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都市言情] [決明]遙花【嚴家當舖番外篇】[全文完]

遙花(嚴家當鋪番外篇) 作者:決明

赫連瑤華,貪贓枉法的惡官吏一名
經手的骯髒事不知凡幾,所作所為都是出於自身利益
別人的死活從來不在他的考量中
唯有一個人,讓他一而再、再而三打壞自己的原則──
那是一個名喚白綺繡的小女人
她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沒有傾國傾城的美麗
更只是赫連府中一個小小的婢女而已
可他就是看中了她,執意要得到她、保護她
就算因為她而得罪自己在官場的最大靠山,也毫無所懼!
雖然他最後還是抱得美人歸,可惜幸福的日子只有一點點
他的綺繡,他的愛妻,竟然為了他,服毒自盡──
失去愛侶的劇痛就像是將他的心挖了個大洞
無盡的孤單與寂寞更是折磨得他幾乎發瘋
他試過各種方法,只求愛妻有朝一日能夠「甦醒」
皇天不負苦心人,經過五年心力交瘁的等待
他的綺繡,終於回到了他的身邊!
他迫不及待要向她訴說心中滿滿的思念和激動
她的回應卻不是喜極而泣,更沒有滿腔柔情
反而是一句句尖銳無比、足以將他摧毀的殘忍話語……

楔子

  「人死不能複生,少爺您別這樣……」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赫連瑤華髮指眥裂,模樣猙獰駭人,黑髮淩亂,整夜未合的眸,滿布鮮紅血絲,他嘶聲吼著,嗓粗瘖沙啞,手背上青筋突起,雙手死命護住膀間裏不盈一握的纖細秀肩,力道之大,卻換不來纖肩主人的嚶嚀喊疼,他情願她哭著說他弄疼她了!情願她抿唇蹙眉要他放開她!情願她在他懷裏掙扎抵抗……也不要她如同此刻,以教人絕望的靜寂和溫馴,冷冰冰依偎在他胸口,死去。

  「您、您要節哀順變呀……少夫人她已經……已經去了……」不忍見主子近乎瘋狂、失去理智,在赫連家奉事已近五十載的老總管,強壓下被主子陰狠無情瞪視的惶恐,道出顯而易見的殘酷事實。

  「滾出去!全都給我滾出去!誰敢再囉嗦半個字,我就殺了誰!滾──」赫連瑤華宛若負傷野獸,誰近身就要撲咬誰一般的癲狂,他將懷中人兒拽得更緊,嵌進心窩處,生怕任何人來帶走她,拒絕去感受熨貼在那兒的臉頰早已失去溫度和血色,沒了鼻息──

  無人敢再多嘴半句,同情與懼怕的目光同時落向赫連瑤華背影,他們深知這個男人有多愛他的妻子,儷影相伴的恩恩愛愛,在宅邸四處時時可見,少夫人最愛的柳湖畔,有他抖開厚裘,輕輕披在她肩上的柔情似水;特地為愛妻植滿白梅的清甯庭園,梅瓣與飄雪繽紛墜落,夫婦倆手執紙傘,漫步其間……

  他們同情于赫連瑤華的痛失摯愛,更懼怕于赫連瑤華的痛失摯愛。

  他愛她。

  他只愛她。

  其餘人事物都別妄想得到他的溫柔和包容。

  赫連瑤華並非善類,他行事陰狠無情,官途之上,剔除阻擋在面前的礙事東西總是快狠准,不曾心軟、沒有慈悲,誰與他作對,他便除去誰;誰與他站在敵對一方,他便收拾誰,他從來就不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唾手可得的錢財擺于眼前,勾勾手指,便有人爭先恐後奉上金銀珠寶來打通商路,他收賄,收得心安理得,他貪污,貪得毫無節制,他這種人,官場間的應對進退做得漂亮,他曾是國舅爺的心腹,暗地裏為國舅爺整肅異己,許多見不得人之事,國舅爺全仰仗赫連瑤華去處置,這也是為何赫連瑤華官途一路順遂,即便是個貪官,卻未因而失勢。

  這樣的赫連瑤華,獨鐘于愛妻白綺繡。

  他疼愛她,視她如精緻易碎的薄透瓷娃,捧在手心,傾盡心力給她最美好的一切,只消能換她一笑,他可以為她尋遍最柔軟精黹的綾羅綢緞來裁制衣裳;他可以為哄她多吃幾口飯菜,耗費百兩千金,找來罕見食材,並聘任數十位名廚烹煮各式菜肴,外人眼中所見的劣官吏,也能擁有這般細膩體貼的深濃情意。

  但,白綺繡死了。

  他的愛,死了。

  唯一的溫柔和包容……死了。

  失去了僅存的一方柔情,赫連瑤華會變成怎樣的人?

  眾人怕得不敢再想下去──

  「綺繡……你起來……綺繡、綺繡、綺繡、綺繡……」

  赫連瑤華輕拍懷裏人兒的冰冷臉頰,不敢太使勁,想喚醒她,要她別貪睡,別惡作劇地嚇唬他……

  「快睜開眼睛看我……綺繡、綺繡……」

TOP

第一章

  今天府邸內的氛圍,既沉,又靜。

  除了風兒拂撩過樹梢所激起的沙沙聲響外,偌大官宅之中,不聞嘻笑怒駡的交談。

  辛勤於園徑裏清掃落葉的美婢們,斂起每回工作時不改嬌笑閒聊的輕浮,個個低垂螓首,紮辮烏絲軟軟熨貼胸前,粉櫻色唇瓣緊抿,她們深諳,此時此刻的最佳保身方法,便是多做少說,更不可以露出欣喜笑靨……

  至少,今天不行。

  今天,是少夫人的祭日,一個悲傷至極的日子,五年前的這一日,府邸中風雲變色,赫連府失去溫婉賢良的女主人,伴隨而來的,是少爺抱緊妻子屍身的痛哭失聲,一聲一聲悲泣痛號,嘶喊妻子姓名的崩潰無助,彷佛仍回繞耳邊,久久不散。

  一轉眼,五年過去,赫連府邸卻仍未從哀戚之間脫離,人說死者入土為安,活著的人,還有漫長日子得過下去,不能長期浸淫于失去親人的痛楚,白綺繡逝世五年,照理來說,緬懷她是在所難免,畢竟她在世時,待府裏下人極為親切和藹,不端出高高在上的主人架子,誰都喜愛她、敬重她,沒有誰會因為她的死去,而遺忘掉赫連府裏曾經擁有一位如此恬靜賢淑的清妍夫人,然而,府內低迷委靡的氣氛,五年來依舊如昔……

  依舊如昔。

  五年,足夠教永眠黃土的屍身腐朽為骨,逝者魂魄更是飄緲徘徊在未知的彼岸黃泉,與人世遙遙相隔,時間卻像在赫連府中靜止下來──是的,時間靜止,靜止在白綺繡斷氣那一天。

  雖說今日是「祭日」,府裏沒人膽敢將這兩字掛嘴邊,若讓赫連瑤華聽見,被杖打教訓是小事,有沒有命活著踏出赫連府才是大事。

  赫連瑤華不承認白綺繡死亡,既然沒死,何來祭日?

  眾人認為赫連瑤華瘋掉了,這個男人不肯接受妻子死去的現實,拒絕聽進任何勸說,若只是思想上逃避面對喪妻之痛,沉浸思念中,鎮日以酒澆愁,或許還構不上「瘋狂」之名,赫連瑤華的瘋狂在於,這五年裏,他沒有放棄過「喚醒」白綺繡,所有傳言能使死人複生的方式,他都試過。

  拜遍了仙佛、求遍了廟宇、散去了錢財,號稱法力高深的僧人、擁有特異能力的奇人、據說是某神某仙降世的活佛、天山奇果、小小一顆便叫價萬兩的活命金丹,甚至妖人,赫連瑤華皆不辭辛勞地將之尋來……

  他不讓白綺繡下葬,想盡辦法保留她生前模樣,要白綺繡復活時,肉身也能完好無缺。

  他命人為她打造長命鎖,佩戴於她胸前,白銀鎖片上刻有「金玉滿堂,長命富貴」,藉以去邪辟災,「鎖」住她的生命,不讓她被陰曹鬼差帶走。

  他點燃七層長明燈,懸掛五色續命長幡,更寫下自身八字,供於佛堂,願折己壽,延長她的。

  他在屋裏日夜點燃抗腐毒香,香息彌漫整室,味兒甚至飄出屋外,他更要人天天熬煮藥浴,為妻子淨身,目的自然仍是護好她的身軀,不允她腐壞。

  府內僅有極少數人見過白綺繡現今模樣,據說完全不像死去之人,反倒像是美人在暖春午後,枕臥長榻的悠閒小憩,那般靜諡、安詳,彷佛只要出聲喚她,她便會睜眼醒來。

  赫連瑤華如此偏執,看在府裏下人眼中,不免唏噓。

  人死複生,根本是不可能達成的事,聰明如赫連瑤華又怎會愚蠢到堅信有辦法救回白綺繡?

  高僧無能為力,奇人鎩羽而歸,金丹仙果全是誇大其效的廢物,他們都沒能為赫連瑤華帶來希望,換來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失落、歎息及憤怒。

  眾人暗忖,他不過是自欺欺人,做著徒勞無功的笨事,他們期盼著他死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看開,厚葬愛妻,為其超度,再好好調整悲傷心緒,興許日後仍能遇見另一位教他愛慕珍惜的女子,將對白綺繡的眷戀轉移開來。

  到底還要失敗多少回,赫連瑤華才會醒悟?才會認命接受白綺繡已經離他遠去的事實?

  「這麼多年過去,少夫人從來沒有複生跡象,上回我被派去整理少爺夫人的廂房,隔著床幔往裏偷瞧,一具死屍,躺在那兒,不動不醒不能吃不能喝,真教人毛骨聳然……」沉默的婢女群中,還是有人管不住嘴兒,受不了悶重氣氛,邊揮舞著竹帚掃地,邊嘀嘀嘟嘟說道:「就算看起來像是熟睡,畢竟仍是往生五年的屍體,少爺都不害怕嗎?」伴屍同眠,聽來好膽寒。

  「佩佩……這番話千萬別胡說,讓人聽見不好……」她身旁的雙髻小婢聞言嚇得俏顏泛白,連忙阻止她說下去。在府裏,關於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會默認,不許拿出來說嘴。

  「你們不覺得嗎?屋裏擺放一具腐壞不了的屍體,不替她下葬,說什麼終有一日會活回來,少爺很癡情沒錯啦,但……他的行徑讓人害怕,而且……有點變態。」佩佩兀自說著,幾個年輕小婢倒抽涼息,誰都不敢插話附和,甚至一兩名較為伶俐的資深婢女,趕緊收拾手邊灑掃工具,明哲保身地退離開來。

  話,可以在心裏想想,絕對不能大剌剌說出口,尤其是這樣不敬之詞,落入主子耳中,豈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頭!」

  一聲怒斥,伴隨響亮摑掌,如颶風刮來,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階上,梳綰的小髻淩亂松垮,小巧鈿飾散落一地,足見力道之大。

  佩佩驚恐抬起頭,痛得淚花打轉的眸中,望見老總管繃著憤怒的蒼老臉龐,那一巴掌正是來自於他,老總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駭人,站在老總管身後,面若冰霜的赫連瑤華,教她更是渾身泛起哆嗦寒顫──

  赫連瑤華挺直佇立在濃密樹蔭下,層層迭迭的搖曳葉影籠罩他英挺容貌,帶來幾絲陰霾,黑如墨石的雙瞳透露出森冷無情的淡漠,削瘦臉龐泛有淺淺的暗青色澤,是屋裏日夜不曾停止焚燒的防腐毒香所帶來的後遺,加上他每天抱著白綺繡一塊兒浸泡藥浴,毒性在他體內恣意流竄,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來倒有數分猙獰及病態。

  他眯眸,不發一語,居高臨下睥睨她,佩佩嚇得直發抖。

  她死定了……這一次誰都救不了她……特別是在白綺繡祭日的今天,赫連瑤華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經大腦而吐出的隨興話語竟然被赫連瑤華全盤聽見──

  「少爺饒命……少爺請饒命……我、我、我……」佩佩雙膝發軟,根本無法從地上起身,只能連忙伏跪,不住磕頭,汗水與淚水早已爬滿雙腮。

  「我不要再看見她。」赫連瑤華冷冷留下一句,頭也不回邁步而去,僅餘一身熏嫋的藥毒味飄散。

  直至赫連瑤華走遠,老總管怒氣未消,數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運!要不是少爺趕著去嚴家當鋪,又豈會如此輕饒你?!府裏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離開。其餘人也給我謹言慎行些!在赫連府裏多做事少說話!」老總管殺雞儆猴地一併教訓眾人,佩佩的下場,讓大家引以為戒。

  幾名小婢匆匆伸手攙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剛才真的認為自己會被赫連瑤華給處以私刑,拖到後園去亂棍打死……

  畢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見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釋。

  她該慶倖,赫連瑤華趕去嚴家當鋪……

  換做是平時,佩佩確實生死堪慮,她批評他的那些話,他不以為意,然而她提及綺繡,語意中輕蔑的「毛骨聳然」,令他不滿。

  但今日,赫連瑤華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辦。

  昨天夜裏,歐陽妅意產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趕回來,乍聞此一消息,連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見了綺繡,便急忙要去嚴家當鋪,焦急的模樣彷佛當爹之人是他一般。

  歐陽妅意與他非親非故,兩人之間的相識更是建立在對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歐陽妅意更險些喪命於他之手,她生孩子,與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飛奔到嚴家當鋪的躁急心境,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偏偏不對盤的兩人,這些年來,越來越熟稔,從她懷孕之前的調養身體、日常生活中的藥膳滋補、到她生完頭一胎女兒的月子進補,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親更加盡孝,理由無他,仍是為了他的愛妻綺繡。

  他無所不用其極,一心想救回白綺繡,為她,他什麼都願意去做,當他得知世上存在著古老神秘的「蠱族」,以及蠱族人奉為聖物,寄宿於他們體內的珍稀靈蠱「金絲蠱」,他振奮得近乎快要發狂!他要得到牠!無論花費多少銀兩,他都要得到牠!

  得到能在宿主體內,吐絲治癒所有傷勢的不可思議靈蠱!

  他查到蠱族最後一滴血脈仍未滅盡,牠在一個名叫「古初歲」的藥人體內,他欣喜若狂,用了手段,撒了重金,終於從擁有藥人的軍醫手中買下古初歲。

  他要剖開古初歲的胸膛,取出金絲蠱,將牠放進綺繡體內,讓牠治癒綺繡……牠能為藥人做到的,定也能為綺繡做到。因牠之故,藥人飲下千萬種毒,五臟六腑全浸在毒血裏,這樣竟然都能活下來,綺繡不過是區區一杯鴆毒,又豈會難倒金絲蠱?

  他不在乎為綺繡而殺人,他很自私,只顧及自身的喜樂幸福,古初歲對他而言就只是一個輔助綺繡復活的「東西」,古初歲死活,從一開始就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中。

  但是,歐陽妅意在意,她在意古初歲的生死,在意到獨闖赫連府邸想救他出去。

  失去綺繡的他,嫉恨歐陽妅意與古初歲,嫉恨他們兩人活著相擁,嫉恨他們牽挽彼此的手,牢牢不放,他嫉恨他們擁有他喪失的一切!

  他打散了那對鴛鴦,用自己握住匕首的手,劃斷歐陽妅意的頸脈。

  那並不是一件很愉快的回憶。

  古初歲緊抱歐陽妅意失聲痛哭的模樣,似曾相識,曾經有個男人,也哭得這般撕心裂肺、這般無所適從,只因他失去了摯愛……

  赫連瑤華坐在馬車車廂內,輕輕搖首,甩去早已是數年前的往事。再回顧並無意義,歐陽妅意沒死──他的那一刀,劃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竟也是擁有金絲蠱的蠱族人──古初歲亦活得很好,誰都沒想到,這些年間,他會與這對夫妻的關係如此密切,甚至有求於他們,所幸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皆是怪人,面對不曾善待他們的他,仍能以德報怨,並未為難他,還同意達成他的心願……

  只是那個心願,至今仍是遙遠無期的美夢,遲遲未能成真。

  夢境像霧裏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處,卻遠得無法碰觸,他追逐著那朵香花,渴望將花兒掬進掌心,那遙遠、遙遠的花……

  綺繡。

  馬車緩緩停駛下來,嚴家當鋪的大幌子映入眼簾,赫連瑤華不待馬夫為他開門,逕自下車,步履焦急可見一斑。

  他來當鋪如入自家庭園,嚴家雖沒有誰特別出面招呼他,卻也不會有人阻攔他,他對嚴家宅子瞭若指掌,毋需任何人來帶路,他穿過當鋪正廳,步過跨湖長橋,直抵嚴家主邸。

  「唷,我以為你昨天夜裏就會沖過來了呢。」嚴府當家嚴盡歡姿態慵懶,窩在大廳長榻間,坐沒坐姿,捧著一碗粥喝,見赫連瑤華來,一對濃淡適宜的蛾眉趣味地挑揚。不能怪她嘴壞,而是妅意生頭一胎時,守在房門外的,除了始作俑者,弄大歐陽妅意肚子的古初歲外,另一個便是赫連瑤華,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害產婆弄不懂誰才是孩子親爹,胡亂恭喜一通。這回妅意生第二胎,赫連瑤華拖到今早才來,真是出乎眾人意料。

  正值嚴家當鋪的早膳時間,桌上一鍋鱘鰉魚粥已經吃掉泰半,鱘鰉魚這等稀罕魚種,正是拜赫連瑤華之賜才能入手,本來送十條給歐陽妅意進補用,不過全鋪裏人都分到一杯羹,歐陽妅意吃什麼,大家就能吃什麼,鱘鰉魚吃掉四條還剩六條,養在嚴家大池裏,繁衍更多更多小小鱘鰉魚。

  感謝無限量提供高檔食材及一名免費食醫給嚴家當鋪的凱子爺,赫連瑤華。

  「我今早才趕回南城。」赫連瑤華淡淡一句,解釋了他的遲來。「是男是女?」他問的是第二胎孩子性別。

  「男的。」嚴家越來越陽盛陰衰了。

  赫連瑤華無意與嚴家任何人深談,腳步頓也不頓,前往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的園舍,才進到小廳,便見古初歲抱著初生兒子,用他獨特的瘖啞破嗓,輕哄要嬰娃別哭鬧,讓辛苦產下他的娘親可以好好休憩。

  見赫連瑤華到來,古初歲不意外,給予他一記苦笑,繼續與懷裏娃兒奮戰。

  「都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爹,還會被嬰兒給搞得手忙腳亂?」赫連瑤華嘲弄道。

  「每個孩子個性不一樣,他姊姊可沒有他這般愛哭。」古初歲將軟綿綿嬰娃交予伸出雙手的赫連瑤華,娃兒一點都不給爹親面子,在爹親懷裏嚶嚀不斷的小東西,一到赫連瑤華手中,立刻止住哭鬧,像塊快化掉的糖飴,偎在赫連瑤華胸口,吸吮自個兒白軟拇指,嘖嘖有聲。

  這小子……

  古初歲失笑,沒忘記請赫連瑤華坐,為他斟茶,凝眸盯向赫連瑤華一臉泛青的難看臉色──並非指赫連瑤華面不慈目不善,相反的,赫連瑤華低首,逗弄小娃兒的模樣,擁有微乎其微的淺淺溫柔,鑲嵌在向來冷漠俊美的五官間,柔化掉所有在官場中堆砌出來的勢利及官威,只是他皮膚透出的顏色很明顯是毒發症狀,比他上回見到他時嚴重許多。

  「這次也有金絲蠱卵嗎?」赫連瑤華注視娃兒掄緊的小拳兒,問道。

  不是每一位蠱族人都有機會在出世時一併帶來金絲蠱卵,所以金絲蠱卵被視為聖靈對孩子的珍貴庇護,是孩子的福分。

  「有,還握在他手裏,我們沒有去取,等著你來。」古初歲趁赫連瑤華不注意時,在倒給他的溫茶裏探入食指,輕輕攪拌幾回,再不著痕跡收回,若無其事與他閒談:「這回的蠱卵,你仍是同之前一樣,要讓尊夫人吞食嗎?」

  古初歲此一舉動,是為赫連瑤華解毒,否則按照赫連瑤華慢性自殺式的作法──與白綺繡共處于滿室毒香的房間、與白綺繡共浴于滿桶防腐藥湯之中──再健康的人都會身中劇毒,偏偏赫連瑤華不聽勸,任憑身體受毒香毒浴侵蝕,日復一日,倘若沒有古初歲偶爾為其解些毒,赫連瑤華早就去見閻王!

  「之前那顆,根本無法孵化!」提到這個,赫連瑤華就火大!

  距離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第一個女兒出生已經是兩年前之事,代表兩年前他喂綺繡咽下第一顆金絲蠱,金絲蠱孵化期約為七至十五日,綺繡卻仍是沒醒,他一直等待著,每天每天都以為綺繡會緩緩蘇醒,對他露出最甜美的笑靨,輕喊他的名,給他一個擁抱……

  一日一日一日。

  一年一年一年。

  等待黑暗之中,閃動的光芒,如星般的希望。

  他一直在等著呀!

  但他等到的,仍是失望!

  「金絲蠱需要體溫及流動的血脈來孕化牠,尊夫人情況……」並不意外。這一句話,古初歲沒有說齊。

  「第二顆金絲蠱卵,我自己吃。」赫連瑤華語調平穩,彷佛訴說無關緊要之事。

  「你……」古初歲不驚訝他想這麼做,真的,他一點都不驚訝,這個男人的瘋狂,他親眼見識過。「你準備以自身為媒介,孵化出金絲蠱,再動刀取出牠,移至尊夫人體內?」

  赫連瑤華沒應聲,默認了。

  「你這麼做,就算尊夫人真能起死回生,失去你,你教她如何能感到重生之喜?」古初歲低歎。

  「我並沒有尋死打算,若我能孵化出金絲蠱,將其挖出之後,我有的是銀兩能找到醫者即時救我,我不可能放綺繡一人獨活於世。」他太清楚痛失所愛是何等疼痛,他怎可能讓綺繡品嘗?

  「金絲蠱離開宿主便會死亡。」關於這點,古初歲確定自己告知過他不下百次。

  「不然你告訴我,我還有其他方法可行嗎?」赫連瑤華冷冷反問。

  「……」有,放棄。這是對赫連瑤華最好的方法,不過,赫連瑤華會聽才有鬼,所以古初歲選擇不說。

  赫連瑤華輕輕撫弄懷裏軟娃的拳兒,軟娃握住他長指的同時,他以指腹探得緊握于娃兒掌心中央的金黃色韌圓物體。

  金絲蠱卵。

  他答應過古初歲夫婦,他們將兩個孩子所擁有的蠱卵送給他,爾後無論金絲蠱卵孵化與否,他都不能再覬覦夫妻倆體內的金絲蠱,更不許像數年前傷害古初歲那般,企圖把古初歲開膛剖腹地想要強奪金絲蠱,這是他們交易的條件,也就是說,現下握在娃兒掌間的金絲蠱卵,是他最後一絲希望──

  小心翼翼扳開軟娃的短嫩五指,渾圓金珠似的蠱卵,澄澄閃耀,映襯在白白粉粉小掌之中,美如純金。

  赫連瑤華取走它,拈在指間,只停頓片刻,小小金珠送進口中,混著茶水,吞咽入腹,同時,他在心裏不斷默念……

  這一次,請不要再讓我失望,我受夠了一遍又一遍的期待,一遍又一遍的絕望……

  請把綺繡帶回我身邊……

  把她還給我……

  我願意用我所擁有的一切,換回她……

  「河練淑叔!」粉紅色小東西啪噠啪噠踩著繡花鞋,撞進赫連瑤華懷裏,若不是赫連瑤華眼明手快,原先攢在雙臂裏的小嬰娃恐怕就給撞飛出去。

  「恬兒!」古初歲急急護住險些撲倒的粉紅小東西,那是他剛滿兩歲的寶貝女兒,走路架式才甫像樣,已經性急地開始學跑。

  小東西哪里懂得害怕?她開心攀向赫連瑤華,像只幼貓,不嫌熱地往他身上鑽,笑容可愛無比。

  赫連瑤華雙眸笑彎,他無法對這只小傢伙擺出臉色,她兩團泛有櫻色的粉頰飽滿柔軟,嘟嘟紅唇得天獨厚地擁有漂亮光澤,眼睛黑白分明,蘊涵盈盈水亮,長齊的乳牙,白似無瑕冰玉,襯在櫻桃小嘴間,讓她的笑顏更加逗人喜愛……重點是,這只小傢伙曾經帶給他一個滿懷的希望,她出世時握在拳心裏的金絲蠱卵,喂入了綺繡口中,那時,他每天都以為明晨睜眼醒來,會看見綺繡伏低著螓首,任憑一肩烏溜長髮傾泄而下,偎在他身畔,頑皮以手指戳弄他的臉頰,笑嗔數落他貪睡賴床……

  雖然每一個希望都破滅,依舊無損他對小東西的感激。

  「河練淑叔?」小東西操著一口奶臭味十足的含糊童嗓,扯動赫連瑤華鑲滾金絲邊的衣袖,娃兒自然瞧不懂大人眸間一闇的愁緒所為何來。

  「小丫頭越來越有女孩的模樣,抱出門不會再被問是男是女。」他騰出沒抱嬰兒的另只手,撈起小東西,讓她坐在他腿上,口吻雖然沒有顯露熱絡,卻比方才和古初歲交談時的淡然多添幾分笑意。

  「她全身行頭全都拜你所贈,小自髮髻上的花夾,大至一身粉櫻色的繡花裳,她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現在還挑衣裳穿呢。」古初歲自覺他這個爹做得不及赫連瑤華稱職,小小反省一下。

  赫連瑤華寵愛恬兒,為報恩,也為補償自己無緣為爹的遺憾,若他有個女兒,他會為她摘下星辰給她簪發。

  「河練淑叔,玩。」小東西分享手裏藤編小紅球,那也是赫連瑤華派人送來的童玩之一,球間系有顆顆銀鈴,一拍動,清脆齊響。

  「不能,我還有事,小丫頭要乖,知道不?」赫連瑤華要再趕回去,陪白綺繡浸泡藥浴。

  小丫頭噘嘴,神情多像歐陽妅意。

  他笑擰小丫頭嫩頰,這小丫頭抽高不少,該可以再差人替她做幾件大一些的保暖冬衣……

  突地,雜遝步履聲,破壞屋裏祥和,有人匆匆闖入,連門都來不及敲,幾乎是用身子強撞進來。

  本以為是嚴家當鋪裏哪只毛躁傢伙,孰料來者卻是赫連府邸的老管家木伯,他一臉震驚,如遭巨大打擊,扯著嗓,忘了恭敬、忘了禮數,揚聲嚷叫──

  「少、少爺──快、快回府去──少少少少少夫人她醒過來了!」

TOP

第二章

  「綺繡!」

  赫連瑤華飛奔而歸,上氣不接下氣之際,仍嘶叫著縈回心底的名。

  醒來了!

  木伯捎來消息,說綺繡醒過來了!

  乍聞時,他完全呆住,以為是自己又在白日裏發夢,做著不切實際的妄想,直到木伯急忙拉他,他才驚醒,不是夢,木伯枯老發皺的手,使勁握牢他的手腕,傳來了激動收緊的疼痛。

  是真的!老天爺聽到他的祈求,將綺繡還給了他!

  匆匆回到赫連府,對府裏每人一臉難以置信或驚恐害怕完全視若無睹,赫連瑤華直抵他為綺繡特別建造的梅園,梅瓣飄飄紛墜,美若飛雪,他無心賞景,大步跨進房,房裏雕花洞門系綁的淺綠垂紗被風兒微微撩撥,款款生姿如浪,床幔間,隱約可見一道纖纖身影坐臥架子床中央,熟悉的翦影,舉手投足的嫻美姿態,教赫連瑤華雙眼一濕。

  他屏息靠近,床幔後朦朧似霧的人影輕動,原先低垂的螓首緩慢轉動,朝向他佇足的方向望來,他撩開阻礙在兩人之間,一層一層薄如蟬翼的純白柔幔。

  他怕動作太慢,她會如曇花一現,清醒只是片刻,在他見到她之前,她又會恢復原樣,失去生氣與活力地軟倒在床鋪;他更怕動作太快,撥開床幔之後發覺她隨之煙消雲散……

  「綺繡……」

  她還在,沒有倒下,沒有消失,削瘦許多的蒼白臉頰仍能看出往昔清妍美麗,如綢青絲由兩鬢邊流泄而下,滑過肩頸,覆住她泰半身軀,使她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胸前白銀長命鎖,輝映她眸間的溫潤,她雙眼眨也不眨,與他互視。

  「……我……不是已經……死掉了嗎?」太久不曾開口說話的嗓音,帶著艱辛的瘖啞,白皙容顏上佈滿困惑,對於自己身在此處感到茫然。

  「綺繡!」赫連瑤華收臂抱緊她,牢牢地,將她箝滿懷,捨不得放,他微微顫抖著,必須深深吸氣來克制翻騰躁動的狂喜情緒,她發間幽香繚繞在鼻前,他珍惜啄吻每綹青絲,自髮鬢吻至臉頰,一寸一寸,眷戀盤旋,輕移到她小巧挺直的鼻樑,綿密如雨的吻,貪婪地不肯止歇。

  太久了,他有太久沒能摟著她、吻著她、感受著她暖熱氣息噴吐在他身上……

  他糾纏廝磨著她微冷唇瓣,濕濡她、溫暖她、探索她,十指梳弄她柔軟綢發,唇舌吻得更深,此時此刻,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太高興了……不,高興兩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他不敢太使勁,怕她壞了、碎了,卻又不願意讓她離開他的懷抱半寸。

  他的吻,混合輕喃她閨名的滿足喟歎。

  「……我明明……死了……為什麼……」白綺繡細若蚊蚋的迷惑,從他口中含糊傳出,她好不容易才抬起輕輕顫動的柔荑,握住他的衣襟,試了幾回,終於收緊十指,攀牢。

  「我不確定是哪一種原因讓你活過來,我用過太多太多太多的方法,究竟是哪一項救活你我一點也不在意,我只在意你醒來了。綺繡,你總算回到我身邊,綺繡……」赫連瑤華嗓音按捺不住大喜若狂的激動。

  是兩年前的金絲蠱?

  是那瓶要價十兩黃金的續命丹?

  是夜夜喂置在她舌下的解毒丸?

  是他拜遍仙佛,立下誓約,拿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官位甚至壽命,來換取她複生的祈願得到了允許?

  無論是哪一項,他都深深感謝──

  「……為什麼……」白綺繡渾身發顫,淚水紛紛,卻不為歡喜,她撇開螓首,咬著被他吻紅的唇瓣,雙手揪絞腿側那塊絲綢月牙裙,「為什麼要讓我活過來……為什麼……為什麼……」

  「綺繡?」赫連瑤華再蠢再笨也不會視她的反應為喜極而泣,她爬滿淚水的芙顏上,沒有半絲感動,有的只是驚恐及難以接受。

  「你為什麼要讓我活過來?!」她抬起水濕眸子,不諒解地望向他,嗔怒啞吼:「我根本就不想要活!我想死呀──為什麼連死都不容我如願?!」

  赫連瑤華倏然一震。

  不是綺繡。

  她不是他的綺繡。

  他的綺繡不會說出這番話,他的綺繡答應要跟他白頭到老,他的綺繡捨不得拋下他一個人獨飲寂寞,他的綺繡──

  「你是誰?!」他臉上的溫柔瞬間消失無跡,變得冰冷無情,一瞬間,某只孤魂野鬼霸佔了白綺繡肉身的憤怒念頭閃入他的腦海。

  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然而,再定下神凝思,她哭喊的那短短幾句話,卻又透露出些許端倪。

  她識得他,若她是另一個女人,他擁抱她親吻她時,她應該會手足無措、會驚慌抗拒,甚至會想賞他一巴掌──但,她沒有。

  她並不是另一隻侵佔綺繡身體的孤魂野鬼,因為,她接下來說了──

  「我沒有選擇生死的權利嗎?!我放棄生命也不能嗎?!為何讓我再回來?!為何逼我再回來……」她掄握得死緊的拳,搥打雲錦絲衾,發出軟弱悶聲,淚水一滴一滴在衾面暈開,染成墨花一般。

  「綺繡!」赫連瑤華篤定了她的身分,她說了「回來」,回到她熟悉之地,這間房,充滿他與她的回憶。

  他握住她纖細雙臂,要她冷靜下來,她不喜反驚的反應只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死而復生的奇跡,他放軟聲調,哄著:「你在胡說什麼?你看著我……綺繡,我是瑤華,我是瑤華呀,你認得我嗎?綺繡……」

  她被迫抬眸覷他,烏黑長睫上猶掛著晶瑩淚光,他面目柔情繾綣,萬縷憐愛,十指力道緩緩放鬆,怕抓疼了她,這般的凝視,她早已熟稔到不行,他總是如此望著她,好似她無比珍貴,世上再沒有其他人事物足以比擬,換成任何一位女人,得夫如斯,夫複何求?

  是她不懂知足惜福嗎?她被他所深愛,她沒有驕傲、沒有歡喜,她寧願他不愛她,寧願他視她如同一般人,對她無情、待她冷漠,她也就不會日夜倍受煎熬,痛苦翻騰……

  「我認得你,你是赫連瑤華……」她低喃:「我的夫君……」

  赫連瑤華鬆口氣地輕籲,沒錯,她是白綺繡,他多心了。

  他輕輕磨搓她蒼白頰畔,她摸起來像雪,冰冰涼涼,他以掌心掬捧她臉龐,試圖將自身體溫過渡予她,兩額相抵,氣息交融,他感受到她淺淺吐納的暖熱,險些要為此而濕潤了眼眶。

  她失去生命這段日子,他不是沒有做過類似舉動,可她不曾回應過他,無論兩人靠得多近,都不會有芬芳溫息溫暖他,即使他親吻她,也吻不到屬於生命的熱度,此刻,她正在呼吸,小小的、規律的,吐息。

  「你不開心看到我嗎?你不想念我嗎?能重回我身邊,你沒有與我一樣欣喜若狂的激動?……為何說出那番話?為何說你不想活?讓我以為是誰佔據了你的身體,我真怕醒過來的人不是你,綺繡,我真怕得到無窮希望之後的失望……」赫連瑤華像個孩子,枕偎在她肩頸,尋求安心依靠。

  「……」她唇瓣蠕動,欲言又止。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我等了你五年,整整五年,五年裏,對我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們都說我瘋了,連我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思念逼瘋……」他執起她的柔荑,不曾忘記自己允諾過,此生絕不輕放這雙手,他要牽著她,從年少到年老,從青絲到白髮。

  她從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向來柔弱文靜的面容,沒有嫻雅的笑意,沒有感動的深情,沒有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傾戀,她俯覷著枕在她肩胛的他,眸光竟有幾分怨懟。

  怨懟?

  他的綺繡……怎會這般望著他?

  「我確實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高興……你總是如此,一意孤行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不在意是否傷害別人,你從不問別人是否願意……我怎麼會開心?怎麼會欣喜若狂?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得以解脫,如願逃離你遠遠,又被迫再度回到這裏的時候?」白綺繡淌著淚,道出的話語卻字字如冰似霜。

  赫連瑤華怔然,他緩慢抬頭,腦袋一片空白,他在白綺繡眼中看到她說那番話語的篤定。

  「解脫?」他艱澀重複這兩字。

  她將她的死亡視為……解脫?

  她將她的離世視為遠遠逃離他的……解脫?

  他不明白,他與綺繡是教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他們兩人自成親那日起,不曾爭執拌嘴過,他也沒有招惹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來教她傷心垂淚,他們夫妻倆相敬如賓,她是他唯一深愛的女人,她是他心上最柔軟的一部分,兩人鶼鰈情深的種種情景依舊歷歷在目,何以她死而復生,竟道出教他震撼無比的狠絕字句?

  她恨他嗎?

  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恨著他嗎?

  「你就讓我歸於黃土,不是很好嗎?我可以帶走所有所有的恩怨,而你,仍能無知地緬懷我們那段虛偽的甜蜜婚姻,回憶『白綺繡』對你的情意……這樣不是很好嗎?」白綺繡近乎自言自語低喃,嗓音縹遠渺茫。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與你哪來恩怨?!我們的姻緣又豈會虛偽?!」赫連瑤華如坐針氈地倏然起身。

  「我真羡慕你,什麼事都不知道……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會用盡辦法想救回我。若我告訴你,前塵往事,全是假的,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一直深深恨著你,我不是你所以為的『白綺繡』,我不曾被你的情意所感動,我冷眼看著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假裝自己耽溺於你的寵愛之中,讓你放鬆戒心,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尋找時機殺你,這樣,你還會為我的蘇醒而感到喜悅嗎?!」她身子搖晃一下,過長的句子,耗去泰半力量。她說得既慢又輕,一字一字,清晰可聞。

  言語的銳利,不在於用盡多少力道嘶吼咆哮,而是語意之中,道出了多少毀滅一個人的希望、自尊,以及向來認定的事實。

  她用他愛極的嫩嗓,殘忍地告訴他,她對他的愛,假的。

  那些噓寒問暖、那些關懷備至、那些輕聲細語,都是假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你病得太久,弄混了現實與虛無。你怎可能帶著恨意留在我身邊?綺繡,你只是暫時忘掉我們相愛,忘掉你有多愛我。」赫連瑤華穩住唇畔僵硬的笑弧,耐住性子安撫她,更在說服自己,五年不是一個眨眼即至的短短時日,她歷經五年空白沉眠,難免意識混沌,興許她在那千餘個日子裏,作了漫長的夢境,在夢裏,他與她發生過嫌隙,導致她醒來之後,以為她依然身處夢中,連帶將夢裏夢外的他混為一談。「你會慢慢想起來,想起來我們倆夫妻的感情,我會一直陪著你。你餓了吧?我讓人替你煮食些清淡粥水,先墊墊胃,還得請大夫來為你診脈,萬一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白綺繡靜默凝望「她的夫君」,他為她挪好軟枕,要扶她先躺下休息,她並沒有掙扎抵抗,任由他輕托著肩,躺平榻上,為她攏梳如瀑長髮。

  她確實仍倦著,這具甫蘇的身體,沒有足夠體力支持她繼續消耗,每抬動一次四肢,都有股它不屬於她的感覺。

  她方才幾乎要被他所說服,以為自己對他的恨是不存在,只是自己胡思亂想而編織出來的惡夢,彼此深愛才是真實,但,她清楚,她醒來了,從教她痛苦掙扎的處境中,醒過來了……

  赫連瑤華待她的嬌寵憐惜,是她最難忍的折磨。

  為何讓她回來?

  為何還要讓她回來……

  「白書亭這個名字,你記得嗎?」她閉上雙眸之前,以歎息的方式,低聲問。長睫陰影,深深遮蔽住她眼中光采。

  「我沒聽過這個人。」

  「你聽過,只是他的存在對你而言微不足道,所以,你沒有費神去記。有多少的人,被你毀得家破人亡,你卻連他們的姓名都記不住。」她不再看他,疲累睡去。

  赫連瑤華半晌不敢發出動靜驚擾她,直到她平穩呼吸傳來,他慢慢貼近,感受著她的吐納。

  她的言詞、她的反常、她眼底的陰霾,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曾見過如此模樣的她,他可以編織許多理由來告訴自己,再給她幾天時間,也許,她便會恢復成他所熟悉的「綺繡」。

  然而,她提及一個人名,白書亭。

  隱隱約約,模糊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

  這名字,他並非全然陌生,許多年之前,好似在哪里聽過誰提及……

  赫連瑤華遇過許許多多這類無名小卒。

  他們有些自詡清廉潔士,不屑與貪官污吏為伍,他們處處高高在上,唯我獨清,不食人間煙火地挾帶天下太平的美麗遠景,幻想世間沒有罪惡、沒有醜陋,行為古板、思想迂腐,像顆又臭又硬的糞石,阻擋在前方,淨做些壞人好事之舉,下場自然是被一腳踢開,除之後快。

  他們有些曾與他處於相同陣線,聯手抗衡主要敵人,待共同敵人消失,雙方為各自利益反目成仇,原先的友好,虛偽得不堪一擊,狡兔死,走狗烹,人的自私自利,在此表露無遺。

  他們不見得與赫連瑤華有深仇大恨,不見得惹他不悅,就只是他們礙著了他要通行的道路……

  白書亭便是其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綠豆芝麻官,專管誰家狗兒偷咬了誰家的雞,樹上果子落地該歸東家大嬸還是西家大叔等等這種閒雜小事的小官吏。

  赫連瑤華記起了白書亭敦厚老實的模樣,老好人一隻,寒窗苦讀三十載,千辛萬苦才考取功名,為官時年紀已屆花甲,足足大上赫連瑤華兩輪有餘,卻得鞠躬哈腰恭稱赫連瑤華一聲大人。

  白書亭在鄉里間頗受愛戴,為人公正廉明,只可惜用武之地寥寥可數,沒辦過哪些大案子,與百姓倒是親若家人兄弟,時常府衙無事還會卷起褲管,幫老人家下田秧苗或收割,好幾回要找他辦案,得往農田裏去尋。

  白書亭對赫連瑤華是全然無害的存在,他太老實、太忠厚,不懂貪、不懂利,甘心窩在破舊官衙裏當個地方小官,這樣的男人,赫連瑤華連出手對付他都嫌費事。怪只怪白書亭不懂變通,善與惡在他單純的眼中沒有模糊地帶,他堅信書冊上那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虛偽謊言,天真得近乎愚蠢。

  天子犯法,永遠不可能與庶民同罪,這是階級身分上的差異,是人一出世時便先劃分下的鴻溝。別說是「天子」,即使僅是個「官吏之子」犯下了罪,也有數百種方法掩蓋其惡,只有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才會成為嚴法之下的伏罪者。

  白書亭沒弄懂官場文化,死守書上教條,以為先人流傳下來的道理堅不可破,他相信有理走遍天下,就算面對著犯下殺人案的某高官寶貝愛子,他也絕不屈服——

  他忘了另一句更重要的話。

  官官相護。

  既然是高官的寶貝愛子,高官豈可能眼睜睜看兒子被判刑處死?自然動用所有力量與關係,也要保兒子全身而退。高官找上赫連瑤華及其他官場友人,要眾人幫忙想辦法。就利益論,高官對赫連瑤華的用處大過於白書亭千倍不止,這是一個多龐大的利益勾結,單憑白書亭小小一隻螳螂,又如何能抵抗載滿達官富人的豪美華車?

  想當然耳,眾官連選都不用選,全數往高官那方站,即便心裏清楚,高官愛兒惡名在外,此回正是覬覦別人家新娶的小媳婦兒,心生歹念,端出他爹的名號想欺負良家婦女,孰料惡霸行徑耍過了頭,弄出人命,將小媳婦兒的夫婿活活打死——如此劣等作為,有良心的官,都該要為受害的百姓出口氣,好好教訓這只仗勢欺人的人面畜牲,可惜,好官何其少,世上當然有,只是三四隻。

  至少,赫連瑤華不在「好官」之列。

  那時,他在眾官之中,戲謔說了一句時常掛嘴邊的冷漠話語:擋路的石,一腳踢開便是,何必浪費時間去搬動它。

  他沒興致幫在場眾人思索半條「處置」白書亭的計謀,毫無挑戰性的敵人,他不屑出手,於是他口氣慵懶,意興闌珊,說完便隨便找了理由先行離開,後頭他們還商討了什麼,他並不清楚。

  此刻,他才看見白書亭的下場,由手裏書冊內的那幾行短短敍述——

  白書亭一家,在某次返家途中,慘遭匪徒洗劫,奪財只是掩飾,取命才是目的,白書亭身中五刀,當場死亡,其妻兒分別受到輕重傷,非死即殘……而高官愛子的堂審,因白書亭的驟逝換成了高官相熟之友,判決情況自然是一面倒,高官愛兒不僅無罪釋放,更反控受害人誣衊。

  赫連瑤華重重合上塵封數年的老舊官名冊,潮般席捲的回憶猶如走馬看花在眼前匆匆閃過,同時,一股強烈的不安,急速擴大。

  千萬別是他現在心裏想的那般……

  白書亭,白綺繡……

  相同的姓氏,她眼底對他的怨憤,還有,她雪白無瑕的背上,數道淩亂的傷痕盤踞,他好奇詢問過她,她只是反問「醜嗎?」,醜倒不至於,但思及她受到如此嚴重傷勢之際,極可能失去性命,他仍是蹙擰了一雙劍眉,每每歡愛時,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親吻那些傷疤。

  綺繡難道就是……

  「少爺!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她割腕自盡——」被安排在白綺繡身旁伺侯的小婢玲兒花容失色地急急來報,赫連瑤華心驚而起,狂奔回房。

  房裏寧靜如昔,毫無一絲淩亂,冬日暖陽依舊,透窗而入,光輝仍灑滿偌大花廳,室內色調柔軟怡人,白的縵,綠的紗,全是綺繡最喜愛的淡雅顏色,突兀的血紅,濺了一地,噴染在他費上好一番勸夫才自外域運輸回南城的手工織毯,毯上是巨幅的雪白山景,雲霧縹緲,美若仙境,此時雨一般的血珠子,零星遍佈,一點一點一點,更觸目驚心的是,一床被褥像極了落日晚霞暈染開的血色牡丹,開得囂狂、開得恣意。

  白綺繡身處一片鮮豔妖紅之中,素潔衣裳上亦是狼籍駭人的血跡,她神情蒼白茫然,宛若迷途孩子,右手握住鮮血淋漓的繡剪子,軟軟擱于腿邊。

  「綺繡!」赫連瑤華箭步上前,邊對身後提裙緊隨的玲兒急吼:「快去請大夫!快——」

  他擒起她的手腕,趕忙要替她止血,她的左袖沉沉濕濡,紅灩灩血珠子沿著袖緣滴下,足見有多少鮮血流失——

  心急如焚翻過被血染得粘稠的纖腕,他以為會看到皮開肉綻的巨大血口,然而,此時映入眼簾,是幾道泛著淡淡紅澤的痕,猶如指腹沾了胭脂,輕輕在雪白膚上一抹而過。

  這種痕跡,他見過,還不只一回,當初將古初歲開膛破肚,取出他體內金絲蠱時,那種根本不可能存活的傷口,一瞬之間,被神奇的金色小蟲吐出絲線給縫合起來,血肉間穿梭來回的半透明銀絲,消失無蹤的致命傷勢……

  「我怎麼了?」白綺繡喃喃自問,定定看著自己的腕脈,方才她明明就……剪子劃破膚肉的疼痛,劇烈得教她哆嗦,那不是作夢,她是真的打算尋死,可是……「傷口為什麼自己密合?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是金絲蠱。

  兩年前喂進她口中的蠱卵,孵化了,這便是她能復活的原因,赫連瑤華確定了這一點。

  白綺繡見他沒有任何驚訝的反應,立即做出聯想:「是你!是你把我變成這樣?!你對我做了什麼?!」

  他不答,她扯緊他的衣襟,忍住失血過多的搖搖欲墜,再質問:「你把我變成怎樣的妖物?!我死不了!我死不了了!你……」她眼前一黑,險些癱軟地倒進他懷裏,她強撐著雙臂,不允許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你怎麼可以如此輕賤自己性命?!」赫連瑤華搶走她手裏繡剪,視它如毒蛇猛獸,丟得遠遠,總是待她和顏悅色的他,看到她傷害自己,用天底下最蠢最笨最懦弱最自私的方法,想要結束生命,他動怒了,真的感到非常生氣,他無法放軟嗓音哄著她,五年前失去她的恐懼,他至今沒有忘掉過,剛才踏進房內時,那股絕望和焦急又重新回來了,那股恨極了自己沒能保護她的怨懣又重新回來——

  「我本來就是個死人!我已經死了,我不該在這裏!我要回去我該去的地方!」白綺繡掙不開他的鉗制,只剩言語能與他對抗。

  「這裏就是你該回來的地方!」

  兩人身後傳來玲兒拉著大夫狂奔回來的腳步聲,赫連瑤華頭也不回,冷喝道:「誰都不許進來!」

  「呀?!可是少夫人的傷……」

  「出去!」

  赫連瑤華震天價響咆哮,玲兒嚇得不敢再多嘴半句,連忙再拉住大夫退出去。

  房內兩人沉默對峙,她眼光不肯瞟向他,他卻是不願將眼神從她倔強緊繃的小臉上挪開。他低下頭,要親吻她泛白的唇,她立刻撇頭避開,兀自咬著嘴,以為這樣就能不讓他得逞,他沒有放棄,追逐上來,她無處閃躲,被他溫暖的雙唇吻住,她不松放牙關,更是咬緊下唇,他以舌尖輕輕滑過她的嘴角,搔癢似地撩動她,她好氣,氣他在這種時侯竟然只想著要親吻她,他們正在爭吵呀!況且她還深深恨著他……

  她終於反擊,張口咬了他的舌,用她認為已經是很大的力道,咬破他的嘴,血腥味蔓延兩人口鼻間,他稍稍離開她的唇,但也僅有半寸,足以讓他低沉開口說話:「我不許你再做出這樣的事,不許你傷害自己,不許你死。綺繡,允諾我,向我保證,你不會再自殘,你會好好照顧自己,讓自己越來越健康,氣色越來越好。」

  「我不!」她不給他任何安心的擔保。

  「你必須要。綺繡,你答應要陪我一輩子。」

  確確實實從她口中,說出過這樣的誓言。

  白頭偕老……

  一生一世……

  「那是謊言!全是騙你的!她狠下心說,將自己隱藏在深處的黑暗面全盤托出,要他對她死心!要他看清楚她的用意。要他乾脆就這麼放棄她,讓她死去:「我告訴過你,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不愛你,我恨你!你被我騙了!我不溫柔不嫻雅不恬靜,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妻子,你把我留在你身邊,危險的人是你!我隨時都會殺你,用下毒的方式!用夜裏偷襲的方式——」

  「但你沒這麼做過。」赫連瑤華接續她未完的低吼,淡淡幾字,粉碎她義憤填膺的咬牙切齒:「你比任何人都要擁有更多機會,你很清楚,我從來不防你,你要下手,我絕對逃不過。

  「那是——」她驀然辭窮。

  對,她有太多太多次的動手時機。

  每一夜,他與她同床共枕,他睡得毫無防備,擁抱著她入眠,她可以下手。

  每一杯她端給他的茶水,是府裏唯一毋需被護衛以銀針探毒便能送抵他手上的食物,只要加入幾滴毒液,足以讓赫連瑤華死去成千上萬次。

  她為什麼錯放一遍又一遍的絕妙好機會?僅只有那麼一回……

  她問過自己。

  也勉強給了自己一個心安的答案。

  她不敢殺生,別說是一條活生生人命,她連一隻螞蟻亦不忍擰死,所以她沒有傷害赫連瑤華,無關情愛,只是出自於人性中的一絲柔軟。

  那麼,你最後又為何寧願失去性命,也沒有實質傷害他?有道聲音在問。

  她答不出來。

  她帶著滿身怨恨而來,一步一步接近他,先是獲得他的愛情,進而成為他的妻,在她的算計之中,她成功了,她來到他的身邊,比任何人都更要靠近他,受他傾心疼愛,接著她就應該要實行她的報復計畫,讓毒瘤般的惡官自嘗惡果

  她卻沒有。

  她選擇了另一個逃避的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結束自己在痛苦抉擇的秤中,擺蕩不安的折磨,做了怯懦的逃兵。

  她不想要再過著掙扎於「殺他」與「不殺他」的天人交戰之中,她不想被他擁抱之時,分心思索該不該握住匕首,朝他溫暖跳動的胸口鑿刺下去——她受不了,她真的已經受不了了……

  她不想要回來這裏,她不想要回到他的身邊。

  她不想……傷害他。

  承認吧,這才是隱藏在她心底深處,真正的答案。

  「瑤華……」白綺繡斂去方才強端起來的倔顏,流露出哀求神情,不再與他硬碰硬,嗓音可憐兮兮:「你向來最疼我,無論我提出哪樣央求,你不曾不允准過,我求你,讓我死,算我求你了……」

  「這種請求,我不可能答應你。」他斷然拒絕,心裏覺得荒謬,他最憐愛的妻,不求他給予華服美裳,不求他贈送金銀珠寶,不求他一日比一日更愛她,竟然是求他讓她死?!

  「你會後悔的……」後悔將一個仇視他的女人留在身邊。

  「我赫連瑤華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聞言,她又怒又悲。

  他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他竟然敢這麼說?!在他完全摧毀掉她的人生之後——

  倘若他有一絲絲悔意,為自己曾犯下的錯誤懊悔,那麼,她尚能說服自己對他的心軟是可以得到原諒,但他沒有,他說,他從不後悔。

  她恨他!恨他!恨他!恨極了他!

  白綺繡淚水滑下,心底不斷反覆喃著恨意。

  對,要恨他,該恨他。赫連瑤華這個人,從她第一次聽見他姓名時,她就知道他並非善類,他是個惡人,他做了太多不可原諒之事,而他毫無悔意,他真教人痛恨……

  老天爺,你讓我再度回來,難道正是要告訴我,我不能逃,我必須要做完自己該做的事?

  是嗎?

  是吧。

  我當初來到他身邊的目的,未能實現的話,我也不能死,是嗎……

  「不論你為了何原因而來,我都要你留在我身邊。別再說什麼尋不尋死,綺繡,我絕不會答應你。」

  赫連瑤華擁她入懷,唇瓣輕抵她柔軟發梢,說話時的籲息,暖暖地如潮襲來。

  她與他不同,她的人生中,有好多後悔的事,而她最後悔的一件,是與他相遇。

  兩人命運重疊之日,她後悔得希冀……它不曾到來過。

TOP

第三章

  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與一袋沉重白米做對抗。

  她並不是一個豔麗型的美人兒,充其量稱得上清妍,五官端正秀麗,有股靈慧的雅致。黑亮如綢的長髮束紮腦後,露出白皙無瑕的後頸及一對漂亮耳殼,身上布衣因她正辛勤勞動,而沾上些許淡褐塵土及晶瑩汗水,她拖著比纖瘦身軀還要巨大的米袋,使盡力氣要將它挪上板車,雙頰因而漲滿紅暈,襯托雪白乾淨的臉龐顯得粉嫩許多。

  赫連瑤華一開始僅是做膩了手邊工作,才會放下毫筆,起身活動活動筋骨,順勢放遠目光,三樓高的書齋,視野極佳,推開窗,環視府邸廣闊園林,正值楓紅時節,東側一片紅灩灩。

  火紅景致裏,一身灰白樸素的她,變得異常顯眼。

  她正要往糧倉去,瞧她打扮,應該是府中婢女,做著她分內工作,教他沒將目光移開的另一個主因,他在她背上看見了楓紅。

  不,他本以為是楓葉飄落她背部,黏在棉衣上,但那並不是紅色楓葉。

  是血,一點一點,綻放開來。

  她受傷了,傷口似乎因為她動作過大而扯裂開來,汩滲的血絲,透過厚實棉布,印濡而出。

  是在府裏受人欺負?

  他知道奴僕之間存在階級年資之分,如同官場一般,越是老練或受寵的下人,越愛擺出架子及恃寵而驕的嘴臉,更時常以「教導」為名,行淩虐之實,杖打一些不懂得討好老前輩的駑鈍後生。

  他向來不過問僕役間的小事,只要別鬧出人命,惹上不必要麻煩,鞭打一兩個小婢女小長工也不算什麼。

  不過,她好似疼得緊,微微在發抖,背脊布料上的血繪已經不是紅楓,血跡肆無忌憚蔓延開來,彙聚成一朵朵小小薔薇花,再這樣下去,很快便會綻成偌大牡丹了。

  「德松。」他將守在書齋外的護衛喚入。

  「少爺。」德松恭敬應聲。

  「去幫楓林小徑上搬米的婢女一把。」赫連瑤華下達了一道連自己都頗為吃驚的命令。

  善心大發這四字,不曾出現在他人生中,他沒有對誰伸出過援手,至少,衡量出利益關係之前,他不會做出無利於自身的「善行」。

  德松跟隨主子數年,深諳少問多做的道理,心中雖暗暗驚訝,表情仍維持一派無波,領命前去。

  赫連瑤華依舊眺望同一方向,那清靈人兒所在之處。

  不一會兒,身手俐落的德松人已站定她身旁,接手扛起米袋,輕鬆置於板車上,並且要幫她將板車推往糧倉。

  她粉嫩色小嘴說了些什麼,德松少少回覆幾字,接著指向書齋,赫連瑤華佇足的窗扇。

  她抬起頭,眸光挪了過來,遙遙地,與他相望。

  他錯了。

  他怎會說她不美?

  她乾淨得像尊玉雕的娃娃,無瑕澄透,不俗豔的容顏嵌著炯炯熠亮的墨石雙眼,她的美,不傾城傾國、不貌如天仙,當然,更不是美得禍國殃民,她,柔柔的、淡淡的,有種氤氳的縹緲,更有股純潔的單純。

  膚淺一點的形容叫……仿若白蓮。

  不染塵埃的美。

  他想,德松告訴了她,是少爺命他來幫助她,他以為自己會得到一記感激涕零的鞠躬致謝,或是一抹絕美笑靨的勾引。

  沒有。

  她雖然看向他,那對漂亮清澈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淡蹙,即便只是短短一瞬間,擅長識人的他,麻利地捕捉到它。

  他玩味地撫顎低笑,她預料之外的反應,相當稀罕,更何祝,他還算是她的主子,下人對主子,該有的誠惶誠恐,在她身上竟然找不到。

  她停頓半晌,才朝他福身行禮——一看就知道她是猛然想起來,補上的恭敬——再匆匆追趕德松的腳步而去。

  直至她早已走遠,赫連瑤華都沒有移開眼光。

  首次的交集,短暫得不值一提,兩人當時距離遙遠,更連話都沒說上半句,他以為,不會再有機會看見她,畢竟,府裏婢女,他也不是每一張臉孔都見過,雖然被她輕輕地挑撥了一下興致,卻還不至於產生多大波瀾……

  第二次見她,是在他的夢裏。

  僅僅一面之緣的小小婢女,膽敢入他夢中,笑得嫣然巧兮、笑得十足可愛,與他親匿相挽,她身上柔軟綢紗,不及一頭青絲來得細膩,它們頑皮滑過他頸膚的觸感,帶來戰慄哆嗦的興奮,他扣著她的螓首索吻,她溫馴承歡,眼兒迷蒙魅人……

  直至雞鳴破曉,打散這場正要開始的旖旎春夢,他醒來,竟感到惱火,可笑地想叫人剁了雞來熬湯洩憤。

  興許是第一場夢裏留有未完的遺憾,更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連接幾日,她都進佔他的夢,每回姿態皆不相同,當然,也不是每回夢境都帶有肌膚纏綿,夢是很難有條理性,有時兩人站在楓樹底下,一轉眼,又連袂漫步茵茵芳草間。

  美好的夢,總是令他帶著笑容清醒,亦讓他帶著不滿足清醒。

  夢境太短,太不真實。

  「把全府裏的婢女喚到大廳集合,一個都不許遺漏。」赫連瑤華不愛浪費時間去思索夢境對他的影響,他只知道,他討厭這種受人牽制的感覺,討厭沒夢見她時的失落,更討厭夢見她之後,醒來回到一切都是南柯一夢的沮喪。

  於是,他出手,要拿回主控權。

  下達命令沒多久,大廳聚滿百來位婢女丫鬢。

  他輕易在人群中找到她,她像朵藏於草叢間的小白花,一樣的乾淨,一樣的純潔,當他緩慢步行到她面前,她還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往其他女孩身後縮了半步。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赫連瑤華擺手,支退閒雜人等。

  她混在人群中,想佯裝他句子裏的「你」與她無關,默默要退場,芙顏壓得低低的,視線只落向自個兒棉鞋上。

  他一把擒住她,藏在棉襦底下的手臂,細得不盈一握。

  他的舉動教她無法再裝傻,更不能跟隨眾人腳步離開大廳,她神情僵硬不安,不懂他為何要獨留她於此……

  難道被發覺了她進入府中……

  「你的名字?」明明連她姓啥名啥都不知道,他卻覺得與她早已熟識,是的,那些夢裏,他擁抱她,他撫摸她,他親吻她,能做與不能做的,幾乎做透透。

  但,那畢竟是夢罷了,不夠真實,此時此刻,她被他握在掌心裏,原來這麼纖瘦。

  她微呆,因為他俯低了身姿,靠近她,嗓音輕柔地問。

  她想後退,手臂仍受他輕鉗,逃不開,躲不過。

  「……綺繡,白綺繡。」她只能乖乖回答。

  「寫給我看。」光用聽的,無法立即辨別她名字的正確書寫。不過,她的聲音比夢裏聽起來更細、更悅耳也更撩人。

  廳裏沒有文房四寶,他亦沒有喚人去取的打算,她只能以手為筆,淩空慢慢寫出那三個字。

  「必須賣女入府為婢的窮苦人家,取不出這般不尋常的雅名,誰為你取的?」赫連瑤華挑高她的下顎,毫不避諱地盡情巡視她臉上每一分每一寸的粉雕細琢。

  府裏有個婢女姓秦,書讀不多的雙親只懂柴米油鹽食衣住行,便給她起了個「菜」字,他一直以為,奴僕的取名方法,全是如此。若她也有一個俗氣名字,他會當場笑出來。

  「我爹曾是舉人。」她的答覆雖短,已足以為他解惑。

  舉人之女,有個雅名並不需要驚訝,然而,舉人之女淪為奴婢,倒頗值得玩味。

  「家道中落?」

  「嗯。」她著實弄不懂他問這些做什麼?他覷她的眼神像會噬人,好似要望進她心底深處,她怕他每一個問題都帶有套話的意圖,更怕自己回答得不好,會被他看出端倪。她躲避他的注視,卻窘促地躲不掉他在她頰畔撫摸的指腹。

  他唇微勾,她以為他又要開口詢問一些莫名其妙的身家調查,她做好備戰準備,萬一他深入追問關於她爹親之事,她必須編織一套說詞,才能——

  「今晚,你到我房裏來伺侯我。」

  他說話了,說出教她瞪大水眸的話……

  她、她、她聽到什麼?!

  到他房裏伺候他?

  ……是指手執蒲扇為他扇涼竹席?抑或先幫他把被衾躺得暖呼呼,讓他一上榻就有溫暖棉被可蓋?

  不,他眼神裏點燃的火焰,可不是這麼說。

  晚上……房裏……伺候……

  倏然領悟的她,重重倒抽涼息,雙腮先是漲紅,又逐漸褪至蒼白,轉變之快,赫連瑤華自歎不如,方才她的赧顏,是夢裏不曾見過的模樣,相當可愛。

  「奴婢不明白少爺的意思……」她嗓子僵硬乾澀,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還抱有一絲希冀,祈望是自己誤會了他。

  「不明白?」他沉笑,語意渾沌曖昧,黑眸裏笑意幾乎要滿溢出來,而在那笑意背後,擁有更多教人羞於啟齒的火熱。「無妨,人來就明白了,我會將你教到完全懂。」然後,滿意看見兩朵彤雲飄上她的芙蓉面頰。

  這這這這個……男人!

  白綺繡確定了他想做的,就是她心裏所想的下流事!

  「……你、您不可以這樣……」她要掙開他的手,險些忘了敬詞。

  「給我一個我不可以的理由。」赫連瑤華霸道的劣性,在言詞間表露無遺。

  「我是好人家的閨女,不是……那種女人,我來赫連府只求一份安穩工作,我會認真做好管事交代下來的事,但不包括……」白綺繡困窘說著,他的表情卻文風不動,毫不受她說服,仿佛在他眼中,閨女與妓女沒有差別。

  「我想,我在赫連府裏的權力比管事更大,他交代你的事,你會認真做好,那麼,我命令的事,你豈不是更該盡心盡力完成?」他戲弄她,欣賞她又羞又急的反應。

  「為什麼要叫我……伺候您?奴婢與少爺您沒有見過面,您怎麼……怎會看上我?」

  「你忘了,我們見過,你在楓林裏,我在書齋。」

  「那僅是匆匆一眼罷了……」

  「不止。」他目光深深沉沉,鎖緊著她。

  不止?

  「我見過你不下數十次,在我夢中。」赫連瑤華微微一笑,長指磨搓過她的下唇,他以慵懶口吻貼近她鬢邊,像竊竊私語,像低低呢喃,像柳絮輕軟,帶著熱息,拂過她耳畔:「我想知道,你是否像夢裏一樣甜美可口?」

  白綺繡啞口無言。

  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

  不,她早就知道「赫連瑤華」這四字代表著惡劣、貪婪、唯利是圖、欺善親惡……原來她遺漏了他另一項缺點,好色下流!

  容貌果然不等於人品,所謂的「人面獸心」,完完全全便是指赫連瑤華這種人吧!她一直以為惡名昭彰的壞官吏,應該會有著相襯的小頭銳面,眼神應該污濁猥瑣,笑容應該可憎變態,偏偏他沒有,他乍看之下,就像個飽讀詩書的彬彬君子,一身赭紅滾金的上好衣著,非但沒有奢靡的華麗,反倒使他高瘦的儒致模樣更顯頎長優雅,他雙眸黑亮清澈,充滿睿智,五官俊秀端正,誰都無法將這樣一個男人,與外頭受盡謾駡及惡評的「赫連瑤華」聯想在一塊兒。

  她甫見他時,是意外的。

  他就站在窗邊,嗜著一抹淡笑,若非出手幫她的德松言明,是少爺命他前來助她一臂之力,她不會認為德松遙指的那位清雅男子,便是教人唾棄的「赫連瑤華」。

  赫連瑤華……這個她詛咒過千百回的名字,此時念在嘴裏,仍舊讓她咬牙切齒。

  憶起早上他對她提出骯髒要求——不,不是要求,是命令,白綺繡又氣又羞,當時恨不得賞他一個耳摑子,打散他的淫詞穢語,但她忍下來,不僅如此,她還頷首答應了他——

  答應今晚到他房裏伺候他。

  這不就是她處心積慮混進赫連府的目的嗎?雖然情況有些脫序,然而得到能靠近他的機會,她不能放過,即便危險,她也要賭上一賭。

  白綺繡握著薄刃的手正在發抖,她試圖穩住,卻徒勞無功。薄刃輕巧精緻,約莫她手掌大小,鋒利刃身流溢森寒銀光,一思及要將它送進赫連瑤華的胸口,她坦言自己好害怕,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淪為殺人兇手……

  桌上擺滿赫連瑤華差人送給她的全新衣裳及首飾。

  飛雪色澤的白亮綢紗,上好的黹功,漂亮的繁花花紋,足見其所費不貲,更遑論那一匣子珠玉金飾。

  這是吩咐她晚上要好生妝點打扮一番,別壞了他的興致嗎?

  白綺繡嗤之以鼻,不屑多瞟那些俗麗貴飾一眼。

  她小心翼翼把薄刃縫於腰帶間,以簡單針線固定,它的位置約在腰後側,她模擬了好幾回抽刃的動作是否流暢,剛開始,不是薄刃卡著不動,便是自己笨手笨腳握不牢薄刃,好不容易練習到順手了,下一個突刺的偷襲姿勢怎麼也做不好。

  「白綺繡,你這樣怎行?!機會只有一次,若失敗,你豈會甘心?別怕……別怕呐。」她安撫自己,深吸幾口氣,這一回,薄刃狠狠紮進了棉枕裏,這樣的力道,應當能殺掉赫連瑤華了吧?

  只要一刀,刺進心窩口,就能結束他的生命。

  叩叩。

  門扉突地傳來兩聲輕敲,她嚇得彈跳起來,門外副管事的聲音傳入:「你磨磨蹭蹭準備好沒?別讓少爺久等。」

  「……請再給我一些時間。她連衣裳都還沒換,被副管事一催促,她慌慌張張胡亂更衣,只有系綁腰帶時,她放慢動作,藏妥薄刃,確定沒露出破綻,她才步出婢女通鋪。

  「怎麼胭脂沒點,連髮髻也沒梳?」副管事皺眉看她,這副德性哪能討少爺歡心?女人不都該無所不用其極地將自己打扮豔光四射,滿頭簪滿金銀釵,端出自以為最美的模樣,才好教少爺更加寵愛?「罷了罷了,別讓少爺等得不耐煩了,你快去吧!」

  白綺繡靜靜不發一語,實際上心中非常忐忑不安,腦子裏混亂預演著等會兒去到赫連瑤華房裏,她該如何掌握抽刃時機,該如何出手,又該如何……

  她想著,惶惶然地想著,全然沒注意到自己已經隨著副管事步行好長一段路,來到赫連瑤華房前地專心想著。

  「好好伺候,討了少爺歡心,以後就有過不完的好日子等你,說不定換我得瞧你臉色、央你提拔。」副管事的交代聲,震回她的神智,當她定晴一瞧,那扇深色雕花門仿佛化身為可怕的囚獄,等待她一腳踩進。

  她裹足不前,更想轉身逃跑,可是搶在她怯懦奔走之前,副管事恭恭敬敬諂笑,朝虛掩的房門彎身,說道:「少爺,綺繡人到了。」

  「讓她進來。」赫連瑤華的聲音,隱約聽出笑意,低沉傳出。

  「進去吧。」副管事見她木楞佇著,推了她一把,力道不大,但足以將她推往未上閂的房裏。

  她一個踉蹌,雕花門被頂開,她跌進內房小廳,胡亂攀住檀木桌才勉強止住身勢,不至於狼狽摔跤。耳邊聽見毫不客氣的笑聲,來自於側身坐臥於鋪墊長榻上啜飲溫酒的赫連瑤華。

  她更窘了,站直身子,背後那扇門,被副管事伶俐關上,還丟下一句「請少爺慢用。」才退場。

  房裏只剩她與他。

  她戰戰兢兢,他慵慵懶懶,兩人間的氛圍天差地別,白綺繡連自己正屏著息忘了呼吸亦毫無所覺。他雙眸自始至終都定在她身上,似玩味、似欣賞,將她整個人看透透,並且,一副很滿意的模樣。

  白綺繡好想把自己蜷縮起來,她覺得自己像正被他以眼神剝除衣物,更像只無力逃跑的獵物,在虎的獠牙底下,要被撕吞入腹……

  她本能把手擺在腰後的薄刃處,希望憑藉著它,給予支撐力量。

  「背上的傷,好些了嗎?」赫連瑤華突然問她,以為她扶於腰後的柔荑,是由於傷口隱隱作痛。

  他怎知她背上帶傷?白綺繡一臉困惑。

  「嗯……差不多都結痂了。」她仍是回答了他。

  「上回搬米袋時,仍是撕裂了傷痂吧?」

  原來是當時滲血的模樣被他看見了。

  此時他關懷提問,她倒是不知該擺出哪種神色來應對。

  赫連瑤華……這種人也懂關懷嗎?

  他……會有這樣溫柔的心思?

  「無妨,我有幾十種方式能不讓你的背沾床,不會減少今夜樂趣。」他哧地一笑,像只戲鼠的壞貓。

  齷齪骯髒不知廉恥的大色鬼!

  白綺繡自小嚴謹的家教,不允許她口出惡言,但她真的無法不在心裏用盡她所知道的難聽字眼來痛斥赫連瑤華!

  他他他滿腦子全裝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辭匯嗎?!

  「背上的傷,怎麼來的?」他又恢復俊俏五官應有的溫文假像,體貼問道。

  白綺繡眼眸一寒,做了幾回吐納,才娓娓回道:「……與家人在返家途中,遇見盜匪殺人奪財。」

  「在我的地盤中竟然有盜匪作亂?看來,有人失職了。」

  她靜靜不答,她怕自己現在若開口,定會憤怒朝他吼:南城中最大的盜匪不就是你嗎?!

  「到我這邊來,綺繡。」他朝她伸手,等待她將自己送過來。

  她顫了顫,他喊她閨名的聲調太輕柔,仿若貼在她耳鬢邊呢喃吐氣,帶來莫名哆嗦。

  白綺繡暗暗咽唾,提起勇氣邁步,龜行地走近他,一步一步一步……

  她並沒有多做妝扮,素淨著一張粉顏,他送去的首飾,她一樣都沒佩戴,長髮筆直披散纖細肩後,極致的黑,轉而變成相當獨特的光澤,精黹白綢絲裳更襯托每一根青絲的柔細烏亮,巴掌大的臉蛋,幾綹垂下的發絲綴點雙腮,瞧起來多無辜、多可憐。赫連瑤華賞玩著她引頸就戮的表情,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倔強逞能的姿態,更顯得耐人尋味,他的心,像被什麼給搔動了一下,她走得越近,搔弄的撩撥也就越快,快得連以冷靜自持的他都按捺不住,多想一把擒獲她,攫進自己懷裏,恣意妄為一番。

  這絕對是挑逗,最天真無那的挑逗,她以誘人染指的女孩青澀款款走來,局促不安、誠惶誠恐,好想將她教壞,瞧瞧嫩姑娘能變得多妖豔嬌媚,瞧瞧她在他身下能綻放得多淫?鮮美;又更想受她洗滌,想試試潔淨如泉的小女娃有多大能耐洗淨他一身污穢。

  她發間淺淺香氣,若沾染到他身上,是否會走味,抑或……教人沉淪?

  白綺繡走得太慢,每一個步伐都像灌足了鉛,如果可以,她希望與他之間的距離永遠不要拉近,兩人一靠近,代表她必須抽出薄刃,偷襲他,在他措手不及之前——

  措手不及的人,換成了她。

  赫連瑤華如豹敏捷地自長榻起身,扣住她纖細藕臂,蠻橫的力道將她往他懷裏扯,他耐心用盡,等不及她拖著笨拙蓮步,他一瞬間都等不下去!

  她驚喘,聽見他飽含欲望的聲音正緊繃著,抵在她耳畔:「你是在吊我胃口嗎?那麼,小女孩,你成功了。」

  她連回話的機會都沒有,他的唇,已經強悍壓下,吮吻她軟嫩唇瓣,她想制止他,才開口,變相地迎接了他探索深鑿的舌,鑽入檀口,盡情肆虐她的芬芳,品嘗她的甜美滋味,炙熱的氣息,逼迫她接受他、回應他。

  「晤……」她緊張到忘了還能用鼻子呼吸,從他吻住她的唇開始,她屏氣攝息,肺葉沒有灌進半絲活命生息,暈眩感侵襲而來,奪去她的思考能力,腦子裏混沌一片,她只覺得他好燙、好野蠻……像要鑿取她的所有,不許她對他隱瞞。

  他嘴裏淡淡的酒香,充塞她口中,醺醉了她,更迷亂了她,他時而強取豪奪,吻痛她粉嫩唇兒;時而溫柔小心,淺啄她微顫唇角,教她分不清他的吻是否一如他的人,擁有迥異的雙重性格?

  聲名狼籍的赫連瑤華,應該會讓她作嘔……不該產生飄飄然的酥軟,不該

  ……

  他是個惡官,是個惡人呐……

  白綺繡猛地驚醒,雙眸瞠大,想起藏在腰後的鋒利薄刃——

  此時兩人靠得最近,薄刃雖短,仍能帶來嚴重殺傷力——

  她的手,摸不到那柄精巧的匕刃,它不見了!

  不,不只是薄刃,她的腰帶——就在剛剛,從赫連瑤華的指節間滑落在地,宛若一彎流泉,蜿蜒于他腳邊,裏頭暗藏的薄刃,被掩蓋在一堆軟綢底下。

  她急欲彎腰去拾,一方面,失去腰帶扞衛的衣裳正散敞開來,她不得不緊抓襟口,防止春景外泄。她以為他察覺到她藏了柄薄刃,才會解開她的腰帶,藉以卸除兇器襲擊的可能性,然而他並沒有停下後續動作,也沒有叫人進屋來擒捕她,他的唇,滑下她的咽喉,沿著襟緣,來到她握緊衣襟的十指上,他故意以齒輕咬她細膩指膚,要她鬆懈最後一絲防線,讓他得以獲取更多更多甜頭。

  齧啃帶來的疼痛,不算強烈,那是一種酥麻,一種搔癢,一種引誘,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火炭一般的探索,從手指每一處燃燒起來,而他,始終凝視著她,將她所有反應望入眼底。

  她怕。

  她怕這個男人。

  她怕與這個男人有過多牽扯。

  這個男人太貪婪,太惡霸,他要侵佔她的所有,不問她是否願意……他已經徹徹底底摧毀她的人生,不留生路,他是自私的可恨魔鬼,毫無惻隱之心,助紂為虐地陷害忠良,他的良知壓根不曾存在過,他只知道權勢、知道利益、知道如何剔除異己,他留在人世,代表將會有其他無辜的善良人受他所害——

  這個男人,死了,對大家都好!

  白綺繡只知道必須要拾刀殺他,卻忽略兩人姿勢的貼近,她傾身彎腰,欲撿拾落在腳邊腰帶的動作,等同把自己更送進他懷裏。

  她的手,幾乎快要成功碰觸那一泓彎泉般的軟白綢帶。

  幾乎。

  赫連瑤華在她靠過來的同時,理智潰散,她的發香,撩人地竄入肺葉,教他亢奮得難以自持,他亦沒有想在此時此刻當君子,他覬覦她甜美身體,就像有她出現的每一場夢境中,他都渴望把她緊緊擁抱、渴望她為他綻放妖嬌風韻、渴望她攀附在他身上,渴望侵佔她,渴望她每寸發膚都沾染他的氣味……

  他攔腰橫抱起她,白綺繡的指尖與腰帶失之交臂,她懊惱低吟,但她沒有時間為此遺憾太久,因為她察覺到一個更棘手、更教她應該發出驚呼的事實——

  他抱著她,大步跨過小廳與內房的隔雕拱門,走向嵌進整面大牆的架子床,意圖相當明顯。

  她驚慌失措,眼睜睜看著自己與藏有薄刃的腰帶越離越遠,不知該如何是好,隨即更看見另一襲眼熟的白綢紗裳在他走過之後飄然墜地,它上頭黹繡的花紋似曾相識……呀!是她身上穿的,何時被他脫下?!

  他甚至已經拉開了她肚兜的系繩!

  「不……」

  不只是防身的匕刃沒了,此時連自己都快被赤裸剝光,白綺繡在他身上掙動,想與他對抗的勇氣怯懦地消失無蹤,她想逃!她沒有勝算!她……

  她的唇,再度被他吞噬,他拒絕再聽見她吐露任何求饒或抗爭,現在任何人事物都阻止不了他——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會如此渴求一個女人,連他都弄不清這般心思為何,他早過了年輕毛小子的衝動年歲,更非初嘗男歡女愛的生澀男孩……這種燥熱、這等躁動,來得迅速,來得鷙猛。

  是還沒得到她的人,才會感到新鮮,沒錯,應是如此。

  只要過了今夜,現實與夢境中的她,都被他擁抱過,他就不會再產生這些陌生又愚蠢的情緒騷亂。

  他會證實,他對她的興趣,即將結束。

TOP

第四章

  白綺繡嘗到了何謂羞憤欲死的滋味。

  赫連瑤華的下流,她完完全全見識到了.

  那一夜,他做出太多她連想都不曾想過的事,他像撕去人皮的獸,一身衣裳褪掉,也脫去道德束縛,帶著邪惡戲謔,盡興地撩撥她,薄揚的唇,吻遍了她每寸細膩肌膚,重重咂著、輕輕吮著,猶如作畫一般,他以她為宣紙,以唇舌為筆墨,繪出一片瀲灩鮮紅的花兒圖。

  她被擒在他懷裏,如他所言,她的背未沾床,結痂待愈的背傷沒讓床榻磨破,他的大掌緊緊按抵在那兒,逼她弓背,將粉嫩如櫻的蓓蕾送入他貪婪汲取的嘴間,恣意品嘗。

  赤裸肌膚相貼廝磨的觸覺,帶給她如遭雷殛的震撼,他極燙,熨在她冰涼微顫的身軀上,帶來的不僅是體溫的熱度,還有更多是他炙烈欲望所引發的火焰,他一波波攻勢每每都教她措手不及,當她兀自抵抗他掌心遊移在背脊所激發的麻癢,他已然更孟浪地探索她嬌軀其他敏感脆弱的部分,他讓她變得不認識自己,身體好似不再屬於自己所有,他比她更熟悉它,它哪兒怕癢、哪兒薄嫩、哪兒只消輕輕一舔便會緊繃泛紅……

  她努力吸氣,卻像永遠也不足夠,室息感逼迫她張開被吻紅的唇,喘吁吁地反覆吐納。

  他是個惡劣的男人。

  他是個惡劣卻又甜美的男人

  他開始引誘她,引誘她習慣他的碰觸,引誘她承受他綿密的纏吻。

  他開始魅惑她,魅惑她放鬆緊張的身軀,為他融化,魅惑她把藕臂攀附在他肩頸上。

  生手如她,哪敵他的老練?幾乎只能任由宰割。

  當他終於忍無可忍地侵佔了她,兩個個體真真切切合而為一,她從不知道,男人與女人,竟能以這麼緊密羞人的方式……

  痛,又完全不及她背上被劃過好幾刀時,劇烈欲死的疼痛,她忍得過,而他,仿佛明瞭她不若外貌的嬌柔脆弱,所以,他依舊強悍挺進,要她全然接納他,不允許空隙存在彼此之間。

  「綺繡,很難受嗎?」他啞著聲音問,嗓裏全是低沉的欲望,薄唇刷過她的額際,並且刻意停留良久,喃念她姓名的方式,像在咀嚼美食。

  她不點頭不搖頭,不想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她偏開火紅小臉,眼眶裏蓄積的淚水滑下,濡濕了髮鬢。

  淚水,不為疼痛,不為失貞,只為了她錯失殺他的機會。

  更為了她竟然在他的誘惑之下,容許他對她做盡這些夫妻才能共用的私密閨事。

  「可憐的女孩,要我退出來嗎?」這次,他聲音裏又有教她可憎的笑意。

  她顧不得自尊,哭得狼狽,猛烈點頭,心裏卻不認為他擁有如此君子風度。

  他帶有筆繭的大掌緩緩磨搓她粉薄臉頰,給了她答覆:「好,如你所願。」

  他的君子風度,她為之一怔。

  折騰著她的脹疼堅實,緩緩退離中,她睜開雙眸,淚眼汪汪想瞧清這個正擁抱她的男人,竟會如此仁慈……

  當她看見他噙笑的壞眸子時,她痛斥自己一時的天真!

  他重新深埋回溫暖芳馥的花徑,引來她抽息驚喘,他沉沉低笑,著迷於她的反應,特別是她不敢置信的嗔怒瞪視,多麼炯炯有神,漂亮水燦。

  他朝她露齒一笑,仿佛挑釁,更像在反問她:對,我就是騙你的,怎樣?

  他捨不得離開她,她太甜蜜,他興奮不已,方才的戲弄似乎激怒了小貓咪,她展開反擊,伸臂推拒他,想從他身下逃離,然而她所做所為只不過增添他的樂趣。

  他不喜歡她置身事外,不喜歡她一副獻祭的委屈,他要她與他一塊兒享受情欲、一塊兒耽溺男歡女愛,像現在,可不是只有他一頭熱。

  這個壞蛋——

  他是故意的!

  白綺繡氣得掉淚,淚珠來不及滑落臉龐便被他伸舌舔去。

  「……不氣了,逗逗你而已,乖女孩,別哭。」他沿著她的眼角,輕啄她紅潤臉頰,聲調如此溫柔,宛如哄誘任性的小娃娃,要不是他仍賁張佔據她的身體、仍與她麻熱貼合、仍教人羞慚地在她深處律動,她真的會誤以為他是個好人。

  他好可惡!嘴上說一套,身體做一套,要她別哭,卻做著令她不得不哭的窘愧事……

  她被逼出呻吟,他不讓她咬唇藏住那可愛的聲音,他像個惡霸,想要什麼就非得得到什麼,他要她為他嬌泣,要她為他顫抖,要她在淋漓盡致的貪歡之中,與他一塊兒盡興放縱——

  一場熱辣的雲雨過後,她多想奔下床鋪,拾回薄刃,狠狠從熟睡中的赫連瑤華胸口捅下,可她做不到,赫連瑤華始終沒有放開她,結實長臂交疊她腰後,將她嵌在懷間,她不敢吵醒他,因為他一醒來便是貪得無厭的需索歡愛,她怕極了他探鑿她身軀的感覺,陌生的火燙和酥麻,她抵抗不了,她不愛自己被操弄成一個連她都不認識的女人。

  她不安地強撐精神,要等他睡得更沉,沉到察覺不到她躡腳下床,她再去拾刃……

  她抱持這個念頭,努力瞠大雙眼,可是他的鼻息,如一陣暖風,規律拂來,溫暖著她的面頰,好舒服……她好累,好想睡……不,不能睡,她必須等他睡熟,再起來刺殺他,把薄刃送進這個熱燙的厚實胸膛……她必須……

  結果,她睡得比赫連瑤華更死!

  她不敢相信自己在敵人懷中竟能如此安穩入眠?!

  隔日她醒來時,赫連瑤華早已不在房裏,徒留她,面對一床狼籍淩亂,她懊惱不堪,匆匆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胡亂穿妥,不敢續留於充滿歡好氣味的屋內。

  一夜的代價,換來赫連瑤華慷慨饋贈許多華服美裳及首飾,羨煞了與她同寢的眾女婢,耳語之中自然有欣羡、有酸損,有人說,她從此飛上枝頭成鳳凰,雖然正妻位置沒她的份,能當侍妾也能過得比其他人更榮華富貴。

  她覺得自己像個廉價妓娘,用身體換取旁人眼中高價物質。

  除了衣物和珠寶,他還送了一瓶草藥膏給她,由副管事轉述他的交代:「這種藥膏,對傷處很有幫助。」

  副管事一臉暖昧,好似他所指的傷處多麼難以啟齒,她卻不懂赫連瑤華說的,是她背上的傷,或是那夜被他縱欲弄傷的……

  他那般無恥,絕不可能是關心她的背傷,一定是下流暗喻著……

  「綺繡,你呀,要盡心盡力討好少爺,那麼你搬出這十人大通鋪的日子就不遠了,到時,別忘掉我對你的照顧呐。」副管事同樣看好她,每回遇見她,總愛朝她揖身鞠躬,要她日後飛黃騰達,成為主子身旁紅人時順手提拔提拔他。

  「……」白綺繡靜默,連笑都顯得僵硬。

  幾日過去,赫連瑤華不曾再喚她伺候,仿佛早已忘卻她這號人物,白綺繡本以為她還有第二次偷襲他的機會,所以沒有自腰帶中取起薄刃,然而現在看來,她並不如副管事所認為的得寵。

  那不過是他一時貪歡罷了。

  衣物、首飾……是他慣用來打賞給暖床的女人,毫無其他意義,女人若自做多情,以為它們代表什麼寵愛珍視,那麼,註定女人要埋怨他的絕情了。

  她並沒有失落,至少,表面上看來,沒有。

  「綺繡,是不是那一回你得罪了少爺?」副管事私下推敲,拉她到一旁去問:「或是伺候得不好?怎麼少爺沒再找過你第二回?」

  「我不知道。」她淡淡搖頭。這話題教她尷尬不已。

  「你……應該要想辦法在少爺周遭出現,端杯茶、送送糕點什麼的,不然少爺身旁鶯鶯燕燕這麼多,老早就會忘了你!」副管事面對她一派無謂反應,只能再三歎息搖頭加勸說。

  她才不要。

  她不稀罕他的寵倖,只惋惜那一夜,沒有殺成他,機會錯失一次,就沒有了……赫連瑤華果然是個惡徒,欺淩姑娘,視人如玩物,一旦得手便不珍惜,棄若敝帚,人怎能像他,壞至極點?

  他那樣一個惡人,怎配擁有清泉溫潤的嗓音?怎配微笑起來帶有些微的稚秀……

  他一聲一聲喊她綺繡的語調,依舊在耳畔繚繞不絕,她意外自己竟然牢牢記著,不僅只他的輕喃,更包括他貼緊她肌膚上的熱度,以及他的吻。

  白綺繡,你清醒一些,記得那些做什麼?你已經被他遺忘,他現在嘴裏喊著的是其他女子芳名,你想再見他一面……不,你想找到第二次機會殺他都沒有。

  「我還以為有人會被收房了呢,原來,不過是露水姻緣。」同寢婢女中,對她敵意最深的銀月,總是時常在她背後哂笑嘲弄,從不掩飾的加大音量就是要她逐字不漏聽見,其餘姑娘則是對她同情大多於取笑,倒不曾惡意攻擊她,她為此無比感動,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處境有多可憐。

  「這倒也是,少爺的婚配物件可不是小門小戶的閨女,他與陸丞相孫女已有婚約,只等陸小姐滿十五歲便要隆重迎娶,在那之前,少爺不可能隨便與丫環們認真,他只當她們是縱欲的——」

  白綺繡沒聽完銀月後頭的酸言,便捧著副管事交代的整簍蔬果欲至水井清洗。銀月惱怒,在她身後大吼:「少爺正與陸丞相在書房裏,定是商談婚事吧!」

  赫連瑤華娶哪家千金,與她何干呢?

  她不吃醋,不嫉妒,不若銀月心情惡劣。明眼人皆知,銀月默默心儀赫連瑤華,雖知身分匹配不上他,仍希冀有機會受他青睞,就算只能成為侍妾也無妨。結果她日夜渴求的心願,白綺繡輕易便得到,還擺出一副輕蔑不屑的冰霜嘴臉,銀月自然恨透了她,將不滿全發洩在她身上。

  白綺繡強打起精神,抬頭挺胸,要自己別受銀月影響,銀月說的那些話,她不想理睬,赫連瑤華與誰在書房談了什麼,是婚事、是骯髒的醜事、是又要誣陷誰的劣事,她一點都不在意……

  只是,情緒仍是慢慢地低落了下來。

  她告訴自己,她僅是不樂見殘害忠良的惡官赫連瑤華一路順遂如意,到後來還娶妻生子,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而受他迫害之人,連存活下來這般小小心願都無法達成……絕對並非摻雜其他因素。

  她幽幽輕籲,款款走往水井方向而去。

  另一方書房內,茶香怡人,裏頭之人悠哉漫談,氣氛融洽……至少,對滔滔不絕的陸丞相而言,是的。

  「瑤華賢侄……瑤華賢侄?」

  赫連瑤華神游的思緒,硬生生被陸丞相給打斷,他挑眉,一派優雅地凝眸回視陸丞相。

  「難得見你分心,想些什麼?」陸丞相拈胡輕笑,所幸正事皆已談畢,此時剩下閒話家常。

  「想一個有趣的人。」赫連瑤華眯眼微笑。

  「哦?又是哪個招惹上你的蠢人?太不長眼了。」

  赫連瑤華不答,舉起杯,小啜一口清香溫茶。

  「我方才提及之事,賢侄應該不反對吧?」陸丞相並未再深探教赫連瑤華心神不專的人物是誰,反正勾起赫連瑤華興趣的傢伙,下場決計不會太好,與赫連瑤華為敵,是最不智的作法。

  陸丞相問的是他寶貝孫女與赫連瑤華的親事。他孫女剛滿十三,再兩年便可嫁為人婦,赫連瑤華是他屬意的東床快婿,他可不想錯過。一旦孫女嫁進赫連家,兩方勢力結合,再加上赫連瑤華與國舅爺的良好互利關係,幾乎全官場再無人能與他們匹敵。他此次前來,是要與赫連瑤華訂下更明確的日期,而不是口頭上約定了事,並建議送孫女寶珠來赫連府邸作客月余,趁機培養培養小倆口感情。

  「不反對。」兩年後的六月十三訂下婚期,迎娶陸丞相稚齡孫女,對他而言,有利無弊,他何來反對之理?

  「我家寶珠近來相當認真在學習當個賢妻,不過她還小,學得不好,日後進賢侄家門,希望賢侄包容包容她,她自小讓我們寵壞,性子雖然驕縱些,心地仍是善良。」自己誇孫女,臉不紅氣不喘。

  「陸丞相客氣了,寶珠小姐家世良好且知書達禮,容貌秀麗清妍,願意下嫁下官為妻,下官自然會珍視寵愛她,陸丞相毋需擔心寶珠小姐會受委屈。雖然婚期訂於兩年後,下官也差不多該開始籌備,絕對給寶珠小姐一個最風光的迎娶陣仗。」很明顯的官腔,但處處受用。

  實際上,他連寶珠小姐是圓是扁都沒有印象,記得半年前見過她,毛丫頭一隻,脾氣又凶又暴,吼聲震盪偌大丞相府,陸丞相的「驕縱」一詞,似乎輕描淡寫了點。

  只要她是陸丞相的寶貝孫女,即便她醜若無鹽,他亦不在乎。

  她與生俱來所代表的權力利益,才是他娶她的唯一理由。

  「好好好,有賢侄這番話,老夫便安心了!」

  陸丞相滿意離去,赫連瑤華送他出府,虛偽地十八相送一番,待陸丞相華轎遠去,假笑斂去,恢復為冷冷淡淡,完全不見剛談成婚事的喜上眉梢。

  直至他旋身,瞟見一抹俏麗身影自餘光中閃過,消失無蹤的笑容,重新浮現,而且比任何時候更加真誠。

  「綺繡。」他聽見自己喜悅地喊出她的閨名兒。

  白綺繡身子一僵,踩上臺階的步履頓住,下一瞬間,步伐加大,兩階當一階狂奔——當然是與赫連瑤華背道而馳的方向。

  這丫頭,裝作沒聽見便罷,竟然還敢跑得比誰都快,簡直不識相。

  一旁德松受主子目光暗示,立即上前攔人,幾個蜻蜓點水的墊步,他已佇在白綺繡前方,不發一語,以手勢將她「請」回赫連瑤華身邊。

  「少爺喚奴婢?請少爺原諒,奴婢方才沒聽見。」她嫻雅福身,表達歉意——不太誠心的那種。

  「聽力挺槽的,我叫了你十幾次,口都喊渴了。」

  騙人!明明只有一次!

  「不知少爺急喚奴婢有何吩咐?」她低垂著頸,才能藏住自己嗤之以鼻的怒顏,佯裝恭敬惶恐。她今天身上沒系那條藏有薄刃的腰帶,換了一襲棗紅色棉裳,因為未曾預期會遇見他……

  「陸丞相送來一盒糖鋪子最熱銷的糕品,你想不想吃?」

  「奴婢尚有工作在身,恐怕沒能有這等口福——」白綺繡手上那簍蔬果被德松取走,他沒等赫連瑤華下令,認命接手洗菜工作。

  「現在,你有口福了。」赫連瑤華牽起她的柔荑,軟嫩小手裏,有著辛勤勞動留下的龜裂觸感。

  白綺繡無法率性甩開他的牽握,任由他拉著走,畢竟她沒有忘卻自己在赫連府邸中的小婢身分,達成目的之前,她不該洩漏太多個人好惡。

  讓他生疑,對她無益。

  可她好氣他,這個男人,明明就忘了她的存在,竟有臉在見著她時,流露出陽光笑容,溫柔詢問她要不要吃糕,一臉璀璨地仿佛他待她有多好、心裏有多記掛她?!

  虛偽。

  他不過是「碰巧」撞見她,記起了她這號人物,才又重新興起調戲她的惡劣趣味罷了。

  「來,嘗嘗。」他帶她進書齋,將一臉緊繃的她安置在椅上。

  糕品微微散發酒的清香氣味,置於乳白色小碟上,圓圓小巧的外型討喜可愛,像半顆雪球似的,除它之外,他還夾了各種顏色及口味的新奇小點,可惜她沒有食欲。

  赫連瑤華並不催促她吃,斟杯茶,挪到她手邊,眉目含笑覷她。

  這女孩從剛才就一直在擾亂他,當他與陸丞相談論聯姻婚事時,她膽大包天地介入他的思緒間,用她恬靜清麗的面容凝望他,仿佛無言問:你要娶其他女人為妻嗎?……表情說有多哀怨便有多哀怨,眸光蓄淚,欲泣還忍,幾乎險些讓他出口拒絕陸丞相的提議。

  「你在生氣呀?氣我幾天沒找你?」他有些興味地問。她心思透明,很好猜,她在與他嘔氣。

  更神奇的是,他心裏很清楚自己定會迎娶陸寶珠為妻,其餘對於他毫無助益的女人,都只能當成打發的遊戲。他並非縱欲貪歡之人,府中美婢他亦沒沾染過,偏偏獨對她有股難以割捨的霸佔心。

  她太純淨,而純淨這種玩意兒,是他缺乏的,所以,才會急欲佔據,想握在手裏不放。當他察覺自己失常的反應,他逼自己冷靜腦袋,故意不見她,等待胸口澎湃氾濫的翻騰回歸平靜,結果效果超級差,她人是沒出現在他面前,反倒夜夜入夢,在他腦海間娉婷旋舞,帶著教他心癢的甜美笑靨,嘲笑他的自我折磨。

  明明已經是他的女人,他卻不覺得自己擁有了她,她像霧、像雲,看得到,又掌握不著。

  若收她當侍妾,待陸寶珠進門,不出七天,她一定會被驕悠的嬌嬌女給活活整死吧,到時,他會為一個賤命小婢,與丞相孫女扯破臉爭執嗎?

  答案是,不會。

  得罪陸丞相,對他是件麻煩事。

  「奴婢沒有。」她白了他一眼,隨即又自覺不妥,便低頭盯向半圓形酒糖糕。

  「既然沒有,見著了我,怎麼沒討好地撲進我懷裏撒嬌?」尋常女人該有的基本魅惑本領,她一項都不懂。多可惜,他期待有朝一日,她會像只溫馴貓兒,主動依偎過來,尋求他的寵倖。

  她一臉「你真無恥」的驚愕,雖然嘴上沒說,神情倒是隱藏不來。

  嗔怒的模樣好可愛,真想多逗她一些,看她面泛桃花的嬌俏。

  「我差人送去的衣裳喜歡不?要不要再選些料子多做一些?」他又問。

  「足夠了,謝謝少爺。」她簡單回答,也因為過度簡潔而顯得疏遠淡漠。

  他不以為意,依舊心情極佳地問:「首飾呢?不見你佩戴。」他撩撩她的鬢髮,她連耳飾都沒有,只將長髮挽髻,尾端柔亮披於纖肩後,髻上同樣空空如也。

  「太貴重了,工作時累贅。」累贅兩字,她故意說重了些。那些亮澄澄的金銀珠寶在在提醒她,它們是以身子換取而來的夜度資。

  「傷口有上藥了嗎?還疼不?」這問題,是嫌遲了點。他老早便想問,那一夜,無論他如何小心翼翼,仍是難以避免地扯裂她背上痂傷,沁出些許血絲,他特別向醫官索討愈傷去疤的藥膏,那可都是後宮娘娘們才能入手的好東西,沒動用些關係是無法取得。

  她臉蛋驀然爆紅,支吾了起來。

  「我瞧瞧。」他道。

  瞧……瞧瞧?!

  白綺繡猛然站起身,大退好幾步,防備小臉窘紅得快要滴血,雙手絞緊襟口,扞衛著自己。

  「……不用瞧,已、已經好了……我、我有上藥……」

  要她輕解羅衫害羞難免,但她的反應過頭了,激起他的戲弄興致。

  「瞧一眼我比較放心。怕什麼?你渾身上下我不是全瞧透透了嗎?綺繡,聽話,自己過來。」他淡笑。

  「不要。」她拗起來了。背完全抵住牆面。

  「你不過來,就換我過去了,到時,可能就不是瞧瞧可以打發我。」赫連瑤華最拿手的就是輕聲細語威脅人,只不過對其他人的脅迫,不含半點戲謔玩笑,每字每句都充滿惡意,然而面對她,他的脅迫卻一點都不血腥,倒像調戲良家婦女。

  她的臉色更紅了,聲調因嗔怒而高揚:「大白天的……你敢?!」

  「‘你敢’這兩字,我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膽敢嗆我。」呵呵呵,有趣的挑釁,他接下了。

  他就讓她看看,他敢。

  「赫——少爺,你——您住手,我——奴婢——」她瞠眸看他如豹優雅走來,慌得語無倫次,想逃已經來不及,身子淪為他臂膀間的禁臠,她倏然屈蹲在地,護住曳地長裙的裙角不敢松放。

  「你的反應真詭異,不過是想瞧你背傷癒合情況,你動作這麼大,當心又扯裂了結痂。」他不再逗她,更忍不住出言輕斥。

  「……背?」她愣愣抬頭。

  「背呀。」他頷首。沉思了一會兒,他眸子閃過了然笑意,故意反問:「不然,你藥擦哪里去了?」

  白綺繡這下更窘、更抬不起頭、更想挖個坑將自己深深埋進去,永遠都別出來——

  老天……

  那藥是……

  她以為依赫連瑤華的劣性,送來藥膏定也存心不良。

  沒料到思想污穢的人,竟然是她——

  「綺繡,你還傷了哪兒?」他流露一臉關懷體貼,實際上滿腹壞水在調侃她,要看她的臉能紅到什麼地步。

  白綺繡抿緊的嘴正在微微顫著。她當然不可能吐實,然而一路由頸子蔓延到耳後的深濃豔紅,已將她難以啟齒的話語洩漏光光。

  「怎麼不說話?嗯?」

  他真惡劣!明明就知道——

  「你走開……」她虛弱反擊,難堪得快哭了,推開他環於腰際的手。

  「愛哭鬼。」他笑歎,不戲弄她,抱起她,他坐在椅上,不許她離開他的腿,她自然不可能如此溫馴,掙扎想走,他大掌握住她的,微微施力,一同按在她平坦腹間,制止她別動:「幸好那藥膏藥性溫和,抹哪兒都可以,不傷身。下回我會說得更清楚明白些,不再讓你誤會。」

  他輕柔說道,下顎抵在她髮鬢邊,蹭著她的發絲,細膩的烏絲搔在她頸膚上,撩得好癢,這股躁動,引來哆嗦,自腳底往上泛生,教她忍不住隨之輕顫,任由他將她抱得更緊些,背脊熨貼胸膛,密密地找不到任何縫隙,他更靠近她,唇滑過她嫩膩的飽滿耳珠,慢慢吸吮,掌心攏握在她渾圓胸脯上,放肆揉撫。

  直至他胸口金扣無意擦過她背上傷痂,輕微的疼痛使她混沌思緒中斷,她如遭雷殛,無法諒解自己竟然不知羞恥地接受他的愛撫!

  白綺繡.你忘了你的目的、你的怨憤,以及你背上刀傷是怎麼來的嗎?!

  她撥掉他的手,倏忽站起:「我——奴婢得回去工作了!副管事知道我偷懶會生氣的——」她想要逃離他,他讓她變得好奇怪!

  他將她抱回來。「陪伴我就是你的工作。」這句話,說起來連他自己都驚訝。

  原來他渴望她留在他身邊,陪伴他。

  不一定非要做些男歡女愛之事,只要在他周遭待著、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待著,他心情竟便會飛揚起來。

  白綺繡卻覺得他那句話是種侮辱!

  他完全視她為侍妾——不,說侍妾是抬舉了!

  侍妾還勉強有名有分,雖無法明媒正娶,至少仍會宴客昭告。她只是個侍寢的婢女,白天工作,夜裏伺候主子的欲望……

  她臉色發白的受辱模樣,泫然欲泣,映入赫連瑤華眼中,仿佛一記鞭子,鞭笞他那顆又冷又硬的心。

  他不懂何謂心痛,他的心,不曾為誰而痛,現在,他首次嘗到了這種滋味。

  他抬高她倔氣小臉,她黑白分明的秋瞳被水光迷蒙,仍是驕傲地不許眼淚落下,視線更是硬往右方看,眼珠子都偏了好半邊,他挪往右,兩顆黑墨瞳仁又往左挪,就是不要看他。

  「綺繡,我沒有輕賤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旁,陪著我。我一直……都很寂寞。」

TOP

第五章

  我一直……都很寂寞。

  這句話,有可能是謊言。

  她分辨不出來,它幾成可信,也許,是赫連瑤華一時興起所編織出來騙取她心軟的戲語,因為他在笑,他薄揚的唇,鑲著微笑,有些輕佻、有些壞,擺明告訴人「別信我,我隨口胡謅的」然而……

  他的眼神卻透露著完全相反的真誠。

  他太矛盾,心術不正的惡官,眸子清澄乾淨。

  而她,也矛盾,明明有機會轉身離去,最後仍是留在書齋,與他一起。

  她告訴自己,她不是同情他,只是好奇,像他這樣權力在握的男人,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有何資格道寂寞?

  萬一他騙她,她也更有理由仇視他,再給壞透了的他,增添罪名。

  白綺繡很慶倖他所謂的「陪伴」不是指床第間的陪伴,他要她替他磨墨,他在尺餘寬的宣紙上揮毫書寫。

  她很意外,赫連瑤華寫了一手好字,轉腕運腕之間,輕靈若行雲,力韻如流水,不剛硬不柔弱,豪壯與醇厚並存,奔放與疏淡又融合為一體。她自幼總常為爹親研墨,一如此時靜佇于爹親的桌旁,凝覷爹親下筆練字,對於書法,看了許多年,聽爹講解說明,多少懂得一些,赫連瑤華的筆法技巧,更勝她爹許多。

  爹說過,字如其人,執筆時的心境,亦會影響字態,像赫連瑤華這種心眼狹小,容不下異己之人,他的字,不該寬厚大氣、不該瀟灑自若。

  不單如此。

  赫連瑤華的墨繪亦是一絕,隨筆畫來的山水圖,正擱在一旁待幹,紙上的泉澗傾泄而下,奇岩峭拔雄偉,山巒薄霧嫋嫋,美景躍然紙上。

  見他書寫或作畫,都是種享受,一筆一畫,一勒一努,一磔一策,皆牢牢吸住她的目光,連眨眼都捨不得。

  當然,他仍是不改劣性,咧嘴朝看傻了的她一笑,蘸墨寫下:

  綺羅紅綃帔,朝霞瀲灩深。

  繡戶輕虛掩,美人芙顏開。

  以她之名,作詩戲弄她,惹得她既羞又氣。

  她好像認識了一個全然不同的赫連瑤華。

  他的文采、他的博識,都教她吃驚。

  「你真的是通過會試、禦試才當上官……」而不是拿銀兩買到此刻地位。

  她的低喃自語,飄進他耳裏。

  「不然,你以為我這個‘官’是打哪兒來的?」他笑問。

  「我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她也不客氣。「又或者,出生官吏之家,順理成章承襲父爺輩的榮華富貴。」

  「我是窮小子上榜首,沒有強大家世當後盾,不識得哪號大人物,我認真苦讀,日夜埋首書冊間,有時讀起書來,廢寢忘食,連飯都可以不吃。」

  「既然如此,你——」她差點要問: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懂愛民如子,疾盜若仇?何以與其餘惡官同流合污,淪為一丘之貉,不問青紅皂白地陷害無辜善良的人?!

  她的句子中斷得太突兀,他挑眉,要等她說完,她卻抿抿唇,改口:「既然如此,您應該對於身為父母官,有著比一般人更強烈的責任感?加上您出自貧困,定能對老百姓感同身受,處於他們的立場為他們做更多事,幫他們改善生活,滿足安居樂業的基本需要,是不?」

  這番話,可褒可貶,他若心安理得,自然能把它視為尊崇,但要是他的行為全數背道而馳,她的話,聽來可是酸不溜丟呢。

  赫連瑤華不是好官,他應該要心虛汗顏,不過他沒有,帶著笑,回她:「我當然也是有替百姓做些事,像是造造橋修修路治治水除除蝗害什麼的,還養了一群官差定時巡視城內治安,罪大惡極的犯人,算算鍘掉幾百個有,這麼算來,我是個好官吧。」比起只吃錢不做事的同僚,他真是負責任極了,自己都敬佩起自己來呢。

  他竟然有臉這麼說?!

  將自己分內原本該作的工作視為對百姓的恩澤?!

  白綺繡努力克制自己嘴角泛出的不屑冷笑,卻克制不住自己賭氣開口:「我以為官者,該要清、慎、勤,念清、神清、心清,不因自身好惡而影響明辨是非,杜絕私欲,不收受賄賂,不貪不義之財,不沽名釣譽,不畏懼權勢脅迫;慎審各案,勿枉勿縱,絕不冤屈好人,不昧天良偏袒惡人,案件細微末節皆需明察秋毫,一點蛛絲馬跡都不錯放;勤防盜匪、勤安城治、勤入民生、勤體民心,不能尸位素餐,只想躲在書齋裏處理完別人呈上來的陳情狀,而不願身體力行去聽百姓的聲音。」理直氣壯裏,挾帶嘲弄及暗諷,她所言的那些,全是赫連瑤華沒能做到的!

  「如雷貫耳。原來當官得要這樣呀?」赫連瑤華一副「我今天才知道呐」的恍然嘴臉,白綺繡明知他是故意裝傻,仍是在心裏生起他的氣來。

  「少爺為官多年,若連這些簡單道理都不懂,就太對不住老百姓!」她真後悔自己為何不先找個藉口回房,取來薄刃,為民除去他這個有玷官箴的貪匪!她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卻全浪費在看他揮毫落紙——

  「你倒是挺懂為官之道,可惜你非男兒身,謀得一官半職的話,實為百姓之福。」赫連瑤華誇獎她的同時,又搖了搖頭,一臉惋借:「不過,活不滿三十,英年早逝。」

  「您……什麼意思?」

  「你說的那種官呐,很快會被人拈除掉,省得擋住某些人的道路。」他眯眸低笑,喉結滾動,溢出沉穩笑聲。

  「怎麼可能?那些為官之道是基本的……」她險些咬著舌頭地閉上了嘴。不,他沒說錯,她爹不正是活生生慘例嗎?她爹奉行「清慎勤」,不辱他一生官職,他以民為子,愛之惜之,結果他的下場呢?

  「……這太不公平了,盡力成為好官,竟沒有善報,反而貪贓枉法的惡人得以飛黃騰達?!」白綺繡握緊雙拳,顫抖而痛苦地低喃。

  「世間污濁,又不單單這一項。我當初甫授官職時,也如你一般天真,認定自己可以改去陋習,對抗全天下所有惡人惡事,管他是皇親國戚抑或達官貴人,只要犯法,我都要將他們繩之以法,結果……」

  他停頓下來,又在紙上畫了幾筆,白綺繡等著,沒等到他把「結果」後續說完,只好主動問:「結果如何?」幹嘛突然不說了?

  「險些被人拈除掉。」不然呢?哪還可能有第二種好下場?

  「你?!」他……怎可能也遇過這種事?!

  不,她該先驚訝的是,他怎可能曾經立志當好官?看不出來呀,她以為他的壞,是出生就一併自娘胎帶來。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殺沒死,重傷臥床好長一段時日,在鳥不生蛋的小城裏,三天兩頭便有刺客上門,府裏奴僕十個有七個是來殺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不貪不忮不畏權罷了。」赫連瑤華冷笑。

  「這是真的嗎?你曾經……」她內心正在動搖,刺殺他的念頭,逐步崩坍中。她不知道他遇見過那般的事,雖然他之後走偏了路,但他並不是個與生俱來的壞人,他曾有滿腔抱負,曾熱血沸騰,曾想為每一位百姓盡心盡力,他卻變成別人的眼中釘,遭遇與她爹相似的兇險情況,他比她爹幸運,留下性命一條。

  「你真好拐,當然是假的,呆女孩。」他噗哧一笑,笑她單純易欺,隨口說說都能騙到她憐憫的同情眼神。

  白綺繡決定,現在就回房間去拿刀!

  她小臉憤然怨懣,雙眸快要噴出火來,逗樂赫連瑤華。

  「你覺得這種謊言很有趣嗎?!」她又氣到你您不分了,從他身旁退開好大一步,惱道:「也許真的曾有某一個清官,就如你編織的戲言那樣,不貪不忮不畏權,卻礙著了誰的眼,被刺客暗殺,因而送命,你把這當成玩笑在說,根本就是冷血無情——」

  罵完,才發覺自己正無禮地以食指指向他的鼻心,一時之間,氛圍僵持,他看著她那根指頭,好半晌不說話,她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維持動作。

  「綺繡,你太嚴苛了,我不認為我那個玩笑傷害了誰,若有,也只是企圖拐騙你的心軟。你有權氣我,至於那位不存在的某清官,就別替他出氣了吧?」赫連瑤華沒為她的逾矩而憤怒,就赫連瑤華的眼來看,與她討論「官」並不具任何意義,她非官場之人,不懂其中關係利益,兩人不需要為此不快。

  但就白綺繡的眼來看,卻大不相同。她是最有資格責備他的人,她完全經歷過那些他以戲謔口吻道出的「玩笑」明白被人拿大刀抵住咽喉的恐懼,更永生難忘親眼看見至親慘遭亂刀砍死,倒臥血泊中的駭人情景……

  她當然會氣他,氣他拿別人的悲哀當笑話在說,氣他一副無謂的姿態,她最氣的是自己在那一瞬間,信以為真,為他產生一絲絲同病相憐的心疼。

  她怎麼可以心疼他?

  心疼這種總是傷害別人、欺負別人的壞傢伙呢?

  他察覺她臉上五味雜陳,甚至亮燦的眸染上烏雲一抹,黯淡失了光采,而他,並不樂見這副神情的她。

  「怎麼了,是勾起你與家人被盜匪奪財的不好回憶嗎?」赫連瑤華只能為她的反應激烈找到這個理由,他將血腥場面說得輕鬆,忽略了她的心境轉折,他才說完,看見她揮身一震,小臉愈發蒼白。

  忽而一抹疼惜,襲上心頭,快得教赫連瑤華措手不及。

  陌生,太陌生了。

  它像是要灼燙他,隱隱地,鑽進心窩深處,逐漸酸軟起來。那夜歡好,他仔細看過她的背傷,奪財的匪人們,置她於死地的意圖明顯,刀刀不手軟,她傷得很重,即便它們近乎痊癒,仍不難看出她曾在死亡關頭掙扎求生的痛苦歷程。

  他甚至那時憤怒得想命令德松,找出當初搶奪她家人財物及性命的歹徒,將他們一個一個擒捕住,再以最殘酷的酷刑淩遲處死,為她討個公道。

  他絕不輕饒他們!他要他們付出生命做為代價!

  白綺繡幾乎要為他輕吐喃問的溫柔聲調而落淚。

  就是你讓我遭遇那些可舊的恐怖惡夢呀!是你,是你!你為何還能柔情似水,流露出這般體貼眼神?她無聲嘶吼,卻發不出半點責備。

  淚,終是不爭氣撲簌簌墜下,猶如斷線珍珠,掉落他掌心間。

  她想自己伸手抹去,他快她一步,雙手捧住她的臉頰,以拇指指腹為她拭去。

  「是我不好,忘掉你內心對這種殺來殺去的事件仍存恐懼。綺繡,抱歉,我們不提這些,抱歉,別哭,別哭了……」

  這個男人,將她擁入懷中,薄唇在她眼角輕吮,反覆呢喃著歉意

  一遍又一遍……

  而她,該逃卻未逃,在他溫暖的懷抱裏,貪婪汲取久違的依靠……

  原來自己脆弱得不堪一擊,獲得片刻慰藉庇蔭,便懦弱地想縮藏其中,假裝外頭紛紛擾擾不曾存在、假裝自己只是一名辛勤工作換取溫飽的小小婢女。

  白綺繡不是沒察覺到自己對刺殺赫連瑤華的態度並不積極,有太多回她與他獨處;太多回她身上帶著薄刃;太多回她的手幾乎已經握牢了薄刃,卻怎麼都無法抽出它來,遑論要把它刺進赫連瑤華胸口……

  她不敢殺人,這當然是理由之一,但並非唯一。

  真正的緣由,她不敢深思,不去理解為何每次看見他眼眸裏蕩漾的笑意時,她便無法狠下心來殺他;不去明白為何他親吻她、擁抱她時,她耽溺其間的軟弱酥麻。

  只是,她不可能一直維持現況假像,她纖細的肩上,馱負無比沉重的壓力,催促著她,必須儘早動手——

  「你還不能接近赫連瑤華那貪官嗎?找不到機會能下手嗎?」

  白綺繡頭低低的,耳裏聽見娘親略顯焦慮的詢問,沉默以對。

  她藉著與另名婢女宛蓉被副管事派出府外分別採買雜貨的空檔,迅速買妥她該負責的貨品,折返位處偏僻巷尾的家,看看家人情況。毫不意外,才進屋沒多久,她娘親便如此問道。

  「娘……女兒是以婢女身分混入赫連府,見到主子的機會……並不多。」謊言出口之後,強烈罪惡感襲來,她不敢抬頭去瞧娘親那張被數道刀傷劃破美貌的臉孔,害怕被娘親看穿她的心虛。

  她說不出口,說不出她與赫連瑤華的關係匪淺,說不出她有多靠近過赫連瑤華,近到被擁在懷裏,近到能細數他的睫有多少、有多長。她怕她娘親會直接賞她一記摑掌,她溫柔嫻雅的娘親,在遭逢夫喪的巨大打擊後,精神狀況有些怪異,有時仍是她記憶中輕聲細語的娘親,有時卻性情大變,又吼又罵……

  「要快……什麼方法都可以,你要接近他,再動手殺他,替你爹報仇、替你哥哥弟弟報仇……綺繡,聽見沒?你聽見沒?」白母握住她冰冷柔荑,先是輕聲叮嚀,越說卻越激動,十指握疼了她而不知覺。

  「聽見了……」她只能如此回答。白母喃喃說道五六聲「好」,才鬆開手,溫婉慈祥地要白綺繡坐,再端出許多午膳用剩的簡單家常菜肴,要白綺繡多少吃一些。

  白綺繡只勉強用了幾口白飯,配上些許豆腐乳,便推說吃飽了。

  之後她匆匆去看了重傷殘廢,僅能臥躺在床的暴怒兄長,還有被刀光劍影嚇到癡呆的稚齡小弟。他們一家五口,爹親慘死,娘親不僅容貌破相,身上亦留有數十道刀痕,她兄長的手腳筋遭砍斷,這輩子恐怕再也無法憑已之力站起來,被護于爹親懷裏的小弟雖然只是輕傷,爹親流出的鮮血,濕濡了他一身,七歲不到的他,驚嚇過度,迄今沒有開口說過半句話。

  而她,算是傷得最輕,至少,性命保住,四肢沒殘沒缺。

  這就是她恨赫連瑤華的理由,這就是她必須恨他的最大理由,她的家人,險遭滅絕,沒死的,留下終身傷痕,包括身體與心理上的。

  赫連瑤華雖非唯一兇手,亦是脫不了干係的共犯,會先選定他下手,不過是地利之便,其餘幾個惡官,總有一天,一個一個,都要付出代價……

  白綺繡無法在家久待,必須趕回客棧前和宛蓉會合,避免宛蓉生疑。

  所幸她比宛蓉早到約定地點,只等了一會兒,買齊雜貨的宛蓉小跑步來了,兩人相視一笑,邊閒聊邊步行回府。

  宛蓉是個可愛的年輕女孩,才十五歲,有些豐腴,像顆剛蒸好的包子,白白軟軟,笑容毫無心機,而且相當活潑健談,使得回府的路途不至於乏味無趣。但白綺繡仍無法被宛蓉逗得開懷,返家一趟,看見親人,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沒能達成娘親的叮囑,她滿心羞慚,家人的傷勢,不斷提醒著白家所受到的不平遭遇,她若仍有身為白家人的覺悟,要為家人報仇,就該一刀賞赫連瑤華痛快,為他做過之事付出代價……而不是不斷不斷不斷為他找尋開脫的藉口,妄想從他身上挖掘一絲絲的優點。

  她該如何是好?

  今晚,她是否該要咬緊牙關,抽出薄刃,取他性命?

  「綺繡姊姊,你瞧你瞧.好華麗的馬車哦!」宛蓉興奮嚷嚷,與兩人擦身而過的奢豪馬車飄過一股濃馥香氣,紅綢頂蓋邊緣垂墜著七彩水玉,數十顆成一串,仿佛晶瑩雨水凝結成冰,雕飾精細費工的花形小窗,系有粉色薄紗,車廂內的女子嬌影忽隱忽現,馬車速度不慢,噠噠幾步便跑得老遠。

  大街上偶爾瞧見富貴人家的馬車,不足為奇,兩人亦不以為意,只是步行回府門時,發現那輛華美馬車正停在赫連府邸的朱紅色大門前。

  「原來是少爺的客人呐。」宛蓉好奇地探頭探腦。

  馬車上,娉婷步下一位比宛蓉更輕齡的粉雕女娃,花顏上稚氣未脫,但仍淡淡撲上胭脂水粉,多此一舉地破壞掉豆蔻姑娘與生俱來的青春氣息。她衣著繁複漂亮,遠遠便能看見袖口襟緣皆以金絲細線縫綴,再綴滿珍珠瑪瑙,隨她身形款擺熠熠生亮,煞是好看。

  她是誰?

  這疑問,同時浮現在白綺繡及宛蓉心中,但礙於身分,她們是不能再靠近些瞧。

  粉雕女娃身形嬌小,氣勢可半點都不小,她驕傲揚顎,身旁婢女只不過是打傘打慢了點,讓她曬著日光,立刻挨她一頓罵,若非赫連瑤華出現,恐怕府門前會上演一場鞭笞婢女的戲碼。

  宛蓉見赫連瑤華滿臉笑意站定於粉雕女娃面前,兩人交頭接耳說了什麼,粉雕女娃終於改怒為笑,笑聲如銀鈴,攀挽他的臂膀,由他領著跨進府門。

  「呀,我知道她是誰了!她一定是陸丞相的寶貝孫女,少爺未來的妻子!」宛蓉小小驚呼了一下,為自己的聰穎而開心自豪。

  白綺繡心一沉。在府裏早已不是秘密的事,赫連瑤華及陸府千金的婚約,她更是聽其他婢女說過無數次,怎會親眼所見後,依舊感到震驚不已呢?

  赫連瑤華抬起眼,瞧見了她,目光並未多做停留,挪回身旁粉雕女娃身上,她正甜甜笑著,於是,他亦回予毫不遜色的溫柔笑靨,兩人連袂步入赫連府,直至並肩身影再無法瞧情。

  「她看起來好像個孩子,真小,聽說比少爺足足少十五歲呢。」宛蓉重新提起擱在腳邊的雜貨,要折往府側小門進去。「美是美,但好像很凶,剛剛她身旁的婢女都哭了呢……」白綺繡不發一語,跟隨宛蓉身後,在府側小門遇見德松,是刻意等待她。

  德松迎上前,接手拿走她與宛蓉採買的雜貨,口氣一如以往淡淡:「少爺吩咐,寶珠小姐會在府裏待一個月,你暫時別進書齋或少爺房裏,這段日子裏,乖乖做好分內工作。」他對著白綺繡道。

  因為未來少夫人入府,所以與少爺有染的婢女,就得先行驅離,是嗎?

  「綺繡知分寸,請少爺毋需擔心。」她不是一個自詡與主子有關係,便驕傲放肆的女人,更不會拿這點來炫耀,若赫連瑤華擔心她會去向陸寶珠洩漏些許口風,藉以刺激他的未來愛妻,那麼,他太多慮,也太不瞭解她白綺繡。

  她比他更不願意被旁人知道她與他的關係匪淺。

  「少爺不希望你有機會見到寶珠小姐。」

  白綺繡扯唇苦笑,宛蓉此時投注過來的同情目光,多教她無地自容,她從宛蓉眸裏看見憐憫,她在可憐她,一個見不得光的暖床婢女,當正主兒出現時,她只能被藏到陰暗角落,掩蓋起來。

  她挺直腰杆,不被脆弱擊倒,告訴自己,她不稀罕赫連瑤華的恩寵,他娶誰愛誰,皆與她無關,她沒有感到受創,沒有感到嫉妒……

  她沒有任何感覺。

  沒有。

TOP

第六章

  即使沒有赫連瑤華的吩咐,白綺繡亦不曾想過要去偷窺他與陸寶珠的相處點滴,她對陸寶珠沒有太大興趣,不似府裏婢女們,個個都想探聽關於這位未來少夫人的個性、嗜好或喜惡。

  她不聽,不代表聽不到。

  奴婢長工同桌吃飯時,眾人話題三句不離陸寶珠,他們談論陸寶珠的家世、陸寶珠的榮耀富貴、陸寶珠的高傲驕矜、陸寶珠的吹毛求疵,當然,更談論赫連瑤華對待陸寶珠的關懷備至。

  「誰教她是丞相孫女,嬌一些在所難免,吃食方面她嘴挑,肉太軟太硬不成,茶太燙太冷也不行,菜肴盛盤不順眼更是連動箸都不肯,聽說呀,她曬不得日呢,說是怕曬黑曬醜。」

  「少爺待她真好,要管事儘量達成寶珠小姐所有要求,不管有理無理,只要寶珠小姐開口,少爺沒有不應允。瞧,府裏泰半人手都派去寶珠小姐暫居的璿璣園伺侯,足見少爺多重視這名嬌客。」

  「畢竟是未來的妻子,加上她娘家權高勢大,不呵寵著怎行?少爺日後娶了她,陸丞相自然對少爺這個孫女婿會多加提拔。」

  字字句句,滑進白綺繡耳內,她靜靜用膳,她知道有無數雙眼睛全盯緊她,他們想看她的反應,想看她是否食不下嚥,但她沒有,她仍吃完一整碗飯,仍辛勤工作而沒出過錯,仍一如以往的處之淡然。

  她像置身事外的路人,不介入任何紛紛擾擾。

  只是,她的淡泊,終是無法如願,一個逃得最遠的人,因為一道命令,被擒回混亂之中。

  那時,白綺繡正身處最北側的小園圃間,忙著灑掃工作,銀月氣呼呼找到她,劈頭就是數落:「你躲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害我找好久!」

  白綺繡沒停下手中動作,淡道:「我沒有躲,副管事派我到這兒掃地。」最近,副管事找的差事都在府內偏僻處,好似是刻意支使她遠離府邸。

  「別掃了,寶珠小姐要見你。」銀月露出一抹詭異笑容,連喘吁吁的氣息都還沒待它平穩,便叉腰指示她。

  「見我?」白綺繡一怔。

  「對,立刻,現在。」銀月揚高下顎,用鼻孔看人。她被派到陸寶珠身旁隨侍,相當懂得察言觀色的她,頗受陸寶珠喜愛,而她也明白投其所好的道理,府裏大大小小的事全說給陸寶珠聽,並不時在陸寶珠耳邊灌迷湯,偶爾一聲「少夫人」,教陸寶珠心花怒放。

  當然,她順口透露府裏有只狐媚誘主的小賤人,加油添醋一番,而且完全在預料之中,心高氣傲又稚齡毛躁的陸寶珠拍桌大怒,命她將勾引赫連瑤華的賤婢帶到她面前。

  白綺繡不想去,去了,會遇見何種情況,連猜都不用猜,銀月得意表情已然情楚告訴她。

  她卻不得不去。若現在拒絕銀月,陸寶珠也不會輕易放過她,怕是多命五六人來押她過去,屆時小事變大,最最難堪的人仍是她。

  銀月頗驚訝,本以為她得費好一番功夫才能逼迫白綺繡隨她去見陸寶珠,怎知白綺繡放下竹帚,稍稍整整衣裙,便無言凝覷她,眼神在說:走吧,帶路。

  「你不知道寶珠小姐找你要做什麼嗎?」怎麼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她以為會看見一個發抖害怕的軟弱傢伙。

  白綺繡不回答這種明知故問的挑釁。

  銀月瞧不懂她的心思,只覺氣惱,惱她的態度、惱她的無謂。

  「寶珠小姐說,她不會與人共事一夫,所以少爺身旁的鶯鶯燕燕,全都別奢想有出頭之日。你與少爺的蜚短流長已經傳進寶珠小姐耳中,殺雞儆猴當然由你下手。」銀月擺明要嚇她,只是說完與說前,白綺繡臉上神情完全沒有變化,銀月面子掛不住,哼地轉身,帶領白綺繡走往璿璣園。

  璿璣園,位處府邸東廂後側,以疊石假山區隔獨立,清幽地隱,自成一方小小天地,園子周遭辟有輕舟水道,可駕扁舟環繞璿璣園賞景,園內植滿百花,每當正逢花季,嬌美花兒便爭奇鬥豔地綻放開來,好不美麗,用來招待嬌滴滴貴客再合適不過。

  璿璣園水池畔的鴛鴦亭,亭柱雕樑畫棟,祥龍及飛鳳彩繪其上,似要朝天際翔舞而去,六角飛簷鑲嵌青碧玉瓦,與池水爭相輝映著澄透色澤,亭裏偌大水玉圓桌佈滿數盤精緻可口的釀梅、糕餅,玉般人兒陸寶珠坐在亭內,優雅品食,數名婢女分列于亭外兩旁,個個嚴謹認真,看來陣仗頗為嚇人。

  「寶珠小姐,人帶來了。」銀月退開,並將白綺繡推到亭前。

  陸寶珠放下玉荑拈握的銀叉,吃了一半的小甜品由貼身小婢撤下去,她慢慢揚眸,用著相當不屑的速度,降貴紆尊地把眼光瞟落白綺繡身上。

  「長得不過如此,我還以為多美呢。」少女銀鈴的甜嗓,太習慣於命令人而顯得高傲冰冷。陸寶珠蛾眉一蹙,稚氣未脫的芙蓉臉蛋閃過不悅:「跪下!」

  她甫斥喝完,隨即站出兩名婢女,硬壓著白綺繡屈膝跪下,白綺繡並不想多嘗苦頭,順從做了,然而陸寶珠下達的下一道命令,白綺繡覺得超過,卻來不及閃躲——

  「先賞她幾個耳摑子!」

  一名女婢迅速揮送巴掌,熱辣辣打偏白綺繡軟嫩的臉龐,並且反手再來一記,鮮紅色掌印立即浮現在白皙膚上,白綺繡腦門嗡嗡作響,雙頰疼痛。

  「我聽說你耍狐媚勾引赫連大哥的事,這只是給你小小教訓。」陸寶珠端茶輕啜,小小年紀,丞相府裏妻妻妾妾惡鬥那套早學得爐火純青,自個兒娘親怎樣對付小妾寵婢,她便如法炮製,姿態儼然以當家主母自詡。

  「你有什麼心機、手段,全向別人使去,我陸寶珠決計不可能與你這種身分低賤的女人共事一夫,誰知道你們這種下人身上有沒有病?!髒死了!你要是妄想有朝一日,赫連大哥迎你為妾,那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赫連大哥只會擁有我一個妻子,其餘來路不明的女人,一個也甭想與我平起平坐!」

  白綺繡好不容易穩住暈眩感,便聽陸寶珠冷哼續道:「我更不可能容忍由你們這種女人肚子生出的雜種,與我的孩子們互稱兄弟。」

  白綺繡不回嘴,任由陸寶珠罵。陸寶珠莫須有的指責,讓她想笑,她從不曾想成為赫連瑤華的妾,她與他根本不可能成為愛侶,兩人之間的身分如此衝突,她不會愛上他,也不能愛上他。

  而赫連瑤華又豈會真心對待一名小小婢女?他可是早已訂下了婚約,數年後便要迎娶過門,一個金枝玉葉的丞相孫女……

  她對於此刻跪在這兒,挨了幾個巴掌,就為一個她永遠無法覬覦的男人,感到荒謬想笑——

  「所以你最好識趣些,自個兒滾出赫連府,否則等我嫁進來,頭一個就先處置你!」陸寶珠看見白綺繡的笑容,好淺,好淡,那朵笑花仍是清晰地綻放於她輕揚的唇畔,陸寶珠視其為挑釁,一把怒火燒旺,纖手拍桌,憤然起身,一個箭步便沖出小亭,結結實實打散教人生氣的清妍笑靨。

  啪!

  「你這笑是什麼意思,?!輕蔑?無視?或是不將我放在眼裏?!你仗恃現在深受寵愛而驕傲至廝!銀月!取我的馬鞭來,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訓這個不知廉恥的賤婢。」狠狠抽她幾鞭,她才知道害怕,哼!

  「是!」銀月轉身要去取,撞見赫連瑤華面容森然而來,她不敢再走,囁嚅跪下請安,心虛低頭:「少爺……」

  「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寶珠如此憤怒?」他睨覷跪著的白綺繡一眼,淡淡調開眼:「我府上婢女惹得寶珠不快?」

  「赫連大哥。」陸寶珠氣焰稍減,恢復了一個十三歲少女該有的天真無那,笑容也回來了,眉目神情柔美許多,仍是向他告狀:「赫連大哥,你瞧這無禮賤婢,仗勢你對她的一時寵愛,竟敢與我頂撞,如此桀驁難馴,我賞她幾巴掌,算是替你教她規矩。」

  「寵愛?」赫連瑤華為這兩字而挑眉哂笑,仿佛它是多不可思議的字眼。「我何時寵愛她了?」

  「可我聽說你與她——」

  「不過是疏解欲望罷了,男人嘛。我允諾你,一旦你進門,我絕不會收房納妾,但你年紀尚輕,這兩年內,總不可能要我完全過著和尚生活,嚴禁女色吧?」赫連瑤華笑得教陸寶珠臉紅,一方面也因為他赤裸裸的明示,閨女兒聽來哪能輕鬆自在?

  「你別太多心,吃些莫名飛醋,與區區小婢一般見識,還勞你動手教訓她,豈不是打疼自個兒的手?以後再有這類事,教訓婢女就派周遭的人代勞,你看,掌心都紅了。」赫連瑤華輕輕執起她的手,果然軟嫩掌心紅咚咚一片,他為她呼息,籲暖著她的手,陸寶珠臉紅一笑,連連點頭。

  「看來,我會有一個醋罎子小妻子。」赫連瑤華取笑她。

  陸寶珠又喜又羞,方才的怒火早已半點不存。赫連瑤華牽她的手,兩人回到小亭內,赫連瑤華扶她坐下,背對眾人,仿佛眼中只剩陸寶珠一人,口氣不疾不徐:「德松,將人帶下去,她對寶珠的不敬,賞她幾鞭,並嚴禁她再出現於寶珠面前,省得寶珠看了不悅,膽敢違令,我絕不寬貸。」

  德松抱拳揖身,攙起跪地的白綺繡,半拉半拖帶出璿璣園。

  白綺繡不曾何時像此刻一樣,感到通體冰冷,若不是德松托穩她的臂膀,她根本站不直身。

  綺繡,我沒有輕賤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旁,陪著我。我一直……都很寂寞。

  騙子!

  我沒有輕賤你的意思。

  謊言!

  赫連瑤華就在方才,狠絕地戳破他自己編織的謊,他從頭到尾只當她是泄欲的女人,用以填補他娶妻之前的幾年空虛,她太傻!太笨!竟還為了他而心軟,遲遲不願下手傷他,就因為她誤以為他待她獨一無二,屢次縱容她的無禮……

  不堪的事實,血淋淋被扯開,雖不見傷,卻痛到極致。

  好痛!好痛!背上曾受的刀傷,也不及它一半的疼痛——

  白綺繡冷靜的面具已經殘缺不全,她的淡泊、她的無謂,全都是用來欺騙人的,騙府中所有的人,也騙她自己……

  「你怎會跑進璿璣園去?不是交代過你,別與寶珠小姐碰上嗎?」德松一直到將她拉離璿璣園相當相當遠的抄手遊廊,才放開她,她幾乎是癱坐在廊欄上,靠廊柱來支撐自己。

  「幸好只是幾個巴掌,臉有些紅腫。」德松蹲下身,與她平視,她目光空洞,雖看著他,卻看不見他。

  德松歎息:「你回房去休息吧,暫時別出來,工作不要做了,這幾日就待在房裏吧。」

  「鞭子呢?」她終於開口,帶有嘲弄嗤笑,鼻眼卻逐漸發紅,嗓音沒有冰冷,只剩強壓下哽咽的顫抖:「我得罪未來少夫人該受的鞭打呢?」

  「沒有鞭打。你聽不出少爺的意思嗎?他是要我帶你離開那裏。」

  「我有長耳朵,我聽得一清二楚,他命令你鞭打我,你想違逆他的話嗎?你不怕受我連累?」白綺繡木然說道。

  德松在她身邊廊欄坐下:「少爺若真要鞭打你,討寶珠小姐歡心,當眾人面前處罰你不是更具成效?何必浪費功夫命我將你帶離璿璣園,更嚴禁你出現在寶珠小姐眼前,避免再發生今日情況?你不該誤解少爺的用心。」

  下令禁止她進入陸寶珠視線範圍,也是一種扞衛。乍聞之下,是給白綺繡的嚴苛禁令,實則是給白綺繡光明正大避開陸寶珠的特赦令,日後無論誰再來喚她前去,她都可以拿這道命令來拒絕。

  用心?

  白綺繡茫然望著德松,仿佛這兩字聽來有多陌生。

  「若寶珠小姐察覺少爺對你的重視,你今天不會只挨幾個耳摑子便罷,所以少爺不得不冷淡待你。綺繡姑娘是聰明人,你仔細去想,便會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嘴拙之人,不懂如何表達,但我看見的,就是如此。」寡言的德松,今日說得太多太多了。「好了,快把自己藏妥吧,別再讓少爺放下工作去解救你。我認為少爺他,並不是很喜歡應付寶珠小姐。」

  言盡於此,德松沒多做停留,趕回赫連瑤華身邊,保護主子安全才是他的正務。白綺繡呆坐廊下,良久良久……

  她非常仔細去想,想德松的語意,想赫連瑤華的淡漠,想他連瞧都不願多瞧她一眼的無情,想他命令她不許出現在陸寶珠面前的用意——

  這是一種保護嗎?

  他在保護她?

  若這般想,難道不會淪為自我安慰的自欺欺人嗎?

  也許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是德松或她所想的這樣?也許,赫連瑤華為了陸寶珠,確確實實要疏遠她,他命令德松賞她鞭子,亦是千真萬確,是德松一時心軟,放過了她……

  她不想自作多情。

  她不想……

  白綺繡將臉孔深深埋入雙掌之間,思緒紛亂雜遝,擾得她難以平靜……

  夜,逐漸降臨,月兒掩在雲後方,遮住澄黃色澤。

  「情況如何?」

  赫連瑤華身處僅燃單燭一枝的書齋,燭火被透窗而入的夜風吹拂得搖曳,倒映書牆上的頎長身影,亦隨之晃動,乍見之下,仿佛問著話的他,心境毫不止靜。

  「臉上有幾個巴掌印,不算深,女孩子的力道不及男人,應該無礙。」德松清楚主子想問的是什麼。「不過,她將少爺的鞭打命令當真,所以神情頗為落寞,甚至有些絕望。」赫連瑤華隨手翻弄桌上書籍,沒有靜心閱讀的欲望。「今夜,你把她帶離府去,先住客棧,明早,送她出城,去西京別院安頓。」

  把白綺繡留在這裏太危險。

  他無法確保時時都能適時搶救她,今日他只要再晚些到,她免不了會嘗到一頓皮肉痛。

  最好的辦法便是送她往安全之處,不與陸寶珠起衝突——所謂衝突,純屬單方面。陸寶珠挾帶官吏兒孫的傲性,欺淩無依婢女,而她,只逆來順受,不是性情怯弱,他清楚,他的綺繡不是軟弱綿糖,她不想惹是生非,以為咬牙熬過了別人的為難便能息事寧人,但她似乎不懂,世上有些人,會在你退讓一步時,得寸進尺再逼向前,非得要你退無可退,至死方休。

  她荏弱跪地,臉頰印有清楚掌痕的模樣,歷歷在目,他那時險些失控震怒,吼著叫陸寶珠滾出去——他的自製力告訴他,陸寶珠的家世,不值得他因白綺繡而開罪她身後龐大的官場利益,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他壓抑下來,在冷靜用盡之前,背過身不去看白綺繡,只要再一眼,他與陸丞相交惡便會成為事實。

  「這樣不是擺明告訴寶珠小姐,綺繡姑娘的獨特?」才會急於送白綺繡出府,遠離危險人物陸寶珠。

  「那又怎樣?」赫連瑤華豈會沒考量過德松指出的重點。之前遣走白綺繡,並命副管家派給她離正廳最遠的工作,逼自己不去見她,不讓陸寶珠察覺她的存在,為的就是要將她保護於戰局之外,怎知她仍是被陸寶珠差人找去?!他心急拋下手邊正事,趕至璿璣園,生怕遲了一步,便會永遠失去她——

  這種恐懼,一次就夠了!

  他要把她藏起來,藏在誰都不能擅動的地方。

  「屬下立刻去請綺繡姑娘收拾行李。」

  「行李不用,需要什麼,到時再買新的。」別浪費時間在打包衣物上頭,儘早離開,他也儘早安心。

  「是。」德松第一次見到主子如此焦躁難安,甚至有些不顧後果的任性妄為,於是,他亦不敢稍有延遲,離開書齋,跑了婢女通鋪一趟。

  印象中的赫連瑤華總是神色悠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因為工於心計,他深諳情緒不外露的道理,他像只笑面虎,吃人之前,仍是掛著滿臉無害微笑,鮮少像此刻,輕易地,讓人看穿他的不安。

  德松更驚訝的是,赫連瑤華竟會扞衛白綺繡,一個之於他毫無助益的女人,讓他費神關注,這種情況從不曾發生過。若說赫連瑤華貪色,白綺繡勉強稱得上是清秀佳人,但距離「傾城美人」還差好大一截,無法以美貌迷得男人神魂顛倒,更遑論白綺繡完全沒有狐媚誘人的本領,她不討好赫連瑤華,不承歡求寵,她淡然得像置身事外,也淡然得像一抹白雲,不為赫連瑤華賞賜的東西而眉開眼笑,無論送至她手中的珠寶多珍稀,衣裳多高價,她的眼神不會因而變得燦亮高興,反倒總是赫連瑤華在寵溺她,討她歡心。

  德松不認為白綺繡聽見少爺的出府安排,會開開心心接受。

  果不其然,見他深夜到來而微露驚訝神情的白綺繡,聽完德松簡述來意,臉上浮現的,不是欣喜,不是連連應允,而是抗拒。

  「我不是他豢養的女人,為何要躲藏起來?」她撇開的臉龐,仍存淡紅掌印。

  「少爺擔心寶珠小姐為難你。」

  「我可以向寶珠小姐解釋,我絕對沒有野心,不曾妄想為妾,我不會更不敢同她爭些什麼。」

  「女人的妒心,絕非三言兩語能化解,你以為你的保證,寶珠小姐會信幾分?」德松試圖說服她。

  她短暫靜默,他以為她同意,便道:「東西不用收拾,人先平安離開,之後前往西京別院,再逐項採買。」

  「我不走。」白綺繡表情柔美,但堅決。

  「綺繡姑娘——」

  「我不離開,我不走。」她又重申一遍。

  她不能離開,留在這兒,才找得出時機刺殺赫連瑤華,這才是她的目的,若被送走,等於失去了機會……她不要走。白綺繡心中告訴自己,渴望留下的理由,只單純為了這一個,而選擇忽略心底深處浮上的另一道聲音,甚至反抗它、駁斥它,與它互嗆——

  我並不是因為私心才賴著不走!不是!不是!

  我沒有為了赫連瑤華而留下!不對!你說的不對!

  我沒有貪求他的體溫、他的擁抱、他的眼光而捨不得走!不是這樣的!

  我是還沒達成娘親的交代,娘親她說,從赫連瑤華開始,那些害死爹的貪官,一個一個一個都不放過……

  「綺繡姑娘,不要辜負少爺的苦心,他不希望你有一絲一毫危險,等寶珠小姐離開,你立刻就能再回來——」

  「他能將我藏多久?他不是娶定了寶珠小姐嗎?!頭兩年能藏,寶珠小姐成為少夫人之後呢?我又被置於何地?!永遠留在西京別院,盼著一個有婦之夫的偶爾寵倖?!」這番話,來得迅速、來得任性,連她都很驚訝自己竟然用著充滿妒意的口吻,反問德松。

  德松似乎被問倒,少爺想如何安頓她,不在他這下人能置喙職權內,他只能奉命行事,少爺怎生交代,他便怎生辦,少爺並未提及兩年之後,迎寶珠小姐入門,白綺繡該做怎樣處置……

  依他來看,寶珠小姐入府絕對會成定局,丞相女婿這身分,少爺算計多年,如今唾手可得,不可能放棄。然而,少爺對白綺繡的獨佔心,似乎不會因為娶妻而稍減。

  真是難題呀……

  「哼,賤婢竟膽敢奢想被金屋藏嬌?!」

  冷冷輕哼為首,伴隨雜遝腳步護送而來的人海陣仗,陸寶珠嫌惡地踏進卑賤下人的通鋪小園,她長髮披著,沒有貴重金飾點綴,連外裳都是胡亂披起一件了事,足見其匆匆趕來,她正巧聽見德松勸小賤人不要辜負赫連瑤華的苦心那句話——

  幸好銀月偷偷跑來向她稟報,否則小賤人就給逃掉了!

  赫連瑤華明明告訴她,他對小賤人沒有任何寵愛,若沒寵沒愛,怎會連夜派德松護送她離開,更打算暫時安頓在西京別院?!

  現在謊言不攻自破了吧!這小賤人在赫連瑤華心目中,竟是如此重要!重要到非得藏起來保護好?!

  「寶珠小姐?!」德松驚訝,沒忘記抱拳行禮,以及用身軀擋在白綺繡面前。

  「你滾一邊去!陸寶珠邊喝令邊動手,使勁推開德松,德松不敢還手,怕誤傷貴客,另一方面他亦不能退開,身後的白綺繡只要直接面對陸寶珠,絕對又會吃下悶虧。

  德松人高馬大,擋住陸寶珠的視線,她一上火,以細馬鞭甩他一耳光,箭步繞過他,揪著白綺繡,把她從德松身後硬拖出來,纖手高高舉起,眼看就要重重落下——

  德松顧不得尊卑,擒住陸寶珠的手腕,阻止了她。

  「寶珠小姐,請手下留情。」

  「我何必對個賤人留情?!我現在就活活抽死她,看她還能藏哪里去!」陸寶珠使盡力氣,也無法將握鞭的手從德松五指間解救出來,任性跋扈尖嚷:「你馬上放開我,不然我連你一塊兒抽!」

  「我家少爺命令我,毫髮無傷送綺繡姑娘出府,他的命令是我唯一需要遵從,請寶珠小姐見諒。」翻成陸寶珠能懂的語言就是:我只聽赫連瑤華的話,至於你,抱歉了。

  「你敢頂嘴?!」陸寶珠連試數回,仍是受他鉗制,她越生氣了,朝左右呆佇的下人吼:「你們愣著做什麼?!給我好好教訓那個賤婢!」

  陸寶珠帶來的人,全是些婢女丫環,一個一個上,自然不敵德松,但當她們以人海戰術圍攻而來,德松很難出手,特別是他手裏還拎著一隻不斷攻擊他的小母獅……

  情況完全失控,德松被耙出好幾記爪子痕,有兩三條見了血,他看見幾名壯碩婢女朝白綺繡撲過去,不知道是誰發出了尖叫,更不知道是誰打中了誰巴掌,聲聲響亮,他心急要去護她,陸寶珠換到左手的馬鞭又朝他臉上揮舞而下——

  直到某樣東西掉落地上,敲擊出清脆之音,才終止了這場混亂。

  匡?匡?匡?……

  它太清亮,教人無法忽視。

  而它,銀光迸現,反照出燈籠投射的紅火,流泄在其間的寒芒,異常鋒利。

  它,是白綺繡藏在身上那柄用來刺殺赫連瑤華的薄刃。

TOP

第七章

  一柄薄若棉紙的小小匕首,引發的風暴可大可小。

  若視它為女子防身用的護刃,只求自保,並無其他用處,自然便是小事。

  但若硬要扣下罪名,婢女身上藏刀,居心叵測,定是要尋找時機傷人,那麼,這柄薄刃,足以誅人九族。

  陸寶珠當然不會讓它輕輕被粉飾掉。

  「說!你是不是心懷不軌,準備刺殺赫連大哥?!你潛進府裏,目的便是如此,你最好老實坦誠,誰派你來做這種事?!」身在官家,見多了排場,陸寶珠學起辦案倒有三分皮毛,其中恫嚇人的官威最有模有樣,沒有驚堂木,軟嫩掌心也能拍出重重巨響。

  「綺繡姑娘若有心刺殺少爺,她有太多次機會與少爺獨處,卻不見她動手,可見她絕對不是帶有意圖——」德松雙頰慘兮兮,五爪加五爪再五爪,整張臉幾乎快媲美老虎斑紋。

  陸寶珠稚嫩芙顏上填滿輕蔑:「既然不是要刺殺赫連大哥,那麼,目標難不成是我嗎?因為嫉妒我將成為赫連府的少夫人,於是,藏了柄匕首,要找時機對付我?只要沒了我,你便有麻雀變鳳凰的機會,坐上少夫人位置?!」

  這罪名,扣得恁重,一旦成立,白綺繡定被處以極刑。

  搶在德鬆開口之前,白綺繡終於輕啟粉唇,堅定回道:「綺繡絕無此心。」她否認了傷害陸寶珠的指控,卻對刺殺赫連瑤華一事隻字不語。

  「那麼你藏柄匕首做什麼?!我從沒聽說過,當個婢女得隨身帶刀。」陸寶珠不信她狡辯,而白綺繡亦沒有回答,她冷冷一笑:「看來,不嚴刑拷打,你是不會招了。」人的賤性,不嘗苦頭,不懂折腰求饒。

  「綺繡姑娘是少爺的人,要責罰也該由少爺來!」德松扞衛她。

  陸寶珠瞪向德松:「平時沒見你吭半聲,今天話怎這麼多?!」她嬌蠻斥駡,纖手間,馬鞭甩得咻咻作響,這鞭又短又細,使起來省勁,抽在身上的瞬間,雖不至於皮開肉綻,但凜冽的劇烈疼痛絕對免不了,她最愛用它教訓頑劣奴僕,既能不鬧出人命,又能讓人哇哇叫痛。

  陸寶珠罵聲甫歇,小馬鞭已經迅速抽向白綺繡右手臂。

  「還不快說是誰指使你混進府裏?!目的又是什麼?!說!」一鞭接一鞭,如驟雨傾落,幾乎全落在挺身護她的德松背上,幸好陸寶珠是個嫩娃兒,力勁不過如此,抽不疼皮厚肉硬的練家子。

  「你滾開啦!」鞭鞭打不著小賤婢,陸寶珠氣得直跳腳。

  「德松,你別只顧著我,你會受傷的。」白綺繡不願德松因她之故,白白受人鞭笞。

  德松沒吭聲,眼神在說:挨她鞭子總比挨少爺鞭子好。若他讓白綺繡受傷,少爺不會輕饒他。

  「住手。」

  赫連瑤華寒聲制止。

  馬鞭在半空中乍然止住,瞬間鴉雀無聲的死寂,只聞赫連瑤華步來的跫音。

  深夜裏,燈火黯淡,樹蔭的暗影籠罩在赫連瑤華周身,一抹猙獰嵌在深邃五官間,眯細黑眸內,一簇怒火燃燒。

  「赫連大哥!」陸寶珠立刻迎上前,一如今早在璿璣園小亭裏露出甜美笑靨,要向赫連瑤華告狀白綺繡藏有薄刃一事,她相信就算不用加油添醋,赫連瑤華也會對於居心叵側的白綺繡感到嫌惡與震怒。「你聽我說.這個賤婢身上竟然挾帶危險的薄匕首,她一定是想對你不利,赫連大哥,你不要被她柔弱的假皮相給騙了!快點命人將她押起來,再好好審問她!」

  「是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力處置我赫連瑤華的人?」他卻不似白日與她共處時的和藹可親,那時縱容寵溺的溫柔,像是一場虛假幻夢,而此時此刻面容冰冷,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陸寶珠被問怔了,應該說,她被嚇傻了,打從住進赫連府邸開始,赫連瑤華不曾給她臉色看,別提是板起面孔,他連皺眉不悅都沒有過,他讓她以為他很寵她,對她言聽計從、對她百依百順,現在看來,她似乎弄錯了……

  是她太高估自己的重量,抑或,太低估赫連瑤華對白綺繡的重視?

  「赫連大哥……我——」陸寶珠囁嚅。明明赫連瑤華並未怒聲斥喝,他只是淡然輕吐,語調平平,卻令人不由自主害怕。

  「立刻回璿璣園,收抬你的東西,帶著所有陸府人馬,滾出赫連府。」仍是那般平述的口吻,像在吩咐下人上杯熱茶一樣的漠然。

  「你……你說什麼?」陸寶珠聽得一清二楚,但她不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那些。怎可能……赫連瑤華怎可能對丞相孫女的她,說出如此無禮之語?!

  他用眼神告訴她,你方才聽見的,便是我說的,我不會重複第二回。

  而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的錯愕,也讓陸寶珠肯定那番話,不只僅僅她一人聽見的錯覺。

  陸寶珠惱羞成怒,指向白綺繡,尖叫吼著:「為什麼?!犯錯的人是她!心懷不軌的人是她!拉拉扯扯間,從身上掉出一柄鋒利匕首的人是她,為什麼被趕出府的人是我?!」不合理!不公平!她不接受這種侮辱人的對待!

  赫連瑤華恍若未聞,又是淡淡說道:「順便轉告陸丞相,這樁婚事,恕我高攀不上,請他另謀佳婿。」

  這對陸寶珠無疑是第二道晴天霹靂。自她十歲起,爺爺便常常跟她說,她已有一名未婚夫婿,他便是她將來要嫁的男人。她見過他幾回,雖然都遠遠躲於簾後,可他的模樣、神態,早就深深烙印在小小少女芳心,今天他竟——

  「赫連瑤華!你怎能說這種話?!你答應過要娶我!你以為說退婚就退婚嗎?!教我們陸家面子往哪擺?!」陸寶珠忿忿揪緊他的袍袖,嫩花一樣的小臉微微泛白,眼眶裏蓄起難堪淚花:「你拿什麼理由跟我爺爺說?!你憑哪一點做下這麼不負責任的決定?!」

  赫連瑤華不理會袍袖仍被她絞著,他繼續向前邁步,嬌小陸寶珠死不鬆手,只能被他拖著走。

  他在白綺繡身旁停下,動手攙扶她,她眸裏填滿困惑,她看見震怒的男人,看見一個既憤怒,又眉目溫柔的矛盾男人……

  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身子被他擒擁在懷裏,臉頰緊貼於他胸前,他的心跳,強而有力,她聽著,近乎失神聽著,直到心跳聲之中,緩慢加入了他說話的聲音,同樣沉穩,卻挾帶些許冰冷,而那些話,是說給陸寶珠聽。

  「就憑你無禮鞭打赫連府的少夫人。我認為,我已經相當給陸丞相面子。」當中「少夫人」三字,他輕軟說道,目光落向表情傻怔的白綺繡,便不肯再挪開。

  「少夫人?!」分不清在場是誰先發出了驚呼,驚呼之後的死寂,顯得更加詭譎,一片靜默之中,白綺繡細若蚊蚋的疑問,變得清晰無比。

  「你胡說什麼……」白綺繡難以置信望著他,可環在腰際的臂膀不松反緊,赫連瑤華微笑,因她的憨傻可愛而眸光放暖。

  最原先,只是出自一股憤怒,他存心要懲罰陸寶珠的任性妄為,尤其是見她蠻橫無情,不停舞動馬鞭,將人當畜牲打一一這種情景,他並非不曾見過,更甚至於,他也曾是命令別人揮動長鞭鞭笞罪犯之人,嚴刑拷打、淩遲燒烙,他可以面不改色看完別人受刑。但就在方才,他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少得多可憐,僅只看到白綺繡右手臂挨了一鞭,他的冷靜盡數潰散,直接叫陸寶珠滾出去!

  退婚的話一出,他非但沒有半絲後悔,亦不對「丞相孫婿」這身分感到惋惜,他比自己想像中更不在乎這步飛黃騰達的棋子。

  當初信誓旦旦認定自己不會為了白綺繡而與陸寶珠撕破臉的篤定,此刻想來,倒很想恥笑自己那時「不會」兩字,說得太滿。

  而「少夫人」三字,真的就是衝動了。

  他的婚姻,他早已決定拿它來當手段,他不會風花雪月地存有愚蠢幻夢,想娶個自己深愛的女人為妻。愛情不如權勢來得甜美迷人,他是需要一個妻,一個帶來利益的妻,美貌如何、賢慧與否、脾氣好壞,他全都無所謂。

  白綺繡,一個婢女,一個無權無勢、非富非貴的小小婢女,要與家世顯赫的陸寶珠相較,等於是小野花比大牡丹,偏偏這朵白色小野花,清雅芬芳,不要人細心呵護,給它灌溉過度營養的肥水,反而會扼殺它,它只要有雨露滋養,便能開得燦爛。它很小,花瓣如飛雪,那又如何?它仍是伸展著它的美,僅屬於它自己,不跟誰拼個高下。

  眼高於頂的赫連瑤華,這輩子不應該有機會發現開在腳邊的小白花,他的眼,只看得到園子裏最美最豔的碩大牡丹,本該如此,怎料到,一次的低首,他瞧見了它,嗅了它的香,擷取了它的美,之後,它讓他魂牽夢縈,眷著素潔的白,戀著馥淡的香,再也忘不掉它。

  若她成為他的妻……真是個教人心情愉悅的想法,他一點都不排斥。他真驚訝,他甚至為此念頭而露出了微笑。

  「赫連夫人。」他輕笑呢喃。這四字,多適合她,他的小白花。

  白綺繡的眼神,像在控訴他瘋了!

  他笑容加深,長指滑過她薄嫩粉頰,重複了一遍,這一回,他不是輕喃,而是揚聲宣告,對她,對陸寶珠,對府裏所有所有的人,說道:「綺繡,嫁我為妻,當我的赫連夫人吧。」

  小婢女出頭天?

  雀兒變鳳凰?

  少爺您傻了?

  還是高燒沒退?

  該用哪一句來形容目前混亂的情況呢?

  白綺繡頭好痛,手裏那杯茶早已變涼,她卻沒有好心情趁熱去品賞它的醇香,她望向眼前那個笑容可掬的男人——他在前不久的剛才,眾目睽睽下,向她求親。

  他說,要她嫁他為妻。

  是妻,而非妾。

  陸寶珠那時哇的一聲,號陶大哭,不及他那句話出口時的震天價響。

  她本能輕歎,與赫連瑤華目光交會。

  「綺繡,你還沒說‘好’。」基本上,他也不給她說「不要」的機會。

  這個男人,始終沒有追問那柄薄刃的出現,是他忘了,抑或他當它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白綺繡被他牽著柔荑,領往書齋時,以為薄刃之事,免不了一頓逼問,她一路忐忑,用混沌的思緒想著該如何自圓其說,怎知,進了書齋,他哄她坐,為她斟茶,取藥徐抹她淺淺鞭痕,搭配上一臉期待她點頭如搗蒜的水漾溫柔,在在都教白綺繡無言以對。

  她不喜歡他對她這麼好。

  他應該維持在璿璣園的狠決無情,說著「我何時寵愛她了?」;說著「不過是疏解欲望罷了」;說著「賞她幾鞭,並嚴禁她再出現於寶珠面前,省得寶珠看了不悅,膽敢違令,我絕不寬貸」這樣她才能光明正大恨他,把他當成世上最惡劣卑鄙之人,把他當成玩弄人心的無恥之徒——

  雖然面對那樣的他,她的心,仿佛被撕裂般疼痛,再三告誡自己不許為之落淚,淚水仍是不聽使喚奪眶而出,那時她便坐在抄手遊廊的矮欄上,垂首低泣,像極了幽怨棄婦,因為失去眷愛而痛哭。

  眷愛?

  愛?

  「綺繡?」他久候不到她的回答,輕聲催促。

  她緩緩一籲:「奴婢以為少爺是在說笑……以為少爺是想利用奴婢來解除與寶珠小姐的婚約……是不是有另一門更好的親事在等少爺點頭呢?」這是她唯一能猜測到的合理理由,比丞相孫女還要尊貴的身分,難不成是皇親國戚?

  赫連瑤華正色端坐,將她轉面朝向他,她被迫與他四目相交。

  「我不是在說笑,沒有利用你,更沒有另一門親事等我——也不能說沒有,只是那門親事,等著要點頭的人,是你。」

  她先是沉默,後又迷惑:「為什麼?」她問他。

  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不是陸寶珠?

  為什麼不是其他官家嬌嬌女?

  「我也很想問自己,‘為什麼’。」赫連瑤華模仿她憨憨的可愛神情,故意偏著腦袋,自問自答:「一個丞相孫女不要,竟然想要個婢女,而且完全沒考慮敷敷衍衍給她一個妾的身分就好,到底為什麼呢?綺繡,你知道答案嗎?」擺明就是明知故問,要引她親口說出來。

  一瞬間,答案險些脫口而出。

  愛。

  無視身分、財富、利益,那些金玉浮華都不列入考慮,也不樂見她委曲求全,當個無名侍妾,他要她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以「赫連夫人」之名。

  除了愛,還有什麼其他原由呢?

  她好開心,胸口暖烘烘又激烈震盪著,同時,強烈的悲哀亦隨之湧來,幾乎淹沒她,被愛的幸福,就像是水面上的泡沫,七彩絢爛,卻脆弱無比。

  為何是他?為何是他,逼殺她一家五口的共犯?命運的作弄總是如此荒謬無情嗎?讓他愛上她,她卻不能愛他。

  「我配不上你……我只是個婢。」她乾澀地說。

  「我不在乎……真可笑,我竟然也有說出這種話的時候。」他自嘲。老是勢利擺第一的他,難以置信自己的轉變。

  「為我得罪陸丞相,不值得,我不是那麼值得你拋開所有的女人。」別娶她,她包藏禍心,她是帶著惡意來的,她要殺他呀!

  別愛她,別待她好,別讓她覺得自己擁有幸福,別使她動搖,別害她畏縮,別把情況攪得更混亂……

  白綺繡咽咽唾,潤潤啞澀的喉,才再道:「你對我不瞭解,我的家世、我的來歷、我的親人、我遭遇過的事,我的一切一切,你完全不明白……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赫連瑤華握了握她冰冷柔荑,拽覆在自己掌心之間。「綺繡,關於你的一切,我會慢慢認識、瞭解,我有一輩子時間,弄懂我妻子喜愛的食物、喜愛的口味,她喜歡哪款顏色的衣裳?喜歡絲料?棉料?她愛讀書嗎?喜歡哪一類的?她最害怕什麼?蜚蠊?毛蟲?蜈蚣?蜘蛛?她是不是很愛嘮叨?她會不會河東獅吼?她會不會根本就是只披著羊皮的狼,又凶,又惡霸,又愛欺負人……」

  語尾,消失在他傾身向前,深深糾纏的四唇間。

  他低訴愛語,以無聲的方式,哺喂著蜜一般的甜甜呢喃。

  她沒有任何掙扎,任由他嵌抱于懷,任由他吻得深入,她非但沒有反抗,更在他哄誘之下,顫顫回應了他。

  一輩子……多奢侈的三個字呀。

  他跟她,不會有一輩子。現在,顯得格外珍貴。

  如果「現在」是她唯一能帶走的記憶,那麼,請容她放縱一回,暫時拋棄對他的恨、忘卻娘親的交代,此時此刻,他單純是個男人,而她是個女人,彼此間的吸引不夾雜任何恩怨。白綺繡抬起雙手,攀附在他肩膀上,將兩人距離拉得更近、更緊密,這是她頭一次的主動,教赫連瑤華欣喜若狂。

  他知道她性子淡若水,亦不習慣與他親密纏綿,每回他都覺得自己像個辣手摧花的登徒子,欺她青澀生嫩,那樣的誘惑,已夠讓人瘋狂,卻不及她此時舒展纖臂,擁抱他來得更魅人!

  赫連瑤華加深了吻,並且不滿足於親吻而已,他要更多更多,要她芬馥軟綿的嬌軀,要她的燃燒,要她的沉淪,要她的依靠,要她的情不自禁,要她的……愛。

  褪盡的衣裳,散落一地,探索的雙手,遊移彼此身上,他吻出一朵一朵的鮮豔紅花,花似火,炙熱狂燃,映襯她一身櫻色淡粉的絕美,而她,一反前幾回默默忍受般的柔順承歡,變成像只被逗弄後而發怒的貓兒,爪子深深陷入他結實臂膀,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甚至當他折磨人似地融入她甜美身子內,小嘴咬住他的肩,微不足道的噬痛,引發了另一波激情震顫,他喉頭滾出了沉笑,也滾出了低吼,不再虛耗一刻千金的春宵,展開淋漓盡致的歡好律動。

  貪婪不已的男人,傾開所有的女人,在書齋間小小椅榻上,燃燒熱情。

  赫連瑤華趁她迷亂嬌憨之際,哄著要她點頭,應允他的求親,他吻著她柔軟鬢髮時說了一遍,吻著她濕潤眼角時再說了一遍,吻著她輕喘紅唇時,仍說了一遍——

  「綺繡,點頭,說好。」

  惡魔撒下甜餌,嗓音如糖一般。

  他耐心十足,沒得到滿意答覆之前,他可以慢慢來……

  「乖女孩,我知道你愛我,你的眼神……你的身體……你的神情……你的每一根發,都在說愛我,是吧,綺繡,所以你沒有拒絕的理由,對吧。」

  「……」她想反駁,卻只能發出一聲一聲柔媚呻吟,他好故意用彼此交纏緊貼的身軀,騷擾她、迷眩她。

  她沒有愛他!沒有!沒有!沒有!

  別說這種話……別在她耳邊輕輕柔柔說出這種指控她的話——

  不實的指控。

  她沒有將眼神膠著在他身上,她沒有眷戀他的體溫,她的身體沒有牢牢記得他對她所做的所有事,她沒有……愛他。

  但,有人背叛了她。

  哭泣般的嬌吟,從她喉間深處,傾泄而出,當中夾雜了不該有的允諾。

  「好……」

  待她意識到自己的唇瓣說出了什麼時,已經來不及,達到目的的赫連瑤華毋需再忍,他完全放縱欲望,孟浪地沉埋在她既甜又軟的芬馥間,感受與她緊密不分的交融。他愛極了這樣,不僅只是肉體性欲的滿足,還有更多的互取溫暖,以及看見另一面的她。

  她雙鬢被汗水濕濡,粉腮紅豔豔,長睫顫著閉著,發出可愛的嚶嚀,在他身下無助攀附的可憐模樣,多教人想要再好好疼愛她一些——

  「赫連夫人。」他戲謔地這般喊她,玩笑口吻中,又帶了滿足唱歎。

  白綺繡,半個月後,成為貨真價實的赫連夫人。

TOP

第八章

  那是白綺繡不願意回想的過去。

  它已是漫長的六年前,對她,卻只是像昨天甫發生的事。

  嫁予赫連瑤華幾近一年,離世五年,直至蘇醒過來的現在,虛白了多少日子,她的記憶,仍然停留于「赫連夫人」那一段。

  白綺繡倦懶坐在靠窗小椅上,腕上自殘劃開的傷口完全不存在,只剩赫連瑤華大驚小怪取來各式藥膏,非得替她塗上的一抹淡綠,仍盤踞蒼白膚上。

  從沒想過,世上竟有金絲蠱這種東西,如此不可思議,如此的……教人求死不能。

  神奇的澄金色小蟲,花費數年,才在她體內孵化,死人的體溫本不該能孕育出金絲蟲,但無法否認的,它確實藏於她血肉之間,理由為何?誰都不能給個答案,她可以感覺到它正努力縫補這具傷痕累累的身軀,在尚未痊癒的腑髒間,吐著絲線……

  「別救我,拜託,別救我……」她傻氣地低首,想與它對談,希望它能聽見她的哀求:「不要再逼我去過那種矛盾日子,我不要,我會瘋掉……」

  它聽不懂,在她心口微微蠕動著。

  白綺繡頹然歎息,又無能為力。

  赫連瑤華求她活下來的念頭,竟然堅定至此……

  赫連瑤華……他看起來和她印象中的模樣不太相似,他變得削瘦,臉色奇差,淡淡鐵青、淡淡慘白、淡淡透著病態,以往的意氣風發呢?以往的俊美輕佻呢?

  她的死,帶給他如此重大打擊嗎?

  還無法行走的她,一整個早上便是坐在窗邊不動,四肢的酸軟刺痛日漸舒緩,不像前幾日完全使不上力,走路用膳或其他所有事都必須假他人之手——那個「他人」除赫連瑤華外,不做第二人想。

  他每件事都要親力親為,餵飯喂藥,抱她去曬曬暖陽,甚至是沐裕更衣拭發……無論她板起多無動於衷的冷硬臉孔,也嚇退不了他,他依舊用著她記憶中寵溺人的神情,耐心哄她逗她。

  成為他妻子的數月之間,她確實相當驚訝,赫連瑤華不似一般權勢在握的官吏,三天一妻五天一妾爭相進門,更沒有因為得到她,便失了最初的興致,他真的待她很好……或許「好」字仍不足以形容她所受到的專寵。

  物質上的供應姑且不論,他用心、他關懷、他在意、他體貼、他從不管自己回府時有多累多倦,都會先回房,看看她、抱抱她,或是撒嬌似地磨蹭磨蹭她的臉頰,與她話家常;他不將脾氣帶進房,無論前一刻在門外如何冷顏訓斤下人,來到她面前,永遠掛著輕笑,不會遷怒無辜的她。

  但她仍是覺得痛苦,在他身邊,她好難受,幾乎快要室息,他的溫柔,像在指控她的居心不良;他的癡心,變成一條佈滿荊棘的鞭,抽打她的意志……

  他越是疼她、愛她,她卻越不快樂,鬱鬱寡歡模樣,完全不像一個倍受愛情滋潤的女人,她逐漸枯萎調零。

  她明明就逃掉了,從這樣的窘境裏永遠逃開,她不用再面對赫連瑤華,結果,命運仍是不放過她,非得要她再經歷一遍折磨。

  「少夫人,外頭起風了,您待在窗邊冷,要不要扶您回床上躺躺?」

  一名眼熟丫環,堆滿甜美笑靨,手端補湯進房。

  怎不是赫連瑤華呢個白綺繡頗為愕然。

  「你……」白綺繡盯著丫環瞧。

  「少夫人,我是宛蓉呀。」

  「宛蓉?」難怪有股好熟悉的感覺。當年年方十五的小女孩長大了、漂亮了,稚氣的豐腴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鮮花初綻的嬌俏,變化好大。眉目間染著淡淡愁緒的白綺繡也不由得驚喜淺笑:「宛蓉,你變好多,變得美麗秀致呢。」仿佛昨日才見宛蓉豆蔻年華地在眼前,今日突然小丫頭變成大美人,好沒有真實感,如夢一般。

  她記得宛蓉比她小兩歲,現在看上去,年紀輕的人反而像是她。

  她的生命,停了五年,滯留在十八歲那年,宛蓉卻充實過著每一天,並未歇下腳步。

  「宛蓉原本還好擔心少夫人不記得我。」宛蓉在她椅畔停下,補湯先擱置一旁小幾上,再動手虛掩窗扇。她蹲低身,方便與白綺繡平視,笑著解釋自己出現於此的原因:「玲兒太年輕,手腳不夠伶俐,少爺不放心,便吩咐我,日後貼身伺候少夫人。」

  白綺繡點點頭,表示明白。

  「不過少夫人安心,這不代表少爺把您完全交給我,只有他忙不過來時,宛蓉才有資格喂少夫人喝藥呢。」宛蓉好似洞悉白綺繡眸裏一閃而逝的落寞猜疑——以為赫連瑤華被她連日來的冷漠激怒,不願再來受她的氣,便安排丫環來取代他——連忙補上這句話。

  白綺繡只是抿抿唇,沒應聲,不做任何反應,藉以掩蓋被看穿的窘態。

  「少夫人能復活重生,宛蓉好開心,真的。」宛蓉不知她與赫連瑤華之間的衝突氛圍,先前傳出少夫人割腕自殺定也是謠傳,瞧少夫人雙腕上哪有傷勢,不知是哪個混蛋扯出如此離譜的謊。宛蓉真心誠意道,笑得雙眸隱隱含淚。

  「宛蓉……」白綺繡動容著。

  宛蓉拭去眼角淚水,露出笑:「但最開心的人,非少爺莫屬,他盼了好久好久呢。看著之前少爺的辛苦,好替他煩惱,府裏人都說少爺瘋掉了,我也曾這般以為……」她端起藥碗,舀湯,仔細吹涼,再遞至白綺繡唇畔。平時換成赫連瑤華哄她喝藥,她不會順遂他的心意,立即會撇開螓首,消極地與他對抗,現在喂藥的人是宛蓉,她自然不可能為難她,便乖乖張嘴,將藥飲下。

  宛蓉又說:「您死去那一天開始,少爺近乎癲狂,先是抱緊您的屍……身軀,不允任何人靠過去,他滴水不進,就只是喊著您的名,像是要喚醒您,管事和德松都擔心他會撐不住,試圖用蠻力壓制少爺,逼他放開您,更希望少爺能放過他自己……結果兩人挨了少爺好多個巴掌,德松還險些被少爺咬下一塊膀子肉,總算是劈暈他。可惜這並非長久之計,少爺隔日醒來,情況依舊——不,是變本加厲,不知他是給德松劈傻了,抑或昏迷時夢見了神仙給的開悟,他突然找來幾十位元名醫,喝令他們調製保存屍身的藥方……」

  白綺繡不想聽見這些。

  她寧可無知,不去聽聞赫連瑤華在那段日子裏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她怕自己若聽了,便會心軟。

  但她來不及阻止宛蓉說下去,加上舀滿湯藥的調羹正巧喂進她嘴裏,截斷她開口時機。

  「少爺他呀不管眾人說什麼,他聽不進勸,一意孤行,全天下恐怕只剩他,還抱持希望,認定您會醒來。所以屋裏擺設,他不給人動,照常命人為您裁制新衣、嵌制珠花、梳盤髮髻,所有送進房裏的膳食,一定都要雙人份,即使您無法進食,也絕對不准漏您一份,就如同您仍活著時一樣。少爺那模樣,教旁人看了鼻酸。百花盛開時節,他會抱起您,去園圃,去涼亭,去櫻花樹下,去望月池畔,賞著繁花,遠遠便能聽見他對您說話的輕聲細語;夏季滿池荷花綻放,他會吩咐人駕著小舟,與您穿梭荷花蓮葉間……這五年來,少爺做出好多駭人的事,只要哪里傳來有長生不死的妙方或奇人,他便不辭辛勞往哪兒去找,尋回的藥丹——」

  「宛蓉,別說了,別說了……」白綺繡幾乎要捂住雙耳,發出哀求。她不要聽……

  「也是。那些說了沒有意義,現在少夫人蘇醒過來,少爺所做的都有了收穫,再如何辛苦,都能忘懷了吧。」宛蓉以為白綺繡是不舍聽見赫連瑤華為她而嘗盡的苦痛折磨,便識趣噤口,點到為止。

  喂完藥,宛蓉要扶她回床躺下,她搖首,仍想坐在窗畔,宛蓉只能依她,不過宛蓉也沒有閑著,取來玉蓖,為她梳頭綰發。

  白綺繡目光遠眺窗外,意識漫遊飄離,宛蓉方才的話,教她內心翻騰,她可以想像,赫連瑤華發狂的模樣、赫連瑤華失控的模樣、赫連瑤華傷心的模樣、赫連瑤華抱緊失去氣息的她,嘶吼著她姓名的痛苦模樣,她甚至仿佛能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咆哮、聽見他茫然無助地求她別死、聽見他明明是孤獨一人,卻仍摟抱她,薄唇抵在她耳畔,幽幽訴說情話的自欺欺人……

  她並沒有心思去注意到赫連瑤華進了房,接手宛蓉的梳發工作,手腳輕柔地將她及腰青絲一綹一綹梳順,他沒出聲擾她,不想破壞此時的靜美安詳,自從她醒來,待他的態度冰冷無比,應該知道他已查出她的身分,她也毋需再隱藏恨意,她不再對他笑,不再給予他往昔的溫柔。

  「宛蓉,能不能麻煩你……替我去一個地方?」她以為宛蓉仍在身後:「青龍街十巷最末,有戶白姓人家,我想知道他們的近況……」

  五年了,她娘親及兄弟……變得如何?平安嗎?

  「他們在青龍街的小市集裏,搭起小小粥攤,賣起三五樣粥品,生意不差,還算過得小康。」開口的是赫連瑤華。

  白綺繡倏然回頭,秀眉一蹙,抿著唇,又撇頭不理他。

  這些日子,她待他的態度便是如此,赫連瑤華興許已是習慣了,毫不以為意。

  「自從你死去的消息傳出去,你娘親似乎頗受打擊,她自責是自己逼死了你,仇恨讓她失去女兒,她無法再承受親人離世之痛,寧願捨棄仇恨,也只希望保全僅存的白家兩子。現在賣粥生活雖平淡,至少你兄長願意振作幫忙,即便雙腿不良於行,雙手已逐日恢復氣力,舀粥熬粥不成問題。」由她口中得知「白書亭」這姓名時,他便展開探查,將關於白書亭家眷的下落查個清楚。他知道,她會非常渴望聽見關於白家人的現況,果然,她默默聽著,沒作聲,沒有打斷他。

  娘……

  她好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弟弟……

  他們真的如他所言,生活平平靜靜,無怨無忮了嗎?

  娘親佈滿血絲的雙眼,紅得像蘊染了恨火,仿若昨日才聽見娘親憤懣抓緊她的手臂,要她儘快殺掉赫連瑤華,清晰震耳,她無法將赫連瑤華的話信以為真。

  曾是那般深沉的仇恨,有可能因她之死,而煙消雲散?

  五年裏,變化太大,大得她無法適應。

  「你若想見他們,我帶你回去。」赫連瑤華攏順她綢緞一般的細發,玉蓖擱回小幾,他聲軟如絮,輕道。

  「……不用你假慈悲,我的家人不會樂於見到你。」她逼自己無情回應。

  「綺繡,白書亭並非我所殺,你恨我恨得沒有道理。」他歎息,要與她好好談開疙瘩。

  「我爹並非你親手所殺,你卻避不掉‘共犯’的罪名……你和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們,悠哉品茗,談笑風生,戲謔商討著如何踢除擋路石,說著白書亭不懂禮數、不明白做人道理,欲除之而後快……你竟然還有臉跟我說‘綺繡,白書亭並非我所殺,你恨我恨得沒有道理’?」白綺繡本想冰冷回他,卻忍不住句句逼近的顫抖。

  擱在膝上的雙手沒有足夠力量能掄握起拳頭,狠狠捶打他,她的柔荑只能栗若秋風落葉,顫動著……

  「你敢說,你不曾動口附和過他們一句?你敢說,你心裏曾有抱持一絲絲與他們相反的善良念頭?你敢說,你發自內心同情可憐過白書亭這名勢微的無辜清官?你敢說,你夜裏後悔過害他死於非命嗎?!」她咬牙,淚水淌滿雙腮。

  他不敢說。

  她的指控,字字皆真,沒有任何一句是強扣上的誣詆。

  他曾經,與一群企圖殺盡白家人的「官」,一邊說,一邊笑,一邊輕佻地決定了她爹親的生死。

  擋路的石,一腳踢開便是,何必浪費時間去搬動它。

  脫口的話,猶如覆水,再難收回,尤其,它代表的涵義,是奪去活生生的性命一條,他沒有補救機會,她恨他……她真真切切恨著他……她不會原諒他了……

  口舌伶俐的赫連瑤華,竟也辭窮,辯無可辯。

  「後悔救活我了嗎?」她嘲諷一笑,淚水卻讓她的笑,變得苦澀。她曾留給他無知的幸福,是他的執著,撕破了幸福假像,才會挖掘出醜陋面容。若五年前她便死去,這個秘密便能永遠陪伴她,而他,就不會面臨今日無言的窘境,不會知道,他的愛情,給得分毫不值。

  「我不後悔。」

  「你為什麼不後悔?!」白綺繡使出最大,也是最微弱的氣力,傾身撲打他的胸口,每一次高舉雙臂都帶來扯緊的劇痛,每一寸肌膚、每一方筋脈都疼,仍遠遠不及她心中之痛。「你該要後悔自己的冷血無情!要後悔自己的助紂為虐!要後悔自己做過的每一件錯事!」

  「綺繡!」他制止她,怕她會弄傷她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被他鉗進雙臂裏的白綺繡依舊在掙扎蠕動,她想逃離他遠遠的,身子卻背叛她的意識,無法動彈,只能軟癱於他懷中,渾身所有力量僅能用於吐納吸氣,她喘吁吁哭喃:「你讓我好痛苦……好茫然……好迷惑……赫連瑤華,放過我,不要對我好……不要愛我……我不想殺你,不要給我機會……不要給我再一次的機會……」

  末了幾句,含糊不清,連她都快聽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赫連瑤華因為將她按於肩窩,又低首深埋在她發間,輕而易舉地,把字裏行間的掙扎聽得仔仔細細。

  「只要你重回我身邊,就算你想殺我,我也願意。」這再一次的機會,是他千求萬求才得來,他謝天,感激得無以復加,即便他知道了她曾是為何而來,他亦不改初衷,她因仇恨才接近他,那麼,她的仇恨,他甘之如怡。

  白綺繡哭泣顫抖,更因恐懼而顫抖。

  她想起了那一回……唯一的一回,她下毒殺他的記憶,會再重演嗎?

  會嗎?

  她好怕……她好怕那個自己。

  那個明明成為他的妻,允諾與他相互扶持,牽手共度的白綺繡,竟親手在他的參茶裏,添入致命毒粉,再揚起虛假笑靨,將參茶端至他面前,吳儂軟語地哄他飲下

  她是心如蛇蠍的女人,連她自己都膽寒無比。

  他待她如此之好,她仍舊下得了手,她指控他冷血無情,實際上真正冷血無情的人,是她。

  螻蟻尚懂感恩,禽鳥亦明結草銜環,她倍受他的寵愛與善待,非但沒給他同等回應,反而鐵石心腸傷害他……

  她不要當那樣的白綺繡,她想逃,帶著可怕的「白綺繡」從他身旁逃掉,逃到一個遠得無法傷他的地方……

  那一回,他飲下她端捧至唇間的茶杯,毫不防備,大口喝下,然後,在她面前吐血倒下,是她最深最深的夢魘——

  白綺繡成為人人稱羨的赫連夫人,已過數月,本以為赫連瑤華的寵溺僅像曇花一現,來得快,去得更快,等他膩了,便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美人兒身上,加上她並不懂博取丈夫歡心,撒嬌、情話呢喃、小鳥依人這類手段她一竅不通,她認為自己像一杯索然無昧的淡水,較她味香潤喉的飲品比比皆是,他不會獨鐘於她。

  她錯了。

  赫連瑤華不僅沒膩,對她的傾慕眷寵更是與日俱增。

  他很喜愛與她說話。

  對,說話。

  她不像他身旁虛與委蛇的佞人,忌憚赫連瑤華的官威及強硬後臺勢力,無不挑些動聽悅耳的諂言來說,可白綺繡不同,她雖不伶牙俐齒,卻有自己的堅持,遇上與她觀念違反的討論,不善辯的她,仍會努力爭個「理」字,赫連瑤華享受她的「有話直說」,像上回她的「清官論」,說來頭頭是道,企圖教訓他這位早早認清官場險惡的識途老馬,她讓他見識到世上仍有她這般單純天真的傻姑娘,以為人世不是黑便是白,沒有模糊地帶。

  她像以前的他,好像。

  滿心熱忱,立下宏願,想剔除掉所有罪惡,相信善有善報,相信因果報應,相信人只要多行善事,定能有福報。

  笨得好無知,笨得好可愛。

  而他也很喜歡不與她說話的時候。

  她文文靜靜地,為他研墨,眉眼間神色放鬆,眸子專注隨著他的筆移動,那時的她,像個認真好學的孩子,當他另外蘸了一支筆,遞給她,要她陪他一同在尺余白紙上隨心落筆,她會雙眼晶亮,一副躍躍欲試的期待,然後又抿嘴說「我會弄壞你的墨寶……」,直到他抱她坐到他腿上,疊握她軟軟玉荑,率先在紙上揮毫幾筆,她才會慢慢玩開,自個兒興奮地東畫一塊西塗一些。

  老實說……她的畫功,慘不忍睹,他五歲時的畫作,都比她美上好幾成。不過瞧她畫得好認真、好開心,他一點都不在意紙上成品會變成怎樣,他享受的是過程中她銀鈴清脆般的笑聲,及兩人間共度的甜蜜時光。

  白綺繡有時會為他所做的事而動容,打從心中感受到他的體貼和濃烈情意,她不是草木,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無法無視他的真心,正因為無法無視,他的疼愛,反而變成一塊石,沉沉壓在她的胸口。

  她完全沒有忘掉自己的用意,她是來復仇的,為她爹親,為她一家人所受的痛苦,討個公道——

  只是,她告訴自己,明天……明天她一定動手。

  到了明天,她又給自己另一個明天。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她在逃避,她自己清楚知道,這是逃避的藉口。

  她不只一次想過,若兩人的相遇,不帶仇恨,沒有目的,就是單單純純地,或許是街頭偶遇,或許是媒妁之言,或許又或許……那麼,她便能發自內心對他展露笑顏;她便能對於他的感情有所回應;她便能滿足於依偎在他身邊,當個最溫馴的妻,為他生兒育女——

  命運終究殘酷,她這只藏在殼裏的龜,縮著頭,就以為殼外世界的天空晴朗美麗,殊不知風雲變色的暴雨,正逐步逼近……

  這日清晨,她陪赫連瑤華用完早膳,並送他出府,赫連瑤華不似一般古板文人,視房外親熱為畏途,他從不在意旁人眼光,上馬車之前,他將她撈近胸口,低首便是熱辣辣吻住她微開小嘴,這種驚世駭俗的豪放大膽,無論來上幾回,她永遠都無法像他習慣,她羞赧欲走,他卻不放,加深了對她的探索,鮮紅雲朵飄上她雙腮,幾乎快占滿她巴掌大的臉蛋,教她腦門沸騰,理智、思緒全下鍋煮糊了一樣。

  他真惡劣,誘惑著她、迷眩著她、勾引著她、教壞了她,這個吻,絕不是只有單方面的享受。

  直至他的深鑿轉為淺啄,薄唇戀戀不捨地磨蹭她被吻得紅腫濕潤的豐盈芳嫩,她目光迷蒙氤氳,模樣茫然可愛。

  「乖乖等我回來。」他輕拍她粉色面頰,將她喚醒。

  「嗯……」她的臉要燒起來了就連早晨的涼沁微風,也吹拂不散渾身熱意。

  「快回府裏去,外頭風大。」赫連瑤華進了馬車,俊顏在車廂小窗後叮嚀,她仍堅持要目送他馬車離開才進府。

  馬車緩慢走遠,白綺繡便在身旁宛蓉的恭敬催促下,旋身欲入府邸內,眼尾餘光瞥見對街街角佇足的人影,不由全身一僵。

  娘親?

  白夫人立于不遠處,白綺繡不知道她在哪兒等了多久、看見了多少……更不知道娘親怎會守在赫連府外。

  「宛、宛蓉……我想去前頭買些東西,你先進去吧。」白綺繡想支開她,去見娘親。

  「咦?少夫人要買什麼,吩咐宛蓉去就好了呀。」

  「我自己去才不會買錯,你進去,先替我熱一壺茶。」白綺繡這回不給宛蓉多嘴的機會,便一逕往娘親所在的街角步去。

  白夫人先行一步往更隱密的小巷走,母女倆保持約莫十來步距離,一前一後,白綺繡忐忑不安極了,不時回首瞧有沒有人跟隨而來。

  早晨的街,靜謐安詳,只有兩道鞋履聲相隨,終於,白夫人在僻巷一處矮牆旁停下腳步。

  「娘……」

  白綺繡怯怯喊。娘親應該是來責備她,她成為赫連瑤華妻子一事,並沒有知會娘親,這樁婚事,沒有洋洋喜氣,也不會有善終,她總有一天會親手結束掉它,可她不敢讓娘親知道,即便它短暫,她都想珍惜它破滅之前的每一時、每一刻。

  「綺繡。」白夫人臉上不見慍怒,甚至對她露齒微笑,臉上刀傷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明顯,她溫柔挽起白綺繡的手,母女倆並肩坐在矮牆旁突起的石階上。「你嫁給赫連瑤華這麼大的事,怎麼沒先跟娘討論?娘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見赫連瑤華迎娶府上婢女,但沒想到那婢女是你。」

  白夫人口氣不像質問,倒是陳述罷了,而她也沒給白綺繡解釋或說明的機會,又開口,這回是誇獎了:「做得好,你已經成功接近他,真的太好了……告訴娘,他待你好嗎?信任你嗎?」

  白綺繡堅定點頭,沒有半絲遲疑。「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白夫人滿意微笑,突地塞了一包東西到她手心,白綺繡低頭看去,是個小小紙包。「那麼,現在就是你動手的好時機!」

  白綺繡豁然明瞭那紙包裏竟是毒.

  「娘——」白綺繡險些要甩開那仿佛會燙人的玩意兒,若不是她娘親握得這般牢,她真的會。連白綺繡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時發出哀求聲音的人,竟會是她,她在替赫連瑤華求情,求取一條生路。「娘,您聽我說,赫連瑤華他他並非如外傳萬惡不赦,他雖不是善人,也不會惡意去欺淩人,爹的那件事,不是他出的主意,他完全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利益,他——」

  白夫人慢慢轉頭望向她,慢慢斂去笑容,慢慢地,問她:「你被他……感動了?」

  「我……」

  「所以剛剛在赫連府邸門口演的鶼蝶情深,不是作戲騙他?而是真的想與他當一對恩愛夫妻?」白夫人語調無比冰冷,方才的慈愛軟笑消失無蹤。「……你愛上他了?」

  「不!我……」「沒有」兩字,如魚刺梗住喉間,無法吐出,尖銳地教她咽喉一緊。

  我沒有嗎?她自問。

  我沒有。她否定了。

  我沒有……她在心裏重喃了一遍。真的真的沒有……又一遍。

  她的反駁卻遲遲沒能化為言語,從嘴裏堅定說出來。

  「我是叫你來報仇,結果你心思全放在談情說愛上?你忘記你爹是如何慘死嗎?你竟還替仇家說話?!枉費你爹那般疼你!」白夫人痛心疾首,雖沒動手打她,然而森冷若冰的目光,比狠摑白綺繡一巴掌更教她恐懼。

  「娘,我——」

  「好呀,你去做你的官夫人,享你的榮華富貴,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白家沒你這種不肖子孫!」白夫人氣得掉頭便要走,白綺繡匆匆跪下,緊緊揪住她的衣袖。

  「娘……您別生綺繡的氣!綺繡沒有愛上赫連瑤華!我有打算要刺殺他,我在找機會……我沒忘自己為何進赫連府裏,沒忘自己為何留在他身邊,我跟他不是恩愛的夫妻……我沒有愛他……您相信我……求您相信我……」白綺繡不斷否決,眼淚卻比她脫口說出的字字句句來得更急更快,晶瑩水珠紛紛滾落。

  明明只是說出短短幾句話,為何胸口那麼疼痛?好似體內某部分被迫撕裂開來,鮮血淋漓……

  「……」白夫人不說話,仍然背對她。

  「娘……請相信綺繡……綺繡恨他……好恨他……」

  恨他左右她的情緒,恨他掌控她起伏翻騰的掙扎,恨他為何要是赫連瑤華……

  白夫人跟著蹲低身,展臂抱住白綺繡,慈愛輕拍她的背,與她一塊兒掉眼淚:「綺繡……娘錯怪你了,是娘太心急,別哭……你的委屈娘知道,娘全都知道,要你待在那種男人身旁,與他假裝卿卿我我,你受苦了……」

  白綺繡只能顫抖哭泣,娘親的擁抱該是教人心安無比,此刻卻令她冷得發起哆嗦,渾身寒冷不已,特別當娘親用著輕如綿絮的和藹軟嗓,在她耳畔柔柔說著那句話時——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