微的牽動。

  他沒有辦法呼吸,心--好像疼得要炸開來似的。

  五指深深抓陷入胸口,擰捏的皮肉之痛壓不過心底深處湧上的可怕痛楚。這是屬於「他」無法說出口的感受嗎?積壓千年的痛心疾首竟是這般鷙猛!

  「天……」他咬緊牙關,嘗到口腔內瀰漫的血腥味。

  什麼叫「痛得要死」?就是他現在活生生的寫照!

  泛白的指節扭扣在被單上,煎熬著他的知覺,汗水淋漓的黑髮貼在他臉頰上,張著嘴卻獲取不了肺部急需的氧氣,取而代之是一聲聲痛楚到極致時肉體無法承受的呻吟。

  難以抵抗的痛不是來自於他的肉體,是「他」強烈遺憾及自我厭惡,排山倒海而來,卻又不肯輕易放他墜入昏迷解脫的黑暗中。

  好病!這是「他」的怨懟……

  好痛!這是「他」忍隱在心中,千年不散的自責……

  當年的「他」也是這樣心如刀割——不,這樣血淋淋的痛已經不足以用刀割來形容。稍稍遠離的劇痛,使他得以短促輕淺的喘息,用力過度的肌肉仍然緊繃,等待下一波更強烈的疼痛來臨。

  應巳龍自嘲一笑,胸口早被自己的右手抓出一條條慘不忍睹的紅痕及血跡。

  「你果然是個對自己殘忍的男人……而我,活該倒楣成為你的轉世……」

  呼吸一窒,胸膛的痛像是贊同他所說的話一般,痛楚加倍。凌亂的被單再添一道裂痕。

  「唔……」咬疼的牙齦再次收緊,迸出低咆,抗拒永無止盡的折磨,讓他以為自己就要在這樣的折磨中粉身碎骨。

  他強撐起上半身,四肢百骸卻顫抖得不能自已。淚眼間——因為心臟絞碎之痛所帶來的淚水,他瞥見床頭的手機,勉強鬆開緊握成拳的手,按下重複鍵……

  

  靜寂的凌晨時分,輕快的流行歌曲鈴音在燈光昏黃的臥室裡響起,被褥下的身影蜷成蝦球狀,翻有繼續熟睡。

  「蘊蘊,你的手機。」被手機鈴響吵醒的簡品惇拉開悶住嬌小身軀的被單,輕輕搖動睡得不省人事的簡品蘊。

  「不要理它啦……凌晨打過來的電話一定是打錯的……」她半睜惺忪睡眼,嘟囔道,拉回棉被蓋住臉蛋。

  「未接電話二十通。蘊蘊,這傢伙還會再打來——」簡品惇話還沒完,手機鈴聲又響。果真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簡品蘊無奈起身,接過簡品惇遞上的手機,口氣沖得很:「喂!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凌晨幾點呀?你……唔?」她原想一吐被吵醒的「起床氣」,卻聽到對方濃重的喘息聲聽不出是痛苦還是歡愉。

  色情騷擾電話!簡品蘊腦中瞬時閃過這名稱。

  對方該不會下一句就問她性騷擾的基本問題:「小姐,你的內褲是什麼顏色?」

  簡品蘊不敢多聽一秒,切斷手機。「哥,好像是變態打來的耶,他一直在喘氣、呻吟……」好恐怖,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電話」強暴……

  「是嗎?我看有沒有顯示號碼?」三兩下的按鍵操作,綠光螢幕顯示騷擾者大名,簡品惇緩道:「是應巳龍。」他將手機螢幕轉向她,「前二十通也是他。」

  「應家哥哥?他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她才不相信自己的親親男朋友是這種半夜不睡覺專打騷擾變態電話的人呢。

  可是手機上又清清楚楚顯示屬於應巳龍的姓名和手機號碼……倏然再響的手機結結實實嚇到她,她仔細一看,又是應巳龍打來的。

  「喂?應家哥哥?」她接起手機,對方仍是呻吟但仔細一聽可以聽到交雜在氣音中屬於她的名字。她急嚷:「你怎麼了?說話呀!你是不是沒辦法說話?沒關係,慢慢來,你用呼吸來回答我的問句,好好好,你別急,你人不舒服?你、你你這樣可呼咿喔,我怎麼知道你在說什麼——」

  焦急的簡品蘊還來不及破解應巳龍高深的啞謎,手機已先一步讓簡品惇拎走。

  對方已經沒辦法說話了,哪有人還用這種問話方式?

  「我是簡品惇,你現在人在家裡?是的話就出聲;不是就閉嘴。」他下達指揮問句,得到應巳龍肯定的呻吟,隨即轉向妹妹問道:「你知道他家住哪嗎?」

  簡品蘊急忙點頭。

  「好,我和蘊蘊現在立刻趕到你的住處,你有辦法來開門嗎?有的話就出聲,沒有就閉嘴。」他從應巳龍的聲音判斷,這男人恐怕是心臟病發作。

  一陣靜默。

  「糟糕,凌晨上哪去找開鎖的店家?!」

  「我知道應家哥哥把備分鑰匙藏在哪裡!」簡品蘊搶先道,上回應巳龍開玩笑時提過一次。

  「好,去換衣服。我們馬上出發。」

  「哥,手機,我要跟應家哥哥講幾句話。」

  簡品惇將手機還給她,她小聲安撫道:「應家哥哥,我們馬上就到,你別怕,乖乖等我。」

  許久,耳畔才傳來模糊又釋然的輕聲回應——

  「我……等你……」

  
  「不只是心電圖,我們甚至為應先生做了胸部X光檢查、超音波檢查、血液、尿液,只除了子宮頸抹片沒辦法幫上忙而作罷,結論是……」白袍醫生清清喉頭,「應先生一切正常,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除了他胸口的抓痕皮肉傷。當然,我們細心地為他上過藥,所以他可以出院了。」他這輩子頭一回看到有人因為抓傷而半夜掛急診送醫。

  「可是我們到他家時,他痛得在床上打滾,一句話也沒辦法說,會不會是什麼醫學上還沒發現的心臟疾病?」簡品蘊仍不敢相信前一秒痛苦得像要斷氣的應巳龍竟然只得到「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診斷。

  「我想恐怕找不到你所謂還沒發現的心臟疾病。」又不是病毒,還每年更新。白袍醫生推推鏡框,「不過他的精神很緊繃,或許是生活壓力太大,這是現代人的文明病,最好能讓他靜養幾天。」

  「他醒了嗎?我們可以去看他了嗎?」

  「不清楚,可以。」白袍醫生風趣地笑了笑,盡職地分別回答她的兩個問題,示意兩人去看看受了皮肉傷的應巳龍。

  「你進去看他,我打電話聯絡他大哥。」簡品惇拍拍折騰大半夜又提心吊膽了四十八小時的寶貝妹妹肩膀。

  「你怎麼會知道應家哥哥的哥哥……」

  「你忘了我和應滕德是舊識?快進去吧。」簡品惇揮手催促妹妹踏進病房。

  她點點頭,小心翼翼打開房門,又靜悄悄掩上。

  簡品惇離開病房走道,在樓梯間拔下倒背如流的號碼。

  「吵醒你了?」他笑,無視對方冷颼颼的低咒字句,繼續道:「你弟弟打電話來吵我,我只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吵吵他大哥。怎麼?又搞不定你老婆,喔--這回是第十五次要鬧離婚?恭喜恭喜,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如願

  「幸災樂禍?會嗎?我很誠心誠意,如果小嫂子哪天需要我的幫忙,我很樂意幫她恢復快樂單身貴族及狠狠敲你一筆天價贍養費。「呵呵,逗弄眾人眼中極端變態的應膝德是他最愉悅的享受,而且樂此不疲。

  「對了,差點忘了向你提正事,你弟弟住院,第五個。檢查結果是皮肉傷,卻嚇壞我家寶貝。」

  「喔?沒死就不用來探望他?真無情呵……」

  

  他的臉色還是蒼白。

  簡品蘊坐在病床邊,動作謹慎小心地撥開他偏長而微亂的劉海,瞥見他胸口所塗抹的未干乳白藥膏,她小手成扇地搖晃,加速藥膏吸收速度,嘴巴乾脆一併派上用場,半趴在他胸前,又吹又呼。

  「很冷耶,電風扇小姐。」有氣無力的嗓音由她頭頂上方傳來,「而且你的姿勢很曖昧……我不反對你採取主動但我現在恐怕力不從心,思不了淫慾。」

  「應家哥哥!」他醒了!簡品蘊匍匐前行,「你沒事吧?還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他說話的力道很輕,短短幾句話已經足夠讓他滿頭大汗。「好像硬生生被人開膛挖心……」

  「你怎麼沒告訴過我,你有先天性心臟病?」她抹去他額上的汗珠。

  「誰說我有心臟病?」

  「可是你……呀,對不起!」發覺她的手不小心壓到佈滿傷痕的胸口,她急忙要收回,卻讓應巳龍扣住,力道雖輕但很堅持,重新壓回原位。

  「你胸口的藥會被我抹得一乾二淨啦……」她不敢用力掙扎。

  「放在這裡很舒服,感覺不到痛。」

  「你沒有病,為什麼會痛成這樣?」害她一踏進他家門,差點被眼前垂死模樣的他給嚇丟了魂。

  他吸了口氣,「是『他』的痛,他只是要我清清楚楚記住他的痛。」

  簡品蘊好疑惑,一逕搖頭表示不解。

  「繭兒死了,就在他面前,從這裡……」他右手觸著自己的喉頭,「一刀兩斷。」

  說著,他原以為那股心病又將浮湧而出,意外的,簡品蘊的手熨貼在胸口,只感覺到來自於她掌心的熱度,沒有痛覺。

  「你忘了他,他卻不許自己忘卻虧欠與承諾你的事,所以你完完全全是個重生的簡品蘊,我卻擁有屬於他的記憶。記得我曾經說過我以為『他』像是要分享『他』的遺憾給我?」

  「嗯?」

  「我錯了,我一直認為自己為夢境所苦,認為那些屬於『他』的情緒對我而言是多麼令人厭惡,甚至曾因為這理由使我被同儕視為怪胎而更加痛恨作夢。我用悲觀的角度來看待『他』的一切,偏偏忽略掉『他』細微的情感轉變……現在,我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他包覆心窩上呵護的小手,他的手中有她的溫暖,而她的掌心貼覆著他的心。「他要我多疼你一點,連同他的憐措、連同屬於他無法給予的那一份,一起多疼你一點。」在那噬人的劇烈痛苦之間,他的疑慮豁然開朗。

  「就……就為了這原因?他讓你足足二十年無法睡好覺?」她不可置信。

  「他是個對自己殘忍的人,以前如此,現在也沒改變連對自己的轉世也絲毫不手軟。我到今天才發覺自己體內擁有這麼討人厭的潛在特質。」應巳龍一頓,伸手承接源源不絕由她眼墜落的淚水。「為什麼哭?」「他。」雖然她不像應巳龍全盤瞭解「他」的心思,更記不起屬於三國的記憶,連一絲絲也記不起來,而「他」卻為了這樣的她,折磨了千年的靈魂只為了告訴應巳龍,多疼她一點……

  「他」怎麼還有虧欠她的地方呢?該還的人已經不在了呀!

  「還有為你。」她抬頭,胡亂在他身上磨蹭掉淚水。

  「喔?為他,我還可以理解,為我?」他倒想明瞭個中道理。

  「不管今天我變成什麼樣、什麼個性『他』都要你疼我。對你很不公平……」

  「怎麼說?」

  「如果今天我是個男人,你不就得被迫變成Gay?」她吸吸鼻子,認真舉出例證一。

  應巳龍怔忡,這種可能性相當高。

  「就算我是個比你早出生四十年的歐巴桑,你也得將就?」例證二。

  再誇張一點——如果我比你早出生四十年,而且又正巧是個歐吉桑,你好委屈耶……」例證三。

  喂喂,沒這麼慘吧?

  「最離譜的--如果我投胎成雞鴨魚肉,呃,我是說非人的動物,那你……」她的眼神越來越憐憫,「就得變成人獸戀耶。」

  拜託!疼惜有分為很多種耶!不會癡男怨女、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豬朋狗友都得參上一腳吧?

  「你」會這麼殘忍的對待我嗎?別忘了,我也是「你」耶--他捫心自問。

  一股惡寒從腳底竄起,他聽到來自於心底深處的淺笑男嗓。

  會,相信我,我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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