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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俏夥計【嚴家當舖之二】[全文完]

俏夥計(嚴家當鋪2) 作者:決明

做當鋪這一行,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
可有個莫名其妙的大男人上門來說要典當自己的心
她從成為當鋪櫃檯夥計以來,還真是頭一回聽見!
好,既然這男人把自己的心當成一樣商品
她就在商言商,要他把心挖出來,以完成典當手續──
呃,她本來以為對方聽到她的要求會摸摸鼻子識相走人
可他非但不走,還很「豪爽」地拿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這下好了,人家受了重傷,只得讓他「連人帶心」留下
她呢,則因為故意「刺激」人家,被罰得負責照料他……
說實話,他是她所見過最奇怪的人了
明明走起路來步履蹣跚像個老人家,面貌卻是俊俏年輕
明明說話聲粗啞難聽活似狗拉二胡,笑容卻是溫柔陽光
而這樣的一個男人,還被公孫鑒師評定為價值連城──
哎,她是看不出來這男人到底哪裡值錢啦
她只知道,她歐陽妅意,喜歡著這個奇怪的男人!
她一向喜歡聽他用破鑼嗓對她說著甜蜜蜜的情話
可當他鼓起勇氣,對她吐露深藏在心裡頭的秘密
突如其來的恐怖打擊讓她腦子裡什麼也不能想
只有直覺回答他三個字:「好噁心」……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

  橫批:萬物皆可當。

  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艷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唸唸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嚥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誆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

  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他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啥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要講的,是第二個「流當品」,那位姓歐陽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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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瘋子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而且一個緊接著一個,讓人連喝口茶喘息的機會也沒有。

  「我想典當……」身著粗布衣的年輕男人,笑得好憨實,嚥唾,站在櫃檯前,怯怯開口。

  當鋪櫃檯俏夥計笑如春花,甜美似蜜,彎彎水眸盈盈含波,彎彎紅唇似粉櫻盈嫩,嬌嗓軟膩有禮,聽了教男人酥骨、教女人自慚形穢,以絕美笑靨安撫第一次踏進當鋪而誠惶誠恐的男客。

  「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當鋪守則,上門皆大爺,要端出最艷光四射的模樣,好生伺候,怠慢不得。

  喀。「這個……」

  「醬菜?」一個烏漆抹黑的大罈子擺在面前,她猜測不出第二種可能。「是哪位頂尖名廚醃製的?」若是喊得出名號的廚子,醬菜也值錢,當鋪同樣收當。

  「不,是我爹的骨罈……我準備上西京趕考,盤纏不夠,我爹他生前心願便是見我考取功名,昨夜他向我托夢,要我抱著骨罈將他暫時當掉無妨,他會化成銀兩保佑我出人頭地,等我高中狀元,風光回鄉再贖回他,我這個不孝兒雖然感到羞恥——」

  啪喳。俏夥計嫩軟軟纖指握著的毛筆應聲折斷,幾滴落墨濺在精緻白皙的無瑕臉蛋及青筋突生的手背上。

  不到半個時辰,又有人上門。

  「姑娘,我想典當……」

  俏夥計繼續笑若迎風搖曳的小白花,清新可愛,長睫覆在甜瞇起來的眼簾上,不因先前的怪客而打壞招呼下一名客人的好心情。「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心裡默念著當鋪守則,甜甜甜甜,除了甜,沒有其他雜質,剛剛的瘋子,當成上輩子遇見的路人甲,馬上拋諸腦後。

  喀。「這個。」

  好幾卷軸子,啪地擺上桌。

  「畫軸?」這個正常許多,比起當骨罈,這才像樣。「是哪位名師大作?」真跡遺作最值錢,當鋪砸大錢收購或收當,起跳都是幾百兩。

  「我畫的。雖然我現在沒沒無名,但我總有一天會成為名畫師,我的畫作沒賣上萬兩也有千兩價值!」唰地拉開幾幅畫軸,秀出絹紙上的瀟灑墨跡:「你看我畫的山多縹緲靈氣!我畫的水多清澈透亮!我叫聽雨居士,你記住,我一定會大紅大紫,上門求畫的人絡繹不絕,這一幅我勉強賤當個五百兩就好——」

  啪喳!筆斷,墨濺,俏顏上又噴上幾點髒污。

  再半個時辰,第三位客人踏進當鋪。

  「我想典當……」

  「想當什麼?」俏夥計嘴角笑容僵硬,相當勉強地維持住它,所幸人美笑容甜,無損當鋪以客為尊的宗旨,但她的應答已經開始精簡。

  喀。「這個……」

  櫃檯中央,放著一大碗公的液體。

  「水?」盛在大碗裡清清澈澈晃動的玩意兒,沒有飄來酒味,不是酒,沒有酸味,不是白醋,只差幾條大肚魚優遊就很熱鬧。

  「什麼水?!你太不識貨!叫你們鋪裡玉鑒師出來,他才會知道這是啥好東西!」客人一臉嫌惡她的短淺目光,氣惱她竟敢說他帶來的寶物是水!

  「公孫鑒師恰巧不在。請問……那是什麼?」俏夥計不恥下問,很想弄懂對方的典當物是何物,她左看左看,還是一個字,水。

  「這是仙水!我三步一跪五步一磕到仙山仙泉去求來的寶貴仙水!喝下它,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老人還童,成人延壽,小孩好藥養,男人久久不衰,女人年年一十八!」

  啪喳——

  又半個時辰,第四位客人,緩慢而蹣跚地來到櫃前,破鑼嗓子沙啞難聽,像喉頭梗有好幾塊大石,阻礙了說話速度,俏夥計以為是七旬老者,一抬頭,很驚訝看到它出自於一位男子,一位——

  很特別的男人。

  他笑著,五官都有笑意,相當乾淨的年輕男人,但太瘦,衣擺因為包覆的身軀太過單薄而輕輕撩飛,筆直黑髮比夜幕色澤更深,就算不綁不束地任它如隨手揮灑的落墨,它依然像山澗裡輕緩洩下的流泉,滑過他的鬢、他的頸側、他的肩、他的背,轉折之處,染上日光閃閃的亮,他衣著打扮很簡單,滾著細銀邊的米色斜襟長袍,素雅黹紋淡淡的,並不明顯,朱紅色盤扣,是衣上最鮮艷的顏色。

  她會用「特別」兩字形容他,不是單指他的面貌或衣裳,他五官精緻,像薄胎透光的瓷,細細描繪一對飛揚卻不粗濃的眉,認真勾勒一雙深琥珀色眼眸,往下延伸的挺鼻,薄長的唇,相當俊俏,可她不認為他會比鋪子裡的鑒師公孫謙出色,論俊逸,他是差公孫謙一截,臉色也太白,沒有男人浸濡在陽光下曬出的健康麥色、沒有男人勞動之後衣裳透露出來的汗水酸臭味……他最特別之處,是他的聲音,是他的步伐。

  老人一般的聲音。

  老人一般的步伐。

  「我想典當……」四個字,從他喉裡擠出來,像耗費千辛萬苦之力。

  「當什麼?」是故意裝出來的怪聲吧?哪有一個長那副模樣的男人,卻有狗拉二胡的刺耳淒厲嗓?

  沒有東西擺上桌的喀聲,只有他,用破碎的喉,說著:「我想典當我的心。」

  啪喳!第四枝毛筆,下場與前三枝如出一轍,活生生腰斬,它吐出的黑血,不甘心地又一滴濺在屠殺它的劊子手臉上。

  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了一些瘋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了一些瘋話。

  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吞忍下火氣,還得維持假笑,跟他們說——

  「骨罈我們不方便收,我們鋪裡有養狗,我怕等您取得功名回來,令尊遺骨恐怕會半根不剩。」實際上心裡最想做的是一拳打穿骨罈,抱出骷髏老爹的腦袋,拜託他別對自己兒子托些怪夢,誤導他以為當鋪是干慈善的。

  「等您的畫作在外頭有幾千幾萬兩的價值時,我保證以五千兩收受您的大作。」暗地裡冷嗤這種鬼畫符會紅,天理何在?她隨筆撇撇都比那美太多!

  「我現喝一口能飛到當鋪屋樑上的話,我一萬兩向您求售,請您割愛。」然後搶過水碗咕嚕嚕灌下,她人仍穩當當坐在櫃檯,沒飛天、沒成仙、沒返老還童,號稱的鬼仙水,屁效也沒有!

  一而再,再而三……一而再,再而三……她忍耐限度,就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三次而已!

  第四個上門的倒楣鬼,得不到俏夥計隱忍怒氣的寬容!

  她,終於發作,怒吼一聲,跳起來,探手,撈過他的衣襟,惡狠狠將他扯往面前,隔著櫃檯欄杆死瞪他。

  「挖出來呀!你挖出來我二話不說,三千兩當給你!」艷麗芙顏上一片冰冷,像小獸威恫地猛吠狂叫。

  識相的傢伙,摸摸鼻子就該滾!

  心若挖出來,就算有三萬兩也沒命可花,哪個蠢蛋會做?!

  偏偏他不識相,偏偏他是蠢蛋。

  「我不需要三千兩,幾文銀就夠了。」破嗓因她的話而溢出笑聲,連笑,都是粗磨嘶啞,她才發現,他不是刻意佯裝,他聲音本是如此。

  突兀。好像眼睜睜看著一個身穿金縷富裳的有錢人,蹲在街邊乞討好心大爺們賞口飯吃的突兀。

  儒淨的男人,不純淨的粗嗓。

  她的錯愕還沒完,下一個刺激又來。

  「請借我刀。」啞礫的嗓,不失禮數地提出要求,無視自己衣襟正淪落憤怒小拳的扭緊之中。

  俏夥計不是被嚇大的,惡劣手法她見多識廣,以退為進的客人比比皆是,更遇過狐假虎威的癟三,卻不曾碰過有人回答得教她啞口無言。

  借刀?

  她不懷疑現下若拿出刀來,這個白瓷般的男人就會立刻把活生生血淋淋還在跳動的心臟挖出來給她看!

  他是在和她較量氣勢嗎?

  誰先退縮誰就輸,另一方就佔了上風?

  他在試探她的膽量?

  她在掂量他的虛實?

  是他敢?或是她敢?

  一股傲氣,逼迫她賭了!

  她自暗藏在纖美白嫩的小腿腿側操起鋒利薄匕,朝桌上重重一擺,刀身上炫亮危險的鋒芒,同時反照於她粉凝無瑕及他面若冠玉的容顏上,她在看他,看他是不是真敢拿刀挖心,更等著看他下一刻拔腿逃出當鋪;他在看她,看她那雙美麗靈活的眼眸裡充滿了挑釁,燦燦如星,是她本屬姣好外貌中,最光采奪目的部分。

  「多謝。」他朝她頷首道謝。修長且細瘦的五指緩緩握攏刀柄,匕芒閃過的速度太快,彷彿天際劃過的閃電,歐陽妅意眼簾一瞇,再看清楚時,那柄她慣用的防身武器,已經沒入他的胸口。

  他仍是笑著,下一瞬間就準備將刀刃橫切,在胸口破個大洞。

  「可惡!」反應過來的俏夥計躍上櫃檯桌面,區隔櫃檯與客人的大鋼條,本用以預防突發情況時會有不肖人士闖進櫃檯壓制當鋪人員,眼下卻變成最大阻礙,她努力伸長手臂,一手反握住他執刀的大掌,一手張開虎口貼於他胸口,硬生生擋在匕柄前,讓它挪動不了半寸。

  他略微吃驚,目光從插著匕首的胸口挪往那小巧的滲血虎口,再沿著那只秀纖手掌、手腕、手臂,一路望回它們主人怒顏上,她幾乎是整個人都擠壓在大鋼條上,小臉扭曲,被貼臉鋼條擠皺了粉頰,眼歪嘴嘟,美嗎?不,任憑哪位天仙下凡,擠成那副德性,誰還有本事美?

  但……

  「你這麼缺錢嗎?缺錢缺到挖心來賣都在所不惜?!」歪臉小人兒被迫側著身子、扭著頸子,想吠人也無法當面吠,越吼反而越生氣了。

  「我不缺錢。」他想將匕身轉向,不讓它的鋒利深深陷入她的細皮嫩肉裡,那看起來好痛,血都染紅她的掌心——比起匕身泰半沒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沒有痛覺。

  「不缺錢更該死!」不缺錢拿刀挖什麼心?!犯賤嗎?!

  「我全身上下,只有心最值錢,我沒有想靠它典得多少銀兩,我只聽說進了當鋪的典當物,有三個月取贖期,我希望在當鋪裡,借住三個月。」短短幾句,他說得瘖啞,她聽得痛苦——毫不悅耳的粗磨破鑼,更得費神細聽才懂他說些什麼,教人心不曠神不怡!她才懶得去仔細聽他的啞嗓說啥屁話!

  「你給我不要動!從頭髮到腳趾頭都不要動!你等著!你敢再給我動那柄匕首試試!等著!」怒娃在鋼條後頭撂狠話,確定他乖乖頷首,並且鬆開握於匕柄的手,雙臂垂放左右腿邊,放緩吐納,立正站好,讓自己保持到「從頭髮到腳趾頭都不動」的境界。

  櫃檯右側的小門被猛然拉開,怒娃躂躂殺出來,全當鋪裡女性僱員統一穿著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在她身上營造出全然回異的氣質,其他姑娘穿出了絲裳的端莊和柔美,她穿來卻像頂頭那片湛藍蒼穹,陰天的變臉,晴天的清澄,隨時都會發生變化,現在,當然是雷雨交加前的滿天烏雲。

  她長髮綰成圓髻,簪有簡素珠花,點綴於墨色青絲上,產生畫龍點晴之效,額際幾綹髮絲垂下,宛如湖畔迎風青柳,隨著她的腳步而輕快活潑地彈跳舞躍,此時它晃動的弧度加大,原因無他,只為她腳步匆忙,衝上前來扁他一記。

  啪!

  在他仍細細端詳她之際,驟風突來,熱熱、辣辣的,從左頰上蔓延開來,他才發覺,怒娃不跟他客氣地賞他一個摑掌,聲音清脆響亮,迴盪當鋪大廳,力道之大,他開始感覺到一絲絲的痛。

  「瘋子!」她氣沖沖打完他,將他推往寬敞長椅上坐定,一面揚聲朝當鋪其他人揮手嚷嚷:「快去找大夫來!快點!」

  有人探頭過來看,驚覺男人胸口插了柄匕首,當鋪一陣嘩然,忙著去請大夫的人去了;忙著尖叫的膽小女婢持續捂嘴尖叫;忙著碎嘴囉唆的帳房同樣不停嘴地直問「發生何事?」、「誰捅他的?」、「是妅意的刀!」;忙著通知全當鋪出事的小廝已經跑遍後堂,喚出更多人到大廳來看熱鬧。

  歐陽妅意按住他的肩,鎖眉死瞪她自己的匕首。

  拔起來會不會「噗」地一聲大量血液噴濺出來?

  以她此刻站的位置,閃不掉吧?

  她不想被鮮血灌頂、不想被鮮血洗臉……

  為什麼這個男人心窩口上挨了一刀,還能呼吸平平穩穩?書冊裡寫著被捅刀的人,不都喘個兩聲就嗝屁了嗎?!他沒彌留,沒斷斷續續交代遺言,沒邊說邊翻白眼,他現在的模樣,與他方才踏進來說要典當他的心時,沒有太多差別,除了他白皙的左頰多出一個鮮艷紅手印。

  匕首沒入米色衣料中,埋得很深,至少有半截匕身全進了他身子裡,鮮血濕濡前襟,只在方寸部分,沒有亂七八糟將他的胸前衣裳弄出一大片紅通通的駭人血海,或許是匕首堵住了傷口,但匕首鋒利的前端沒有刺傷他的心臟嗎?

  俏夥計滿腦子運轉著太多念頭,最末了只化為一句話:「你給我撐著別死!」

  這句話,她吼完,覺得像多餘的,他眸光清明澄澈,半點也沒有重傷之人該有的氣虛及痛苦。

  很快的,大夫來了,更麻煩的是當鋪當家嚴盡歡也來了。

  大夫是來救人的,嚴盡歡是來罵人的。

  男人被送到後堂客房去緊急救治,歐陽妅意則被嚴盡歡揪擰耳朵,拖到側廳開鍘伺候——

  「我說了嘛,是他自己捅的,我絕對沒有拿匕首插他——是,匕首是我的沒錯,但……」歐陽妅意再三解釋,喉嚨好幹,都快說破嘴皮子了,嚴盡歡仍舊是那副悠哉啜茶,眸子卻冷瞪過來的姿態,偏偏這也是她最怕見到嚴盡歡端出來的當家模樣。

  她歎氣,繼續替自己澄清:「我哪知道他會噗滋一聲就拿刀捅自己?他連個招呼都沒打,發生得太突然了嘛,就算我想阻止,也被鋼條卡住……可是你看,我真的努力過,瞧,我的虎口也割傷了。」趕快遞上柔軟小掌,要當家親眼見見她為了搶救瘋子而受的傷。血已凝結,糊在虎口上,刀傷被血跡蓋住,興許是傷口不大,她完全感覺不到痛,方才急著阻止瘋子,壓根忘了自己的傷。

  真可惜,要是它還在冒血,更能博取同情。

  嚴盡歡掩上杯蓋,瞧也不瞧她虎口上一丁點兒大的小小割傷,茶杯放回檀木小桌上發出的輕巧喀聲,教歐陽妅意心驚膽戰。

  嚴小當家清清喉,準備回擊:「匕首向來藏在你的裙下,你與他,隔著鋼條,他如何能動手翻開你的裙,再從你腿下摸走匕首捅自己一刀?除非——是你自己取出,遞給他,然後再用你的壞嘴刺激他、逼他,才會造成今日局面,不是嗎?」關於這點,某人廢話一堆,避重就輕仍沒提到半字,企圖粉飾太平,有脫罪之嫌。

  「呃……」完全被說中。辭窮的歐陽妅意趕快向嚴盡歡身旁杵著的夏侯武威使眼色。

  救我!武威哥!快救我——

  夏侯武威接收到她的求救,只能愛莫能助地聳肩,再補充一句無聲唇語——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招了吧。

  最後一根浮木也滅頂,歐陽妅意求救無望,俏臉垮下,消極自首。「是……匕首是我拿給他的,也是我拿話激他。他要來典當他的心,我很氣,以為又是一個來亂的,所以才同他說『挖出來三千兩當給你』,我嚇嚇他而已嘛,誰知道他真捅……」歐陽妅意全說了。要賞她死刑請盡快,不要凌遲她,嗚。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檯的,要有坐櫃檯的樣子?」嚴盡歡纖白食指,規律地在桌面上敲呀敲,一聲一聲叩叩叩。

  「有。」笑容要美、嘴要甜、姿態要柔軟、招呼要狗腿諂媚,她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檯的,就是當鋪門面?」叩、叩、叩。

  「有。」長髮要整齊盤起,不可以披頭散髮,撲淡妝,不可以濃妝艷抹,衣著得體,不可以過分裸露,當鋪是當鋪,不是妓院,雖同樣賣笑,要高雅而不俗艷,她也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檯的,無論多想打客人,也不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進行,要嘛,就拖到側廳去『處理』?」叩、叩、叩、叩。

  「有……」不能讓其他客人看到當鋪粗魯野蠻的一面,面對惡客,可以用暴力相抗,扁得對方沒膽再上門來搗亂,但嚇壞其餘無辜客戶,是當鋪大忌,她都有說過。

  敲桌聲,停下。

  「你卻讓他直挺挺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匕首捅自己?」嚴盡歡柳葉細眉挑揚,娃娃嗓可愛,可惜這份可愛無法將聲調裡的凜冽給中和掉。

  「我以為他不敢嘛……」正常人確實都不敢呀!那可不是隨手拿刀割一段頭髮下來的小事,而是……

  「你最好祈禱那男人能活著離開當鋪,他若死,害當鋪變成凶宅,我保證,我一定要你跟著他陪葬。」直接把她歐陽妅意捆捆打包,塞進男人棺木一角,陪他一塊兒被白軟軟的蛆蛆兒吃干抹淨,只剩白骨一堆,做對亡命鴛鴦!

  歐陽妅意苦喪俏臉。她連那男人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不要跟他一起入殮啦……

  「小當家,大夫準備要走了。」婢女春兒前來稟報客房現況。

  「人是活是死?」嚴盡歡只擔心當鋪裡會不會掛掉一個陌生路人,以後多條冤魂在夜裡的當鋪中胡亂閒逛,帶來陣陣陰風,嘴中含糊著「還我命來」。

  「活的,不過大夫從房裡出來直搖頭,一臉苦惱……」八成是傷太重,連名醫也只能歎氣再歎氣。

  「你還待在這裡發什麼愣?」嚴盡歡不客氣地抬起腿,綴滿銀珠的繡鞋賞了歐陽妅意小俏臀一記踢。

  「呀?」歐陽妅意魂歸來兮,美目瞠大大的,不解其意。

  「還不趕快去客房看看男人的情況?求他不要斷氣。」他斷氣,有人也得跟著斷氣哦。

  「……哦。」歐陽妅意乖乖不頂嘴,她才不想自討苦吃,得罪嚴盡歡,吃不完兜著走。難得小暴君長袖一揚,允准她快快退場,管她叫她去哪處刀山油鍋,她歐陽妅意都願意去,只求別再留在側廳裡,被嚴盡歡用眼神將她挫骨揚灰。

  謝恩可免,微臣退下。

  歐陽妅意走出側廳,踩著透過葉梢而灑落的日光光點,步出側廳小園圃,跨過月洞門,拐向小湖曲橋,又穿過一小片桃花林,來到後堂客房,在後堂前的長廊巧遇大夫,她隨口問了一句「他傷勢如何?」。

  大夫只是搖頭。

  光搖頭,誰懂呀?是不打緊,還是沒救?

  「老夫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種事……」大夫補上一句完全無助於解惑的歎息。

  哪種事呀?說得含糊不清,根本就在吊人胃口!

  「總之,這幾日讓他好好調養,老夫留了些藥膏在桌上,傷處的話……嘖,唉,怪。」大夫走遠,仍是搖頭連連。

  最後那個「嘖,唉,怪」是什麼鬼東西呀?!是「嘖,刀插破心臟,唉,回天乏術,怪老夫醫術不精」的超簡潔濃縮句子嗎?!

  想起嚴盡歡的陪葬恫嚇,歐陽妅意機伶伶打了個哆嗦,趕忙閃進客房看看男人斷氣了沒,他若死,她扁也要給他扁回魂!

  兩片鏤花門板「咿呀」推開,省去敲門的累贅——就算敲了門,她也不奢望病人爬起來為她開門,她還是自個兒來吧。

  客房雖名為客房,實際上不特別為了迎客而設,當鋪又不是客棧,不會準備房間來養蚊子,於是,客房裡塞滿好幾件大型典當品,庫房放不下的,或是堆了幾十年沒動的佔位置廢物,便往這兒丟,光是屏風,客房便有六七件,幾桌三張,衣櫃箱疊起來十來個,古董大床三組,他躺在最靠牆的那一張木床上,想看他的傷勢,勢必要先爬過並放的兩張大床。

  她的匕首,平躺在門旁圓桌上,刀身有血跡,光想像它從男人胸口被抽出來,會是多可怕的痛苦,幸好,她當時不在場,眼不見為淨。

  她靠往床邊,仍舊與他有段距離,他閉著眼,面容無比安詳,像熟睡,也像人往生一樣無聲無息,她想更確定他的情況,便爬上古董床,輕手輕腳,像只偷貓,以跪姿挨近他,水燦燦的眸,眨也不眨,看見他染血的胸口緩而規律地起伏,她大鬆口氣。

  「幸好,不用陪葬……」太得意忘形的吁笑,從粉唇裡流洩出來,她明明只是咕噥自語,音量小到不能再小,但她說完同時,他雙眼睜開了,他捕捉到她來不及收回去的咭咭竊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他誇獎她,發自內心,真誠讚歎。嗓雖支離破碎,一樣不失懇切。

  她繃緊臉,不笑給他看,心裡依舊相當惱他,她為他這個陌生人,慘遭嚴盡歡教訓,還心驚膽戰地擔心著自己得與他合葬,剛剛讓嚴盡歡擰扭的耳朵到現在仍會痛。

  「你這個瘋子,想死也別往咱家當鋪來!」她撇唇酸他。人都躺在床上只剩半口氣了,還說什麼她笑起來真好看,怎麼?以為會看到牛頭馬面來勾魂,沒料到出現面前的竟是她,所以心生感激,不由得讚歎謝恩是嗎?

  「我並沒有想死。」

  「都拿刀捅心窩,還叫沒有想死?!」她差點失手在他胸口傷處狠捶一記,幸好,粉拳舉高高,快落下之前,被最後一絲神智喝停,否則她真的有可能得被迫和他葬一塊兒。

  「你說要先看到我的心,才允我典當。」他緩慢說著,雖非指控,但一派無辜的神情,確實令歐陽妅意感覺到他的語意就是——一切都是你叫我做的,我乖乖聽話而已。

  她翻白眼:「你聽不出來,那是一種要你摸摸鼻子,認命滾出當鋪的拒絕嗎?誰會蠢到去挖心出來典當?!當到銀兩你有命能花嗎?!難不成要我燒紙錢給你?!」順便再上兩炷清香!

  他準備從榻上起身,她瞪他,雙手比意識更快一步,按在他肩上阻止他的蠢動。想幹嘛?!不乖乖躺平休養,起來做什麼?!想扯裂傷口,讓血噴灑出來,再掛掉,然後害她一起被嚴盡歡推進棺木裡嗎?!

  「我沒事,真的,那種小傷,我已經痊癒了。」他啞然說著,一字一字,明明笑著,破嗓卻不如他淺笑來得明亮。

  「這番話,是休養十天半個月的人才有資格說,而不是一個在半盞茶前才拿匕首捅心的瘋子能說的。」歐陽妅意不客氣地堵回他的話。

  痊癒?見鬼了才會在短短眨眼間就痊癒!

  而小傷這種說法,她也抱持高度懷疑。

  匕首捅心,書上最愛用的自殺手段之一,通常只要一刀,就會斃命。小傷?鬼才信哩。

  他不同她爭論,任由她將他按平於榻間,他的雙肩感覺到她大半重量,她確實是用了極大蠻力想制止他起身,就是怕他又扯裂傷處、弄傷自己,她撐著手臂,伏在他上方,近距離地佔據他的視線,可愛的兩綹柔軟髮鬢,垂落她氣紅的粉頰邊,襯托巴掌臉蛋的小巧精緻。

  「我不是瘋子。」他已經從她口中聽見這兩字太多回,他並不希望被誤解……多怪呵,若是其他人視他為瘋子,他不會多費唇舌解釋,是瘋是傻,是智是憨,又何妨呢?

  何以面對她時,他卻產生了解釋的念頭?

  「我說過,我是來典當的,是你要求要看我的心。」他照做罷了,又怎能說他瘋呢?要他挖心的人是她,指控他是瘋子的人是她,氣他拿刀捅心而賞他巴掌的人,也是她,難道……這便是俗稱的「女人心,海底針」?

  「誰會拿心來典當,你擺明是來找我麻煩。」她重哼。

  「我看見貴鋪外頭張貼『萬物皆可當』的聯子。」

  「又是一個被騙的笨蛋。哪有可能萬物皆可當?總要有點價值的東西才行啦!」歐陽妅意老早就提議該將「萬物皆可當」的橫批改成「廢物別進來」,偏偏鋪裡沒有第二個人支持她的想法,說是會破壞當鋪生意,可他們都不知道,成天面對淨拿些怪東西來典當的怪人,她還沒精神崩潰連她自己都很驚訝。

  當骨灰罈當鬼畫符當假仙水是小事,當清白當青春當愛情當武林盟主當昨夜偶發的春夢她也遇過,現在再加上一個來當心的他,她真的快見怪不怪了。

  「我的心,很值錢。」他認真說道。

  「我的心,也很值錢呀。」呿,對每個人而言,自己的心都嘛值錢,沒心就沒命。

  「你允了我的典當嗎?我不求當得多少銀兩,五文也行,一文也可以,我只希望能在這裡待下,以質押品的身份。」

  對哦,她之前也聽他這麼說過,他不要錢,他想住在當鋪裡。真奇怪,想找個地方住的話,南城裡大大小小的客棧酒樓不下百家,從奢華到樸素,從高貴到便宜,任君挑選,他何必非得住進當鋪?

  呀,她懂了,沒錢嘛!住不起客棧酒樓,便想用耍賴的方式,在這兒硬賴三個月,至於三個月後的事,三個月後再來煩惱。

  「咱當鋪不收容貧苦人,更沒有房間讓你暫住,你打的壞主意沒能得逞,我不接受你的典當。」以人為典當物,在當鋪裡不是稀罕事,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即便她是流當的典當物,當掉她的親人並未前來取贖她,她在這裡也過著如魚得水的好日子,但,她下意識就是討厭有人來典當「人」,將「人」視為商品,可以估價幾兩碎銀,每每有這種生意上門,她的怒氣就吞忍不下去。

  一個人,就值幾十兩嗎?

  一個人,比古董花瓶更廉價嗎?

  一個人,可以說賣就賣嗎?

  「抱歉。」客房沒關的門板傳來客氣輕叩,當鋪鑒師公孫謙站在門口,確定得到房內兩人的目光注視下,才微笑跨過門檻,進入屋內。

  「謙哥。」歐陽妅意咚咚跳下兩張古董床。

  「小當家要我過來鑒定這位公子的典當物是否有收受價值。」公孫謙表明來意。

  她猛搖螓首:「沒有沒有,不值錢,一顆心,煮又不能煮,吃又不能吃,賣也賣不掉。」人心不如豬心有用處,豬心煮湯、燙熟涼切再蘸醬,配上姜絲,風味絕佳。

  「你是鑒師抑或我是鑒師?」公孫謙笑笑打斷她詆毀客人的字句。

  「你啦……」她是看門小夥計,鑒識能力令人心寒搖頭,成天只能面對各式各樣的討厭怪客。

  「那麼,在我鑒定出結果前,你別妄下斷語。你先出去,我同他談談。」公孫謙目光落向床榻上的男人。

  「我不能聽哦?」幹嘛趕她走?

  「也許,我會請這個公子脫衣裳,方便鑒定他的……價值,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自是迴避得好。」

  「我又不是沒看過男生脫光光,反正不就是那副模樣。」想她歐陽妅意在四歲前,還跟他們這些兄長一塊兒洗澡呢!啥男女授受不親,小孩子哪懂,而且,尉遲義至今仍時常把她兒時會在澡室水池裡泌尿的糗事,拿出來說嘴取笑她,她也不是好欺負的軟柿子,尉遲義抖她這一項,她將親眼目睹的尉遲義「體形」亦開誠佈公,逢人便伸出食指勾勾彎彎,說尉遲義的「小寶貝」就和她手指大小差不多,氣得尉遲義牙癢,想辯解歐陽妅意污蠛他——當初他仍是大孩子,體形本來就是大孩子該有的,再說,那也沒有歐陽妅意說的「小」,現在的他更不是那樣——只差沒解下褲頭替自己澄清。他有好幾段風流韻事,全夭折於她歐陽妅意的指頭間,嘿嘿。

  「你還想不想嫁人?說這種話,誰敢娶你?」公孫謙用扇柄敲她腦袋。一點女孩子家的矜持也沒有,幸好在場只有三個人,若醜話傳開,她的名節連渣都沒剩。

  「出去。」公孫謙板顏趕人。

  「出去就出去嘛……」歐陽妅意捂著額心,悄做鬼臉,正要退出房,又想起重要事,趕緊再折回來。「謙哥,他才剛受傷,你別同他說太久的話,大夫說,他要好好休養,畢竟他白癡白癡的一刀捅向心窩口……匕首我拿回去囉。呀對了,謙哥,你千萬不要把任何凶器給他,這個人聽不懂人家說話是虛是實,他全會當真的……」

  「這麼擔心他?」公孫謙的板顏只是假裝,很快又對她恢復寵溺的笑。

  「才不是哩,我不想陪葬。」她嘟唇說著,人已經退出房門,順手帶上門板。她沒打算走遠,就待在門外五步遠的台階上托腮發怔,若房裡有任何動靜,她才能沖第一個。

  陪葬?公孫謙失笑,想多問也沒人會回答他。罷了,目前的要事不是歐陽妅意,而是床榻上的男人。

  他緩步來到床畔,兩個男人都在打量彼此。

  「方便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嗎?」公孫謙似乎掌握些許頭緒,他從大夫口中聽到不少對於這男人的古怪描述,那些令大夫搖頭驚歎的不可思議,會是他曾於書中讀過的傳奇嗎?

  「能否留在嚴家當鋪,全憑我一句話,你最好照我的話去做。」公孫謙用最溫雅的嗓,道出不容忽視的強勢。

  原先平躺的男人坐直身,伸手解開盤扣,將傷處呈現於公孫謙眼前。

  公孫謙眸裡閃過訝然,久久無法褪去,但他並未因而變得遲鈍,更未因吃驚而啞口無言,他仍不改平穩,說道:「我本以為,那……只是一種謠傳,甚至是一種杜撰。」今日百聞不如一見,也算大開眼界。

  男人重新扣回紅玉盤扣,問:「我能留在這裡嗎?」他只想知道這個答案。

  「如此值錢的你,當然可以。」這興許是嚴家當鋪頭一次收受到最獨一無二的珍寶。

  「方纔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他第二個渴望得到的答覆,竟是俏夥計的芳名。

  公孫謙了然一笑,家中有妹初長成,開始會招蜂引蝶,惹來男人覬覦和目光。

  「妅意。她叫歐陽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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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種苦差事,為何會落在她頭上?

  歐陽妅意端著清淡口味的飯菜,走在通往客房的青石板上,她奉嚴盡歡之命,按照三餐為客房養傷的那位質押品送膳。

  質押品,對,他如願以償,用一顆心,當得少少的幾文銀。

  實際上,她最想問的是,公孫謙為何會允諾他的無理典當?這種典當生意,根本沒有賺頭,偏偏公孫謙回稟嚴盡歡時,明明白白說道:「他是相當罕見的典當物,幾乎可說是價值連城,不當太可惜。」

  嚴盡歡也是昏庸過頭,竟乖順地頷首:「那就聽謙哥的話,留他下來吧。」

  以前的嚴盡歡才不會這樣!

  她哪那麼好打發?!沒追問公孫謙半句、沒囉哩囉唆地數落公孫謙當貴了!

  現在要是公孫謙隨口說路旁石頭值一萬兩,嚴盡歡也會點頭稱是。

  不是嚴盡歡轉性變身小綿羊,而是公孫謙背後靠山太龐大,無論他做出任何錯誤決策,都會有人替他解決嚴盡歡的火氣——只要拿顆閃閃發亮的金剛鑽在嚴盡歡面前晃兩下,嚴盡歡連魂兒都飛了。

  萬惡的金剛鑽,教女人無法抗拒,包括她。

  日前鑽山擁有者李梅秀,以賠罪之名,在當鋪裡大肆發送金剛裸鑽給大伙消氣,希望大家原諒她做過的錯事,歐陽妅意也收到好幾包。

  金剛鑽,美得炫目,鑲在髮釵上,無比增色,嵌在指環裡,襯托蔥白手指的美感,她愛不釋手,連上當鋪的客人見著,都忍不住詢問哪兒可買到,難怪最近金剛鑽的飾品生意激增,秦關已經好久沒見著人影,成天都在與金剛鑽奮戰,琢磨著它們,尉遲義也被調去寶石鋪守衛金剛鑽的安危,嚴防宵小將歪腦筋動到上頭。

  正因為金剛鑽為嚴盡歡帶來大筆錢財,所以她決定放任當鋪被人玩垮也無所謂,是嗎?所以阿貓阿狗隨隨便便都能登堂入室,是嗎?

  歐陽妅意冷嗤,沒停下的腳步也抵達客房,她輕甩螓首,甩去腦子裡那堆混亂,只留下關於「古初歲」的事。

  古初歲,客房裡那個男人的名與姓。

  公孫謙說他罕見,說他價值連城,她著實看不出來哪兒有。

  他是一個好看的男人,這點她不否認,但若指他的容貌世間罕見,又太過了。男人生得再好,不會被攬為后妃,更沒聽過哪位帝王怒髮衝冠為男顏,價值連城這四字,有待商榷。

  歐陽妅意以膝頂開門板,進入客房,古初歲正坐在那張流當的古董龍椅上,閱讀疊在地板,同為流當的古書籍,見她來,他合書,上前為她接手托盤,歐陽妅意由著他去做。

  「你今天又忘了塗藥?」她瞄見桌上那瓶沒開封的藥膏,斜眼瞟他,明明昨天才提醒過他的。

  「我的傷已經痊癒。」

  她已經聽慣他特殊的嗓音,開始很輕易能分辨他說些什麼,不會再覺得吃力,或是得要他重複好幾遍才能每個字都聽懂。

  又是這句。

  痊癒痊癒痊癒……她真懷疑他懂不懂這兩個字是啥意思!並不是匕首抽出胸口後,就叫做痊癒了,好嗎?!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癒,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她壓根不信他的說詞,當他是怕藥苦、怕麻煩,才會如此推托。

  歐陽妅意撕開藥瓶的紅紙封,開蓋,裡頭滿滿淺草色膏藥,味道涼得有些嗆鼻,她皺皺臉蛋,挖出滿滿一坨:「我幫你塗,快點把衣襟解開。」

  送飯送菜送茶水這樣的奴僕事都做了,不差多做一件上藥小事,反正嚴盡歡命令她要好好照顧他,她再不甘不願,也會乖乖去做。

  「真的不用。」見她逼近,他面露困窘,彷彿靠過來的,是個準備粗暴行兇的山寨土匪,而他是緊揪襟口喊著「不要過來」的良家婦女。

  「婆娘什麼呀你?!」

  「男女授受不親。」千古以來最好用的借口。

  「你跟謙哥他們一樣當我是男的就好。」她擺手,要他拋掉腐敗的老古板想法。

  沒有男人會像她這般嬌艷欲滴、這般精緻俏美,他做不到。

  「我自己來。請讓我自己來,好嗎?」古初歲企圖使自己的聲音聽來誠懇。

  「你自己來若有用,這罐藥老早就塗完了。」她早已數不出來自己說過多少次「記得塗藥」,他卻當成耳邊風,她現在懶得動口,直接動手。

  「我可以在你面前塗,讓你盯著。我自己來。」他很堅持,側身避開她。

  「啐,拿去啦。」她把滿手藥膏抹回瓶口,如他所願地將藥罐塞給他,頗為惋惜無緣摸摸他胸前刀傷,她很想看看它傷得位置、傷得程度,傷得為何害大夫搖頭連連,又為何傷得讓古初歲沒花幾天工夫就能優閒下床走動。

  古初歲背過身去,沙唰的解衣聲,緩慢的抹藥動作,一切都是轉身進行,她除了看見他背後那頭黑色長髮和削瘦雙肩外,任何美景也瞧不著。

  她在等待的過程中,替自己添滿一大碗白飯,順手幫他舀湯。

  不是她別具私心,只顧自己肚皮飽,她吃飯他喝湯,而是送來好幾日飯菜,應他央求地陪他用膳,讓她發現他的習慣,她知道他總是先喝湯才進食,從他偏瘦體形看來,食量算大,慢食卻吃下許多,不特別愛吃肉——這倒很稀罕,她認識的男人都是食葷勝於茹素,每回餐桌上來盤白斬雞,大家爭先恐後地搶雞腿吃,常常是最快清空的一道菜。

  他喜歡蔬菜湯更勝人參雞湯,他喜歡清蒸更勝紅燒,他喜歡豆腐,喜歡蔥末,喜歡粥,還有,他喜歡胡蘿蔔——那是她最討厭的一種食物,所以他願意將整盤胡蘿蔔塊全挑乾淨,方便她大口大口吃掉和胡蘿蔔混著一塊兒燉煮的嫩肉。這也是她同意和他一起吃飯的主因之一,她不吃的,他吃;他不吃的,卻是她的最愛。

  有幾回她在前頭櫃檯忙不過來,便請托小紗幫忙送飯菜來餵養他,事後,聽小紗提及,從她端膳進去、布菜、喚他用膳,到她離開房間,他不發一語,活像個啞巴,不理睬人,問他什麼都不應。

  後來她才發現,除了謙哥之外,她是唯二聽過他開口說話的人,也許是因為自覺嗓子粗咧難聽,常受人側目,於是,他變得不愛說話。不過,他面對她時滿健談的呀,一頓飯吃下來,兩人東聊西聊,不曾冷場尷尬,沒有找不到話說的窘況。

  「我塗好了。」這句話彷彿一個娃兒乖乖聽娘的話,將一大碗飯吃光光之後的討賞調調。

  「快坐下來吃飯。」她賞他熱湯一碗。再多就沒有囉。

  「今天當鋪不忙嗎?」之前有幾次她都是送飯來就匆匆離開,或是胡亂扒兩口飯了事便又趕回櫃檯坐鎮,能悠悠哉哉坐下來細嚼慢咽,代表著忙碌的俏夥計今日無事可做。

  「還好啦,小紗她們頂得住。」她又開始挑起胡蘿蔔,把它們撥到邊邊角角。就算討厭它,但他喜歡,她就無權要廚子不用胡蘿蔔料理,可是——幹嘛把它們切這麼細呀?很難挑耶!

  「那你今天可以留久一點。」他唇畔浮現喜悅的淡笑。

  「留久一點幹嘛?」她辛苦撥清右半邊領地,只剩肉,靠近他座位的左邊餐盤則是一片紅紅蘿蔔海,終於可以愉快吃肉。

  「陪我。」

  筷子夾肉,銜在她微張的嘴裡,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教她吃驚。

  陪我。

  粗啞的嗓,怎麼這兩字從他口中說出,會那麼讓人酥麻哆嗦?

  「我們沒這麼熟吧?」她只是奉命送飯來餵他,再順便一起坐下來清空盤中飧,吃完收拾收拾碗筷,閃人,交情著實沒多好。

  「我們,算熟了吧。」他的驚訝,來自於她的疑問。

  「你所謂熟的定義,是指知道彼此名字嗎?」若是,那她和他算熟沒錯。

  「當然不只。除了你的姓名,我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

  「哦?」她邊咀嚼嫩肉,邊願聞其詳:「例如說?」

  「你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尚在襁褓中便被帶進這兒。」

  她擺擺手:「這件事,全南城都知道,不是啥新鮮事。」她和當鋪其他流當品的故事,至今仍會在各大茶鋪酒館裡讓人當閒話軼聞,加油添醋渲染。

  古初歲尚未說完,淺淺而笑,以他平時自厭的嗓,緩慢續道,不愛開口的他,在她面前,不會得到她的不耐和排異,他的聲音再難聽,字句再沙啞不清,她都會聽著,從第一個字,聽到最後一個。

  「你與其他幾位流當品公子不同。以我見過的公孫鑒師為例,他笑臉迎人,風雅儒致,看似從容自若,在其眼底卻蘊含著灰暗,應該是他兒時經歷了某些遺憾。表面上,他藏得極好,輕易粉飾,然而氣息是騙不了人的。你不一樣,你很快樂。」

  歐陽妅意柳眉輕揚,頗意外他的好觀察力。

  「你的眼裡,沒有一絲絲陰霾,你自己有發現嗎?你提及『咱家當鋪』時,會不自覺彎下眼角,瞇瞇笑著,提及鋪裡之人、公孫鑒師、以及我未曾謀面的秦關、尉遲義,甚至是小當家嚴盡歡,你同樣會因為溢滿笑意而彎眸,你喜歡這裡,發自內心的喜歡,就算嘴裡埋怨被小當家嚴盡歡驅使奴役,就算氣惱遇上怪客,你仍舊讓人嗅著一股在這裡非常開心的氣息。」他打從心裡羨慕起那些會令她本能含笑的人事物,心中有股強烈的渴望和騷動,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之一。

  他慢又仔細地剖析她,語氣篤定,半點遲滯也沒有,彷彿深諳她的思想、好惡。

  而他,說中了一切,她確實如他所言,發自內心地喜歡嚴家當鋪,這兒是打她有記憶以來就認定的「家」,當鋪裡的人,對她來說等同於親人,彼此雖然姓氏不同,那又怎樣?同姓氏的人就真的比較親、感情比較濃烈嗎?她可不認為。

  她不像公孫謙,是被雙親牽著手,帶進當鋪典當銀兩。公孫謙擁有過「爹」、「娘」和「家」的記憶,即便當時年紀小,漸漸模糊的過往回憶仍會刻在心版上,成為一道傷痕,無法癒合。比起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公孫謙,她幸運太多,不知父母是誰,不明白為何被遺棄,開始牙牙學語時,便已經在嚴家當鋪裡蹣跚爬著玩著,她將當鋪嚴老爺當成親爹,他待她好,並不輸給親生女兒嚴盡歡,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必須叫「歐陽妅意」,而不是「嚴妅意」,因為當初來典當她的當單上所簽下名字的陌生人,就姓歐陽。據說,那是她爹的名,但她只覺得它是幾個無意義的白紙黑字,連記都懶得去記。

  「你是面相師嗎?」歐陽妅意打趣問。光瞧人幾眼,就把人的祖宗八代、前世來生都看透透。

  「我不是。」他啜口清湯,順便潤喉。他並不習慣說太多話,也不會有人願意聽這般粗啞聲音說話,她是頭一個,讓他一開口便超過十句話的人,也是頭一個,專注聽著的人。

  「你也不像呀。」他比較像……慘遭地方土豪紳覬覦的落難美書生,哈哈。「不過你細微末節觀察得挺詳盡,應該說你是細心呢,還是無聊?」養傷之人是鎮日閒閒沒錯啦,除了臥床數蚊子外,沒啥其他事能做,他才會如此空閒地仔細觀察週遭吧。

  古初歲將她挑出的胡蘿蔔夾進小碟中,另一盤春筍炒火腿,也在歐陽妅意邊聽他高見時,邊動筷均分兩邊,一邊是筍片,一邊是火腿絲,楚河漢界,她是火腿帝國的領主,流放筍片到蠻荒地帶,幸好,他喜愛筍片更勝火腿絲。

  「我的細心和無聊,只花費在我想觀察的人身上。」他開始用膳,細嚼慢咽,說到最末了那句,他揚睫淡淡覷了她。

  「原來你這麼注意謙哥?這樣不行哦,謙哥已經名草有主,你快快死心吧。」歐陽妅意身處男人堆裡太久,久到都快不把自己當成女人,於是,輕易忽略他對她的評語,反倒以為他很認真在詳察公孫謙,才會發覺公孫謙兒時陰霾。

  「你不是一個遲鈍的女孩,但有時似乎不太進入狀況。」她並非單蠢天真的憨傻姑娘,明明一臉慧黠,明明精明得足以承攬當鋪大部分業務,明明說起話來牙尖嘴利,偏偏事關於己,她又盡數放空,當做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置身事外。

  「這也是你的觀察呀?好,我也來說說我對你的觀察。」要玩,兩人一塊兒玩。她比畫著竹箸,在他面前指指點點,說得煞有介事:「你呢,是個有錢公子哥,八成是排行老二吧,上頭有個獨裁大哥,為了家產,想將你除掉,於是,你逃出來,身無分文,又無人可投靠,便流浪到南城,歪打正著進到嚴家當鋪,嗯……你的聲音,是被毒啞的吧,本準備毒死你不成,毒壞了你的嗓子。」好老梗的情節,現在的雜冊小說都不這樣寫了呢。

  「我不是公子哥,也非家中排行老二,我並無兄長。」他否認了幾項,有幾項似乎默認。

  慢慢地,他吃光一碗飯,又添一碗。每回見他用膳,她都有一種感覺,好像見到一條蠶吃桑葉,沒有囫圇吞棗,緩緩吃著,細細嚼著,胃卻像還能填下更多。偏偏他這麼會吃還那麼瘦,嘴上老掛著「喝水也會胖」埋怨的女人一定恨死他了。

  「可是謙哥說你價值連城耶,你若不是富家子弟,哪有什麼地方值錢?」她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一輪,又說:「如果『人』真的可以當,憑你的姿色嘛……你長得還不錯,說眉是眉,道眼是眼,可惜瘦了點,聲音啞了點,走路也像老人,我會用三十兩當你吧。」她忍不住仿起當鋪鑒師的審物眼光,說得有模有樣。

  「三十兩,我當給你。」

  「我是說,『如果』。」她賞他白眼。「我最討厭把人拿來當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要是有哪對爹娘膽敢牽著孩子來當銀兩,我一定跳出去揍那對爹娘,打得他們學會『良心』兩字怎麼寫!」小拳義憤填膺地掄緊。

  「像揍我一樣?」他笑。當日她一踏出櫃檯,毫無預警,呼地就賞他一巴掌,她怒火中燒的模樣,他記得牢。

  「差不多啦。」打瘋子和打泯滅人性的混蛋,她下手都不會客氣留情。「你剛說你不是有錢人,你如何說服謙哥讓你留下?謙哥雖然偶爾會做些出乎眾人意料的怪事,但次數真的不多,先前留下梅秀,可以說是他難得的心軟,你呢?你拿什麼利誘他?」聽謙哥把他說得多神,好似他是世間僅此一件的珍稀品,不收進當鋪,是當鋪損失,可她左瞧右看,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呀。

  「沒有。我沒有利誘他。」嚴格說來,不算。

  「還是你說了啥甜言蜜語?」騙得謙哥團團轉。

  他失笑:「我這種聲音,無論說什麼,都成不了甜言蜜語。」

  這是事實。

  沙而沉,啞而喑,一種比喉頭哽痰還要更嘶啞十倍的殘破聲音,無論如何甜如蜂蜜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來,便變成了苦澀;再美的一首詩,由他吟來,毫無美感,詩句裡的風雅,連渣也不剩。

  「聽久了也不是那麼難聽啦,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剛剛為了他說的「陪我」兩字,她還忍不住哆嗦兩下呢,從骨髓深處裡竄起好幾波的酥意。

  說完,歐陽妅意微訝地輕呀,發覺一件事實。

  對厚……她在不知下覺中,真的陪著這個男人,吃了一頓很長時間的午膳。

  在他身邊,時間流逝得飛快,平時她和大夥一塊兒圍桌並坐用膳,氣氛當然也融洽,不過大伙忙著搶食、忙著大喝「那塊肉是我的!」、忙著聽取嚴盡歡的教訓、忙著道東家長西家短的熱呼呼八卦,吵吵雜雜,連吞下去的飯是否過淡或過鹹,誰也沒空太在乎,鮮少有靜謐下來細細品嚐食物的機會。

  像現在,白飯緩緩在嘴裡咀嚼,察覺到它淡淡甜味,軟嫩的肉,入口即化,肉香瀰漫,湯的鮮味,不油不膩,喝得出新鮮蔬菜的芬芳味道,她才知道,廚子有多用心在做每一道菜,等會兒將空盤空碗端回廚房清洗時,她一定要誇獎老廚子幾句才甘願……

  像現在,與他一起吃飯,食物都變得更美味,他不會逼著要她吃下她不愛的食物。人生吶,有幾樣菜不敢吃,並不會損害身體,又不是少吃幾口胡蘿蔔,她就會營養不良死掉,她還不是長得俏麗迷人、紅潤健康,自小到大不曾生過大病——可她的歪理往往被公孫謙數落及尉遲義嘲笑,逼著她不許挑食,硬生生嚥下與她不對盤的東西,將她吃飯的好心情破壞光光,滿嘴全是可怕怪味道,再吃下任何食物也不覺得美味。

  他是個很好的飯友,至少,他讓她感到無比自在,待在他身邊沒有壓力。

  她還……滿喜歡這種氛圍,而且,會忍不住期待晚膳也搬來這兒吃,如此一來,說不定今晚那整盤的辣爆雞丁她就能一人獨吞了,嘿嘿。

  她毫不掩蓋地咭咭偷笑,他本來專注覷著她,不一會兒,他的目光挪向窗扇。

  「外頭怎麼了?」古初歲豎耳傾聽,客房外的廊道上,凌亂奔馳的腳步,慌張呼嚷的七嘴八舌,雖然距離稍遠,他仍聽得清晰,隱約可聞有人正喊著「快找大夫!」    。

  歐陽妅意也聽見了,她好奇起身開窗查看,只見一整群當鋪弟兄姊圍著什麼,行色匆匆往南側後園方向去,她瞇眸,瞧得更仔細,終於看見眾人簇擁為何的同時,她捂嘴驚呼——「關哥?!」

 

  樹大招風。

  極美的稀罕金剛鑽,擁有眾寶玉沒有的璨亮,宛若星辰閃耀,秦關獨特的切割琢磨技術,化腐朽為神奇,以稜與稜之間最完美的比例,激發金剛鑽的七彩炫光,它全屬嚴家另一處珠寶鋪所有,是個絕對獨佔的大事業——等同於印銀票的大事業,錢財滾滾而來,每天捧著大把銀兩上門排隊買金剛鑽飾品的人潮與日俱增,擋都擋不住。

  如此招搖盛況,果不其然地引入匪徒覬覦,嚴盡歡早有防備,否則也不會將尉遲義調去珠寶鋪看顧金剛鑽的周全,但她似乎忘記交代尉遲義順便保護保護最近為了切磨金剛鑽原石而幾乎沒闔眼休憩的苦命秦關。

  秦關被光天化日闖進鋪裡行搶的惡徒所刺傷,他們目的只想奪鑽,誰想擋,他們就殺誰。

  秦關是練家子,並非文弱書生,他只是太累,又太專注於琢磨原石上,才會遭受暗算,他腹側挨了一刀,沒有刺中要害,正常而言,不危及性命,壞就壞在刀上抹有毒藥,盜匪為財害命,喪盡天良。

  當大夫趕至,撕開秦關濡血的衣裳,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大片已經轉為紫黑色的駭人膚肉。刀傷只有小小一處,毒卻蔓延飛快,經由脈絡傳送全身,從傷處汩出來的血不是尋常的鮮紅,而是介於深墨色的黑血。

  「這……這是……」大夫震驚不已,眼睛瞠得恁大。

  「大夫,您別只是這這這的,快治呀!」當鋪老實園丁忙不迭道。

  「這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呀。」

  「您咒咱們家關哥是嗎?!」當鋪護師氣得捲袖要打人。

  「不不不,我是說,他中的毒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大夫連忙搖手。

  「既然知道中的毒是什麼,代表有藥可解囉?」當鋪婢女小紗抱著希望問。可這毒的名字好嚇人、好不吉利……

  大夫搖頭:「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解這種毒,便是調配出它的藥師。」

  「誰?是哪一個?我去找他來替關哥解毒!」

  「作古百年了……」大夫輕歎。想當初,那位醫者被冠上神之名,只要是他願救的人,不曾有無法救活的例外。他不僅醫術了得,煉毒之術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閻王要你三更死」便是他得意之作,其毒雖以數十種可以辨別種類的毒草混和而成,可是針對各個毒草施以解毒草藥時,非但無法解去毒性,反而更轉變成另一個更劇更強的新毒,毒加毒,不虛傳其「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的陰狠威名。

  「大夫,您這樣說不等於白說?!」

  「可這是實情呀,沒人解出這毒,除了百年前那位神醫,他死後,再也沒有人解出過……」

  「匪徒為何拿這麼稀罕的毒來搶劫?!」鋪裡雜役氣得詛咒匪徒不得好死。毒藥處處有,刀上抹些麻沸藥不就了得了,抹什麼「閻王要你三更死」呀?!奪財便罷,何必取人性命,致人於死?!

  「『閻王要你三更死』沒有很稀罕呀,我家就有五六壇……」那可是唾手可得的毒藥。有此一說,百年前的「閻王要你三更死」,純粹是被神醫拿來毒魚罷了。

  它不稀罕,要調配出來也不難,把藥草毒草雜草全丟進甕裡封牢,等上三年五載,「閻王要你三更死」就釀成了,只是……沒人會解而已。

  「那關哥不就……」小紗哽咽,說不下去。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過來?我、我想……關哥在這種時候,會希望見她最後呃……見她一面的。」不曉得是誰,在外圍冒出這麼一句烏鴉嘴的話,雖然最末一句話即時改口,仍是被拖出去打趴。

  呸呸呸,說啥喪氣話?!什麼最後一面?!

  坐在房間一角的嚴盡歡皺緊眉頭,習慣頤指氣使的她,在生死攸關之際,也無能為力。若斥喝能命令秦關別死,她早就做了。

  看見大夫歎氣,再聽見方才某人說的那句,她砰地拍桌:「夏侯,去牧場帶朱朱過來,她不肯就用綁的,我要在最短時間看見她站在這裡!」至少,在秦關斷氣之前!

  「明白。」夏侯武威也想這麼做,領得命令,他毫不遲延,迅速去辦,就怕秦關等不到他回來。

  懊惱的尉遲義自責地跪在祠堂,求過世的嚴老爺保佑秦關,他願代他失去性命。

  是他疏忽!是他沒用!是他在那種時候竟然還聽秦關的話,回房小瞇片刻!

  歐陽妅意趕至秦關房裡,便聽見嚴盡歡下達的命令,並與一臉鐵青的夏侯武威擦身而過,夏侯武威全然無視她,以最近距離馳往馬廄——俐落身軀直接從湖面上蜻蜒點水而去。

  「怎麼了?怎麼了?」她隨手捉住春兒問。

  「關哥他……關哥他……」春兒含糊說了這幾句,已經哭到無法接續,歐陽妅意心一顫,撥開眾人,擠往最前頭,瞧見榻上血色盡失的秦關,以及他身軀上蔓延開來的恐怖景象。本是碧青色的脈絡已被黑血取代,潛伏在膚肉間,看來好駭人。

  歐陽妅意不需要任何人再告知她情況,她用雙眼也能瞧明白。

  秦關沒救了。

  他幾乎完全沒在呼吸,他的唇變黑,十指指甲也變黑,眼窩下佈滿死氣沉沉的陰影,墨一般的血,不斷不斷濡濕身下衾被,擴散成凌亂的黑。

  他快要死去。

  「關哥——」

  「別碰他!」大夫急喝止:「他現在從頭到腳都是毒,你們不要碰到他,再有人中毒更糟!」

  歐陽妅意充耳不聞,撲到秦關身旁,像個孩子哇哇大哭起來,胡亂摸著他的臉,想喚醒他,沾上他的黑血也不在意。最沉默的秦關,卻是她所有兄長之中,最溫柔體貼的一位,他不擅長言辭,只以行動在做事,他從不靠甜言蜜語討好人,每個人仍是喜歡他……

  若是以前,秦關聽見她哭泣,就算吐不出安慰人的話,他也會攬過她的肩,默默陪著、靜靜守著,直到她結束哭泣。現在的他卻沒有,他做不到了……

  「關哥,你不要這樣子嚇我!你醒來!你醒過來啦——」她猛搖他的手,牢牢握在十指之中,感覺到的竟是他冰冷的體溫,她哭得更凶、更失控。

  「全部的人都離開這裡,到外頭去!」

  公孫謙溫沉的嗓,帶著命令,輕喝著要眾人退出房去。

  大伙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明明是絕望悲傷的時刻,公孫謙仍是他平時處變不驚的模樣,好似秦關的瀕死,不足以令他難過失控。

  縱然滿腹困惑,誰也不敢在此時囉唆,因為公孫謙的眉目間寫滿嚴肅,以及不容任何人違逆的威權,於是,擠滿房內的人,一個接一個退了出去,離開前,還是忍不住再瞧秦關一眼,或許這會是最後一眼……

  嚴盡歡沒在被驅趕的行列之中,在這裡,她最大,她不走,誰都無權逼她走。

  另一個沒走的人,是歐陽妅意,她根本聽不進任何人說話的聲音,她伏在秦關身上,抽噎喊他的名字,用威逼、用哀求、用耍賴,要他張開眼睛看她,不要嚇她……直到有人扶起她,她不依,使勁掙扎,不要誰來將她從秦關身邊拉走——

  「你再擋著,他就真的會死了。」

  粗磨的聲音,在安靜的房裡響起,穿透她的意識,她愣愣回頭,臉上掛滿大大小小的淚珠,發現扶她的人是古初歲。

  他在這裡做什麼?看熱鬧?

  「妅意,過來。」公孫謙接手,從古初歲手中將歐陽妅意帶離床畔,把位置讓出給古初歲。

  「他最好如你所說有價值,否則,我會命人把他亂棍打出當鋪去。」嚴盡歡雙臂環胸,是質疑,也是她必須這麼做,才能阻止自己微微在緊張發顫。

  「他行的。」公孫謙若非如此信任,當日也不會同意古初歲的典當,更不會在眾人驚慌失惜時,他還維持住理性思考,直奔客房,帶來古初歲。

  行?行什麼?歐陽妅意不懂,完全不懂。

  他們要做什麼?要對秦關做什麼?!

  她看見古初歲站在床前,手握匕首,一刀劃破腕脈,驚人的血量噴濺出來,他以血,餵進秦關口中。

  這是……什麼妖法?什麼古怪的旁門左道?

  抑或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的苟延殘喘?

  歐陽妅意與嚴盡歡看傻了,兩人瞠目結舌,一屋子漫開的血腥味充塞鼻翼。

  除了血的味道之外,有股淡淡參藥味散發出來,雖然不及鮮血味濃,仍隱約嗅得著。

  原先由古初歲腕上傾濺的血,在沒有緊急處置的情況下,逕自地慢慢止住,更教人驚訝的景象,令兩個姑娘抽息。

  古初歲的腕傷,不再流血,傷口仍在,只見粉色皮肉,還有……絲線。

  不是錯覺,藉著光線反照下,在場三人都看見傷口皮肉之間,有透明閃亮的絲線穿梭,彷彿正有人拿著細針線,縫妥碗大傷口——但那是不可能,古初歲直挺挺站著沒動,手臂平舉,雙眼未曾落於自己手上傷處,那麼,那絲線是什麼?

  隨著詭異絲線一來一返,肉縫緊、皮縫密,方才血淋淋存在的腕傷,短短轉眼之際,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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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城裡曾來過表演的雜耍團,熱熱鬧鬧吸引城民爭相圍觀,那些空中走繩索、吞劍、噴火,還有猴子耍大刀,現在想想,壓根不稀奇,沒啥好驚呼讚歎,昨天看見的景象,才叫絕技。

  今早,秦關醒來了,除了腹上不礙事的小小刀傷外,他身上的毒,半點不剩,褪得乾乾淨淨,他甚至還一頭霧水地被千里迢迢趕來見他最後一面的朱子夜抱著狂哭半個時辰。

  大夫又在搖頭了。

  「老夫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種事……嘖,唉,怪。」幾天以內,他說了兩遍同樣的話。

  歐陽妅意也很想搖頭。

  是夢吧?昨天發生的一切,只是夢吧?

  秦關沒中毒,秦關沒瀕死,古初歲沒割腕,血沒噴濺出來,沒有怪異的絲線來回穿梭,那傷口……沒有倏地消失不見。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一夜未眠的歐陽妅意,輾轉反側就是不斷回想白日看見的情景;回想古初歲一臉淡然,刀劃破膚肉,血傾落秦關嘴裡、臉上;回想他傷口產生的極怪變化;回想彷彿蛛絲般細透晶瑩的線,在膚肉裡交織來回……

  早上去完秦關房裡,確定他性命無虞,還能與她說說笑笑,有朱子夜照顧他,放心的歐陽妅意轉往古初歲暫住的客房——腦子裡卡著困擾的滋味好糟,她再不弄明白,今夜又甭想好好睡!

  「我以為你昨天就會殺過來逼問我,沒想到你還挺有耐心。」

  古初歲不意外她的出現,他早已等待著她,教他意外的是,她拖了一夜才來。

  「到底是啥戲法?你是大夫嗎?實際上你沒有割到手腕吧?那血根本是雞血或狗血,你事先藏在袖裡的吧?」才剛被他誇獎有耐心的歐陽妅意連珠炮丟出成串疑惑和污蠛,一邊捉過他的掌,硬翻過來看他的手腕。

  「那不是戲法,我不是大夫,那也不是雞血或狗血,我確確實實劃了一刀。」

  「沒有傷口……」白瘦的腕上,只剩下隱約可見的淡淡紅痕,它淺到好似再不用半刻,它就會褪得一乾二淨。

  「它痊癒了。」

  這個說法,她曾經聽過,還嗤之以鼻。

  歐陽妅意舉一反三,立刻動手去扯他的襟口盤扣,他並未抵抗,由著她去,白玉柔荑因為太急促而無法順利解下盤扣,她牙一咬,直接扯裂它們,紅玉圓扣彈飛出去,滾落地板,發出極為細膩的叩叩聲,然後消失於座椅底下。

  失去盤扣系扣的胸口,裸露出來。

  有個應該要存在,但此時同樣不見蹤跡的傷處,就在她掌心探索的胸口。

  他是相當罕見的典當物,幾乎可說是價值連城,不當太可惜。這是當鋪玉鑒師為他所下的鑒評。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癒,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她曾經酸著嗓,嘲弄他不肯聽話塗藥,現在想來,她似乎蒙對了什麼……

  不喝藥,不擦膏,因為全是多餘。

  傷口不存在,喝藥做啥?擦膏做啥?

  「……為什麼?」她呆怔地望向他:「你是神仙嗎?」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仙人,才會擁有像法術一般的神跡。

  「當然不是,我是貨真價實的人。」他失笑。

  「人才不會受了傷卻咻地一下,傷口就不見了!」

  「我保證,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樣。」古初歲小心翼翼拿捏吐實的說法。他並不想嚇著她,不要在她芙蓉一般的俏臉蛋上看見對他的疏離或恐懼。

  「這不叫有些不一樣,這……叫匪夷所思。」她糾正他的用辭,他說得太粉飾、太避重就輕。「明明有傷口,它卻在我眨了眨眼後,自己縫補起來,還有,關哥喝下你的血便沒事了,你……」

  「你別怕我。」他最介懷這事兒,忙不迭握住她的手。

  「我沒有怕你呀。我只是很困惑罷了。」再說,他救了秦關,她感激都來不及吶,哪有空閒怕他?

  「我是藥人。」

  「藥人?」

  她於書上讀過,那是將人餵食各式藥草,在人體中培養出藥與毒,但藥人得來不易,畢竟人命脆弱,體內充斥數千種藥,藥和藥之間的相斥或相吸,弄個不好就會七孔流血而亡。

  養成的藥人,彌足珍貴,據說其血能解遍天下所有奇毒,許多有權有勢的皇親貴族也渴求能擁有一個藥人在身邊,便能隨時隨地避去毒殺的危險,其餘關於藥人更多的事,她一知半解,以為那不過是書上胡謅的傳奇故事。

  「我的嗓,因為每天飲下太多藥與毒給灼啞,身體也因為藥與毒而磨損,有幾回喝完不知名的湯藥,劇烈的腑臟絞痛、揪疼的渾身撕扯、火焚似的難熬翻騰、寒冰似的刺骨顫抖,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解脫死去,然而,我最後仍是會從渾沌中睜眼醒來。」古初歲不帶太多情緒平述說著,用他被無數藥毒所折磨撕裂的聲音,說著。

  也許,他原本的聲音,如玉玎清脆悅耳。

  也許,他原本的身軀,如山壯碩魁梧。

  也許,他原本的步伐,如豹敏捷迅速。

  所有的「也許」,都無法證實,她認識的古初歲,是現在這一個古初歲,嗓音沙啞,身軀單薄,步伐蹣跚,有時多說幾句話都得先停下來喘兩口氣才能恢復平穩吐納的古初歲。

  好怪,方才聽著他輕訴關於他的事,她為什麼會莫名屏住呼吸?而且,從心窩處,傳來蜂刺一般的扎疼,他說的那些,被他的破嗓給淡化掉,一個人,每天飲著毒藥,劇烈的痛、撕扯的痛、火焚的痛、刺骨的痛,還有以為死去便是解脫的喜悅、從渾沌中睜眼醒來的失望……

  歐陽妅意用力深深吸氣,藉以忽視身體怪異的反應。「那些藥和毒,將你的身體也變成了藥和毒,所以你才能救關哥。」這樣說來,合理了,他是藥人,是解藥,無論秦關身中何種劇毒,對藥人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毒罷了。

  「嗯。」除此之外……他還瞞了一件事沒說,比身為藥人更無法啟齒,他默默在心裡祈求,她別再追問下去,也別因為他的特殊而面露嫌惡……

  「好在有你。」歐陽妅意率直道。

  他以為她下一刻會嚇得逃出客房,視他如瘟疫、避他如蛇蠍,她卻說……好在有他?

  古初歲怔忡凝著她。

  「不然關哥就沒救了。」她呼地輕吁,終於笑了。方才急乎乎跑進來,滿腦子只想著要快些解除疑惑,所以俏顏繃緊緊的,不熟悉她急驚風性情的人,會以為她在發脾氣,現下理出頭緒,她也跟著放軟身子,坐在椅上,放鬆精神,昨夜一晚胡思亂想沒睡的疲倦湧上。

  「難怪謙哥說你價值連城,你確確實實是。」單憑救回秦關一事,他會成為當鋪上下全體膜拜叩恩的天神,而她,對他的感謝也是猶如江河氾濫,連綿千里,滔滔不絕。他救的不只是一條人命,更是她的異姓血親,等同如親兄長的秦關。

  「謝謝你。」她發自肺腑,真心誠意。

  古初歲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看著她笑,聽著她說,得到她銀鈴嬌嗓的道謝。

  竟輕易地讓他飄飄然。

  「一解開疑問,腦袋放空了,反而覺得好想睡。我昨天一直重複想著你拿血喂關哥那一幕,害我沒睡好。」她不甚閨淑地打了個呵欠,毫不矯飾,不見粗魯,反倒顯得童稚。「我要回房去睡,待會我請小紗幫你送早膳過來。」

  「你不陪我一塊兒用膳?」他幾乎想伸手拉回她。他難得如此急切,想留住一個人。

  「我困嘛。」她揉揉眼,揉不掉惺忪,也揉不掉此時眼前面容失望的他。看來,他真的很希望她留下來,陪他吃頓早膳,於是,她改口:「好吧,我陪你吃完早膳再去睡。」反正,不差一頓飯時間,吃完早膳,向鋪裡告個假,她再好好睡夠本。

  古初歲喜悅笑了,與她一塊兒前往廚房去端早膳。

  而發下豪語說吃完早膳才睡的俏娃兒,在喝完半碗粥後,早就不知睡到哪方天外去,手裡還握著調羹,小腦袋卻幾乎要壓進粥碗裡,鼻尖與粥湯只差半寸。

  古初歲搶在她溺斃於粥碗之前將她救起,取走她手裡快要傾倒的粥碗,她呼嚕細吟,睡沉的螓首找到可以偎靠的地方,一賴上就乾脆不走,整個人癱軟鬆懈,完全進入熟睡狀態,懶得睜眼看看自己熨貼著的是啥東西。

  那是他的胸懷。

  她偎在那裡,睡得好安穩,氣息透過薄薄布料,呼得他胸口發燙,既暖又熱,雙頰軟若綿絮,身子因放鬆而將所有重量都交付予他,他輕輕拭去小巧鼻頭上沾黏的米粥,指腹曲起,徘徊在櫻粉色的白皙膚上。

  雖然願意維持這個姿態為她當枕,又不捨她歪著頸子,以不舒服的坐姿久睡,他橫抱起她,置於三張合併大床的最外側,她背脊才沾上床,立刻側滾半圈,抱住衾被,趴著不再動,稚氣的動作,像極了可愛小娃兒。

  古初歲坐在床側深覷她,將垂落她鼻前的鬢絲撩至她耳後。

  本以為,他只把當鋪視為暫時躲避之處,在這裡靜靜待滿三個月,三個月之中,再思索下一步,時間到了,便離開,他不會與誰有太多交集,不會洩漏太多私事,卻在不經意之間,他靠近她,渴望她時時留在這裡與他相伴。

  他的人生裡,孤獨一人的時間太長,但也早已習慣,他並不認為痛苦,一人吃、一人睡、一人毒發蜷縮時等待死亡、一人……

  你不吃肉?我不吃菜耶,這一盤我們一人處理一半,胡蘿蔔歸你,肉歸我。她如獲至寶地分起左右兩邊,還慇勤替他夾胡蘿蔔絲,要他別客氣快吃,然後,自己享受軟嫩嫩的肉塊,一臉滿足快意,一臉瞇眸開心。

  開始覺得,這樣吃起飯來,快樂許多,並桌而對的另一張容顏,笑得比拔絲紅薯更香更甜,以往,他幾乎不曾在用膳時說過話,他總是默默吞嚥飯菜。

  吃,只為解飢餓,即便灼傷的喉頭如此疼痛,仍是不得不吃。現在,他會期待下一頓飯、期待頂開兩扇門板的人會是她、期待她會替她自己盛滿白飯坐下,代表著她這一餐,會留下來,與他一塊兒用。

  開始覺得,身旁有個她,他會感到莫名雀躍,沒看見她時,他會像遺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開始覺得,他很害怕她討厭他,那恐懼,超乎他自己想像的巨大。

  好希望將她留在身邊。

  一直,在他身邊。

  心底,有個聲音,正如此巨大地咆哮著。

  他抓緊胸口,低聲細語,對自己說:「靜下來,你為何躁急?為何看見歐陽妅意,你會反常地蠢蠢欲動?」

  回答他的,只有漸趨平穩的心跳聲。

  歐陽妅意翻個面,雙臂慵懶地大癱在三張並放的大床上,右膝微曲,藍色絲裙掛在白皙小腿上,美得猶如峭壁飛瀑,傾洩飛瀑是藍水絲裙,峭壁則是她纖美無瑕的玉腿——下一刻,玉腿輕蹬,試圖將礙事的繡鞋蹭掉,但沒能成功,她狀似睡熟,沒一會兒,玉腿再蹬,和繡鞋槓上,好不容易右腳繡鞋被踢飛,打中床柱,滾到床腳下,五根白玉小腳趾大獲全勝,露出來囂張招搖。

  他拾起繡有鮮艷花鳥的小鞋,乾脆幫她把左腳繡鞋也輕輕褪下,讓她得以好好睡。正欲將它們併攏齊放在足踏,身後門扉卻「砰」的一聲,被人粗魯踹開,若不是歐陽妅意睡在他眼前,他會認為是她,開門的方式與她如出一轍。

  一個面生男人,大刺刺跨進客房,本來粗獷臉龐上掛著清楚可辨識的笑容,在看見古初歲手上拎執的繡鞋及躺平榻上酣睡的歐陽妅意時,笑容不見,殺氣迸發,一箭步衝來就揍人——

  「我尉遲義的妹妹你也敢動?!」鋼鐵般的硬拳直接擊中古初歲腹部,不諳武藝的他,閃避不及,無法可閃地挨下這拳。

  被如雷喝聲驚醒的歐陽妅意彈坐起來,睡眸還迷迷濛濛,卻見尉遲義在打古初歲,她驀地完全清醒,擋不到尉遲義的第一拳,但第二拳她連忙伸手去承接。

  「義哥!你住手!」她格開尉遲義的右拳,再阻擋他順勢飛掃過來的凶腿,以臀兒將古初歲頂往自己身後,護著。

  「我打死這個色鬼!」他尉遲義生平最恨以下流手段欺負姑娘家的畜牲!

  「有話好好說!」

  「說?他都快把你脫光了還有啥好說?!」尉遲義現在唯一想說的那句話叫——納命來!

  「脫光?」歐陽妅意低頭看自己,包裹娉婷嬌軀的衣著完整,連半寸肌膚也沒裸露,脫光這兩字從何而來?

  「人贓俱獲,不容他狡辯!」

  順著尉遲義火大的食指方向望去,古初歲除了一雙拿在手上的湛藍色小繡鞋外,哪有什麼活該被毆打的罪證?

  「我想幫你褪下繡鞋,好替你蓋被子。」古初歲苦笑,「只是,我來不及做完。」就被莽撞殺入的尉遲義痛毆一拳,到現在他仍無法站直身軀,非常……非常的痛,五臟六腑好似被打得移位。

  「聽見沒?!你都不先問清楚就打人!」歐陽妅意轉向尉遲義吠吠叫。

  「不是他把你弄上床的嗎?一個男人把女人弄上床還能幹啥?!脫完鞋子接下來就是脫衣裳!」尉遲義是男人,熟知男人劣根性!

  歐陽妅意露出一抹「你太小題大作」的嫌惡鬼臉:「拜託,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幹嘛?」七歲前的她,因為怕黑,不敢一個人睡,便每夜抱著枕,輪流去敲公孫謙、秦關或尉遲義的房門,哭著央求與他們同擠一床——夏侯武威不在陪睡名單中,他忙著去陪另一隻睡。

  男的,女的,在床上,能做什麼?

  睡覺呀!

  公孫謙睡癖最好,一躺下,到早上都還是維持同一種姿勢,不打呼、不夢囈、不與她搶被子,一人睡一邊,相安無事。

  秦關睡癖中等,喜歡背對她睡,但會將大半的被子留給她蓋,她曾經睡到一半,被突如其來的囈語聲吵醒,發覺秦關似乎作了惡夢,喃喃喊著誰的名字。

  尉遲義睡癖最差,或許是他不習慣床的另一端有別人睡,常在熟睡之後一腳踢她下床,清空床鋪上所有障礙物,很多次她早晨醒來都發現自己趴在足踏,吹了一夜冷風,臀兒上有淤青腳印一隻,再不然就是被夢見練武的他,當成沙包開扁。

  「我還沒罵你,你倒先跟我頂嘴?我和你、你和他,是一樣的嗎?!」三人間的關係應該有很大落差吧!他和歐陽妅意等同於親兄妹,只差從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罷了,但那個男人是啥東西?來到當鋪沒幾天,已經想拐妅意上床嗎?尉遲義越吼越火大:「你跟我睡是理所當然,你跟他睡算什麼?!」都忘掉當初半夜尿床,是誰替她洗被單嗎?!都忘掉當初是誰綁著兩根粗辮,掛著兩行眼淚鼻涕,緊拉他衣角,軟軟奶童音說「義哥,你最好了,妅妅長大要嫁給你」?!

  「我沒有跟他睡,我只是不小心吃早膳吃到睡著,他抱我到榻上讓我好好睡一覺而已。」歐陽妅意猜測道,看看古初歲,他輕頷,證實她全數猜對,她察覺他臉色有異,以為是挨了尉遲義一記硬拳才痛得變臉?忽略了是尉遲義那番教人誤會的話語,讓古初歲細緻秀雅的容顏,染上薄薄灰霾和失望。

  「你一點自覺也沒有?糊里糊塗在男人房裡睡得毫無防備,萬一被怎麼樣了看你怎麼辦!」尉遲老嬤嬤碎嘴嘰嘰喳喳連珠炮,炮火改為轟炸自家不肖死小孩。

  「他是能對我怎麼樣啦?」歐陽妅意身處男人堆,當大家全是好哥兒們,哥兒們之間,只有交情,沒有姦情。

  「你——」尉遲義氣結,恨死了自己從小教養她時,忘了教她學習尋常女孩該有的矜持羞怯,忘了拿女誡這類八股書給她長智慧,忘了再三提醒她——你是女的!

  「話說回來,義哥,你到客房來有何貴幹?」找她有事嗎?

  「哦。」經歐陽妅意點醒,尉遲義想起正事:「我是來向他道謝。」他朝古初歲努顎。

  道謝?你剛剛的行為明明就是來尋仇的吧?!

  「聽說阿關是被客房裡那件典當品給救回來,所以我一定要親自上門向他說聲謝謝。」只是沒料到客房房門一開,看見教全天底下父兄都會抓狂的場景,來不及脫口的感謝胎死腹中,掄緊的拳,脫離控制地狠狠揮打出去,揍給他死!

  「那個被你打到腰直不起來的男人,古初歲,正是關哥的救命恩人,好巧吶,你就謝謝和抱歉一起說好了,省事省工夫。」歐陽妅意扯唇假笑,要尉遲義反省,把秦關的救命大恩公揍成這樣,成何體統。

  「就算他是阿關的恩公,也不代表他可以光明正大欺陵你!」這是兩碼子事!救了兄弟秦關的命,就要他們雙手送上寶貝妹妹當謝禮嗎?想都別想!

  「古初歲才不是那種人。」歐陽妅意想也不想便替古初歲否認指控,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讓她對古初歲完全信任,興許,是她練就一身能打能踢的好武藝,區區一個清瘦的古初歲,她一掌就能劈死他,他想對她做啥壞事,也得看看他有沒有命享受;興許,是他眼神中毫無猥褻的清靈,教人安心;興許,是他說話時,溫溫吞吞,不急不躁,一字一字,緩緩地、慢慢地、吃力地、清晰地,想讓她聽得更明白仔細的真誠。

  「再怎麼好的男人,上了床,就是另一副嘴臉!」尉遲義絕不相信男人在床上還當得了君子,哪一隻不是變身禽獸、變身餓狼?

  「臭義哥,你出去啦!」留在這裡只會滿口畜牲話!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還想留在這裡和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被人說閒話?!要睡覺,回房裡去睡!」最令尉遲義不能接受的是——她趕他出去!她這個被他當成寶貝妹妹一樣捧在手心寵著的小沒良心,趕他這個曾經替她把屎把尿洗床單的哥哥出去……這個打擊,痛得讓他面目猙獰,更有一種養大了小孩,卻被小孩不孝的心痛打擊。

  尉遲義撈起歐陽妅意,要把沒有姑娘自覺的臭丫頭帶出去,為省麻煩,乾脆一把抱起她,正要走,歐陽妅意伸手捉住古初歲的衣袖,扯了扯。

  「義哥嘴壞,你別理他,你挨的那一拳,我幫你打回來。」說完,當真往尉遲義厚實胸口捶一記,替古初歲出氣。

  打哥哥給外人看……尉遲義皮肉不痛,心卻很痛。養妹妹做什麼?養大了還不是別人的?!道道地地的賠本生意——

  打罵調情,理所當然的親暱,無法掩飾的醋意,言語裡透露出來的密切……古初歲所感受到的,遠比尉遲義賞他的一拳,更強大、更疼痛。

  拳傷,輕而易舉便被消弭,能治癒任何皮肉傷口的他,卻抵抗不住無形的傷,抵抗不住遲鈍發覺她身邊早已有人時的震驚和失望。

  「囉唆個屁!走了啦!」尉遲義硬生生抱走她,也硬生生逼迫她扯在古初歲袖上的手指鬆開,末了,尉遲義更粗魯從古初歲手上搶回歐陽妅意的繡鞋,惡狠狠丟下一句:「多謝你救了秦關!」這句謝,咬牙切齒,誠意沒有,只有殺意,說完掉頭走人,歐陽妅意還在罵尉遲義不懂禮貌,兩人身影步離門外。

  「……不用客氣。」古初歲這句多餘的話,以及語尾消失的歎氣,誰也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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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秘密,只有死人才會完完全全守住它,若想靠活人來守,鴨蛋雖密也有縫,更何況是人嘴?

  當日救治秦關一事,公孫謙事先清了場,要眾人退出房外,然而,仍是有心急如焚的當鋪同仁在紙窗扇上戳洞,想知道公孫謙如何搶救瀕死的秦關,結果看到教人驚呼連連的景象,尤其是隔日大早,昨天氣虛孱弱的秦關竟已能下床與眾人同桌用膳,若非神跡又該稱之為何?

  於是,古初歲的事,從當鋪傳往外頭去,口語的擴散速度,更勝瘟疫。

  當鋪裡,住了一位神人。

  當鋪裡,那位神人,衣袖輕揮,便能治天下百病。

  當鋪裡,那位神人之血,只要飲下一口,有病醫病,沒病強身。

  開始有人上當鋪來求神人賜血。

  當鋪外,排起的隊伍,不為典物,而為治病。

  甚至,久病臥榻的國舅爺也派人前往嚴家當鋪,半利誘半威逼地要他們雙手奉上神人之血來。

  這可糟糕了,國舅爺是皇后親爹,身份尊貴不在話下,若救他,後頭好處自然源源不絕;若不救他,嚴家當鋪想在南城存活下去,根本是癡人說夢。

  皇親國戚的心眼最小,動不動就誅人九族,一不開心,殺個幾百人也不眨眼,嚴盡歡衡量利益關係後,親自走客房一趟,說服古初歲捐出鮮血一罐,再趁其新鮮,快馬加鞭送進國舅府,孝敬國舅爺。

  古初歲的血,能解萬毒,卻不能強身健體,如果飲者並未中毒,喝下鮮血,等於喝下另一種更猛烈的劇毒,國舅爺歪打正著,以為是老邁龍鍾而導致的「病」,實際上是經年累月被廚子下以無色無味的微毒,在體內一點一滴積存,直至十年後才發作,飲下古初歲的血,國舅爺頓時舒筋活血,久靡不振的精神重新回來,能跑能跳能喝酒,沒幾日,幾箱金錠賞進嚴家當鋪的同時,一紙書面命令隨之而來,這一回,換成另一個皇親國戚也來討神人之血喝。

  神人治病的訛傳更炙,慕名而來之人,幾乎要踏平嚴家當鋪門檻。

  歐陽妅意不再因為有怪人上門典當怪東西而折斷毛筆,但她折筆的次數卻不減反增,更加頻繁。

  開店不過一個時辰,她筆下登記的全是想求一口神人之血的百姓,隨便數數就有幾百個人。

  幾百個人耶!

  一人喝個一杯,古初歲就被喝乾了好不好!

  她無法諒解嚴盡歡連這種黑心錢都敢賺!

  也無法諒解古初歲為何會答應如此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更無法諒解自己為何心頭有把火,正辟哩啪啦地狂燒著!

  她抹抹臉,忘記自己方才折筆時濺了滿手滿臉的黑墨,這一抹,粉顏上一片狼藉。她無心去管,望著滿桌白紙密密麻麻的求血人名,她瞇眸瞪著,她深深吸氣,胸口起伏,一個人名,一杯血……

  一個人名一杯血!

  該死的一個人名一杯血!

  她氣憤操起名單,火氣騰騰直奔嚴盡歡廂房,平時見到嚴盡歡就像見著貓的軟弱耗子氣勢,今天暫且擱下,她被充塞在胸坎的不滿所淹沒,無暇去管太多小事,躂躂腳步聲挾帶焦急和莫名的憤怒,花顏繃緊緊,紅唇嘟高高,柳眉鎖緊緊,歐陽妅意一掌拍開阻擋她去路的稜格花門,闖進嚴盡歡的私密香閨——

  暖陽透進光線的室內,嚴盡歡正坐於夏侯武威腿上,柔荑搭在他寬闊雙肩,軟香的唇,吸吮著他的唇瓣,櫻粉色小舌,忙著進進退退探索男人剛硬的氣息,歐陽妅意突兀的撞門聲雖然打擾到他們,卻沒讓他們立刻分開——嚴盡歡人如其名,在盡歡之前,她不會中止享樂。

  親暱曖昧的濡沫,貪歡嬉戲的呵笑,教人臉紅心跳,識趣之人早該自己摸摸鼻子滾出去,偏偏歐陽妅意是個不識趣的傢伙,她佇著不動,等待這個親吻結束。

  夏侯武威轉開臉,制止嚴盡歡繼續下去。「……別。妅意來了。」

  「嘖。」嚴盡歡又狠狠重重地在夏侯武威唇角啾啵一聲,才發出不悅輕啐,美目掃瞪而來,像無形利刃,刺穿歐陽妅意,興致被破壞的怨懣,化為酸下溜丟的哼問:「你有什麼遺言急著想交代?」非得喘吁吁趕來壞人好事?忙投胎嗎?!

  「我們當鋪什麼時候開始做起喪盡天良的生意?!」歐陽妅意俏顏鐵青。

  「我們是正當生意人,不做喪盡天良的生意。」嚴盡歡昧著良心說。他們當鋪一直都有在做喪盡天良之事,壓低收受典當物的價碼,轉手賣出時再狠賺一筆。

  「正當生意人不會逼人賣血斂財!」歐陽妅意憤憤丟出手上名單。

  原來是為這檔事而來。

  「逼?我可沒逼他。」嚴盡歡沒從夏侯武威腿上離開,反而在轉向歐陽妅意的同時,雙臂一攤,彷彿威風凜凜上早朝的女王,夏侯武威瞬間變身為女王臀下大龍椅,她嬌笑吟吟,嗓兒細甜:「我有開價要花錢向他買,是他搖頭說不用。」讓她省下一大筆錢呢,真是感激不盡。

  一開始,救國舅爺,是被脅迫下的劣策,弄個不好,國舅爺一掛,全當鋪幾十顆人頭也得跟著落地,雖然後來救治成功,得到豐厚獎賞,卻為當鋪帶來另一種麻煩,那便是聞風而來的人潮與錢潮,錢擺在眼前不賺,令人心癢難耐,加上一些開罪不得的商場老友動用世伯世叔關係也來討罐神人之血,嚴盡歡只好再找古初歲密談,畢竟,古初歲雖以典當之名進入嚴家,實際上三個月取贖時限未到,她無權要求古初歲做任何事,況且古初歲救活秦關,這筆恩情,她嚴盡歡不還都說不過去,沒好好犒賞恩人不打緊,反過來要恩人割腕賣血,向來沒心沒肝沒肺的嚴盡歡亦覺不妥。

  沒料到古初歲聽完她的來意,僅是牽起淡淡笑容,說道——

  無妨,你有需要的話,儘管開口。

  得到古初歲許可,嚴盡歡當然不跟他客氣,反正只要遵守古初歲開立的幾項條件,彼此就能皆大歡喜。

  一,不許對外透露他的名與姓,必要時,另找替身假冒是百姓口中的「神人」也行。

  二,他的血,並非萬靈藥,求血之人,必須是因用藥過量或誤食毒物之類,才可以允售,否則他亦毒亦藥的鮮血,有可能會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三,他希望能留在嚴家當鋪,不限三個月取贖期限。

  輕而易舉,嚴盡歡立即答應,沒有第二句囉唆。

  「這會出人命!你就算養條牛來賣牛乳,天天夜夜這樣不人道壓搾,牛也會奶盡牛亡!」更何況是人類賣血!

  「放心吧,我有請大夫密切注意他的身體,一天照三餐診脈。」可惜的是,沒法子煎補血湯藥給古初歲飲用,因為藥即是毒,所有毒一進古初歲肚子就會解得乾乾淨淨,補血湯藥也不例外。

  「馬上停止這種生意!」歐陽妅意聽嚴盡歡風風涼涼的口吻,一把火更是燒得炙旺,她雙手使勁拍桌大喝:「嚴盡歡!馬上停止這種泯滅人性的鬼生意!不許你再去取他的血!不許你再害他傷害自己!你敢再動他一根寒毛,我歐陽妅意就——」

  「就怎樣?」嚴盡歡挑眉,起身叉腰,迎向口不擇言的歐陽妅意。混蛋傢伙,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連名帶姓喊她,更想撂狠話?她嚴盡歡軟硬都不吃,放馬過來吧!

  就怎樣?

  衝上去打嚴盡歡幾拳嗎?怕她還沒碰到嚴盡歡半根頭髮,便被夏侯武威輕易制伏。

  遠遠站在原地狂吠嚴盡歡嗎?這對嚴盡歡根本毫無殺傷力,她早已練就左耳進右耳出雙耳只聽佞言不聽實話的好本領。

  「怪哉,你幹嘛這麼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你氣嘟嘟殺進我房裡,擾我正事,吠我、瞪我、忤逆我,怎麼,發現他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呀?」才會不顧代價,上演第二十五孝,妅意救父。

  對呀,她幹嘛這麼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

  他跟她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呀。

  可是……

  她沒辦法漠視嚴盡歡對他的剝削,這是不對的,不可以這樣待他,就算他是藥人,就算他的血能救人,就算他的傷口恢復速度飛快,刀子劃破膚肉時,他仍是會痛呀!失去維持生命的鮮血,他還是可能會死去呀!

  他……

  我的嗓,因為每天飲下太多藥與毒給灼啞,身體也因為藥與毒而磨損,有幾回喝完不知名的湯藥,劇烈的腑臟絞痛、揪疼的渾身撕扯、火焚似的難熬翻騰、寒冰似的刺骨顫抖。

  她聽見他輕緩卻沙啞地說著這些話時,他同樣淡然無謂,彷彿毫無感情地木然訴說別人的故事,他越是這樣,她卻越是……

  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解脫死去,然而,我最後仍是會從渾沌中睜眼醒來。

  她現在的感覺,與聽見這席話的那時,一模一樣。

  揪心。

  心窩口像有人正在絞擰,不留情地捏住她的心,扭絞再扭絞,疼得她無法開口和嚴盡歡頂嘴。

  「妅意?」夏侯武威瞧見她神情痛苦,右手緊捉胸口衣料,搖搖欲墜,他迅速從椅間起身扶住歐陽妅意的同時,沒忘記一手掩住嚴盡歡的嘴,避免她再說出渾蛋話刺激歐陽妅意,他忙不迭問:「你的心絞痛又發作了?!」

  心絞痛是歐陽妅意自小便有的毛病,雖不嚴重,發作次數更是屈指可數,可疼起來仍是會讓她渾身顫抖,逼出無數冷汗,大夫診過,卻診不出病因。好動的歐陽妅意從不管這種小事,依舊跟著大伙學打拳、玩刀劍,大伙見她沒因習武而發病,身體也練得健健康康,於是便隨著她玩。

  歐陽妅意搖頭:「我沒事……」並非宿疾緣故,那種疼痛是不相同的,她試圖吐納幾回,吸取大量空氣,穩住呼吸,不懂為何光是想起古初歲,心就好疼痛。

  握於手心間的名單,一個姓名,代表著一刀,她每記下一筆,心就抽痛一回,這一張密密麻麻寫滿滿的白紙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劃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樣。

  我是藥人。

  你別怕我。

  他的不一樣,不會教她恐懼,她一點也不怕他,甚至不討厭待在他身邊,他讓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矯揉造作、免去惺惺作態,明明才認識十來天,卻更勝十來年。每次他軟著破碎的聲音,央求她留下來陪他多說一句話、陪他吃頓飯,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軟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來呀,若非如此,誰想強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誰也逼迫不了她,拉著古初歲去逛園圃。

  誰也逼迫不了她,揪著古初歲,躍上屋頂,賞月吃餅吹涼風。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誰都逼迫不來。

  歐陽妅意臉上的痛苦稍緩,她不再像方才魯莽。與嚴盡歡硬碰硬,不能解決問題,用火氣來吵架,不如冷靜說服。

  「小當家……拜託你,不要再接受這種生意,咱們當鋪光靠梅秀的金剛鑽就賺得足夠,不需要再拿古初歲做這種事。」

  嚴盡歡貝齒朝夏侯武威擋在嘴前的厚實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識相點挪開它,確實清空阻礙物,她清清蜜似的嬌嗓:「這生意接不接,決定權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沒轍。難不成命令夏侯去殺他取血嗎?」她嚴盡歡雖然性劣,還不至於喪失人性,一丁點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唄?

  「你敢下這種命令,我也不會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從之人,並非嚴盡歡所有無理要求,他都必須遵守。

  「聽見了吧?」嚴盡歡撥開夏侯武威撐扶在歐陽妅意腰後的大掌,一把將他推回椅上當座墊,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無骨地以纖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懶托腮:「沒有夏侯的幫忙,我動不了古初歲,所以你該去囉唆的對象是古初歲,不是我。」

  聽懂就快滾,她這位嚴家當家可是相當忙碌,日理萬機,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趕著先做的,是方才被歐陽妅意打斷的那一件好事。

  嚴盡歡說得對,問題癥結全指向古初歲。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沒有?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不要?

  歐陽妅意必須去弄清楚,更要告訴他,當鋪不需要靠他來賣血營生,他不必傷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濟世這種偉大事,讓更具醫術知識的人去做,不是每個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癒,萬一醫死人,他心裡又會無比自責……

  離開嚴盡歡的房,歐陽妅意往古初歲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亂思索著許多教訓他的句子,她要罵罵他的不愛惜自己、罵罵他輕易被嚴盡歡操弄、罵罵他害她去頂撞嚴盡歡、罵罵他害她這麼生氣,這麼失控,這麼擔心,這麼的……

  淡淡的血腥及藥味,從她推開的門扇裡飄進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覺鼻翼酸軟,連眼眶都緩緩刺痛起來。

  古初歲躺在古董大床上,閉目養神,臉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沒有血色,睫下覆蓋一層淡淡陰影,更彰顯他肌膚的蒼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穩、均勻,一吸,一吐,帶動胸口起伏。

  歐陽妅意咬疼自個兒下唇,慢慢靠過去,佇在床邊,俯身覷他。

  彷彿感應到凝視,淺眠的古初歲睜開雙眼,看見她,他面露吃驚,兩成是為她滿臉黑墨殘跡的狼狽;兩成是為她燦亮眸子盯著他時,蘊在眼眶裡的水濕;兩成是為她咬唇靜立的無語沉默;四成則是他明明告訴過她,孤男寡女理應避嫌,盡量不要獨處一室……

  自從那日,她被尉遲義強行抱走,他隱約察覺她與尉遲義的感情興許不若他想像的單純,尉遲義待她,超乎兄長與妹妹的界線。

  兄妹,並不會同床而眠。

  尉遲義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當然,你跟他睡算什麼?!」的咆哮,仍在他耳邊,糾纏不休,擾得他心煩意亂。

  她回應尉遲義的態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無法猜測,她是否心儀尉遲義,兩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則歐陽妅意怎會說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幹嘛?」的理直氣壯?

  他才開始反省自己每回請求她留下來陪他用膳,或許對她是極大困擾,或許會讓尉遲義誤會她,或許會害他們吵架。

  於是,他緩著嗓委婉笑道,飯菜就麻煩另一位姑娘送來吧,你有事去忙,別顧忌我。

  於是,他不再開口為難地請她留下來,甚至她端來托盤,他接過手,在門扉外便擋下她,虛與委蛇幾句,飯菜進內,她隔絕在外。

  於是,他恢復到一個人獨處,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你……」古初歲坐起身。

  歐陽妅意以為自己脫口的第一句是「你這個笨蛋!割什麼腕賣什麼血呀?!你當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嗎?!」之類的狠話,但不是,第一個從咬得發紅的唇瓣間跑出來的字眼,是哽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除了模糊不清的嗚嗚嗚外,什麼也沒有。

  她就像個在街市上與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兒,擔心害怕地號啕大哭,仰著頸,豆大淚珠斷線一顆緊接一顆滑過墨髒的臉龐。

  措手不及。

  古初歲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為何,他認識的歐陽妅意,勇敢、固執、傲骨,她不是愛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淚當武器,也不會在人前示弱,她帶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長的手段,她一點都不懂。

  那麼,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誰?

  是誰讓她受了委屈?

  是誰讓她傷心落淚?

  ……尉遲義嗎?

  她與他,吵架了?他給她臉色看了?他罵她了?

  「別哭了,別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撫她,她只是一逕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帶雨的柔美姿態,而是涕淚橫流的耍賴模樣,他不得已,暫且放下自我說服許多回的疏遠理由,將她攬進臂膀之間,不再急於要她止住突如其來的哭泣,他耐心輕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盡興,心思卻不由得複雜猜測,會令她痛哭失聲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丟臉了!她歐陽妅意最不齒女人說沒兩句就哭哭啼啼,結果她更不濟事,連半句話都還沒說,就哭得浙瀝嘩啦……

  她並沒有憤怒到非哭不可;也沒有勸服不了他而無能為力的哭;更沒有遭受到任何不滿而難過的哭。

  她只是看見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著安詳認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諸於他身上的好事壞事,他全盤接納,他滿不在乎,他無關痛癢。

  就只是看見他躺著,眼淚便脫韁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應該哭的,她應該要趕快教訓他,扯緊他的衣領,使勁搖晃他,跟他吼、對他吠,惡狠狠警告他,沒她的允許,不准再傷害他自己!

  歐陽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壓抑抽噎。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好醜,尉遲義每次在她哭時,都會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擠眉弄眼,俏顏扭曲。

  猴子耶!

  還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歲面前變成哭醜的小猴子。

  她捂臉,用衣袖擦拭滿腮狼狽不堪的眼淚、鼻涕,還有墨汁。

  古初歲沒再聽見她啜泣,鬆了口氣的同時,才試圖探詢惹她落淚的元兇,他小心翼翼拿捏問法,不讓她又難過傷心。見她哭,他胸口疼痛,無論她是為誰掉淚,他都不樂見。

  「好些了嗎?」

  她點點頭。

  「發生了什麼事?誰欺負你了?」能讓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絹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幾聲,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個問句來得更快——

  「是因為尉遲兄嗎?」他已經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遲義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遲義的不懂珍惜。

  「義哥?」她聽見這個很突兀的名字。

  「你與他吵架了?」所以才會飽含委屈地跑到他這兒哭泣。

  「我和義哥幾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遲義鬥嘴,是兩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該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為何不善待她?

  為何不憐惜她?

  為何要讓她哭泣?

  古初歲不願在她面前批評她的心上人,他選擇嚥下後頭對尉遲義的責備和評語,含糊一句「太不應該了……」的低喃。他知道,她不會樂於聽見有人論斷尉遲義是好是壞。

  他現在應該做的,是幫助她化解與尉遲義的爭執,破涕為笑。

  「你跟他可曾坐下來好好談談,彼此瞭解相處出了什麼問題?你們既然在一塊兒,定是他擁有令你心儀的優點,同樣的,你對他而言,是無法被取代的獨特,或許,你們只是一時意見不合,忽略掉對方的感受,忘掉該放輕語調說話,忘掉該注意對方是否會受傷,想在言語上爭輸贏,越是爭,越是面紅耳赤;越是爭,越是態度惡劣,你有口無心,他心直口快,兩人都是率性之人,不是真心想令對方難過。」他開導她,並不會因為嫉妒而故意破壞她和尉遲義的感情,他不是一個不擇手段的自私男人,不被醋意沖昏頭。他不否認自己喜愛她,更深深欣羨被她所愛著的那個男人,但這不代表他有權否決她的愛情,自以為除他之外,誰也配不上她。

  她為尉遲義落淚痛哭,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害怕失去的恐懼,寫滿她的眸子,讓他明白,她待尉遲義的情,何等深刻。

  歐陽妅意被開導得沒有恍然大悟,反倒是更加迷糊。

  「為什麼一直提義哥?」尉遲義此時根本沒存在於她腦子裡,她又不會隨時隨地想起尉遲義。兩個像冤家的兄妹,不用那麼濃情蜜意、肉麻兮兮,光用想像都會起雞皮疙瘩。

  「你不是因為和尉遲兄吵架,心有委屈,才會到我這兒哭的嗎?」古初歲露出比她更不解的困惑神情。

  「才不是!」她嚷著否認。

  呀?他料錯了?

  與尉遲義無關?

  「那你為什麼……」

  「你還敢問我為什麼?!」歐陽妅意終於記起來要辦的正事,粉拳氣呼呼掄住他的衣領,扯著、搖著:「我才想問你為什麼咧!你為什麼要答應嚴盡歡不人道的賣血要求?你可以拒絕她呀!你又不是流當品,這麼聽她的話做什麼?!」

  古初歲反應極慢,怔怔咀嚼她惱怒的質問,覺得兩人像在雞同鴨講。

  「我答應嚴小當家的要求,與你方才哭泣……有關係嗎?」他並不在意嚴盡歡要他提供多少鮮血,比起那等小事,他更在乎惹她掉淚的人是誰,偏偏她不回答他,反而皺眉噘嘴在指責他。

  「當然有!就是你害我變成一隻吃了酸的醜猴子!」

  怎、怎麼又扯上猴子?

  她變成丑猴子?哪有,她明明還是嬌俏俏的美姑娘一隻。

  他害她?

  是他的理解能力太糟糕了嗎?毫無意根去弄懂她的答案?

  而她下一句指控就簡單明瞭許多,再聽不懂便真的是他腦袋不靈光了。

  「都是你害我哭的!」都是他躺在床上那副虛弱模樣害她失控,用最醜的皺包子臉面對他!

  「慢、慢些……害你哭的人,應該是尉遲兄吧?」怎、怎會變成了他?

  「跟義哥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你!是你!是你啦!」連續的指控,教他無處可逃。

  他仍兀自掙扎脫罪:「明明尉遲兄才是你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呀?我現在是在跟你說正經事!義哥那個路人甲不在我們討論範圍之內,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歐陽妅意暴跳:「都是你不愛惜你自己,拿刀取血,讓嚴盡歡拿你的血去賣,害我天天都抄下好多好多上門求血的人名!讓我——讓我——讓我看見你躺在床上,以為——以為你——」視哭為恥的歐陽妅意又很窩囊地被嗚咽哽喉,雙唇止不住顫動,卻擠不出話,好不容易停住的滴答淚水重新滾落。「以為你死掉了……可惡!我哭起來像丑猴子一樣……」她憤憤想抹去,無奈越是抹,越是多。

  他看出她眸子裡害怕失去的恐懼,看出她哭泣背後的珍惜不捨,看出她是為了心底重要之人而哭,他卻看不出來,那些,是為了他。

  晶瑩剔透的珍珠,紛紛墜下,每一點,每一滴,都穿透古初歲的心房,它們,是因他而生。

  她為了他,正在哭著。

  「我不會因為失去一點點的血而喪命,我除了是藥人,我還……」古初歲同樣是安撫著她,這一回,不像方才心裡酸澀難當,反而泛起一股烘烘暖意,他不敢奢想,在這世上,有人會為他心憐,還有人,會為他落淚。

  「什麼叫一點點的血?!明明就很多——」

  「很少。若我失血太多,我的身體會自我保護,你不用擔心,別再哭。」他以袖為她拭去淚水,也拭去粉頰上的墨汁,歐陽妅意看見藏在他衣袖底下的手腕瘦歸瘦,卻乾淨無瑕,她在這一刻,多慶幸他是藥人,那些刀割的傷,輕易就能痊癒,那是書本上未曾提過的藥人本領。

  「我才不管你身體會不會自我保護、會不會馬上痊癒!我就是不准你再幫嚴盡歡做這種事!你不要跟我囉哩叭唆那些歪理,給我點頭!」一邊啜泣還要一邊要凶狠,看在古初歲眼裡,倒像極了娃兒耍賴,只有吠聲大,威嚇的成效是零,而眼眸裡,教人心軟的祈求,才是古初歲頷首應允的主因。

  「好,我不再幫嚴當家做賣血的事,你也要答應我,別哭了。」

  「你以為我喜歡哭得像只丑猴子嗎?」要不是為了他,她才不會哭得這麼難看……

  之前秦關瀕臨死亡,她大哭,因為秦關是哥哥,失去親人,她會好痛好痛的,可是古初歲對她來說,是什麼呢?

  他不是家人,不是兄長,他只是一個男人……她卻對他心疼,為他傷害他自己而氣憤,替他抱不平。

  「誰說你哭起來像只丑猴子?一點都不像。」不過,笑顏比泣顏更適合她,她一笑起來,像清澄藍天,教人心曠神怡。

  「義哥啦!他取笑我,說我每次哭,五官就會扭皺起來,好似小猴子嘗到酸果子一樣。」真沒口德!

  「你與尉遲兄……是情人?」古初歲忍不住探問起這個在他心中早已認定的事,問完,又自嘲自己好憨傻,她若點頭應是,他如何是好?想真的完全對她死心嗎……

  歐陽妅意瞠圓大眼,猶如見鬼,小嘴遲遲無法合上,「癡呆」兩字形容正好。

  「當然不是!」她以不可思議的驚嚇口吻怪叫。

  她、她和尉遲義是情人?!

  太荒謬了!古初歲的眼睛是長在腳底板嗎?才會眼拙地將她和尉遲義看成一對!

  「我和義哥是兄弟!我沒說錯,是兄弟!他根本沒把我當成女的!他是我哥哥,和謙哥、關哥或武威哥一樣,都是兄長而已——咦,你誤會了嗎?」

  「我以為你和他是更親密的愛侶……」從她的表情看來,他真的誤會大了。

  「所以你最近才會莫名其妙把我攔在門外,不讓我進來,更說了好奇怪的『要避嫌』啦『害你被人誤解就不好』等等這些話,原來就是你以為我和義哥……」讓她還小小沮喪了好幾天,不明白他為何疏遠她,不再請求她的陪伴。

  「我不希望因我之故,害你與尉遲兄爭吵。」

  歐陽妅意很想賞他一記爆栗,敲醒這個想太多的男人,卻看見被他隔離門外的這幾日以來,感到悶悶不樂和孤單的人,不是只有她單方面而已——

  罷了,她大發慈悲原諒他一次,不同他計較,不過,話全數挑明白說,他若是再胡思亂想,她才不管他看起來有多高瘦纖雅弱不禁風,她也會動手開扁他。

  「你現在弄清楚我和義哥的關係了沒?」單單純純,就是哥哥和妹妹那一種。

  「但那天他看見你躺在客房的床上時說……」他靜默了。

  「說?」她偏頭覷著他。說什麼?

  「你與他,同床而眠。」沒有哪一對兄妹在這麼大的歲數,仍睡在一塊兒。他……很嫉妒。

  嫉妒著尉遲義。

  「古初歲。」她雙臂環胸,冷冷喊他,小腳啪嚏啪嚏在地上打拍。

  「嗯?」

  「那是七歲以前。」她已經不是那個聽見外頭風吹過樹梢就會哭著不敢睡的膽小鬼。「不只義哥,謙哥、關哥我也睡過。」幫她暖床暖被的男人可不是單數!

  七、七歲以前?

  「我一併招了,我還和義哥他們一塊兒脫光光泡澡盆——」見他抽息,她好整以暇補充,豎起食指中指無名指及尾指:「四歲以前。」

  古初歲瞅著抵在鼻前的四根纖白玉指,突地失笑出聲。

  一切全是自己弄錯,他吃了莫須有的飛醋,假想了莫須有的心傷,做了莫須有的退讓。

  真教人哭笑不得……

  「這樣,你還吃醋嗎?」對,她瞧出來,這個男人的種種行徑,只有兩個字——吃醋。

  因為醋意,他才會三句不離尉遲義。

  因為醋意,他賭氣不放她進他的房裡。

  因為醋意,他在長篇大論開導她要和尉遲義和好之際,始終鎖緊眉頭。

  因為醋意,他一定沒有發現,他說到「尉遲兄」這三字時,他的聲音,會更沉、更喑、更啞。

  這個對自己死活不顧的男人,這個要他割腕賣血也無所謂的男人,因為吃醋,俊顏上,有了情緒起伏,有了喜怒哀樂。

  「不吃了。」古初歲有些窘澀,白皙臉龐上,浮現色澤鮮艷的赧紅,卻很誠實搖頭。

  「還會胡亂把我和義哥湊成一對嗎?」

  「不了。」

  「義哥不是我的菜,我的嘴很挑,你又不是知道,我只吃我愛吃的。」

  她的偏食,他一清二楚。

  「你才是我的菜。」她頑皮調戲起他,看著古初歲這輩子露出最健康紅潤的好氣色——

  他渾身的血液,沒有九成也有八成全衝向腦部,炸出璀璨炫目的花火。

  她覺得,他臉紅起來,比較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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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歐陽妅意愈發嬌俏美麗,細緻肌膚吹彈可破,如雲青絲柔膩輕軟,光澤閃耀似銀,粉色雙頰宛如正迎風綻放的三月桃花,配上水燦清靈的漂亮雙眸,娉婷迷人。

  那是戀愛中的姑娘,不靠脂粉妝點,無須首飾贅飾,身著與鋪內眾女孩一模一樣的紗裳,盤著一模一樣的整齊髮髻,她仍然像夜幕裡最明亮的一顆星,搶走所有人的風采和目光。

  她與古初歲雖未言明「從今天起,我們來相愛吧」,兩人卻又很清楚,曖昧的氛圍包裹著彼此,她知道他在自己心裡佔有一席之地,他知道她待他的態度不同於任何一人。

  心,都填著對方,只是不靠嘴上說說,與其用嘴囉哩叭唆,不如實際行動來做,於是,她大刺刺關心他,把他當成家人一樣,不乖就叉腰數落,乖就摸頭鼓勵;於是,他面對她時,放鬆警戒,完全無須繃緊精神,就算嗓音多沙啞,他也能在她逗他時哈哈大笑,他不擔心她會嫌棄他笑的聲音有多難聽,他變得很愛笑,很愛說話,但仍局限於她面前。

  時常能見到這兩隻,挽著手,在園裡悠哉散步,他步伐慢,她也放緩自己的急躁性子,陪他一塊兒慢慢來。

  這樣自然而然的相處,她喜歡,他更喜歡。

  沒說愛,卻愛著,默默融入生活之中,改變著她與他。

  他笑容變多,她則是不自覺的散發出花兒萌綻的芬芳。

  坐鎮當鋪櫃檯的俏夥計,美得毫無天理,招蜂引蝶,惹來不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老爺少爺藉機上門,假尋貨,真賞可人兒。

  雖然被人用眼神打量觀賞是件討人厭的事,不過他們沒膽更進一步伸出鹹豬手,歐陽妅意可以對他們視而不見;偏偏就有財大氣粗,上有高官爺爺、下有貴妃親妹的尊貴公子哥,自詡全南城裡所有女人他都可以碰可以沾,好似被他點到名就該叩謝大爺青睞抬愛,小女子馬上甘願成為俎上肉,脫光躺平,任君享用。

  他是名滿南城的官宦子弟,自小讓家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子,不曾受人違逆,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

  區區一位當鋪俏夥計,豈有不得手的道理。

  「多少銀兩能買你?美人兒。」吊兒郎當的流氣貴少,以戴滿珠寶金戒的右手輕敲櫃檯前方桌面,中指上那顆閃亮金鋼鑽出自於嚴家珠寶鋪,以它的大小來看,價錢驚人,不過那不算什麼,他束冠所用的銀釵前端,鑲的金剛鑽更大,一閃一閃好刺眼。

  他調戲過歐陽妅意幾回,皆被軟釘子給碰回來,今日的他,似乎時間閒賦,存心與她耗上,雙臂疊在桌上,霸佔鋼條前那處唯一的大缺口,賴著不走。

  「這裡是當鋪,不是妓院,若您想尋花問柳,請從大門出去,右轉,往七巷方向,第一個交叉巷口再左轉直走,就能抵達南城青樓『迎仙閣』。」歐陽妅意還能掛有笑容,盈盈回道,為他指路。

  「全城裡都知道,你是流當品,流當品不就是等著讓人出價買回嗎?」流氣貴少合上紙扇,想用扇柄輕佻美人兒圓潤下顎,可惜有礙眼鋼條擋著,他連歐陽妅意半根寒毛也碰不到。

  「您想看流當品的話,我差人帶你去側廳,裡頭應有盡有。」歐陽妅意說完就要擊掌喚人來伺候這隻小豬哥。

  「我就只想買你。怎麼,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他高揚下巴,對自己的身份地位無比自豪。沒有哪個女人在聽見他的欽點之後,無不欣喜自己得到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天大良機,尤其是她這類得拋頭露臉在賣笑迎客的平民女人,有機會攀上富家公子哥,誰不想把握?

  再囉唆,我揍得連你爹娘都認不出你是誰啦!

  歐陽妅意的拳,在檯面下緊握,狠話隱忍在唇瓣裡,用盡最大自制力不吼出來。

  「聽說嚴家當鋪的當家嚴盡歡,只要有錢,一切都好談,我想……我拿個五千兩出來買你,這筆生意應該能成交吧?」流氣公子完全沒察覺她的怒氣,逕自再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他什麼沒有,就是錢最多。

  歐陽妅意一怔。

  對厚,如果放任這個臭男人去找嚴盡歡談,她的處境就危險了,嚴盡歡見錢眼開的劣性,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她豈會不知?!

  朱子夜出價一千兩,公孫謙便差點被嚴盡歡賣掉。五千兩耶!嚴盡歡會直接把她歐陽妅意雙手奉上,送給流氣貴少去當暖床小妾!

  不行,她必須要趕快解決這個男人!在小事化大之前、在午憩的嚴盡歡睡醒之前,掃他出門!

  「抱歉,這位公子,我成親了,我夫君也是當鋪裡的人。」礙於流氣公子哥是當鋪與珠寶鋪的大戶,她不能當場得罪他,只好繼續假笑。

  「小騙子,我沒聽說過這回事,也沒看過近期當鋪辦過喜事,你想打發我?」女人撒點小謊很可愛,他不以為意。

  不,她不想打發他,她只想打爆他!

  「我們鋪裡隨意擺幾桌,就當是婚宴了,沒對外大肆鋪張,您自然是不知道。」哼。

  「那請你夫君出來讓我瞧瞧,若是真的,算我失禮,我向你賠罪。」流氣公子仍是一臉不信,會順著她的語意接話,是帶著些許逗弄,以及等著要看她謊言被拆穿的羞窘,她臉紅起來一定更美。

  「行呀。」歐陽妅意老早就想好對象,只有那一位,不做第二人想。

  滿臉困惑的古初歲被推出來了。

  「我夫君,請多指教。」歐陽妅意輕挽古初歲,在流氣公子面前福身嬌笑,眼眸裡全是挑釁。

  「誰知道你是不是隨手抓個人來湊數?」流氣公子瞇眸,話才說完,便見歐陽妅意纖腳一踮,噘高的粉唇,吻上古初歲來不及反應而微張的嘴。

  好軟。

  歐陽妅意帶有花香的唇脂味兒,竄進古初歲鼻腔與口中,吸吮著的蠕動,在唇心搔癢,更緩緩爬進血脈,刺激了背脊深處的麻意,他一開始的被動正在改變,她勾攀在他頸後的柔荑酥軟無力,改由他接手,按緊她線條優美的頸背,讓兩人之間的距離密合得更近,他無法再滿足於被輕輕咂吮著,她溫暖的檀口,誘人鑿探深掘,埋首於甜蜜之間,他蜷住她的舌,稀罕地發現二話不說便主動強吻他的歐陽妅意竟害羞起來,在他頸後的白玉十指無助絞揪,與他糾纏的小舌,怯生生顫著。

  眼前熱辣辣的景象,造假不來,流氣公子即使仍想指控歐陽妅意誆騙他,也找不到著力點,因為纏綿的那兩人,哪像騙人?明明就是一對情人!

  「走!」流氣公子憤懣地甩袖走人,喝令週遭護衛跟上他,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又浩浩蕩蕩走。這股窩囊氣,今日暫且嚥下!

  只是……吻著美人兒的那個男人,怎麼有些眼熟?

  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

  濕濡濡的吮吻、喘吁吁的氣息,在流氣男人走後很久很久很久才平籣del_sese_nor_合呂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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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可惡!雙腿完全使不上力!

  歐陽妅意狼狽跌落床下,下半身彷彿被嵌進石塊中一樣沉重,她僅能靠著同樣軟綿綿的雙手,匍匐往前爬。

  迷魂香的後勁沒有消退完全,殘留在每一寸脈絡之間,阻礙她的行動能力。

  爬行短短幾尺,彷彿奔跑幾百里,汗水染濕長髮和衣裳,她好不容易爬出房門,看著眼前長廊,她邊喘氣,邊覺得氣餒,那條長廊,她大概要再爬一個時辰,這樣是要如何追上轉身離開的古初歲呀?!

  為什麼不聽人把話說完?!

  為什麼只聽她由衷說出「好噁心」的評語後就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

  她哪有說錯?身體裡養了一條蟲本來就是件無法教人昧著良心說「哇!好棒哦,你肚子裡有蟲耶!」或「有蟲的男人最帥最英俊」之類的謊話,她被公孫謙教育得太成功,習慣實話實說,她壓根沒想那麼多。

  她歐陽妅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肥肥軟軟的蠕動玩意兒,無論是綠的黑的白的花的有毛的沒毛的會吐絲的不會吐絲的,她全都怕!

  害她對那玩意兒反感作嘔的始作俑者,姓尉遲,單名一個義字!

  是他捉來一籮筐的毛蟲,為了嚇她,狠狠把毛蟲群倒在她頭上,試問全天下稚齡單純的小女娃兒,有哪位被幾百條毛蟲爬滿臉、發、全身之後,不會對「蟲」視為畏途?

  若有,她歐陽妅意跟她姓啦!

  蠱,也是蟲的一種,而且還是一群五毒蟲擺進沒有食物的罐內令其互相殘殺,最後一隻存活下來的王者,簡單來說,就是最大最凶的那一種!

  她怎麼可能會不怕?

  怎麼可能會控制得住不口無遮攔地發表她的感言?

  她真的覺得……體內有條蠱蟲,好可怕,卻不代表她嫌惡古初歲,這是兩碼子事——雖然,想到以後親吻他時,會不會吻著吻著,吻到白白肥肥的大軟蟲……

  歐陽妅意打了幾個哆嗦。幸好,懷念他唇軟軟甜甜的欲望,擊敗一條蟲子,可喜可賀。

  她慢慢蠕著,管他衣裳會拖行得多髒,管他手肘會磨得又紅又痛,她只管古初歲背離而去的沮喪和落寞——

  白費的淚喪!

  白費的落寞!

  她話根本還沒說完呀!

  那什麼金絲蠱的,是如何鑽進他身體裡?她來不及問。

  那什麼金絲蠱的,在他身體裡,會不會痛?會不會咬?會不會傷害他?她來不及問。

  那什麼金絲蠱的,有毒無毒?是否像書裡提及「蠱」時,它會啃蝕宿主的內臟,它會奪去宿主的性命?

  她來不及問——

  她全都來不及問,他就掉頭走人,誤會她地走人了!

  她又急又氣又不甘心,立志要將古初歲逮回面前,一字一句把沒說齊的話,用最鏗鏘有力、最堅定巨大的語調吼給他聽,要他給她聽個仔仔細細,明明白白——

  該死的!這條長廊會不會太長了點?!

  她現在活脫脫就像她最怕的那種玩意兒,慢吞吞向前蠕動……


  半座南城,整整有兩日都受大量迷魂香影響,以嚴家當鋪為中心,方圓幾里內,沒有半戶人家清醒,歐陽妅意應該是眾人中的異類。

  興許是古初歲吻她時,餵入她口裡的血,解去泰半迷魂香毒,也可能是她體內爆發出想找尋古初歲的力量,勝過藥性,她比任何人更早恢復體力,與先前唯一不同之處,她由爬改跑,身子終於能離開地板,而相同的是,她找不到古初歲。

  鋪裡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她全沒漏掉,客房、飯廳、柴房、庫房、大廳小廳中廳側廳,沒有古初歲的蹤跡存在。

  他走掉了。

  離開嚴家當鋪。

  離開她……

  有、有沒有這麼小題大作呀——

  歐陽妅意呆佇在空蕩客房裡,瞠目結舌想著。

  就為了一條蟲?!

  就為了一條蟲,她失去他了?!

  代表兩人到此為止了嗎?!

  有、有沒有這麼不值得呀?!

  至少……來個美麗妖艷的狐狸精或是比他更英挺好條件的男人介入破壞吧?

  以後若有人問起,她和他為何分開,「就為了一條蟲」這理由……多難以啟齒?

  因為兩人從沒說過「愛」,所以感情才會脆弱得不堪一擊,說不要就不要?

  因為她沒說過愛他,所以他以為她對於他的離開,不會感到任何痛楚,是嗎?

  因為他沒說過愛她,所以他才會連聲再見也沒有,揮揮衣袖,走得多麼乾淨俐落、多麼絕情絕義。

  她咬牙,忍下鼻腔湧上的酸澀。

  她才不會哭哩!

  要走就走呀,誰稀罕?!

  她的人生在他出現之前,還不是過得極好,她歐陽妅意仍舊好吃好睡,長得亭亭玉立、活得自由自在,沒有他,她也不會少塊肉,既然他如此輕視兩人初萌的感情,說放就放,那就一刀兩斷呀!既然他連聽完她說話的機會都不願給,那麼就作罷吧!

  不聽女人說完話的男人,最差勁!

  她氣惱地用力噴氣,想要驕傲地嗤之以鼻,維持女性不容踐踏的自尊骨氣,所以,她現在癱坐在古董大床邊,無法站起身子,只是殘存的迷魂香在作怪,它讓她手腳使不上力,它讓她忍不住顫抖,它讓她流下眼淚,它讓她慌亂無措。

  是殘存的藥性。

  只是殘存的藥性……

  「妅意。」

  尉遲義拍拍她的臉,好半晌,她才慢慢轉過頭,她完全沒注意到窗外投射進來的橙紅夕暉,接近墨黑夜色來臨前的最後一絲色彩,染在淚濕小臉上,她跪坐到雙腿已從刺痛變成麻木,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唯一在不斷抽痛的,是她的胸口,好似快發病的前兆。

  她自白日坐至黃昏,流逝的時光,與她擦身而過。

  尉遲義原本在珠寶鋪保護正在切割金剛鑽的秦關,夜裡的怪味,讓所有人都倒下去,再醒來,幸好珠寶鋪沒有任何損失,他與秦關心生不祥,連忙趕回嚴家當鋪,當鋪情況更糟,大伙睡成一片,連公孫謙也無法倖免,他和秦關分頭清點當鋪人數,擔心有哪只傢伙被人擄走。怪異的迷香,不是為財就是為人,而當鋪中最可能成為賊人目標的,除了嚴盡歡之外,只剩下妅意——雖然妅意老被幾位兄長笑她醜、笑她野、笑她不像姑娘家,但她在外人眼中可不是這樣,她俏麗活潑、迷人嬌美,有多少客人上門不過是想偷瞄她幾眼——先點完人頭再點財物,數著數著,就缺一個歐陽妅意!

  他第一個想到她會在的地方,便是古初歲睡的客房。

  本以為會看見她和古初歲一塊兒睡這類重大打擊哥哥心臟的恐怖場景,孰料,安安靜靜的房裡,只有一條癱軟跪地的纖瘦身影,動也不動僵著,像只被剪掉絲線的偶戲人兒,失去舞動力量。

  「他走掉了……」

  沒頭沒尾的答案,彷彿呢喃自語,她說著,潸然淚下。

  尉遲義似懂非懂,一室的死寂與被單獨留下的孤影,又將惹她哭泣的原由表明得一清二楚。

  古初歲走了,原因他並不知曉,但任何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敵不過害他寶貝妹妹傷心難過來得不可原諒!

  「我幫你宰掉他!」尉遲義切齒狠道,把歐陽妅意撈進懷裡,抱個紮實,寬闊的肩胛讓她依靠。

  連他尉遲義的妹妹都敢欺負?活久嫌膩了!

  再被他遇見古初歲,他非得一掌劈死他!

  「……」歐陽妅意回以靜默,咬唇忍下胸口泛起的疼。

  她真的沒有很愛他嗎?那麼,為何她無法苟同尉遲義想為她出氣的義憤填膺,讓尉遲義教訓那個不聽人說完話的混帳古初歲?為什麼,她還是為他著想,不願見他有一絲受傷……

  我身體裡,養著一條金絲蠱,它是一種忠於宿主的蠱蟲,若宿主軀體受到傷害,它便會潛往傷處,吐出絲線,為宿主將傷處縫合。

  他明明是笑著說那番話的。

  那麼淺,卻深刻;那麼啞,卻輕揚,柔和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容顏,像準備與她分享一個多甜蜜的小秘密,像是知道她聽完之後,會對他說出慰撫或接受之類的話,而她說了——

  連她現在想起來,都痛恨的字眼。

  她怎麼可以用那麼不負責的三個字,輕易毀壞掉他的笑容?

  她怎麼可以用那麼不負責的三個字,害他感到難過?

  她弄傷他了。

  她弄傷他了……

  「情況如何?」

  公孫謙在尉遲義退出客房之後,迎上前去問,尉遲義輕搖搖手,示意離房門遠些再來談話,避免再吵醒歐陽妅意,他好不容易才哄睡她。

  公孫謙頷首,與尉遲義步行到湖上圓月橋。

  「我才想問你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問話的人,反而是尉遲義。「不是老見到姓古的傢伙膩在妅意身邊,怎麼今天鋪裡一出事,他人也跟著跑?」不會是當鋪誤收了匪人當貴客,今日一切事情全是古初歲搞出來的吧?!

  「我也想不透。在我昏睡前的最後一眼,清楚看見古初歲抱著妅意,他的表情並無異狀。」他甚至很清楚,妅意在古初歲懷裡定能毫髮無傷,他才敢放任迷魂香操控神智,陷入熟睡中。可見問題是發生在眾人昏迷期間,唯一熟知內情的人,只有歐陽妅意,偏偏她也是唯一最不適合被逼問的人。

  「我非得把他找出來不可!」尉遲義握緊拳,手背青筋盡進。

  「這一點,我同意你的做法。」人,是一定要找出來,不為什麼,也得為了妅意。這是妅意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男人,即便要分離,至少兩人要分得沒有怨懟,不能教妅意心裡留下傷、留下陰霾。

  「古初歲的底細是什麼?我若要找人,從哪個方向去找來得快速?」尉遲義對古初歲一無所知,古初歲是個謎樣男人,只有收下他典當請求的公孫謙會明白他這號傢伙有幾斤幾兩重。

  「……」公孫謙沉吟,歉然歎口氣,一笑:「說實話,我對他也沒多熟。」

  尉遲義瞪大眼:「那你敢放任他靠近妅意?!」他以為幾個兄弟全與他抱持著同等心思,保護妹妹為己任,不容亂七八糟的男人近她身旁半步!

  「妅意若不喜愛他,他也不可能靠得近她。」妅意又不是單純天真的傻姑娘,她會分辨善惡,會慎選好壞。

  「妅意會被拐呀!不然你說說,古初歲為什麼拋下妅意跑了?!」

  「拋下嗎?」那兩字,有待商榷。

  那個橫抱起妅意,垂首覷她時,眼神中充滿憐愛的古初歲,拋下了妅意?

  說不過去。

  尉遲義或許最近留在珠寶鋪的時間比當鋪都要更長,所以他沒能看見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的相處身影,但公孫謙將那些都瞧進眼裡,古初歲是以一種無比珍惜的目光在追隨歐陽妅意。

  既然會珍惜,又怎捨得拋下?

  「古初歲那邊我是毫無頭緒,不過留在鋪裡左後方彎廊上的幾具黑衣屍水,我倒是找到一些端倪。」既然無法從古初歲方向下手,就逐步逐步來抽絲剝繭。

  幾具黑衣屍水是死於劇毒,不會有人閒閒跑到當鋪裡來飲藥自殺,那麼便是想在當鋪裡幹些壞勾當,反倒在彎廊上慘遭殲滅,當時鋪裡醒著的人,只有古初歲,想必與他脫不了干係。

  「屍水攤裡沒被融盡的衣裳暗袋藏有銅牌,他們是太傅府裡的人,不過我們與高老太傅向來友好,沒道理他會派入夜闖當鋪。為財?老太傅的家財更勝當鋪千萬倍,這可能性微乎其微。既非為財,以迷魂香撂倒眾人,又無傷及他人性命的打算,足見不是來尋仇,如此大費周章,便是為人了。」公孫謙慢慢分析。

  提及「人」,便直覺猜到太傅府裡那位性好漁色的金孫公子哥,他強擄民女的傳言時有耳聞,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畜生!」聽明白公孫謙分析的尉遲義啐聲,行動派的他,帶著一身殺氣往太傅府去,擺明忘了他是要去找古初歲還是要去打金孫公子哥。

  「太傅府找不到與古初歲有關的蛛絲馬跡,就麻煩了……他這個世上僅存的藥人及蠱族遺孤,無家可歸、無親可依,他若離開,天涯海角能往哪裡再找一個古初歲給妅意?」

  古初歲,你千萬別就這樣人間蒸發吶。


  房裡,只有一盞油燈,豆大燭火,吃力對抗滿屋闃暗。

  壁上投射一道孤影,隨著唯一一處小暗窗偶爾透入的風,影子搖曳,彷彿影子主人正縮肩低低啜泣。

  實際上不然,影子的主人只是靜靜落坐,目光淺遠,人雖在原地,思緒落在千里之外——身軀能囚禁起來,心卻不行。

  他浸淫在美夢一般的那幾天。

  在那場夢裡,他遇見一個美好的女孩,她給了他歡愉的回憶,惹他笑、逗他開心,她陪他做了許多許多向來只能孤單去做的事,或許那對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對他卻是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嘗到的滋味。

  在那場夢裡,他被寵著,被憐著,第一次,有人為他大聲哭泣,哭得那般純粹、那般聲嘶力竭、那般毫不保留。

  即便最後,他不得不從美夢中醒來,亦無損夢里餘韻殘存的喜樂。

  古初歲憶著那些,臉龐有笑,溫溫柔柔的,被囚於暗室的恐懼,完全不存在於眉宇之間。

  「沒想到,你竟然逃得掉。」閂上鋼鎖的牢捨鐵門沉沉被推開,金袍男人緩緩步入,宛如正吟念優美詩詞般的嗓,陰柔且充滿諷笑,卻也沒能讓古初歲的視線由燭火上收回。他來到古初歲身旁,落坐,雙腿交疊,不在意古初歲對他的視若無睹,續道:「逃到外頭溜躂幾日,樂不思蜀,真以為自己能過起尋常人的生活?嗯?」唇邊冷笑始終沒卸下。

  古初歲靜默,長睫微斂,雙眸細細瞇起,他的反應,讓金袍男人笑出聲,似乎以古初歲的不悅為樂。

  「要不是我去找我表哥喝酒,也不會那麼湊巧聽見他派往當鋪搶女人的護衛驚慌逃回來,凌亂陳述在當鋪中看見的可怕景象。若非他尿急,恐怕他也會喪命……我派人四處去找你,一直沒能如願,正煩著這幾年來的努力將化為烏有,沒料到竟還能尋回際,看來,連老天都認為我想做的事,是正確無比。L

  無巧不成書,才惱怒古初歲下落不明,處罰完一干子看守古初歲的下人,並派出人馬追捕古初歲,十幾日來沒消沒息,他心情惡劣,於是找上表哥一塊兒飲酒澆愁,卻在表哥府邸喝酒時遇上落荒逃回的護衛,聽其提及當鋪裡,有個嗓音破碎的纖瘦男人,被削斷臂膀,還能詭異地憑空接回,而從他傷處濺開的血霧,帶著灰色氤氳,把自己的同伴們包圍起來,下一瞬,同伴接連倒地打滾,最駭人的是,他們開始融化,從腳趾處逐步往上——

  金袍男人,赫連瑤華,聽罷護衛的血腥描述,不驚反笑。

  找到了。逃掉的禁臠,原來是藏到了嚴家當鋪,日前嚴家當鋪裡傳出的「神人之血」,就是他。

  這消息,赫連瑤華自然沒有漏聞,沒能立即將神人之血與古初歲加以聯想,是他主觀認定古初歲的血無法救人——那僅有資格稱為毒血,又何來神人之說?

  於是,赫連瑤華當下拜辭風流表哥,前往嚴家當鋪,果真在當鋪裡看見古初歲。

  突然,赫連瑤華一把揪扯古初歲的墨色長髮,使勁地逼他疼痛仰首。

  「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嗎?竟然妄想要逃!你以為我非你不可,不敢傷你,於是開始肆無忌憚?」赫連瑤華嗓輕,手勁卻重:「看來,你仍是沒有學乖。我確實不能傷你,但不弄死你的方式有成千上萬種,你想每一種都試試?」

  「說穿了,你要的,不就是養在我身體裡的金絲蠱罷了。」古初歲凜眸回視他。

  赫連瑤華低聲笑:「既然你知道,就不該企圖帶著它逃跑。」

  「沒有用,金絲蠱只要一離開我的身體,它便會死亡,你無法拿走它。」

  金絲蠱是他們族內靈蠱,傳言是位仙人所賜予他們的神物,蠱族人在孩子出世後一個月,會以蠱卵餵食,讓蠱卵在孩子體內孵化,金絲蠱是種溫和的蠱蟲,它們並不會對宿主健康造成傷害,雖然啜飲宿主之血為生,取用的量卻僅僅只有人體所能承受的一小部分,宿主甚至不會察覺到任何不適。

  它潛藏在宿主的心臟,平時幾乎都在沉睡,然而一察覺到宿主身體遭受傷害,它們便會醒來,沿著血脈竄往傷處,吐出特殊絲線,將宿主身體所有損傷治好。它是一種稀罕珍貴的藥蠱,一離人體便會枯萎死去。

  古初歲之所以能成為藥人,飲毒無數,卻沒有像一般培育的藥人腐蝕身亡,泰半原因正是體內護主的金絲蠱,它為他把破蝕的內臟腸胃修補完整,為他延續生命。

  金絲蠱是蠱族人的聖物,它給予他們不易受傷死亡的身體,他們最終卻也是為它而盡數慘遭滅族。

  越是珍稀之物,越是容易遭人覬覦,金絲蠱的事被傳出族外、被渲染、被誇大、被加油添醋。

  外族人以為蠱族人擁有金剛不死之身,實際上,蠱族人只是血肉之軀,他們以務農為生,隱居於山野間,不爭權、不奪利,樂天知命,深信金絲蠱是上天賞賜的寶物,他們抱持著崇敬之心在接受它,將它置於孩子體內,祈求聖物保佑孩子好養好帶好好長大,他們不求其他,不貪婪,不用金絲蠱為惡,世世代代守著家園,過著平靜無爭的人生。

  金絲蠱的傳言,引來深具野心之人。

  那日踏破族寨大門的,據說是名皇家將領,他帶領一批兵馬,闖進族裡,不分男女老幼,見人便捉,手無寸鐵的蠱族人,哪是帶刀士兵對手?短短半個時辰,全族近乎全數被逮,囚進地牢。

  他們並未犯罪,也是善良老百姓,卻因不實謠言,使他們成為將領口中可以培訓出來的「惡鬼軍隊」——一隊砍不死、殺不絕的奇兵。

  無論蠱族人如何想導正這天大錯誤的觀念,慌張解釋,將領全不採信,他只相信自己雙眼看見的事實,刀鋒落下所劃開的傷口,詭異的絲線,眨眼之間的縫合,消失無蹤的刀疤……

  蠱族的青壯年,被送上戰場,然而,他們全是莊稼漢,不懂武,沒耍過刀槍,在戰場上,笨拙無比,金絲蠱雖能治傷,卻不能讓他們真正不死,當傷勢過重,或是太密集地逼迫金絲蠱吐絲,金絲蠱亦會因過勞而死去,金絲蠱一死,戰場上的蠱族人,比一隻螞蟻更贏弱,那場戰役,蠱族死傷近半數,將領冷呿,看清了派這群烏合之眾是敗筆的現實,他開始採取第二條計策——

  他找來數十名身強體壯的武學高手,準備把蠱族體內的金絲蠱移植至高手身上,如此一來,最強的士兵,配上能自我治療的特殊能力,還怕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嗎?

  如意算盤打得很響,卻做不到。

  當他把蠱族人開腸劫肚後,挖出心臟,取走金絲蠱,罕見的怪蟲輕蠕掙扎幾下,便不再動了,蟲身上的金黃色澤迅速褪去,變成槁木般的暗褐,死亡。將領不信邪,又捉了幾位蠱族人來試,結果都一樣。

  金絲蠱,根本不是他以為的無敵!

  殘存下來的蠱族人,幾乎只剩下毫無用途的老人小孩,將領本打算殺光他們,以洩心頭怨氣,軍醫反倒央求將領讓他深研金絲蠱這種神奇之物,將領相當乾脆地允諾,反正無用之人,隨便軍醫想對他們做什麼都無妨。軍醫向來最喜愛將戰俘切切割割再縫縫補補,或是拿戰俘來試藥,戰俘很輕易就會被軍醫弄死,但蠱族人不同,他們生命力強,劃開大傷還能喘氣,無須替他們上藥,也不用給他們太長的恢復期,那些小事,護主的金絲蠱全會去做。

  金絲蠱的本能,延長了蠱族人的折磨。

  當年仍是孩子的古初歲,便是在那時,被強灌下大量的毒或藥,成為軍醫試驗的藥人之一。

  親眼目睹週遭的族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他們體內的金絲蠱在漫長且無止盡的試毒中,支撐不下去,他知道,族人的淒慘死狀,也將會是他的,總有一天……

  他卻獨活了下來。

  為什麼?

  他明明沒有特別想求生。

  為什麼?

  他無法死去。

  為什麼?

  那些劇毒已經讓他的嗓灼傷得無法復原,讓他腑臟受藥毒侵害而受損,讓他的身體殘破敗壞,他以為,那代表著他體內的金絲蠱也瀕臨死亡,他在等待,閉上雙眼,等待著死。

  之前,一直無法理解,活下來有何意義?

  他甚至痛恨著藏在自己心臟間的金絲蠱,恨它為何不給他一個痛快,為何要凌遲他——

  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

  活下來,是為了遇見她。

  妅意。

  若當年就那樣死去了,他就無法與她相遇,無法得到美好回憶,他的生命便只剩下孤獨的殘缺和滅族的痛苦。

  他不由得以掌心貼往胸口,默默感謝起屬於他的金絲蠱。

  能活下來,真的,太好了……

  他在嚴家當鋪時,時常這麼想,按著心窩處,由衷感激。

  「我當然清楚金絲蠱一離開你的身體就會死亡,我會花下大筆黃金從軍醫手中買下你,自然從他口中聽見關於金絲蠱之事。你放心,我不會蠢到犯下這種大錯,畢竟,全天底下唯一僅存的一隻金絲蠱在你體內,我比你更捨不得它死。」赫連瑤華鬆開手,放過古初歲的長髮,方纔還拉扯著發的五指,挪到古初歲胸口,慢慢收緊那一方寸的衣料,他衝著古初歲一笑:「我準備連同你的心,一塊兒挖出來。雖然我不願意讓你這個低賤男人的心在她體內跳動,不過,為了金絲蠱、為了她能活著,我可以勉強容忍。」

  古初歲淡覷著赫連瑤華獰笑中,帶有的希冀及喜悅,那是近乎發狂的眼神。

  「你的存在,就只是為了這個,不是嗎?」赫連瑤華笑問他。

  不是。

  他不是為了讓另一個人活著而存在,不是!

  「難道,天底下還會有誰像我一樣,認為有你在,真好?」赫連瑤華語帶嘲諷。

  好在有你。

  有,有人。

  赫連瑤華希望他活著,是為了要取他體內的金絲蠱去救另一個人,所以他說「好在有你」,意指著好在蠱族人裡,殘留下你,真是件好事,如此一來,她便有救,她能靠著金絲蠱延續生命。

  赫連瑤華並不稀罕他古初歲是活是死,他讓他活著,不過是在等待時機,一旦適合的日子到來,他也會毫不遲疑挖走他的心……

  但妅意不同。

  她不奢望從他身體裡拿走什麼,對她而言,他古初歲代表的並不是一件商品,不是一個毫無痛覺的東西,不是一個殺掉也無妨的代替品。

  古初歲想起她,不掩飾自己喜悅輕笑,難聽的嗓,刺耳得讓赫連瑤華皺眉,更刺眼的是古初歲流露真情的臉龐,赫連瑤華嫌惡那樣的表情,他已經記不起來有多久未曾從鏡中看見曾經如此深情的自己,自她倒下之日起,他就不曾再發自內心的笑。

  帶了惡意,他故意要破壞古初歲的喜悅,道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現實:「即便有,也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很快的,古初歲就會從世上消失,只留下你的心,以及藏在心裡的那條金絲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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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歐陽妅意面若晚娘,坐鎮櫃檯後方,散發出冰凍氣息,讓人退避三舍,她雙臂抱胸,臉上書寫著四個無形大字——惹我者死。

  「難怪當鋪生意最近慘之又慘,我終於找到始作俑者。」嚴盡歡繡花鞋在歐陽妅意身後跺跺有聲,模仿歐陽妅意膀子交疊的姿勢,氣勢卻遠比歐陽妅意更凶狠:「姓歐陽的,你再給我這樣醉生夢死,我就在你腦門上張貼售價,把你賣掉!」省得死賴在鋪子裡混吃等死!

  晚娘臉迅速消失無蹤,連渣也沒剩,取而代之是受虐小媳婦,歐陽妅意縮肩,聲音囁嚅,替自己狡辯:「我哪有醉生夢死……」她明明就再清醒不過了,不藉酒澆愁,也不以淚洗臉,幹嘛這樣說她……

  「有呀,你一臉剛剛喝飽整壇砒霜的嘴臉。」嚴盡歡酸溜溜道。難得今日獨見她一人,夏侯武威沒有跟在她身後。

  「……我自己乖乖閃到後堂去整理流當品。」歐陽妅意很認分,不留在當鋪大廳破壞觀瞻,嚇跑客人。

  「你該整理的是你的腦袋。」整理流當品有啥用?又不會讓她變聰明。嚴盡歡冷呿:「不過就是跑了個男人,又不是金剛鑽的鑽山被挖空,你在失什麼魂落什麼魄耍什麼悲情呀?!」要是鑽山被挖空,她會陪歐陽妅意一起灌砒霜!

  「誰會為了古初歲失魂落魄?我嗎?我嗎?是我嗎?!我才沒有咧!小當家你看我——你看仔細喔!」歐陽妅意跳起來,在嚴盡歡面前轉圈圈,像只忙碌的小粉蝶,又是拍拍雙腮,又是撩撩衣袖露手臂:「我氣色多好,雙頰紅潤紅潤的,還因為食慾好,吃胖了些,我才沒有為了古初歲跑掉就失魂落魄,他要走就走呀,我才不理睬他,也不會去找他,更不會再想他,他小鼻子小眼睛小心腸,不給人說完話的時間和道歉的機會,連聲再見都不說就……」她越說越氣虛,到後來只剩含糊咕噥,發現氣勢弱掉,她欲蓋彌彰地重哼幾聲,想強調她的滿不在乎。

  對,他要走就走,她才不會滿街滿城胡亂尋他,不會尋死覓活、不會垂頭喪氣、不會以淚洗臉、不會自怨自哀,不會不會不會——

  「哦?打算忘掉他嘛。」嚴盡歡幫她那番又臭又長的廢話做總結。

  「對!」歐陽妅意用力頷首。老死不相往來,反正他走了就……不會願意再回來了吧……

  「那你忘得還不夠徹底。我哪時提到『古初歲』這三個字?」自己在那邊左喊一次右嚷一回,忘得掉才有鬼。

  「呃……」仔細想想,嚴盡歡確實半次都沒提過古初歲,她只不過是誤導她罷了。

  「既然你發下豪語,要把古初歲忘光光,所以他現在人在何方的消息你也沒啥興趣知道了嘛。」嚴盡歡占走歐陽妅意的位置,粉臀坐定,擺個舒適的癱姿,打趣問道。

  「你知道他在哪裡?!」歐陽妅意瞪大眼,立刻挨過來:「在哪裡?他在哪裡?!」

  她壓根忘掉自己剛剛撂豪語撂得多壯烈多有骨氣,態度丕變,河東獅變身軟毛貓。

  叩。

  嚴盡歡曲指,重敲歐陽妅意的額心,將她當木魚在敲——果然是空心的,聲音超響亮。

  「剛才是誰說不會再理睬他,不會找他,不會想他?」方纔的大聲話,還在耳邊繚繞咧。

  「……別這樣嘛,小當家,你告訴我啦,他在哪裡?這十幾天來,他跑哪兒去了?」歐陽妅意被酸被打也無妨,此時佯裝出什麼無所謂或矜持,全都是屁!

  「我哪知道他在哪裡?」嚴盡歡不負責任地聳聳香肩。

  她確實沒有古初歲的半點消息,她只是在戲弄歐陽妅意,誰教歐陽妅意心口不一。

  「你——」歐陽妅意氣得噘嘴。

  一想見他就想見他,賭氣說啥不再理睬他的謊話?若真不想再理睬他,何必成天往客房裡跑?口是心非最討人厭。」嚴盡歡一臉鄙視和不屑。歐陽妅意犯到她的禁忌,於是,她忍不住耍耍歐陽妅意。

  「難道整天大哭大鬧會比較討人喜歡嗎?」歐陽妅意頂嘴回去。

  「只會哭鬧的傢伙更沒用。」嚴盡歡輕晃螓首。

  「那麼我該怎麼辦?不能哭不能鬧不能沮喪不能想念,我到底該怎麼辦……」她又沒有經驗,無論是感情或是分離,全都是初次體驗,她不想讓壞心情掌控、讓古初歲掌控,她也不想流眼淚、不想心痛,但說來容易做來難,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去想他,無法釋懷最後一眼見到他的表情,無法釋懷自己傷害了他,無法釋懷,他的離開,以及她被拋下的事實。

  她寧願他與她爭吵互罵,指責她嘴壞傷人,也不要是默默退出她的世界。

  他不知道,這樣會害她很難過很難過嗎?

  「在你想到該怎麼辦之前,你都不要到當鋪裡上工了,櫃檯交由小紗去坐。我的當鋪裡,不需要臭臉夥計。」嚴盡歡壓根沒有安慰她的打算,更落井下石地沒收能讓歐陽妅意暫且從失落中分心的工作。

  歐陽妅意淪為閒人一隻,醉生夢死及胡思亂想的時間更長,賴在客房三張古董大床上睡上一整天的次數也更多。

  躺在他躺過的枕,窩在他窩過的被褥,他凝望著門扉等她進房的心境,她慢慢體會到了,等待是件好漫長的事,難怪,每回他見她來,他都好開心,雅致的容顏上,綻開迷人笑花。

  他總是在這裡等著她。

  乖乖的,冀望的,不貪婪的,等她。

  等她有空,等她願意陪他吃頓飯,等她跟他說些話,等她拉著他去逛園子……

  歐陽妅意雙眼睜著,偶爾輕眨,古董床上的雕飾花紋佔據眼簾視線,她揣摩古初歲躺平在床上時,思緒裡想些什麼。

  妅意。

  她知道,他的思緒裡,只有她,乾乾淨淨,沒有任何雜質,就是她。

  妅意。妅意。妅意……

  他用他吃力的嗓,被毒啞的喉頭,擠出的破碎,喊她的名字。

  風聲,她聽成了他的聲音。

  葉聲,她聽成了他的聲音。

  蟲鳴聲,她聽成了他的聲音。

  一切一切,她都聽成了他的聲音……

  她循著那些聲音,追逐出去,像只無頭蒼蠅,滿園子慌亂飛舞奔走,她硬拉他走過的橋、她挽著他逛過的花團錦簇、她以輕功帶領他一塊兒躍上的賞月樹梢,每一處每一處每一處,她都聽見他在說話。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樣。

  他哪是只有些不一樣?

  他對她而言,是非常的不一樣好不好!

  她管他是不是藥人!管他身體有金絲蠱蛔蟲螂蛆或是水蛭,又怎麼樣?!

  他是古初歲最重要!

  你別怕我。

  就算他問她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她還是會大聲回他,我、不、怕、你!

  她怎麼可能會怕一個待她好,笑起來又那麼惹人憐愛的男人?

  即便她害怕蟲類,也絕不害怕他!

  我唯一人選只有你。

  那你為什麼要走?

  為什麼不聽我說完話?

  為什麼帶著那麼羞慚的神情,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你聽見沒?我在哭呀!你為什麼不回來安慰我?我一直在哭呀!

  歐陽妅意絆跤,跌坐在濕滑台階上,抽抽噎噎哭泣起來。

  落寞地蜷著身,不知該如何是好。

  驀地,一雙臂膀自她身後環來,將她抱住。

  她一驚,直覺要喊:「古——」

  不是古初歲,是尉遲義。

  他凜然著臉龐,看著她的淚水,一時之間,他撇開眼,不敢與她相望。

  「義哥?」

  為什麼一臉肅然沉重地看著她,又急忙將視線挪開?

  「我找到古初歲了。」尉遲義皺眉說道。

  她被淚水洗滌的眸子圓亮,瞅緊尉遲義,連眨都不敢眨。

  找到……古初歲了?

  「但是……」尉遲義咽喉一緊,說與不說,都兩難。若是瞞著妅意,也許對她才更是好消息,可方才妅意尋人的盲目和無助,不能無止盡地延長下去,他無法眼睜睜看她宛若一朵離水的花,逐漸枯萎。

  長痛與短痛,都是疼痛。

  「他死了。」

  歐陽妅意的腦門被突如其來的轟然巨響震得嘈雜,尉遲義的聲音,變得縹緲不實,遠得像從天際傳來。

  誰死了?

  誰?

  誰?!

  尉遲義按住她的雙肩,字宇清晰,字字沉重:「古初歲,他死了。」



  赫連瑤華坐在一張大床的邊側,伸手愛憐輕撫著床上彷若酣睡的美麗人兒,他柔聲同她說話,每一句都像呢喃情話,修長手指,梳過白皙光潔的額際上散亂的青絲。

  「綺繡,等你醒來,一切就過去了,你終於能擺脫掉這副讓你痛苦的身軀,擁有健康。雖然我替你找來的方法,得要你靠著另一個男人的心活下去,但又何妨,只要你能活著,任何事,我都會去做。」

  赫連瑤華吻上她的額,珍惜地捧緊她削瘦的臉龐,以頰貼頰,密密不願離開。

  鄰著大床的左側,擺有另一張長榻,古初歲躺在上頭,四肢受縛,神智清醒。跟在赫連瑤華身後,是幾名神色戰兢的大夫,一旁桌上擺滿了刀器、紗棉及淨手溫水。

  「大爺,這男人飲下好幾瓶麻沸散也不會厥過去,這……」餵食麻沸散的一名大夫向赫連瑤華稟報。要動刀開膛剖肚前,若麻沸散沒生效,怎能對病人下刀?劃開血肉的劇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清醒承受它。

  「麻沸散對他沒用,省省吧。」對藥人下藥,比肉包子打狗更徒勞無功。

  「可是他醒著,我們要如何……」

  「無妨,直接動手。」赫連瑤華不在意古初歲能否承受痛楚,反正他橫豎是要死,死前多疼多難受,無須浪費心力替他著想。

  大夫群面面相覷,他們曾解剖過不下百具的病患或大體,下刀麻利迅速,毫不拖泥帶水,可……病患是昏迷過去的,大體是冷硬的死屍,全是不會呼痛喊疼,要他們對一個完全清醒的人動手,這太……嚇人了吧?

  赫連瑤華緩而優雅地走往古初歲床畔,居高臨下俯視他。「不是我不弄昏你,而是你的體質問題,麻沸散的藥性被你輕易解掉,你要怨就怨害你變成這副德性的軍醫。」他的笑容,喜悅中帶有風涼。

  「。:」古初歲仰覷的目光淡然,即便自己淪為砧上肉,也不見他面露恐懼。

  「你看起來真認命。」赫連瑤華不討厭他如此配合,省去他不少功夫。

  「從你買下我的第一日,你就很清楚明白告訴我,你的打算。」古初歲不無知,赫連瑤華同樣不愛迂迴,話總是挑明了說,當初赫連瑤華半迫半誘地以重金向軍醫買他後的頭一句話便是「我要殺你取心」。

  赫連瑤華低笑,笑他的識趣。

  「你的屍體,我會替你處置,算是給予你救回綺繡的一點小小獎賞,你安心上路吧。」

  「……我的屍體你可以隨意棄置,有件事,算是我討來的獎賞,行嗎?」古初歲開口。

  「你說。」赫連瑤華難得今日心情好,畢竟再過幾個時辰,他的愛妻便能恢復往昔健康美麗,看在愛妻份上,有任何要求都能說來聽聽,興許他會大發慈悲地點頭同意。

  古初歲淺然的眼,添入一絲柔情,他並沒有哽咽,嗓卻難以避免地啞然,最後一次,道出擱在心上唸唸輕喃的名。

  「嚴家當鋪裡,一位名叫歐陽妅意的姑娘,請告訴她……」


  「你騙人!」

  歐陽妅意摀住雙耳,用盡渾身力量在嘶吼尖嚷,她拒絕相信尉遲義說的每一個字。

  我循著謙哥的線索,先往太傅府去打那條風流淫蟲,再從太傅府裡探得另一個消息,古初歲被赫連瑤華帶走——對,赫連瑤華,那位出了名的貪官污吏。

  我夜探赫連府,從屋瓦往下覷時,我看見的是……被開膛剖腹的古初歲。

  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這不是真的!

  他已經斷了氣。妅意,沒有人被支解成那副模樣還能存活下來。

  他死了。

  他們,正準備挖他的心。

  古初歲只是氣惱她說錯話,所以才掉頭走人!

  絕不是尉遲義所言那樣!

  他不是死去,他只、只是離開而已!

  她寧可他只是離開她,到另一處城池而已!

  「妅意!你冷靜點!」尉遲義抱緊她發顫的身軀,她的顫抖完完整整傳遞給他,他笨拙地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更後悔帶回這個消息的自己!

  他錯了,他不該告訴妅意關於古初歲的死訊,應該讓妅意誤解古初歲是個沒擔當的混帳,時間一久,她自然會淡忘掉他,也許到那時,她聽見古初歲的死訊只會淡淡應了聲「哦」,也許她就不會這麼痛。

  「你說謊義哥你說謊!我不相信!他是在氣我,是我說了傷人的話,他才走的!他怎可能會死?!你說謊!」歐陽妅意沒有哭泣,嬌容肅穆,雙舉握緊,吼向尉遲義。這種玩笑一點都不有趣!若義哥是希望她對於古初歲的離開能盡快忘懷,那麼他用了最糟糕的方法!

  她真的生氣了!

  「妅意,我沒騙你,我親眼所見。」尉遲義沉重道。

  「你看錯了!」歐陽妅意立即回嘴。

  「我不會看錯古初歲。」當時……古初歲瞠著空洞雙眼,尉遲義挑開在他正上方的屋瓦,看清底下情況。古初歲被一群人包圍,胸膛被剖開,露出血淋淋的胸腔,駭人之景,尉遲義亦為之皺眉。

  「我沒親眼看見,我絕不相信!」她好堅持,開始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她沒親眼看見,絕不相信古初歲已死!

  歐陽妅意掙出尉遲義的懷抱,使出輕功,飛躍於簷上,尉遲義明白衝動的她正要往何處而去,隨即追上,他不能放任歐陽妅意獨闖赫連府,赫連瑤華是何等人也,他的惡名響遍南城,既貪又佞,身為父母官,卻從不親民愛物,暗地裡做些啥見不得人的醜事,小老百姓或許不可窺知,但他們這種時常接觸富豪商賈的生意人,多多少少都吃過官吏的虧,對赫連瑤華的壞,摸得清清楚楚,赫連府裡,機關重重,為了防備想入府暗殺赫連瑤華的刺客們,歐陽妅意貿然闖入,等於將自己置身險境。

  歐陽妅意慌亂奔馳,顧不得自己險些要踩空民舍屋瓦而跌落,一心只想快些趕往赫連府去。

  古初歲為何在那裡?

  他與赫連府有何干係?

  為何有人想致他於死?

  為什麼要剖開他的胸膛?!

  為什麼要挖他的心?!

  這些問題,全都混亂地撞擊胸口,帶來熟悉的疼痛感。

  她嘴裡雖對尉遲義吼得好大聲,說她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然而,尉遲義認真嚴肅的表情,教她心驚膽戰,他鮮少露出那般的神色,若他是在說笑、若他僅僅是想嚇唬她,看她花容失色,那麼他也會在她一垮下俏顏或是眼眶泛紅時,急忙朝她搖手,一邊道歉一邊罵他自己,說他全是誆她,要她別哭別哭……

  這一次,尉遲義卻沒有。

  他只是試圖抱緊她,抱緊她的恐懼,想讓她依靠在他肩上放聲哭泣。

  他沒有告訴她,是我開錯了玩笑,你不要哭。

  他沒有告訴她,我根本沒找到古初歲,你不要哭。

  他沒有告訴她,古初歲只是下落不明,你不要哭。

  他只說,我找到古初歲了,他,死了。

  他只說,沒有人被支解成那副模樣還能存活下來。

  他只說,他們,正準備挖他的心。

  歐陽妅意在一處濕滑生苔的屋舍瓦片上撲倒,整個人重重跌得四平,身後的尉遲義趕上她,正伸手欲扶她,她率先一步爬起,冷冰冰的臉上除了堅決,再無其他,不囉唆,繼續跑,尉遲義只能緊隨其後。

  赫連府相當顯眼,有別於平民百姓的矮捨,紅瓦玉磚的赫連府位於南城中央,數棟華美高樓聳立,方圓幾里全歸入其腹地。

  亭台樓榭,雄偉壯觀,彩瓦白玉牆,細緻雕琢,潺潺流泉婉蜒於偌大園裡,百花爭妍,寬闊如海的玉池,風起漣漪,招搖了湖畔青柳,說穿了,民脂民膏堆砌出來的景致,如何能不美?

  歐陽妅意翻過側牆,點足落於至高點的樓頂,尉遲義拉著她,以眼神示意她,由他帶路。

  歐陽妅意沒有異議,跟上他的腳步,兩人避過幾名守衛和婢女,尉遲義領著她到昨夜發現古初歲的房間,裡頭空無一人,沒有尉遲義口中提及的血淋淋可怕景況。

  「我昨夜確確實實是在這裡看見古初歲——」

  尉遲義與歐陽妅意正困惑此處窗明几淨,榻上褥墊平整鋪排,沒人躺過的痕跡,錦衾四四方方折疊,上頭除了正怒放綻開的牡丹刺繡外,未見血跡。

  尉遲義噤口,因為外頭傳來腳步聲,他拉住歐陽妅意閃進長木櫃後,不一會兒,房門咿呀被推開,兩名年輕女婢端著水盆入內,盈盈跪在前側小廳地板擦拭,她們背對著後房,邊工作,邊閒談。

  「那兒還有血跡,擦乾淨些。」

  「……是大夫的血或是妖人之血?」

  「看顏色……應該是大夫們的。」噴得真遠,足可想見當時大夫們七孔爆血的慘況。

  「哦。是大夫們的就可以勤快點擦,若是妖人的話……我才不想碰咧。」年輕些的婢女面露嫌惡和驚恐。

  「誰想碰呀?多可怕,碰著就中毒了。咱兩人算幸運呢,一批批派來清理現場的奴僕,全都中毒抬出去。幸好他們已經清除掉大部分血跡……不過咱們還是動作快些,誰知道留在這裡會不會光用鼻子聞聞也中毒。」

  「有道理。」雙手完全不敢遲疑,握緊濕布,迅速伸往桌椅底下擦洗。

  兩個姑娘安靜工作不到片刻,嘴又嘰嘰喳喳動起來,趁身旁沒總管在,說起禁忌話題。

  「……這回死了好多大夫哦。」

  「算算有七個呢。」一想到這房裡死過七個人,寒毛全豎立起來,巴不得快快做完工作,離開這兒。

  「聽說,是他們劃破妖人胸口,沾上妖血沒多久,一個一個毒發身亡,最嚇人的是,妖人被剖開的胸膛竟然自己又縫合回去。」

  「真的假的?被剖開胸膛,能活嗎?!」自己縫合回去?這是什麼意思?妖人自個兒拈著針,縫補巨大傷口嗎?

  「妖人又被帶回去囚起來,你說,能不能活?」

  「真不懂主爺買個妖人回來做啥?」年輕些的婢女迷惑地偏著腦袋。

  「當然是為了夫人呀。」

  「可夫人她已經……」

  「噓,後頭那幾個字千萬別說出口,連『想』都不要去想,傳到主爺耳裡,沒有誰能救你。」絕對是直接拖到地牢,活活刑求至死!

  小婢女連忙閉嘴,深知其嚴重性,她不想死。

  「好了好了,別待太久,萬一妖人的血味沒散,咱姊妹倆就糟糕了。」

  胡亂抹地來回幾次,兩位婢女伶俐併攏椅凳,再端著水盆,退出房,門扉掩上的同時,室內微微暗下,只剩歐陽妅意的雙眸最明亮水燦,眸裡全是充滿希望的繁星光采。

  「他沒死……義哥!你也聽見了吧?他沒死,她們說的那人是古初歲!他沒死……」她激動地揪著尉遲義的衣袖,要確定他與她聽到同樣的內容。

  尉遲義昨夜雖然沒將情況從頭至尾看完,但光是瞧見古初歲當時被切開的模樣,他毫不會懷疑躺在那兒的已經是個死人。正因為他認為古初歲死去,他才沒有貿然救人。他與兩名婢女有一樣的困惑——

  「被剖開胸膛,能活嗎?」那傷口有多大,他看得一清二楚,連底下的內臟和骨頭亦然。

  「能!能的!他能的!他有金絲蠱!因為金絲蠱的關係,他能的!」歐陽妅意無法冷靜下來說話,她唇畔是飛揚的狂喜,她腳下是雀躍的蹦跳,她幾乎想大聲尖叫,她的聲音因承載了過多的興奮而在顫抖。

  「金絲蠱?」又是什麼鬼東西?

  歐陽妅意沒有多加解釋,她沉浸在從十八地獄又被拉回天庭的極端落差,深深吸氣,心在狂跳,她顫抖的十指緊緊交握,喜喃道:「還好有金絲蠱……還好他有金絲蠱……」她不管金絲蠱是哪種蟲,有多長,有多大,她都不在乎,但她不曾有哪時哪刻如此感謝它在古初歲身體裡,治妥他的傷,讓他活著,讓他受了那麼重的傷之後,還能活著!

  「妅意,你還沒告訴我,金絲蠱是啥?」

  「它是可愛的小東西!」歐陽妅意真的打從心底這麼想。

  尉遲義更糊塗了,有聽也沒有懂。

  「義哥,我要找出古初歲被藏在這大宅何處!」方才婢女們說了,妖人又被帶回去囚起來,帶回哪裡去?囚於哪裡?是她現在迫切想知道之事。

  「赫連府太大,一時半刻絕對無法找到人,我們入夜再來——」夜黑風高才好辦事,現在時辰仍太早!

  「不要!我不回去,要回去也一定要帶著他走!」她絕對不一個人回當鋪去!

  「你小聲點!想引人來嗎?!」尉遲義沒注意到自己聲音比她更大。

  「義哥,反正我不走了,我留在這兒找人,你這麼大一隻太醒目,你先回當鋪去。」

  「你胡說八道什麼?!你想一個人留在赫連府?不成,太危險了!」

  「我一個人才不容易被識破!我可以偽裝成婢女,混在這裡打探消息。」

  「這是最破的爛方法!」他反對,堅決反對留歐陽妅意一人在虎穴中獨闖,她又魯莽又衝動,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卻又像是打從同一個娘胎出來的親兄妹,她的性子與他如出一轍!

  「我覺得這個方法挺好的。」

  「萬一被發現,你要如何脫身?」

  「哪有那麼容易被發現?」再說,她會武功呀。

  「府裡多出一個面生的新婢女,你以為沒人會察覺怪異嗎?」

  「不會呀,這麼大的宅子,買幾個新婢女算什麼怪事?」歐陽妅意回得理所當然。

  「買賣婢女會有交易紀錄,就像咱當鋪每收一件貨或是每售出流當品,都會記上一筆——」

  兩人正忙著爭執,房門突地被拉開,來人似乎比房內的歐陽妅意和尉遲義更驚訝,一名赫連府裡的小婢愕然看著陌生兩人,出自本能,小婢就要扯喉大喊「有刺客」——

  歐陽妅意快步奔向她,手刀一落,朝小婢頸後重重一劈,小婢立即軟倒伏桌,失去意識。

  歐陽妅意動手剝除小婢一身棗紅衣裙,自己也脫下身上水藍絲裳。

  「妅意你幹什麼?」剝女人衣服這種事,他以為只有男人愛做,沒料到連女人也愛?

  「換上赫連府的婢女衣裳呀。」她套起棗紅色棉衣,穿上月牙色棉裙,嚴家當鋪俏夥計轉眼間變成赫連府的賤婢一名,低頭檢視完畢,她自己都忍不住滿意直點頭,再把水藍絲裳和昏迷小婢全塞給尉遲義。「多一個我,少一個她,如此一來婢女數量就吻合了呀。你把人帶回去鋪裡或是哪兒藏起來吧,別讓她逃回來壞我的事。」

  「嗄?!喂妅意你——」尉遲義正要吼,急驚風的歐陽妅意咻一聲,早已跑得老遠,連殘影也不剩。

  尉遲義瞪著手上軟綿綿的絲裳,及被剝到只剩一件紅色小兜兒和乳白色褻褲的軟綿綿小婢,手足無措,不知現下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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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混進赫連府裡當小婢,算算已經五日。

  這五天裡,歐陽妅意試圖旁敲側擊打探古初歲的消息,以他們慣稱的「妖人」——她著實好討厭這個字眼,古初歲才不是妖哩——來偷偷問人,偏偏她所得到的答案大多是:「新來的,在赫連府裡做事,多動手,少動口」之類的斥責,抑或管事皺眉不悅的瞪視,外加更繁重的苦差事當處罰。

  妖人之事,在赫連府裡是禁忌話題,不能時時拿出來說嘴閒聊,當日躲在房裡交頭接耳的嚼舌小婢,根本就已犯下大忌,若被人撞見聽見,恐怕不是摑掌幾下就能了事。

  這下,遇上大麻煩了。

  蛛絲馬跡,半點都沒有。

  府裡泰半的房舍,她都暗暗探訪過,並未發現古初歲蹤影,這段時日,尉遲義來找過她幾次,兩人商討對策,白天,她假藉小婢打掃之名,光明正大一間一間房找人,夜裡,尉遲義潛入府中,接續尋人工作,目標放在陰暗地牢或一些不許府裡人隨意踏進的院落,依舊毫無所獲。

  人,不可能憑空消失,是能藏往哪裡去?

  歐陽妅意忍住哀聲歎氣的念頭,認命端著拭地的一盆污水往溝槽裡倒。嘩啦嘩啦傾盡污水後,雙腿一伸,大黥刺坐在溝邊石欄上偷懶,掄起的粉拳,輕輕捶打酸軟腿肚,她不得不承認,在嚴家當鋪吃香喝辣慣了,赫連府的小婢生活真的好辛苦。

  在嚴家當鋪中,沒犯下過錯,便不用被罰著打掃洗衣,她養尊處優,不習慣做些勞動工作,但她仍是咬牙強忍下來,在找到古初歲之前,她絕不離開。

  「新來的!快幫我一下!」一名眼熟的婢女急急叫喚歐陽妅意,「新來的」已變成她的新姓名,這三字,解決不少麻煩,只要有人懷疑她或是認為她面生,這三宇就是她的保命符。

  「是。」新來的,要懂新來的規矩。

  「端著!端著!」婢女把手上盛著兩碗八寶甜湯的托盤交給歐陽妅意,連珠炮交代:「你替我送去主爺和夫人的房裡。記住,進去後,把甜湯放在桌上就盡快離開,不許逗留,不許發出半點聲響打擾主爺夫人!拜託你了!」人有三急,如廁急、生子急、洞房急,一急起來,啥重要事也顧不得,她正因為遇到某一急,快要隱忍不住,才會將送甜湯這等大事交給小菜鳥去做。

  嘰喳托付完畢,婢女狂奔向茅廁,一溜煙不見身影,只剩手裡被塞來托盤的歐陽妅意。

  送甜湯去赫連瑤華房裡?

  歐陽妅意雙眼晶亮。赫連瑤華的房,她倒沒能有機會細探,平時府內閒雜人等是不被允許靠近,守在院落的警備森嚴,只有尉遲義夜探過,他說那兒沒見著古初歲的身影。

  好機會,她可以親自去瞧瞧是否有哪處是尉遲義粗心遺漏掉的重要線索。

  歐陽妅意箭步如飛,巴不得背上插翅再走快一些,她隱約認為,去了那兒一趟,定能有好收穫。可惜不能胡亂使用輕功,萬一被人撞見,她的身份便有暴露之險。

  維持著半滴甜湯不灑的好本領,看來她也挺有當婢女的資質嘛。

  來到房門前,她被攔下,守於房門數尺前的護衛以銀針試了湯,確認安全無虞後才開門放她入內。

  「壞人才這麼怕死。」她暗呿。跨過門檻,進入寬敞且秀致的房,室內清雅明亮,無法想像一位出了名的貪官,房裡不以金玉珠寶來誇張妝點,這裡完全不聞銅臭味道。

  大片竹簾半掩住圓砌窗台,窗台外,水榭倒影,枝葉翠茵,奇石婉蜒,小橋遊廊,景致清幽寧靜。

  窗旁花架一盆盛開的牡丹魏紫,教人驚艷地伸展傲嬌姿態,長几上安置著一架古箏,再過去,巨大字畫屏風阻擋一窺後室的視線。

  歐陽妅意擱下八寶甜湯,並沒有如婢女叮囑地立刻退出去,她趁機環視四周,想找尋是否有古怪暗門或蛛絲馬跡。

  外廳與後室間,一道圓弧狀的楠木雕花洞門,其上龍鳳鏤刻栩栩如生,如泉般的粉綠垂紗以金穗流蘇繫著,垂落於雕花洞門左右兩側,宛若青翠嫩綠的蔓,攀爬成長著,為房內染上一抹生息。

  綠紗飄飄間,隱約可見寢室,裡頭傳來淡淡薰香味兒,以及男人柔且輕的嗓音。能在此處開口說話的男人,不做第二人想,只有赫連瑤華。

  歐陽妅意躡起腳尖,悄悄靠過去,撩開輕薄綠紗一角,偷覷寢室景況。

  嵌進牆面的巨大紅木架子床,勾掛一層又一層宛若波浪的柔軟帷幔,右側花窗透進光線,照亮斗室清明乾淨,赫連瑤華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與臥床的妻子交談,溫柔、有耐性,並且眉眼全是笑意。

  「綺繡,抱歉,你得再多等一些時日,我必須再重新尋找醫術了得的大夫,才敢讓他們為你動刀。我沒料到古初歲的血會這般毒,那批大夫全數毒發身亡,看來,除了另尋大夫之外,我得想想如何解除毒血的問題……你也被髒血濺著了吧?別擔心,我已經吩咐婢女替你洗乾淨,我知道你愛乾淨的。」

  竟敢說古初歲的血髒?!他哪裡髒了?他可不曾用他的血幹啥壞事,要不是你想傷他,他噴濺出來的血又豈會傷人?!

  歐陽妅意挽袖想跳出去揍人,幸好她還有一絲理性,阻止她衝動行事。她是來找人,不是來打人的。

  「雖然他的血帶毒,用他的心換你的心,可能損及你身體,所幸那隻金絲蠱有足夠本領治癒那些毒,或許會使你感到些許疼痛,請你為我忍忍,好嗎?我當然也捨不得你疼,但只要熬過去了,我就能遵守我們的承諾,一生一世,與你執手相伴,你說,想再去遊湖採蓮,想再彈琴與我和鳴,等你腹中孩子出世,我還得快些命人為他裁衣做鞋——瞧,討他喜心的童玩,我都準備好了呢。」赫連瑤華手握牛皮繃制的朱紅色博浪鼓,搖得咚咚作響,左右兩顆圓潤小木珠規律地落於皮鼓上,敲擊出渾圓好聽的聲音。

  歐陽妅意即便只看見赫連瑤華的背部,也不難勾勒出說這番話的男人,擁有多深情款款的面容。

  來到赫連府最大收穫,是她認識了一個在外頭從不為人知的「赫連瑤華」。

  赫連瑤華昭彰的惡名遠揚,不用任何人替他加油添醋,他的壞已經徹徹底底,無可救藥,外人卻鮮少知道,他是一個極為疼愛妻子的男人。

  在三妻四妾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父權時代,只獨鍾情一個女人,是異類行徑。有哪個男人被允許擁有將女人當成府中一件傢俱大肆採買回來的權利,卻反其道而行地放棄它?若有,他在同儕間,也會被指著鼻頭嘲笑許久,說他不配當男人吧。

  偏偏赫連瑤華便是。

  他只有一房正妻,別說是妾,他連侍寢的寵婢也沒收。

  乍聞這件事,歐陽妅意對他是有些另眼看待,像他這種身份的官吏,民女愛搶幾個就搶幾個,大宅裡,暖床女人比奴僕還要多上好幾倍,他能不受女色誘惑,只愛自己的妻子白綺繡,算是相當難得。

  但、是!得知赫連瑤華囚禁古初歲的真實目的,她對赫連瑤華的少少一絲好感也倒扣光光。

  拿古初歲的心換白綺繡的心,治好了白綺繡,那古初歲呢?死活就不管了嗎?!這種只求自己愛人平安無事,不管別人痛苦與否的行徑,她歐陽妅意不屑至極!

  人皆自私,如同赫連瑤華只在意白綺繡,她歐陽妅意也只想管古初歲,算來,她與赫連瑤華在情感上頗為相似。

  「我知道你向來最害怕軟不溜丟的噁心玩意兒,蟲呀蜘蛛呀這類的,總會嚇得你花容失色,難得見嫻雅的你,像只蛐蛐蹦蹦跳跳,甚至還會直接跳到我身上掛著不肯下來呢。若你發現自己心裡養了條金絲蠱,定會嚇得淚流滿面吧。可是綺繡,我顧不了那麼多,只要能治好你的病,要我殺人放火,我都會毫不遲疑去做……金絲蠱是你醒來的唯一希望,無論它多醜陋可怕,我都不在意,綺繡……」赫連瑤華的吳儂軟語,緩緩消失在臥床人兒的唇間,他俯下身,親吻了她。

  「他竟然和我想法一模一樣……」歐陽妅意掩嘴,喃喃低語。

  金絲蠱是什麼東西,老實說,她完全沒弄懂,也許它有著恐怖的蟲瘤,也許它全身佈滿黑長毛,也許它就是她最討厭的那副模樣,可是拜它之賜,古初歲活了下來,受了義哥口中那種尋常人絕不可能挨過的重傷,還能繼續呼吸,還能讓她抱持無比希望前來尋他,她對蟲類的恐懼,因而被輕易消弭。

  一隻救了古初歲的蟲蠱,她無從害怕起。

  「大膽!誰允你擅自闖進來?!」聽見歐陽妅意細碎含糊咕噥的赫連瑤華回首,凜眸怒視躲在紗幔後頭的她。

  「呃……」被發現了,該糟,她假意誠惶誠恐跪下,保命要緊。「奴婢送八寶甜湯給主爺與夫人用,怕退涼就不好喝,才貿然靠近主爺與夫人,想提醒您——求主爺饒命……奴婢馬上就出去!」她起身就想快逃。

  「慢著。」赫連瑤華制止她離開。

  真的糟透了,沒這麼容易脫身嗎?將犯下一點點小過錯的小婢拖出去殺掉的惡主子比比皆是,她不意外赫連瑤華也是其中之一。

  她恐怕得準備出手回擊……

  她掄起藏在袖裡的粉拳,進入備戰狀態,只要情況不對,立刻出拳偷襲赫連瑤華——

  「你這髮髻梳得很漂亮,自己動手的嗎?」他問,臉上不見凶意。

  咦?髮髻?

  「奴婢是自己動手盤梳的。」她被問得一愣一愣,嘴上沒忘掉誠實回答。

  「綺繡會很喜歡,你替夫人梳一個一樣的髮髻。」他看向歐陽妅意,眼中浮現的卻是愛妻盤梳起相同的髮髻,定會更嫻美。

  「……」歐陽扛意頓了良久,為他提出的怪要求而發怔,良久後才頷首忙應:「是。」

  赫連瑤華抱起白綺繡,一併坐於妝台前,盆口大小的銅鏡映出兩人身影,白綺繡雙眼閉合,螓首枕靠在赫連瑤華頸窩,沉沉睡著,雪色肌膚少了些紅潤,模樣清瘦纖細,歐陽妅意是頭一次見到赫連府中那位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女主人廬山真面目,偽裝婢女五天,她多少有耳聞白綺繡體弱多病,赫連瑤華把她捧在手心,不允她撞了傷了,不可否認,白綺繡美得很靈秀。

  歐陽妅意以玉篦梳理白綺繡的及腰長髮,她枕在赫連瑤華身上,並不方便為其盤發,不過白綺繡睡得沉,歐陽妅意只能盡力以這樣的姿勢編起漂亮圓髻。

  白綺繡病得這般重嗎?她丈夫在她耳邊同她說話好久,加上歐陽妅意盤發之際,難免會稍稍使勁扯動髮根,白綺繡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綺繡,等會兒在左邊髻側簪上這支珠玉釵,你瞧,是不是好美?」赫連瑤華柔聲問,持起銀光閃耀的素雅珠釵,在她發畔比畫。

  歐陽妅意不時偷瞄鏡內兩人,雙手也沒停下盤發動作,這種圓髻她熱能生巧,之前在當鋪天天都得梳上一回,沒兩下子,她便在白綺繡頭上織梳起端莊好看的髮髻,正準備將散落鬢邊的幾根髮絲撩到白綺繡耳後,以小夾子固定,在無可避免碰觸到白綺繡耳廓時,被指腹傳來的異常冰冷給嚇了一大跳。

  她以為自己摸到了積雪,怎麼會這麼冰?!根本不是尋常人會有的體溫,倒像是——

  死人。

  「真好看,綺繡。」赫連瑤華為白綺繡簪上珠玉釵及些許她偏愛的飾花,從鏡中深情凝望她,滿意笑著:「你喜歡嗎?」

  歐陽妅意站在兩人身後,假藉收齊髻側髮絲之舉,不著痕跡地探向白綺繡的頸脈,更確定了自己的狐疑。

  脈搏,是靜止的,沒有跳動。

  白綺繡,早已死去。

  赫連瑤華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個死人嗎?!

  還是……他知道,卻不接受這個事實,妄想靠著金絲蠱來讓她死而復生?!

  歐陽妅意蹙眉,覺得情況一團混亂。

  「以後,你就每日過來替夫人梳髻。」赫連瑤華在鏡中與歐陽妅意的視線對上。

  「……哦,呀是!」差點應答的太隨興,她立即改口,也沒忘了要福身。

  「沒你的事了,出去。」赫連瑤華下令時的不苟言笑,在他低下首,與白綺繡說話時,又盡數化為烏有,只剩下溫柔:「綺繡,咱們就梳這種髻形去遊湖賞花,你說可好……」

  歐陽妅意耳際仍迴盪著赫連瑤華的輕聲細語,她退出房,才發現屋外大雨滂沱,方纔的好天氣,已不復在。

  如同此時發覺一件驚人事實的她,心裡,佈滿灰壓壓的不祥陰霾……



  隱密的地牢,只有一扇挑高小窗,勉強能聽見外頭持續數日的嘩啦落雨聲,打破暗牢中的死寂靜默。

  古初歲閉上眸,他並未睡下,只是睜開雙眼,所見之景仍是幽暗牢房,雖然房內相當乾淨,床椅櫃桶樣樣不缺,也有幾十本的舊書供他翻閱,對他卻沒有差別,牢房就是牢房,離不開這裡,他難有好心情。

  胸口平緩起伏,前幾日吐納都會帶來疼痛的傷,到今日,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不適,果然是他們口中的妖人,連胸膛被硬生生剖開,都還能存活下來……

  嚴重的大傷,讓他心裡的金絲蠱過度勞累,這幾天來,它睡得很沉,他完全感受不到它的蠕動。

  那種開膛破肚的痛,真的……很難熬。

  非常、非常、非常的痛,幾乎快要讓他痛得死去。

  就在他快要昏厥過去的同一時間,他看見尉遲義的臉,出現在上方屋頂。他沒料到尉遲義竟然會找上赫連府來,他不希望被看見死狀,再由尉遲義的口中,將血淋淋的情況轉述到歐陽妅意耳中。

  他怕她……會被嚇壞了。

  他怕她會像那日站在他床邊,哭得無法克制,豆大的淚水,淌落粉嫩雙頰……

  他總是害她哭泣。

  他被赫連瑤華從嚴家當鋪帶走,沒來得及留下隻字片語,她一定誤以為他生氣她說了「好噁心」的批評才會賭氣走人,實則不然……

  她沒有說錯任何話,哪個正常人會在體內豢養一條蠱蟲,與它和平共處?

  他第一時間轉身離開,因為自慚形穢,逃走,因為無地自容。

  與其說是金絲蠱在心頭鑽扭使他的胸口發疼,實際上,她的話,讓他羞愧,讓他覺得自己異於常人,讓他對於自己競希望能與她一生相伴感到癡心妄想。

  金絲蠱對蠱族人而書,是神聖的,在外人眼中,卻是醜陋可怕,教人畏懼……

  他並不想離開她……

  即便,被她所厭惡著,他仍希冀能留在她身邊……

  鐵門上的鋼煉匡鐮匡鐮被解開,沉沉的門推開,悶而重的回音,傳遍密室,古初歲當然不會漏聽,他卻不想張開眼,會踏進隱密牢房,打開大鎖入內之人,只有赫連瑤華。

  暗牢裡,不會有希望,不會有光明,不會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賴活下來的生命,打算躺在床上虛耗掉,等待我找齊另一批大夫來為你取心為止,是嗎?」赫連瑤華走向牢內一張太師椅落坐,這張椅,放在這兒,不是方便古初歲坐著讀書,而是為了恭迎他赫連瑤華所設,他可不會委屈自己進到一個連坐都沒得坐的髒地方。

  畢竟古初歲身體裡擁有他最想要的金絲蠱,每隔十來天,他便會紆尊降貴地進到牢裡看看古初歲是活是死。

  「若我能離開,我自然不會躺在床上虛耗生命。」古初歲淡淡回他。人生,能做的事還太多,他雖不被允許去做,卻囚禁不住他的思緒,遠遠飄離這處黑暗。

  殺赫連瑤華再逃出這裡,是他輕而易舉能做到之事。

  只消一滴血,赫連瑤華的命,便捏在他掌中,但他並不是殺手,不懂武、沒提過刀傷人,都是別人先傷他,才慘遭毒血反噬,闖進當鋪的黑衣男人們如此、以薄匕劃開他胸膛的大夫群如此、上回逃出牢房時如此,他不想殺人,即便他站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最危險的凶器,他也不願放任自己去奪取他人性命,他見過太多殺戮,在他眼前一個一個死去,他曾經深深痛恨過殺人者,今時今日,他便不會容許自己變成殺人者。

  一旦殺人變成了喝水吃飯一樣習慣的本能,他就真的連「人」都稱不上……

  他總是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體內的血被沸騰為毒,不讓它們噴濺出來時,變成劇毒。這並不是難事,所以他在嚴家當鋪時以匕首刺穿胸口而濺血,他可以不傷害當鋪中眾人、為他診治的大夫,還有……妅意。

  然而,仍是有他失控之際,例如,過度強烈的疼痛、激動,或哀傷。

  「不用急,你能虛耗的時間並不長。」赫連瑤華正緊鑼密鼓地砸下重金在聘任名醫,要以最短時間再進行一次手術。就算古初歲一身毒血找不到解決方式,亦無法阻止他的焦躁。

  他等得夠久了,等待愛妻如同以往地依偎在他身邊,他不想再等下去!

  「不要再找替死鬼來了。」古初歲終於睜眼,面露不悅:「你很清楚結果是什麼,他們不過是白白送死。」

  「這一次,我會找來數百種解毒藥,要他們先行服下。」

  「解毒藥沒有用。」他體內的毒,能將任何的藥與毒轉化改變,成為另一種藥與毒。

  「有沒有用,不是你說了算。我不在意那些小事,我只在意取出你的心之後,我的綺繡便能醒來。」

  「她是個死人——」古初歲才道出這個事實,赫連瑤華便面目猙獰地衝上前,摑他一記耳光,古初歲左頰立刻火紅一片,口腔裡瀰漫藥血味,他緊閉雙唇,嚥下血,才又開口:「金絲蠱,救不了已死之人,就算你將我與她的心互換,她沒體溫和血脈能餵養金絲蠱,最終金絲蠱仍會衰竭而亡——」啪!又是一個熱辣辣的巴掌,打斷古初歲的話。

  「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赫連瑤華雙眸怒紅。

  「偏偏也為金絲蠱,你殺不下手。」古初歲並非仗勢著此項優勢而與赫連瑤華頂嘴,他僅僅陳述事實。

  兩人沉默互視良久,赫連瑤華從暴怒中緩緩冷靜,古初歲說得太對了,因為金絲蠱,他動不了他半根寒毛,但……

  「對你,我的確是殺不下手,金絲蠱不能有絲毫損失。」赫連瑤華輕揮衣袖,彷彿方才出手賞古初歲兩巴掌弄髒了自己。他慢慢步出牢房,左右守備馬上重新鎖上鋼煉,赫連瑤華最後那句話,同時笑著溢出無情薄唇:「我有更好的方法能懲罰你的失言。我動不了你,那麼嚴家當鋪中,名叫歐陽妅意的女人呢?」

  那日,他可沒忘掉古初歲以為自己將死之際,最後一句話,便是要帶給「歐陽妅意」,古初歲央求他傳話回嚴家當鋪,不傳死訊,只傳希望她好好保重自己,他無法再陪伴她,要她將他忘懷。

  比起自己屍首安葬與否,古初歲更在意她。

  會在意,就等於暴露出一個大弱點。

  古初歲的弱點,就是歐陽妅意,他得感謝古初歲自己親口將歐陽妅意這個姓名告知他,讓他得以在盛怒之時,無法傷古初歲的身體,卻有更殘忍的方法教古初歲生不如死。

  「赫連瑤華!」古初歲驚跳起來,想攔人,早已太遲了。「不干她的事!不許你碰她!赫連瑤華!你要挖我的心,儘管挖去!別動她!不准動她!赫連瑤華——」

  回應他的,是赫連瑤華遠去的跫音,及不絕於耳的張狂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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