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第九章

  一隻古玉環,是不足夠的,必須加上那顆四千兩的夜明珠。

  她應該在拿出古玉環之時,撥個工夫,去庫房將夜明珠一塊兒帶出來,然後,就跟著李梅亭回西京去買回宅子老街。但當時的她,沒辦法思索太多事情,一切只能憑著麻木的本能,以及達成阿爹遺願的誓言來支配自己的行為,偷走了古玉環,可並沒有解決燃眉之急,她必須--

  拿走夜明珠。

  李梅亭阻止她,他不忍見她二度哭著回來,提議乾脆由他蒙面,夜探嚴家當鋪偷夜明珠。

  李梅秀立刻拒絕,嚴家當鋪中臥虎藏龍,個個身懷武功,連爾雅溫文的公孫謙都能以一柄扇打碎一堵牆,她甚至懷疑連嬌小的歐陽妅意也有一身好功夫。能在當鋪業界中獨佔鰲頭,成為南城最大當鋪,嚴家自然有一套自衛之術,否則客人來來去去,龍蛇雜處,有些傢伙帶著惡念上門,明著說要當,暗著是來搶,見多風浪的嚴家當鋪皆能輕易解決,何況是一名偷兒?

  李梅亭若上嚴家當鋪行竊,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我去。」她擦幹眼淚,按住李梅亭的肩,不讓他起身離開家中。

  「阿姊--」

  「最後一次。」她嘴裏說著,字字堅定。

  「阿姊……」

  「我去。」她用力吸氣,重申。

  「我在門外接應你,東西一到手,我們就連夜趕回西京。」李梅亭也有所堅持,不讓李梅秀一個人獨自承擔。

  「我不走。東西一到手,你拿回西京去脫手,將老宅買下來,我要留在嚴家當鋪。」至於還差的一百兩,姊弟倆再以其他方式來湊。

  「阿姊!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不走?你留在嚴家當鋪幹什麼?!你想被他們活活打死嗎?!」偷到東西當然就該腳底抹油溜了,留在案發地,不是擺明要讓人捉起來送官嗎?!

  「我不走!」

  應該說,她無法走,她離不開嚴家當鋪,她不小心,將心典在裏頭,她沒辦法捨下她的心。她不能走了,走了,她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行屍走肉……

  「不要說傻話!你腦袋壞掉了嗎?!被查出來是你偷走古玉環和夜明珠,嚴家當鋪裏的人怎可能放過你?!當然要在事蹟敗露之前快逃呀!」李梅亭很清楚被偷被騙的受害人有多憤怒不甘,他們出手之狠,比痛歐殺父弑母仇人還要更重,他不能留李梅秀面對這些,一定要帶她一起逃!

  李梅秀困難地搖搖頭,「梅亭,我真的走不掉……我想一輩子待在那裏,那裏有他,我想要……留在他身邊。」

  留在噙著教她眷戀的笑靨,告訴她,「梅秀,我也喜歡你」的公孫謙身邊。

  李梅亭沒聽懂她口中的「他」是誰,那些是李梅秀沒有向他吐實的部分,他更在意她句子裏「一輩子待在那裏」這幾個字。

  「你怎麼可能一輩子待在那裏,他、他們不可能留一個偷兒在鋪子裏!」呀,他警覺自己失言,忿忿地重咬自己的舌頭一記當做處罰。白癡呀他,說啥偷兒不偷兒的!

  「我知道,要是他們查出古玉環是我……偷的,他們會好生氣、好憤怒,或許趕我出去、或許把我送官嚴辦……」

  「那你還敢留下來?!」李梅亭瞠眼問。

  「我走不掉……」即便明白自己的下場,她仍存有一絲絲希冀,說不定,沒有會發現東西是她拿的,她不承認就好了……

  只要別是公孫謙開口問她,她就能理所當然的扯出一句又一句的謊言,面對別人,她能說謊,面對他那雙清澄正直的眼眸,她半句謊話都說不出口……

  不承認自己偷走古玉環,公孫謙會信她的,一定會……

  「阿姊……」李梅亭還想勸,李梅秀已經沒有心情聽,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步伐與她回來時一樣沉重,跨出門檻,遊魂般地飄回嚴家當鋪方向。

  李梅亭哪可能眼睜睜看阿姊獨自涉險,他不顧她的阻止,馬上跟了出去,悄悄尾隨其後,視情況而採取行動,若苗頭不對,就算是打昏阿姊,他也要帶著她一塊兒逃命去!

  李梅秀一步一步,緩緩地、慢慢地,都好像蹬著鐵制的重靴在走,一步一步,舉步維艱。

  當鋪裏,發覺古玉環不見了嗎?

  當鋪裏,是否正為了尋古玉環而弄得雞飛狗跳?

  是否,懷疑到她身上?

  是否,正在痛駡她?

  是否……

  嚴家當鋪,關起朱紅色大門,門上掛上「今日東家有事,暫停營業」的告示木板。

  方才她離開前,鋪子仍有營業的……現在卻關門不做生意,她沒聽說今日有任何重要大事足以讓鋪子歇業……

  李梅秀帶著忐忑,由側門回到鋪內,忍住想轉身逃避的怯懦,走向正廳,她本能知道,那兒,正發生著什麼……

  「不可能是她。」

  公孫謙的溫嗓,帶著一絲不容質疑的篤定,力抗眾人對李梅秀的污蔑。

  就在方才,古玉環的主人帶著銀兩要來取贖商品,兩個月前,因為一時周轉不靈,不得不忍痛把心愛之物送進當鋪,換取一筆足夠錢財來解生意上之急,現在問題解決,古玉環主人便急著要將對自己意義非凡的寶貝贖回去。

  怎知,全庫房翻透透,古玉環不見蹤影。

  古玉環主人氣急,以為是當鋪要私吞掉他的寶物,在鋪裏吵鬧一陣,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當家嚴盡歡允諾定會給對方一個交代,今日暫請對方先回府。送走怒氣衝衝的客人,當鋪門窗盡數關門落栓,內部展開大審查,最後查出最後一個碰觸古玉環的傢伙就是目前人不在鋪子裏的李梅秀!

  「我手下的人,個個手腳乾淨,除了新進員工之外,其他才真的不可能。」嚴盡歡雙手交疊抱胸,小臉嚴肅,總是輕佻懶散的娃娃嗓,難得一見地飽含怒火,聲音高揚:「我當家這麼多年,不曾碰見鋪子裏哪樣東西不翼而飛的荒謬事,她來不到幾個月,貴重的古玉環就長腳跑了?不是她是誰呀?!」還差點損及當鋪聲譽,若傳出去,對鋪子傷害恁大。

  「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公孫謙信任李梅秀,除非有血淋淋的鐵證指出她當真做出錯事,否則他絕不會懷疑她。

  「你還敢一直跟我頂嘴?!」嚴盡歡站起來,發覺身高與氣勢都不及公孫謙,她裙一撩、腿一跨,站上太師椅,居高臨下俯睨他,輔助的食指就抵在公孫謙鼻前:「我狠話還沒說齊,容得你插嘴?!人,是你帶進來,也是你在罩的,她惹出事,你一樣是共犯!一樣有事!」竟然有膽反問她,誤會了李梅秀,是否願意向她奉茶致歉?!她堂堂一位嚴家當家,在這裏她最大,她說誰有罪,誰就有罪!

  「不會是她。」公孫謙迎戰嚴盡歡的火辣目光,毫不畏懼。

  「謙哥,你方才有托梅秀外出去買東西嗎?」始終站在一旁沉思的歐陽妅意冒出了與此時大家討論古玉環跑哪兒去的大事全然無關的怪問題。

  「沒有。」公孫謙簡潔回道,他仍在與嚴盡歡做眼神廝殺。

  「……她騙了我,她說,是你叫他出去買東西。」雖然是件小事,但也說明李梅秀當時的不誠實。她與李梅秀相處數月,感情不差,兩個姑娘有空時還會窩在廚房裏啃甜糕、聊閒話,她相當喜歡李梅秀,在綠葉多於紅花的嚴家當鋪裏,她很高興有個新姊妹作伴。按道理來說,李梅秀不該欺騙她,她卻說了謊,有這個必要嗎?若是想溜出當鋪打混摸魚,她歐陽妅意又不會去告密,若是想去外頭買零嘴打牙祭,實話實說就好,兩人說不定還能手挽著手一塊兒去,李梅秀選擇瞞她,怎麼想都有鬼。

  歐陽妅意並非準備指揮李梅秀,僅是陳述事實。

  「看吧,她偷走古玉環,騙了妅意,逃出當鋪!」嚴盡歡自我解讀歐陽妅意那番話,氣焰囂張。

  相較于她,公孫謙顯得冷靜許多:「她若要偷,不會只偷古玉環。沒有人這麼笨,放著庫房裏更多珍寶不拿,單單僅拿一隻玉環。」庫房中,比古玉環更珍稀的物品數之不盡,古玉環能值多少?

  「說不定她就只中意那只玉環,其餘全看不上眼!」嚴盡歡哼聲。

  「她並沒有中意那只玉環。」他從李梅秀眼中,未曾看見她對古玉環的極度喜愛,她不是一個偏好首飾的姑娘,每回聽見有客人花費大筆銀兩,只買下一隻戒環或是耳飾,她都會露出既不解,又覺得奢侈的不妥,嘴裏喃喃碎語「不過是一隻戒環,花幾百兩買,又不能吃,值得嗎?要是我,寧可換一碗熱乎乎的湯麵來填滿肚子。」她佩戴的簡單飾品,全是贗物,不值幾文銀兩,也不曾見過她在意,一支鍍金假金釵,一對鑲嵌假珠貝的耳飾,她天天簪、天天戴,愛不釋手,全身上下最貴重的一件飾品,是他送她的純銀耳飾,沒有複雜繁瑣的樣式,只是一對圓形環狀的素淨耳飾。

  這樣的她,沒有道理要取走古玉環。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裏說不要,心裏愛得哩!」嚴盡歡纖手揮揚,像在趕蒼蠅一樣,將公孫謙捍衛李梅秀的辯駁全數揮趕掉。

  「滿嘴歪理。」有人在嘀咕,嗤哼一聲。眾人很默契地把全數目光移動到撇顏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說呀,李梅秀跑哪里去了?怎麼在這樣恰恰好的時候不見人影?!」嚴盡歡嗆公孫謙。

  「興許她是買塊餅。」公孫謙堅信。說不定等一會兒,她便會拎著滿滿兩手的芝麻大餅,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著大家一塊兒來吃。

  「最好她是。」嚴盡歡冷笑:「否則我會叫義哥拗斷她的狗腿。」

  嚴家當鋪處置內賊,絕不留情。

  門外的李梅芳,每一個字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謙的維護,嚴盡歡的恫嚇,她全沒遺漏。

  比起後頭,前者的全盤信賴,教她幾乎要崩潰,他的聲音像條鞭,正將她的心鞭笞得鮮血淋漓、破爛不堪。

  他這麼相信她,她卻……

  「呀,梅秀!梅秀回來了。」從廚房端來茶水的小婢女看見她,驚呼出聲,廳內數十雙目光焦點瞬間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難堪地垂著頭,停在原地無法動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孫謙步出,牽著她的手,領她進廳,她仿佛能感受到眾人的打量,仿佛能聽見眾人的細碎交談,品評她的清白與否。

  「還知道要回來呀?餅呢?餅哪去了?」嚴盡歡嘲弄著方才公孫謙替她搪塞的買餅藉口。

  公孫謙回她一記凝眸,他不愛聽見嚴盡歡這種已拿李梅秀當賊看的態度。

  他轉回李梅芳,眉眼間的凜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隻古玉環,你將它收到庫房哪一處去了?客人拿銀兩準備來取贖它,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它。」他仍認為古玉環是被李梅秀收進庫房,只是因為它並非醒目的大型物,才會遍尋不著,現在梅秀回來了,定會取笑大家的大驚小怪,然後從庫房的某處拿出古玉環,涼涼說:「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遲滯及有口難言,猜測道。

  「……」若點個頭,就沒事了,點頭呀,李梅秀……快點頭呀……

  「你偷走古玉環,對不對?」嚴盡歡跳下椅,殺到李梅秀面前,問得無比直接。

  「你無憑無據,不能說得這般篤定!」公孫謙出言反駁。

  「她是最後一個碰古玉環的人,要嘛就馬上拿出古玉環來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見屍!」嚴盡歡當家架子擺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帶領一干子奴僕,沒有嚴規,無法容眾,若開了先例,往後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個戒環偷個發釵?!

  公孫謙不同嚴盡歡爭辯。此時確實拿出古玉環便能化解干戈,若嚴盡歡污蔑李梅秀,他也決計會為李梅秀爭個公道,要嚴盡歡放下身段,低頭認錯。

  「梅秀,把古玉環找出來。」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確信,古玉環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庫房……」李梅秀的聲音好沙啞,一方面是方才抱著李梅亭哭了足足半個時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時要說的話太沉重,每一個字,都割傷著她的喉、刺痛著她的心,它們是實話,最痛苦的實話:「也沒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即便她說得好小聲,但已經夠清楚明白,她沒有否認自己犯下罪行,她認罪了!

  公孫謙怔忡望著她,她細若蚊呐的聲音,比雷更響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好!真好!養了個賊在鋪子裏!」嚴盡歡前一瞬間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換上羅刹凶相,拍桌大喝:「尉遲義!不用跟她客氣,拗斷她的狗腿!」

  比尉遲義動作更快,是潔白衣袂一旋便駐足于李梅秀面前的公孫謙,他凝覷她,沉沉噪音中充滿最壓抑的激動,已經不若他平時溫穩的平緩。

  「你再說一次。」是他方才聽錯了,一定是。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李梅秀邊哭邊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總是謊話連篇的她,在他面前,無法撒謊,她什麼都說了,說出她回來的用意,說出她還打高價夜明珠的主意,說她是個賊,說她有多壞……

  公孫謙沉抑地閉上眸,故作冷靜的容顏,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壞殆盡,藏得住袖裏掄緊的雙拳,卻藏不住他紊亂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這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開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沒有半分懷疑,甚至還替她說話,不容任何人將莫須有罪名加諸她身上,結果,錯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

  她把他的信任,踐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騙!

  她讓他兩度嘗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進當鋪,教人心憐的無助,成功自他手中騙取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鋪,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難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卻是值錢的典當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膚肉。血,在指節間暈染開來,他卻感覺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從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痛恨著「實話」。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廳裏,公孫謙開口了,區區兩字,仿佛耗盡所有力量,仿佛一隻獸,在氣竭瀕死之前,最後一聲哀嗚。

  「怎麼可以輕易放她走?!」嚴盡歡第一個回神,像只被燒著尾的公雞直跳直叫:「古玉環不吐出來,我們拿什麼向客人交代?!應該要把她給吊起來嗚嗚嗚嗚嗚--」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蓋得密密牢靠,不悶死她,只悶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氣得將繡鞋跺在夏候武威腳背上,要他鬆手。他皮厚肉粗,不把這麼一點疼痛看在眼裏,她扭動掙扎也逃脫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窩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戰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氣氛已經夠僵,你別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壓低聲,在她耳邊說。

  「嗚嗚嗚嗚……」我是當家,我有權處置偷兒啦!

  「你現在叫阿義去動她,謙哥也不會准。你沒發覺謙哥直至現在,依然護在她面前嗎?」

  經夏候武威點醒,嚴盡歡稍稍停下掙動,黑翦渾圓的眼,看清楚公孫謙轉身背對李梅秀,卻於同時,擋在當鋪眾人與她之間,無論誰想動李梅秀,勢必要先碰上公孫謙。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嗚嗚嗚……」沒關係,我叫大家一塊兒上,一群打一個!不信打不趴公孫謙!

  「我當然知道你想幹什麼,所以才必須堵你的嘴。」剝奪她下達無理命令的機會。

  嚴盡歡隨即又使勁掙扎起來,在她聽見公孫謙的下一句話脫口之際。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麼?!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

  一個古玉環不夠嗎?!誰准他買一送一,拿兩千兩的東西送四千兩的高檔貨?!

  「嗚嗚嗚嗚嗚嗚--」該死的公孫謙--你敢--你敢--該死的小紗,你還真的給我乖乖聽話去拿夜明珠?!--可惡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給我試試看!

  沒有人料想得到,公孫謙竟然要把夜明珠給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內,她完全呆住,只能淚眼朦朧看著他緊繃肌理的背影,他沒有回頭,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是怒極,或失望,或難過,她無從得知,直到小紗將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頭,覷著盛裝夜明珠的織繡錦盒,淚,落得更凶。

  她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恨著自己。

  她太差勁!

  她傷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紗丟下這句,便退到一旁,與當鋪眾人露出一樣對她不諒解的態度。虧大家將她視為自己人,她竟然行竊,真是令人傷心難過和打擊。

  李梅秀雙手在發顫,手中錦盒,比大石更重、烙鐵更燙,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錦盒刷的一聲,自半空墜地,盒蓋彈開,錦盒摔得破裂,渾圓玉潤的珠子緩緩從錦布圍繞中脫離,有錦盒的保護,它因而毫髮無傷,柔和的光芒,慢慢散發開來。

  那樣溫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視它,它在她的驚恐眼中,猶如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對著她猙獰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醜陋和貪婪。

  她退了一步,它還在滾動,從錦盒中央落下,滑過桌面下、椅凳下,朝著她的裙襦方向滾來。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過來了……

  像在告訴她,你不是要我嗎?你拿呀,你將我拿去賣呀!瞧,公孫謙多慷慨,即使被你這樣對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給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別辜負了他對你的情意,是他蠢,來呀……

  她奮力放聲尖叫,扯疼咽喉。

  轉身,逃命似地奔出嚴家當鋪。

  因為,她,無地自容。

  人財兩失。

  這四個字,將李梅秀後來的情況簡潔又俐落地敍述完畢。

  人,是從嚴家當鋪跑出來了,卻整日對著遠方失神發呆,三魂七魄大概回來不到半條,其餘的,仍徘徊在嚴家地盤,嚴格說來,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帶回西京。

  財呢,凱子爺都願意雙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顆,解他們姊弟倆燃眉之急,她卻沒將它給拿出來,讓他們痛失四千兩進帳。

  李梅亭無語問蒼天,但也無法對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問,問她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錢呐……

  救他們和鄰居一共十間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責或數落李梅秀,他並不清楚她對嚴家當鋪裏的人們抱持著怎生濃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當鋪外,看見她面對一位長袍男人時,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盡了;看見長袍男人臉上閃過的痛楚;看見她哭得無法自已;看見長袍男人喚人取來夜明珠;看見她摔掉盛裝夜明珠的錦盒;看見她,失控尖叫,踉蹌逃竄出來,最後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見過阿姊會在行騙之後,流露出那麼濃烈的自責和痛苦。

  古玉環,只當了三百兩,他沒有好口才和當鋪討價還價,無法拉高當價,東湊西湊,仍湊不齊那條吸血蛭開出的賣價,加上帶回李梅秀時,她一直高燒不退,他必須照顧好她,李梅亭無心也無力為銀兩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幾天內,他賺不到幾千兩的巨大差額。

  沒能買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聽說下一任買主準備利用清除老舊房舍後的廣闊腹地,興建西京最大的煙花柳巷,他們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變成妓娘與嫖客追逐嬉鬧的酒池肉林;大人們辛勞耕耘著的畝畝窪田,要被泛滿華麗大畫舫的人造遊湖所取代;淫聲豔語,取代胡爺爺說故事的笑聲;歌舞喧嘩,掩蓋掉孩子們曾經爽朗哭或笑的記憶……

  轟隆,轟隆,轟隆,每一聲,都代表著失去和毀壞。

  李梅亭與李梅秀並肩坐在對街一戶人家門口,眼睜睜,看著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磚、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們持著大槌,惡狠狠朝爬滿斑駁歲月的老牆敲去、朝糊紙的窗扇敲去、朝為他們遮風擋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聲音,像雷、霧濛濛的塵埃,像烏雲。

  姊弟倆眼神專注,手握著手,支持著彼此,沒有誰哭,也沒有誰開口,目送老宅子最後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過,只是……他們做不到。

  人定勝天這句話,是說來安慰人的虛言罷了。

  人,怎可能勝過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連那種勢力勝過自己的「人」都勝不了,還誇口說什麼大話?

  一切,被夷為平地;一切,化為烏有。

  老宅子變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曠起來。

  他們姊弟倆數年來辛勤奔波的汗水淚水,隨著老宅子,消失無蹤,一樣崩坍得零零落落。

  當工人拿起鋸刀,打算鋸掉老樹,姊弟倆像瘋了一樣沖過去,一人一邊抱住樹幹,不許他們攔腰鋸斷它,那個時候,李梅秀終於哭了,李梅亭也顧不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不人道訓誡,哭得眼淚鼻涕直流,誓死捍衛老樹。

  老樹下,下棋、講古、嗑瓜子、泡茶、撲流螢、賞月吃餅、東家長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鳥兒在密綠梢間築巢孵蛋……它見證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憶,它若被鋸斷,就真的連過去一點一滴都斷了--

  兩隻瘋子,圍著樹不肯走,被工人拉開也不退,馬上重新撲住樹幹,他們與人僵持半個時辰過後,工頭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他們有本事在今天之內將樹連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聲,任他們去,若做不到,拜託他們別為難拿人錢財做事的工人們,拖累大家的工作進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開始扒土,用簡陋的工具和萬能手挖掘老樹,要把它搬遷出去。

  兩隻瘋子,奮力挖土,礫石刮破十指,鮮血混著沙,卻沒有誰想要停手。

  工人們將老宅子破壞殆盡後剩下的瓦礫狼藉,一扁擔一扁擔清倒乾淨,兩隻瘋子還在挖,有一兩個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後,帶著圓鏟,加入挖土行列。

  逐漸地,第三個、第四個人……靠過來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聲,響著。

  兩隻瘋子變成了一群瘋子,他們挖出一個大窟隆,大樹終於緩緩橫躺下來。

  額外增加工作的工人們搥搥雙肩,相約去小酒鋪打幾斤酒來犒賞自己,今兒個就這麼收工了,吆喝聲慢慢遠去,只留下狼狽的李梅秀和姊弟倆依偎在老樹幹旁。

  她與李梅亭臉上一片污穢,直的沿著臉頰流下,是擦了又濕的淚水痕跡;橫的畫過鼻翼,是沾滿沙土的手,胡亂抹拭所殘留的泥汗。

  老樹枝丫依舊翠綠,繁葉片片,包圍姊弟倆,仿佛正展臂環抱住失去家園的他們,夜風拂過,葉與葉,沙沙磨蹭,更像同他們低訴謝意。

  「阿姊……我現在突然想到,我們挖出這棵老樹要做什麼?」哭過一輪的李梅亭回復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塊兒哭哭嚷嚷著「要砍樹就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愚勇如夢一般,若不是喉頭殘存著吼叫過後的疼痛,他會以為一切全是幻覺。

  渾身都好痛,久蹲的兩條腿,不住地抽疼打顫,雙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覺,十指指甲斷的斷、裂的裂,指腹的傷口,被沙土填得滿滿。

  護樹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後,他開始困惑,年歲比他大上數倍的老樹,又不能隨手放口袋,更無法用布巾打包帶走,它是個好大的累贅……

  李梅秀整張小臉埋在綠葉後方,病了好幾天的容顏有些消瘦,但沒有改變的是眸裏那抹堅決,她沒有先回答他,反倒也問了他一句話:「梅亭,我們手邊剩下多少銀兩?」

  嗯?現在問這事兒做啥?

  剩下的銀兩是不足夠付清買老宅的天價,但好些年的積蓄相當可觀,至少確保姊弟倆過好日子是不成問題。

  「三千九百兩是咱倆省吃儉用外加招搖撞騙存下來的,古玉環當了三百兩,最後幾日我得手鬍鬚蔡二十兩、丁嬸子十五兩、蔣大富三十兩,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兩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四千兩百六十五這個數字,可以買下一棟新屋子、一整櫃新衣、一倉庫糧食、以及接下來數年內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兩……可以分給程婆婆他們每戶各三百九十兩,雖然沒能替他們掙回老宅子,但應該能稍稍補償他們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著,一指一指彎曲下來,代表數字的急劇減少,四千兩百六十五,瞬間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夠買新屋子,新衣、糧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說什麼呀?你要把錢分給程婆婆他們?!」

  「本來就該這樣,那是為他們存的買家錢。」既然老家買不回來,那筆錢,也該替阿爹還給大家,是阿爹虧欠大家,害大家無家可歸。

  「可……」好吧,算她說得有理,他無法反駁,雖然心為了三千九百兩狠狠抽痛一下,他還忍得過去,「錢分完後,我們還有三百六十五兩,省點用也能花上好一陣子。」

  「沒有哦,三百兩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說出她的另一項決定,聽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懷疑她是讓連日高燒給燒壞了腦!

  「阿姊你--那三百兩--不可以--我反對--」伶牙俐齒的李梅亭難得急到滿口結巴。

  他還沒吠完,她最後一根小指也彎下去:「六十五兩,退給鬍鬚蔡、丁嬸子和蔣大富。」以前騙過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這三個苦主姓名還熱乎乎的,趁著記得,將騙來的錢,還給人家。

  四千兩百六十五,歸零,一文不剩。

  「阿姊!你傻了呀?!這樣我們姊弟倆還剩啥?我們會落得一無所有的淒慘下場耶--」

  李梅亭跳起來,扳過李梅秀雙肩,想要惡狠狠搖醒她,卻在汪汪吠完幾句之後,看見不該出現在她臉上的玩意兒--

  她笑了,是他好幾天不曾見過的甜蜜笑容,甜得幾乎要招惹蜂兒流連,他以為她不堪刺激過大而發了瘋,在此時此刻竟還笑得出來?!

  「我們怎麼會沒剩下什麼呢?我們有樹,還有一座阿爹留下來的山呀。」

  那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

  ……阿姊,你真的瘋了?

TOP

第十章

  驟雨突落,打散街市的熱絡。

  原本悠閒胡逛的路人,匆匆躲進店鋪避雨,半空中招搖的店幌,被手腳俐落的夥計撤下,一眨眼功夫,大街上,人煙寥寥,雨水朦朧了景色,雨聲喧擾了聽覺。

  公孫謙透過窗,凝望筆直長街,眼熟的街景,是他童年時最深刻的記憶,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往外看,緊盯著街的一角,雨落在屋簷上,劈劈啪啪的嘈雜,卻仍然教他覺得死寂。

  一個人也沒有,好靜。

  好些年來,他已經不曾再坐在窗邊往外瞧,因為他很清楚,窗外,不會再有親人走來,他早已經斷了奢念,現在,他又為何像兒時的他,覷著街,在等著……

  公孫先生,要不要喝杯茶?

  他回頭,背後沒有誰蹦蹦跳跳跑來,桌面上,只有堆積如小山的典當品,沒有飄著溫暖輕煙的香銘。

  公孫先生,你說的故事是真的假的?!這、這個妝盒每到三更,鏡面就會照出個女鬼--

  繪聲繪影被指為鬧鬼的妝盒,流當了兩年,就擺在偏廳角落,小小鏡面裏,沒有女鬼身影,有的,只有他斂眉不笑的容顏,映照在上頭。

  謙、謙哥,我把這些拿去庫房放。

  謙哥!左邊這件是真貨,右邊這件是假貨!我……猜對了嗎?

  明明就是右邊的才是真貨,已經教過她無數回,她依舊相當眼拙,十次有八次用瞎朦的。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公孫謙額際有一絲抽痛,微微猙獰了玉雕一般雅致的面容,他起來關上窗扇,未燃燭的屋裏昏暗,但灰暗僅有短短一瞬間,夜明珠的柔光隨即照耀斗室。

  回來拿夜明珠既是她的目的,為什麼又不帶走它?

  為何還留它在這裏,散發清幽的淡綠光芒,嘲弄地將他一個人的背影孤獨映照於壁上?

  他並不願意醜化她在心目中存在過的模樣,他情願相信,她曾經抱持著喜悅,留在嚴家當鋪、留在他身邊,她對他的情意表白,不是為了想博取她的信任,即使嚴盡歡事後將話說得既酸又難聽,直指他是遭人利用,引狼入室,被女色迷得暈頭轉向,他仍要相信,紅著臉蛋及眼眶,喃喃說著「我喜歡你」的她,在那一刻裏,沒有說謊。

  「謙哥。」秦關敲叩偏廳門扉,托著茗壺與瓷杯,進入屋內。

  「你回來了。」公孫謙收回飄逸的思緒,轉向他。

  秦關日前送朱子夜回牧場--每年幾乎都是如此,朱子夜前來嚴家當鋪向公孫謙告白,慘遭公孫謙拒絕,她哭著回去,秦關陪著,回去牧場再聽她不斷泣訴關於公孫謙的事,秦關再帶著一肚子惆悵與失落,回來嚴家當鋪--孰料一回當鋪就聽見了教他吃驚之事,李梅秀偷走當鋪貴重物,跑得不見蹤影。

  秦關苦笑頷首,勉強在桌面上挪開一處空位來放置茶水。

  「我聽說了關於李梅秀的事。我想,咱兄弟倆,應該來借茶澆愁。」秦關說著,已經倒滿兩大杯的茶。

  「朱朱將話挑明瞭講?」公孫謙落坐。會要借茶澆愁,代表著秦關同樣心情不佳,而能左右秦關心情,從來只有朱子夜。

  秦關自嘲地緩緩低笑:「真不可思議,我竟然在聽完她的狠話之後,完全感覺不到痛。我以為,我應該要疼得像是心臟被人狠狠捏碎搗爛,應該要疼得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可是我發現,一切沒有那麼難熬,我慢慢聽她說著,一直以來的忐忑不安卻反倒踏實,她說得越狠,我越是輕鬆,她堅定望向我,告訴我,她不可能愛上我之時,我的絕望,變成了釋懷。」寡言的秦關,飲下一杯茶後,仿佛方才下肚的東西是酒,而他正因酒後吐真言,變得多話。

  關哥……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朱子夜咬著唇,囁嚅說出的話,仍在秦關腦中回蕩不已。

  不可能愛上他。

  只當他是哥兒們。

  一輩子的哥兒們。

  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殺人不用刀的言語,砍得教人支離破碎,該要很疼很疼的心,卻在那時,平靜如水,是痛極了反而察覺不到疼,或是自己一直有被拒絕的認知,所以根本不意外會從她口中聽見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個傻子,還在說謊。」公孫謙當初同朱子夜說那番話,並不是真要她開口傷害秦關,而是他看出朱子夜對秦關的依賴,絕不單純只是哥兒們的感情,他希望推她一把,教她擦亮雙眼,看清自己心意,結果,她依然沒看明白。

  傻呀,近在咫尺的愛情,越是忽略它的存在,目光放在遙遠彼方,奢望著天際遙望星辰,沒能看見腳旁那株吐露芬芳的花。

  「你呢?沒事吧?」秦關關心問他。

  「沒事,別為我擔心。」

  確實沒有人需要為公孫謙操心,他的日子,並沒有因為李梅秀而產生太大改變,他依然認真工作,不曾出錯半次,不曾擺出喪志或頹廢,他依然風雅翩翩、依然與客人談笑風生、依然是人們口中的玉鑒師--

  只是,當客人散去,他靜默,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次數,變得頻繁。

  只是,當夜深人靜,他沉思,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時間,變得更冗長。

  兒時的他,在窗邊,等待爹娘。

  長大成人的他,在窗邊,等待什麼?

  「你氣她嗎?」秦關問得直接。

  「不。」公孫謙不撒謊。

  氣嗎?他沒有將那樣的情緒加諸在她身上,想起她時,胸口悒鬱空洞,像失去了什麼,還在跳動的著的心,沒來由地揪痛。

  那並不是生氣或憤怒。

  或許,它名為失落吧。

  「也許,她有苦衷。」秦關很難相信李梅秀竟會做出竊盜這種事。

  「……」

  有苦衷,為何不同他商量?她若喜歡古玉環,有權處置當鋪所有物品的他,甘冒被嚴盡歡念到雙耳發痛的危機,也願意為她雙手奉上,她為何不能信任他、依賴他?

  她的苦衷,他一點也不清楚。

  他現在才發現,他沒有完完全全認識她,關於她的一切,他一知半解,明明喜愛她,卻不明白她為何拿走古玉環、為何需要夜明珠,為何……掉著眼淚,將她所做的壞事盡數坦誠?

  歐陽妅意步入,中斷兩位「酗茶」男人的交談,她專程來找公孫謙。

  「謙哥,有你的信。」她把手上紙包交給他。東西重量很輕,不像信函,外頭特別注明「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她好奇是啥,便放下櫃檯工作,親自跑一趟,現在她已經坐定位,等待公孫謙拆開來。

  「是林公子典當的那一組飾物吧,缺了一條鏈子,他允我會補過來--」公孫謙緩慢拆開封紙包,薄木盒的一角從其中露出來,取出木盒,打開盒蓋,動作凝結在這一刻。

  木盒裏,古玉環安安穩穩躺在中央,所有曾因它而起的爭執紛擾,好似全與它無關,環身上流閃的翠碧色光澤,優雅而沉穩。

  「是古玉環!梅秀偷走的古玉環!」歐陽妅意率先低嚷出來,又立刻掩嘴。她不該在公孫謙面前提及「偷」這個嚴重指控,雖然全當鋪裏都在李梅秀頭上冠下「小偷」惡名,獨獨公孫謙,不曾那樣說過。

  「妅意,誰送回來的?!」公孫謙問她,口氣急促,一反平日溫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沉得幾不可聞。

  「是郵驛使,連同當鋪裏其他好幾封信混著一塊兒送來的。」

  「從何處寄出?」紙包外,除了「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八字外,就僅有當鋪地址和他公孫謙的名字,其餘什麼也沒寫。

  「這……我沒問。」她只負責簽收。

  紙包裏,只有木盒和古玉環,不見其他隻字片語,但他們都知道,寄件者是誰。

  「梅秀把古玉環寄還給我們……為什麼呀?她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我們鋪裏嗎?」歐陽妅意好困惑。她為了這件事,好氣李梅秀,覺得自己的友情被李梅秀給戲弄了,可她又不能發作,最該憤怒的公孫謙表現得一如往昔,他沒有口出惡言地辱駡李梅秀,沒有氣極敗壞地詛咒李梅秀,害她也無權理直氣壯跟著一塊兒罵。

  李梅秀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當鋪裏嗎?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

  現在古玉環的歸還,代表何意?

  賠罪?

  致歉?

  良心不安?

  或是,它失去被她需要的價值?

  「謙哥?!」

  歐陽妅意看著公孫謙放下木盒,疾步奔出側廳,她出聲想喚時,頎長身影已不見蹤跡。

  光禿禿的。

  李梅秀仰著頭,一臉歉意,看著被她修剪光光的老樹枝椏。

  一路靠著簡陋又不緊靠的板車將老樹拖回山裏,原本翠綠的葉,不是磨損就是沿途掉光,好幾處林間小徑無法容納它經過,她只好折斷部分散枝,又折又剪,抵達目的地時,老樹差不多像只被理光羽毛的鳥兒,一點元氣也沒有。

  透過稀疏枝椏間,可以看見湛藍色蒼穹,前一刻才下完大雨,下一刻它就能恢復清澄晴朗,幾朵白雲點綴,悠哉飄過,輕輕流動,她不由得失神,眺望著天,傻乎乎發起呆來。

  真羡慕那片天幕,再厚的烏雲,也有會散去的一天,不會永永遠遠都遮蔽掉它的碧青,就算雨那麼大,下久也會停歇,然後陽光露面,仿佛剛剛的傾盆豪雨不曾存在……

  真好呐,沒有陰霾的烏雲,沒有淚珠一般的雨水,它又變回萬里晴空。

  為什麼看著它的她,卻無法揮去眼前的陰霾?

  為什麼她還是覺得眼中灰濛濛的?

  為什麼還是有雨水在她眼眶裏打轉?

  老樹偏枝上殘存的少數葉片被山裏一陣強風吹落,輕而緩地自她眼前墜下,她本能伸長手,去承接它,依然青翠的葉,在她掌心。

  嫩暖的綠,令她憶起了古玉環相仿的美麗色澤。

  不知道他收到古玉環了沒?

  那只被她盜走,又讓李梅亭當掉,最後在她要求下,再被李梅亭拿錢取贖回來的古玉環。

  希望他沒因為她,而被嚴盡歡責駡或遷怒,在寒冷的早晨,孤單單一個人面對滿園子落葉。

  希望他會在收到古玉環之後,可以稍稍原諒她一些些。

  希望他在心中罵她時,不要罵得太凶……

  好多好多的希望,她一個一個默默在心裏念著,每念一次,公孫謙的五官就越清晰一點,想起他輕笑時眼尾微微上揚的模樣,她的心,卻反而重重下沉。

  她再也……沒機會見到吧,以後,就只能放在記憶中,獨處時,或入夢後,才有資格回味他。

  希望,他會忘掉曾經有個小騙子,將歪腦筋動到嚴家當鋪上,滿嘴謊言欺騙他,害他受罰。

  希望,他記得的,不是騙著人的醜陋李梅秀。

  希望,他不會再陪著哪個姑娘一塊兒窩在小小面鋪裏,共用熱乎乎的湯麵。

  希望,就算他再度有了第二位讓他放在心上的姑娘時,也不要牽著那姑娘的手,一同流連在一件又一件典當物上,不要偎在她的耳邊,告訴她,那件典當物的質地、來歷,以及故事……

  希望……

  希望,她閉上雙眼,狠狠睡上一覺,再醒來,會發現自己依然能是嚴家當鋪中,地位低下的流當品一件。

  希望,離開當鋪、離開他,只是一場惡夢。

  希望……

  隱藏在南城巷末的老舊房舍,陽光勉強僅能照耀到屋前幾寸。

  下過雨的地,處處積有水窪,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反照著頂頭上方的藍天白雲。

  一隻白布靴,踏過水窪,二度步入此地。

  頭一回,是為逮獲一隻撒謊的壞女孩。

  第二回,依然為了壞女孩而來。

  理智告訴他不該來,他還是來了,在被她利用、傷害之後,他仍舊沒有足夠自製力來喝止自己把「李梅秀」三個字遠遠拋至腦後。

  他仍會……想著她。

  他不確定她住在哪宅哪戶,只確定這裏曾有一個「李梅秀」出現,那天,他尾隨驚慌失措的她回來,她以為成功甩掉他,正鬆懈心防,扯開自己一頭累贅細飾,露出一抹複雜笑容--他認為,不該出現在一位騙子臉上的笑容,那是混雜著鬆口氣的釋然,以及快要哭出來的歉然,花一般的臉蛋,完全沒有得逞的喜悅,反而有抹陰霾,籠罩住她。

  公孫謙緩步走著。

  那堵被他以扇擊碎的廢牆,還在。

  他與她,曾在這牆邊對峙,本想偷襲他的她,笨拙地以左手揮來,他輕易就能阻擋掉,事後,他在當鋪裏,見她右手握筆,仔細記下庫房裏哪一櫃哪一層放置有哪些物品,他才知道,她是右撇子,她的右手絕對比左手來得靈活慣用,她卻還選擇以不擅長的左手來面對他,為什麼?

  因為她不想傷他。

  她並不是無惡不作的壞人,也不是完美無瑕的好人,同樣的,他也不是,他表裏不一,以笑容糖衣包裹外貌,實際上,他冷漠得難以相處,自以為自己清高誠實,然而被他用「實話」傷害過的人,何其之多?

  相較之下,李梅秀比他更加的美好。

  她撒謊,為了讓小胖球球咧出一記開懷笑容,那是他做不到的溫柔,那時的她,一點也不可憎,反而俏皮得教他挪不開眼,貪婪看著她

  他依舊是痛恨謊言的公孫謙,並非降低了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容忍謊言,而是他喜歡上在謊言背後,她小小的善良貼心。

  他收到她寄回的古玉環時,腦筋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人已經站在相遇的巷末,他走著,在尋找她的蹤影。

  咿呀。

  老舊的窗扇被打開,發出嘈雜刺耳的磨擦響聲,接著,一盆水自屋裏往外潑,就差一丁點,那盆洗腳水便會全數招呼在公孫謙身上,它打斷了公孫謙的思緒,讓他與潑水人四目相交。

  公孫謙立即認出程婆婆,她是那時不小心戳破李梅秀蹩腳謊言,教李梅秀啞口無言的大功臣。

  他快步上前,要問李梅秀的住處。薄唇才啟,瞧見他的程婆婆更快大嚷:「你這個梅秀的相好小子!給我用跑的過來!」聲音洪亮有力,老歸老,身體可好的哩。近年來記憶力衰退的她,對公孫謙印象深刻,他曾同李梅秀一塊兒在巷裏私會,瞧小倆口你一言我一語地耳鬢廝磨,絕對是愛侶沒錯!李家有女初長成,也開始學大姑娘幽會情郎--

  她正惱著梅秀姐弟倆做的事,找不到人遷怒,他來了正好,過來給她罵!

  如她所願,公孫謙施展輕功,如風一般馳至程婆婆窗臺前,程婆婆以為自己眼花,方才還在數步遠的小夥子,一眨眼,已經挺直地佇於她面前,靜候她的教訓。

  不管了,開罵!

  「你給我去問問梅秀梅亭姐弟倆是啥意思?!不把我這個老人家的話放耳裏是不是?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老了,講的話沒有分量,也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腿廢了,就沒法子追著他們姐弟兩打--」

  程婆婆劈哩啪啦罵一串,罵完,喘兩口氣之後,就忘掉剛剛自己為啥這般生氣,張著幾乎落光牙齒的發皺雙唇停頓蠕動許久,直至公孫謙開口提醒她:「梅秀,您剛剛在罵梅秀。請問,梅秀做了什麼惹您生氣的事?」

  呀,對,她在罵梅秀和梅亭這兩隻臭小鬼!

  程婆婆記憶重新接上,拄著木拐,咚咚從屋裏出來,手裏拎有一大袋東西,甩給公孫謙,裏頭裝滿亮晃晃的碎銀,以重量來估,少說上百兩。

  「他們姐弟倆到底要我說幾次?以前的賬,誰還跟他們計較呀?白賊李都死那麼多年,老宅子被騙走又不是他們姐弟倆騙的,當初賣房賣土地也沒有被白賊李拿刀架在脖子上硬逼,哪有賺到錢算是大家的福利,賠錢卻全要他們李家負責?!你把這袋銀兩拿去還給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攢到這些錢!我不收!我才不收呢!」

  公孫謙心中雖有無數迷團未厘清,程婆婆又吼得沒頭沒尾,教人無法摸透始末,表現在俊秀容顏上,卻仍維持淡笑和無比耐心,認真聽著程婆婆罵人,再從中獲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內幕,程婆婆罵得越多,他越容易摸清情況。

  白賊李?

  賣房賣土地?

  老宅子被騙走?

  賠錢全要李家負責?

  「我也認為梅秀有時相當難溝通,許多話全藏在心裏不說,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麼,又為何……不計手段四處攢錢?」他慢慢探問,不躁進,腦中正在歸納他所聽見的細節,將它們重新排列組合。

  程婆婆朝門檻上一坐,公孫謙也有了與老人家長期抗戰的準備,便跟著一塊兒坐。

  「他們姐弟倆全一個樣啦!梅秀這樣,梅亭也這樣,跟他們老爹同一個德性!固執!古板!守舊!有怎樣的爹養出怎樣的臭小鬼!」罵得中氣十足,一點也不見老者風中殘燭的氣虛,看來程婆婆健健康康活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

  公孫謙笑著輕頷,沒有插嘴的餘地。

  婆婆罵得正暢快淋漓:「我們每個老鄰居當然會捨不得離開老宅,我從老宅街頭嫁到老宅街尾,一輩子幾乎全在老宅周遭度過,但老宅子沒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們已經不敢想,就算想,也沒人敢說……」程婆婆的氣焰轉眼間熄滅,雪白蒼發佈滿風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緲遠,公孫謙以為她又陷入癡呆狀況,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籲續道:「沒說時,已經害得那兩個小傢伙辛苦這麼多年,若說了,怎得了呐……」

  恐怕會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們阿爹落得同樣下場,連命都賠進去。

  公孫謙向來思緒清晰且敏銳,聽至此,他已經理出八成頭緒。

  李梅秀需要一大筆錢,努力攢錢的目的是買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緣故讓某人以詐騙方式得手,還連累一干子親朋好友。

  「既然攢錢要買回老宅,又為何會送來這一大袋銀兩給您?」買完宅子之後剩下的餘款嗎?或是姐弟倆除了攢老宅的錢,也替親朋好友支付安家費?

  程婆婆重重一歎,搖了搖頭:「那麼離譜的天價,誰存得到!早叫他們姐弟倆別傻了,人家哪有心想賣給他們,只是耍他們玩而已……」然後,記憶力嚴重退化的她,又發傻了,怔怔打量公孫謙許久後開罵;「你誰呀?你坐在我家門檻上幹什麼?你小偷是不是?!想來我家偷東西是不是?!」

  「……」公孫謙無言,但也見怪不怪,他露出最溫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婆婆,梅秀,你剛剛正同我說起梅秀攢錢買老宅的故事。」關於這點,他很急著想弄懂。

  「呀?」她頓住,努力想了想,又記起來了:「對對對,剛講到梅秀攢錢要買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戶要買,價錢隨便對方那只兔崽子喊,難道兔崽子喊一戶一萬兩,梅秀姐弟倆也乖乖去賺嗎?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們這麼笨--當年我家那戶老宅不過才花了十來兩就蓋好了,它哪值那麼多?!」

  「偏偏在梅秀眼裏,老宅是無價的。」所以,她急需要錢,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環,還必須加上夜明珠,兩者的高價算來,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開出六千兩以上的土匪價。

  六千兩,一個尋常人,得賺幾十年還不見得能攢齊。

  我和我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是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

  那時,她想與朱子夜爭著從嚴盡歡手中買他,提及了存錢之事,她沒有全盤說,他也因為她的自動表白而喜悅過頭,竟忘了追問。

  他若早些問她,興許就能知道她的難處,就能與她一塊兒面對那些。

  對她而言,那般要緊的銀兩,她卻願意挪來買他,只為了不讓他心不甘情不願被不愛的朱子夜買走。

  她連為她自己贖身都捨不得動用的錢,竟然願意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她確實好需要那兩件高價品,不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幾戶鄰人的家。

  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

  然而,她沒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環更是寄回嚴家當鋪,那麼,她拿什麼去買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賺錢方法?

  她不會去做傻事,將她自己給--

  公孫謙思及此,雙拳一緊,似乎要被擔心所滅頂。

  「人命才是無價的。老宅子變成那樣也好,梅秀和梅亭終於可以不用再被我們大家連累,不用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我們也終於……不用再為這兩個小傢伙擔心。」程婆婆竟然一笑,嘴裏罵李梅秀姐弟,實際上又為他們心疼不已。

  「老宅子變成怎樣?」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場,否則又要老淚縱橫一次,只是聽見這樣的消息,仍是教人感歎和惋惜,再怎麼說,也是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家,她的青春歲月,全在老宅裏度過,現今的自己老邁龍鍾,只剩記憶來回味過往,但與記憶密密牽連的老宅被拆,怕再過不了多久,已屆癡傻的她,就會忘光所有的事,與老宅一般,什麼都沒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孫謙吃驚過後,也終於明瞭了。

  所以,古玉環被原封不動送回來。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滿滿碎銀。

  因為,買老宅的心願,破滅了。

  她為了買老宅,不惜說謊詐財、不惜淪為騙徒、不惜冒著被當鋪驅趕出府的危險、不惜……讓他恨她。

  李梅秀會很失望,一定,花樣的小臉上會流露出多難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兩個小呆子,買不回老宅,就把買老宅的銀兩均分給我們,這種他們拿命去拼來的錢,我才不能收……」

  公孫謙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里去了。

  也終於知道了為何自己在她離開之後,仍在窗邊顧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著長街。

  他在等也,一直在等。

  期望她會從那兒飛奔回來,大聲呼喊他的名。

  但,等待是兒時的他,最無能為力的消極,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什麼。

  他已經不是那個公孫謙。

  他等待得夠久了,久到耐心全失。

  他不再等待,不再只是等待。

  他走出窗後,踏上長街,尋著她的蹤跡而來,踩著她踩過的步伐,遇著她遇過的故友,聽著她經歷的那些,他更靠近她了,也更懂她了--

  他正要謝過程婆婆,感激她告知他這些事,使他更義無反顧要將梅秀找回,孰料,溫雅笑容,對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警戒凶顔。

  「喂!你是誰?你拿我家的東西幹什麼?你小偷是不是?!」

  程婆婆一把搶走剛才自己硬塞給公孫謙的銀兩袋,手杖舞得虎虎生風。

  老人家的記憶力,像水面泡影一樣,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

  悶悶不樂。

  李梅秀盯著老樹看了一整個上午,總覺得老樹毫無生氣,她怕它枯死,勤澆水,一日看三回,只差沒上藥鋪捉幾貼人喝的養身草藥來替它補一補。

  「梅亭,你有沒有覺得……老樹好像心情不好?」她急乎乎將李梅亭從被窩裏挖起來,害他以為是山中遇大火,或是他們姐弟倆被一大群餓虎團團圍住,哪知一跳起來往洞外跑,她卻問了讓人想噴血的蠢問題。

  「阿姐,老樹沒有心情不好,是它葉子落光,才會看起來沒精神,等綠葉再冒出來就好了。」這番話,李梅亭數不清自己說過多少回。

  李梅秀皺眉,摸摸樹幹,俏臉垮垮的。

  「它會不會覺得,種在老宅大園裏比較舒服?」一定是環境適應不良,它生病了。

  「不會啦。」

  「山裏蚊子好多。」

  「蚊子咬我們又不咬它。」啪!李梅亭迅速打死一隻正攀在他臉頰上大快朵頤的黑色大肥蚊,掌心一攤血,是蚊子從他身上吸食的早膳。

  「它一定是覺得孤單,以前都有老宅子們陪它。」李梅秀長籲短歎。若歎口氣會少三年壽,她這幾日加總算算,至少已經倒扣掉一甲子的歲壽。

  「阿姐,心情不好的人,是你;覺得孤單的人,也是你吧。」李梅亭截斷她的歎息。老樹多無辜,直挺挺佇在土地上,沒抱怨過半句話,什麼心情不好,蚊子好多,好孤單,全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你亂說,我才沒有,我好得很。」李梅秀的否認,帶有遲疑和心虛。

  「是嗎?」有長眼的人都不會把「好得很」三個字冠在她身上。李梅亭摸摸她披散未梳的長髮,心疼她瘦了一圈。

  老宅被拆掉,攢來錢均分給老鄰居們,他們姐弟倆兩袖清風,真的只剩下一棵樹和一座挖不到金礦的荒山。

  之前在西京承租的房舍,因為付不出租金而搬離,現在姐弟倆窩在山腰一處年前阿爹夥同工人鑿挖出來的礦坑暫住,坑很深,他們只住在坑洞前方,能暫且遮風避雨就好,接下來要走的未來還很漫長,得好好規劃。

  他在等李梅秀的身體狀況好一些。

  日前那場大病,讓她體力和精神皆受損不小,始終不振的食欲、入夜就會偏高的額溫,還有無法安穩睡上一覺的嚴重失眠,使得他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和她商討未來姐弟倆如何生活的現實問題。

  她一直都不哭,除了搶救老樹那一回之外,她發呆的時間占去絕大部分,嘴上雖然沒說明白她在想些什麼,但李梅亭猜得出來--她在高燒不退的那幾夜囈喃,差不多都說透透了。

  不是「謙哥」就是「對不起」。

  他是懂李梅秀的心情,身為白賊李的唯一兒子,騙透大街小巷,不是不曾遇過讓他說了謊,卻良心不安的人物,他就曾經騙過一位富家小姐,從她爹手中取得一筆百兩進賬,後來事蹟敗露,富家小姐哭得梨花帶淚,一句「你這個可惡的大騙子」,像支銳利無比的箭,穿透他的胸口,痛入骨髓,那半年內,他振作不起來,困在陰霾裏,自我嫌惡到好想死,只要回想起那句話,管他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照樣哭到岔氣。

  正因為是心裏重視的人,才會在乎他們對自己的眼光,一點點的嫌惡,都教人難以忍耐。

  如果李梅秀也像他一樣,放聲大哭,那還好解決,他可以陪他哭完,再幫她抹眼淚,姐弟倆一塊兒度過難關,可她不哭,表現得好似她半點事也沒有,如此一來,反而害他無法找到切入點來安慰她。

  他哄過她、罵過她,叫她有什麼難過就全哭出來沒關係,有他這個弟弟給她靠,他又不會取笑她,也不會四處將這種糗事說給第三個人知道,但她回答他,一臉認真--

  我不能哭,我是加害者,不是受害人,我沒有哭的權利。我騙了大家,又拿不回老宅,想哭的人……輪不到我。

  啥蠢話?!

  阿爹自小到大的教誨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嗎?

  做騙徒的,要把良心蓋掉,騙完了人絕對不可以後悔--雖然他自己也做不到啦……

  什麼叫沒權利哭?!誰才可以哭?嚴家當鋪裏的人嗎?你以為被騙的嚴家當鋪會因為區區一個你而陷入愁雲慘霧嗎?才沒有!我悄悄送銀兩回去南城給程婆婆他們後,繞到當鋪去瞧過了!沒有!他們沒有半個人難過!我甚至還看見你口中的「謙哥」和人有說有笑,在幫客人估算典當物的價錢!

  李梅亭說出好狠的實情,並未加油添醋,他躲藏在當鋪外頭偷覷,瞧見的情況就是如此!

  哦,那很好呀。她沉默了一下下,還這麼回他,昏倒!

  「阿姐……」

  李梅亭喚她,發覺她又望著老樹發呆,早已沒將注意力擺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蘊有薄薄水氤,嘴裏喃喃重複說道:「不管怎麼看,我還是覺得老樹不快樂,它的枝椏垂頭喪氣,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樣……」

  那從來就不是老樹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樂。

  像要哭了一樣。

  西京中,哪一處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這個問題,輕易得到解惑,畢竟是一整條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來男人們最愛流連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狸窩預定地,全西京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公孫謙在城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裏,只剩寬敞空地,以及正在上頭忙碌搬建材的粗壯工人,半分老宅的蹤影哪里還可尋覓?

  他自街尾走至街頭,想尋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縮在哪個角落,哇哇哭求著工人們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

  幸好沒有。

  可惜沒有。

  她不在這裏。

  公孫謙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工人在整地,刨去紮根的雜草,再重鋪上質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要眾人麻利一些、不准偷懶,他衣著湛藍色奢華富裳,一眼便能辨識他的身分不同於粗工或工頭,再走近一些,聽見他與身旁另名灰錦長袍男人的高談闊論,帶著戲謔哧笑,在吹噓他是如何戲耍某兩隻愚笨傢伙,如何如何讓兩隻愚笨傢伙滿懷希望地賺取銀兩,又是如何如何用陰狠的高姿態,向兩隻愚笨傢伙攤牌,說清楚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騙他們,從頭到尾,十戶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會開出出售價碼,不過是一種報復,一種耍著他們玩的謊話--

  「……真蠢,我說四千兩,他們就賺四千兩,我說一萬兩,他們也呆呆地攢一萬兩要給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們幾年。」湛藍色華服的男人撣撣衣袖,討厭整地的污濁灰塵弄髒高價新裳。

  「你還敢說!一大片土地不趕緊動工,擺在那裏長雜草豈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進賬會有多驚人,每拖一日,咱們損失恁大,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筆錢財不賺,盡玩這種沒有收入的遊戲。」灰袍男人很是埋怨。

  「賺再多的錢,都比不上親眼看見李家的人,一個一個痛苦難受來得快意!我當初就發過毒誓,膽敢將我心愛的女人騙走,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讓李家人好過!」奪愛之恨,他無法咽下,眼睜睜看她成為李家媳婦,他近乎發狂,是姓李的用甜言蜜語拐騙她,讓她情願放棄富家夫人的優渥未來不要,偏偏去當個騙子之妻!

  「跟你作對,算是李家人倒楣,瞧他們一家的下場,白賊李失手被人打死,一對兒女傻乎乎任你戲弄,辛苦為著永遠不可能買回去的宅子賺錢,聽說他們省吃儉用,連頓好的都捨不得吃,當騙子、扮演小可憐混進富豪家,被人追打、被官差捉……結果,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老宅被拆掉。」灰袍男人幾乎快要同情起那兩隻姓李的小傢伙--幾乎,但沒有,所以他還能掛著笑容在說這番話。

  「哈哈哈……」湛藍色華服男人大笑許久,灰袍男人最末那句話,惹得他開懷不已。「光是想到那兩個笨傢伙的模樣,我到現在仍是想笑。他們呆呆坐在對街石階上,工人每打掉一面牆,就見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拆得越狠,他們臉色越有趣,我本以為能弄哭他們,可惜了,他們沒哭。」嘖。

  「不是聽工頭說,要鋸樹那一夜,李家姐弟哭得可淒厲,一人一邊死抱著那棵老樹不走,更徒手想挖出老樹,挖到雙手都破皮流血?」

  湛藍色華服男人咬牙一啐:「那一幕我沒親眼看到!」所以多嘔呀!若他人在當場,絕對不會讓兩個傢伙這般輕鬆過關,他絕對會帶著最狂傲的笑臉,再多折磨那個男人的一雙寶貝子女。

  「算了啦,算了啦,整李家整成這樣,也夠你消氣。」灰袍男人拍拍他的肩。誰說女人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沒多大,幾十年前的恩怨,牢記至今,而且玩起復仇遊戲,完全不給人活路走。

  公孫謙必須以最自豪的克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沖上前去打碎藍袍男人一臉獰笑的憤怒。

  李梅秀曾經坐在對街,看著自己的老宅遭受破壞,昔日奔跑過的園子,讓人鏟平,以紅瓦為筆,塗塗畫畫的側牆,被人擊破,連同兒時最珍貴的記憶,也全數碎為破瓦殘礫,她在看著,用雙眼,直勾勾地看著。

  何其殘忍。

  何其折磨。

  何其的……教他不忍。

  她就坐在石階上,忍住眼淚,嬌小身子踡抱得像只蝦米,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來,那時的她,定在自責,為老宅被拆,全是她自己的錯,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帶來疼痛,仿佛懲罰自己的不濟事。

  那處石階,現在空無一人,但他光是想著,曾有一個姑娘,苦著芙顔,雙眼蓄滿淚水,無助地瞧見自己珍愛的家園毀壞殆盡,痛哭地護衛一棵充滿回憶的老樹,他的心,發疼起來,快要無法呼吸……

  想立刻見到她的渴望、想牢牢把她揉進胸坎撫慰的念頭、想讓她肆無忌憚在他懷裏放聲大哭的憐惜,將他的心,揪攪得疼痛不已。

  克制力,在湛藍色華裳男人這句話傳入他耳中之際,盡數化為烏有。

  公孫謙捏碎了理智,捏碎了手裏執握的瓦片--

  他最後捏碎的,是湛藍色華裳男人笑揚的高傲下顎。

TOP

第十一章

  相思逼人狂。

  相思讓人癲。

  李梅秀在想,自己應該已經瘋癲崩潰,永遠無法治癒。

  她是自作自受,誰都別來同情她,連她都不想原諒她自己,所以她才不敢在寄回古玉環時,還在裏頭挾帶任何隻字片語,祈求公孫謙的寬恕……

  她哪有資格?

  她更怕自己若寫下第一句道歉,就會忍不住氾濫成災的思念,傾訴完歉意之後,瘋狂地振筆疾書,寫滿她的殷切傾思,告訴他,她好想他;告訴他,她好想念他的笑容、他的溫柔;告訴他,與他走過的街,總是短得令她想抱怨,在心中仍想和他並肩再多走片刻;告訴他,每天她最開心的時候,便是與他待在廳裏,聽他耐心說著鑒賞物的故事,當他牽著她的手,摸過一件又一件的物品,她根本無法專心去辨認那些東西的好壞,她只知道,他的手,多暖,多修長……

  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

  想到發了瘋。

  才會在早晨醒來一睜開眼,頂著淩亂長髮走出坑洞,想去不遠處的小溪畔梳洗妝容之時,在老樹旁,看見公孫謙。

  老樹冒出些許新芽,一點一點黃綠綠嫩芽,四面八方探出頭來,寂寞的枝椏,正在熱鬧,而他一手輕輕撫摸樹身,尤其是她與梅亭小時候頑皮,在上頭刻下的醜醜圖畫,他以指腹滑過刻痕,再三流連。

  聽見她的抽氣聲,他緩緩回首,臉上神情一如她記憶之中的溫文俊雅,以及只有在面對她時,會笑得更彎的燦亮目光。

  老樹在笑,他也在笑,所以她跟著傻乎乎笑了。

  好美的夢。

  作過好多個夢,每一個夢裏的他,總是豎目橫眉瞪她,用最冰冷的嗓,說出無情的話,數落她的條條罪狀,害她不敢開口道歉,任由他罵。

  在夢中,她同樣不也哭,也無權哭。

  每回夢醒,她恍恍惚惚,全身都痛,像被狠狠撕扯而死過一回,她開始討厭睡眠,不睡,就不會作夢。

  原來,惡夢作多了,還是會摻雜好夢,她作了一百次的可怕惡夢,終於夢到一次甜美夢境。

  「謙哥……」在夢裏,她威肆無忌憚地喚他,急忙挨抱過去,一纏上他的腰便巴住不放。

  好好的夢哦,連他身上淡淡淺淺的那股墨香味兒也能嗅著,體溫和心跳都有!

  千萬不要讓她太快驚醒,拜託,千萬不要。

  她像只正在蹭著主人小腿肚的貓兒,嗓兒嬌柔,臉頰粉嫩,偎在他胸口,喊他的名字。

  「謙哥……謙哥……」

  「你真的住到這種地方來?這是礦坑。」怎能住人?

  「謙哥……」在夢中,她不用思索對白,不用急著回復他,夢裏一切,夢醒之後會有八成記不起來夢裏的對話,全是編織的幻象,她只要知道,自己能牢牢、牢牢地抱緊他,這就足夠了。

  「梅秀,你有沒有吃、有沒有睡?」她看起來太糟糕,一臉迷茫憨笑,臉龐卻消瘦大半,原本就屬嬌小的體形變得更加單薄,風一來就會刮跑她。

  「謙哥……」她完全沒在聽,耳裏只剩他穩健心跳聲。

  「梅秀,抬頭讓我看看你。」此時,再也不想假裝自己有多清高、多淡漠,他思念她,從她離開身邊的那一刻起,就未曾中斷過。

  追尋著她的腳步而來,他終於完整認識了她,拼湊出他愛著的「李梅秀」,她的經歷、她的過往、她的家庭、她的心願、她的種種,竟更加深了他對她的憐惜,他心疼她纖弱肩頭上所扛負的重擔,聽見她讓人欺負欺騙,他憤怒、他暴躁,幾乎想將那人挫骨揚灰,捏碎那人的下顎,已經是他最輕微的失控。

  「謙哥……」

  夢裏的關懷,讓她想落淚,現實中,她失去了它,在夢中,格外想珍惜。

  她輕蹭他,淚水,濕濡他胸前的衣料,熨燙著他。

  「梅秀--」他正要抬高她的臉,要看清她究竟是清醒或迷糊,她卻猛然仰起頭,腳尖一踮,唇兒銜住他的。

  夢,不用負責任,醒來也只有她一個人回味傻笑,不會被第二個人知道,所以她不擔心被誰指控自己不知羞恥,滿腦子裏都想著品嘗他的雙唇多柔軟。

  作夢是她現在僅存的權利,她不想錯放它。

  她在夢中,親吻他,用她最拙劣的技巧和生澀的方式,綿密地、甜蜜地、焦急地、渴望地、探索地,甚至是膜拜地,以迷人的少女馨香包圍他,軟若棉絮的唇瓣,正努力吸吮他,她吐出的氣息,透過呼吸,進入他的肺葉,滿滿充塞他的身體。

  她很困惑。

  為什麼踮起腳尖親吻高於她許多的他時,小腿會因為勉強維持這姿勢而發出酸軟的抗議?

  夢,應該是沒有痛覺,感受不到冷熱變化……可是,她支撐得腿酸,更覺得血液轟的一聲,全數沖往腦部,雙頰火燙得快要燃燒起來。腿,好酸;唇,好熱,她快要吸不到新鮮空氣,她快要跌跤了……

  腰後一緊,他的掌,托住她的身勢,他俯低身,膠著的唇依舊沒分開,只是她終於能安安穩穩踩在草地上,不用再辛苦躡撐腳尖,她的雙腿發軟,因為方才的「用腿過度」、因為渾身血液全集中在發脹的腦袋瓜子、更因為在她唇心加深采探的火舌,奪走她的主控權,溫柔哄誘,孟浪擷取,溫文的他,變得很野蠻,以他不曾見識過的粗獷,逼她乖乖張開檀口,任由他盡情品嘗每一分每一寸的芬芳甜美,支撐在她背脊上的大掌掌背浮現隱忍青筋,只君子停頓半晌,便蠻橫按緊她,讓兩人密合的部分更多更多。

  遲鈍的她,終於發覺不對勁,在迷迷糊糊裏,捕捉到殘餘理智。

  這個夢,太熱辣、太刺激、太煽惑、太--

  不!她根本就沒睡!

  這不是夢,她從昨夜就睜眼失眠整晚,躺在不斷透著冷風的礦坑裏,蜷抱單薄被子,無法入睡,既然沒睡,又怎可能作夢?!

  那那那那、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唔唔唔……」她的嘴裏滿滿都是他,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氣息,她被壓在老樹樹身與公孫謙之間,開口的機會也沒有。

  是他嗎?

  這是他嗎?

  焦躁得像個未經事的毛頭小子,她攀附在他臂膀上,感受到衣裳下的肌理緊繃僨張,蘊藏力量與克制失控的忍耐。

  真的是他嗎?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應該遠在南城的嚴家當鋪裏,如梅亭所言的那般,帶著笑容,逢迎于客人之間,不因為少她一個李梅秀而改變人生……

  深刻炙熱的吻,稍稍和緩,他與她,額心粗抵,他在她唇上吐納,她像只仍餓著的貪婪雛鳥,張嘴喘氣,仍在等待他的哺喂。

  「你清醒一些了嗎?」他的嗓,帶有濃重的低沉壓抑。原來自己自豪的自製力根本不堪一擊,在她青澀啄吻下,全盤失控,即便察覺到她渾渾沌沌的反應出自于神智不清,他若是君子,就不該在此時占她便宜、欺她稚拙,他有足夠的力量推開她,他卻沒有這麼做。

  小人。

  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在這種時候還能不當小人。

  李梅秀清醒了,在清醒的同時,她渾身僵硬,明顯地又嚇傻了,怔怔愣視他,對於站在眼前的他,出現於此時此地感到不解及錯愕,直到他以指腹撩開服貼在她粉色頰畔的發絲,她掩住嘴,也掩住沖喉而出的尖叫,她突生蠻力,將他推離自己,再從他身旁掙脫逃逸,嬌小身軀消失于陰陰暗暗的礦坑洞中。

  腳,擁有自我意識地奔跑起來,她逃跑的速度,與那日她拋下夜明珠,自嚴家當鋪落荒而逃時,一模一樣。

  他為什麼來?

  是他沒收到古玉環嗎?所以才追來要索討它?

  或是他以為她又拿走當鋪其他東西?她沒有,真的沒有……

  李梅秀埋頭跑著,往她不曾深入的礦坑內部去,驀然感到一陣風自身邊嘯過,接著,她撞進一堵肉牆,剛剛還在她身後的公孫謙,轉眼間,站在她前方。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飄下。

  「先是主動親吻我,後又急迫逃離我,你非得這般操弄人嗎?」

  礦砊內部,透不進光線,彼此身上籠罩了一層黑幕,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從聲音中辨識情緒。

  「你沒有收到我寄回去的古玉環嗎?我把它還給當鋪了,你若沒收到,我去郵驛處查詢……」她慶倖黑暗隱藏住她可憎的容顏,不用被他看見。

  「我收到了。」

  「那……那你為什麼來?」收到古玉環,她從當鋪裏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也就歸還了,當鋪毫無損失才是呀……

  她並不知道,黑暗對於習過武的他,沒有任何阻礙,他清楚看見她眉宇間飽含的失落和歉疚,巴掌大的臉蛋,寫著天崩地裂的沮喪。

  她想從他懷中退開,他不放手。

  「你。」

  「我?我沒有拿走其他東西,真的,我只拿走古玉環,而我把它還給你……」她以為他懷疑的是這個,焦急為自己辯解:「我沒有說謊騙你,你相信我……」好諷刺,說謊成性的她,竟然有臉央求他相信她?連她自己……都想羞辱自己。

  「你有。」

  這句指控,讓她委屈得快要掉淚。他果然……還是不信任她。

  「你拿走公孫謙的冷靜。」他娓娓續道,陳述她的罪狀,坑洞裏,將他的聲音無數次回蕩,重複一回又一回。

  他--咦?他說了什麼?

  李梅秀用力膛大眼,仍是看不見公孫謙的模樣,此時,她竟有些懊惱礦坑的暗。

  「你拿走公孫謙的平靜、公孫謙的思緒、公孫謙的思念,還有公孫謙的心,這些,你沒有歸還。」

  她不是聾子,聽得夠仔細,也夠明瞭,他說的那些,不是嚴家當鋪中,等著主人來取贖的典當物,不是待售中的流當品,那是他,他的冷靜、他的平靜、他的思緒、他的思念,以及他的心。

  那是整個「公孫謙」,一整個「公孫謙」呐……

  他把平靜、思念,以及心,全都交給她,在她悖逆他的信任之後……

  「我……」她才開口,聲音便先哽咽沙啞,過了好久仍擠不出半個字。

  她想說的話太多,但很零散混亂,她想先問他是否原諒她,是不是不同她生氣;也想問他,他剛剛那番話,是不是代表他仍然喜愛著她,是不是她還可以喊他謙哥;更想告訴他,她也將自己的思念和心,都遺失在嚴家當鋪、遺失在他身上,她拿不回來,所以梅亭總是說她像具沒有魂魄的行屍走肉,鎮日渾噩……

  公孫謙看透她的忐忑和激動,輕輕攬緊握在她顫抖纖肩上的手:「我沿途而來,拼湊出你的完整故事,我聽著那些,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和愚蠢,只要花一些些時間,我就能輕易察覺到你肩上背負的是什麼。我若知道,絕不會讓你落著眼淚離開當鋪,不會讓你單獨坐在臺階上看著老宅化為灰燼,是我不好,我不是一個體貼的人--」

  聽見他責備自己,她打破沉默,忙不迭替他搖頭否認;「不是這樣的!不是你說的這樣!你對我很好!你一直到最後還信任我,我聽見你為了我,和嚴盡歡爭執,你說‘不可能是她’,那麼肯定又不遲疑……只有你還信任我、不懷疑我,結果……我辜負了你,害你難過和難堪,有害你事後被嚴盡歡處罰嗎?」她不禁伸手撫摸他的臉龐,像她在夢裏想做的那樣。嚴盡歡的個性驕傲、不服輸,怎能容忍有人做出損害當鋪之事?他之前被她騙走六十兩,嚴盡歡就罰他做打掃工作,這次是珍貴的古玉環,嚴盡歡定是更加重罰則……

  「我沒受罰。」嚴盡歡當時有其他事在忙,沒空管教他。「告訴我,那一日,你為什麼不說謊替自己脫罪,而選擇吐實?你很清楚,說實話的下場。你若堅稱你沒拿走古玉環,我會信你,並且,我會捍衛你,不容任何人質疑你,你為何不這麼做?」

  「我說不出口,我沒有辦法騙你……那一瞬間,我想說謊,我想留在你身邊,我知道說了謊,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你會保護我,但是,我不能欺騙你,我不要……欺騙你,我答應過你,不再騙你……」就像現在,她一樣坦誠不諱。

  這個答案,對他而言就夠了。

  「那麼,你想跟我回去嗎?」

  「想……」這是她最真心的實話。

  「那就一塊兒走吧。我也希望你跟我回去。」不撒謊的他,同樣說出心底實話。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失去她無關痛癢,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對她無動於衷,那些才是最大謊言。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我還能回嚴家當鋪嗎?嚴盡歡她……還會讓我回去嗎?」她握在他手臂上的雙手正在微微發抖,她害怕他的答案會是否定。

  「我對你,心疼勝過一切。」他輕攬她,最輕柔的一句話,也是最有力的回復,終於逼出她的眼淚,這些日子不允許落下的淚水,仿佛得到了特赦,淅瀝嘩啦,源源不絕,離開他時的捨不得、失去老宅的難受、沒能達成阿爹遺願的缺憾、將古玉環寄還給他時,內心的不安和幾乎要淹沒自己的歉意、夢見他氣她罵她而不敢入睡的折騰,全數化為晶瑩水珠,從她的眼眶傾倒而出。

  他耐心等待她,任她盡情哭泣,直到啜泣聲由急至緩,偎在胸中哭顫的身子慢慢平息,他才繼續說道:「至於小當家,全權交給我,你無須擔心她的態度。我只想趕快將你從這個地方帶出去,你與你弟以礦坑為家,這裏沒有一張像樣的床,沒有窗子沒有門,怎能住人?」當他循蛛絲馬跡而來,在深山這處坑洞外先遇見準備去采野菇野果的李梅亭,他與李梅秀外貌七分相似,即便他不曾見過李梅亭,也不會錯認。而且李梅亭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第一句話便是向他抱怨坑洞裏的飛蚊怪蟲好多,第二句才說:「我姐在坑洞裏,發呆一夜--不,發呆好幾夜。解鈴還需系鈴人,你進去救她吧。」

  像現在,兩人耳邊仍有幾隻蟲子在嗡嗡亂飛,破壞美感,他在黑暗中擰死一隻停歇在她頸旁,正要大快朵頤的大蚊,處理完一隻大蚊,第二隻又跟著嗡嗡飛來,也想分一杯羹。

  他忘不掉第一次踏進礦坑時,看見她蜷縮在幾件充當衾被的薄衣裳間,枕在扁包袱上,坑裏擺設就僅有這樣,無桌無椅,就只是一個空礦坑。

  短期暫住幾日還勉強可行,若長久住下,人一定會生病。

  「我和梅亭沒地方去,身上沒有銀兩能租屋,只剩下爹留給我們的這座荒山。」她抽抽鼻,眼淚終於在半刻後稍稍停止,回答時的聲音仍帶有哭音。她倒不覺得窩在礦坑裏有啥不好,或許是她總在發呆吧,住在這兒與住在設有暖炕的大床上沒有任何差別,從她眼中看去,同樣荒蕪,同樣讓她睡不安穩。

  是心境,令她覺得孤單,而非環境。

  「梅亭說你病了好幾天。」他探她的額溫,幸好沒有燙人的熱度。

  「有嗎?」這檔事,她也不記得了。她不記得從離開當鋪至今,已過了幾日或幾月,她不記得每天被梅亭硬塞進嘴裏的食物是什麼,她不記得自己與梅亭說過哪些話,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在呼吸……

  「我跟梅亭提過,你們姐弟倆都跟我一塊兒回嚴家。雖然我是其中一件流當品,但養活你與他,仍是我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事。」當初嚴老爺臨終前與他們簽訂的契約,要他們視嚴盡歡為親妹,包容她的驕縱,以生命護她周全,為當鋪竭盡心力,當鋪也不會虧待他們,嚴家當鋪內的每一分銀兩,每一件物品,他們都有權使用,成為當鋪中不支薪的無名少爺小姐。

  公孫謙摟著她的腰,將她帶出礦坑。

  「哎喲--」走沒幾步,李梅秀被腳下石頭絆倒,若不是公孫謙穩穩扶住她,她定會跌個鼻青臉腫。

  「當心。」

  「討厭的石子,整個坑裏都是。」她咕噥,一腳將絆腳石踢得遠遠,咚咚咚,石子滾往洞口,被外頭透進的陽光照出全貎,公孫謙覺得它的色澤有異,不自覺仔細端詳。

  「梅秀。」他出聲喚她。

  「嗯?」

  「這種石子,滿坑裏都是?」

  「對,我和梅亭雖然沒走到坑洞最末端,但光是前半段就好多。」當時準備住進礦坑裏,梅亭還清掉好幾顆,才整理出姐弟倆能窩著休憩的小小空間。

  「梅秀,你準備開始過富可敵國的好日子吧。」

  「呀?」她一頭霧水的迷糊模樣好可愛。

  「你將會成為全南城……不,你將會成為全國內最富有的姑娘。」

TOP

尾聲

  「你竟敢回來?!還帶著弟弟和一棵大樹想投靠我嚴家當鋪?!門--窗兒都沒有!」嚴盡歡拍桌斥喝的嬌嗓,大到足以震天,鋪外幾尺仍能聽得明白。

  李梅秀藏了半具身子在高頎的公孫謙背後,圓溜溜的眼,無比戒慎戒懼,曾在當鋪裏嘗過的陰影,如影隨形,不是幾天幾夜就能忘卻掉,李梅亭則是躲在李梅秀身後,重現孩童玩耍時常玩的「老鷹捉小雞」遊戲。

  老鷹,嚴盡歡,因為身形嬌小,又踩在椅子上,俯睨他們,氣焰囂狂。

  母雞,公孫謙,護著兩人,像堵沉穩巨牆,阻擋老鷹施暴,以免爪子撕裂羽翼下的珍寶。

  小雞,李梅秀李梅亭,在嚴盡歡往左邊吠時,他們縮往右邊,嚴盡歡朝右邊噴火時,他們全向左邊逃。

  「我嚴家當鋪不收偷兒!就算你把古玉環寄回來還也不代表什麼唔唔唔唔唔閃眼好痛--」嚴盡歡吼得正響,跳腳得正麻利,卻突然被公孫謙握在手上的某物迸發出來的刺眼光線給紮痛雙眼。

  她捂住雙眼,身勢不穩地重重搖晃,差點從椅上跌下來,幸好夏侯武威反應俐落地扶住她。

  「好刺眼好刺眼--你拿什麼東西偷襲我?!」嚴盡歡瞇細還很酸軟的雙眼,沖向公孫謙,公孫謙伸臂過來,掌心上躺著閃閃發亮的美麗礦石。

  不是玉,不是琥珀,不是珠貝,不是翡翠,它的光澤,遠勝過那些玩意兒。

  「鑽,金剛鑽。」公孫謙回答她。

  「這麼大一顆金剛鑽?!」嚴盡歡搶來細看,礦石藉著特殊的切割斷面,呈現出炫目光亮,其中可見七彩彩虹般的漂亮璀璨正在迸射閃耀,大小猶如一位姑娘掄握起粉拳,重量相當沉。

  關於金剛鑽,曾有遠航至境外國度的船主拿來典當,小小一顆鑽在戒環上,據說是世上最堅硬的寶石,她爹不信,命人拿槌子來試,重重一敲,金剛鑽毫髮無損,全鋪裏嘖嘖稱奇。

  「這顆金剛鑽,是梅秀姐弟倆的,自她爹留下的山中發現,它,應該是裏頭最小的一顆吧。」公孫謙補充,最後那句話,聽來像放餌。

  那座荒山,挖不出金,因為它不蘊藏金脈。白賊李挖得很深,不見黃澄澄的金礦而放棄,孰料,他們挖到了未加琢磨的金鋼鑽,不識貨地視其為石。

  嚴盡歡連倒抽涼氣的功夫都沒有,美眸瞪得大大的。

  滿、滿滿一山的金剛鑽?!

  那不只是價值連城,那買下幾千座南城還有找零!

  公孫謙對於嚴盡歡的反應滿意一笑,合扇指指金剛鑽:「秦關有辦法將金剛鑽切磨至最美麗耀眼的光彩,你手中那一顆,便是秦關試出來的成品。小當家,美嗎?」秦關是當鋪另一副業珠寶商行負責人,製作全新獨特的首飾是他強項,出自他之手的飾品相當受歡迎,就連嚴盡歡滿滿一妝盒的首飾也只挑秦關設計來佩戴。

  「美。」美到她眼前只剩它,完全看不到姓李的兩隻路人甲。

  「若能大量開採,再經秦關巧手,做成耳飾、發簪、花鈿、項鏈、手環,你認為會不會變成另一項獨佔生意?」

  「會。」這種東西,會讓全南城的姑娘搶破頭--不,不只南城,周遭各城都會想買,金剛鑽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呐……

  「所以,你願意同李公子與李姑娘商談採礦權的合作?還是,你要將他們推出門外,讓他們拿著美麗的金剛鑽,另尋合夥?」

  聞言,嚴盡歡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金剛鑽上頭挪往躲在公孫謙背後的李家姐弟,兩隻平凡樸素的東西--不,平凡樸素的小可愛周身也散發出金剛鑽的七彩光芒,一閃一閃亮晶晶。

  方才惡狠狠的夜叉鬼顔瞬間柔化成散花天女,慈祥、甜美、和善,笑聲宛如風中銀鈴,啥廢話也不多說,纖指清脆一彈,在場所有人默契十足,一字排開,聲音高亢響亮,揖身恭迎--

  「歡迎李少爺與李小姐光臨嚴家當鋪,請上座。」

  李家兩姐弟,視為上賓,怠慢不得。

  嚴盡歡為談成大生意,吳儂軟語地「梅秀姐姐」長「梅亭弟弟」短,又是要人送茶上糕點,擠出蜜般的笑靨,不惜血本大放送,擬好生意契約的同時,附帶雙手送上禮品--公孫謙一個--請笑納,不用同她客氣呐。

  合作愉快。

  【全書完】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