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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只要將那包藥,倒進他的茶水裏,你所有委屈和辛苦,就能全部放下,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綺繡。」

  乳白色細砂,仿若沙塵,緩緩地,撒落而下,如雨般墜入湖面,迅速被湖水吞噬,消失無蹤。

  茗杯裏,小小的湖面世界,無魚無蝦,只有養生補氣的香甜參片,而隱沒在茶面下的粉末,完全融入茶水裏,直至再也瞧不見它。

  白綺繡捏緊倒盡藥粉後的紙包,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眸子瞪著參茶不放,好似它裏頭藏了一隻駭人妖魔,隨時會張牙舞爪地飛竄出來

  她做了……

  她將娘親給她的藥,倒進赫連瑤華要喝的茶水裏……

  赫連瑤華喝下之後,便會……

  「少夫人,少爺回來了。」宛蓉喜孜孜進到廚房。端茶送水之事本該由下人來做,不過大夥皆習慣了少爺及少夫人夫妻感情的如膠似漆,所以當少夫人央求親自為少爺飽杯參茶時,當然沒人會想搶走小妻子為愛夫展現似水柔情的機會,便讓白綺繡進了廚房,為夫君親手煮茶。

  白綺繡心一驚,身子僵硬,喃喃自語:「他回來了……這麼快?」

  「您不是要讓少爺嘗到滋味最棒的參茶嗎?現在送去正好,茶水熱呼呼,暖暖少爺的心,教少爺對您更愛不釋手!」不能怪宛蓉沒大沒小,恰逢少女一十六的如花年紀,心思全覆上一層淡淡的粉色情壞,對男女情事充滿幻想。

  白綺繡笑不出來,這杯茶,何止暖熱,它還淬了毒……

  「快走快走,少爺一進府就先問起您呢。」好羡慕哦,主子夫妻感情這麼深濃。

  宛蓉半推半請將白綺繡帶出廚房,連著那杯參茶,直奔主子房裏,再賊笑咪咪地用眼神明示白綺繡快快把「賢妻愛心」送進去,慰勞近日來明顯晚歸的辛苦少爺。

  房前數尺外的明月小苑,守著德松及兩名護衛,他們不被允許更靠近主房,所有送進房裏的膳食茶水,都必須先經由他們檢驗,安全無虞才可以上桌。

  那杯參茶,如果由宛蓉端著,護衛就會攔下來,此時出現在白綺繡手上待遇自然不同,赫連瑤華早已吩咐過,任何白綺繡準備的東西,都不需要試毒,他完完全全信任她,不允許誰質疑她。

  那時,他的命令,確實感動了她,誰會喜愛時時被人懷疑的對待?若不是全然的信賴,他不會拿生命開玩笑。

  可是,白綺繡多希望現在就被攔住,讓德松查出參茶裏的不對勁,然後,打翻這杯茶……

  「少夫人。」德松和護衛抱拳行禮——也僅僅只有抱拳行禮而已。

  她與參茶,輕易地,進了房。

  赫連瑤華已經脫去厚實煩瑣的外裳,身上只留舒適保暖的白色棉衣,束發銀冠卸下,長髮微微淩亂披覆寬肩,一臉疲倦,見她到來,臉上立即有了笑意,就只是眉眼彎彎,神情卻添有十成溫柔。

  「綺繡,去哪兒了?」再看到她手裏參茶,他了然沉笑:「為我煮茶?」

  「……」她只能含糊頷首,他抱她一併坐上大躺椅。

  「喝你一杯茶,解我無數憂。你真蕙質蘭心,明白我需要的是什麼。」他輕蹭她的鬢髮,笑歎。

  近日,失了面子的陸丞相終於展開反擊動作,他先是向國舅爺告狀,數落他的不是,他毀婚在先,又沒親自上門向陸丞相賠罪在後,國舅爺亦認為赫連瑤華該給陸丞相一個交代,結果國舅爺所謂的「交代」卻是命令赫連瑤華休掉白綺繡,再奉上珍稀寶物十來車,重新請求陸丞相應允兩府親事,給陸丞相做足氣派顏面。

  這樣的「交代」,赫連瑤華連聽都不屑聽,更逞論硬逼他做。

  送禮小事,休妻大事。如果陸丞相胸懷寬大,願意收禮息怒,擅長做人的赫連瑤華自然不會吝惜給足金銀珠寶,來安慰陸丞相痛失孫婿的創傷,但太超過的無理取鬧,他赫連瑤華只會回以冷哼兩聲。

  毫無意外,他的反應,連國舅爺都看不過去,總之,目前是腹背受敵,陸丞相擺明沒得到滿意處理就會聯眾排擠他,國舅爺見他一回罵他一回,聽久了,真煩。

  這些事,他當然不能跟白綺繡說。

  她若知道,少不了一頓擔心,萬一再來個「委屈讓夫」的戲碼,他還真招架不住。他不把煩擾帶回只屬於他與她共度晨昏的房,這裏是他最安詳寧靜的避風港,在這裏、在她身旁,他才能感到全然的鬆懈,他可以發自內心地笑、毫無防備地睡。

  而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她的撫慰,倒杯茶,替他捏捏腿、捶捶肩,甚至是填進他胸坎間的小小擁抱,都好。

  「好香。」他嗅著參茶,參的清甜味,隨熱煙竄升。一方面純屬私心,她端來的,即便是杯清水,他嘗進嘴裏也覺得甜——這種愛屋及烏的蠢念,他曾嗤之以鼻,認為是一種盲目行徑,他不相信怎可能因為喜愛一個人,便連她吐出來的氣息都感覺到香?

  現在,他可不敢將話說太滿。

  白綺繡捧杯的手微微發抖,茗杯的溫熱,傳遞不到她的掌心,亦溫暖不了透骨的寒冷,茶面上水波激生,他以雙掌托捧她的手,穩住茗杯,緩緩抵向他嚼笑的唇。

  他飲下了參茶,喉結滾動,吞咽一口。

  她驚恐看著。

  看著他以口抵杯,就著她的手,喝下參茶,喝下毒——

  白綺繡驀然動手,立即揮掉那杯未盡的茶,行為出自於本能反應。

  茗杯摔地,瞬間破碎四散,參茶茶漬濺得到處皆是。

  赫連瑤華劍眉挑揚,不解覷她。

  白綺繡被自己動作嚇著,她怎會打掉那杯參茶?

  「綺繡?」

  他長指挑起她的尖瘦下巴,抬高她壓低的螓首,驚見她滑過淚水的泣顏。

  「怎麼了?哭什麼?」他揩住她的淚珠,湧泉般溫熱晶瑩卻如斷線珍珠,越拭越多。「誰同你胡說八道了什麼事惹你心煩?嗯?」是陸丞相惱怒之事傳入她耳裏,使她憂愁?

  她只是哭,只能掉淚,只能踞起腳尖,吻住他的唇,任由參茶的獨特香氣從他口中過渡予她,他雖驚訝,倒也樂於接受,隨她吸吮著唇瓣,並探入軟嫩小舌到他嘴間,他不輕易放過到嘴的美味,纏著她、哄著她,牙關輕啟,歡迎她的光臨。

  參的昧道,變淡了,被彼此的津液給稀釋掉,而另一種突兀腥味越來越濃,彌漫在兩人唇間。

  是血,由赫連瑤華嘔出的鮮血,數量多到自兩人嘴角淌落,並染著兩人四唇腥膩透紅。那火一般刺眼的顏色,震懾了她,逼出她的驚聲尖叫——

  「瑤華——」

  赫連瑤華毒發臥床已經兩天,幸好只飲一口,要是一整杯參茶都喝下,大羅神仙亦難從鬼差手中搶回他的性命。

  這兩天,白綺繡幾乎流盡了眼淚,心急如焚的大夫命人端來大量清水,強灌再催吐、強灌再催吐如此反反覆覆,她在一旁看著,疼得連胃部都隨之翻騰難受。

  那時,沖進房內的眾人之中,有人發現地板上破碎的茗杯及參茶,湊到德松耳邊低語幾句,德松頷首,那人取銀針,試探杯上殘留的茶湯,針身瞬間變成墨黑,德松面露難以置信,卻不得不先動手逮捕白綺繡。

  「住手——不是那杯茶——誰都不許碰她……綺繡,到我這裏來……」赫連瑤華的臉色白得像紙,意識似乎早已混沌,雙眼緊合不開,仍惦記著她,字字費力咬牙,甚至攤開青筋滿布的大掌,要白綺繡將手遞進來,讓他牽住,不允任何人帶走她。

  誰也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只能按照吩咐,留白綺繡在床榻旁,握住赫連瑤華因劇痛而抽顫的手掌,他握得恁緊,他無暇拿捏力道,毒所引發的痛楚,綿延不絕湧上,她像是他此時唯一能攀附的浮木,他無法松放,另一方面,他要保護她,若不牽牢些,萬一他暈厥過去,她就會被人押走。

  人都變成這副模樣,竟還擔心著她的安危。

  白綺繡羞愧自厭,無法原諒自己。

  她好可怕……好可怕……她怎能將他害成這樣?!她怎能狠下心腸對他動手?!對一個如此呵護她、愛憐著她的癡情男人……

  白綺繡再也咬不住嘴間嗚咽,嚶嚀哭了起來。

  下毒之人,還有臉哭,簡直是無恥至極——在場不只一個人如此不滿想著,更包括了她自己。

  大夫結束了灌水催吐的漫長搶救,喂赫連瑤華含下幾顆解毒丸子,吩咐眾人好好看顧,才退出房去。

  赫連瑤華白似雪的臉龐仍可見其飽受痛楚折磨,她深瞅他,淚花迷蒙,心疼如絞,他握住她柔荑的手勁已輕,應該說,他連「握」的力量都耗盡,五指依舊交扣在她指節之間,她忍不住掬起他的手,貼在淚濕臉頰邊。

  第一次,她無法汲取到他炙燙的體溫。這只大手,總是暖呼呼的、總是輕佻頑皮的、總是溫柔小心……現在卻軟綿無力,冷得像冰。

  她不該傷他……該喝下那杯參茶的人,是她……她掙扎在娘親與他之間,她覺得痛苦、她想逃避、她想從這道難題中解脫,可是她不知道,傷害他竟是如此疼痛之事。

  娘親說的,將藥倒進茶水,所有委屈及辛苦就能放下,她就不再痛苦……但沒有,她沒有得到半絲快意,痛苦亦毫無減少,不單單僅是傷人性命後的自責後悔,還有其他的混亂情緒充塞於胸,脹得又悶又難受——

  那是什麼?

  在她見他受苦時,心慌、心亂、心如刀割?

  在她見他吐血倒下時,以為永遠失去他時,心寒、心痛、心膽俱碎?

  是什麼?

  白綺繡知道了答案,她的心,逼她正視它。

  老天,她愛他……

  她愛上他了……

  她騙了娘親,更騙了她自己。

  不愛他,是個天大謊言,她不敢坦誠面對的謊言,她以為嘴上否認,就代表它真的不存在,怎知情感的萌生,誰都控制不來,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愛上赫連瑤華,卻仍是深深陷入他所編織的情網中……

  白綺繡為此遲來的驚覺痛哭失聲。

  沒人敢將她獨留于赫連瑤華身邊,怕她再度對他不利,兩派持著相左意見的人馬,在房前小廳爭執。

  「應該先將她押進暗牢,再行處置!怎能讓她繼續留在少爺身邊?!萬一她仍想傷害少爺怎麼辦?!」這方,堅持逮捕她。

  「少爺交代過,誰都不能動她,你們誰敢違抗少爺交代?少爺醒來發現她被關於暗牢,若大怒,誰負責?!」那方,對少爺言聽計從。

  「只是押進牢裏,又不是要拷打她,少爺醒來再放她出來不就得了?!」

  「少爺的脾氣你們不知道嗎?他絕不留無視命令的下人待在府裏,更別說少爺此時硬是握住少夫人的手,擺明就不容任何人帶走她。」

  雙方仍在吵著,小廳一時之間鬧烘烘。

  「都別爭了。讓她留著,這是少爺的命令。」德松出聲。

  當夜,德松守在另一邊床側,算是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曾待她和顏悅色的德松,也難掩不諒解的責備肅穆,不過他沒有開口質問她為何這麼做,那並非他的職權。

  只有在聽了她一夜未止的啜泣聲後,淡淡說了一句:「既然都動手想殺他,又何必矯情為他掉淚。」

  他不是提問,她也沒有回答,各自存著紊亂思緒,在漫漫長夜裏,守著一個對彼此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男人——她的夫君,他的主子。

  黑夜終於過去,晨曦破雲而出,灑了園內池塘一片金亮燦燦。

  遠方雞啼鳥叫,聲聲清亮,催促一日辛勤活動的開始。

  赫連瑤華醒過來了,帶著滿臉倦意及蒼白,細微暗啞的呻吟溢出疼痛的喉,他甫輕輕動動手指,白綺繡擔憂的憔悴臉孔立即傾近他。

  「綺繡……」他沙啞喊她,她感覺他努力收緊五指,要確定她仍在他掌心,他安心一笑,又閉上眼:「我夢見懸崖……我抓不住你,你從我手中滑出去,底下萬丈深淵……幸好……只是夢。」

  她喉頭一梗,好不容易才緩下的淚,又顆顆滴落,掉在他與她交疊的雙手上。日所思,夜所夢,連在夢中,都還擔心著她會失去他的庇佑而被府中其他人擅自處置嗎?「你現在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喚大夫過來?」她顫聲問。

  「水。」

  白綺繡匆忙要去倒,德松早已斟了碗清水,遞過來。她投以感激眼神,但德松的神情明顯在說,他不信任她,才不讓她碰水,不給她動手腳的機會。

  此時的白綺繡無暇去感到難堪,她扶起赫連瑤華,小心翼翼以碗口抵在他唇間,慢慢地小喂一口一口……

  他喝得不多,應該是腹內仍覺不適,籲口氣,搖頭不喝了。

  「……我去請大夫來。」她知道德松不會擅離職守,當然更不可能留她與赫連瑤華單獨在房,可她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便決定由她跑一趟。

  赫連瑤華完全沒放手,他懶懶張開眸,凝望她,嗓依舊沉啞:「叫德松去,你留著。躺這邊。」另一隻空閒的手,試圖拍拍大床左側空位,但力氣微弱,要她爬上來。

  「可是……」白綺繡正要開口,卻聽見德松轉身離開的腳步聲,她呐呐回頭,德松早不見人影。

  「綺繡。」赫連瑤華輕捏她的手,催促。白綺繡只能順從他的意思,撩著裙擺,橫過他躺臥的高頎身軀,爬進床鋪內側,跪坐在那兒,他又說:「躺下。」

  她遲疑,此時不該是溫馨的依偎。

  他應該要責備她,應該要仇視她,甚至應該要處置她……不是這樣虛弱噙笑,哄著她躺進被窩。

  他為什麼不質問她?

  赫連瑤華欲坐起身,她連忙制止他的妄動,按著雙肩,要他躺好,他耍賴一笑,全身上下最有活力的部分,只剩下輕點在左側床鋪的修長食指。

  白綺繡無奈躺下,赫連瑤華像塊磁石,馬上黏過來,棄枕而就她,舒舒服服挨靠在她柔軟膀子上,氣息仍稍嫌微弱,說起話來像呵氣。

  「你被嚇壞了吧?綺繡。喝下你端來的茶,卻中毒嘔血,害你受人誤會。別擔心,我替你洗刷冤屈,還你清白。」

  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對她的信任,無瑕透明,不摻雜半點污染,使她更加自慚形穢。她無法誆騙他,雖然真相醜陋不堪,該要去面對時,依舊必須接受它。

  她深吸口氣,迎向他黑翦溫柔的眼眸:「那並非誤會,我確——」

  德松領著大夫回來了,從奔跑的腳步聲聽來,他以如此迅速步伐返回,自然難脫對她的防備之心,不給她足夠的時間再度傷害主子。

  白綺繡的話被打斷,一時之間既覺惋惜,又感到……一些些的懊惱。若德松再遲些回來,她就能鼓起勇氣,一口氣全數說完,這樣斷斷續續,反而會磨損了那股沖勁。

  「少爺,您醒了,身子還覺得不舒服嗎?請讓老夫診診……」滿頭花白的陳大夫要探赫連瑤華的腕脈。

  「陳老,你來了正好,我之前就打算召你來一趟,不過要你診視的對象不是我,是她。」赫連瑤華制止陳大夫,反倒牽起白綺繡的柔荑,遞至陳大夫面前。

  白綺繡此刻的愕然,與陳大夫、德松的一模一樣。

  「她最近食欲不振,胃口不好,又老覺得倦,我認為她可能有喜了。」赫連瑤華猜測道,實際上心中卻有八成篤定。他正準備利用昨夜與白綺繡討論這件大事,現在不過是順延了幾個時辰。

  「不可能——」白綺繡驚呼,水眸驚恐瞪大,要不是赫連瑤華仍枕在她手臂,她定會震駭地彈跳起來。

  不會的……老天不會開這般惡劣又殘忍的玩笑……不會的……

  她下意識搖頭抵抗這種可能性,她想抽回手,不讓陳大夫碰觸她,懦弱想拒絕被宣判的時候。

  不要在她已經決定面對真相揭開時所要承受的種種報復、怒火,甚至是死亡之時,才來告訴她,她的身體裏,孕育著另一條小小生命。

  這會讓事態變得更難以收拾……

  「……我沒有食欲不振,我本來就吃得少,我也沒有感覺身體有任何改變,你多心了,我不需要診脈……」她試圖反駁,聲音太微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她確實近來吃得少,對某些食物甚至有反胃感,但她自我解讀,是心境影響食欲,她煩惱著報仇之事,又周旋在情仇間,怎可能還有大吃大喝的好心情?

  而連日來的疲倦亦是如此,她的精神時時處於緊繃,那耗費她太多體力。

  「綺繡,讓大夫看看何妨?」赫連瑤華安撫她。「我可是非常期恃有個孩子到來,倘如你有孕,我會欣喜若狂;要是沒有,你這副模樣,瞧起來比我更需要喝幾帖藥補補。陳大夫。」他口氣溫柔,又不容質疑,並喚陳大夫別愣著不動。

  「不……」她露出無助神情,赫連瑤華以為她的惶恐來自于初為人母的慌亂,他將她攬進懷裏,輕聲哄騙。

  「我雖然也擔心以你的身子要孕育孩子恐怕會相當吃力,不過我仍渴望擁有一個你與我共同的寶貝,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像我都行。糟糕了……我已經在勾勒孩子的模樣,已經想著該如何溺愛他——」

  他才說完,陳大夫已經把完她的脈象,並連忙揖身賀道:「恭賀少爺,少夫人確實有喜了!」陳大夫一口白牙亮晃晃。

  白綺繡只覺天崩地裂,陳大夫的話,巨大得像雷,轟然落下。

  太多太多的驟變,接二連三而來,不給她喘息時間,仿佛要掏空她一般。

  她想起了娘親撫著爹親屍身痛哭那幕、想起了她的兄弟傷的傷殘的殘、想到那天黑衣人圍殺的瀕死驚恐、想到頭一回遇見赫連瑤華、想到他的孟浪擁抱、想到他為了她,不惜得罪陸丞相、想到他的半誘半逼婚、想到他婚後的寵、想到自己放縱自己,一次又一次回應他的吻及擁抱、想起娘親塞藥給她時的堅決、想起他飲下參茶前的信賴笑容、想起他在她唇間嘔血、想起他猶如山倒,崩塌於眼前、想起他失去意識之前,仍一心一意護衛她、想起她的心狠手辣、想起她的無情無義、想起她對他的傷害……

  她的腦袋容納不下,脹得好生疼痛,像有無數無數的針,狠紮她每一處知覺。守在他床榻前整夜未睡的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輕輕撫摸平坦如昔的腹間,無法置信,就在這裏頭,有個孩子正在成長,已經三個月餘。雙手覆於上頭,百般愛憐,溫柔貼熨著,白綺繡臉上揉合了慈藹及矛盾的為難。

  「孩子,你為何挑這時候來?在娘親打算告訴你爹一個……殘酷的事實。」她螓首低垂,嗓兒幽幽淺淺,混著歎息:「娘親不知道你爹會如何處置娘,無論如何,怕是不容娘留在這兒,那你怎麼辦呢?與娘一塊兒離開,可外婆那兒能接納你嗎?能接納一個承襲仇人血脈的孩子嗎?或者,你爹要你,允許娘生下你之後,才將娘驅離出府……沒娘的孩子會不會受人欺負?萬一你爹太氣娘親,把對娘的怨懟轉移到你身上,連他也不護你,爹不疼娘不在,又該如何是好?」她問著掌心底下的小生命。

  他無法回答她。這道題,連大人都無解,孩子又豈能告訴她?

  難、難、難。

  又或者,你爹知道娘欲置他于死地的來意,不願意與娘有過多牽扯,不願意他的骨肉是由娘親腹中所出,執意扼殺掉你……這話,殘忍得令她不敢對孩子問出口。

  決定孩子命運的難題,若丟給赫連瑤華,他會如何抉擇?

  她完全預期不出來,因為赫連瑤華他迄今對她的扞衛,連她也出乎意料。姑且不論先前被陸寶珠發現她身上帶匕一事,他隻字未提,一句遷回探問都沒有,此次中毒事件,他亦是堅持與她無關,先是說他樹敵眾多,誰知是在哪時哪刻吃下了毒茶毒飯,回府後毒性發作得太恰巧,她不過是成為替罪羔羊,在府裏人取出變色銀針及參茶殘液,證明含毒,赫連瑤華也能有另一套說詞——

  「人參是誰採買的?是她嗎?泉水是誰取的?是她嗎?杯底是否事先被抹毒?太多人有足夠的機會在茶水中動手腳,憑哪一點指控她?」擺明便是完全偏袒。欲脫其罪,何患無詞?

  赫連瑤華近乎盲目地保護她,不容誰說她一句不是。

  倘若她問心無愧,能獲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別人三言兩語而搖擺不定,更沒改變過待她的態度……然而,她並非問心無愧之人,他的信賴,沉重得教她馱負不來,快要壓垮她。

  她無言抬頭,眼前一片飄渺湖色,因雨勢加劇而白得更徹底,數百尺外的樓閣,已然無法瞧見,劈啪作響的雨聲,落於簷上、落於湖上、落于葉上,擾亂著寧靜,以至於使她忽略了身後踏入虹簷的腳步聲。

  「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隱瞞下去,別讓少爺知道實情,那麼你現在的庸人自擾全是無病呻吟。」

  是德松。

  雖驚訝他為何沒跟隨在赫連瑤華身旁護衛他的安全,她也只選擇默然回頭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絲淡淡濕濡的痕跡,他冒雨而來,自有他的用意,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確實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騙赫連瑤華?」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該說的話嗎?她以為他是來處理掉她這個危害他主子的蛇蠍女人。

  「它是兩全其美的方法。」他說。

  「它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她說。

  「它可以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應少爺,愛他如同他愛你一般,你們會是一對教人欣羡的鴛鴦愛侶。」之前她所做所為,自然沒有追究的意義。

  他說得太輕鬆容易,完全是旁觀者清的風涼。

  「跟著少爺,絕對比你受雇的前個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擇木而棲,與其過著使計暗殺人的陰沉日子,不如捨棄以往,重頭來過,當個單純的赫連夫人,為他生兒育女,對你而言,豈不更快樂些?」德松又說。

  他以為她是受人聘雇的殺手,潛入赫連府裏企圖殺掉赫連瑤華,便勸她放棄前雇主的命令,轉投赫連瑤華。

  「……」白綺繡靜靜的,維持撫觸腹間的動作。

  如果,她是一個殺手,她會接受德松的勸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納入赫連瑤華羽翼下,成為他真正的妻,全心愛著他、伴著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說的美好遠景,是虛幻的花,美則美矣,卻遙不可及,她無祛伸手去碰觸,因為她的雙手,被名為親情的繩索所縛,牢牢地,一圈一圈纏繞、一圈一圈收緊……

  「自從少爺被貶謫荒城,又遇過無數回暗算,周遭朋友下一瞬間都能亮刀殺他,他對人連一絲絲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說出關於赫連瑤華的過往。

  白綺繡的驚訝,全鑲在微微瞠大的眸裏。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殺沒死,在鳥不生蛋的小城裏,三天兩頭便有刺客上門,府裏奴僕十個有七個是來殺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不貪不忮不畏權罷了。

  那番話,不是他戲謔的謊言嗎?

  「少爺得罪了當時的太尉,在官場陋習推波助瀾下,幾乎是無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傾靠在太尉威勢那方,落井下石。他看盡了冷嘲熱諷的嘴臉,更明白人情冷暖,幾回死裏逃生、幾次險中脫逃,再高遠的抱負都會被消磨殆盡,他當初為官的信念,全盤潰散,原來‘官’不過是集污穢骯髒貪婪自私於一身,他說,他想親眼見識它能腐敗到何種地步;他說,立志成為好官,落得如此下場,那麼當貪官會是怎生情況?這世間的公理,難道真是善惡不分?」德松娓娓道來那段太久遠的往事。

  赫連瑤華沒有騙她,他那時說的,是實話

  他遇過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經歷。

  「那時,是國舅爺出手,將少爺從窘境中帶離。國舅爺是他的恩人,這也是少爺為何願意成為國舅爺暗地裏肅清異己的幫手——他心裏明白,是他有利用價值,國舅爺才不惜與太尉惹上嫌隙。」德松並不單純想對她闡述一個老故事,他想說的話,在一聲籲歎之後低吐而出:「少爺不讓人靠近最真實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對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訴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場騙局,他的信任、他的寵愛,不過是自做多情的笑話?你要他再嘗一次信念瓦解的劇變?」

  白綺繡微微一震。

  每個人都對她有所期望。

  她娘親要她替家人報仇。

  德松要她隱瞞,要她溫馴地成為赫連瑤華的愛妻。

  赫連瑤華要她在他身邊,要她愛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棄所有的雜錯、暫且不顧忌周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實現成真——

  她……想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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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的期望,清楚得毋需費神多加思考,便已經有了答案。她想默默藏起它,不對任何人說起,將它當成一輩子的秘密,鎖入心底深處,只容自己細細咀嚼。

  只是,當晚,赫連瑤華回到房內,帶回一屋子的寶寶衣物鞋帽、童玩、多數孕婦會喜愛的醃梅漬物,以及滿臉純真笑靨時,她的心幾乎為之融化,溫熱的淚,在眼中漫開。

  他取出紅珠博浪鼓,咚咚咚地遞到她面前,露出唇瓣的白牙亮晃晃,笑起來多麼稚氣無邪,鼓皮上彩繪幾隻簡單彩蝶,色澤鮮豔漂亮。

  「綺繡,你瞧,聲音真好聽。」咚咚咚他玩上癮了。

  「你怎麼……買這麼多?」寶寶衣裳有男有女,鞋帽各種顏色齊全,童玩更是琳琅滿目,想得到,絕對沒錯放,想不到的,也不知他上哪兒去找來。

  「不早些準備,萬一漏買了怎麼辦?」他笑,手裏博浪鼓仍在搖,只是這回,他塞到她掌心,讓她先試玩。

  「男孩女孩都還不知道,衣裳胡亂買,總有一邊是浪費了。」生了男孩,女娃娃精美的粉色小儒自然不能穿;生了女孩,男娃娃帥氣的湛藍衣裳總是不適合。

  「有什麼關係,他爹又不是買不起。」尚未當上爹,已經開始有壞掉的跡象——縱容兒女爬上頭頂的那一種。

  娃娃衣鞋小小的,樣式精巧,她握在手裏,細細瞧著,捨不得放下。

  想像孩子套上它們時的模樣,她眼眶更熱了些。

  「這些衣裳真可愛……」她輕喃。

  「我命人用同樣布料,也替你做了一套,以後你和孩子就可以穿同款衣裳出門。」當然是女娃娃款式的,她穿起來才美。他不僅寵孩子,也沒忘掉連孩子的娘一塊兒寵下去。白綺繡緩緩放下輕軟的小衣裳,停住博浪鼓的敲擊聲,她看著他,他笑得開心,看來是發自真心喜愛孩子。

  「瑤華。」她極少這麼喊他,那太親匿,她不敢喊,怕喊多了,連自己的心都給喊軟了。成親以來,興許只喊過三次……或是四次?一隻手掌都能數出來。

  「嗯?」赫連瑤華雙眉飛揚,等她繼續。

  她並不是要坦白自己留在他身邊的目的,德松說得對,她可以永遠欺瞞他,不讓他承受事實的打擊,而她,也決定這麼做。唯一沒能按照德松所勸的是,她無法留在他身邊,無法忘懷爹親之死,更無法粉飾太平地與他廝守終生,她會離開他,靜靜離開,產下孩子之後,將孩子送回他身邊。

  「……如果,現在給你一個心願,你會期望哪樣事兒能成真?」

  赫連瑤華低低一笑,牽起她的手,包覆在大大掌心。「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有太多女人在生子過程中無法挺過,難產死去的產婦不算少數。

  女人妊娠,是在賭命,生得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棺材板。他雖期待兩人共同孕育的孩子到來,他更希望她毫髮無傷,他不想失去她。

  「你呢?綺繡,給你一個心願,你想要什麼?」他拿同樣問題問她。

  白綺繡只是靜默了半晌,眸子揚覷,將他身影烙在眼底。

  她的祈願,本該藏在心中的希冀,只容她自己分享的小小秘密,此刻,像是不願由她私藏,要向他盡數坦誠,她的聲音,背叛了她的理智。

  「我希望,下輩子,與你再做夫妻。」

  下輩子,不要有恩怨,不要有仇隙,再來找她,又或許,等她去找他,再讓她遇見,再為她傾心,再使她傾倒,到那時,她可以放膽愛他,不用歉疚,沒有虛假,更無顧忌,她會回以完完全全的癡情,向他撒嬌,貪心央求他的憐愛眷寵,還以一生一世純淨無瑕的摯愛。

  赫連瑤華沒想到有機會從她口中聽見如此迷人的承諾,性淺如水的她,允了他下一世的執手相牽,代表這一世愛不夠,下一世也願意給她。

  這真是膩死人的情話,幾乎像是把他浸入蜜糖大甕裏,沾染一身香甜。

  「我要與你白頭偕老,我要替你生很多很多個孩子,我要毫不保留愛著你,我要與你相伴,不離不棄……」白綺繡眼眶的淚,潰決而出。

  是的,這就是她的心願,她卑微的期盼。

  這輩子,她做不到的事,讓她下輩子達成……

  「傻丫頭,這輩子還沒走完一半呢。」赫連瑤華為她拭淚,並將她抱進臂膀間,像在呵疼一個柔致嬌弱的娃兒,充滿耐心。「我們先把這輩子的份,慢慢地,牽手走下去,到你七老八十,我也變成風乾橘皮的皺臉老人,到那時,你仍願意再當我的妻,不嫌棄我這個老伴林林總總的缺點,依然覺得我值得你託付終身,我們再來約定下輩子。」

  她啜泣著,想點頭,卻又不想騙他。

  「也就是說,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必須要更疼愛你,讓你沒有一絲怨言,才好拐你下一世再以身相許。」他頑皮地用唇瓣輕搔她的耳殼,笑著說,雙掌交疊在她平坦腹間,裏頭,有著另一個教他蕩漾柔情的寶貝。

  「你已經對我夠好了……」她覆疊在他手背,四手相貼。

  「不夠,綺繡,還不夠。你都不告訴我,我哪里做得不夠多?你希望我為你做哪些事?你從不索討,從不貪求,我無法知道你缺了什麼,想要什麼。」這是他第一次想寵愛一個人,卻總感覺自己做得太少。她不曾主動開口要珠寶首飾,華美衣裳亦不會令她展顏歡笑,他很茫然,不知該如何討好她?

  「我什麼都不缺,什麼也不要……我現在所擁有的,已經好多好多……」白綺繡懂得知足,枕在他懷裏,被幸福所包圍,即便它只是短暫美夢,曾經擁有過的,足夠她再三回味。「你真是不貪心。」他蹭蹭她的鬢髮。「我就不一樣,我缺個孩子喊我爹親,缺個會追著孩子跑的娘,缺個會吃醋會板臉的嚴妻,缺個會主動親我抱我的大膽愛妻——」

  話還沒說完,軟嫩嫩的唇,抵近他的唇間,羞怯地、主動地,吻上他。

  他嘴角含笑,唇間的甜蜜探索,他毫不客氣品嘗吞噬。

  他熟睡的模樣多像個孩子。

  白綺繡忍不住伸手撥開他額間散亂的些許發絲,在他飽滿額心落下雨絲般的淺淺輕吻。

  他沒醒,仍是深陷暖暖枕窩間,動也不動,想來是真的累癱了。

  她瞧了他好久,將他的眉、眼、鼻、唇,每一分寸都看仔細。

  他好俊,不凜目時,神色柔軟,不抿唇時,表情還有些稚氣,只是長長濃睫覆掩下的那抹淡淡陰影,彰顯他近來早出晚歸的疲倦,以及那杯參茶對他身體殘留的傷害。

  她自責的目光在上頭停佇許久,心中愧意如潮湧上,一波接一波,她不敢再看,怕自己被歉疚湮沒,她放輕動作,挪身下床,沒喚人伺候,自己梳洗打理儀容,套上衣裙,長髮簡約盤束,僅以一枝花簪固定,她不吵醒他,靜靜離開臥居,要到廚房去為他淘米煮一碗三鮮粥——昨夜,他討著說想嘗,撒嬌耍賴的饞樣,令她莞爾。

  輕而緩地掩上房門,小苑外,德松早已守在那兒,她與他相互頷首。

  「他還在睡,可以的話,今天讓他晚些出府,別吵他。」她小聲道。

  德松點頭。

  「我去廚房煮碗粥。」

  德松臉上表情平穩,但雙眉不著痕跡地動了一下。

  「我不會下毒的。」她自嘲微笑。

  在她已經知曉自己的心意後,她怎可能還下得了手?

  「你想通了?」

  白綺繡笑而不答,逕自步出小苑,以廚房為目標。

  她確實想通了,想通了在親情與愛情之間,只能擇其一時,她該要做下的決定。她不能不顧家人,同時,她又想保全他,不孝的罪名,她是扛定了,她也知道,娘親不會諒解她,兄弟亦會責備她,說不定連死去的爹親都在九泉之下氣惱著她,可她不逃避,做好了面對的準備。

  所謂的「面對」,不是躲藏于赫連瑤華羽翼下,由他為她阻擋風風雨雨,她不會只管自己幸福美滿,而忽略周遭親人的感受,同樣的,她無法漠視他做過的事,企圖捂住眼睛與耳朵,粉飾掉他與其他惡官逼殺她一家人的可怕現實。

  它就如同她背上狼籍猙獰的刀痕,一刀交疊著一刀,即使疼痛早已遠離,卻一輩子消失不掉。

  她怎能與他恩愛一世?

  不可能。

  那是癡心妄想。

  她已經不奢望感情圓滿,至少,她會努力說服家人,別傷害他,她只能保護他,用著帶走秘密,離開他的方式。

  來到廚房,她舀米清洗,並將其浸泡些餘時間,她利用等待的過程,生火燒水,並切洗配料,廚娘想插手幫忙,她笑著婉拒,這一碗粥,不假他人之手。

  米粒泡開,微微膨脹,再倒入熱水中,米白如雪,在沸水內飛揚,她掌控火勢,不時攪拌,鍋內稠密飄香,她試了鹹淡,再撒入一些些清油,使粥更添亮澤,引人食欲。這是她為他熬的第一碗,也是最後一碗的粥,陪他吃完之後,她便會趁他出府時,跟著離開,讓「白綺繡」——這個為殺他而來的女人,自他生命中捎失。

  他一定會很生氣……但只要過了半年或是幾個月,他就會逐漸淡忘吧。

  粥裏緩緩加入新鮮草蝦、魚片及牡蠣,清甜的米粥香裏增添了三鮮的獨特風味。熱粥盛碗,加上翠若碧玉的細細蔥末,她正準備將它端挪到託盤上。

  「少夫人……」副管事跑得急喘,匆匆來到。

  「鄭管事,怎麼了?」

  「有貴客到。」

  「這麼早?」她困惑放下手中湯舀。府裏偶爾會有訪客出入,她不曾被告知,她不識得赫連瑤華的任何一位友人,招待他們從來就不是她的責任,就算赫連瑤華尚未睡醒,也會由經驗豐富的老管事代為按捺,副管事卻特地來享告她,當中的詭譎,連她都察覺不對。

  「他指名要見你。」

  指名?

  好個貴客呐。

  「是誰?」她於腰際兜裙上拭幹雙手。

  「……他在天香廳等你。」副管事沒答,只是支吾說道,一會兒又覺不妥,總得讓她做好準備,省得見了人還不知對方是誰,才湊到她耳邊:「是國舅爺……」

  「國舅爺?」

  完全處於意料之外的崇高貴客,教她著實吃驚。

  副管事藏不住話,忍不住多嘴:「應該是來替陸丞相討公道……」

  替陸丞相討公道?

  「那件事……不是過去很久了嗎?」

  她問過赫連瑤華關於他退婚的後續,畢竟陸丞相哪可能硬吞下這等羞辱?她擔心赫連瑤華會為此得罪陸丞相,赫連瑤華雖未明說,只給了她「放心吧,那是小事,我處理得來」的微笑答覆,再加上她沒聽到府裏人談論此事,便以為赫連瑤華確實壓下了陸丞相的怒焰,平息掉解除婚約所會引起的風暴。

  此時聽見副管事提及她幾乎忘卻的事兒,她才隱隱明白是赫連瑤華刻意瞞住了她。

  「一直都沒過去,少爺不許任何人在你面前提。最近鬧得才大,連國舅爺都出面了,這次少爺恐怕保不住你。」副管家擔憂不已。要是國舅爺出手,少爺哪能悖逆?國舅爺可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呀!

  「我知道了。」白綺繡稍稍整理衣飾髮髻,再把熱粥先擱在灶邊保溫,獨自前去天香廳見國舅爺。

  「……我要不要去叫少爺到天香廳?」副管事一方面煩惱白綺繡在國舅爺面前會吃虧,另一方面又擔心國舅爺說得明白,他只要見白綺繡一人,萬一他自作主張去找赫連瑤華,惹怒了國舅爺,他不就吃不完兜著走?國舅爺可是府裏另一名主子呀……少爺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全是拜國舅爺所賜,國舅爺在赫連府裏來去自如,根本不需通報,門房一見國舅爺來,無不立刻敞開大門恭迎他入府,嘖,國舅爺開罪不得——

  天香廳,單獨建築于一方牡丹花園內,每當春季,被斑斕花海包圍,「魏紫」的緋豔,「姚黃」的燦金,「夜光白」的一身潔澤,「芙蓉點翠」的淡雅秀麗,花團錦簇,芬芳滿溢,美得猶如置身花之仙境。

  只可惜穀雨三月已過,此時並非花期,滿園只剩綠葉碧梗,帶來蕭瑟的寂寥,以及與「天香」之名全然不符的突兀。

  白綺繡才靠近天香廳,立刻有兩個男人迎上前來,他們並非赫連府中之人,但態度仍算恭敬,開門請她入內。

  廳裏,窗明几淨,擺設簡單卻相當雅致,國舅爺佇立窗邊,碎金一般的日光,透過樹梢灑落下來,染在他一身華裳上,與裳間縫綴的銀飾相互爭輝。

  他比她想像中年輕太多,國舅爺的那個「爺」字,將他喊老了。

  他看起來只比赫連瑤華虛長幾歲罷了,模樣溫和友善,雖然她知道,那不過是假像,國舅爺雙手不沾腥,因為再醜陋之事,全由旁人為他去辦,他自然能維持其雍容風雅。

  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亦在看她,眸子銳利無比,像只豹一樣,雖然唇角有笑,眼睛卻沒有。

  「我還以為,會看見一個狐媚豔麗的女人。」他開口,嗓音醇厚。「結果來了一個平平凡凡的良家婦女。」真出乎他的意料。滿頭奢華的首飾呢?金縷絲線縫製的高價美服呢?脖上手上該有的金銀珠寶呢?這女人,樸素得像個誤闖天香廳的小婢女,只缺手上端壺茶水什麼的。

  她福身,身後男人提醒她該要行跪禮,於是她盈盈曲膝,跪下。

  國舅爺沒喚她平身,擺明便是要為難她。他舉步,走向太師椅,落坐,好整以暇啜著茶,不急於說明來意。

  「請問國舅爺喚來綺繡,是為了……」

  「我叫赫連將你帶去給我瞧瞧,他不肯,我只能自己不辭辛勞地跑這一趟。」國舅爺給她一抹微笑,又道:「我想看看你是用哪樣手段,迷得赫連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他口氣慵懶悠閒,仿佛與她閒話家常而已。

  「請國舅爺不要為難瑤華……」她清楚他那番話語裏隱含的尖銳,及對赫連瑤華的不滿,她一心想替赫連瑤華求情。

  「現在是他為難我。好端端的,跟陸老頭扯破臉,陸老頭最好面子,哪可能丟得起孫女被退親的臉?他明明就深知利害關係,還是採用最糟糕的處置方式,我不記得我把他教成一個被愛沖昏頭的蠢人。他倒好,娶了妻,生活愜意美滿,以為陸老頭會開開心心成全他,順便送份大禮祝福你們夫妻倆百年好合?」他嗤聲,輕蔑反問。

  「我去勸他向陸丞——」

  國舅爺舉手,打斷她說話。

  「道歉也沒有用,他已經將話說死,嗆陸老頭別想逼他休妻再娶。」他睨她一眼。赫連瑤華他怎會如此衝動,犯下官場大忌呢?

  白綺繡心一慌,溢於言表的憂心忡忡,沒逃過國舅爺雙眼。

  「赫連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幫手,我最喜歡他的聽話和快狠准的辦事手腕,只要是我下達的命令,他從沒有第二句囉嗦,如今為了區區一個女人,開始反抗我,我的吩咐,他當成馬耳東風,我叫他向陸老頭低首,休棄你,迎娶陸老頭孫女,他非但不照做,還頂撞我,害我被陸老頭嘲弄管不住手下。」國舅爺額際隱約可見憤怒青筋跳動,口吻雖一如方才的優雅,卻不難聽出些許咬牙切齒,覷向她的眼眸凝了薄冰,凜冽森冷。

  「我會離開他!」白綺繡慌張脫口:「我本來就打算離開他了!我走之後,您再勸他,他會聽的——」

  「哦?你會離開他?放棄榮華放棄富貴放棄他?」國舅爺不可思議問。

  「是。我原本就準備今天走,陪他吃完最後一頓早膳,我就走了……他並不是要和您作對,他只是想保護我,退婚一事也是,都是因為我,他才會……」

  「就算你走了,他仍是會翻城尋你,找不到你,絕不心死,他的固執,我想你是知道的。」國舅爺朝身旁伺候的下人使了眼色,飲盡茶水的杯,立刻被斟滿,不同的是,斟茶的壺,並非桌上白玉色澤的球狀圓壺,而是下人手上一罐約莫成人手掌長度的小長瓶。

  國舅爺端起杯,欣賞杯裏蕩漾的晶瑩玉液,卻不喝,一逕旋轉杯身。

  「你知道只有一種人,是永遠也找不到。」他邊說,邊笑了,眯細的眸,緊鎖她身上不移走。「這種人乖乖的,不多嘴,不亂跑,不惹麻煩,就算躺在那邊,看得到、摸得著,卻遙遠得像星辰,你猜,是什麼人?」

  死人。

  他的目光,如是說道。

  她的心裏,了然清晰。

  那杯……不是茶。

  「我最近幾天不斷思考,赫連這個人,值不值得繼續留在身邊。一隻不聽話的狗,養來何用?何況,這只狗,獠牙爪子都銳利到足以反撲主人,我真怕哪天他會突然動口咬向我,忘掉當初是誰伸來援手,從鳥不生蛋的寒雪荒城裏救他出來。你替我出個主意,我該怎麼做才好呢?」他笑得恁般虛心求教,聽者卻通體透寒。

  他並不是在詢問她,這是恫嚇!

  「你說,這杯鴆毒,要不要賞給赫連喝呢?」

  白綺繡不假思索,沖上前去,搶下國舅爺手中那杯毒水,並擔心他會爭搶回去一般地仰首飲盡,半滴不剩。

  她比誰都清楚,國舅爺的鴆毒,從頭到尾都是為她所準備,他只不過是拿赫連瑤華的性命威脅她,他雖未言明,也已表達得夠明白,不是她死,便是輪到赫連瑤華,她不會讓他傷害他,不會。

  國舅爺被她此舉所撼,她義無反顧的堅決,以及扞衛赫連瑤華的篤定,令他訝然。他見過太多大難來時各自飛的恩愛伉儷,情呀愛的,平時掛在嘴邊,任誰都會說,在生死關頭上,脆弱地考驗人性……

  「請國舅爺,不要為難瑤華。」她重申請求。

  這女人,看來嬌弱荏質,實則堅不可摧,他從她眼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遲疑和後悔,明知飲下的是鴆毒,她亦無惶恐害怕,像是剛剛喝的,不過是杯清水。

  「我似乎有點明白赫連堅持要你的理由了。」國舅爺喃喃道:「只可惜……」

  他的喟歎,隨著起身離去的腳步聲,飄然走遠。

  白綺繡直至天香廳獨留她一人,她才軟軟跪倒,捂住開始泛起疼痛的腹間,低低呻吟,額際已經出現無數顆涔涔冷汗,痛楚蔓延到達胸口,阻斷吐納的順暢,她支撐不住,伏臥在地,好痛、好痛、好痛……

  她嘔出的血,暈染地面,汗水淚水交融在血色褪去的巴掌臉蛋上,她能感受到生命之火的逐漸熄滅……可是,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呀……她允他的粥,仍在廚房灶邊,昨夜答應要與他一口一口分食,所以,她煮了好多,多到能和他拉長相處的時刻,多一分多一秒,對她都是恩賜。

  她還想親自到他床邊,調皮地用發尾撓癢他、吵醒他,等他睡眼惺忪張開眸,能第一個看見她,她想最後一次伺候他更衣穿鞋,替他梳發束冠,替他打水清洗手臉……

  她想最後一次,吻吻他,抱抱他,膩著他,目送他出府……

  她想……

  微弱的思緒,越來越難集中,越來越空白,她睜著雙眼不願閉上,生怕一旦合眸,就真的永永遠遠無法再看見他——

  她努力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費勁做著旁人輕而易舉便能做到之事。為何她已經如此認真在做吐納,肺葉仍是室礙缺息,她必須張嘴,輔助呼吸,卻還是不夠……

  她聽見有腳步聲匆忙飛奔,赤裸著足,踩過磚瓦,又好像聽見她自己劇烈咳血的作嘔聲,更像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響一般,周遭靜得教人毛骨聳然,她什麼都聽不到了,仿佛失足墜落一處深邃黑暗,裏頭誰也沒有……

  她很害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裏,喊著他的名字。

  一聲聲「赫連瑤華」,透過回音再回音,全與她一塊兒,囚在這處森寒而封閉的地方,只剩她一個人——

  赫連瑤華趕至天香廳,等在那裏,是逐漸失去溫度的微冷屍體。

  他嘶聲大吼,飛奔過去,緊抱她不放,為時已太晚,他無法置信昨夜還擁在懷裏的溫暖人兒,此刻只剩微乎其微的熱度,而且正在消失中——

  他驚慌失措,想留住最後一絲絲的體溫,他無法克制顫抖,任憑如何喊她叫她拍她罵她求她,她都不給他回應,在他懷裏,一動不動。

  大夫來過,又搖頭走掉。

  「人死不能複生,少爺您別這樣……」

  哪個該死的蠢人,在他耳邊說著可憎的安慰。

  人死不能複生?

  誰死去了?!誰?!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您、您要節哀順變呀……少夫人她已經……已經去了……」

  「滾出去!全都給我滾出去!誰敢再囉嗦半個字,我就殺了誰!滾——」

  綺繡沒死!他要節什麼哀順什麼變?!

  綺繡只是倦了!只是小憩片刻!只是累到熟睡!

  只要他叫她,她就會清醒過來!

  只要他不斷不斷不斷叫著她——

  「綺繡……你起來……綺繡、綺繡、綺繡、綺繡……快睜開眼睛看我……綺繡、綺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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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日的死別,歷歷在目,對赫連瑤華而言,清晰得仿佛昨日。

  痛徹心腑的劇烈擰絞,是直至白綺繡再度醒來的那一天,才宣告終止。

  他多高興能重新擁她入懷,單是她坐在床幔後的身影映入他眼簾,便足以令他瘋癲、教他狂喜,他萬萬沒想到,重生的她,變得冰冷淡漠,更帶來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告訴他,她接近他,存在著目的;告訴他,她是恨他的。

  他很錯愕,也很吃驚,深究了原由之後,他很害怕,怕的不是她威脅會再次殺他,他恐懼之處在於,知道她仇視他的理由,牽扯到她父親的死亡,一條他永遠無法彌補的性命,她若為此一輩子不原諒他,他又能怨誰呢?

  可,他察覺到醒來的她,雖然佯裝面無表情,對他愛理不理,放任他唱獨角戲,故意不覷他、故意漠視他、甚至企圖故意激怒他,在那些反應的背後,她像想掩蓋什麼、逃避什麼、懊惱什麼,或者該說,她想欺瞞什麼?

  她已經不瞞住她對他的恨,不瞞住她的身分,不瞞住他對她家人造成的創傷,還有什麼是不能對他明說呢?

  他深思了幾日,摒除一些雜亂干擾,似乎捉到某個頭緒,不過純屬臆測,他需要她給予進一步的解答。

  赫連瑤華像只打死不退的蜚蠊,一如連日的溫柔耐心,前來碰她這根硬釘子。

  白綺繡毫不意外他的出現,她淡淡瞟來一記目光,在與他對上之前,又飄開。他拉來一張椅,並坐於她身邊,她沒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起身,無法搬動臀下臥椅,無法逃離他,只能消極接受他的靠近。

  她的復原情況算是相當不錯,畢竟有他無微不至的照料,興許再過一個月,她就能開始跑跳,現在拿些輕巧的東西已不再需要假他人之手,端碗握匙這一類小事,她慢慢做得很好。

  他剝了顆橘,一半放到她掌心,她本想直接鬆手,讓橘子滾出雙手,拒絕他的討好,然而,她沒這麼做,心裏隱約不忍再見他被冷顏對待時的沮喪。

  離她遠一點……

  不要出現她面前,逼她用無情冷漠待他……她在心裏,默默吼著、求著。

  他剝除另一半橘皮,撕下一片,送往她唇間,方便她一張嘴就能咬下甜美多汁的橘瓣,她遲遲不開口,只是沉默。

  他不強迫她,橘瓣喂進自己嘴裏,輕輕咀嚼,同時,他說:「如果,我拿一命抵你爹一命,你是否就願意原諒我?」

  赫連瑤華口吻閒散悠哉,比聊天氣還要更隨性。

  「什麼?」

  她總算如他所願地將眼神完全定在他臉上。

  「只要我死了,你就了卻報仇心願?或是,連當初聚在那屋子裏商討如何處置你爹的那幾個人,也要一塊兒收拾掉,你便會感到欣慰?」他很認真問她。

  「……」她不答,是因為無從答起。

  「德松。」赫連瑤華朗聲喚入德松。這五年裏,德松亦變化好大,變得更高更壯更沉默,她甫見他時,還誤以為他是德松的兄長。與德松短短閒談,他淡淡說,這些年待在少爺身邊並不輕鬆,赫連瑤華陰晴不定的性情,讓他手底下做事的人,全都吃過他的悶虧,被雷脾氣給轟得草木皆兵,身為赫連瑤華貼身護衛的德松,自然比旁人有更深感觸。

  「少爺?」

  「帶幾個人,去將游若、張舜、李醒之、黃翰、何彥儒、王雅山——」話沒說齊,但抹脖子的血腥手勢已經下達了清楚命令。這些人名,全是那日在場之人。

  「是。」

  「放心,不會缺了我。」他朝她安撫微笑,再道:「德松,處理完他們之後,還有我,你刀法俐落些,別害我腦袋要掉不掉地掛在脖子上苟延殘喘。」要死,也死得俐落才好。

  德松一臉錯愕,他方才是被主子下令要砍掉主子性命嗎?

  「你沒聽錯,我就是下達這樣的命令。」赫連瑤華明白德松的遲疑,篤定強調,「遊若的那個寶貝兒子也不能放過。」事情全是由他惹起,若非他,哪來白書亭不畏強權威脅的仗義對抗?當然要算他一份。

  白綺繡輕蹙柳眉,她不插嘴是因為仍在觀望赫連瑤華搞什麼鬼,一旁德松太驚訝,以致於不敢貿然去執行赫連瑤華的任務。

  「如此一來,你就不用再背負壓力,至少能笑得真誠些吧。」他輕手揉梳她的長髮。「我把一切都留給你,包括這座園邸,下人們隨你要留或遣走,你能接你娘親兄弟進來一塊兒住,我的財富應該足夠讓你們一家下半輩子生活無虞,到那時,別再愁眉不展,也別積藏滿腹愁緒。我幫你把所有仇家都清除殆盡,否則憑你一人,要冒多大的危險,你拿對付我的這套想為你爹報仇,又能殺掉多少個?」他笑,牽起她的手。「這雙柔荑,沾了血,多可惜呀。」

  他是……認真的!

  他在交代後事!

  白綺繡聽出他的用意,胸口一緊,他一定感覺到了她的反應,因為被包攏在他掌間的小手,重重顫了顫。

  「赫連瑤華,你……」要開口竟是一件如此困難的事,她該感謝他嗎?他透悟了自己犯過的錯,於是要盡力彌補,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有他幫助,爹親的仇就能早日報完,而她,手不染血腥,毋需再暗殺任何一條性命……

  可胸臆湧上的那股焦急怒氣又是什麼呢?聽到他說把一切都留給她,要德松取他性命時,為何她想沖喉脫口,叫他別胡言亂語——

  他笑中帶歎,一叮:「我的死,能令你開心,這件事是讓我感到有些悲哀,不過,值得,一定值得。要是把你救回來,只是害你被仇恨折磨,那絕非我的本意……綺繡,我不知道你這麼痛苦,我不知道我教你這麼痛苦。」他將她的雙手握得更牢。「幸好金絲蠱把你帶回人世,我仍能為你做最後一件事,這是我虧欠你的。」

  溫熱的淚水,在他手背上,一點,一滴,紛紛墜跌,它們不斷由她緊閉顫動的眼縫間掃出。

  不是這樣的……不對!不對!

  當初她捨棄了性命,為誰?

  為他呀……

  她不要誰傷他,不要他身陷險境,她寧可死去的人,是自己,她寧可這輩子永遠不醒,也不要他知道了她的來意,知道她包藏的禍心。

  她懊惱著自己為什麼會說出仇恨他的事,就因為五年漫長的沉眠,使她甫醒時昏沉惘然,完全沒弄懂自己身處何地。幻境?現實?眼前的他,是過度思念的虛影,抑或是連她死去也無法擺脫的夢魘,提醒著她與他永遠沒有以後……

  當她越來越清醒,瞭解她並不是一縷飄緲於茫茫彼岸的幽魂,她回到今世,更將不該說的話,盡數說全了……

  全完了……

  結束了。

  他終於看清她的真面目,他要失望、要憤怒……要收回所有對她的愛情……

  她生自己的氣,所以自從醒來之後,她又鬱又惱,怕被他傷害,他暴怒的模樣,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她希望縮回黑暗中,保護自己,寧願自己依舊是毒發身亡的「白綺繡」——

  與其受他仇視,不如死去,至少那時的她,得到他的全心全意。

  但她沒有料到,面對存心殺他的她,他不僅沒有邪佞無情地報復她,還甘願將他的生命賠給她——

  他說錯了!她一點都不會因為他的死而感到開心!

  「這眼淚,是代表你對我仍有些些不舍,綺繡,是嗎?」他珍惜地承接豆大的瑩瑩水珠,自我解讀。

  「取、取消對德松下達的命令,我不需要你這麼做。」她咬唇,咬不住說話時雙唇的顫抖。「只要我死,就一了百了,恩怨情仇由我帶走——」

  她的雙手驀然一緊,被他收牢的十指鉗嵌。

  「綺繡,再說這種話,我要生氣了。」赫連瑤華眉目嚴肅,她老把「死」字掛嘴邊,反覆提醒著失去她的那段惡夢歲月,他可是半點都不想再經歷天崩地裂的深濃絕望。

  「你那番自作主張的話,我也很生氣!」她低低吼回去:「問都不問過我,便自以為對我是最好的安排,不容我死去,在我體內育養謎樣蠱蟲,現在又決定幫我剷除殺父仇人,擅自要我生,擅自要你死,你這剛愎自用的男人!」

  「自作主張的,又豈止我一個?你不也一樣?飲鴆毒,在我眼前斷氣,給我五年的相思、五年的折磨,你問過我嗎?!問過我願意讓你離我遠去嗎?!」赫連瑤華不曾口氣如此嚴厲待她。

  這是兩人頭一回在言辭上爭執,猶如每對尋常夫妻,偶有意見不合,偶會拌嘴,偶會針鋒相對。本來佇於一旁的德松不方便介入,默默退了出去。

  「我那麼做有我的理由。」白綺繡扭頭逃避他的責難目光。

  「我與你相同,我也有我的理由。」赫連瑤華口吻放輕,眸光轉柔,氤氳那張暗青色臉龐上的疲憊倦意。「我的理由,是不想再見你在我與親人間兩方撕扯,我不要你被血淋淋扯成兩半。如果我的決定能使你快樂,什麼代價我都可以付。你呢?綺繡,我說了我的理由,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理由?」

  「不……」她不想說,不想讓他探究得更多。

  「綺繡,不要教我連死都不明不白。」,

  「不……」她不要他死。

  「你喝下國舅爺帶來的鴆毒時,你心裏想的是什麼?」他進逼一步,以溫柔無比的聲調。

  是的,他知道是國舅爺對她下的毒手,那日副管事神色慌張來報,以「國舅爺入府要找少夫人」的焦急消息吵醒了他,他不顧衣衫不整、長髮淩亂,赤足奔至天香廳,面對疼心泣血的一幕。

  他最擔心的事、努力想避開的慘況,仍舊在眼前無情發生。

  得罪陸丞相與國舅爺,他並無恐懼,唯一教他掛心懸念,是她的安危,他防過他們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他藏著她,不給誰機會接近她,他只錯料了國舅爺會親自上門,帶來劇毒,以及,她竟也乖順喝下——從國舅爺口中,他聽到了事情的真相,沒有強押,沒有強灌,甚至國舅爺沒有指名道姓逼她喝毒,國舅爺不過是暗示她,那杯毒是否該賞給不聽話的他,她卻一把奪下,將之飲盡。

  他挾帶強大怒焰,在她死後一年內,與國舅爺正式決裂,而他的羽翼早豐,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赫連瑤華」,國舅爺待他之恩,近十年為他作牛作馬,背負國舅爺不願弄臭自己的醜陋汙名,夠了,早就夠了,若不夠,再加上殺妻弑子之恨,也相抵殆盡,於是,他不存任何歉疚,從皇后方面下手,後宮爭鬥與官場榮寵息息相關,說穿了,國舅爺的尊貴,全拜他長姊母儀天下所賜,一旦皇后不再是皇后,國舅爺又值多少呢?

  他與國舅爺的最後一次交談,是國舅爺難掩懊悔,說著:「養虎為患。」

  「那只虎,本打算一輩子效忠,被當成狗來使喚也無妨,可是,它的主子強行奪走它心愛東西,與其說是它背叛,不如說是它的主子背叛了它——」

  於是,虎爪反撲,咬斷國舅爺的咽喉。

  「綺繡,你那時,是想著我的吧。」赫連瑤華再問她。

  「不……」她仿佛除了「不」這個字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言語。她否認得太虛弱,間接坦誠她的口非心是。

  「你怕,喝下鴆毒的人會是我,你不希望我為了你,開罪國舅爺,你想保護我,即便知道危及自己性命,同樣義無反顧,你無法見我受到威脅,這就是你理由,我有猜錯嗎?綺繡。」

  她若如她所言地恨他,就該讓他成為國舅爺的眼中釘,藉國舅爺之手除掉他,想盡辦法將那杯鴆毒送進他嘴裏,達成她報復的目的,她卻沒有這麼做。

  她努力想恨他,又不得不愛他,她倍受兩方折磨,她對他的愛,並不像她口中倔強所說的,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她在抗拒著自己的心,所以她死而復生之後,態度丕變,她將她自己逼得太緊,逼自己逃離他——他終於看清楚她的用心,假若她對他只有恨,他對德松下達的命令便不會改變,他會幫她如願以償,痛快報了她爹親慘死之仇;然而,她恨他,也愛他,她更恨自己為什麼愛他,她在他面前想假裝恨意,卻只能做到這種地步,一個光聽見他想尋死便會激動落淚的女人,已經藏不住她最真實的心思。

  他要逼她親口說出來,向他哭求、向他撒嬌,說出她深藏數年的芳心秘密……

  「不、不是……我、我忘記了不,根本就沒有理由!那也……無關緊要——」她有些慌亂胡言。

  「怎會無關緊要?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我便能含笑九泉,死都瞑目,若不然,死去總帶點慘澹落寞。」他流露一抹苦笑,乍見之下,可憐兮兮,七成的示弱,三成的狡黠。她太憤怒於又聽見他拿性命當兒戲,以致並未看清楚他的表情。

  「你可以不必選擇死呀!」白綺繡氣惱又氣虛地駁斥他:「你已經知道我是個多可舊的女人,我欺騙你、傷害你,更曾在參茶中下毒欲致你於死,你恨我吧!恨到巴不得將我碎屍萬段!你被過去迷惑了眼,那場姻緣、那段恩愛,全是假的!你不愛我!你不可能愛上充滿心機和仇恨的我!赫連瑤華,別再自欺欺人,承認吧,你的愛情,從最初便錯給了,你還有機會選擇結束它,你不要再假裝自己仍舊深情如昔,不要了……」

  「原來,這就是你內心最害怕的事,也是你努力想欺瞞自己的事。」赫連瑤華所有困惑煙消雲散,他拼湊出最後一塊碎片,他明白了,恍然大悟,她的種種反應、句句言辭,有矛盾、有反覆,甚至有落差,理由在她方才痛苦嘶吼間,明白揭示。「你怕我不再愛你,你怕我聽見你靠近我的目的,會讓我嫌惡你,改變對你的態度,收回對你的感情,於是,你想逃掉,不願意正面迎戰,你不想受傷,不想承受我的反擊,不想看見我冰冷的面容,綺繡,我說對了嗎?」

  一股哆嗦,自她背脊深處竄升上來,像是被探及內心最不願坦誠的私密,他剝除她僅有的防禦,不讓偽裝的糖衣,包藏住她脆弱易感的怯懦,又或者該說,他要她把她的恐懼全部拋給他,不要自己一個人苦苦支撐。

  白綺繡臉色蒼白,說不出否認的字句,她沉默著、無語著,等同於默認了。

  她被他完全說中心思,赤裸裸地,澄澈無瑕,無法再隱藏。

  他說對了!每一個字都是對的!比起被迫重新回到翻騰于他和家人之間的痛苦掙扎,真正令她深深懼怕的,是他反噬的怒焰!

  她怕被他痛恨著。她怕被他鄙夷的目光凝視著。她怕他與她之間的愛情灰飛煙滅,連一絲絲的塵埃都不存她怕,真的好怕!

  「綺繡。」他面露微笑,眉宇間又憐又惜,黑眸緊隨著她芳顏上的沮喪變化。「我愛你,無論是哪一個你,我都很清楚,你就是我赫連瑤華唯一要的女人,你怕我知道真相後會疏離你,但真正害怕的人,是我,綺繡,我更怕你說出真相後,你會放棄我,把仇恨橫亙在你我之間,劃出深深鴻溝,永不原諒我,讓我只能遙遙望著你,卻不被允許靠近你……」

  他執握她的手,貼在他臉龐上輕輕磨蹭,又道:「不要離我那麼遠,不要讓我碰觸不到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求你在我身邊,當我喊著你的名時,給我回應,同意我繼續愛著你,這樣就夠了,綺繡、綺繡、綺繡……」

  喊了五年,試過了溫柔的、任性的、威逼的、哀求的、失聲痛哭的種種口吻,都沒有人會回應,那樣的孤寂和落寞,他已經怕了。

  白綺繡原本被鉗制於他的手,忍俊不住地撫摸他削瘦不少的臉,她淚光朦朧,顫著聲問:「我們被允許可以相愛嗎,我可以……愛你嗎?」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擁有這個權利?不顧所有親情,不理恩怨仇隙,成全自己……能嗎?能嗎?!

  「你不用煩惱這種問題,你只需要放膽去愛,其餘會面臨的阻礙,全部由我來解決,我不會讓你在負累的情況下,鬱鬱寡歡,我要你毫無顧忌,發自內心地開懷快樂,日後唯一的困擾只剩擔心給我的愛夠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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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嚴家當鋪。

  他帶她來到一個怪異又陌生的地方,這裏與她毫無淵源,他卻說嚴家當鋪對她和他都相當重要,絕對要走這麼一趟。

  這裏沒有她的家人,亦沒有熟識的臉孔,怪異的是,每個人好似都認得她,見赫連瑤華抱著行動仍不方便的她踏進府裏,眾人都包圍過來,嘴裏一言一句說著「呀?就是她呀?」、「我瞧瞧我瞧瞧。長得挺清秀的」、「總算辛苦有了代價,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

  她一頭霧水,更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她被赫連瑤華抱往位處明鏡大池旁的四層樓閣最頂端,視野極佳,池畔美景一覽無遺,微風吹皺波紋水面,隨風掃來的粉嫩花瓣撒落其上,美不勝收,但是,她無心欣賞,赫連瑤華安置好她,便暫先離開,也不告訴她要去哪兒、辦些什麼事。

  正在她惶然環視這座樓閣,幾個美姑娘連袂而來,一人手裏端著一盤甜品,擺滿圓桌。

  「來,喝茶。」當中有位身著水藍絲裳的年輕少婦,為白綺繡斟了杯暖呼呼的香茗,她趕忙道謝,伸手去接,那少婦手裏抱著一個小嬰娃,娃兒睡得正香甜,嘴裏呼嚕呼嚕吹出小小唾泡,少婦笑道:「我是歐陽妅意,你應該不識得我,不過我和你算是老朋友了吧,我還替你梳過好幾次頭髮呢。」

  歐陽妅意?

  嗯……她很確定這是頭一回聽過這個姓名。

  白綺繡臉上的茫然,令歐陽妅意發出銀鈴輕笑,她在白綺繡身旁坐下:「我曾在赫連府裏當過幾天小婢,被赫連瑤華命令幫你盤髻,那時你還沒醒,所以不記得很正常。」歐陽妅意補充。

  白綺繡點頭,大概有了初步的瞭解,卻仍不是很明白赫連瑤華帶她來此的用意。

  嬰兒嚶嚀的輕吟像貓兒,軟軟的、嫩嫩的,吸引大人們注意,紛紛望向仍處於熟睡的紅潤稚顏。白綺繡盯著粉凝般的漂亮娃兒瞧,思緒卻飄往她腹中無緣的孩子——

  那是身為娘親的直覺,她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她感覺不到與他血脈相連的羈絆、感覺不到他在她體內的心跳……

  她與赫連瑤華都並未提及此事,仿佛誰也不願主動碰觸這個教人悲哀的事實,他不說,她不問,孩子是如何離開,唯一可以肯定的,孩子是因她而死,她剝奪掉他投胎入世的機會,她喝下鴆毒時,完全忘掉自己是個人母……

  她對孩子充滿了永遠無法消弭的深深歉意。

  「想抱抱看嗎?」歐陽妅意不知白綺繡此刻的心痛糾結,以為她只是看孩子粉嫩可愛,才目不轉睛看著他。

  白綺繡立刻搖首:「不了……我怕我抱不牢,會摔傷孩子。」她的雙手仍使不上全力,輕些的東西能拿,但一個嬰兒的重量,她不敢嘗試。

  「這小傢伙確實不輕。」歐陽妅意笑了笑,拍拍懷裏寶貝的小屁屁。

  「男孩女孩?」白綺繡光憑娃兒身上的鵝黃色包巾,無法分辨性別。

  「男孩,一顆小皮蛋,真想把他重塞回肚裏去,省得我每天夜裏都沒法子好好睡。」歐陽介意嘴上抱怨,臉龐卻漾著好美的笑靨,一會兒又故意板起臉,向白綺繡數落赫連瑤華的壞話:「要不是赫連瑤華強逼,我真不打算生第二胎,偏偏他好惡霸,日日教人送補湯來,好似巴不得我剛生完女兒,儘快再懷上下一個,他真以為生娃娃像母雞下蛋,噗一聲就孵一個嗎?!」好不容易第一顆小蘿蔔頭脫手了,自個兒會爬會走,新手爹娘熬過最辛苦的育兒時期,又得重溫一回惡夢,真想將小皮蛋加一袋尿巾,送給赫連瑤華養大再送回來!

  白綺繡聽糊塗了。

  要不是赫連瑤華強逼?生孩子這種事,怎能逼迫而來,那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經由頸項纏綿過後——

  她倏然呆住,水眸瞠大地望向歐陽妅意,以及她手上的孩子……

  赫連瑤華帶她來見她,就是要她知道歐陽妅意的存在嗎?

  白綺繡喉間苦澀,沙啞微硬,擠出話來:「他……是赫連瑤華的兒子?」

  歐陽妅意險些連人帶子地摔下椅子,身旁幾個顧著吃喝的姑娘也掩唇悶笑。

  「當然不是!」歐陽妅意中氣十足,強烈否決,顧不得嚇不嚇醒孩子。「他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生的!赫連瑤華沒使上半點力哦——充其量只是提供補品給我而已!」光瞧孩子的模樣也知道他與赫連瑤華八竿子打不上關係嘛,她兒子長得多像他爹呀!

  「小皮蛋和古初歲一個模子刻出來,性子像妅意。」左側的美姑娘毫不客氣明指小傢伙的壞脾氣是遺傳自娘親。

  「呃,抱歉……」白綺繡大鬆口氣之時,也感到無比歉然,怪自己差點壞了歐陽妅意的名譽。「但你方才說瑤華強逼你生了這孩子,是什麼意思?」

  「咦?他沒跟你說呀?」

  「沒有。」

  「我還以為他會向你邀功哩。」歐陽妅意熟練拍拍張眸將醒的兒子,舒適的手勁把他又給拍睡,才低聲道:「他沒說他為了早日取得金絲蠱卵,只差沒站在我和我家那口子床邊,強迫我們夫妻倆行房的諸多惡行?」

  「金絲蠱我是知道,可……我對它一無所知。」

  「你身體裏那只軟綿綿小蟲,是我女兒出世時帶來的。」歐陽妅意簡簡單單說了蠱族之事,以及共同擁有金絲蠱的男女結合之後,金絲蠱產卵,隨著懷胎十月,與呱呱落地的嬰娃一併來到人間,至於金絲蠱的神效,她不用多言,白綺繡應該親眼見識過了,可以省略不提。「赫連瑤華討走蠱卵,拿去喂你,等了很久,你體內蠱卵都沒有孵化跡象,於是他急了,要我們夫妻倆履行承諾,再給他一顆金絲蠱卵,所以我們才又生了個兒子呀。」

  「金絲蠱對蠱族人如此珍貴,你怎會捨得把它送給瑤華?這麼一來,你女兒不就失去了金絲蠱的庇護,假若日後……」天有不測風雲,誰都無法保證自己不會遇上危險,體內有只神奇聖蠱,在危急時候,可以換來一線生機。

  「送?這個詞兒不好,我覺得你用‘搶’比較合適。你家那口子有多劣性你會不知道嗎?厚,說起他的罪行,三天三夜大慨只能講完一半!」歐陽妅意翻翻白眼,即便現在與赫連瑤華關係良好,自個兒寶貝女兒又愛粘他,但往事恩怨每回想一次還是會氣一次。「先姑且不說他砸錢買下我家那口子,把他當成牲畜關進地牢,更過分的是他剖開我家那口子的胸膛,想挖他的心拿他的蠱,如果不是金絲蠱,我家那口子早就掛掉了!這也就罷了,我混進赫連府想救自己心愛的男人,忍辱當婢,好不容易救出我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卻像頭黃鼠狼從我身後冒出來,拿匕首劃斷我的咽喉,擺明要致我於死!」越說越氣、越說越氣……

  「歐陽姑娘,請、請息怒……」

  「哇!嗚哇……」歐陽妅意懷中的小傢伙被嚇醒,這一回當真號陶大哭,豆大眼淚爬滿小臉。

  「呀乖乖乖乖……別哭……小祖宗別哭了……乖乖乖乖……」歐陽妅意哄騙無用,只能把孩子胡亂丟給身邊其他姑娘抱,看誰能制住他,孩子在每個人手上繞了一大圈,哭聲只有愈發響亮,最後歐陽於意沒了主意,只能抱著燙手山芋,尋找救兵去!

  歐陽妅意走掉,又換了一個姑娘坐過來。

  「妅意每回說到那件往事,總是很激動,我夫婿算是親眼目睹的人證,當時確實教人永生難忘。呀,忘了自我介紹,我是瓔珞,我夫婿是妅意的義哥。」

  「瑤華他……做了這麼過分的事?」白綺繡尚處於震驚之中,歐陽妅意口中說的「赫連瑤華」,行徑近乎偏激。

  「是呀。不過‘過分’這兩字,誰都可以指責他,就你不行,他是為了你,才會如此偏執,為求金絲蠱,不擇手段。」沈瓔珞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舉止優雅,瞧得出她家教良好。「我是旁觀者,有許多部分是從我夫婿那兒聽來的。當然,我夫婿對赫連公子有些偏頗,說的儘是些壞話,不過我自己用雙眼看過,雖然我不見得全部苟同,然而赫連公子待你之用心,令我動容。」

  「……可兩個人的愛情,不該建築在傷害他人之上,這讓我對歐陽姑娘和她的夫君感到好抱歉……」他曾經如此對待歐陽妅意,幾乎要害得一對鴛鴦分散,他該要明瞭失去愛人的痛苦,已所不欲,怎能施予他人?

  「那全過去了,現在赫連公子與妅意他們像是朋友,你別在意,妅意有口無心,只是嘴上抱怨而已。」沈瓔珞笑道。

  「對呀,三天兩頭就有鱘鰉魚、千年人參、天山雪蓮送進府裏給大家打牙祭,吃人嘴軟,全嚴家都嘗過甜頭,誰還會記恨赫連瑤華。」另名姑娘咭咭笑道。

  「現在你醒過來了,不知道赫連瑤華會不會很現實就啥也不送進來。一句風涼話,混著痛失珍稀食材的扼腕,跟隨繡鞋上玎玎銀鈴聲,踩上樓閣曲階。

  白綺繡見到美得驚人的年輕姑娘悠哉而來。

  「小當家。」沈瓔珞立即起身輕福,足見年輕姑娘的身分不凡,再加上「小當家」三字,說明眼前粉致美人是府裏主子。

  嚴家主子嚴盡歡逕自坐下,纖細腿兒交疊,坐姿慵慵懶懶,不用吩咐,熱茶隨即遞到她手邊,她啜著,又擱下。「久仰大名,赫連夫人,我是嚴盡歡。」

  對全嚴家而言,白綺繡是傳奇人物,一個死去多年卻又教赫連瑤華不願放棄的女人,嚴家甚至開過賭局,賭她是否最後能在赫連瑤華的辛勤奔波下再度張眸蘇醒。

  「嚴姑娘。」白綺繡頷首。

  「要趕快叫謙哥去研究池裏那幾條鱘鰉魚如何傳宗接代,否則嘗過那等美味,以後吃不到怎麼辦?」嚴盡歡只關心自己的口腹之欲。說完又覺自己太沒天良,於是主動問候一下客人:「你已經痊癒了嗎?都沒有後遺症吧?」

  「謝謝嚴姑娘關心,我一切都好。」畢竟與嚴盡歡不熟,白綺繡很難與她聊開,只能有什麼答什麼。

  「那赫連瑤華呢?他吞的那顆蠱卵孵出來沒?不會白白浪費掉了吧?太可惜了,金絲蠱卵拿來賣,價錢應該很不錯。」嚴盡歡好惋惜。

  「瑤華也吞下一顆金絲蠱卵?

  「對呀,妅意剛剛抱著的小皮蛋,出生時拳兒裏握的那顆,被赫連瑤華吞進肚裏啦,據說他本來打算等蠱孵育出來,再剖開自個兒身體,取出金絲蠱給你。古初歲說,死人沒法子用體溫孵卵,所以沒人看好你吞的那顆蠱卵能成功,好在他吞下去沒多久就傳來你清醒的消息,否則赫連瑤華自己就會挨上一刀,說不準還賠上性命一條。」想想覺得赫連瑤華真是賭上生命了,以自身為餌,養出金絲蠱,再開膛剖腹,忍受難以想像的劇痛,要把金絲蠱由身上轉移給她,希冀孵化的金絲蠱能在她冰冷身軀裏為她治療,嘖嘖嘖……她雖對赫連瑤華的好感僅只於他貢獻好食材給大家補身體,但對於癡情這一點,她有些刮目相看。

  白綺繡眼眶紅了,鼻腔酸了,心裏翻騰著激動。

  他做得太多,而她懂得太少,曾經指責他將她變成了妖物,那些話,多傷人,他那時,一定感到心痛又悲哀吧

  「不過,我們也下過注,賭他體內那顆蠱卵孵不出來,畢竟一個渾身中毒的人,毒血能不能餵養金絲蠱誰知道呀?古初歲雖然是藥人,但他的情況與赫連瑤華不同,古初歲是自小體內便養著蠱,日後才被餵食各種劇毒,他的金絲蠱跟隨主人天天飲毒,變得具有抗藥性,可赫連瑤華是將一顆珍貴蠱卵丟進中了毒的身體裏,蠱卵不見得能適應毒血。」

  她真好奇,古初歲明明說白綺繡體內的金絲蠱孵化希望渺茫,害她下了重注,賭白綺繡這輩子都沒機會醒來,結果,白綺繡醒了,她也慘賠大半銀兩,然後嚴家當鋪又開了另外一局,賭赫連瑤華腹裏那顆能不能變成蠱蟲,古初歲說「赫連瑤華體內含毒,沒解乾淨之前,蟲卵難以存活」。妅意卻說「白綺繡連死都能養出金絲蠱,誰保證赫連瑤華不會是第二個例外」。古初歲又說「白綺繡雖死,但她經常浸泡熱藥浴,興許是那樣的溫度,育化了蟲卵」,妅意堵他「白綺繡也是因為中毒身亡,她的血同樣含毒,金絲蠱不也成功孵出來了?」,古初歲沙啞辯駁「白綺繡的血液並未流通,金絲蠱或許正巧潛進了某部位毒性未達之處」,妅意啐他「你幹嘛不直接說每顆金絲蠱的韌性不同,有人的蠱蟲就是又肥又大又健康,有人的蠱蟲就是又瘦又虛又營養不良?這麼多顆金絲蠱,總可以有幾顆變種吧?你想想,你的‘古大呆’陪你吃毒試藥多年,早就養得不像正常金絲蠱,它的後代,不能用區區一般金絲蠱看待,說不定哪天孵出一隻怪模怪樣的玩意兒。」

  古大呆是歐陽妅意為古初歲體內那只金絲蠱取的名兒。

  古初歲寵妻寵上天,聽完愛妻教訓,頻頻點頭稱是。沒用的妻奴。

  兩種說法都有可以采信之處,害她下注下得很沒有通殺的把握……

  「瑤華中毒了?」

  「你看不出來嗎?他那種臉色,瞧也知道病入膏肓了吧?!哪有正常人膚色會透著暗黑鐵青加慘白?沒見過這麼不顧後果的蠢男人,把自己當成蚊蟲在薰,又泡毒湯毒水的——」要不是古初歲時常偷偷在赫連瑤華的茶水里加些血呀的,赫連瑤華早就被他自己給毒死了吧!

  嚴盡歡見白綺繡瞪大的眸間泛開一片淚霧,頗為吃驚:「你當真都不知道赫連瑤華做的那些事?他抱你一塊兒去浸泡防腐毒藥浴?每天在房裏點燃防腐毒藥香?」

  她真的都不知道……

  為什麼沒有人阻止他?為什麼沒有人勸服他?

  不,有的,一定有,是他聽不進任何阻撓,一意孤行,做出眾人眼中名為瘋癲的可怕行徑。

  為她。

  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知能說什麼才好,他承受五年來的折磨,是她給他最殘忍的報復,夠了!真的太夠了!她沒有資格這樣對待他,他所犯過的錯沒有如此嚴重,他不是劊子手,她爹不是死于他之手,他只是站在一旁,說了幾句冷言冷語,沒伸出援手,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呀……

  「他常常到嚴家來,催促妅意和古初歲趕快生孩子,突然之間,兩管鼻血咻地就流下來,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他看見啥火辣香豔的場景,有一回更是面對義哥時流鼻血,氣得義哥當作他在猥褻他,差點沒賞他一拳,後來才知道,那是他毒發作的現象,你沒有見過嗎?」嚴盡歡仿佛想更刺激她,續道。

  她沒有見過。醒來這段日子裏,她逃避著他,沒有關懷過他,拒絕去聽他為她做了些什麼,她自顧自地躲在自己架構起來的封閉世界,將他鎖於心門之外。他毒發了幾次?他痛苦嗎?他如何支撐過去?這些……她都忽略了。

  「你現在還來得及做些事。不用露出沮喪表情,你趕快去找古初歲,向他求藥。雖然大夥表面好似都與赫連瑤華毫無嫌隙,裝出恩怨莫提的釋懷,實際上才不是這樣,古初歲恨極了赫連瑤華,明明簡單就能幫赫連瑤華解毒,他卻故意不救,他等著看赫連瑤華死,以泄曾受赫連瑤華迫害之恨。」嚴盡歡俏顏緊繃,認真說道。

  白綺繡寒毛直豎,越聽越膽戰心驚。

  「這也難怪,天底下有誰心胸如此寬大,都被綁在榻上劃開胸腹,嘗遍劇痛,又親眼看見愛人慘遭割喉,還能與始作俑者稱兄道弟?」嚴盡歡又補上一句。

  「請告訴我古公子在哪里——」白綺繡央求道。

  「古初歲住那邊,他很好認,聲音最難聽的那只,就是他了。」嚴盡歡纖指一指,遙遙落在池的另一端。

  白綺繡匆匆道謝,緩慢站起,步履蹣跚,扶著欄,偎著牆,一階一階走。

  「歡歡,好熟悉的橋段哦。」自始至終忙著吃綿糕的朱子夜總算抬起腦袋,耳裏方才聽見的說詞口吻,好似曾在某一年,嚴盡歡也用來欺騙過一個無辜少女——就是她——害她做出超丟臉的舉動……

  「是呀,小當家,您把古大哥說成心胸狹隘的人了。」侍立在嚴盡歡身後的小婢春兒替古初歲抱不平。她從沒見過比古初歲更好說話的人,無論男女老幼、認識的不認識的,只要是需要他藥血救命,他都能大方相贈,哪可能會對赫連瑤華例外?

  嚴盡歡抓起一把玫瑰瓜子,磕得哢哢有聲,軟嫩嫩的嗓,悠哉輕吐:「我在幫古初歲和妅意出口鳥氣。被赫連瑤華欺負成那樣,現在小小惡作劇一下又何妨?」完全沒有心虛和內疚。

  幾名女人只能相覷,無法干涉嚴盡歡做的事,每個人將目光送向正吃力下樓的白綺繡——

  這段路程,對尋常人而言或許不算遠,只消一盞茶時間便能到達,對白綺繡卻遠若天涯,她無法貪快,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奔跑。

  行走速度太慢,慢到足以教她再三反芻,反芻過往種種,心裏的酸甜苦辣,交相充斥,那些回憶,不全是甜蜜,也不全是痛苦,它們無法以一種滋味來論斷,恨他時的苦澀,愛他時的甜美如飴,知道他有婚約時的酸辛,被他擁抱時的熱辣如火……她帶給他的,亦不是單一的味道,她讓他難受過、讓他等待過、讓他茫然過、讓他吃盡苦頭過。

  她有給他快樂過嗎?

  他覺得有她會比沒有她來得更好嗎?

  她值得嗎?

  她給得好貧乏,他給得好豐裕,這輩子,是註定虧欠他了,起碼現在她必須讓他解掉體內毒性,那些因她而中的毒。

  古初歲並沒有待在他與歐陽妅意的小廂園裏,而是在不遠橋畔,和歐陽妅意兩人忙哄兒子,身旁一個粉色小女娃,揪住他衣角不放。

  還沒聽見他開口,她便能篤定他是她要找的人,他站在歐陽妅意身邊,兩人流露的相依扶持,若非關係親密的伴侶,不會有教人欣羡的氛圍。

  她微喘,不顧雙腿傳來的酸軟抗議,小步伐奔跑起來,匆匆趕至橋畔,踉蹌跌撞,終抵古初歲面前,雙膝一曲,是已達體力極限,是跪倒致歉,更是哀哀請求。

  「古公子,我代瑤華向您磕頭認錯!他對您所犯的無禮,我在此賠罪,請您大發慈悲,救他一命,我白綺繡願此生為奴為婢,下輩子做牛做馬,報您大恩大德!」白綺繡伏身跪倒,光潔秀額抵地,極盡屈卑,每說一句,都伴隨一記響亮叩首。

  「赫連夫人,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歐陽妅意急忙蹲下,要扶她起身。

  她婉拒,仍朝古初歲一逕叩拜,焦急說著:「我知道他帶給您和您夫人莫大的傷害、恐懼的惡夢,我不敢請求您的原諒,卻要厚顫無恥求您替瑤華解毒——他所做所為都是為了我,理該由我來背負您的怒氣,不要怪他……」

  「赫連夫人,我想,你好像有些誤會。」古初歲嗓子粗礪,與他雅秀的外貌全然不吻合。他抱著兒子,牽著女兒,與歐陽妅意一併蹲身,偏著頭,既迷惑又好笑地望著猛向他跪拜的白綺繡,「我對赫連瑤華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更沒有原不原諒的問題,你快請起。」

  「您沒有恨瑤華嗎?」

  古初歲搖頭,堅定地。

  「可他明明對您……」而且嚴盡歡剛才說的那些駭人語句,又、又是怎麼回事?

  「過去了,沒有那些歷程,便不會有今日的古初歲,我真的不恨他,相反的,若不是他由軍醫手中買下我,我怕是沒有機會遇上妅意,所以,我對他還有些感激呢。」加上這幾年來,赫連瑤華確實對他們夫妻倆照顧有加,雖然存有目的,卻無損其用心良苦,再思及歐陽妅意懷女兒時面臨流產的危險,若不是赫連瑤華動用關係,迅速調來宮廷醫官,興許歐陽妅意與女兒都挺不過鬼門關。他對赫連瑤華有怨,也永遠敵不過此恩此德。

  「所、所以您願意救瑤華,幫他解去體內的毒嗎?」她仍有些遲疑不信,一個險些喪命于赫連瑤華之手的人,怎有海一般寬廣的胸懷,既往不咎?

  「當然。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但赫連瑤華不領情。」說穿了,問題的癥結在赫連瑤華,而非他。「赫連夫人,你能勸勸他嗎?」

  「嗯!」白綺繡用盡全力,重重頷首。若是要說服赫連瑤華,她有信心。

  「那太好了。請吧。」古初歲突然朝她身後揚手,她一回頭,發覺赫連瑤華不知在她身後佇足多久時間。

  背光下,赫連瑤華神情教人瞧不清晰,只見他緩緩走來,單膝跪地,雙臂一攬,自她身後將她密密抱在胸坎間,他的呼息,拂於她雪白頸後,極度燙人。

  「瑤華……」

  「我本來打算帶你來見見你的小恩人,沒想到你已經朝她跪下?這禮未免太大了點。」他笑著說,聲音又混雜了些些暗啞,「她叫恬兒,是她的金絲蠱救活你……如果可以,我想要一個像她可愛的女兒。」

  「瑤華,讓古公子為你解毒,好嗎?」比起與他談論這些,她更在意他的身體。

  「好呀。」

  白綺繡的勸說,不費吹灰之力。赫連瑤華沒打算尋死,他還想與她過一輩子呢。以前拒絕古初歲解毒的提議,是他不確定她能否回到他身邊,若不行,就讓他被毒香吞噬也無妨。可現在不同了,他要好好活著,身體健康才有本錢與她廝守,不用她開口,他也打算主動向古初歲要求。

  只是由她口中說來,仿佛糖蜜沁甜,那是關心、那是擔憂、那是不願見他有分毫性命危險的央求。

  他看見她為了他,跪在古初歲面前,磕頭點地;聽見她為了他,焦急扛罪,放軟身段……

  他的綺繡。

  她放寬心地輕籲口氣,放軟身子,偎入他懷中,人一安心,才發覺自己的雙腿微微在顫抖,那是心急奔跑的後遺。

  古初歲與歐陽妅意多為眼前兩人開心,他們皆親眼目睹赫連瑤華這些年來的等待,以及等待落空的痛楚,而今他終於得償宿願,尋回心心念念之人。

  誰都不想去破壞此時的甜蜜祥和,只除了一隻很不識趣的小傢伙——

  恬兒笑靨如花地撲過去,介入愛侶之間,「何練淑叔」這句不標準發音滿場飛。

  眾人都笑了。

  今日的陽光,暖洋洋撒下,淡金色光暈包圍著每一個人,教彼此都璀璨不已。

  「不留下來吃個午飯再走?我讓廚子殺條鱘鰉魚,做一魚多吃來招待你們呀。」用膳時刻,嚴盡歡恪盡地主之誼,留客吃頓飯,珍貴鱘鰉魚是赫連瑤華送的,拿一條回饋他也無妨。

  對於她剛才誆騙白綺繡的行徑,完全不多加解釋,俏豔臉蛋上更沒有絲毫歉疚,府裏無人敢指控她的惡性,雲淡風輕得像不曾發生過。

  赫連瑤華喝完白綺繡捧到唇間的「加料」暖茶,茶香混雜淡淡腥鏽味教他皺眉,然而她雙眸眨也不敢眨,盯著他飲,神情肅然認真,如臨大敵的模樣,又令他心口暖熱,於是乖乖地,由她喂他吸盡這杯血茶,再由她執袖替他擦拭唇畔。

  「不,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赫連瑤華阻止白綺繡碰觸他唇邊的茶液。古初歲的血,是藥是毒,有病能治,沒病卻不保證無礙,他不要她冒險。

  「我們還要去哪?」白綺繡眸子鎖在他臉上,專注注視他臉色的變化,多希望他喝完那杯解藥之後,鐵青色的毒澤會瞬間褪去,恢復紅潤。

  赫連瑤華打橫抱起她,腳步雀躍地離開嚴家當鋪,上了馬車,才告訴她,「我帶你去吃一碗粥,一碗由娘親為她女兒熬煮的粥……」

  「你……」她先是怔忡,聽懂了他的語意。

  他當真去找了她的家人,然後……

  他被為難嗎?

  是否被擋在門外?

  娘親罵他了嗎?

  兄長刁難他了嗎?

  白綺繡慌張思忖著,想問他,又覺得他即便受到委屈,也不會吐實,問了等於白問。直到熟悉的家園透過車廂小窗映入眼簾,街景變得模糊不清,被濛濛水霧濕潤著。直到看見站在屋外的娘親,候著乘載她與赫連瑤華的馬車停下,娘親兩腮的淚,滑過綻放笑靨的輕揚唇角,烏髮間雪般白亮的銀絲,道盡一位母親多年來的憂愁與悔恨,她想,她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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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章

  夜,清寧雅淡,月兒在林梢,暈散著柔和澄黃,它看來多與世無爭,靜靜地,懸於夜幕天際,點點繁星,相伴左右,任誰都無法想像,在這樣安憩的夜晚,幾個時晨之前,竟是教人魂飛魄散的驚嚇。

  正當白綺繡讓赫連瑤華抱下馬車的同時,巷邊奔出一條襤褸人影,人影渾身髒汙,面容難辨,只見他目光兇狠,自破損衣裳間抽出劈柴柴刀,便是一陣胡亂砍殺!

  白綺繡驚嚇尖嚷,身子一旋,赫連瑤華猛然背過身,阻擋淩亂刀光揮舞傷她,他雙臂收緊,鉗護她在懷中,濃烈血腥味飄散開來,沁入鼻腔,磨亮的柴刀早已染紅,刀子落下再舉起,血霧飛濺,噴灑在那人猙獰臉上——

  「不要!不要!」白綺繡雙手繞到他背後,要保護他,不許柴刀無情肆虐於鮮血淋漓的寬背上。

  刀子無眼,砍傷她的雙手,柔嫩手背、纖蔥十指,無一倖免,金絲蠱迅速由她心窩深處竄出,來到傷處噴吐絲線,將傷口縫補咬合,疼痛瞬間來又瞬間走,傷口甫愈,下一刀迅速再來,只見銀絲不停在半空中來回穿梭,交織著她與他的鮮血,光景妖異。

  「綺繡!」他試圖將她的雙手從背後拉回來,想不到她力量恁般巨大,仿佛爆發出一股蠻力,她甚至妄想徒手去抓那柄柴刀

  「你住手!」她朝那殺紅雙眼的人吼著!慌亂瘋狂地吼著!

  德松箭步沖回,手裏奉命去採買的鮮果掉滿地,他出手制伏住那人,奪下血淋淋的柴刀,白夫人也緊握竹帚,慌張奔來要打惡徒,聽見白綺繡悽楚叫聲,屋裏的兄長及小弟亦匆匆出來查看。

  赫連瑤華倒臥在她胸前,一身浴血,她失控號哭,而她體內金絲蠱仍自顧自為她療傷,絲毫不知真正傷重的人是他而非她!

  「不是我!你要救的不是我!金絲蠱,到他那邊去。求你,到他那邊去」她顫抖大哭,染滿他溫熱鮮血的柔荑,抓住一縷比青絲更細膩的銀絲,拉扯它,要將它按在赫連瑤華血流不止的狼籍傷口,可那縷銀絲迅速沒入她膚肉間,補起幾乎見骨的刀傷。

  她雙手的傷口,消失無蹤,金絲蠱鑽回她疼痛欲碎的心窩內,休養生息,聽不見她的苦苦哀求……

  「不……不……瑤華……瑤華……」她不要獨自獲救!不要失去他而活下來!她不像他堅強!她無法熬過痛失所愛的苦,再抱著奢望他複生的心願,等他五年再五年……

  「怎、怎麼這麼痛……」赫連瑤華悶在她懷中,咬牙忍受亂刀砍殺的劇痛,額上冷汗涔涔,薄亮一片。

  「我去找大夫!」德松將行兇歹徒五花大綁並一掌擊昏後,飛奔而行,不敢多有遲延。

  「背……又痛又燙又癢,不舒服。」他竟還有心情描述傷勢帶給他的感覺。

  痛,燙,她知道,當初她一家遭遇惡徒砍殺,這兩種滋味,也是她昏厥過去前的唯一感受。

  但……癢?

  是她聽錯,抑或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開始胡言亂語了?

  不,她感受到了,那股搔癢,在她雙手之間,清晰明白,那是被詭異絲線滑過肌膚的撩動,更像是將手探入一頭細緻青絲間,被縷縷發絲包圍的感覺——

  白綺繡更激烈大哭,只是這次的淚,充滿欣喜。

  不住發抖的雙手,把赫連瑤華抱得更緊更緊更緊。

  發亮的黑絲線,色澤比彼此墨色長髮更加深濃,不見白亮的銀,不見澄澈的透明,那又何妨?即便隱隱約約在傷口間探頭忙碌的純黑蟲兒,沒有耀眼的金黃,仍是美麗得教她難以直視。

  生命,自會尋找出路,金絲蠱在她這個已死之人的體內仍有孵化機會,那麼,浸濡毒血之間的蠱卵,處於不利孕化的宿主環境,吸著毒,被迫改變習性,失去金絲蠱原有外型,亦毋需驚訝。

  「瑤華……」她一直屏著息,凝視黑絲穿梭交織,看著血紅傷口因而密合,黑絲留下的痕跡在他膚上沒有消褪,但傷勢已不復見,直至每一道刀傷不再帶出血液,她才開口喚他。

  「是金絲蠱嗎?」他背上的動靜,很難不讓他往這方面猜測,可惜他無法親眼轉頭去確定。

  「不是。它應該不能算是金絲蠱……它是黑的。」她破涕為笑,忍不住伸出食指,好輕好珍惜地觸摸那只蠱蟲留下的黑線。

  「黑心肝的人,養出黑色金絲蠱,真是貼切。」他自嘲一笑。痛與燙,正在舒緩,陌生而奇異的感受,原來就是金絲蠱治傷的過程。

  他的身體,孕育出變種的金絲蠱?

  不意外。

  他曾經擔心過,蠱卵在他體內無法順利孵化,古初歲告誡過他,金絲蠱必須在一具健健康康的宿主軀體內,受體溫包覆,待其破卵而出,它會鑽至血脈間,吸飲宿主鮮血,那時的蠱,脆弱無比,血液中只消有一些些污染或不潔,都會扼殺它性命。

  他的血,有著毒香侵襲的後遺,他很清楚,但他無法容許自己遠離那些毒香,綺繡需要它們,她的身體每一分寸都需要藥草沐裕,他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誰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心細……

  他在賭,賭一分運氣,賭一分人定勝天,賭一分他對白綺繡的絕不放棄。

  他贏了。

  他坐直身,摸摸血濕的背脊及身上那片刀痕累累的破裳,已經摸不到任何傷口,他立即執握她的手,細細審查,刀傷此刻只剩下顏色鮮紅的平緩條紋,但錯綜複雜的淩亂紅痕,相當觸目驚心,足見當時她是如何奮不顧身扞衛他,若沒有金絲蠱,恐怕這十根漂亮蔥白的秀指,起碼有六根會被硬生生斬斷……

  他再對她板起臉:「綺繡,下回我不允許你再做這種伸手擋刀的蠢舉,聽見沒,不許。」口氣嚴厲,動作卻無比輕柔,將她的手抵在唇邊,吻著,吻著那些淡痕,一道,又一道。

  白綺繡無法給予正面承諾,她比誰都更希望不會有下回,不要他再遇見這麼駭人的刺殺,但她不能保證,萬一……只是萬一,又碰上了,自己能忍著不去保護他……

  「那人……是誰?他為何要做出如此兇殘之事?」白綺繡想壓下寒顫,卻隱藏不好,聲音依舊聽得出正在發抖。

  「我不記得。」錯事做太多,樹敵無數,一時之間真的想不起來。「我讓德松去查清楚。別怕。」

  「別讓自己身陷險境……」

  「我儘量。」看見她這般擔憂,他自有分寸,知道該要好好保護自己,才能不惹她傷心難過。

  「幸好……金絲蠱有孵化出來……真的幸好……」她不敢深思,今日若沒有金絲蠱,他該怎麼辦?她又該怎麼辦

  「那只金絲蠱,本來是為了救你才吞下去,沒想到最後獲救的人是我。-

  「可是它……」白綺繡欲言又止。

  「嗯?」

  她看見黑色金絲蠱吐完最後一縷絲,氣竭靜止,再也不動。春蠶到死絲方盡,同為蟲類的金絲蠱,走向同樣命運,尤其它的孵化原先便已屬奇跡,一般金絲蠱無法存活的帶毒環境,破壞了它的健康,使它比其他金絲蠱更加脆弱。

  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它的宿主,燃燒生命。

  白綺繡真誠地、動容地,在心裏向它不斷不斷不斷道謝——

  「沒有……它好努力,我謝謝它……」白綺繡抱緊他,藉以抱緊隱沒在他體內,終將化為他的血肉,歸於春泥的蟲蠱。

  兩個剛剛被當成麻布袋在砍的人,拍拍彼此衣裳,他抹去她未幹的淚痕,她擦拭他被鮮血噴濺的臉頰,再相偕起身,帶著劫後餘生的微笑,要進屋裏去喝粥,嚇傻了白家人。

  白綺繡想起稍早那場景,忍不住發笑。

  明明是感動莫名的一家團聚,卻有個哭笑不得的開端,他們夫妻倆被兄長弟弟纏著追問那是怎麼回事,扛著大夫趕回來的德松一臉好憨好蠢,只能尷尬將大夫又扛回醫館。

  然後,眾人坐了下來,共用一鍋熱呼呼的什錦雜燴粥,仿佛一頓再尋常不過的家人聚餐,其間,沒有人提及恩怨及仇隙,娘親招呼兩人多吃點,一碗吃完又趕忙催促他們再盛一碗。

  胃被熱粥給脹滿,心,被熱絡給填得好暖和,尤其她重新看見兄長露出久違的笑,談論粥攤生意,身旁陌生的清秀少婦是她未曾謀面的嫂子,據說是被兄長熬煮的粥品美味給拐騙到手的,連小弟也不再木然惶恐,總是不理睬人,他已經是個大男孩,都比她長得更高更壯,七歲的青澀模樣不復見,十二、三歲的黝黑健康,比她這位姊姊更成熟些。

  飯後,嫂子收拾碗筷,到水缸旁去清洗,白綺繡要幫忙,被她嫂子微笑推拒,她嫂子指指白夫人,要她過去陪伴多年不見的娘親。

  她看見娘親獨自一人站在灶前,擦擦抹抹灶旁油膩水濕,雙肩輕微抖動著,她慢慢扶牆走過去,來到娘親身邊。

  白夫人沒抬頭,知道是她,娓娓道:「娘曾經托人帶我進去赫連府,冒充制衣的老嬤嬤,成功踏進你的房間。」白夫人手裏抹布忙碌來回,灶瓦被擦得乾乾淨淨,卻有水珠子再度墜下。隨著她淡淡開口,水珠子落得更凶:「娘看見你……躺在那裏,沒了氣息,一動不動,娘替你量身,偷偷貼近你耳邊喚你,你仍是不醒,你瘦了好多,雙手像枯柴枝一樣,好像一折就會斷,我那時好懊悔——我做了什麼?!我逼自己的女兒去做了什麼,!我怎麼會害你變成那樣。?!我答應過你爹,要好好照顧你們三個孩子,卻害你枉送性命我無法原諒自己,娘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娘在心裏默默發誓,我不要報仇了,什麼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回來,回來就好……」

  「娘……」白綺繡輕輕環住她哭顫的肩,眼眶跟著發紅。

  「娘還看見他進房,待你輕聲細語,百般珍惜……認真囑咐我,為你挑最滑膩細織的料子、黹功最精緻的繡花,再三交代你喜歡的顏色、款式,連娘親都不知道你的喜好,而他如數家珍,為你訂制數十件春裳,他坐在床邊,陪你說話,仿佛你只是倦了睡了……娘知道,他是真的很愛你,娘卻逼你要殺他……」

  白綺繡靜靜聆聽,無論聽過多少回赫連瑤華那段時日的癡心舉動,都仍教她心疼憐惜。

  「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赫連府,娘被後悔及虧欠所淹沒,只能一直哭一直哭。若能從頭再來,娘絕對不逼你涉險,娘甘願一家四口拋掉仇恨,平平靜靜過日子……」白夫人用力吸氣,才壓下沖喉而出破碎硬咽。「娘明白那已經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心願……對,在赫連瑤華出現於我們家之前,我以為不可能了,結果,本該深惡痛絕的他,帶來欣喜若狂的消息,他告訴我,你回來了,回到我們的身邊,仍是牢記著娘加諸在你身上的復仇折磨,他對我下跪,不求我原諒他,卻求我不要再讓你受苦,他說我與他,像兩頭獸,正撕扯著你,如此下去,我們兩方會再度失去你,他問我,這是我所想要的嗎?他問我,失去你,我一點都無所謂嗎?不,早在多年前,娘就只剩一個心願……綺繡,娘告訴你,不要報仇,我們和他沒有仇恨了,他替我救回女兒,便全都相抵而過,娘謝謝他,娘相信你爹也是這麼想。你聽見了嗎?沒有仇、沒有怨,你可隨心所欲去愛他,你可以盡心盡力去愛他。」

  母女倆,眼淚潰堤,抱在一起,哭成一片。

  「娘本來想親口問你,你是否真愛他,不過,看見方才你護衛他的姿態,娘已經得到答案。女兒能找到心意相屬的男人,娘替你高興。」

  至此,不穩的步伐終於踏地,倍受祝福的感情,變得堅固、變得無懼、變得不再茫然。

  再也不用掙扎於愛恨之間,毋需強逼自己敵視心愛的男人,胸口壓著的大石被搬開,呼吸仿佛更順暢呢。

  充滿驚險與歡喜的一天,起伏劇烈,如沐水火之間,冷得心顫之後又炙燙的充滿感動,終於一切波瀾隨著夜幕低垂而歸於平靜,白綺繡依窗眺望,任由月華淡淡灑落她滿足微笑的姣好面容。

  赫連瑤華進房時,為此豔景而屏住呼吸。

  好美。

  他第一次看見她如此鬆懈無防的笑靨,發自於內心,真正的喜悅,沒被陰霾感染,未受愁緒左右,她的眉目淡似春水,眸光柔似靄霧,飛揚的粉唇,鑲嵌一抹勾勾的完美弧線,聽到他推開門扉的聲音,她側首覷向他,那朵笑花,綻得更絕豔,撩撥他胸口重重為之震顫。

  他來到她身邊,甫沐浴過後的皂香及體熱,由他展臂輕擁間,包圍住她。

  「德松已經查出那人的身分。」見鬼了,他想說的絕不是這句話!他到底是哪來的自製力,能夠將那句「你身體休養得是否好些?我可以抱你嗎?」的求歡給吞下喉去?!

  「他是誰?」

  「曾經被我重判家產充公的傢伙,挾怨報復,才會尋找機會刺殺我。」

  「是受你冤枉的人嗎?」

  她的俏鼻立即為此疑問付出代價,被捏得好痛。

  「你將我看得太糟糕了吧。」他故意左右搖晃,給予處罰。「我赫連瑤華貪歸貪,該認真時,我絕不會胡亂行事。」

  「誰教你素行不良……」被捏住了鼻,她聲音變得好童稚、好可愛。

  「那人罔顧道德,開醫館,賣偽藥,胡亂開藥給百姓吃,一人死亡,十人終身癱瘓,拿他賺的黑心錢全賠給受害者,便宜他了。」哼,關他五年果然太短,這下加上刺殺父母官未遂之罪,他這輩子別想走出官府大牢。

  瞧他義憤填膺,對罪犯行徑不齒至極的冷哼,神情熟悉,她的爹論起案子來,也總是如此。赫連瑤華雖惡名在外,不甚清廉,那個充滿抱負,立志在官場闖出正義的熱血男兒,仍存於他心裏,未曾死去,沒有因為他受過的迫害而完全消失殆盡。

  「所以我才說,做好官,死得早。」他嘴裏埋怨。替被害者出了氣,結果差點被人活活砍死。他一直認為當好官沒有好下場,偏偏荒城的教訓他沒有記牢,還是偶爾會挑戰一下當好官的樂趣,尤其在國舅爺失勢之後,再沒有人能逼他做些醜陋事,勾心鬥角不再是生活必須,原來單純可以如此容易。

  「千萬別這麼說,千萬別這麼想,坐在這位子上,本該多為百姓盡力,人原本就很難做到兩全其美,順應了這個,得罪了那個,然而,你自己心中那把尺會告訴你,不偏不頗,就算為此會付出代價,至少,無愧天地,無愧於己,也能讓家人以你為傲。」白綺繡撫摸他披散長髮,像摸只乖貓一樣。

  「綺繡夫子,你又要教訓我了嗎?」

  「不敢。」

  「今晚天清月皎潔,窗畔獨偎奴與夫,敢問親親小娘子,何忍辜負春宵夜?」他痞痞壞笑,出言調戲她,要她別在如此美景深夜裏,與他討論如何當官的道理。

  「貧嘴。」她啐他,兩頰紅通通。

  「我確實貧嘴,貧乏得好可憐,需要有人把軟綿綿的唇喂過來,填補我的貧乏……」

  他吻了她,一開始就是火辣辣的濡沫交纏,完全沒有循序漸進,沒有由淺到深,直接深探勾引,挑弄她紅嫩小舌,捧著她凝脂臉頰,汲取她檀口間糖蜜般的迷人芬芳,她迷蒙氤氳的秋瞳,溫順承歡的回應,教人如何不為之癡狂?!

  他的思念,曾是眾人眼中的瘋癲;他的白首偕老,更被視為愚昧可笑的妄想。

  這五年裏,他真的好寂寞。

  每天執握著她的手,貼在臉旁,冰冷無溫得教他寂寞。

  每天望著她仿若沉眠的安詳容顏,無論如何喚她鬧她,緊合的長睫仍舊不曾顫動睜開,失落得教他寂寞。

  每天坐臥她身邊,與她說話,屋裏只有他一個聲音時的單調,孤靜得教他寂寞。

  每天、每天、每天,沒有她醒來的每天,都是寂寞。

  他想要她為他綻開笑靨,想要被她擁抱,想要被她噴吐的氣息所溫暖,想在她懷中得到撫慰,想要她以柔嫩十指碰觸他,為他撥去一身孤寂——如同現在……

  白綺繡笑著擁抱他,蘭息如春風,均勻規律暖熱他,她十指輕梳他的長髮,撫摸他的肩頸,像在撫順他的細毛,像在告訴他,我在這兒,我在你身邊,是我、是我,別怕,別害怕……

  他要得更多,五年的等待,值得獲取更甜美的補償。

  久違的炙燙,炫麗如火花,探進彼此衣裳內,撫觸彼光滑肌膚的手掌,都帶了火,她的渴望並不亞於他,急不可耐的人,何止是他?

  他吻她怕癢的玉頸,她吻他吞咽困難的凸起咽喉,他吻她敏感細緻的膀子內側,她吻他鼓噪巨響的左邊胸口

  衣裳被視為阻礙物,脫得快、扯得急,拋落遠遠的。

  架子床上系綁的波浪帷幔,來不及被解下,遮掩旖旎春光,誰都無暇顧忌它,他們只專注於彼此,眼中只剩對方,再容不下其他。

  她讓他亢奮,他讓她沉迷,他們急於填補五年來的空虛,互相慰藉彼此的寂寥。

  即便他躁狂激動,仍沒忘記身下的她多麼易碎脆弱,他必須要更加珍視她,他必須要小心呵護,他必須……

  她沒給他當君子的機會,她不要他為了她,忍耐壓抑。她可以的,承受他的熱情、包容他的炙欲,她沒有他以為的嬌弱,她不要他的溫吞,她要他盡情愛她,奮力騁馳。

  她知道如何摧毀他的理智,她的唇抵在他耳畔,只說了一句話,換來他沉吟粗喘,緊接著便是忍耐潰散的完全爆發,他挺入縛軟緊熱的秘境,戰慄傳遍四肢百骸,那種歡愉,逼人貪婪、要人沉淪,她呻吟間,眯細的媚眸凝覷他漲紅逞歡的臉龐,她主動親吻他的鼻樑、他的嘴唇,招惹他更火燙的燃燒。

  他在她的深處,充滿她,開始甜蜜造反,以高熱體溫與她交纏,染紅她一身美麗粉櫻色澤。

  小手環住被薄汗濕濡的緊繃背脊,指腹撫摸盤踞他身上的黑色疤痕,珍惜不已。

  當柔荑重新捧住他的臉龐,他拽著她的白嫩手掌,送到嘴間輕齧淺咬,在她掌心嘗見自己濕鹹的汗水。

  「綺繡……」

  「我在這裏。」

  她回應他。

  不讓他的呼喊落空。

  不讓他像以前一樣,只聽見自己的聲音。

  「綺繡……」他眸子發熱,抱她抱得更緊更緊,嵌進她的柔軟,感受她羞怯又熱情的裹束。

  「我在這裏……」

  他滿足低笑,身體與心,都因她而獲得饜足。

  遙遠的花,如今,綻放在他懷裏,為他芬芳,開得恁地嬌豔美麗,他的花兒……

  白綺繡被他累壞了,最後是昏厥過去的,當她再度迷迷濛濛睜眼醒來,室內是熟悉的闃暗,這樣的黑,令她震懾,眸子驚恐瞠大——

  她怎麼還在這裏?!

  怎麼仍舊被困在一片深濃空曠的黑境之中?!

  難道……一切只是夢嗎?

  那些與赫連瑤華的重逢、與赫連瑤華的再續情緣、與赫連瑤華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幸福,甚至是激烈迷人的汗濕擁抱……都是她作出來的夢嗎?!

  是了……她一直在黑暗之中。

  在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兒的地方。

  這裏,什麼都沒有,只有她、黑,以及無止盡的空曠。

  原來她在作夢,夢中,她以為他與她得到了圓滿,那全是她編織出來的幻覺,是幻覺……是她太渴望而產生的幻覺,它不是真實的,她沒有死而復活,沒有金絲蠱,沒有嚴家當鋪,沒有娘親的祝福,沒有赫連瑤華……

  什麼都沒有。

  從飲下鴆毒死去之後,她就身處於黑幕間,她隱約知道自己死去、隱約明白那樣的自己不過是條幽魂,那片黑,是蒼茫陰界,她被關在那裏,無論走了多遠,永遠看不見光點;就算跑得氣喘如牛,依然僅是原地踏步……

  她總是在黑暗中哭泣,除了她的哭聲,還有好遠好遠的簫聲,吹著她不懂的曲調,無比悲哀,像陪著她一塊兒哭。

  對了,她記起來了,那時……

  女娃,怎麼了?與簫聲同樣遙遠的聲音,竟清晰如貼耳呢喃。

  這裏是哪里?我出不去……我走不出去……

  因為你還不能出去呀。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嘛……我該怎麼向你解釋生死簿上的差錯呢。而且,那差錯,還是拜我家頭兒失手打翻墨,才會弄糊你那一頁命數,將你的五年給……後頭幾句,有些自言自語的嘀咕加歎氣,然後,聲音笑了笑,溫醇如酒,恢復悠然口吻,是悅耳的男嗓:你雖已死,又不算真正的死,你的情況有點像是「寄放」,對,你被寄放在我們這裏,時間到了,就算你想留,我們也留不住你。

  我聽不懂……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何必要懂呢?你只要知道,現在的你所該做的,便是等待,那就夠了。男嗓帶走簫聲,讓她重新歸於靜寂。

  你是誰?別走!請你別走!跟我說明白些……拜託你,我要等誰?要等多久?然後呢?然後呢?!

  只有黑暗回應她。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這種似懂非懂的情況,最教人害怕。

  除了哭,她什麼事都無法做……

  「綺繡?綺繡醒醒,快醒醒——」

  她蜷縮的顫抖身體被人摟住,狼籍哭泣的小臉,教一股溫柔力勁輕輕拍打,她再度緩緩張開眼,哪里還有黑暗?屋裏的燭,全數燃上,赫連瑤華憂心忡忡的面孔佔據她所有視線。

  「你在作惡夢。」

  「……夢?」

  「對,你作夢了。」他擦去她的淚痕,不斷安撫她。

  她的眼,填滿惶惑,環視周遭一遍又一遍,屋內好明亮,沒有一絲黑暗,她小口呼吸,試圖平穩吐納,她的指尖陷入掌心,痛,她覺得痛……會痛就不該是夢,對吧……

  「……瑤華。」

  是怎樣的夢境,竟將她嚇得臉色蒼白?

  赫連瑤華被她睡夢中的哭號抽噎所吵醒,她不斷流淚,雙手在半空中仿佛要抓住浮木般慌張無助。

  「清醒些了嗎?」他輕聲問。

  她的雙手捧起他臉頰,在確認掌間的溫度是真真切切。

  「你不是我夢見的幻影吧?你是真的吧……不會突然不見?」她還處在夢與現實的斷層之間,哪個是夢,她分不清楚。她好像作了很長很長的一段夢,而她也好害怕那只是一場虛幻,害怕自己的清醒,不過是夢境之夢。

  「傻瓜。」他用力吻她,吻到彼此險些窒息之後,再朝她紅灩的水澤下唇留下咬痕,咬疼她,卻不咬傷她。「這樣你仍覺得是夢嗎?或者,我該抱你去好好泡場鴛鴦浴,你才會完全醒來?」

  神智總算是因為這個強取豪奪的吻而逐漸回籠,眸裏的慌亂和混沌正慢慢褪去。「我作了一個好可怕的夢。」她偎在他胸前,密密熨貼,聲音仍含淡淡的抖動。「夢見我在那團幽暗中,無法脫身……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夢,它真實得像是我親身經歷,好似我真的囚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待了好久,等候著誰來帶我出去……」

  在一個沒有他的地方,孤寂,無助,害怕,迷茫。

  「你等到了,我將你帶出來,不是嗎?」他笑得好俊。

  白綺繡先是一呆,慢慢地,豁然開朗,夢境裏,春風般說著話的男人,告訴她的語意,終於明瞭。

  她等待的人,就是他,完全不曾想過要放棄她的固執男人。她等了好久,她讓他也等了好久……

  莫心急、莫害怕,等待的果實絕對是無比甜美,因為接下來,你可以與他攜手七十三年,那可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日子,至少,以人類而言,呵呵。她想起了似夢似真的溫厚男嗓說過這般的話。乍聞之時,她不懂,聽不進去,只沉溺在無邊的恐懼中,如今能夠重新回憶起他語意中的隱喻,再三咀嚼,她捉住某些端倪,那男嗓的身分,呼之欲出——

  原來……

  白綺繡不再害怕那無邊的黑暗,它並不是一個囚牢,它是光明希望來臨之前的冀盼,雖然孤獨寂寞,然而黑暗之外,有人守候著她、期望著她,陪伴左右。

  她已經從黑暗中掙脫,他帶領她,離開了那兒。

  等待的果實,絕對無比甜美,那男人說得太對了。

  「瑤華,我發覺我忘了跟你說一句話,很重要的話。」白綺繡笑中帶淚,脫俗絕倫的燦美。

  「是什麼?」他湊耳到她唇邊,要聽仔細些。

  她給他一個最熱絡的擁抱,像娃兒撲進爹娘懷裏的撒嬌。

  「我回來了。」

  他笑她稚氣的動作,卻被她的話語喂熱了心窩。

  多簡單的四個字,多難盼到的四個字。

  他籲歎,黑睫蓋住眸裏的喜悅及濕意,將她攬緊。

  他也欠她一句話——

  「綺繡,歡迎回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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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惡官吏 決小明

  原本這本的書名,應該是標題那三個字,與之前同系列的才有一致性,不過,既然當它是番外篇,有某些小節上,就隨心所欲(簡言之:任性)一些吧,畢竟,這本書的重點,沒有放在那只赫連當官的部分,取叫《惡官吏》恐有詐騙之嫌(雖然袁姊覺得這個書名比目前封面上那個還要優,但是,隨心所欲嘛,嘻)。

  「遙花」,在某一天夜裏,它劈進我的腦子裏,跟我說,取這個名字好不好?

  一方面,它是男主角姓名相似音;二方面,它代表著他懷抱愛妻蘇醒的美夢希望,遙遠,又有些虛幻不實,他也會害怕美夢永遠無法達成,只是嘴上不敢說;第三方面,它也像是綺繡心裏的掙扎,本以為幸福很美,美得像花,卻遠若天邊,這輩子恐怕都擁有不了它——

  他是她的遙花;她是他的遙花。

  我喜歡這樣的含意,也喜歡它和男主角姓名的關聯,而且,當初在取男主角名字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層巧合,現在順應老天爺賞我的靈光乍現,就把它拱起來用,嘻。

  只是,當這兩隻也差點變成我的「遙花」時,讓我險些以為這本會寫不完(泣)。大概是寫完《小當家》之後,光明正大放了假,完全放空思緒(茫然呆),只想每天打電動打電動打電動打電動(無限輪回ING,收假時,又變身成為小學生,拒絕上學,雖然放假期間,我非常有幹勁想去收抬一下某本還沒寫的同人志,但是(有了這兩字,就代表著後頭的答案不會是某人發奮工作三天三夜不睡努力完成它……),計畫趕不上變化(實際上,沒有計畫),我被紙粘土給困住了,快快樂樂做手工藝品去了(捏東捏西捏得好快樂!我真的好喜歡不用花腦力的活動),連電動都沒有打(買了好幾年的GAME還沒玩呀呀呀呀呀),想當然耳,還沒寫的同人志一樣沒寫(哭)。

  報應的苦果,來得很快,人生先甘後苦,如果甘得太腐爛,後頭的苦瓜就會長得非常大顆……

  本來就知道這一對不會讓我太好過,果不其然,我充滿幹勁上工的頭兩天就卡、住、了!?(:?:)??(:?:)?↑消極的HIGH法……

  對於死前死後的戲分分配,還以為自己可以公平地一半一半,但計畫趕不上變化(出現第二次了這句話,足見它有多好用,套在任何情況都適用),那兩隻賴在前半段的劇情裏死不出來,一遍又一遍破壞了我設定的大綱(沒有這種東西),到後來我已經放棄,決定隨便他們,他們想怎麼演就怎麼演好了(喂,這樣好嗎?),有本事你們就給我演兩本呀!我卷袖子等你們呀!

  幸好,在預定的字數裏,他們終於放過被蹂躪踐踏到不成人形的我了……(感動拭淚)

  記得我剛寫完第十章,開開心心跟朋友說:「我終於寫到第十章了!(?◇?)」

  「恭喜你,那就快寫完了呀!」朋友回答。

  「應該沒這麼快(寫了十二章)……因為我的女主角才剛死耶……」

  「(⊙。⊙)……」

  不過,死掉就是另一種重生(至少,在這本妖異小說裏),所以我從第七章就一直求女主角死,但她不死,硬是拖到第十章,嗚嗚嗚……↑我真是一隻狼心狗肺的作者呐(目遠)……

  (喝口茶先)

  原先設定的死後劇情沒有這麼平和,白綺繡醒來之後,應該會態度兇狠無比,我甚至安排了不少句狠話要讓白綺繡對瑤華大吼,像是「你去死呀!你死了我就開心」哇啦哇啦之類的氣話,但那兩隻自己演得濃情蜜意,害我找不到地方安插狠話,事後也證明,狠話抽掉是對的,因為寫完稿後沒幾天,發生了一件真實新聞,就是未婚夫妻吵架,女方用簡訊傳了氣話,說大家一起去死這類的話,結果男方真的自殺死亡,女方後來也拿掉肚裏的雙胞胎孩子,氣話的代價,是三條人命

  話,真的不能亂說呐。

  什麼死不死的,不要自以為爽快地說出來就能解決任何事,多可怕呀,不好不好,大家要多說好話才行(像我偶爾陪娘親出門逛街,被攤販阿姨誇我可愛,我娘親就會跟我說:「你聽,人要多說好話,讓聽的人開心,也是做善事嘛。」↑娘,你這句話最傷人啦,嗚嗚嗚……)。

  (再喝口茶)

  再另外補充一下,這是一本充滿想像的言情小說,請不要用太實際的眼光看待它。

  不要問我,人死了五年為什麼還能活(因為這是設定,咱家金絲蠱花了兩年孵出來的成果),或是五年不吃不喝都沒關係嗎?(因為這是我虛構出來的,五年不吃不喝,還是要打點滴才能維持生命,我設定的綺繡是一切身體機能都停下來,不會變老不會餓),它是一本不太正常的言小,雖然裏頭沒有神沒有怪沒有妖,還是被我寫得很離奇……金絲蠱這玩意兒也開始變種,大概是大呆也不算是正常的金絲蠱,它又肥又大又強壯,生出不正常的後世,才能成就這本書的男女主角(那只黑色的應該要叫什麼呢?黑絲蠱?好像也不錯)。「

  「嚴家當鋪」在這本畫下句點,謝謝陪著我與那些傢伙一塊兒走到這裏的大家(心),如果大家還願意繼續聽我說故事下去,我會帶著滿滿感激再努力的!

  雖然今年進度嚴重落後(別奢望我會說出「下半年我會拚死補回來」這種話……),明年我會少放幾天腐爛假的。

  祝福大家,平安快樂。

  ps:每年生日總是收到讀友送的禮物,讓我覺得超不好意思,謝謝你們的體貼和用心,我現在在這裏說了哦:除了卡片之外,不要破費送我任何東西,你們翻閱我的書(如果中意,覺得故事合你們胃口,願意以買書方式來支援),對我就是最棒的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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