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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橙諾]小婢不敢(愛上李大人之三](全文完)

小婢不敢(愛上李大人3) 作者:橙諾

綻梅是小姐的陪嫁丫鬟,沒想到隨小姐出嫁沒多久,
姑爺竟看上了她,要收她入房的事,儘管她表明自己決無非分之想,
仍被誣陷偷了玉簪,在被管家責罰打了幾板子後,
還落到縣令李大人手上……她咬牙認了。
但這個李大人非得要明察秋毫,認定她無罪,
還給了她一袋銀錢放她離開。欠了他這份恩情,
再次遇見時,她還他銀兩,他卻硬是堅持不收,
於是,她只好天天幫尚未娶妻的他洗衣、打理家務,
但欠他的情似乎還也還不清,還惹出不該有的情思了……
每次聽她開口「奴婢不敢」、「大人恕罪」,他就萬分無奈,
他看得出她言語態度恭敬,很敬畏他,但內心卻不怕他,
而她那副只在意他人不在意她自己的處事態度,
以及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他感到心生不捨、憐惜。
對個姑娘家,他竟花起了那麼多的心思,盼著能多些相處,
看來他是「思春動情」了,但她呢?她對他可是上心了?
幫他洗衣打理,若不只是報恩,而是以妻子的身份那該多好!

第一章

  霽州州治,霽陽縣,霽陽城。

  暑熱正過,蟬嘶終了,早晨氣候舒爽微涼,月前隨著自家小姐來到霽陽城周府內的婢女綻梅,正細心地為甫成為周家大少奶奶不久的唐雪梳理一頭烏亮青絲。

  她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家境本就富裕,唐府老爺甚至還是當今太后遠房一支表親,而小姐如今嫁入霽陽城內首屈一指,克南北貨的廣順行內,兩家權貴聯姻,更是富上加富。

  綻梅才將小姐髮髻盤好,唐雪忽地微轉了臉容,狀似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綻梅,你隨我嫁來周家已有月餘,不知對你主爺可有什麼想法?」

  「姑爺?」綻梅簪釵的動作頓了頓,琢磨了會兒,言語恭敬地回道:「姑爺是位好良人,對小姐很是疼愛。」

  「何以見得?」唐雪柳眉微挑,不以為然地問。

  「綻梅本以為姑爺照看著商號中幾十家店舖,定然無暇顧及府中大小事,沒想到姑爺卻幾次向奴婢問道,小姐可有喜愛些什麼吃食零嘴兒,或是些雜玩小物,說是下月出外辦貨時要替小姐帶回來,要教小姐大大地高興一番。姑爺很體貼小姐,自是位好良人。」

  唐雪唇角勾了勾,笑意卻沒進到眼底,夫君私下向她的陪嫁丫鬟打探她的喜好,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雪冷哼了聲,偏眸打量起素來服侍她的綻梅。

  這綻梅自九歲入了唐府,跟著她到現在已經七年有餘,近幾年來出落得益發靈秀標緻,伶俐聰慧,夫君會看上她,倒也不是太令人意外。

  只是,她才新婚月餘,就連新房內的大紅囍字與紅布紗都尚未拆除,夫君便向她開口想收偏房——不是需要伺候正妻的通房丫頭,而是偏房,未來若她有了孩子,孩兒還得稱呼一聲「二娘」的偏房……對這個微不足道的下人綻梅,夫君當真是疼愛得緊。

  唐雪不是滋味地道:「綻梅,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那麼,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小姐,奴婢不敢,奴婢對姑爺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唐雪話還沒說完,綻梅便屈膝跪下了。

  雖說,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習俗上是安排給姑爺的通房丫頭,但是,她並沒有存著任何躍上高枝變鳳凰的念頭,而且,當初小姐出嫁前,唐老爺明明四處打探過姑爺的品行啊。

  據聞,近幾年接下廣順行主事大責的周萬里,雄心壯志、經商有成,不上妓院,不喝花酒,人品才德皆為上乘,而廣順行底下幾十家克南北雜貨的買賣,從糧食稻米、茶葉香粉、麵粉油糖、布匹綢緞……貨品更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便是因為廣順行的商譽如此良好,而周萬里的風評也是極佳,於是唐老爺才放心地請人托了媒,安排她隨小姐出嫁,怎麼小姐與姑爺才新婚不到月餘,姑爺竟就想收偏房了?這叫打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姐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綻梅垂首,心中存惑忐忑,語調卻仍是持平守禮、神色恬靜,殊不知,她如此淡然的神色卻惹得唐雪更為不歡快。

  「你沒有非分之想,這麼說,倒顯得你姑爺一廂情願?」奴婢不敢?她哪裡不敢?瞧她現在臉上的神色,不惶不驚、不懼不怕,即便是如此時刻,她的回話依舊謙恭有禮、柔嗓徐徐。

  想從前在唐府裡時,爹、娘直誇綻梅聰明伶俐,就連到唐府教授她琴棋詩書的夫子也總誇綻梅資質好,一聽便會,而現在,竟連她新婚不久的夫君也想收綻梅入房?!

  綻梅有哪裡好?她不過是個下人!雖是容貌姣好,氣質出眾,仍是個下人!

  唐雪越想,越感到無比難堪,又忿忿道:「綻梅,你本是我的陪嫁丫鬟,將來要靠一子半女撈個身份不是件難事,更何況現在你姑爺還沒要你伺候,便想為你安個身份,這樣,你也不願嗎?」

  「小姐,姑爺是人中之龍,奴婢萬萬不能高攀。」綻梅回話依舊回得平靜,言談間拿捏極有分寸。

  又是這樣!綻梅身上老有股寧靜悠遠的氛圍,有股耐人尋味的特質,教人站在她身旁,即便再如何風華絕代,都要成為她身後不值一提的風景。

  唐雪瞧著她,恨恨地道:「你既為僕婢,想做什麼可由不得你!」

  「奴婢言語僭越,已然知道錯了,小姐覺得怎麼辦好,奴婢但憑小姐發落便是。」綻梅停頓了會兒,明白自個兒真的惹小姐生氣了,答得有些無奈、認命,與自我放棄。

  是啊……她本為僕婢,想做什麼、願或不願,又怎麼能由得她呢?

  命運總是不由人,更何況,她在尚未成為奴婢之前,也從未能掌握過自己的命運與去留。哪裡走?哪裡留?又何妨呢?浮萍無根,飄飄無依,又如何?

  唐雪居高臨下地站在綻梅面前,搖首僅笑。

  她還能怎麼發落?丈夫已然向她開口,難不成她能在這當口攆綻梅出府嗎?一條善妒便能令她犯上七出之罪。

  「起來吧!我今日想去城內逛逛,你去找和香,要她待會兒隨我出門。」

  「是,小姐。」綻梅起身,望著小姐背對她的身影,思及這幾年來都是她隨小姐出的門,小姐如今不要她陪,想來是決心與她劃清界線……

  綻梅提裙欲走的步伐一頓,心中突生惆悵,復又旋足,在唐雪的身後跪下,朝她磕了幾個響頭。

  「小姐,奴婢蒙您不棄,讓您照顧了好些年,綻梅很承小姐的情,謝謝當年小姐幫助綻梅葬母之恩,還望小姐日後多加珍重,健康安泰,與姑爺百年相好,萬年富貴。」

  她以為自己無依無求,早已沒有感情,卻原來,再怎麼無情,對日夜相處之人,也會心生不捨。

  綻梅舉步離開唐雪的房間,從容步伐依舊優雅,方寸間卻有股說不出的沉重,隱約有種即將離府的預感……

  果然,人間緣起緣滅,聚散總是不由人。

  霽陽城——

  正得五日一休沐的霽陽縣令李玄玉李大人,如同往常般在治理地內隨處走看。

  今日不上堂,換下官服的他僅著一身樸素灰袍,神情溫煦,笑容和氣,背著小布包兒走在石板道上的模樣,像個斯文俊秀的少年書生。

  沿路的小鋪店頭,攤販民家,看見這位親民愛民的縣令李大人,皆是熟稔不過的招呼再三——

  「李大人,今日休沐啊?來來,嘗嘗剛出爐的米糕,暖呼呼、熱呼呼的,包您吃了一天心情好。」

  「李大人,來來,這支畫糖兒送您,這畫糖兒啊,孩子們可愛的呢,一早便賣了十來支——」

  「你當李大人小孩兒啊?吃什麼畫糖?來來,李大人,這壇咱家的桂花釀給您帶回去讓衙門弟兄們過中秋。中秋節快到啦!賞月,吃月餅,配咱家好酒!」

  「謝了,衙門裡各位送來的月餅吃食與好酒已經夠多了,掙錢不易,李某謝過大家的心意了。」李玄玉拱手推辭,對這群可愛百姓們的好意一一謝過,惹得幾個路過的懷春姑娘覷著他直直發笑。

  這個管理霽陽縣的縣令李大人啊,會受到姑娘青睞、百姓愛戴,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李大人劍眉星目,身材高大修長,一身溫文爾雅氣息有如芝蘭玉樹,舉手投足之間皆令人如沐春風,除此之外,李大人還是察舉孝廉,而後經過一年試守,才分派到霽陽縣來的地方官,不是那種靠著裙帶關係與顯赫背景謀個一官半職,在地方作威作福的富家子弟。

  李大人廉潔清明,不納賄,不設官舍,住在縣衙,總是通宵達旦處理公務,他甫上任時,為了獎勵農桑,開墾良田,甚至還親自指導農耕,經常出入田間地頭,時不時住宿於農家。

  近年來,霽陽縣農商發達,富庶豐饒,百姓安樂,吏治清明,皆是李大人的功勞,百姓們可喜愛他了。

  李玄玉走過了幾條狹長石板道,問候過幾戶人家,最後,在廣順行顯得格外招眼的總鋪招牌前停下。

  黑底金體,三個氣勢如虹的「廣順行」大字,總教李玄玉每回見到,都得在心裡暗自讚歎這字寫得當真是好。

  他素來自詡字寫得不差,但面對這等境界卻也僅能望其項背——清峻勁拔、結體縝密、凝鏈溫恭,據聞,這是當年創建廣順行的周老太爺周廣親自題的字。

  而這位周老太爺與李玄玉有些淵源。

  李玄玉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善尹大人,曾與周老太爺同朝為官,後來周老太爺不知何故辭官回鄉,這才一手創建了如今的廣順行。

  即便恩師與周老太爺私交甚篤,李玄玉自上任霽陽縣令的這三年來,也為恩師與周老太爺之間送了不少往來信件,卻對這位寫得一手好字的周老太爺一直無緣得見。

  李玄玉邁步一跨,踏入廣順行總鋪裡。

  周家祖屋與廣順行總鋪同連一氣,是南方很典型的富貴人家大宅,前頭是店舖,後頭是自家院落,李玄玉才四顧張望了會兒,便見孫管事拿著家法板子,額際滲汗地從屋裡走出來。

  「李大人?」孫管事略微福態的面容一怔,用衣袖拭了試額角,隨即道:「又是為老太爺送信來了嗎?勞煩大人了。」

  廣順行經營南北貨,而貨物進出口、報關報稅、甚至於與官府租用倉庫這等雜事,本就得與官府打點好關係,孫管事原就因行務與李玄玉相熟,近一、兩年,李玄玉還兼著送朝廷裡給老太爺的信件,之後他們兩人便更加熟稔了。

  「哪兒的話,不麻煩。」李玄玉將懷中信件遞交給孫管事,注意到孫管事頻頻拭汗的動作,與他手上拿著的家法板子,不禁開口一問:「下人犯事了?」不然孫管事拿家法板子何用?

  「是……哎、欸……唉……」孫管事長吁短歎,望著李大人詢問的面容,再看看手上的家法板子,忽地福至心靈,心生一念,便將李玄玉拉到一旁,低聲道:「李大人,近幾日乍暖還寒,老太爺身子不太舒爽,而大少爺這趟出遠門,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

  「孫管事,若有李某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您儘管直說便是。」李玄玉很快就聽懂了孫管事的弦外之音。

  「這、噯……」孫管事歎了口氣。原本,下人之事皆屬家務事,沒有鬧到需要上縣衙的。但是,眼下既然李大人來了,也算老天有意相幫,他、他真是瞧著那姑娘很可憐哪!

  「大人,是這樣的,府內有個小婢,房中找出了大少奶奶不見了幾日的玉簪。」

  李玄玉眉峰一抬,頷了頷首,下人偷竊,也是時有所聞,不足為奇。

  「找出簪子之後,小婢二話不說,當口便認了簪子是她偷的,本來,這事兒也不須勞煩大人,咱家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家法責罰了便是。」

  「理當要罰。」李玄玉依然頷首,偷竊是不對,他一向嚴正不阿,此風不可長。

  「但,老管事我罰不下手啊。」孫管事望著手上家法板子的神色顯得十分為難。

  「此話怎講?」做錯了事便得罰,孫管事管著這麼大的周府,應當經驗老道了才是。

  這教他怎麼講?孫管事面容極為愁苦地望了李玄玉一眼。

  他總不能跟李大人說,是有人特意栽贓吧?而且,栽贓的還是……還是……

  「李大人,總之,這事擱著幾天了,在下人之間鬧得沸沸揚揚,我不辦,大少奶奶和其他下人們心中恐怕不平,辦了,又怕晚些時候回來的大少爺心裡不歡快,不如,交給你辦可好?」

  李玄玉一怔。現下是要報官嗎?但,孫管事方才又說是家務事?

  「李某該如何相幫?」

  「李大人,這啊,這小婢,本是大少奶奶帶來的陪嫁丫鬟,大少爺喜愛得緊,甚至還有將她收房的打算,偏生她耐不住性子,待不到被收房後的榮華富貴,便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

  「嗯。」實在貪婪……李玄玉搖首一問:「孫管事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堂?」

  「不不不,家醜鬧上公堂,這成什麼事兒呢?」孫管事摸出懷中布包,拿出兩支玉簪。

  「不如這麼著吧?李大人,這一支玉簪是夫人遭竊的,而那一支是我內人的。李大人您明辨秋毫,善察是非,您就幫我問問那小婢話,若她連自己偷的簪子是哪支都認不出來,您替我打發她走了便是。日後若是大少爺問上,我便說您恰好過府,而我為老太爺病了的事煩心得緊,便將人交給縣衙了。」大少爺再怎麼喜愛綻梅,也不可能衝進縣衙找人吧?

  「啊?」李玄玉瞪著兩支玉簪,心中存疑。是他多心嗎?怎地孫管事話中,已然有了小婢認不出簪子來的意味?而且,方才孫管事又說他罰不下手,莫非這當中有何隱情?

  李玄玉開口正想問個清楚,孫管事又接著說了——

  「李大人,內人的玉簪雖不如大少奶奶的貴重,倒也還可變賣不少銀子,若簪子真不是綻梅偷的,您就好人做到底,替我將這支簪子送她,就說咱們府裡,現今是萬萬不能留她,請她尋個好人家去,老的我也就這麼點兒可以幫她,李大人,您心慈人好,就幫小的這個忙,好不?」

  好不?順水人情,並沒什麼不好。

  只是,這事兒當真奇也怪哉,孫管事話中隱隱透出蹊蹺,大大勾起他的興致。

  於是,兩盞茶後,李玄玉便見到孫管事口中的小婢——

  姑娘家一身青衫布裙,膚白似雪,剛被家法責罰過的一雙手紅腫非常,素淨的一張臉容毫無血色,見著他這位縣令大人的眸色卻不驚不懼、不慌不怕,像早知道必然有場逃不過的災難,大有一股豁出去的神氣。

  這哪裡像是個偷兒的眼楮?嵌在她鵝蛋小臉上的那兩丸瞳仁,雖是有些空洞,但澄澈透亮、圓淨瑩潤,乾淨無瑕得直像街坊孩子們拿在手上的彈珠。

  當真是奇怪……李玄玉心中縱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姑娘,但姑娘一雙紅腫的雙手,與一臉全無喊疼跡象的平靜神色,卻教他瞧著有些不忍,一時之間問不出口。

  於是他便領著姑娘出了廣順行,一路行至兩條巷外的醫館,付了診金為她上藥之後,才走至東城門外一處僻靜、較少行人經過之地。

  李玄玉攤開掌心中的物事,開口便問綻梅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綻梅抬眸瞧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答。「回大人,是玉簪。」

  「這支玉簪,可是你偷的那隻?」李玄玉將掌心之物更遞近她些,再問。

  雖然,他此時未著官服,平日也是與民親近得很,但若踫上問案、查案這等事,他仍是極有在公堂上的那股嚴肅凜然。

  綻梅的視線從李玄玉掌心中的玉簪緩緩移向李玄玉臉容,眸心盈著些許困惑。

  她不太明白,為何自從和香從她房裡找出小姐的玉簪,一狀告到孫管事那裡去之後,據聞一向賞罰分明,最恨偷竊的孫管事會將這事足足擱了好幾日。

  而好幾日之後,孫管事明明拿了家法板子,招集所有下人到內院,頗有要好好責罰她一頓,再趕她出府的氣勢,最後卻是簡單打了她幾板子,便將她交由這位縣令李大人帶走?

  好吧!興許周家習慣將犯事的下人交給縣衙處理,綻梅心裡已然做了許多最壞的預想,但是,此位李大人既沒穿官服,也沒押她到縣衙,甚至還帶她至醫館為雙手上藥,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奴婢其實不甚確定。」綻梅據實以答。

  「你偷的物事,你不甚確定?」李玄玉問道,心中疑惑更甚。

  「奴婢趁無人注意時便拿了,不敢細瞧。」綻梅垂眸,答得有些心虛,話音卻仍舊沈穩。

  小姐不要她梳頭已有一段時日,她並不清楚和香從她房中拿出的是哪一支,她只知道,和香平時沒那麼大膽,會在她房裡翻找物事,或許……是小姐不願留她,才會在姑爺不在的時候,恰巧鬧騰出這麼件事來。

  那麼,既然小姐不想留她,玉簪便是她偷的吧。

  她有什麼好爭的呢?一切,都無所謂了。

  見她神色黯淡,似有萬千思緒,李玄玉面色凝重地又問:「你為何偷玉簪?可有什麼特別的緣由?」

  「回大人,奴婢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心中喜愛得緊,一時貪念陡生,並無特殊緣由。」綻梅幾經思量,開口應答。

  「既是不敢細瞧,為何又說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幾乎是不用多問,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時貪念陡生呢!瞧她連這玉簪長啥樣都不甚關心,多瞅兩眼也無,哪來的貪念?

  「這……奴婢、奴婢……」綻梅一時語塞,竟是答不上話。

  李玄玉素來嫉惡如仇,生平最痛恨說謊之事,雖是隱約猜知她有難言之隱,但口吻仍是極為不悅地道:「既沒偷簪,為何認罪?你難道不知道偷竊在我朝是重罪?若是開堂判下,輕則砍其雙手,情節重大者,甚至能夠失其性命。」

  「大人,簪子真是綻梅偷的,奴婢做了錯事,自然要認罪,奴婢知錯,但憑大人依法處置。」綻梅應道,眼眉間仍是那股堅決神氣。

  「放肆!本官面前,淨是一派胡言!」只可惜這裡沒有驚堂木,否則李玄玉一定會拍得極怒極用力。「前語不對後言,你真以為本官是非不分?你若有冤屈,本官自當竭力為你洗刷污名。」

  「大人,奴婢沒有冤屈。」綻梅提裙便想跪下,神色堅毅,話音平和,竟讓李玄玉感到有幾分心軟。若玉簪不是她偷的,她何苦做到如此?

  「公堂之外,毋須下跪。」李玄玉拉住她衣袖,搖首微歎。「現下還不肯說真話?你急急認罪,可是想包庇何人?可有人栽贓於你?」

  「不,沒有。沒有人栽贓於我,奴婢也沒有想包庇何人。」綻梅搖首,平靜眸心有抹微乎其微的驚慌,又再次強調。「簪子真是奴婢偷的。」

  方才提到砍手丟命,她連眼睫也不眨一下,現下提到包庇,她倒是神色有異?

  是誰?是其他下人忌妒她即將被大少爺收入房,所以誣陷她嗎?

  不、不對!若是其他下人,她不需要急急認罪,而且……收房?

  仔細想來,孫管事其實不須特意跟他提起收房之事,而孫管事再三跟他強調家務事不須開堂,僅須私下問問,這當中的用意是什麼?

  家務事……家醜……

  孫管事既要對大少爺交代,也得對大少奶奶交代,他贈簪,自是憐此下人乖巧聽話,對她心有不捨……

  大少奶奶?一個念頭瞬間閃入李玄玉腦海。

  「你想包庇之人,可是周家少夫人?」她是跟著夫人來的陪嫁丫鬟,在廣順行周府裡,恐怕也只有跟這位夫人感情最深。

  「大人。」綻梅心中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下。「大人,奴婢偷竊是千錯萬錯,罪該萬死,奴婢願意隨大人回縣衙,一切憑大人依法處置便是,還望大人不要對小姐妄加猜測,亂扣罪名,小姐是千金之軀,禁不起這般臆度傷害,請大人莫要壞了小姐名聲。」

  他問案推敲,倒是妄加猜測,倒是臆度傷害,倒是壞了小姐名聲了?

  這簡直荒謬至極!與她口中的小姐比起來,他這位縣令大人還真是容易冒犯……李玄玉掀動唇瓣,竟然想笑。

  罷了,愚忠之僕,其心可憫。

  李玄玉將孫管事予她的玉簪遞到她面前。

  「這支玉簪,是孫管事贈你的,你走吧,哪裡來便哪裡去。」

  綻梅大大一怔,驚愕揚眸,眼眉間儘是不可置信。

  「還不走嗎?真要鬧上縣衙,讓我辦了你家夫人?」見她猶疑,李玄玉只好出言恫嚇。其實,家僕一心護主,憑他一介小小縣令又能奈何?

  妻妾爭寵,栽贓誣陷,今日若他未至周府,若她未遇孫管事這般好心腸的老人家,憑她那股直想衝動認罪的蠻勁,恐怕連幾百下板子都不夠捱。

  也罷,這事兒便這樣吧,雖然不臻完美,但他還能怎麼辦?

  「大人,為什麼……孫管事……」綻梅喉頭一哽,心中有無數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順利道出一字。

  「起來吧。」李玄玉摸出自個兒懷中錢袋,也一併交予她,她一個姑娘家,未來獨力討生活恐怕不易。「找份活兒,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你把那些該扛的不該扛的盡往身上背,豈不辜負孫管事一番心意?」

  「這……奴婢不能拿,奴婢謝過大人。」綻梅將李玄玉給她的靛青色錢袋推回去。

  李玄玉後退一步,不收便是不收。

  「去吧,姑娘一切珍重,我走了。」李玄玉回身,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縣衙的青石板道。

  「大人……」綻梅嘴唇動了動,看著李玄玉的背影,再垂眸望向手裡的玉簪與錢袋,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得說些什麼才好。

  爹爹不要她,娘拋下她,如今小姐也不要她,她原以為老天爺對她無情,早做了一切最壞的預想,卻原來,老天仍對她有情嗎?

  綻梅怔怔的站在東城門,一路注視著李玄玉遠揚的背影。

  老天有情,似也無情。

  天地之大,現今她又有何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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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秋夜,明月高懸,霽陽湖畔,天幕與湖面皆有一輪皎潔明月。

  今日,霽陽縣迎來了貴客,李玄玉與他難得到訪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霽陽湖畔。

  「恩師來訪,怎地不事先知會學生一聲?」李玄玉依舊身著淨素長袍,一身書生氣息爾雅溫文,眉宇間剛毅神色正義凜然。

  「知會啥呢?」頭髮灰白,年過六旬的尹尚善搖首笑歎,言談中頗有無奈之意,「你什麼脾性,為師的還不知道嗎?知會你又如何?你便會設席款待為師,好好地勞民傷財,替為師張羅一頓鋪張浪費的中秋宴嗎?」

  這麼簡單一句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李玄玉臉色一黯,頓時明白了恩師的來意,勞民傷財,鋪張浪費……恩師今天來此的用意,想必與他前些日子呈給聖上的折子有關了。

  果然,見李玄玉似已猜知,尹尚善開口便問:「玄玉,聖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顯之力所成之機,為何你日前上折謹言說南巡之舉勞民傷財,要聖上萬萬三思,勿要成行?」瞧他這個學生將雯陽縣整治得多富足安樂,聖上若是親眼所見他的治績,必要大大撥擢一番。

  「百姓安樂,本是學生分內之事。聖上意欲南巡之舉,確是勞民傷財。」李玄玉坦誠以答。

  唉,他這學生什麼都好,就是不懂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歎。

  「小女與內人,早聽聞了你雯陽香粉與通草、絨花之美,總嚷嚷著要來雯陽一探,玄玉,你可知道,與你同期之縣令、縣長,有幾位皆因著作,或是進貢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師母如此看得起雯陽縣俗物,學生深感榮幸。」李玄玉又是恭敬一揖,對於恩師所提,同期官員皆已高昇之事不作回應。

  「既是知道,那些名聞遐跡的通草絨花、香料香粉,乃至於你正在編寫的那冊農林概要,為何不速速上呈?不上呈就算了,為何還要諫阻皇上南巡,錯過高昇之機?」

  「學生已經說了,百姓安樂,自是學生分內之事。學生編寫農林書籍,是為了令有志務農之人有更淺白清晰的文本參考:鼓勵經濟,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匱乏,更不是為了要加官進爵。今年,民間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收到顯著成效,聖上此時傷財南巡,豈不功虧一簣?」李玄玉言語恭敬,言下之意卻蘊含執拗不願妥協之意。

  他為所當為,做事但憑己心,雖說仕途險惡,阿諛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願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魯直衝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當真是冥頑不靈!尹尚善一口長氣歎了又歎,頭搖了再搖。

  「太后輔政已有好些年,聖上如今年歲漸長,正欲獨當一面,會如此發想也是理所當然,幸得,你人微言輕,此番上奏雖冒犯龍顏,卻不至於丟官惹禍,未來,你應當更謹言慎行,珍重自愛,別仗著有為師可在朝中為你緩頰,便淨是胡言亂語,為所欲為。」

  「為君諫言乃人臣之職,學生謝過恩師教誨。」李玄玉走在尹尚善身側,語調徐慢堅毅,有禮且有理,毫無悔意,又惹來恩師重重一歎。

  「唉,也罷,也罷。」尹尚善歎息,負手便往候著他的八抬肩輿上走去。

  當初,他便是見李玄玉這學生方正不阿,心地純孝,才察舉他至地方任官,現今,幾年下來看他毫無晉陞,他這為人師的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兒了。

  究竟,變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學生呢?

  「恩師,您與師母這便走了嗎?當真不往學生那兒坐下一敘?」李玄玉喚住尹尚善。

  「過中秋呢,大好佳節,還逛縣衙嗎?」尹尚善朝李玄玉擺了擺手,回首便命令輿夫前行,挺有勸說不成,與之鬥氣的意味。

  他這學生連個官捨都沒有,鎮日待在縣衙裡,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李玄玉目送恩師離去,一語未發,心中略感沉重。

  從前,恩師總是教導他,為人得正直,為官得清廉,直言敢諫,盡忠職守,從不排斥到他縣衙裡一坐,怎地近年來,他恪遵恩師教誨,卻彷彿令恩師失望了?

  官場險惡,他一向但求無愧於心,讀聖賢書為何?不就是為了回饋鄉里,造福百姓嗎?為何他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頑不化,不合時宜?

  「哎呀!悶悶悶悶悶、悶死人啦!」肩輿才起行不久,李玄玉右後方的矮木叢裡便傳來一串彷彿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綻梅,你可要悶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爺可以出來了嗎?」

  這道聲音稚嫩年幼,聽來年歲頗小,約莫是只有八、九歲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語很有小大人的脾氣,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氣,耳熟得很。

  李玄玉回首,視線才緩緩下移,便對上一大一小兩雙眼,正骨碌骨碌地盯著他。

  小的這雙眼他識得,是東城門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鋪杜大娘的獨生子——杜虎;而大的這雙眼兒,彈珠丸子似的漂亮圓眼,他似乎也是見過的?

  李玄玉怔了一怔,思緒才念及,便脫口喚道:「小虎子?綻梅姑娘?」

  小虎子是霽陽城人,自然在城裡,但這位孫管事托給他的綻梅姑娘呢?她怎地會出現在這裡?又與小虎子是什麼關係?他還以為她興許回鄉了?

  李玄玉心中有滿腹疑問,卻又覺得不適宜在孩子面前發問,於是並未發話。

  綻梅沒預料到李玄玉會認出她來,原先矮身躲在樹叢裡的身子站起,神色有些困窘。

  適才,杜虎帶出來的彈珠丸子不小心滾落至湖畔樹叢裡,她怎麼尋都少了一顆,於是找呀找、摸呀摸,沒想到最後彈珠丸子沒找著,卻在矮木叢枝椏間撞見了李大人與另一位男子談話。

  兩位大人腰間搫囊皆佩印綬,兩位皆是外出官員。

  綻梅心口一提,捂了杜虎的嘴便往下蹲藏。

  「李大人……」綻梅迅速拍去杜虎與自己身上、頭上的落葉,為杜虎整了整衣裳,整定心神,緩道:「奴婢不是有意偷聽大人談話,實在是不小心落了物品,才蹲著欲拾,撞見了大人談話,還請大人恕罪。」

  李玄玉擺了擺手,對於她聽見他與人談話這件事絲毫不以為意,倒是低頭一探,問:「落了什麼?拾著了嗎?」

  綻梅尚未回話,杜虎便拉住李玄玉衣袍,開口搶白,「李大人,您快幫我找找我的彈珠丸子,這裡暗濛濛的,還有一顆我怎麼找也找不著,綻梅又笨手笨腳的,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只會壞事,方才看見大人你們,竟然掩我嘴掩得那麼牢實,拉著我急急蹲下,幸得本少爺福大命大沒斷氣,否則不被她悶死才怪!」

  「小少爺……」綻梅眼瞅著杜虎,暗暗心驚。

  杜大娘曾三番兩次告訴她,杜虎打小就沒了爹爹,杜家就只剩這麼一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要她多擔待著些。

  她本為奴僕,主子為天,自不會同年幼孩子計較,但,杜虎這般與李大人說話成嗎?如此不知輕重,竟還要大人幫他找尋孩子物事,若是大人怪罪下來,要她回去之後如何向杜大娘交代?

  「小少爺,綻梅找便是了,您別勞煩大人,大人恕罪,小少爺——」綻梅搶白,恬靜神色瞬間變了好幾變。

  「不打緊。」李玄玉搖首,打斷了她的話。

  這綻梅姑娘當真奇怪,與己有關之事文風不動,與旁人有關之事卻越見著急,瞧她現在如此緊張,必是擔憂他責怪杜虎了?

  唉,她一定不知曉,他原是平民,是鄉野出身的農家子弟,今日雖然為官,懲奸除惡,但仍是與民親近得很,遇到惡人便算了,但踫上良民,哪來這麼多責罰?

  綻梅愣怔地看著李大人袍擺一提,信步走到她身旁來,矮身隨著杜虎在樹叢一陣東翻西找。

  不多時光景,李玄玉便從草堆中尋出一物。

  「小虎子,你落的彈珠丸子可是這顆?」

  「是了,是了!」杜虎接過失物,開心叫嚷,接著卻似想起了什麼,又臉色丕變,振振有辭地對李玄玉道:「李大人,本少爺過完年便要九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小虎子這小名兒勿要再叫。」

  「小少爺……」怎麼又這樣跟大人說話呢?綻梅再度在心裡暗自叫糟。

  「這樣啊?」未料李玄蹲下與杜虎平視,神情不但不怒,看來還頗為愉快,摸了摸杜虎的頭,說道:「失敬了,杜公子。」

  「不打緊,下回別再犯就好。」嘿嘿!杜公子豐潤腴潤嫩的小臉蛋兒瞧起來好得意,得意得令綻梅好生驚愕於李大人的隨和好相處。

  綻梅眉眸一抬,才覺不可思議,又見李大人問杜虎道:「今日中秋,杜公子怎地沒在家陪娘,卻要跑出來外頭亂轉?」

  「還說呢!」杜虎癟了癟嘴,瞅來挺委屈似地:「娘和鋪子裡的幾位老師傅議事,早早便將我和綻梅趕了出來了,還說將來要讓我好好管著鋪子呢,既然日後得管,現下有啥大事我不能聽?」邊說邊踢了腳邊石子。

  綻梅啟唇,正想為杜大娘說些辯白的話,李玄玉卻偏首向她搖了搖。

  「你娘不讓你聽,自是為了不讓你憂心。」李玄玉拍了拍杜虎的肩,又揚眸朝綻梅淡淡一哂。

  他臉上的神情,像極了要綻梅放心,也像在保證,他會好好安撫杜虎一般。

  綻梅緊抿唇瓣,視線對上李玄玉的眸光時,心尖卻陡地一熱。

  她畢生只聞官威,卻從未想過,會有位官大人是如同李大人如此這般……這般令人感到舒心親切,極想討好親近。

  他總是溫煦的,沉穩的,清朗的;心思細膩,卻又胸懷灑脫,有如光風霽月。

  「我才不要娘不想我憂心呢!我、我已經是堂堂男子漢,可以為娘分憂解勞了!」杜虎忽地爆出大吼,肥短的手指捏成拳頭,口吻堅決。

  「哦?」李玄玉眉眼一抬,眸中挺有興味,「既是如此,隨我來衙裡拿些月餅給杜大娘和鋪子裡的老師傅們,讓老師傅們拿著餅兒回家過節,打點送往迎來之事,也算為你娘分憂解勞,挺有當家氣勢啊。」

  「打點送往迎來之事那有何難?」杜虎忿忿道,他想要的可是可以坐在廳裡,像娘一樣,以一鋪之事身份與夥計們議事那種分憂解勞,那才威風,那才像樣啊!

  「要難一點的啊?」李玄玉沉思了會兒,接著附掌道,「不如咱倆用跑的?先到縣衙的人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啊?啥?」杜虎尚未反應過來,李玄玉的身影已然從他眼前飛快劃過。

  「快呀!」李玄玉回首朝他大喊。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偷跑!」小小身影急呼呼又氣呼呼的,舉步便追。

  這……綻梅望著這一大一小跑遠的背影,既感訝異又感驚愕。

  這位李大人,他可真是奇怪……上回,他嚴正不阿,明察秋毫,而方纔,他回另一位他稱作「恩師」的御史大人話時,也是恭敬有餘,威儀棣棣,如今,他竟跟著孩子淘氣瞎鬧?

  綻梅提裙跟上,唇畔帶笑,每一足印都瓖染月華。

  中秋夜,明月夜,這是第一回,她雖沒有家人同過佳節,卻平白沾染一身熱鬧處心氣息。

  隨杜虎折騰了一陣,綻梅提著李大人相贈的月餅吃食,與李玄玉一同離開了縣衙。

  「李大人,您公務繁忙,不勞您送我們走這一程,綻梅自個兒來便行了。」綻梅指了指趴在李玄玉肩頭沉沉睡去的杜虎,雙臂一伸便要將他抱過來。

  這孩子玩得累了,方才又跑又跳的,倦極便睡了。

  「別,去去便回,不打緊。」李玄玉搖首一笑,「小虎子重了,抱起來沉甸甸的,杜大娘家離這兒還一段路呢!你一個姑娘家,又抱又提,怎麼受得住?」

  「綻梅是奴婢,不是金枝玉葉,這點活兒還行。」綻梅說得雲淡風輕,伸手又是要將杜虎抱回來。

  「噯,唉,你怎地說不通呢?」李玄玉往旁退開一步,復又前行,孩子不給便是不給。因為深明眼前這個女子的執拗,口吻佯慍。

  「李大人,奴婢知錯了。」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卻惹來李玄玉搖蹙眉。

  她稱呼自己是奴婢,稱呼得很習慣,卻忘了他不是她的主子,她不須如此謙稱,再有,最奇詭的是,她對他言語恭敬,態度敬畏,說她懼他,她又不是真怕他。

  上回,當他因偷簪之事提到要罰要打時,她眼中那份豁出去的倔氣與視死如歸真不是裝的;然,當他提到周家少夫人是否誣陷她時,她卻又是真真正正心驚膽戰,言語驚惶,神色不安,唯恐他對周家少夫人不利。

  方才也是如此。

  當她蹲在樹叢裡被他發現時,她誠摯道歉,眸中卻沒有一絲一毫擔憂開罪於她的情緒,但,當她擔憂小虎子對他出言不遜時,她卻又是神色慌張,急急陪罪,真怕他跟小虎子計較上似的。

  開什麼玩笑?難不成他真會拿了八歲孩童回衙裡抽板子嗎?

  她的想法是什麼?主子的事要緊,她自己的事不要緊?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不是命?那麼,小虎子與杜大娘現在是她主子嗎?她為何沒有出城回鄉?

  「綻梅姑娘,你怎地會與小虎子一道?杜大娘可是你原就相熟之人?」李玄玉開口問她。

  綻梅腳步一頓,神色恭敬地回:「回大人,那日,奴婢別過大人之後,在城中盤旋了幾日,最後,是杜大娘見我與小少爺投緣,說她平日得打點店舖之事,無暇分神家務,便留我在宅子裡做些雜活兒,還可為她照顧小少爺,於是,綻梅便在霽陽城裡待下了。」

  「如此也好。」李玄玉頷了頷首,重將杜虎抱高些,令他更安穩地枕在他肩頭。

  杜大娘與小虎子孤兒寡母,多一人照料甚好,只是,姑娘為何不回鄉呢?

  「綻梅姑娘,你是哪裡人氏?可是家鄉路遠,回程不易?若有困難,李某願意——」

  「不不不,不是的,大人。」聽李大人話中似有幫忙之意,綻梅連忙搖手,「綻梅先母早已身故多年,不是回鄉不易,實是沒有家回,多謝大人美意。」

  「既有困難,當日為何不對我言明?再怎麼說,我在霽陽城裡總是比你熟上許多,興許能為你尋找安身之處?」李玄玉眉峰略抬,問話飛快,理所當然。

  綻梅微低下臉,眼睫半垂,吶吶道:「奴婢因玉……因周府……因孫管事之事,已為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此等小事,不須再令大人費心了。」

  周府偷簪之事,姑娘不願再提,興許是心中難受吧?

  李玄玉淺歎了一聲。

  「想來,我當真是行事衝動魯直,全然不思瞻前顧後,未考慮到姑娘去處,倒是害了姑娘,你說你在城中盤旋了數日,那幾日必因不知歸處,心焦如焚吧?」看來,他的所作所為真是應了恩師今日所言。

  思及恩師言語,李玄玉仰首望月,不禁又是幽然一歎。

  「怎會是大人害了奴婢呢?奴婢承大人的情,已是萬般感念感激。」綻梅揚眸望向李玄玉略顯悵惘的神色,不明白李大人為何突然有此感歎,直至跟在大人身後走了一會兒,想起在湖畔邊不經意聽見的胡言,忽而又補充道——

  「大人秉性耿直,胸襟磊落,就連杜大娘也說,當年她丈夫過世之時,幸得大人明辨是非,緊不收賄,這才免去了香粉小鋪被小叔侵佔一事,大人為所當為,廣得民心,不須在意御史大人怎麼想。」

  李玄玉聞言停步,神情先是略怔,隨後喉頭竟滾出一長串笑音。

  姑娘突出此言,話在有話,想必方才是聽見他與恩師的談話了吧?

  「綻梅姑娘,你出言安慰,現下不怕我責罰你湖畔偷聽一事了?你見我感慨,如此不避諱得罪另一名官人,我該說你是蕙質蘭心、心思玲瓏剔透?或是與我一般,行事魯直衝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呢?」這算是月夜遇知音嗎?她這也算某種程度的膽大包天吧?

  「奴婢莽撞不慎,甘願受罰,只盼大人勿要怪罪小少爺,小爺年幼尚小,又是被我牽連……」

  唉,李玄玉喟然而歎,「你分明就不怕我,嘴上卻總說著該罰便罰,當真是吃定我不敢抽你板子?」

  「李大人,奴婢不敢。」綻梅臉容低垂,她是隨波逐流,不在乎自身性命沒錯,但她對大人卻是真有敬畏之心。

  李玄玉靜覷她,她的語調持平守禮,不疾不徐,而銀白月華從她頭頂灑落,配上她臉上那股始終如一,似乎連命也可以不要的淡然神氣,竟為她的身影平添幾許孤寂空靈。

  一股沒來由的騷動悄悄由他心口蔓延開來。

  今日,他總算真正明白,孫管事當日為何對綻梅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人感到心生不捨。

  她一字一句,一揚眉一抬睫,不經意之間,總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

  「綻梅姑娘,你淨有護人之心,卻全無護己之意,這是為什麼?」李玄玉頓足,不禁問道。

  綻梅怔了怔,似是聽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著李玄玉。

  「你護周家少夫人、護小虎子,現今又為了安慰我,絲毫不避諱讓我知道你的確聽見我與恩師的談話,甚至還要我別在意當今的御史大夫怎麼想?綻梅姑娘,我為官幾年,形色人物見過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見,如你這般全然不顧自己的卻是少有……你這是豁達?抑或是不珍愛自己,總將他人視得比自身重要?」李玄玉說得直白,接連拋出的幾個問題一針見血,聽來竟是咄咄逼人。

  綻梅胸口一震,彷彿有種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覺無法立時回答李玄玉的問句,與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終於找回聲音。

  「小姐與少爺是主,奴婢自當保他們周全,奴婢一無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綻梅姑娘,錯了,不論是誰,性命原是一般貴重,你將自個兒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李玄玉睇著她,打斷她的語調鏗鏘有力,嚴肅神情再認真不過。

  「李大人……我……」綻梅掀唇又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本是庶女,離開了爹爹之後,母親身亡,她又淪為奴婢……她早覺自己看透世情,雲淡風清,然,大人又怎會懂得呢?性命怎會無貴賤呢?

  綻梅唇邊彎起一道無奈淺弧,開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大人開導。」萬千思緒,最終只剩淡淡這句。

  她臉上那份溫馴安靜、自我放棄的神氣,與嘴邊掛著的無奈笑容,竟令李玄玉瞧著瞧著,突生幾分著惱。

  她總是這樣什麼都不在意,不爭不搶,明明對他的論調不以為然,卻不辯白不回應,全盤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為什麼?

  就為了他是縣信她是庶民?而她當日一口認罪,也是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這簡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綻梅姑娘,你嘴上說著多謝我,實則心中不以為然吧?」李玄玉走到她身前,直視她的目光如電,湛然有神,真開導起她來了,「你想著我是堂堂縣令,養尊處優,怎懂你的難處,是不?你不願費言解釋,於是只好嘴上恭敬回應,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嗎?」

  綻梅一怔,未料李玄玉會如此說話,被他一番話堵得雙頰飛紅,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恭敬有餘,誠意不足,嘴上雖說著『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實則對己事漫不經心,膽大妄為,倒還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雖嘴上無禮,實則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難測,令人摸著不邊、探不到底。」

  「李大人……」從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測過她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綻梅望著李玄玉,一時語塞。

  李玄玉朝她擺了擺手,大有要她不必說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對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維護之人,淨把過錯往自個兒身上兜攬,我也明白,只是,綻梅姑娘,珍愛別人的同時也可重視自己、不願認的事可以不要認,踫上值得爭的事還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個人都如同你這般妄自菲薄,輕賤自己,只怕世間好人永遠死不盡。」

  綻梅掀唇又閉,真不知自個兒該說些什麼。

  大人說她心思難測,真真假假,那麼,她現在得說些什麼,大人才聽得進耳?

  她一向覺得自己極知分寸,應對進退十分得宜,今日卻被大人指責誠意不足,真心不夠,那麼,她得說些什麼才好?什麼都不說成嗎?

  綻梅臉色又紅又白,舉止無措的模樣竟令李玄玉感到順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動不動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賭,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過再活?」

  這樣才對啊,否則,她週身那股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怕,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的頹喪氣質委實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氣。

  綻梅直視李玄玉的眼,心中五味雜陳,該說是有些感動嗎?有些怪異的什麼自她心間流淌而過,令她眸生薄霧,口不能言。

  「李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別再奴婢、奴婢個不停了,即使是叫慣了,也得改改。」

  「是,李大人,民女——」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

  「欸、哎?民女?唉!」現下是要開堂審案了嗎?李玄玉真是恨鐵不成鋼,聲調略揚,「綻梅姑娘,你就不能學學小虎子嗎?你沒瞧他就連跑步,跟在我後頭大吼大叫,自稱自個兒是『本少爺』時,都很有氣魄。」

  「少爺有氣魄,自是因為少爺便是少爺。」她怎麼學?她本就不是少爺,更不是小姐,哪來的氣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師派來罰我的。」當真是冥頑不靈!李玄玉撫額長歎。

  這便是所謂的現世報吧?恩師勸他不成,他勸姑娘不成……他煩惱的模樣卻惹出綻梅難得的笑。

  這李大人,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為堂堂一縣縣令,方才卻與一個八歲孩童一路從湖畔奔跑至縣衙,滿頭大汗,神色淘氣不說了,現下竟還如此義正辭嚴地開導她,僅為了要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珍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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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綻梅嘴角微勾,唇邊笑意綻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會明明被他教訓了一頓,被教訓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感心底發暖,重又找到許久不見的情緒……她有多久沒笑過了?

  李玄玉瞧著綻梅難得牽起的笑容,一時之間竟微微失神。

  頭一回見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彈珠丸子似的明媚雙眸染上笑意,越見盈潤剔透,而兩頰泛出小小梨渦,像要在人心湖上蕩出漣漪,小巧臉龐上染著月華,長髮如緞,朱唇皓齒,好不秀麗。

  上回,聽孫管事所言時,李玄玉曾在心裡想過,周家大爺大婚不久,便急著想收房的女子,不知會是何等天香國色?

  待他與她會面,只覺她膚色白皙,瞳眸清澈,雖是面目清秀,怎麼說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並無特別過人之處。

  卻原來,今日一見,才知佳人一笑,當真是能夠攝人心魂,傾國傾城。

  「李大人,您送我們到這裡行了。」眼看著杜家香粉鋪的招牌就在前頭,綻梅揚眸對李玄玉說道,雖說她被李大人教訓了一番,也親身領會到他的隨和可親,但該有的禮數與應對還是不能少。

  李玄玉搖首,沒將杜虎交給她,「待會兒還得將小虎子放到床上寬衣脫鞋,現在又換人抱,將孩子吵醒了總是不好。」

  這倒也是,想不到李大人心思如此細膩呢。

  綻梅頷首依他,領著李玄玉走入杜家香粉鋪,穿過鋪頭,來到內院。

  主廳內燈火通明,隱約傳來人聲,杜大娘興許是還忙著,於是綻梅放輕腳步,一路行至左邊那時院落的杜虎房裡。

  李玄玉隨她走進房裡,輕手輕腳地將杜虎抱到榻上,才將孩子放下,綻梅已然從外頭端進一盆清水與布巾,熟練地為杜虎除去外衣鞋襪,仔仔細細地擦拭起他的雙手雙腳。

  看來,杜大娘真是找了個極好的幫手啊!怎地他看著綻梅姑娘伺候杜虎時臉上那份溫柔神色,看著看著,竟對杜虎產生幾分欣羨?

  「有綻梅姑娘幫忙,杜大娘想必安心許多吧?這小虎子平日機伶好動,鎮日跳上跳下,現下有綻梅姑娘在旁好生照看,可真是有福氣。」李玄玉壓低了音量,輕聲笑道。

  綻梅只是搖頭,「綻梅先是承大人的情,接著又蒙杜大娘收留,綻梅才是真正的有福氣。」

  唉,一時半刻之間,要姑娘對他放下戒心,言語間不再過度恭敬,想來是不太可能。

  「時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李某告辭了。」李玄玉旋身便要退出房門。

  「李大人,請留步。」綻梅喚住他,回身走入自個兒住的,與杜虎房間僅以一小室相通的奴僕房裡,懷中揣了個小布包出來。

  綻梅將小布包打開攤在掌心,裡頭是李玄玉的錢袋與孫管事贈與的玉簪。

  李玄玉垂眸望她,眉峰略抬,隱約明白她要做什麼,又不想提問,等她自個兒說明白。

  「李大人,我想將這把玉簪還給孫管事,無奈在廣順行總鋪外偷偷探過幾回,都沒瞧見孫管事人影,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也不方便向店舖夥計們詢問,今日李大人來了,也算是有緣,可否請大人得了閒暇,替綻梅物歸原主?還有,大人給綻梅的銀線,綻梅也分文未動,今日一併完璧歸趙,奴婢謝過大人。」

  「奴婢」二字又來了……李玄玉真想狠狠敲姑娘腦袋。

  「孫管事的簪子,你若執意不收,我自可為你跑一趟,但我的部分,既給了你,你便收著吧。」李玄玉接過綻梅遞來的物事,將玉簪細心包起,自個兒當日給她的錢袋又是推回去。

  綻梅後退一步,仍是搖首,極力說明道:「杜大娘供奴婢吃食住宿,每月另有月錢,再者,小少爺上學堂時,奴婢還有做些額外的洗衣活兒掙錢,大人的好意,綻梅心領了。」

  唉,當真是說不通!李玄玉放棄與綻梅說理,向前跨了幾步,將錢袋隨意擱至房內矮櫃上。

  「姑娘早些安歇,李某告辭了。」李玄玉回身便走,彷彿真跟綻梅耗上了,她倔,他也倔;她硬要還,他偏是不收。

  「李大人!」綻梅急急一喚,音量略提,驚動了睡榻上的杜虎。

  杜虎翻身,嘟囔囈語,一向主子大過天的綻梅即便再如何想舉步追李玄玉,最終還是只得坐到杜虎身畔,柔聲拍哄。

  哈!瞧她還能怎麼著?李玄玉朝她一笑,腳步一提,便將房門關上。

  他唇邊那笑依舊俊逸溫煦,如春風拂柳,令人心蕩神馳,但眼眉間卻挺有得意神氣,像極了他今日在衙門前故意絆了腳步,讓杜虎跑贏時,杜虎臉上那份喜不自勝的孩子神情。

  真是……這位李大人,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啊!

  綻梅望著早已看不見李玄玉身影的門扇,眸光緩緩少向矮櫃上的靛青色錢袋,此時似笑非笑的眉目,鬧著某些自個兒瞧也瞧不清楚的心緒。

  李玄玉發現,與姑娘鬥氣,姑娘還是棋高一著。

  原先,姑娘僅是為杜大娘送他中秋相贈月餅的回禮來縣衙罷了。

  當日,他公堂上正忙,於是便請衙役將她領進衙門,在他居住的院落裡候著。

  結果,姑娘謝禮是放下了,卻也將他房內臟污的待洗衣物一併帶走了。

  姑娘說她有在浣衣掙錢,能夠自食其力,然,他卻又硬迫她收了一袋錢,於是乎,姑娘便像想將他錢袋中的銀錢還清他似地,幾日便來縣衙一回取他待洗的衣物。

  這……唉,雖說姑娘手腳麻利,有她幫忙挺好,但,姑娘做的活兒越來越多,再這麼冤冤相報下去,何時才能了啊?

  「綻梅,下回別再為我做這些事兒了,你再這麼著,我可要付你工兒了。」李玄玉拿起一件綻梅已然洗好迭好,為他整齊放在衣籠裡的衣服,對那個正提著茶籠走進來,顯然比他還更為「冥頑不靈」的姑娘道。

  果然,這件長袍脫落的袖圈兒已被她補好,而房裡幾個昨晚被他隨手一捏、隨處亂扔的紙糰子也已丟進紙簍裡,被子迭好、地掃好,想必姑娘現下提進來的茶籠,裡頭陶壺也已沏好香茶。

  綻梅將茶籠往桌上一擱,揭開籠蓋,為李玄玉倒了杯熱茶,遞到他眼前。

  「若論工錢,大人早已付過了,更何況,這是綻梅習慣的活兒,僅是順手一做,不須工錢。」綻梅朝李玄玉淡淡揚笑,眉眸仍是那股素來的恬淡靜雅神氣。

  大人尚未娶妻,未有官舍,縣衙裡又沒見任何一位僕婢,真不知她未來時,大人都是如何料理日常雜務?伙食倒還可向飯館包飯,但生灶煮水、洗衣折衣,或是針線活兒這等事呢?

  難不成大人當真什麼事兒都親力親為,沒半個人服侍嗎?

  這哪裡有個堂堂縣令大人的派頭?莫非大人也是如她一般,孤身一人,毫無所依?

  綻梅想著想著,胸口微繃,也不知心緒被什麼堵得難受,到最後卻是不捨不做,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

  就當作承大人的情,報恩償債吧!她這輩子把應當做的還透、給透了,下輩子或許可不再為人,嘗盡這人間愛恨嗔癡、受這聚散離合之苦。

  「唉!你呀!當真執拗。」李玄玉歎了一聲,接過陶杯,將杯湊到唇邊啜飲,才飲了口,又放下,從旁邊櫃中拿出某物,遞交給她。

  「對了!上回休沐之時,我至廣順行走了一趟,問了店內夥計,才知孫管事早已稱老回鄉,不在廣順行裡工作,我問夥計們可知孫管事家鄉何處,是否能夠替我捎去信息,卻是無人知曉,這支簪子,你就暫且先收下吧。」

  綻梅睞著再度回到她手中的玉簪,臉色微變,原就白皙的膚色霎時慘白。

  她不願牽連任何人,卻仍是有人遭她牽連嗎?

  想孫管事是當初與周老太爺一同打天下的兩代功臣,在廣順行裡可說是位高權重,好端端地怎會說回鄉便回鄉?難不成是因為維護她這個小小僕婢,所以受到已掌事的姑父責怪?又或是被小姐辭退?

  「多謝大人幫忙,綻梅先行告退了。」入耳的信息太沉重,綻梅朝李玄玉扯唇一笑便想離開。

  「慢!」李玄玉情急之下捉住她手腕,「綻梅,你必是以為孫管事離開之事與你有關對不?休要多想,孫管事確是年事已高,應當回鄉安享晚年,你若擔心,下回我再去廣順行問清楚。」她如此心思重重,甚是憂慮的模樣,教人見了好生不忍。

  李玄玉總覺得,越見識到姑娘的靈透心性,見過她的無雙笑顏,他對她的心思竟是越發感到幽微難解,已不是當日的不捨、心疼,抑或是認為她愚忠的三言兩語能夠道清。

  綻梅將被李玄玉箍握著的手腕抽回來,斂眉垂首,雙頰染暈,就連青絲微露的兩隻小巧耳朵都感到發燙。

  她知道大人無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極好,寬額方顎,唇薄眼長,而他瞅著她的那雙眼,總是直勾勾的,眸心中閃著點點火光,蘊藏著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緒,教她無法直視,也不敢直視,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李大人不須憂心綻梅,倒是大人近來忙著秋賦上繳之事,得空應當好好歇息,編著農書之事尚可緩緩,不宜操勞過度。」

  「是了,秋收之後較為忙碌,年底前又有許多案子趕著要辦,只是,編著農書之事——咦?」李玄玉倏地一怔,「綻梅,你怎知我忙著秋賦上繳與編寫書冊之事?」

  綻梅指了指整齊堆放在案上的文稿,與紙簍子當中的紙糰子,尚未回答,李玄玉便從她的動作之中豁然開朗,豁然開朗之後,又是大大一愕。

  「綻梅,你識字?這些,你看得懂?」雖說,他為了日後傳抄方便,用字遣詞已盡量簡單,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艱澀,更何況,他見過的下人大多目不識丁,他以為綻梅不識字也是當然。

  「綻梅僅能讀懂一點點。」綻梅彎唇微笑,雙頰略現赧色。

  啊!是了,他怎麼沒想到呢?李玄玉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綻梅雖是個丫鬟,但她從前服侍過的人家,兩家可都是豪門大戶。

  「綻梅,從前府裡有請夫子為你們上課嗎?」早聞大戶人家裡的丫鬟琴棋書畫樣樣兼備,今日才知並非虛言,原來,富貴人家裡的下人們除了得跟著管事學習該如何服侍主子,還得跟著先生學習嗎?

  「沒有,從前的老爺有請先生們為小姐上課,丫鬟家僕們倒是沒有。」

  「那你何以能習字?」

  「綻梅日夜跟在小姐身旁服侍,夫子的話有稍微聽得一些……」

  李玄玉突地揚聲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時,還得分神偷聽夫子說話,想必是因為很想習字讀書吧?」

  被道中心事,綻梅臉容一垂,雙頰微赧,並未答話,她是喜愛沒錯,但她沒時間學,也沒身份學……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遺憾沒逃過李玄玉銳眸。

  「綻梅,不如我來教你吧。」李玄玉驀然開口。

  綻梅雙目圓瞠,不敢相信李玄玉會有如此提議。

  她已然覺得自個兒夠古古怪怪的了,怎能還跟著大人習字?

  「不、不必,大人公務已然繁重,不勞大人如此——」綻梅連忙推托。

  「那就這樣吧!下回你來的時候,我會先將屋子內的雜活兒做好,咱們就只花一點點時間,就你平常為我做那些雜務的時間,慢慢來,一點兒一點兒學,不礙事的。」李玄玉不由分說打斷她的話。

  既然他對綻梅的心思隱晦難明,又是越相處越見憂慮,不如多得些時間與她相見,也好過時時刻刻將她記掛在心頭,擔憂她淨是將麻煩事往身上兜攬,將煩惱事往心裡頭擱戴。

  「李大人,您真的不須如此,綻梅欠你的已然夠多,不願再勞煩大人了。」綻梅一向持靜守禮的平滑柔嗓難得掀起風浪,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

  究竟她要怎麼說,大人才會放棄呢?

  「綻梅,你不喜歡欠人,同樣的,我也不愛,你想償我,我便還你,就這麼說定了,再推辭,我要命衙役抽你板子了。」

  李大人驚堂木一拍,這事兒就這麼說下了,定案。

  李玄玉說一不二。

  當綻梅再度踏入霽陽縣衙,行進李大人居住的院落裡,發現她除了浣衣之外,果然再也找不出任何一項活兒可做時,便已深深明白李玄玉想教她習字的決心。

  好吧!習字便習字,她原就喜歡習字,既是推不去,便應承吧。

  只是,時日一久,綻梅深明大人授課時容易講到忘我的習性,現在更懂得該如何拿捏分寸。

  她總在要至學堂接杜虎下課的前半個時辰才走入縣衙,如此一來,她便有順理成章的理由能夠離開,不至於被大人牽絆太久,不至於覺得自個兒古怪得太久。

  每每李大人太過靠近她時,她總感心口促跳,一陣頭暈耳熱,明明是在習字,為何她連瞧著大人動筆時的勁瘦指節和掌中的筆繭,都會情不自禁想著這雙手握來不知是怎樣的感覺?

  這莫名聯想與怪異感受實在太不像話,所以,她總是擔憂自個兒在李大人身邊待得太久。

  真荒謬,多少霽陽城姑娘巴望著能夠親近大人,她卻唯恐自己與大人太過親近,別人進衙門是為了伸冤陳情,她進衙門卻是浣衣習字?

  究竟……她對李大人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是起因於想報恩償情?還是混雜著某些她從來都不明白也沒觸踫過的男女之情?

  綻梅茫然地立在李玄玉的衙門後院裡,懷中揣著某樣不知到底該不該給出去的東西兀自發怔,腳步凝滯,遲遲未行。

  李玄玉在一旁瞧著綻梅許久了。

  他原先在用來教她習字的小廳內候著,候著候著,直到姑娘已然遲了,他行至衙門後院,便見姑娘立在覆著薄薄一層積雪的雪地中,微仰著臉容,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序已然入冬,現值臘月,霽陽城連下了好幾日的細雪方停,滿城屋瓦與街道上皆是一片白茫,而後院裡的梅樹綻出花朵,硬生生從枝椏積雪間探出明媚。

  此時正是梅花花期,她在賞梅嗎?

  「綻梅,你人到了怎麼不進來?」李玄玉行至她身旁,問話聲調徐緩醇厚,唇際揚著始終如一的微笑。

  「李大人。」沒預料到大人會在此時出現,綻梅心一驚,便將手中物事迅速藏到身後。

  如此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措,怎會不令李玄玉感到好奇?

  「綻梅,你身後藏著什麼?」

  「沒什麼。」綻梅搖首,連退了好幾步,不解她一向平穩自持,淡然如水,為何李大人總能輕易逼出她的緊張與困窘?

  「沒有為何要藏?」李玄玉擺明了不相信,卻又不願咄咄逼人,與姑娘相處了一段時日,他依然不明白姑娘心中想些什麼。

  他不過問她幾句話,她為何要如此緊張?

  李玄玉有些憂心地望著她連連後退的腳步。

  「好了,我不問便是,你別再往後退了,再退便要撞——」

  砰!綻梅當真撞上後頭梅樹了。

  「唉!你呀——」方纔那聲踫撞聲響沉厚篤實,想必她的後背現下一定很疼。

  李玄玉望著綻梅緊蹙的眉與痛到發紅的眼眶,對於她總是默默挨疼的沉靜模樣有越來越多的無奈,與越來越多的心疼。

  「不礙事的,李大人,外頭天冷,我們進屋吧。」綻梅竭力吞下一聲痛呼,語調依舊持平溫緩。

  「你也知道天冷,下回若是不想那麼早進來,可以到偏廳裡去等,別在外頭吹風受涼。」既知外頭冷,她方纔還在這裡站了那麼久是為哪樁?以為他真不明白嗎?

  綻梅聞言雙頰火辣熱燙,無話可駁,無言可回。

  「知道了,李大——」

  啪!啪啪啪!綻梅話未說全,似有一連串東西接連掉落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她才抬眸,尚不及搞懂發生了什麼,便有一隻寬袖橫過她眼前,她的身體被往前一帶,倉促之間落入李玄玉懷裡。

  柴房屋頂上的積雪過重,沿著屋瓦成堆掉落,綻梅仰首望著李玄玉為她擋去積雪,雪花沾染了滿頭滿肩都是的模樣,硬生生壓下一股想伸手替他拂去衣上、臉上落雪的衝動。

  「李大人,謝謝你,你……可以放開我了。」如此近的距離,鼓動得如此快速的心音,綻梅不能抬眸也不敢抬眸,明明不想直視,週身卻被他全然男性的氣息溫暖烘罩,即使想躲,仍是逃不掉。

  綻梅伸手推了推李玄玉的胸膛,李玄玉卻只是直勾勾地瞧著她,沒留意到胸前的顫動,只注意到她紅艷微垂的臉容,與發上落梅點點。

  她嬌小玲瓏,膚白似雪,黑髮如緞,清麗臉容溫婉秀麗,恬淡靜雅,有股執拗神氣,她發間總散發著縷縷香氣,似在不知不覺間早已縈繞他鼻尖、纏繞他心田,就連夜時,也偶爾入他夢……

  「綻梅,你的名兒取得真好,這是你原本的名兒嗎?還是從前入唐府時另起的?你未入唐府前住在哪兒?又是怎地入了唐府為婢?你說令堂已經過世,那令尊呢?你的爹爹可還在嗎?」李玄玉瞧著她總是微垂的臉容,不自禁開口向她拋出一長串問題,伸手拂去她發上落梅。

  落梅,綻梅,她似是他心上的一朵梅花綻放,怒放寒風,明明不想與誰爭春,卻在他心頭悄然生根,令他隱約感到有情苗正在發長。

  他對她有憐惜之情,有好奇之心,偏生她對自個兒的事情隻字不提,逼得他不得不開口發問,順遂某種想更親近瞭解她的心緒。

  「李大人……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多謝大人關懷,綻梅之事,不足掛齒。」綻梅斂眸,低垂的長睫掩去某些不願回想的意緒,閃避李玄玉的問句,轉身欲走。

  「大人,今日耽擱得晚了,我先去學堂接小少爺,習字的事兒,我們下回再——」

  「慢!」李玄玉再次捉住她手腕。

  他實在覺得自個兒此時的行徑十分不可取,明明綻梅就已經如此不想談了,但,他偏生無法任她帶著一張如此愁苦的臉自他眼前離開。

  「杜大娘與小虎子近來可好?」想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辨才無礙,此際卻為了留住一位姑娘,挑來挑去才挑出這句無關緊要的話。

  「皆好。」綻梅低垂的螓首點了點,仍是不能直視李玄玉的眼,越想與他拉開距離,說話便越加客套疏離。「香粉鋪的生意極好,少爺也越見乖巧,李大人如此關心黎民百姓,憂心家國社稷,當真是辛苦了。」

  唉!每回她想高築心牆之時,便是如此咬文嚼字,每一字每一句都極為度量分寸。

  「不辛苦,心在牽絆,便是甘之如飴。」她謙謙恭恭地敬,他便也只好客客氣氣地回,李玄玉一語雙關,不論她有無聽懂,心中皆有份無以名狀的失落。

  心有牽絆?甘之如飴?是她多心嗎?為什麼她總感李大人話中有話?

  「李大人,綻梅先行告退了。」綻梅旋足便走,腳步越行越快,幾乎像林霽陽縣衙裡落荒而逃。

  唉……終究還是嚇著姑娘了。

  李玄玉立在雪地中,望著綻梅的背影喟然而歎,才想回房,眼角餘光便捕捉到白茫雪地中的一抹靛青。

  他疑惑走近,彎身,拾起——是一雙絮了棉的布鞋。

  布料極新,鞋底乾淨,這新鞋尺寸大小他識得,正好合他的腳。

  綻梅適才望著天光若有所思,與在身後遮遮掩掩的模樣驀然跳入李玄玉腦海,這必然是他方才為她遮擋頭頂落雪時,她不慎脫手落下的。

  這是姑娘為他納的新鞋嗎?

  她怎知他的腳長啊?憑著雪地裡的足印嗎?再者,她又是何時覷得的?是以自個兒的手長或足長去相比而記嗎?

  她對他似乎不是全然無情,既是如此,那又為何他的每一個問句皆不願回答?抑或是,她的確是對他無心,此次納鞋,僅是為了償他教她習字之情。

  然,若是為了報恩還情,她何必又要望天躊躇,費心隱藏?

  「李大人……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

  想起她的避談推托之語,李玄玉搖首苦笑,是,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

  如梅花初綻,如砌下落梅,他當真是拂了一身還滿。

  「綻梅,夫子今日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咱們做學問千萬不能半途而廢。」甫從學堂走出來的杜虎,雙手叉腰,對綻梅說得振振有辭。

  「是,夫子說得極有道理,走吧,小少爺,我們回家了。」綻梅點頭微笑,頻頻稱是,她接過杜虎手中書袋,舉步前行的臉容看來有些心在不焉。

  「既然有道理,那為何你這幾日都沒去李大人那兒習字了?」杜虎伸手拉住她衣袖,挑眉瞅她,話中挺有指現意味。

  綻梅心口一跳,腳步一停,她確是好幾日沒到縣衙裡去了。

  自她不小心將為李大人納的新鞋落在衙門裡之後,她……她怎麼還有臉走進去,又怎麼敢走進去呢?

  後院就那麼點兒大,李大人必然會發現那雙鞋,若是大人向她問起,她該怎麼說?說鞋是做給小少爺的?但那鞋怎可能是那大小?說是她路上不小心拾得的?大人如此聰明,又怎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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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綻梅整了整心神,避重就輕地回道:「小少爺,綻梅進縣衙,是去為大人浣衣,不是為了習字的,近來天冷,衣服不須那麼常洗,綻梅過幾日再去便行。」

  「呿!浣衣歸浣衣,習字歸習字,怎可混為一談啊?你們大人就是喜歡來這套,自個兒不願做的,黑的也要說成白的!」杜虎哼了聲,喳呼抗議了一長串,白胖的圓臉皺成顆包子似的,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你做給李大人的鞋不合腳,李大人不小心嫌了句,你就生氣了對不?」

  綻梅心一提,老習慣又來了,心中越慌張,回話便回得越平穩。

  「小少爺見我納鞋,怎知是要做給李大人的?」

  「我瞧見那布與李大人的錢袋色像,不是做給李大人的,還是做給誰的?我知道,你一定又要問我怎知那錢袋是李大人的對不?那是因為錢袋上繡著跟李大人書袋上一樣的『李』字,李大人用好幾年啦,我認得,再者,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我還知道你常常半夜不睡覺,總要瞧那錢袋瞧上許久,每回從李大人那習字回來之後,也總是心不在焉,綻梅,我知道,你心中喜愛李大人喜愛得不得了,對不?」

  「小少爺,你別胡說八道。」這裡是大街旁,孩子越急聲越揚,再這麼胡鬧下去,她的心事要教多少人聽見?

  「霽陽城姑娘都喜歡李大人,我也喜愛李大人,這又不是啥新鮮事,你何必急急否認?你一定是見我說中,心虛了便說我胡說八道,我瞧你才胡說八道呢!」杜虎雙手盤胸瞪著她。

  「好了,小少爺,綻梅是喜愛李大人,是綻梅說錯話,綻梅跟你賠不是了。」杜虎鼓嘟嘟的胖頰令綻梅又無奈又好笑,直想盡快結束這話題,連忙安撫。

  「賠不是也沒用,得罰罰才行,罰……就罰你陪我吃白糖糕!」杜虎短胖的食指往前一伸,接著對街賣米糕的小店舖。

  「好啊,那我們順便也給杜大娘還有鋪裡師傅們買一些。」綻梅舉步便要過街。

  「順便也給衙裡弟兄們買一些吧。」身旁倏地插入一道男音。

  綻梅猛然旋首,心眼都快提到嗓口。

  這眉,這眼,這聲嗓……確是李大人沒錯,他何時來的?

  方纔她與小少爺的胡話,他又聽得多少?綻梅真想挖個地洞將自個兒埋進去。

  「李大人!你怎麼來啦?」杜虎立馬跳到李玄玉身上,小小身子被李玄玉牢牢接住。

  「還不就惦著我缺課的學生,見差不多到你下講的時辰,便來守株待兔了,杜公子,你可莫要學你綻梅姊姊。」李玄玉垂眸睞向綻梅。

  他本想,他見著綻梅時,必要把腦中盤旋了幾日的問句通通向她問出,問她鞋子是何時做的?問她如何得知他的腳長?再問她為何拿來了又不敢給?但是,方才聽得杜虎所言,他又覺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問了。

  她說她喜愛他,即使是安撫孩子的戲言,聽在耳裡仍是極為受用,令他異常歡喜。

  「哈哈哈!我就說了唄,綻梅,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杜虎揚聲大笑,神情好不得意。

  怎忘了,這孩子心性的一大一小兜在一塊兒胡鬧,要教她如何招架?

  「小少爺,李大人,我去買白糖糕。」綻梅面紅耳熱,匆匆抓了個現成的理由便往對街逃。

  她千不該萬不該,怎麼偏要在李大人那兒落了一雙鞋?或許,她還落了些別的什麼?才會沒見著李大人的時候如此相念,見著的時候又如此想逃……

  「娘!咱們回來啦!」買完了白糖糕,杜虎與李大人和綻梅一路行至杜家香粉鋪前,杜虎興高采烈地邊跑跳邊吆喝,卻竟然發現鋪門竟是掩上的。

  「怪了,今日鋪子怎麼這麼早關門?」杜虎推開舖門衝入鋪內,四處張望無人,掀開拉簾便往裡屋竄,「娘?你快出來,我買了你愛吃的白糖糕!你快來嘗嘗!」

  杜虎急著獻寶討好,連聲再見也忘了同李玄玉說,人便一溜煙地不見,徒留綻梅與李玄玉四目相凝,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明明都像是有話想說,卻又無人知曉該如何開口。

  「既然杜大娘今日已經休息,那我就不進去了。」停頓了片刻,李玄玉如此對綻梅說道。

  「李大人,還是我進去知會杜大娘一聲,杜大娘見大人您來了,一定很開心,或者,大人您可以在我們這兒用頓便飯?」瞧!她明明就覺得待在李大人身旁十分不自在,卻又不捨他這麼快離開,這不是古古怪怪是什麼?

  就算綻梅對李玄玉說得如此客套平淡,就像對待個平時來訪的客人,她還是很想咬掉自個兒多事的舌頭。

  「不用了,綻梅,我是來尋你的,幾句話說說便走。」

  「好,大人請說。」綻梅點頭再點頭,話音平平,手心與背心卻同時滲汗,一顆心簡直要驚跳出喉嚨,他要尋她做什麼?

  擺托,千萬別問她那雙鞋的事,也千萬別聽見小少爺適才在學堂前說的話……

  可惜,天不從人願,李玄玉開門見山地便說了。

  「綻梅,我來是要告訴你,這雙鞋大小剛好,鞋底還絮了棉,穿著挺暖。」李玄玉指了指腳上的鞋,大有先穿先贏,若不是做給他的,怎會如此合腳的意味,要教她無法耍賴。

  綻梅垂眸一望,適才沒留心,倒沒發現李大人已經將鞋穿上了。

  果然,這鞋瞧來是真的挺合腳,而這色,也很襯李大人一身溫雅書卷氣……綻梅本就不自在的臉容,雙頰變得更加艷紅。

  「合腳很好,暖和也好,李大人喜歡,便好。」綻梅繼續點頭再點頭,不敢抬眸望他,又想匆匆告退。

  「綻梅,我很喜歡,很喜愛,很喜歡也很喜愛。」到底是喜愛什麼呢?是鞋還是姑娘?李玄玉也不顧姑娘是否聽得面紅耳熱,自顧自地說著,重重強調,強調得綻梅只想落荒而逃。

  「李大人,綻梅進屋了。」

  「慢!」李玄玉喚住她,心心唸唸了好幾天的姑娘,他並不願這麼早放她離開,「綻梅,我今天來,除了向你道謝,還想跟你討個東西。」

  綻梅疑惑揚眸,驚訝不已,她從沒想來李玄玉有天會向她索討什麼物事,是孫管事的玉簪嗎?

  「李大人想向綻梅討什麼?」

  「錢袋。」李玄玉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得斬釘截鐵,極有魄力,像鼓起多在勇氣說似的。

  「好,李大人您等等,綻梅進去拿給您。」綻梅意會過來之後,回身便要進屋。

  「不是。」李玄玉情急之下又拉住綻梅手腕。

  從他手上傳來的觸感細緻滑膩,而她眼波盈盈,雙頰猶泛著粉紅,眉目間隱約含情的模樣嬌美不已,令李玄玉倏地想起上回懷抱她的感受,心湖生波,情波蕩漾,忘了將她的手放開。

  「我不是要那個已經贈你的錢袋,我是要一個新的,你做的,新的錢袋。」一個就算她再不來衙裡洗衣學字了,也得再來見他一趟的理由。

  他就是不願她像這幾日秀的躲起來,教他見不著她,若有所失,真怕她此後再也不來了。

  李玄玉一句話重複了很多次,但綻梅卻覺得她越聽越不明白。

  是她這幾日未去縣衙,所以李大人才要為她編派差事嗎?但這又怎麼可能?

  「李大人,您是身邊沒有錢袋好使嗎?或是新的用來不若舊的合手?若是,綻梅可以先將舊的還給大人,綻梅有好好洗淨收著,現下便可拿出來給您。」

  「不是,綻梅,我不是要那個舊的,我已經說了,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繡著『李』字的錢袋,你繡的。」她不是聽不懂,只是,究竟要他說幾次,她才願意聽懂呢?李玄玉越說越用力。

  「啊?」綻梅一怔,方才退去潮紅的兩頰又再度發紅,她光是用腦子想繡那個「李」字,都感到腦袋發昏,還怎麼拿針線?

  李玄玉見她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容瞬間變換過好幾種顏色,明白她已意會,倏地想起了什麼,又重重強調,「舊的那個錢袋,是我娘親過世前做給我的,上頭的『李』字,是我娘繡的,不是別的姑娘。」一頓,又再說了一次,「沒有別的姑娘。」

  為什麼這句話明明應該不是很古怪,卻隱約透著古怪,而她又古怪地紅了臉呢?綻梅越來越想逃跑了,為什麼李玄玉還抓著她不放?

  「好了,李大人,綻梅知道了,你先放開我……」綻梅粉頸輕垂,現下連耳朵都是燙的,雖說天色漸暗,這時候附近行人已經漸少,然,被人瞧見了總是不好。

  「不放,你允了我才要放。」姑娘性沉寡言,但應承了的事情便一定會做到,所以,即使手段有些不入流,他也一定得要拐了她先答應了才行。

  「好……李大人,綻梅允了你,你可以放開了。」綻梅動了動手,過了會兒才順利將手腕從李玄玉手中抽開。

  那股放開她的力量戀戀不捨,為什麼,她很有種在哄小少爺時的感覺呢?哄李大人的時候,她也如哄小少爺時般,唇角彎彎,同樣想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下回還是得來衙裡,就算你不想習字、不想洗衣了,還是得來,可不話說話不算話,不然——」

  「我知道,大人要命衙役抽綻梅板子。」真是為了要她去衙裡才編派她差事?綻梅真是不敢相信。

  「瞧,我早說你分明不怕我。」她說得這麼雲淡風輕,這麼無關痛癢,他當真是官威蕩然無存,李玄玉嘴角噙笑,視線對上她隱含笑意的眼,眸中閃過一抹玩性。

  「奴婢不敢。」他們兩人同時開口。

  被學去了?李大人啊,真的很像小孩子……

  綻梅仰首望著李玄玉,念羞漾笑,而李玄玉哈哈大笑,兩人連日來的忐忑悵然煙消雲散,分別了好幾日的思念之情,好不容易才平撫了一點點。

  「李大人,綻梅該進屋了。」李大人本就五官端正,眉目清俊,如此盯著她直瞧,教好如何招架?

  「去忙吧。」李玄玉向她作別,目光仍戀戀不捨地游移在她頰邊若隱若現的兩枚小淺渦上。

  姑娘又笑了,他真歡喜,那是真歡喜,歡喜到他告別了她,連走過了兩條街,才發覺杜虎的書袋還提在他手上,於是眼角彎彎,唇也彎彎,臉上全是笑意折回。

  事情發生得太快!綻梅根本就搞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

  明明她才在門口與李玄玉道別,走進屋裡沒幾步,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人摀住嘴攔腰抱起,像扛包米袋似地被丟進主院大廳。

  廳內站著數位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案倒物灑,很有遭偷兒強盜闖入過的態勢,而杜大娘雙手雙腳被粗繩牢牢捆綁著,地上滿是她方才買的白糖糕……

  「別再找了,周大爺,我早已說過咱們的獨門配方並無紙本,製法與香料皆在我腦子裡,你想做出與咱家相同的鴨蛋香粉,是癡人說夢!」杜大娘朝為首那位男子怒叫。

  周大爺?

  綻梅驚魂甫定,定楮一望,眼前這人不就是想收她入房的周家大少周萬里嗎?這是怎麼回事?杜虎呢?小少爺比她早進屋,人呢?

  「娘!」本被名漢子壓制在地的杜虎朝杜大娘奔去,小小身子被一把騰空抓起,「娘!你這惡人!放開我娘!放開我!」

  「小兔崽子忒煞吵人!」周萬里揣住杜虎衣領,信手過去便是一記熱辣巴掌,氣焰高張地對杜大娘道:「你杜家人丁單薄,現今只剩下這唯一男丁,你儘管嘴硬,老子不怕你不講。」

  周萬里全然不顧杜虎已然被打跌在地,唇角滲血,伸手又是一巴掌,腳踩在孩子肚腹上。

  杜大娘驚叫道:「周大爺,你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數,何必為難咱這麼一個小鋪頭?」

  「小少爺!」綻梅過去搶人。

  「綻梅?」周萬里鉗住她手腕,不可置信,真以為自個兒瞧錯了。「哈哈哈,好啊!以為讓你給跑了,原來連你也在這兒,這下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周萬里大笑了幾聲,又望著杜大娘道:「杜大娘,若非你硬氣,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又何苦做到如此?我連挖你鋪裡兩位師傅,偏生做出來的香粉就是質地不對,逼也逼也不出個啥東西來,你儘管嘴硬心狠,我瞧你兒子能捱到什麼時候?」語畢又用力踩了杜虎一腳。

  「姑爺,你別這樣,小少爺禁不起這樣折騰的。」綻梅撲過去拉住周萬里袍擺。

  周萬里矮身蹲下,踩在杜虎腹上的腳放開,衝著眼前的綻梅直笑,這臉蛋,這身段,這身淡雅氣息,他可是朝思暮想了許久。

  「綻梅,你別怕,我就算為難全天下也不會為難你,你日後乖乖跟著我,我定不虧待——」

  「呸!」村虎一口混著血的唾沫吐到周萬里臉上,「大惡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瞧你生得這副歪瓜裂棗樣兒,也配要綻梅跟——」

  「小虎子!」

  「小少爺!」見徹底被惹惱的周萬里又要伸手打杜虎,杜大娘與綻梅同時大叫,綻梅撲過去將杜虎牢牢摟進懷中,以身相護。

  周萬里對眼前情狀冷笑了聲。

  「好!綻梅,你也一樣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很好,杜大娘,你總算知道該急了?來人啊!給我打!」見身旁上前的打手們似有遲疑,周萬里又添了句,「拉開她,打!拉不開,就兩個一起打!咱就耗到這姓杜的娘兒們說!」

  「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別欺負綻梅,別欺負我娘!咱杜家香粉,只有爹和娘做得出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怎學得會?」聽得落在綻梅背上那棍棒張牙舞爪,聲聲篤沉厚實,杜虎急得鼻涕眼淚直流,胡言亂語。

  「綻梅你快跑,你保護娘,你保護你自己,我不怕打,我也不說咱香粉是如何做的,嗚……你們這些惡人!惡人!別再打了!綻梅會死掉的!」

  怎麼辦?怎麼辦?杜虎望向一旁急得猛掉淚的娘,好想做些什麼事保護娘和綻梅,可是他卻什麼也辦不到,他想推開綻梅讓她少挨些打,但綻梅卻抱他抱得好緊,他掙也掙不開,只能跟娘一樣一直哭一直哭。

  「小少爺,你別哭,你聽話。」綻梅氣若游絲,早已被打得頭暈眼花,出氣多入氣少,但不要緊,她從前當丫鬟時也捱過不少責罰,她很耐打,她不怕疼,至少,她絕對比杜虎能捱打……

  「小少爺,待會兒我說跑你便跑,聽話,乖。」就差一點兒,廳門未掩,她往那兒滾爬了幾步,他們就差幾步,就差那麼一點兒。

  綻梅嘴唇咬出血絲,眼眶痛到泛淚,她在等,等一個機會,她得忍,她能捱。

  「嗚……」見綻梅唇角都流出血,杜虎越哭越厲害,他聽話,他很乖,為什麼惡人都不用聽話?

  「周大爺,別再打了,我說,我說便是!」凝滯的空氣中突地傳來杜大娘一聲認命哽咽的爆吼。

  「好,總算學乖了是不?」周萬里得意洋洋,嘴角咧笑,比了個手勢要隨從們停手。

  「小少爺!跑!」就那麼幾秒鐘的停頓,綻梅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幾乎是連蹲帶跑地將杜虎推出門外。

  「他媽的,賤人!給我追!」

  綻梅將廳門掩上,背抵住門,才回身便接連挨了幾個巴掌,一頭青絲被拽住,奮力往牆上衝撞。

  她聽見杜大娘尖叫,聽見幾名漢子們咆哮,聽見她的身體被猛烈撞擊的聲音,但她不讓任何人過去,就是不讓,她多撐得一時,杜虎便能跑遠一些。

  痛,很痛很痛,她滿臉血污泥沙,唇角卻竟然揚笑。

  「綻梅,我杜家就剩這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還望你好生擔待。」

  疼痛至極,零散的記憶片花不受控制地沖湧而入腦海裡——

  「綻梅,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那麼,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姑娘,你走吧,哪裡來便哪裡去,一切珍重。」

  「綻梅,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

  「綻梅,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繡著『李』字的錢袋……」

  那日白茫的雪花紛飛落至她眼前,她想起李玄玉望著她的瞳眸總是好美。

  她手捧著為他做的鞋,想給卻不敢給,她望著他滿肩滿臉的雪花,想拂卻不能拂。

  他說心有牽絆,便是甘之如飴,那麼,他的牽絆裡,可否有她?

  綻梅眼楮一閉,意識跌入全然黑暗裡……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前頭有光,光暈中有人。

  綻梅舉步追去,身軀明明感到沉重,步伐卻是前所未有的輕盈。

  「娘?」前方的女子回首,綻梅一見她的容顏,眼眶便泛淚。

  許久未見的娘停步,回首僅望著她笑。

  「娘,你要去哪兒?」

  娘朝她搖首,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句什麼,綻梅沒聽清楚,她還沒聽清楚,娘前行的步伐卻越發急促,眼看著就要隨著那道光消失在盡頭。

  「娘,你別走,你等等綻梅,綻梅隨你去……」別留她在這片黑暗裡啊!綻梅用力大吼,娘卻沒有停下腳步……

  「娘、娘,你別走,你等等綻梅,綻梅隨你去……」

  「綻梅,你究竟想去哪兒?」李玄玉用力握住她睡夢中微抬的手。

  第五次了,這是今日他踏入這房裡來之後,聽見她喃喃地這麼說著。

  李玄玉眉峰緊蹙,眼神死死地望著因背傷太嚴重,非得趴臥在榻上歇息的姑娘,生平首次感到讀聖賢書無用。

  他隨著小虎子尋到她的時候,她早已奄奄一息,而她現在渾身是傷,一身狼狽,明明極其虛弱,卻不願張嘴喝藥,燒了整個上半夜,終於開口說了些什麼,竟是說著要隨她娘去哪兒?她娘不是早已過世了嗎?

  她想隨她娘去……她不想活……

  這念頭像道雷電一樣劈進李玄玉腦子裡,合理化了他自識得她以來,她那些種種奇怪的作為——

  她認偷簪、她不怕責罰、她淨顧著要讓杜虎離開,獨留自己與一幫惡人相搏;她臉上那股總是淡然不要命的神氣,若有所思、空靈飄忽的神情……

  她不想活,她早就不願活了嗎?

  李玄玉端來了換過好幾個服侍都無法順利讓她喝下的苦藥,唯恐踫疼了她的背傷,讓她枕靠在自個兒懷裡,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往她唇邊湊近,心中卻翻騰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火氣。

  「綻梅,醒來。」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他懷中的姑娘不為所動。

  「綻梅,醒來,你得喝藥,你燒了大半夜。」李玄玉又喚,姑娘的眼睫掀了掀,眸子仍然緊閉。

  「綻梅,我是玄玉。」綻梅輕嚶了聲,眉心娶攏,身子動了動,像是週身傷口極疼、極難受似的。

  「綻梅,我是玄玉,聽話,張嘴,你得喝藥,喝了花燒才會退,傷才會好。」哄小孩呢,他這是……

  真啟唇了?見她雙唇微微打開一條細縫,李玄玉忙將藥碗湊到她唇邊。

  一口、兩口……很好,快咽第三口……

  「嘔——」李玄玉還來不及感到欣慰,綻梅全吐出來了。

  李玄玉沒空管自個兒身上沾到的藥汁,取來乾淨布巾為她拭淨嘴角,又再度循循誘哄。

  「綻梅,張嘴。」姑娘這回對他的話語全無一點反應,僅是軟軟地伏靠在他胸膛。

  是睡沉了嗎?她是該睡,但是,也得喝了藥才睡……

  「娘……等等綻梅……」

  李玄玉懷中又傳來一聲微弱的低語,未料這聲虛弱微喚竟徹徹底底將他惹惱得七竅生煙。

  他想起他今日見她額面滲血,有如斷線娃娃倒下的破敗模樣;想起杜虎為她又急又氣,哭到涕淚縱橫的模樣……她真以為人心是鐵打的?真以為她命如草芥,無人會為她傷懷?所以她便可如此胡作非為,恣意妄為?

  就算她真是不想活了,他也不允!她想隨她娘去,她休想!

  李玄玉讓她枕在他肩頭,一手環過她的肩,托住她下顎,張嘴含下藥汁餵入她口裡。

  他感覺到姑娘身子掙了掙,但他沒鬆手,反又更使上力,一口一口地強迫灌她藥。

  他迫她張嘴,鉗住她身子令她無處可逃;他餵她,強行將藥汁灌入,如此霸道蠻橫的作為連他自個兒也感到吃驚。

  然,不這麼做,他胸中一股悶氣便無處可發。

  她想撇下他去哪兒?在他已被她牽動出太多心緒了之後?

  那舉措本意只想餵藥,後來卻變成吻,黏纏的吻、懲罰的吻、不甘的吻、不捨的吻。

  他戀戀地貼在她唇瓣,情不自禁地將暖舌探入她,汲取吸嗅她唇間的香氣,明明沾染苦藥氣息,卻是從未嘗過的芳美……他一吻再吻,細細吮舔她嬌嫩唇瓣,沒人教導過的事情,做來卻是如此熟練自然,她軟軟的胸房抵著他,柔滑的青絲拂過他面龐……

  很重……拉住她的那股力道極為強悍,她掙不開……綻梅試著掀動了幾次眼睫,都沒能順利睜開眼,環繞她的那股氣味似曾相識,令她想起那名身染雪花的爾雅男子……

  「……李大人?」綻梅迷茫地睜開眼,意識混沌,圓眼半合,狹窄的視界裡見到的不是李玄玉還是誰?

  「是我。」李玄玉環抱她的雙手絲毫沒有鬆開的態勢,他在等她醒轉,等了足足半夜,他怎麼肯放?

  綻梅花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她枕靠在李玄玉懷裡,尚還虛軟的身子微微使力,便要從他胸前離開,未料僅是這麼略微一動,牽動週身大小傷口,四肢百骸皆疼。

  李玄玉豈會不明白她要做什麼?無視她的驚呼,健臂一攬,又將她擁得更緊。

  「別動,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還在意男女之防做什麼?」

  綻梅聞言怔了好大一怔,抬眸驚愕地望向李玄玉。

  如此蠻橫的語氣,不像她認識的李大人,而他眸中延燒怒焰,又是為什麼?這兒是哪兒?好像似曾相識又好像沒有來過,她怎會在這裡?杜大娘呢?小少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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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少爺?!綻梅想起來了!

  無暇顧及李玄玉是否仍抱著她,綻梅在他懷中仰起臉容,急急開口便問,「李大人,杜大娘呢?小少爺呢?他們可否安好?這裡是哪兒?姑爺他們呢?香粉鋪——」

  「無事。」李玄玉拍了拍她,「這裡是縣衙,杜大娘和小虎子皆平安,在客房歇下了,至於周萬里那行人,我已經提了,過幾日再開堂。」

  衙裡?縣衙?

  是,縣衙裡有給遠道而來擊鼓鳴冤的百姓們的便房,怪不得她從未實際踏入過,卻又瞧著眼熟。

  而李大人提了惡人,那很好,暫且是無事了,只是,好像有些極重要的什麼,從她仍昏沉不濟事的腦海中滑過,她還來不及捕捉到,便溜走了。

  頭好沉,也罷,不想了。

  「李大人,多謝您的照料,綻梅想睡了……」綻梅眼睫掀了又閉,一放下心來,連睜眼都覺好累。

  她那陡然放下心,便想沉沉睡去的模樣瞧得李玄玉心口直跳,猛一陣心驚膽戰,雖然大夫說她已然無礙,但他真怕她聽見大家安好,心無掛礙便嚥氣而去。

  「綻梅,你還欠我個錢袋,你記得嗎?」

  綻梅一怔,有些不明白李玄玉為何突然開口提起這件事,仍是費力睜開眼,頷首緩答,「綻梅記得,過幾日,待綻梅好些了,便為大人做好嗎?」

  「好,記得便好,你睡。」

  「李大人,綻梅想睡,還有請大人放開綻梅……」綻梅略微動了動螓首,伸手,綿軟無力的輕推了下李玄玉胸膛,她知道她現下四肢發軟,但這麼躺賴在大人身上什麼話?

  李玄玉蹙眉盯著她,她身子不舒服至斯,忙著問完他人情況之後,便淨來顧著要他放開她?

  他心生不悅,越惱越怒,沒回話,更沒打算放手,大有一副要抱著她睡的態勢。

  「……大人得放開綻梅,綻梅才能睡。」綻梅又說了一次。

  「不放。」

  「……」綻梅不解地望著李玄玉。

  她迷濛麗眸卻望出李玄玉一發不可收拾的火氣。

  「你不想活,我偏不願放;你還欠我個錢袋,想這麼撒手便走,我不允也不讓,你休想!」

  「……李大人,您在說些什麼?」她是還沒醒透嗎?李大人很怪,明明就是同一個大人,卻又不像是同一個大人?他瞧來很惱她啊,為什麼?

  「我在說些什麼,你自個兒心裡明白!」他也知道,他這場氣發得既沒來由也沒道理,今日那險惡情況之下,她是得保護杜虎,可他就是氣。

  「我說過許多次了,你淨顧著別人,都不顧自己,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過再活?你鬥不過,也別拿你自個兒出氣,你高燒不退,好幾個人餵你喝藥,偏偏你就是不張嘴,好不容易張開了,卻說要隨著你娘去,你、你你你——」氣!那個公堂上辯才無礙,下筆如行去流水的李玄玉呢?

  「對不住,李大人,綻梅睡沉了,給您添麻煩了……藥在哪兒?綻梅現下喝便是。」她不知道自己睡著時令李玄玉如此頭疼?也不知道她如此丟人,睡著時嘴裡竟還喃喃喊著娘?大人說她不喝藥,可、可她嘴裡有藥味兒?綻梅不解地舔了下唇瓣。

  「你已經喝完了。」李玄玉用力瞪了她一眼,「我用嘴喂的。」也不知想為難誰,李玄玉重重強調。

  綻梅雙頰紅艷,頭更昏了,她此時該說多謝大人嗎?

  或許,她心中隱約明白李玄玉對她幽微含情,然,微分懸殊,對於他的,或是那些她刻意弄不明白的心思,她只能迫自個兒不去想、不去問。

  「李大人,綻梅真的想睡了……」

  她的亟欲閃避惹得李玄玉更惱了。

  「你既沒惱我輕薄你,又為何不應我?你明白我喜愛你,又為何不理踩我?綻梅,你不喜愛我嗎?既不喜愛我,為何替我做鞋?又為何不對我生氣?」

  「大人憂心綻梅,喂綻梅喝藥,那不是輕薄,綻梅不須對大人生——」芳唇遭劫,一個重重的吻落向她嘴,李玄玉週身的男人氣息朝她兜頭罩下。

  不是輕薄嗎?好,那很好!

  他真是氣她,氣她這張總是極知進退分寸,每句話都極為得體,卻逼不出半句真心的嘴。

  他吻她、咬她、吮她、舔她,恨不得再從她身上逼出更多點什麼,再回應他多點什麼,吻得她頭重腳輕,氣喘吁吁,他卻還無法罷休。

  他不放她,不放,不能放,既放不開也不願放。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大人……」綻梅奮力推開他,眼眶蓄滿不知為何想落的淚,「李大人,綻梅不喜愛你,綻梅也不夠資格當大人的知音人,大人應當去找個好人家的姑娘,一個能配得上大人的姑娘……」

  「不喜愛我你為何要哭?」李玄玉抹掉她落下的淚,「綻梅,你為什麼不想活?你又為什麼不願活?你不敢回應我,在意的又是什麼?是身份嗎?我告訴你,我本是窮苦人家出身,那些身份尊卑我不——」

  「李大人,您別說了,綻梅想睡了,今日勞煩大人費心照料,您也早些回房歇息。」綻梅打斷李玄玉,不顧扯動傷口的疼痛,身子趴躺到榻上,以背相對。

  李玄玉究竟想逼她說什麼?回應什麼?她早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早就不是能配得上他的姑娘,她只是一介奴婢……為何他攪亂她一向平靜的心湖還不夠,還得迫她出聲回應?

  「好,你不想說便別說。」李玄玉看來氣惱至極,拂袖而去。

  綻梅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心中隱約感到悵然若失,又微鬆了口氣,不知為何直想流淚,沒想到過了會兒,李玄玉又拿著幾卷書冊推門進來了。

  綻梅旋首驚愕地望向他,匆匆將臉別開。

  「你不想說就別說,可我得在這兒等你燒退,你睡吧,兩個時辰後我再叫醒你喝另一盅藥。」李玄玉坐在案旁,眉心微蹙,一句話說得溫緩,像是智者在外頭理好心神,真有整晚陪在她身旁瞎耗的態勢,打開書冊垂首靜讀。

  綻梅對他臉上如此堅決的神氣感到無能為力。

  好吧,耗就耗吧。

  綻梅偏過臉容,真讓自己閉眸小睡了會兒,她本就極度疲累,再睜眸時,卻沒想到李玄玉竟還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在案旁讀書,真同她耗上了。

  搖曳的燭光在牆上映出他的身影,也在她眼前與心上映出他朦朧專注的神情。

  這一刻,也不知是因為身子太過虛弱,抑或是因為李玄玉太過溫柔與執著,綻梅真覺自己輸了。

  說便說吧,有什麼不能說的呢?那傷口早就腐了、爛了、臭了,她又為何不能提呢?是啊,為何呢?

  綻梅望著李玄玉的面空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她覺得那出口的聲音乾澀得不像她的,才終於順利道出一句往事。

  「李大人……綻梅,是吳縣人氏。」

  那具背對他的嬌軀,隱約傳來一句朦朧悠忽的句子。

  李玄玉側眸盯著她的背影,屏氣凝神,專注靜聽,唯恐錯漏了她接下來要說的任何一句話。

  「綻梅本姓洛,幼時一直居住在吳縣桐城,而綻梅的母親,原是一名歌伎,被父親買下之後,收為妾,之後又被父親轉送給叔父,數月後,生了綻梅。」

  所以,她母親懷著她嫁給她叔父的嗎?李玄玉想問,卻又覺不需要問,她所用的稱謂裡,有著她不想親口道出的玄機。

  「我八歲那年,叔父不知犯了何事,得罪了某位官人,據聞,那名官人性喜幼女,於是,父親便差娘將我好生打扮,想為叔父……」綻梅眼眸閉了閉,她以為事隔多年,那些過往早已恍如隔世,怎料親口道來,仍是如此困難?

  「胡鬧!」李玄玉才聽得一半,就算再怎麼想忍耐,仍是不齒地低喝了一聲。

  他為官不是一日、兩日,當然明白為了脫罪,饋禮贈銀的所在多有,但贈幼女?這成什麼事了?

  更何況,年僅八歲的幼女,即便是與侍妾生的,那也還是名有親緣關係的幼女,好生打扮要做啥?真送小羊羔入虎口嗎?那是禽獸才做的事兒,再有,什麼叫性喜幼女?那名官人要幼女做啥?簡直是其心可議兼之不可思議!

  綻梅背對著李玄玉,李玄玉看不見她此時神情,只覺她語調比平時更為疏離平緩,像在刻意壓抑些什麼。

  「娘於心不忍,不願將我送走,於是便央了管事,找了個機會帶著我從宅子裡逃出來,我與娘逃了很遠、很遠很遠……娘本想投靠親戚,可他們都不願惹禍上身,還說娘如此棄叔父不顧,是罔顧夫妻道義……我與娘陸續奔走過許多地方,後來,盤纏使盡,娘也堪舟車勞頓,不到數月,便染了急病……」

  「綻梅……」李玄玉坐到她榻旁,想伸手踫她,卻又覺得自個兒太過渺小,不知該如何撫慰她如此巨大的悲傷。

  她當時年幼,絲毫不懂世情冷暖與人心險惡,是否,她將一切過錯往自兒身上兜攬,直到現在,仍覺自個兒是害死娘親的兇手?

  「我沒錢葬娘,只好蹲在路邊直哭,一位老太太拿了張破蓆子給我,說要將娘裹捲起來,那麼愛漂亮的娘,那麼漂亮的娘……她不會喜歡那張破蓆子,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大小姐經過,她才大我一、兩歲,她很美,就像娘平時打扮得那麼美,我衝過去抱住她,可她可憐我,替我想辦法,我娘從前跟她一樣美……我求她,我一直求她……」說到這裡,綻梅已然覺得自個兒說不下去,她數度呼吸吐納,卻再難成言。

  「綻梅……」李玄玉抱住她,綻梅再也忍受不住,在他懷中放聲大哭。

  「為什麼死掉的不是我?我可以跟娘換的……我很乖,爹爹想將我送誰就送誰,我聽話,我願意聽話,只要娘可以活起來,可是、可是!娘她不會活了,我一直叫她,她都不理我,她冰冷了,她不會動了,她叫我逃遠一點兒,可是逃去哪兒又有什麼不同?哪裡都沒有娘,我不知道我活著做什麼?為什麼是娘死不是我死?我不想活啊,為什麼老天爺要留我下來?為什麼要留我下來?」

  綻梅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心發顫,已經不知道自個兒在說些什麼、想說什麼,也不知道是心傷拉動了身痛,還是身痛扯得她心傷,總之她渾身皆疼,腦子渾渾噩噩,所以不願想的往事通通沖湧而上。

  李玄玉一下又一下輕撫著她,撫她發心,撫她額際,撫她垂落的淚,卻知道撫不去她心中傷痕。

  他只好摟緊她,一遍又一遍地道:「綻梅,我說我喜愛你,那自是很喜愛、很喜愛,你活著,遇上我,被我喜愛,令我歡喜,這樣,不行嗎?為我活,不成嗎?綻梅,我、我……你贈我的鞋,我很喜歡,我瞧著許多天了,才捨得穿,我也總是很歡喜,我迫你習字,那是我想見你……綻梅,我很喜愛你。」

  「為什麼?李大人……綻梅並無任何過人之處……」綻梅揚睫望他,淚花糊了她眼,她瞧不清他的模樣,卻能感受他話中盈盈溫柔。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每回瞧著你,心中總要鬧過些什麼,鬧得我腦子發暈、身子輕飄飄,我見著你,又惱你又心疼,我總想著,你每回望著天,是在想些什麼呢?你嘴上老是說著什麼不敢,但其實你胡來得很,做事亂七八糟,真是氣煞人也,我又想,我還想……你笑起來這般好看,為何不多笑笑呢?我、我很喜愛見你笑……」

  綻梅望著他,沉默了良久,又想哭又想笑。

  「李大人,綻梅配不上您,大人您應當找門當戶對,與您匹配得過的姑娘,綻梅是不祥之人,遇上綻梅,總要遭難……若不是我,娘她……我……」

  直到她說了這句話,李玄玉才意識到,她的父親從前既能買下歌伎,又納之為妾,想必也是富貴人家,所以,綻梅雖是庶女,卻也算是大戶千金吧?

  她懷抱著被父親遺棄的傷痛,背負著害死母親的內疚,從小姐變成婢女,也真是難為她了……

  「綻梅,你這傻瓜,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李玄玉撫過她頰畔青絲,將之勾至耳後。

  「日後若是有機會,你想聽時,我再說給你聽吧,你該睡了,多睡點兒,養足了氣力,病才會好。」李玄玉將她擁進懷裡。

  綻梅沉沉凝望他,一句話都無法出聲響應。

  「睡吧,什麼都別想了,憂思傷肺,哭傷眼,那些事兒都過去了,說出來,便是過去了,別想了。」

  李玄玉在她耳畔低喃的嗓音總是醇厚溫煦,適才哭過一場,綻梅本就睏倦的眼皮更感沉重。

  說出來,便過去了?是嗎?

  綻梅軟軟地合上眼睫,她想,也許,待得明日天明,她會後悔此際衝動,曾和李玄玉吐露過這段往事。

  然,李玄玉方才與她訴說的情衷,那些聽來羞人膩耳的情話,卻又令她感到心頭泛暖、面龐發熱。

  該如何是好?那些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兒女情長,該如何是好?

  算了,也罷,真別想,多思無益,她聽話,她好累,她睡便是……

  綻梅眼睫輕合,放縱自個兒沉沉沒入李玄玉週身好聞的男人氣息裡。

  李玄玉抬手輕觸她紅腫的眉眼,心疼地撫過她猶帶著濕氣的臉容,如今終於明白,對一個人的心疼與不捨能如何發揮到極致,教他滿心滿眼全是她,想放不能放,想藏不能藏。

  幽微的燭光,冷洌的空氣,夾雜他悠長歎息——

  「傻姑娘,你儘管傻,你應我情感也好,不應我也罷,玄玉只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

  他是實心眼,更是死心眼,認定了便不放,不躲不藏。

  她似他心中梅花初綻。

  時隔數日,許是喝藥的緣故,綻梅連日來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今日身上傷口稍愈,精神才微微轉好,坐在她榻旁的杜家小少爺便開始滔滔不絕——

  「……夫子之前說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娘也說,咱香粉鋪的禍事,皆是因為咱們的鴨蛋香粉已經逐漸闖蕩出名氣,連接了幾位官夫人的生意,才會教廣順行眼紅……娘還說啊,廣順行這回慘了,李大人一帶咱們回縣衙之後,好多曾經被那混賬周大爺欺負過的店家,也通通都跑來向李大人告狀,周大爺罪上加罪,不知得在牢裡關幾年,我就瞧那王八烏龜還怎麼神氣?」

  綻梅半躺臥在榻上,意識雖然尚未完全清明,但杜虎此言仍是令她越聽心口越驚。

  她總算想起那日從她心頭滑過的重要之事是什麼了。

  李玄玉說他提了周萬里,而周萬里的娘子是她從前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唐雪,唐家可是現今太后的表親,即便廣順行周家做了錯事,然李大人得罪得起嗎?

  「小少爺……」綻梅柳眉緊蹙,微歎了口氣,她很是憂慮,可卻無法向杜虎說明這細微枝節,只得硬生生拐了個彎,問道:「杜大娘這幾日可否安好?我不在之時,您可有好好聽娘的話?」

  「娘可好的呢!她把店舖整理好,又請了幾個師傅,還制了些漂亮的香粉盒,說是要特別賣給官夫人們的,娘還說啊,咱要闖就闖出名堂,不能白白教惡人欺凌,得比從前有幹勁才行,惡人見不得咱好,咱就要更好。」杜虎挺起小胸膛,越說越得意。

  「還有,娘已經開始讓我進鋪子裡學事兒啦,過幾日,等我熟記了香粉製法,娘她便要告訴我爹爹的獨門秘方,到時,就算綻梅你問我,我可也是不會說的。」

  「好,綻梅不問小少爺就是。」

  「不不不,你一定得問我。」她不問他,他怎麼會覺得自個兒很有當家派頭呢?杜虎嘴一癟,生氣了。

  「好,綻梅一定問小少爺。」綻梅唇角微揚,無論她如何心思重重,這孩子總能教她發笑。

  嘿嘿!杜虎面容馬上轉為開心,當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好,那便這樣了,我明日再來看你。」

  「小少爺不須每日都來,過兩日,綻梅便回去了。」其實,綻梅早就覺得自個兒可以回杜家了,是李玄玉總說她的傷還沒有收口,還得再休養幾日才行……

  想到李大人,綻梅神思更亂,又想歎氣。

  「不行,李大人說你還不能走,娘也說不行,你若是傷沒好透便回來,我、我一見你就關門!」

  「……」竟連杜虎也開始幫腔了?綻梅臉上的表情看來既為難又無奈。

  許是身子仍不舒服,她臉上的表情較從前多了許多,某些藏不住的心緒就連杜虎都能輕易發覺。

  杜虎微微一顫,握住她的手,說話的神情很是堅決。「綻梅,娘說你在這兒,李大人會好好照料你,既有李大人照料,你為何臉色還這般難看?是李大人欺負你嗎?若是誰欺負你了,你可要告訴我,我保護你,我帶你回家,絕不教你受欺侮!」

  唉,當真是有理說不清。這種又無奈又好笑,又心疼又甜蜜的心緒,實在很像她面對李玄玉時一般……

  「小少爺,沒人欺負我。」綻梅握緊了掌中小手,搖首緩道。

  「好,那就好,那你好好在這兒安心讓李大人照料,我回去啦!」畢竟是孩子,毫無心眼,聞言立馬放心的杜虎開開心心與綻梅告別。

  綻梅才目送著杜虎背影離去不多久,李玄玉便又穿著官服,端著一碗湯藥走進她房裡。

  綻梅心口一跳,隨即湧上心頭的除了不安忐忑之外竟是無奈。

  那日,她徹底失態,狠狠地在李玄玉懷中痛哭過一場,之後雖曾煩惱該如何面對李玄玉,然,李玄玉沒說沒問,就好似她從來沒對他提起過什麼一般。

  她感激他的體貼,卻也對他的體貼無所適從。

  她受傷不便,李大人請了個僕婢茹兒來為她張羅吃食,伺候她洗沐換藥便算了,他甚至還每天穿著官服,下了公堂之後親自來餵她喝藥,無論她怎麼說,李玄玉卻都比她更堅持。

  唉……連日來皆是如此,綻梅真想把眸子合上,索性當作看不見,偏生李大人已經瞧見她醒了,而且,與那些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兒女心思相較起來,她現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問李玄玉,容不得她裝睡。

  「李大人……」綻梅吶吶開口。

  「有什麼事待喝完藥再說。」李玄玉打斷她,將手中碗緣湊近她口。

  「李大人,綻梅自個兒來。」綻梅伸手欲將湯碗接過來,李玄玉卻是不讓。

  李玄玉橫了她一眼,真的是很不書生、很不斯文、很不李大人的那種,彷彿還在惱她上回昏迷,怎麼都不肯喝藥之事。

  想起上回喝藥之事,綻梅既赧又歎,最後只得乖乖張嘴,啟唇啜飲那碗苦得不行的藥汁。

  她自個兒興許沒發現,但她耳朵紅了,病中猶艷的兩腮浮現麗色,人依個清淡風雅,圓潤的眼兒卻不敢揚睫瞧李玄玉,頗有女兒嬌態。

  李玄玉在她榻旁坐下,眸光戀戀地瞅著她,他堅持要親自餵她湯藥,自是因為他極其喜愛她瞧她這模樣。

  他的目光在她瘀腫漸退的面龐來回游移,瞧她紅艷粉嫩的唇,瞧她頰畔青絲,想他曾吻過那兩片唇瓣,曾摟過她嬌軟馨香的身子,曾拭乾她大哭不止的淚……

  李玄玉直勾勾地盯著她,雖是一言未發,那如泓眸光卻烘得綻梅週身發燙,似乎就連他一個小小的動作,一個細微的呼息,都能令她渾身顫慄,四肢發軟。

  他們之間看來沒什麼不同,又好似全都不相同了。

  「李大人,多謝你——」綻梅一句話還沒說完,李玄玉便拿起一旁的帕子拭淨她嘴角,他指尖若有似無滑過她秀頰,令綻梅渾身陡地一震,急忙斂眸垂首,緩定心神。

  李玄玉起身,走到角落臉盆架旁,將帕子放入水中打濕,絞了絞,一面動作一面問道:「好了,你想同我說什麼?」

  他的平滑聲嗓太過溫柔醇厚,照料她的舉措太過細膩溫存,近來總令綻梅水眸生霧。

  「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

  是夢?抑或是他真的曾在她榻旁許諾?別想了,不是說好不想的嗎?綻梅制止自個兒再如此胡思亂想下去。

  「李大人,廣順行……周大爺他……衙內一切安好嗎?」綻梅起了個頭,卻不知該如何下去才好,她是擔憂李大人,然廣順行之事乃縣衙公務,她如此提問,似乎又嫌過太過僭越?

  李玄玉聞言回首,對她勾唇一笑,那笑容看來既安心又無奈。

  「綻梅,我知你想問什麼,想問便問,沒什麼不能說的,你憂心我得罪廣順行與唐安,惹禍上身是不?」李玄玉將帕子洗淨放好,信步走至她身旁來。

  「是,李大人。」綻梅仰首望他,認得老實。從前姑爺是什麼脾性,她或許因相處不深不甚明白,但服侍了多年的唐家老爺與唐家小姐是何等心高氣傲,她比誰都清楚。

  「唉,你當真是精神好了許多,腦子一好使了,便淨是憂慮別人之事。」李玄玉歎了一聲,望著她的眸光既寵且溺,彷彿拿她很頭疼似的。

  綻梅凝望他,唇瓣甫掀,才又想開口,李玄玉便再度打斷她。

  「綻梅,我不但知曉你要問什麼,還知曉你要說什麼,你要說廣順行與唐家皆是財大勢大,極難得罪,對不?除此以外,你心裡還覺得,你是不祥之人,只要與你有關係,想要挺身護你之人,便要遭難,對不?你心裡對你母親、對孫管事與杜大娘、小虎子皆懷愧疚,現下又十分憂慮我要因杜家香粉鋪一案遭你牽連,是不?」

  每句皆中,就連那些埋藏極深的內疚心思皆是一字不差,綻梅垂眸低首,雙手絞緊了覆著半身的被子,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李玄玉握住她微顫柔荑,輕聲道:「傻姑良,你究竟還要多傻?我想護你,卻不淨是為了護你。廣順行一家,案上迭案,如今送狀紙的店舖共有十餘家,已不只是單單一家杜家香粉鋪之事,若不是此案越來越複雜,也不至於到今日尚未判下。」

  十餘家店舖?如此嚴重?綻梅揚眸望著李玄玉,眸心越見憂慮。

  她忘了將自個兒的手自李玄玉掌心中抽開,而李玄玉握著她的五指一收,握得更緊,她纖弱的掌被李玄玉包覆纏裹得如此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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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綻梅,廣順行換了周萬里主事之後,不僅從前與周老太爺開疆闢土的老夥計們皆被換下,且周萬里的作風強勢蠻橫,時常扣貨抬價,已惹得那些與之合作的店舖頗有怨言,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更膽大包天地擅闖民宅、欺凌強奪,已經令霽陽許多商家們忍無可忍……綻梅,孫管事離開廣順行,杜家香粉鋪遭劫,這些禍事不是因你而起,你明白嗎?」

  「但,唐家老爺極為疼愛小姐,絕不會放著這事兒不管……」唐家老爺怎可能任由女婿被關在縣衙牢房裡?

  「他或許不能不管,但我也不能置那些遞狀紙的百姓不顧。綻梅,你明白為何我提了周萬里之後,那些控訴廣順行的狀紙才紛沓而來嗎?」

  綻梅搖首。

  「他們原本並不想報官。」見綻梅似沒聽懂,李玄玉又說得更明白。

  「那些被欺壓的店家,他們有口難言,既忌憚廣順行財大勢大,也忌憚廣順行攀上太后遠親那門親事,唯恐報了官,官府會吃案,或是反被亂扣個誣告罪名,所以才一直隱匿不講。」

  「既是如此,現下又為什麼……」

  「是啊,綻梅,為什麼?」李玄玉似笑非笑地反問她。

  「是因為……大人提了周大爺,又帶了我與杜大娘、小少爺回來?」綻梅不甚確定地問。

  「是,他們見我有心想辦,才開始全然信任我。」李玄玉頓了一頓,捉著她的手又握得更緊,重重強調。「綻梅,百姓信任我。」

  明知前頭險路,他卻無法辜負如此心意。

  綻梅與李玄玉視線相凝,明明還想說些什麼,卻又覺什麼也說不出口。

  惡人未必命短,好人未必善終,她明白,但……

  「李大人,小少爺方才對我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綻梅希望,大人為所當為的同時,也能善待自己。」綻梅沉默良久,最後只剩這句心思重重的提點。

  李玄玉揚唇一笑。

  「看來香粉鋪此次遭劫也不全然是壞處,小虎子近來極為認真,真所謂是不經一事,不長一知。」跟著杜大娘忙進忙出,努力向學,不再時常抱怨,人也更體貼有責任感了。

  「李大人……」他這時候將話題移轉至杜虎身上,是為了令她放心嗎?

  綻梅望著李玄玉,澄澈水潤的眸心中有太多對他的不捨擔憂,與萬般複雜的心緒。

  她眸含水光,秀質楚楚,愁態萬端的模樣瞧得李玄玉一陣心疼,一時情難自已,便伸臂將她擁入懷裡。

  「綻梅,此事該如何行止,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別擔心我,只管好好養傷便是,待得這一切事情告個段落,屆時,我、我……我想聽你喚我一聲玄玉。」

  從她頭頂傳來的聲音沙啞朦朧,多情得令人不敢抬眸相對,綻梅在他懷中閉眸搖首,卻沒能鼓起勇氣退離他懷抱。

  她既喜愛他,又擔心他;既仰慕他,又不敢拖累他;她不捨放開他的手,卻不知該如何回握;明知大人對她有情,也不知該拿什麼回應?

  大人是官,她是婢;他隨和性情討喜得有如春暖花開,而她卻孤寂淒涼得有如霜風殘月……比?怎麼比?他是天上星辰,她是地底爛泥。

  在李玄玉面前,她明明自慚形穢,然情苗卻悄然生根,難以拔除,卻又無法任由發長。

  不知該如何回話,懷抱裡徒留一聲惆悵歎息。

  「胡鬧!你當真是胡鬧!」

  今日,霽陽縣衙內用來議事的大廳裡,清楚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低喝。

  身子逐漸轉好,已可下床隨意走動的綻梅,正取了布料與針線想為李玄玉縫製錢袋,才穿過廊道,便聽得議事廳內傳來這聲暴吼。

  她欲回暫居院落的腳步一頓,本想匆匆退離,李玄玉由廳中傳出的聲音卻又誘她停下腳步。

  「恩師,學生並未胡鬧,學生不得不這麼做。」李玄玉出聲回應,口吻堅決卻聽來甚是疲憊。

  廣順行一案牽連甚廣,他明白,只是,他並沒想到會發展至如此地步。

  自他提了周萬里回縣衙之後,送狀告官的百姓不少,送禮關說的豪紳權貴卻是更多。

  霽陽縣衙的門坎幾被踩平,有人急著要他辦案,有人急著要他別辦,七嘴八舌,無非是希望他這樣又那樣,而他只是一介小小地方官,上有三公九卿等數不清的京官朝官,隨便一個說句話便能壓死他,現在竟然連身為堂堂御史大夫的恩師都來插手?李玄玉真是疲憊至極,又是不敢置信。

  恩師?議事廳外的綻梅微微心驚,莫怪她總感這道聲音耳熟,想必廳內的是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御史大人吧?

  御史大人來訪,想必有何要事,而御史大人的語氣聽來又如此氣惱,令她好生擔憂。

  綻梅心中雖覺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廳門旁,藏身至廊術後頭,豎耳靜聽。

  「什麼叫做你不得不這麼做?為師的又不是要你立馬放人,只是要你從輕量刑,變個法兒,盡量讓自己誰都別得罪,這也不成嗎?玄玉,為師的已經老了,眼看著已沒幾年官好做,你現下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是存心不讓我好過嗎?」

  「恩師,學生並沒這麼想。」

  「沒這麼想?我瞧你就是這麼想!」尹尚善怒喝了一聲,又重重拍案道:「此案雖不須上請,但姑且不論廣順行那條與太后說遠不遠的姻親關係,當初與我同朝為官的周家舊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勢微妙,皇上接連拔除幾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后勃然大怒,兩人表象和氣,私下卻早已勢同水火,你現在辦廣順行這樁案,正巧蹚入這渾水,玄玉,你聽為師的勸,在事情鬧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罷。」

  「恩師,學生雖對朝中情勢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處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會想秉公辦案!」尹尚善越聽越怒。「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連日來向我說情者眾多,為師的已經不知還能保你到什麼時候,你竟還如此頑固不通!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玄玉孑然一身,並無如此顧忌。」李玄玉回得強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惡人伏法,不要為禍地方鄉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見了父母,也能問心無愧。

  「好!好你個孑然一身,莫怪我數度想為你擇門親事,皆被你委婉推辭,你便是想憑一身蠻勁橫衝直闖,好證明自個兒有多麼光明磊落,有多麼清高不群嗎?」

  「恩師……」李玄玉重重歎了口氣,對於他將恩師惹得如此惱怒心懷歉疚,卻又不願低頭妥協,只得沉穩堅定道:「不論廣順行之事最後如何發展,學生行事但求一個心安理得。」

  「好一個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咱倆以後相見視同陌路,省得我為你仕途日夜擔憂,還礙了你一身傲骨,淨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氣極怒極,轉身便拂袖而去。

  「恩師——」李玄玉舉步追出去,卻有一隻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驚愕回首,便對上綻梅溫柔眸光,綻梅對他緩緩搖首。

  「李大人,別去了,御史大人現下正在氣頭上,談不出好結果的。」綻梅握著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動了動,像在安撫他似地,不想他此時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發惱怒,也更添他的挫敗。她瞧得出來,李玄玉已經好累好累了……

  「緩一緩,擇個日子,再親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訪,好不?」

  李玄玉望著她,視線從她拉著他衣袖的那隻手上,緩緩游移至她盈滿關懷與擔憂的面龐。

  恩師擔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擔心他,他明白,但他怎麼能不憂心霽陽縣內的百姓?

  廣順行一案若是輕判,此例一開,歪風一長,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個杜家香粉鋪要遭搶?不知還有多少孤兒寡母要遭害?他還能怎麼辦?他怎麼不辦?

  李玄玉仰天長歎了口氣,伸手擰揉緊蹙的眉心。

  學而優則仕,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與目標,但如今,他卻是如此厭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綻梅,你回房吧,外頭天冷,大夫說你身子尚未好透,雖可走動,但仍舊吹不得風,你別擔心我,我無事。」

  李玄玉向綻梅牽唇微笑,卻不知他的笑容,此際在綻梅眼中,卻比不笑還更為愁苦。

  情波蕩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擔憂?

  趕在上級衙門介入之前,霽陽縣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著官服,威風凜凜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擠著一堆看熱鬧的百姓。

  數位告狀者指證歷歷,就連幾位周萬里的親信侍衛們也因周萬里平日的苛待吐實認罪。

  歷經一番鉅細靡遺的審訊,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驚堂木,重重一拍——

  「周萬里,你如今罪證確鑿,還不快快俯首認罪?」

  「呸!老子認個屁罪!」周萬里神色囂張地喝道:「李玄玉,憑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認罪還早得很,你趁現在儘管神氣,再囂張也沒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絕不會放過你的!」

  此言一出,圍觀群眾們義憤填膺,咒罵聲不絕於耳,群起喧嘩,大有想衝進公堂裡教訓惡人的態勢,得要差微們手執水火棍阻擋。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望著周萬里的眸有厲色,又出聲告誡圍觀百姓。「安靜,公堂之上不得喧嘩!」

  「哼!」周萬里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

  「廣順行一案,謀奪侵佔的悉數歸還,主簿即刻改立契約字據,罪民周萬里杖五十,即日下獄,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萬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眾們鼓掌叫好,歡聲雷動。

  李玄玉負手走下公堂,無視周萬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囂怒罵,他心意堅決,擇善固執,絕不寬貸。

  廣順行一案才判下,數日後,霽陽縣衙裡天搖地動。

  周萬里稱自身被冤,意欲乞鞠再審,而李玄玉上頭的州郡衙門亦送來公文,十日後將親至霽陽衙門聽訟錄囚,審查此案有無差錯疏失。

  除此之外,幾筆彈劾李玄玉的公文也接腫而至,指他秋賦遲收,不從上級衙門指示,庫銀賬目似有不符,安了林林總總十數條罪狀,十日後將一併押解他回京審訊。

  摘官,押解回京。

  如此敏感的關鍵時刻,恩師尹尚善大人辭官回鄉的消息也自朝中傳來,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令李玄玉瞪著案上從驛站拿到的公文信函,心中百感交集,五味姑陳,全無心思煩惱自身要回京受審一事。

  「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恩師的話言猶在耳,他當時還大言不慚地向恩師頂撞,道他爹娘已逝,不怕禍延親人,如今,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不就率先遭他連累嗎?

  李玄玉幽幽歎息,起身走出書房,行至衙內後院。

  此時日陽西斜,天際已現暮色,他昂首一歎,卻發現後院之中,除他之外,另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纖長身影。

  「綻梅?」李玄玉走到綻梅身旁,出聲低喚。她又立在一地薄雪中,究竟在想些什麼?「大夫不是說你要少吹點兒風嗎?怎地不待在房裡?」

  綻梅聞聲回首,不敢相信此時此刻會見著李玄玉。

  已經連續好幾日了,李玄玉自下了公堂之後便匆匆轉入書房,接著,書房燈火勢必通明到三更。

  她每日立於後院,望著書房中的點點燈火,懷中攢著錢袋,頗有上回在這兒拿著新鞋發怔的熟悉感,卻仍無法將錢袋給出去。

  究竟她是不敢叨擾李大人,所以不能大方相贈?還是她自個兒怯懦膽小,總感給了大人這物事,便具某種心意相屬的訂情意味,所以遲遲不能相贈?

  綻梅置於身側的五指微收,好不容易才開口,說的卻是與錢袋全然不相干之事。

  「李大人,大夫說綻梅身體已然無礙,不須每日待在房裡,綻梅想,在衙裡已經叨擾許久,明日,綻梅想回杜家。」

  李玄玉聞言沉默,深黝的眸光捉住她,想挽留,卻又找不到理由相留。

  他的羽翼不夠寬,自顧尚且不暇,又要如何為她遮風擋雨?十日後,這小小的衙門屋院,他也無法再待……

  「也好。你回去之後,一切珍重,有杜大娘與小虎子與你彼此照應,我挺放心。」李玄玉望了她一眼,目光幽幽,眸光落向日頭已然落下的天幕,唇邊逸出的歎息不可聞。

  綻梅微微一愕。她本以為李玄玉會與幾日前一般極力挽留,沒想到他居然一口答應,口吻聽來落寞且心思重重。

  「李大人,發生何事了嗎?」綻梅偏首提問。

  李玄玉微微一曬。「我說無事,你信嗎?」

  綻梅搖首。

  她的纖細善感令李玄玉唇畔揚笑,手提到她鬢邊,想為她拂去髮絲的動作卻又倏地一僵,默默收回。

  假若,他已經沒有能力照顧她了,實在不該再如此僭越……

  「恩師辭官了。」停頓了好半晌,李玄玉如此說道。不願她太過擔憂,於是刻意略過十日後廣順行一案得再審,他得被押解回京之事。

  綻梅驚愕得揚睫睞他。「怎會如此倉促?」

  李玄玉淡淡一笑,沒回答她的問題,神思卻遊走到許多年前的往事。

  「幼時,玄玉家中務家,每日天未亮,我便得與父親一同提著擔子到鄰村大市賣菜。」

  綻梅抬眸望著李玄玉,有些訝異他會突然提起年幼之事,卻又在此時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他說——「綻梅,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

  所以,如他所言,他聽得了她的過去,便也交出他的從前嗎?

  他與她交心,而她竟連一個小小的錢袋都給不出去……綻梅斂眸,一陣心虛耳熱,左胸竟莫名促跳。

  李玄玉此時心思重重,渾然未覺她的不安,只逕自向她傾吐道:「之後,大市去熟了,我街路摸遍了,每日一早,爹爹擔子都還沒落地,我便跑過了幾條巷路,拐了好幾個彎去偷聽學堂的夫子講課,那時學堂裡的夫子,便是恩師。」

  想必,是御史大人辭官之事令李玄玉心生感慨,才會突然憶起從前吧?

  綻梅垂眸頷首,靜靜聆聽。

  「當時,恩師尚未入朝為官,在學堂裡見我來,也不趕我,有時,甚至還問我上回聽的記住了沒有,還回答我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後來,幾年過去,爹突然染怪病,先是腿不能行,最後卻一病不起,我沒空逛學堂之後,恩師倒是時常過來瞧我和爹,有時,甚至還塞些銀錢給娘……我滿十三歲那年冬,父親捱不過走了,沒幾個月,母親也因憂思過度辭世,我家中驟變,一畝小田尚不及變賣,便被從未謀面的親戚強佔了去……」

  怎會如此?綻梅心頭一緊,清楚感受到李玄玉話中的無奈與悵然,眸光緊瞅著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李玄玉視線與她相凝,唇畔有笑,笑中有苦。

  「恩師恰好那年授命為官,憐我無依,便問我要不要與他一同上京,此後,我便寄食在恩師家中,成為恩師門生……」李玄玉閉眸又掀,望著她的眸中郁色深濃。

  「綻梅,我不願小虎子與杜大娘如我當年般被欺侮,想像恩師當年一般鋤強扶弱,照顧幼小,可卻因此得罪了恩師,還礙了他的仕途,你說,我這算不算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綻梅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無論說些什麼都不恰當,方寸絞疼,一陣劇烈難以招架的疼,為他曾有的遭遇,為他如今的處境……

  「李大人,說出來,便是過去了。」怔愣了許久,最後,綻梅如此對李玄玉說道。

  這是他上回對她說的話,淡淡的,縈繞心頭,卻總有一種安定她的力量,時時在她心中暖暖流淌,所以,她以同樣的話語撫慰他,他現在能說出來,很好,說出來,便過去了,她想如他一般予他溫暖。

  李玄玉望著她隱含擔憂的眉眼,感受到她體貼與關懷的同時,也深感懊悔。

  他又何必同她提起這些呢?他不該令她為他擔憂,不該讓她對他心生不捨與牽掛,他該讓她明日開開心心地回杜家,該對她好好找個倚靠,安然度過下半生,在他已然不確定自個兒能否為她擋風遮雨的這時候。

  「綻梅,杜大娘曾同我說,她並未與你簽訂什麼奴婢契約,而你說你自個兒從前在唐府時也並未訂定任何死契活契,僅是為酬葬母恩情,所以自願為婢是嗎?」

  「……是。」綻梅揚睫回應,不甚明白李玄玉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既是如此,我請杜大娘為你留心,為你尋個好人家嫁了可好?」

  綻梅眼睫輕顫,週身一凜,望著李玄玉的眸子充滿不可思議。

  她從前總以為此生苟且賴活度日就好,從未想過婚配嫁娶之事,直到遇上李玄玉,總是波瀾不興的心被挑惹出無盡情思,無法再淡然處之。

  而他明明前幾日還在對她說些羞人情話,迫她縫製錢袋予他,要她度過此次風波之後喚他玄玉,為何現下又要杜大娘為她托媒說親?

  「李大人,綻梅……綻梅不嫁人。」心思百轉千回,心中有無數問句兜轉,卻半個字也問不出口。

  「為何不嫁?男女婚配,女大當嫁,本是天經地義。」

  綻梅怔愣了良久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

  「嫁了又如何?如我娘那樣,有什麼好?她、她被贈來贈去,丈夫妻妾成群,失寵之後,就連子女也跟著遭殃……」

  「那是豪門大戶,尋常人家哪裡有在妻妾成群?」李玄玉微微一曬,睞她的眉目極其多情,卻又極其不捨。「綻梅,你聽我的話,尋個真心待你之人,一生一世,就一雙人,可好?」

  那為何,他卻不與他一雙人呢?

  綻梅臉色驚白,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心痛,她早就明白她與李玄玉並無任何能夠發展的可能,就算她沒與誰打下奴婢契約,不算財民也是庶人,士庶原不通婚,她還能期望她與李大人有什麼好結果?

  難不成她想與娘一樣,當個上不了檯面的妾,當個可以被任意轉送的商品嗎?

  沒有,她不想,所以,當初唐雪對她說,姑爺想收她入房時,她便已萌生尋短的念頭,她認偷簪,除了還恩,更因為她本來就想死,她不想與娘一樣……

  她到底在求什麼?她本不訪妄想。

  「李大人,綻梅明白了,綻梅明日便回杜家,多謝大人這陣子的照料。」綻梅將攢在懷中多時的錢袋往李玄玉手中一塞,微微欠身,旋足便欲奔回自個兒的房裡。

  李玄玉垂眸凝望手中物事。

  那是錢袋,她在病中仍為他縫製的錢袋,與他贈她的同款同色,色素雅致,繡工精緻,那「李」字,一針一線,極其細膩……

  「綻梅。」李玄玉伸手握住她皓腕,握著她的指力極大,緊到連胸口都泛疼。

  綻梅回首,低重的臉容不願抬眸望他,熱燙的淚卻在他手背烙出點點淚花。

  「對不住,李大人……」為什麼掉眼淚?她明明沒想哭的……綻梅急急抬袖抹去他手上淚漬,再匆匆抹去臉上濕意,沒料到越抹淚越流,怎麼都擦不幹。「綻梅知道自個兒身低微,下半生只願好好服侍小少爺,我、我沒想嫁人……」

  「噯,你……綻梅,你扯什麼身份低微?你以為我嫌你是不?」李玄玉歎了一聲,想擁她入懷的手舉在半空,卻又不知道該不該抱?

  「綻梅,我沒嫌你,只是,我……數日後我得入京一趟,此去不知是福是禍,我……我總想你有個依靠,別再輕易尋死,我想照顧你,但我力有未逮,所以才想為你尋個好人家,噯,瞧我把你惹得,哭成這樣……」李玄玉伸袖為她抹淚。

  「大人此次入京要多久?」綻梅仰著濕漉漉的臉龐問他。

  「快則幾日,慢則數月。」也有可能,回不來了……李玄玉撇掉雜亂心思,刻意輕描淡寫。

  「那……綻梅,總在這兒……」綻梅十指扭絞成結,搞不太清楚自個兒為何要突然迸出這一句話,其實,她想說的是她會等李大人回來,只是等他回來又如何呢?

  唉,她總是惹得他方寸抖顫,胸口生暖,李玄玉伸手輕觸她繡頰。

  他本想為她找個好人家,勸她找個好依靠,沒想到最後卻是情難自已地娓娓道出情意——

  「綻梅,若有一日,我不為官了,不為霽陽縣令了,到時,你可願陪我回鄉種田,或是做些小本生意,過著平淡日子?朝廷的那些事兒,官府的那些事兒,等忙完這一陣,我通通都想撒手別管了……綻梅,你老實回答我,你、你可有些喜愛我?你可願陪我回鄉?」此次入京,下回見面不知何時……

  「李大人,我……」綻梅欲言又止,聲音梗在喉頭,卻無法順利道出。

  她揚睫望他,為何,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總感李玄玉語帶保留,似在交代後事?否則為何他既想與她相伴,又要她嫁人?

  「罷了,你別說,我、我不該問的……」李玄玉打斷她,凝注她眉眼,歎了好長一口氣。他這是做什麼呢?他為何要問?

  此時姑娘若是承認,他雖心中歡喜卻也忒煞難受。

  他前方還有漫漫長路得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得為自己上訴,也得不讓惡人姑息廣順行,前途凶險,他還有許多事要做,怎能在此時要姑娘對他坦承情意?

  「天暗了,起風了,綻梅,你快些回房吧,我、我也回書房了……」

  李玄玉才旋身,姑娘的一雙纖手卻不由分說地從身後環抱住他,小巧艷紅的臉龐輕抵他背心。

  「李大人,您別回身,您聽我說……綻梅喜愛您,日後,大人想要綻梅隨大人去哪兒,綻梅便去哪兒,我、我總在這兒等你回來,我不嫁人……」

  「綻梅……」李玄玉握住她擱在他腰間的手。「別說傻話,若是我沒能回來尋你,你也得為自己著想,你不能總是——」

  「綻梅不嫁人。」綻梅繞至他身前,踮起腳跟,雙手大膽地環住他頸項,螓首偎進他肩窩,已不知是第幾回的反覆重申。

  「噯,你……」李玄玉雙手擱在她腰上,猶豫的兩臂不知此時該收緊還是該放手。佳人在懷,他卻如此為難,只能歎足長氣。

  「李大人別像娘一樣拋下綻梅……」她驚覺,他在為她安排去處,就像當年為她四處奔走的娘一樣……一時之間,綻梅心中恐慌莫名,逼得她不得不開口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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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綻梅,我不想拋下你,我——」

  「那就別拋下我,別要我嫁人。」綻梅微側臉容,大口呼息,鼓足勇氣將柔軟雙唇湊向他,兩隻小巧耳殼早已紅到發燙,芙頰艷麗。

  她心頭縈繞不祥的預感,像當年母親拋下她時的預感,像為唐雪簪釵那早的預感……非得要如此親近李大人才能夠煙消雲散。

  什麼身份之別?什麼雲泥之差?若李大人已決心要棄她而去,那麼她便想徹底撒潑一回,好好抓住這甫識得的男女情愛,好好捉牢眼前的男子。

  為妻?為妾?抑或為婢?若不是他,她不願相隨。

  萬般情思,皆為他風起雲湧,心思清明,情生意動,於是綻梅大膽學他上回吻她的方式,輾轉吸吮他唇瓣,怯怯地伸出小舌在他唇上來回舔畫。

  李玄玉想,他絕對是瘋了,才會如此忘情地回應她。

  他很快地便將主導權拿回來,密密纏裹她的舌,貪婪咽吞她口內津液,四片唇瓣相黏仍不夠,就連兩手也要緊扣她纖腰,令他與她緊緊相貼。

  他明告訴自己不該如此,若他沒反握成為姑娘下半生的依托,便不該這麼逾矩。然與姑娘離別在即,相逢之日遙遙無期的無奈恐慌感又排山倒海襲來,滿滿佔據他心神,教他捨不得放開懷中軟玉溫香。

  他心心唸唸的姑娘,笑起來頰畔有兩枚小梨渦的姑娘,她說喜愛他,她要等他,她不願嫁人……

  李玄玉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帶她回房上榻的。

  待他回過神來時,綻梅被他壓在身下,一頭如緞青絲散亂在枕上,她被髮絲圈圍著的秀顏好小好精緻,嬌喘吁吁,雙頰紅艷。

  她的前襟開敞,裡頭的單衣被他扯得鬆垮垮,腰帶早不知被他拋到哪兒去,她的裙擺被撩高,兩腿抵著他的下半身,他的手就放在她飽滿滑膩的乳上,極其下流地愛撫肆揉。

  不對!不該是這樣,怎會是這樣?!

  「綻梅,你這傻姑娘,你怕我拋下你,怕我要你嫁人,便想將清清白白的身子給我,好教我無從抵賴是嗎?」李玄玉極力壓制沖湧而上的慾念,伏在她頸側大口吸氣。「我允你,我絕不拋下你,你別在我身上豪賭這一把,將來若是有了身孕,你走在路上要教人看輕、要教人笑話的,你究竟在想什麼?為何總要教我如此放心不下?」

  嘴上雖這麼說,李玄玉數度呼息吐納,伸手抹臉,卻沒能說服自個兒起身退離床榻。

  他伏在她上頭,雙臂撐在她頸側,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瞅著她,真想把自個兒所想的通通在她身上做透摸透了,好填補他內心擔憂日後再也見不著她的空虛失落。

  「玄玉……」與他視線相凝了好半晌,綻梅掀唇,吐出的卻是一句令他動情動欲再難把持的輕喚。

  她的動情神態太美,參雜著喘息媚吟的低喚太勾誘他心魂,李玄玉咬牙,翻身便想下榻。

  綻梅鼓勇,纖指一抬,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個兒飽挺的胸乳之上。

  「玄玉……綻梅喜愛你,若是有了身孕,那、那也挺好,綻梅……橫豎是不嫁人。」眼波盈盈,她的口吻是如此堅定,不願他拋下她,不願他半途喊停,縱有他的子嗣,也是甘之如飴。

  他怎地忘了她總是同他一般執拗?

  她認定他,不願放他離開,他又何嘗願意?

  李玄玉又無奈又好氣,握住她乳的五指懲罰似地使力一收,令她眉頭輕蹙,唇邊逸出一聲嬌吟。

  他不想管了,明日尚遠,但擁今朝。

  他有些蠻橫地將雙唇覆在她的之上,動手脫去她衣衫,毫不留情寸寸啃吮她身子,帶著一股豁出去的,不顧一切的魄力。

  前途茫茫,前路多是災難險阻,他明白,然此刻他只想將官場風雨拋諸腦後,緊擁懷中佳人。他不想與她分開,於是便只能選擇在這有限的時光中牢牢依附,緊緊攀纏。

  姑娘要他,他也要她。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有月陰。

  是夜,他們分離在即,把握時光,身心互許,彼此相屬,就連一刻都不願錯放。

  翌日清晨,綻梅才醒覺,李玄玉早已著好官服,坐在榻沿瞧了她許久。

  懶懶睜眸,尚未醒透便意識到自個兒未著寸縷的綻梅登時大羞,才想擁被坐起,便又被李玄玉輕輕按回。

  「時候還早,再睡一會兒,我已讓茹兒候在外頭,待會兒你若是想沐身,再請她為你備熱水。」茹兒是他這前請來為綻梅洗沐換藥的小婢。

  「李大人……不,綻梅要起身了。」綻梅揚睫望他,又赧極垂首,拉著被子坐起。

  他衙內本沒有僕婢,上回為了她受傷之事,竟特意請了個人來服侍,她心裡對此已感到十分介懷,而今日,她竟然還是因為昨晚與大人相好,所以要請人備熱水,這……念及至此,她的耳朵又紅了。

  李玄玉伸手輕觸她繡頰,緩緩牽唇一笑,為她撫去額際秀髮。

  「昨兒個不是喚玄玉喚得好好的嗎?現下又變成『李大人』了?待會兒難道又要對我說『奴婢不敢』了嗎?」

  「奴婢不敢。」難得興起一絲玩性的綻梅,話音才落,便瞬間落入一個多情繾綣的懷抱裡。

  李玄玉摟住她肩頭,側顏緊貼她臉容,當真是對她極為不捨。

  「綻梅,我數日後便要進京,這幾日忙著結完手中大小案,會比平時忙碌,所以,我暫且留下茹兒在衙內幫忙,你不須像從前一樣,特地跑來為我浣衣,知道嗎?」明明是趕著將庶務交接給新任縣令,趕著為自個兒寫辯狀,在李玄玉刻意的避重就輕與輕描淡寫之下,聽來竟是如此簡單。

  「好,綻梅明白了。」綻梅頷首輕允。她雖對李玄玉即將入京一事隱約有不祥之感,但李玄玉總是語帶保留,一副明顯不願多談的模樣,令她也不好在此際提問,徒增他困擾。

  「日後若是得了空,我再過去杜家瞧你。」

  「你公務繁重,不須記掛我,我會好生照顧自己。」綻梅仍是頷首點頭。

  官場之事她不明白,無法幫上李玄玉一分一毫,唯一能做的僅是乖乖等待,不讓他憂心。她的蕙質蘭心總令李玄玉想歎息。

  李玄玉幽幽望了她一眼,執起她手,將平日繫在腰間的司南佩解下,遞進她掌心。

  「玄玉?」綻梅不解地揚眸凝注他。

  「這司南佩是恩師從前給我的,讓我配戴在身上,用來辟邪正身正己,時刻提醒自己勿要迷失方向。綻梅,你說你想等我回來,那麼,便拿著這個待我歸來,好不?」仔細想想,他身邊竟無任何貴重之物能予她,若他無法順利歸來……他實在不願這麼想。

  「既是用來辟邪正身,我又怎麼能收?」綻梅才想將司南佩推回去給李玄玉,卻又被一把推回。

  「這是玄玉。」李玄玉指著她手中的司南佩。「不是白玉,不是血色琥珀,是玄玉,便是因著他是玄玉,所以恩師才相贈於我。」

  綻梅順著他視線往手中凝望,是,這黑中帶紅的色澤不是玄玉還是什麼?

  她適才沒留心,一般司南佩都是用白玉或是琥珀做的,沒想到手中這串司南佩卻以玄玉製成,她從前跟著小姐見過那麼多貴重之品,倒也真是沒見過如此特異的。

  「你戴著它,便如我在你身旁,待我歸來,可好?」李玄玉將司南佩好好放進她掌心,將她的五指收攏。

  即便李玄玉沒給她什麼物事,她仍是會待他回來啊。

  綻梅本想繼續與李玄玉推辭,然他說得慎重,想要她收下的心意是如此堅決而明確,竟令她連一句話都無法再講。

  「我明白了。」綻梅握緊手中司南佩,揚眸對他說道:「我……其實,綻梅見你近來睡得少,氣色也不好,其實,很為你憂心……這幾日你放心處理公務,我不來衙裡擾你,你此行入京,路上也請多加珍重,不須煩惱綻梅,總之,綻梅會好生照料自個兒……總之、總是……總在杜家候你。」

  「好。」李玄玉健臂一伸,將她攬入懷裡。

  千言萬語,前路漫漫,他們尚未真正分離,便已是離情依依。

  不對勁……

  綻梅回到杜家之後,才過了幾日,本還覺得日子依然如昔,沒想到這幾日卻總感心中忐忑,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杜大娘依舊忙碌,小少爺依舊活潑,他們原就待她好,歷經上回周萬里來鬧場之事後待她更好,共患難過後感情更篤,這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值得驚奇。

  然,杜大娘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躲起來抹眼淚,這事兒綻梅是知道的,她總以為杜大娘是思念亡夫,但,為何今日就連小少爺都偷偷躲起來擦眼淚?

  「小少爺?」綻梅手裡提著杜虎的書袋,貓步走近坐在院子石椅上,不知在傷心什麼的杜虎,出聲問道:「小少爺,你怎地哭了?怎麼了?心裡若是有事,可以告訴綻梅。」

  杜虎一察覺她的到來,便急忙抬袖抹淚,揚聲嚷道:「誰哭了?那是沙子跑進眼裡,我才順手揉揉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你可別亂說話!」

  「好,小少爺,是綻梅眼花看錯了,那你揉揉眼兒,咱們出門上學堂了好不?再晚,便遲了。」綻梅伸手要牽杜虎,卻被他一把拍開。

  「不要!我今日不去學堂,你說啥我都不去!」杜虎撇臉噘嘴,也不知在鬧什麼脾氣。

  「小少爺,你在說什麼傻話?你前些日子不是還上學堂上得挺起勁,總要跟我提先生說了什麼的嗎?」綻梅蹲在杜虎身前與他平視,才蹲下,便看見杜虎身後那本有些面善的書冊。

  她伸手欲拾,杜虎便動手來搶。

  「這是我的!」杜虎凶巴巴地奪過。

  這一來一回之間,綻梅便已瞧清楚了那是何物。

  「小少爺,李大人編寫的農書為何在你這裡?」她之前去縣衙為李玄玉浣衣時,曾見過這物事好幾次。

  李玄玉在這本著作上花了許多心力,時常熬夜編寫,她明白,如今看來此書是完成了,卻為何要交給杜虎?是小少爺又淘氣了?要大人哄?

  「你別管!總之是李大人送我的!」杜虎側過身子,寶貝似地將大人給他的書冊護在懷裡。

  「李大人來過?什麼時候?他為何要將他編寫的書冊贈你?」既然來了,又為何沒見她?

  杜虎倏地噤聲,小嘴噘得好高,不答就是不答。

  「小少爺,就算你不想告訴我,咱們也得去學堂,你聽話,咱——」

  「我才不要去學堂,要去你自個兒去,讀聖賢書又沒用!」

  「怎會沒用呢?小少爺,你不是很崇拜李大人嗎?瞧你這麼寶貝大人給的書冊,你好好讀書,日後也能像大人一樣寫書審案,受人景仰——」

  「受人景仰又有何用?到頭來還不是一樣被惡人欺凌!」

  「什麼意思?」綻梅眉心微蹙,不解地問。

  杜虎下唇一咬,雖然他是偷聽到李大人和娘的談話,李大人叫娘不要告訴綻梅,但,他又不是娘,他為何能跟綻梅說?

  他一鼓作氣,鼓勇一提,連日來積壓在心裡的悶氣登時全都爆開了。

  我通通聽見了!大人那天來找我娘,說那烏龜王八周惡人的案子要重審,他擔心惡人萬一被放出來,會對咱們不好,李大人一直向娘道歉,說他會盡力一搏,但他被安了幾項罪名,沒能保住官位,朝中目前又沒人能依靠,若是惡人真的出獄了,要娘帶著我跟你往那啥縣去,他說那兒的縣令是他啥時的朋友,總之,就是李大人現下連官都丟了,還要咱們去投靠別人,這不是被惡人欺凌是什麼?!」

  杜虎嘰哩咕嚕說了一長串,說得又快又急又鏗鏘有力,綻梅卻連一句話都聽不懂。

  她是知道李玄玉心中有事,知道他要入京一趟,但李玄玉完全沒向她提過周萬里得再審,和他被免官之事。

  怎會如此?

  莫怪他要為她尋個好人家,莫怪他要將隨身攜帶的司南佩贈她,莫怪他要她暫時別進縣衙……

  「李大人還說了什麼?」綻梅心中一陣激盪,卻極力壓抑,語調持平。

  「大人還說,五日後便要重新開堂,新縣令一來,他就要出發上京了,他要娘好好代他照顧你,再來……」杜虎頓了頓,又抱緊懷中之書,唯恐怕誰搶似的別過身子。「李大人要回去之時見了我,便將此書給我,他說這書好,能幫助許多農家,要我好好保管,等跟娘安頓下來,將書傳抄下去,要我好好讀——」話音猛地一收,呃,李大人也叫他好好讀書……呿,不說了!

  五日後。重新開堂。新縣令?上京?杜虎的話震得綻梅腦子嗡嗡作響。

  「小少爺,李大人是哪一日來的,你記得嗎?」

  「我想想喔。」杜虎扳了扳手指,說道。「兩天前。」今天是第三日。

  僅餘兩日……就剩兩日……綻梅真想立時衝去縣衙找李玄玉,問他被摘官是何故?此次入京為何事?他又為何不對她言明?

  她有許多問題想問他,但他特地來了杜家,卻沒與她相見,想必是為免她憂心,刻意不讓她知曉的吧?仔細想想,她那天的確是從一大清早,便被杜大娘喚去做些平時不須做的雜事……

  「綻梅。」杜虎的小手忽地牽住她,仰高小臉,憂心忡忡地問:「你說……李大人會不會有事?咱們要不要搬家?」

  「不會的,大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綻梅握緊了杜虎的手,望著杜虎手裡拿著農書,想到自己懷裡藏的司南佩,嘴上雖這麼說,實則心煩意亂,憂思重重。

  「綻梅,那咱們今日別去學堂,去衙裡找李大人好不好?我不想他走,我捨不得他走,我不要他走!不如,咱們找李大人一同搬家去?」杜虎眼眶一紅,小臉一皺,像是又要哭了。

  「小少爺,李大人怎麼可能與我們一同搬家呢?李大人要入京,那是上頭的命令,沒辦法違抗的。再者,李大人不讓我們知曉這事兒,一定是因為不想我們擔心,新縣令要來,此時衙內一定忙得很,我們突然跑去了,只是更讓大人放心不下而已。」

  「那怎麼辦?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大人被抓走嗎?嗚嗚,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啦!」哇地一聲,杜虎憋了幾日的委屈通通爆發出來。

  孩子的情感這麼直接強烈,杜虎暴哭,綻梅眼眶也跟著發痛。

  其實,她又哪裡捨得李玄玉?

  他處處為她著想,處處為杜大娘與杜虎著想,只是令她心頭更加難過,可是,她不願為李玄玉添麻煩,不願他在這麼惡劣的情況下還要為她擔心。

  別哭,她不要哭,她不是孩子,這時候會哭能頂什麼用?想想辦法,一定有什麼辦法……

  「小少爺,我們走吧。」思索了片刻,綻梅拿出手巾為杜虎拭淚,伸手摸了摸杜虎發心。

  「去哪兒啊?」杜虎不解地昂首問他。

  「去學堂打你的先生。」

  「啊?」杜虎一愣。「做啥要找先生?」

  「我也不知道先生幫不幫得上忙,但先生讀的書多,他或許有法子?總之,咱們就先問問,先問了再作打算。」綻梅沒有讀過書,她不知道踫上這種情況該怎麼辦,但她可以問人,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好啊,那我們快走吧。」事不宜遲,杜虎拉著綻梅的手便向前行。

  他們兩人一路向學堂行去,不多久,卻被學堂先生像送瘟神一般的送出來。

  「綻梅姑娘,不是我不願幫你,我也敬李大人高風亮節,一身傲骨,可是,咱們現下連李大人被安了啥罪都不曉得,就算要寫狀子告御狀也沒辦法。再者,若要找人講情,咱沒那麼多錢財珠寶好使便罷,也沒認識什麼上得了檯面的大官或是豪紳,這……你要我如何相幫?」年約三旬的學堂夫子宋賢歎了口氣,對著綻梅與杜虎如此說道。

  「先生,您是說,若是李大人當真被論罪判刑,告御狀或是找人講情是個法子嗎?」綻梅認真問道。

  「這、欸,綻梅姑娘,你莫要衝動,萬別如此想。」見姑娘真當了一回事,宋賢連忙解釋補充。

  「咱們百姓人微言輕,要告御狀或是請權貴相助本是難如登天,況且咱們也不知李大人究竟是得罪了誰,貿然行事恐怕也是不妥,不如幾日後,待廣順行之案重審判下,你再靜觀其變,好好思考該如何行止。」

  「夫子,你沒有聽懂嗎?等到那時候就已經來不及,李大人就已經被抓走啦!」杜虎聽不出夫子話中的委婉推托之意,沉不住氣,率先發難。

  「小少爺,別對先生無禮。」綻梅握緊了杜虎的手,向他緩緩搖頭。

  杜虎不悅地別過臉,哼了一聲。他很尊敬夫子,但他更喜愛李大人呀!

  綻梅心中一陣忖度思量,只覺宋賢說的話也並非毫無道理。

  她認識的權貴人物僅有當初的唐家老爺、小姐,還有姑爺周萬里,這三人眼下都是不會幫李玄玉的了,而御史大人尹大人又已辭官……

  念及御史大人,綻梅忽又想起,中秋那日,御史大人曾言,霽陽縣治理有成,李玄玉應當邀功以求晉陞,然,如今邀功不成,將功抵罪成嗎?御史大人還說,有人因著作有功或是進貢有功從縣令升為郡守,那……

  「先生,你素來關心國事,對地方之事也十分明了,可否請您不吝賜教,替綻梅列出幾項李大人治理霽陽縣有成的治績,綻梅手上尚有李大人的著作,或許綻梅能帶著這些物事,尋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幫忙。」

  「綻梅姑娘,這萬萬不成。」宋賢搖頭擺手,連忙撇清關係。「你想為李大人陳情,這陳情狀我可寫不得,李大人身為堂堂一縣縣令都能被論罪摘官,我一介草民,家中尚有妻兒——」

  「先生勿要擔心,綻梅字雖寫得不好,但會寫字,不如請先生口述與我,先生不必擔心字跡暴露,若有萬一,綻梅也絕不會牽連先生。」

  「綻梅姑娘,這、我……」唉,姑娘言之鑿鑿,他又不想惹禍上身,真是令人好生頭疼。

  「夫子,你課堂上說的那啥仗義相助都是騙人的!我以後再也不來聽你的課啦!綻梅,你瞧,我就跟你說讀聖賢書無用唄!」

  「小少爺……」

  「唉、欸、綻梅姑娘,小虎子,這……」唉,他是讀過許多聖賢書,但聖賢書哪裡有說踫上這等情狀該如何是好?

  宋賢來回踱了好幾步,理智與良心各執己見,不肯相讓,最後,他歎了好幾口長氣,終於困難地做了最終定奪——

  「小虎子,你去為綻梅姑娘研墨,我們進書齋吧。」

  洋洋灑灑列了好幾張紙的,自李玄玉上任以來的霽陽縣治績、一本李玄玉編寫的農林之收、一串李玄玉給的玄玉司南佩、一支孫管事相贈的玉簪,和幾盒杜家香粉鋪裡令官夫人們趨之若鶩的鴨蛋香粉,這些便是綻梅所能想到的,或許能幫上李玄玉的所有東西。

  可沒有人願意相幫。

  自學堂書齋離開之後,綻梅回杜家,拿著這些物事,請杜大娘幫忙詢問與香粉鋪有往為的官夫人們可有人願意幫忙,杜大娘卻說她早已問過,那些官夫人們沒有人願意相助,即使原本有意願的,在回府問過夫婿之後也被斷然拒絕。

  最後,她只能跟堅持與她同行的杜虎走至縣衙,想將懷中揣著的這些物事遞交給李玄玉。她想,希望這書危難時能派上用場,保他一命,而司南佩與玉簪,他也可換了銀子,身上有些銀錢,總是好的。

  未料綻梅與杜虎才走到縣衙,卻早已被相熟的衙差們擋在門口,說是李玄玉不願相見,請他們離去。

  是公務太過繁重不願見他們?或是他猜知她已經得知,所以才不願相見?

  不論原因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折騰了半天,一切皆成幻影,她沒有法子好使,就連李玄玉一面也都無法得見。

  綻梅雙肩一垮,信步離開縣衙大門,心思紛亂,走了一段路,眼看著杜家香粉鋪就在眼前,便轉頭對杜虎說道:「小少爺,你今日隨我跑了一天也累了,我還有個地方得去,不如你先回家休息好不?」

  「不要。」

  「小少爺,你聽話。」

  「不要!」杜虎雙臂一伸,擋在她身前,橫眉豎目地瞪著她。「你想去那惡人家,求他們放過李大人對不對?不然為何你不帶上我?」

  綻梅心一驚,未料她的心思會如此輕易被杜虎識破,她確是想去廣順行周府,求小姐高抬貴手,不要為難李玄玉。

  「小少爺,沒的事。我不帶上你,自是因為天色晚了,我怕耽擱得久,再晚連城門都要關了。」

  「城門關了又如何?廣順行又不在城外,咱又不出城!」杜虎又哼了好大一聲,再度對大人這些胡謅之話感到不以為然。「李大人那日來家裡時早說啦!他說,若是他這次上京,有個什麼萬一,你一定會跑去那惡人家為他說情,低聲下氣,做牛做馬,搞不好連自個兒下半生都要賠給惡人,李大人要娘好好看著你,我也會好好看著你,我才不讓你去!」

  「小少爺……」綻梅望著心直口快的杜虎,又想起心思細膩,總要處處為她著想的李玄玉,心中一陣難受,情不自禁地啟唇說道:「小少爺,綻梅好用沒……」

  她奔走了一天,一事無成,就連心上之人一面都無法見到,綻梅胸口沉悶,忽感一陣頭重腳輕,腦子發暈。

  她蹲下身子,以手掩面,只覺自個兒已然疲累至格,萬念俱灰,想笑又想哭。她一生多舛,好不容易遇到個想相守一生之人,轉瞬又被命運作弄……

  李玄玉曾對她說,要她愛惜生命,踫上值得爭的事也得出手搏一搏,可她如今除了一條命之外又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相搏?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辦不到,她心愛之人總要接連遭難,她無能為力,什麼都幫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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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綻梅,你別這樣,你不會沒用,你雖然字寫得不好,但我知道你寫得很努力啊,那陳情狀總能找到人收,我們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嘛……」杜虎蹲到她身旁,搖著她衣袖,說到後來已在哭音,卻很認真在安慰她。

  「小少爺,我真的想不出來什麼別的辦法了……怎麼辦……」綻梅向杜虎牽唇一笑,那笑極其虛弱無奈,連杜虎見了都感到心酸。

  「綻梅,綻梅……嗚哇!」杜虎攀住她頸項,忽地在她耳邊嚎啕大哭起來。「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嘛?我們又沒做錯事,也沒做壞事,為什麼老天爺這麼不公平?!老天爺,我討厭你,你都淨拿好人開刀,沒在懲罰惡人的嘛,有膽你就劈道雷來給我看看啊!」杜虎忿忿起身,伸手指天,老天爺當然沒有真的劈道雷下來,綻梅又好氣又好笑,心情卻如何都輕鬆不起來。

  她揚眸望向杜虎,不期然見到杜虎身後的城門外,有列聲勢浩大的大隊,浩浩蕩蕩的伴著輛富貴華麗的八抬肩輿正朝這裡而行。

  綠呢大輿,官輿。

  綻梅圓目微瞠,不可置信,東城門這兒路窄偏僻,平時少有官員進出,這當真是老天爺劈下的一記猛雷。

  「小少爺,你在這裡等我。」綻梅掙脫了杜虎的手,腳步便身前衝,她一路衝上石板道,擋在輿前跪地磕頭。

  「大人冒犯,民女綻梅有冤要伸,有狀要呈。」

  「我、我也有!」杜虎有樣學樣地跟著衝過來跪下。

  「何人攔在那睡,還不快速速離開?有冤要伸找衙門去,別擋在這兒!」輿前軍爺大喝一聲,拿著長槍便要將他們架開。

  「大人,民女——」

  「哪兒來的刁民聽不懂人話?快!快走!」

  眼看著軍爺一腳就要踹下來,綻梅閉眸縮身,還不忘把杜虎摟進懷中相護。

  「怎地不前行了?前頭在鬧些什麼事?」輿前人隊之中走出一人,一道有些耳熟的男音伴隨著腳步聲走近。

  綻梅唯恐得罪了好不容易才踫上的官人,也唯恐拖累杜虎,心中七上八下,緊張地就連眸都不敢抬。

  她尚未出聲,來人倒是先開口了。

  「綻梅?」

  綻梅驚愕揚首,不敢相信自個兒眼前所見。

  「孫……孫管事?」

  「孫管事,您幫幫綻梅,幫幫李大人,姑爺被捕下獄,李大人被論罪摘官,李大人他不是存心要為難姑爺,我想找人幫李大人,可沒人願意幫我,李大人他是好人,孫管事您瞧,我這兒有李大人的治績陳狀,有李大人的著作,甚至還有城內足以上貢的香粉……孫管事,您幫幫李大人,幫幫綻梅,綻梅在這兒求您了。」

  一見是相熟之人,綻梅如攀水中浮木,恨不得能一口道盡事情原委,連忙又朝孫管事磕了幾個響頭,磕得前額都是土灰石礫,幾要流血。

  杜虎不明所以,也只得跟著綻梅猛磕頭,磕得原就心腸極軟的孫管事心生不捨。

  「綻梅姑娘,你快請起,你求的若是李大人摘官之事,我家老爺確是為此事而來。」孫管事歎了口氣,回首望了望綠呢大輿。

  輿前帳簾掀開一角,輿內之人似在探問他發生何事。

  「綻梅姑娘,還有這位小爺,你們在這兒候著,待我向我家老爺通報一聲。」孫管事回向後行,向輿內之人不知說了什麼,聽得了主子交代,又朝綻梅與杜虎這兒行來。

  「我家老爺趕了幾日路,風塵僕僕,還請綻梅姑娘與小爺先行等候,待我家老爺安頓好,稍事休息之後再與你們會面,親瞧你們帶來之物,如此可好?」

  「好,當然好,綻梅謝過孫管事,謝過大人,大恩大德,綻梅感激不盡,無以回報。」綻梅感激涕零,又是連番叩首。

  最後,孫管事領著綻梅與杜虎至城內最大家客棧的某間上房內等候。

  與其說這兒是間上房,不如說是個獨立的院落,有間有廳有院,有僕婢有小廝還有馬房,很明顯是用來接待貴客用的居所。

  孫管事說,他現今服侍的主子是當朝位高權重的大人,名為王川,至於王大人是何官餃,與孫管事離開廣順行之後,又是如何來當這位王大人的管事並沒有多加說明,如今看這排場,綻梅只覺這位王大人的確身份顯貴。

  杜虎從沒來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地方,候得久了,無聊得緊,便想東摸西瞧,才伸手想拿個案上樣式精巧的瓷壺來瞧瞧,便被一陣開門聲驚擾,嚇得手中瓷壺險些落地。

  綻梅眼捷手快地扶住瓷壺,本能便下跪賠不是。

  「對不住,王大人,小少爺生性淘氣,是我看管不周,還望王大人恕罪——」

  「起身起身,孩子調皮是天性,哪來這麼多規矩?」白眉美髯,看來身子硬朗強健的王川吉大人朝綻梅擺了擺手,問:「這位是杜家香粉鋪的小少爺吧?今年幾歲啦?」

  「過完年就九歲啦!」雖不知為何大人識得他,但王大人喚他小少爺耶,他喜歡這位王大人,杜虎瞧來喜孜孜的。

  綻梅起身望著眼前聲如洪鐘、面色紅潤的王大人,總感他有些面善,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兒見過,而孫管事說王大人是為李玄玉摘官一事而來,又是為什麼呢?

  「好了,今日已晚了,我可沒那麼閒時間可浪費,想拿什麼給我看儘管拿上來,李陳啥情、伸啥冤儘管說,老夫未必幫得上忙,當睡前故事聽聽倒還是可以。」

  綻梅聞言,便將攜著奔走一日的物事畢恭畢敬地遞交給王大人。

  五大人才垂眸望了一眼陳情狀,便不禁蹙眉發話:「這字寫得當真是不堪入目,出自誰的手筆?小少爺?」

  「回大人,是我。」綻梅有些困窘,深感此位大人雖是已有年歲,位高權重,問話行事卻十分驚世駭俗,教人好難應付。王川吉聽聞字是綻梅寫的之後就瞇了瞇目,倒是沒說什麼了,垂首翻看完手上訴狀,也不知在向誰訴說,低低歎了一聲。「一介奴婢,倒還挺有膽識愚勇,莫怪孫管事當初留你。」

  奇怪,這位王大人口中說的「留」,指的是她方才攔輿,孫管事並未驅走她之事嗎?還是另有哪樁?為何她總感這位王大人似乎早已認得她?綻梅心中有許多疑問。

  王川吉喃喃自語完,接著又打開李玄玉所著農書信手翻手,翻了幾頁放下,接著便以指醮了醮杜家名聞遐邇卻因此惹禍上身的鴨蛋香粉,湊在鼻端嗅聞,甚至還抹在手背上細瞧香粉質地。

  「的確有資格進京上貢,唉,白學了一身看貨的本事……」

  什麼白學了一身本事?這位大人越說越教她不明白了。

  「王大人?」綻梅不解地偏首一問。

  「沒事沒事,來吧!跑說說那位周家大爺在你們香粉鋪裡鬧了什麼事?」王川吉大人手撫美髯,語重心長地道。

  他不願吐露真實姓名,還要素來服侍他的孫管事幫他隱瞞身份,便是因為他想細聽從頭,不願別人因他的身份對他有所保留。

  不肖子孫,當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依律該如何辦,便如何辦吧!王川吉喟然長歎,靜聽綻梅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霽陽縣衙外,今日一早便是萬頭鑽動,人聲鼎沸。

  廣順行一案要開堂重審,霽陽縣縣令要摘官,衙內站著幾名來為李玄玉摘官的摘印官,來重新開堂重審的郡守,和即將上任為霽陽縣令的新任官員;而衙外也停了幾頂官輿,站許多名軍爺,擠滿了聞風趕來的百姓。

  綻梅一早便與杜虎候在衙門之外,苦等著王川吉王大人現身,但左等右盼,都沒見到王大人身影,最後綻梅只得抱著杜虎,千辛萬虎地擠到人潮最前頭,想一探衙內景況。

  沒相到才往公堂之內望去一眼,綻梅的眼眶鼻子立時便都酸了。

  李玄玉依舊一身樸素灰袍,沉穩淡定地立於公堂之內,官服官帽整齊地迭放在案旁,其上還置著官印,見幾名長官來,神色平淡無波,從容凜然。

  李玄玉越冷靜,綻梅便越感到難過,她傾心的男子一身傲骨,即便為小人所害,仍是無所畏懼,她好心疼他,也好敬佩他,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握著腰間司南佩之手越收越緊。

  「卑職李玄玉見過幾位大人。」李玄玉極為有禮地對著幾位到來的大人們抱拳作揖。

  「李玄玉,本官今日奉為摘印官,特來發文免職,執行交接,公文在此。」摘印官走向前,將手中公文遞交給李玄玉。

  李玄玉接過公文,謝過大人之後,便將公文隨手擱在案上。「這兒是霽陽縣縣令印信和庫銀賬目,還請大人點交。」

  李玄玉話才出口,公堂外頭便已是群起嘩然——

  「李大人做得好好的,怎地卻要被摘官?」

  「就是說啊!廣順行案子明明也判得好好的,做啥又要重審?還來了那麼多位大人?需要這麼勞師動眾嗎?」

  「是啊是啊!我瞧一定就是惡人用了什麼法子,非要叫好人難受,果真是官官相護,天道不彰,哼!咱們就在這裡看著,李大人是好人,誰要為難他,我便跟誰拚命!」

  「對,沒錯!跟他拚命!」

  幾名百姓們挽起袖子,圍在公堂公頭,情緒激亢。

  「外頭吵鬧些什麼啊?通通給我安靜!」摘印官大喝,又道:「李玄玉,這兒還有丞相命令,你跪下聽令。」

  李玄玉撩起袍擺,正欲屈膝下跪,猛一抬眸,視線卻與正抱著杜虎的綻梅相凝。

  綻梅來了?是何時來的?他怎地沒有發現?被她瞧見了他如此狼狽的模樣,她可還傾慕他?

  他與她眸光相對的這一瞬,四周的喧囂擾嚷彷彿都停了。

  綻梅身著青衫布裙,正如他們首次相見時的模樣,她圓圓的眼兒亮澄澄,望著他的臉容恬靜秀麗,總令她心湖生波。

  李玄玉靜靜瞅著綻梅,綻梅也靜靜地回望著他,兩人相對無語,聽不見週遭聲浪嘈雜,相適不知期,此刻只想將彼此容顏深印心底。

  忽地,綻梅將杜虎放下,將他予她的司南佩從腰間解下,高舉在胸前,明明眸中有淚,唇邊卻綻放無雙笑靨。

  辟邪、正身、正己,他不悔,她亦無悔。

  李玄玉明白她的心意,朝她緩緩牽唇一笑,胸臆間卻塞滿惆悵。

  廣順行一案發展至此,他自認問心無愧,雖感遺憾,卻並無後悔,只是,苦了說要候著他的姑娘,她說她不嫁人,她拿著他的司南佩,若是此生緣盡,不知來世可否再相會?但願姑娘忘了他,尋得一生所托,但他又怎能忘得了姑娘?

  李玄玉心中悵然,下跪聽令,一見他跪下,衙外老百姓們為他喧嘩抱不平的吼聲更甚,大有要衝入堂內的態勢,教衙役衙差們阻擋得辛苦。

  李大人是親民愛人的好官,怎可被如此對待?

  查前霽陽縣縣令李玄玉,任官期間判案草率,不服上級衙門指示,秋賦遲繳,扣克糧稅,即日解送回京……外頭吵什麼吵?前縣令胡鬧,縣內百姓也是如此刁蠻,究竟有沒有人在維持安寧啊?外頭再吵的,通通給我拿了!」

  「報告大人,拿、拿不完的。」

  衙外差役不知是刻意放人,還是已然擋不住情緒激亢的百姓,衙外百生們蜂擁而上,眼看著就要暴動而起,就連杜虎的學堂先生宋賢,也領著一班士人,趕來高聲一呼——

  「李大人,您別怕,咱們隨您上京,咱們跟您後頭聲援您,教那些惡官不敢隨便亂審亂判!」

  「先生,您怎麼會……」綻梅不可置信地望著擠到她身邊來振臂高呼的宋賢。

  「綻梅姑娘,我想通啦,你字寫不好,而小虎子尚才八歲,都能為了持守正道努力至斯,我、噯,那日你們走了之後,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眼,最後內人得知原委,訓斥了我頓,說她不知該如何告訴孩兒,他們的父親飽讀詩書,卻是個貪生怕死之輩,訓得我又羞又慚,哈哈!總之,李大人,咱們來了,盤纏行囊都已備好啦,咱們同你上京!」

  「對嘛!李大人何罪之有?秋賦遲繳,那是今年秋收得遲,大人不願強逼我們納糧才會延盡的呀,這樣也要摘官?分明是強扣罪名嘛!」

  「我瞧,一定是廣順行周爺暗中使了什麼手腳,呸!銀錢財寶能收買的,不是畜生那是啥?」

  李玄玉驚愕地望著這些如此聲援他的百姓,一時心中激動,感動莫名,熱淚盈眶。他得民如此,當真是不枉此生。

  「胡鬧!胡鬧!」百姓們人多勢眾,七嘴八舌,惹得前來摘印的大人怒氣騰騰,又不敢將滿腔怒火朝百姓們發作,只得通通倒在李玄玉身上。「來人哪,上枷!」

  「上什麼枷!咱們的大人不上枷!」

  奉命枷人的差役也不知被誰一推,險些跌地,旁邊族擁而上的百姓們見機不可失,索性與差人搶奪起來,一時之間你推我打,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李玄玉,你煽動百姓,真要反是不?」摘印官被推了幾把,又被踩了幾腳,氣得吹鬍子瞪眼,破口大罵。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綻梅抱起杜虎,匆匆便往衙外奔去,四處張望,仍是沒有王大人身影,也不見王大人官輿。

  她心中一急,便找了個相熟的門口衙差問道:「差大哥,請問您,王川吉王大人到了嗎?」

  「綻梅姑娘,這哪兒有啥王川吉王大人,我連聽都沒聽過,我先進去啦,再這樣鬧下去怎麼得了?!」衙差匆匆丟下話,大步往堂內奔去。

  沒有王川吉王大人?怎麼會?是衙差大哥不識得王大人的緣故嗎?

  仔細想想,那日見王大人,雖然他乘的是綠呢大輿,但也未見他配戴印綬,然孫管事又不可能騙她,王大人明明說他會上稟朝廷,盡力相幫的,怎麼辦?這下該如何是好?

  「綻梅,你別慌,王大人來啦!」忽然,杜虎伸手往前一指,綻梅抬眸望去,便見幾匹快馬朝著這兒奔近。

  綻梅定楮一望,那映在眼前越近越清晰的白眉老丈不是王大人還是誰?

  王大人身手矯健地拉緊韁繩,縱身下馬。

  「欸,一身老骨頭了,沒想到還奔得比後頭那幾個不濟事的快,字醜的女娃娃,杜家小少爺,老夫來遲了,可沒食言。」王川吉大人翻身下馬,瞥了眼四周景狀。

  這李玄玉,區區一個小小縣令,竟能做到萬民相送,實屬不易,真沒枉費他為他連日快馬奔波,幸得霽陽城離京城不是太無,否則他今日也趕不上。

  王川吉在原地稍待了會兒,跟在他後頭陸續下馬的差役們魚貫往前,邁步走入紛亂一片的霽陽縣衙內,提聲通報——

  「御史大人周廣大人到!」

  好幾聲中氣十足的喝聲傳進霽陽縣衙內,衙內官員與百姓們皆是一愣,跟在王大人身後的綻梅與杜虎震驚之餘,也是深感奇怪地對視一眼。

  御史大人周廣大人?這是誰啊?

  這兒除了縣衙公堂內的幾名大人之外,餘下的唯一一位大人不就是王川吉王大人嗎?怎地變成周廣周大人了?而且,這名諱為何聽來有些耳熟?綻梅怔愣了會兒,而後以手掩嘴,硬生生吞下一句驚呼。

  周廣?這不就是廣順周家老太爺的名諱嗎?

  莫怪她總感周廣面善,唐雪大婚之時,她曾見匆匆見過周老太爺一面,可當時她在新房裡忙進忙出,並未與周老太爺多照面,之後,又聽聞老太爺深居在周家別苑,綻梅幾乎沒有在周家祖厝內踫過他。

  怎會如此?

  周老太爺既為新任御史大夫,他親至霽陽城,難道是要親辦廣順行孫兒之案嗎?若周老太爺是有心要辦此案,為何又不坦白對他們言明身份?

  而她與杜虎甚至還向周老太爺細說了杜家香粉鋪如何遭周萬里欺壓之事,如今李玄玉編寫的,或可救他一命的農書也在周老太爺手裡,這究竟是福是禍,是危是安?周老太爺究竟是朋友或是敵人?

  綻梅心中忐忑,胸口直跳,杜虎畢竟年幼,不懂事情利害,忽搖著她的手興奮道:「綻梅綻梅,你瞧王大人好威風,不對,是周大人,這周大人真是有趣,做啥要化名騙我們啊?化名化得也真好玩,王川吉王川吉,迭在一起寫,就變『周』啦。」

  綻梅現在並無心思琢磨杜虎話中之意,一手握緊了杜虎,一手握緊了掌心司南佩,屏氣凝神地觀望堂上動靜。

  御史大人周廣到來之後,百姓們精神一振,以為有可告御狀可伸冤的大人來了,而堂上幾名官員們在長官面前也不敢造次,紛亂情狀陡歇,一時之間竟是鴉雀無聲,自動自發地在御史大人與李玄玉之間讓出一條道來。

  御史大人邁步走到李玄玉身前,問道:「你就是李玄玉?」

  「是,草民李玄玉見過御史大人。」

  「李玄玉,聖上有口諭給你,你跪下接旨吧。」

  「草民接旨。」李玄玉恭敬下跪,望著他的綻梅心中又驚又怕,唯恐入耳的是壞消息,一顆心懸吊得七上八下。

  「李玄玉,朕意欲南巡,你多番上折阻撓,不明朕這苦心,朕雖氣你不解君意,卻能諒你體民之情,此次你被摘官押解之事,御史大夫已查明原委,稟告於朕,國有綱紀,你擅自主張,延遲賦稅之期本是不該,然如今朝野結黨積弊已久,正需要如你一般能直言敢諫之人為朝廷親效力,朕現下便罰你戴罪立功,封你為霽州刺史,秩六百石,巡行郡縣,以下治上,治官不治民,另,為免你位卑權大,聯姻結黨,朕命你僅能與庶民奴婢通婚,子孫三代不能出仕為官,盼你能心無旁騖,善行監察之責。」

  御史大人周廣一氣呵成地說完,語畢之後,公堂內外之人皆是面面相覷,絲毫不敢作聲。

  刺史?以下治上?那麼,李大人究竟是被陞官還是被貶官了?

  為了善行監察之責,不能聯姻結黨,僅能與平民賤民通婚,子孫三代還不能出仕當官?這究竟是獎還是罰呀?怎麼聽來有些不妙?

  「李玄玉,還不快謝恩?」周廣清了清喉嚨,揚聲道。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玄玉叩首謝恩,驚愕且驚奇,不明事情怎會有如此急轉直下的發展,卻深感皇恩浩蕩。

  他由下治上,廣順行一案便無法被郡守隨意輕判,杜虎與杜大娘不用另尋安身之處,受害的店家也不用擔心受怕,壞人能依法論處,當真是大快人心。

  綻梅望著李玄玉,雖不知李玄玉對這樣的結果是感到喜還是感到憂,但她如今聽得李玄玉無事,不須被摘官,還被封了官,心頭便感輕鬆。

  有無官街並不重要,官位高代更如浮雲,只要李玄玉平安便好。

  他無事了,真的無事了,綻梅心中再三重複這個好消息,連日來緊繃著的心緒一鬆懈,淚花在眼眶裡悄悄打轉。

  「綻梅,周大人說的話我聽不懂,你快告訴我,李大人沒事了嗎?還得上京嗎?」

  「李大人無事了,沒被摘官,還被封了官,至於上京……綻梅也不明白現下是如何景況。」

  才提及,不甚相信此事竟有如此發展的摘印官便吶吶問道:「御史大人,至於李玄玉押解回京一事……」

  周廣二話不說地賞了他一記大白眼。

  「都官拜刺史了,還押解回京?來人哪!整理公堂,該列席的列席,該傳的傳,廣順行一案,既然郡守大人親自要審,李刺史,你與我在旁聽審。」

  「這……」拿了周萬里與唐家許多古玩寶貝,本想隻手遮天的郡守大人頓時汗涔涔而淚潸潸。

  一個是他的頂頭大人,一個是在他之下、卻能監察彈劾他的下屬,他、唉……眼下他還怎麼能偷天換日?

  該怎麼審,便怎麼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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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廣順行一案,審了整整一日,最後維持原判。

  御史大夫周廣周大人並未縱溺孫兒,大義滅親之舉獲得霽陽縣民上下一致的愛戴與敬佩,衙外歡聲雷動,李玄玉陪同著周廣走出霽陽縣衙時,百姓們甚至還在石板道旁列了好長一段人隊恭送周廣。

  行至廣順行前,周廣抬眸望著招牌上「廣順行」三個大字,腳步沉重地停下,轉頭對李玄玉道:「李刺史,你莫名其妙被摘了官,又莫名其妙被封了官,此時心中想必有許多問題要問老夫吧?」

  「是。」李玄玉抱拳一揖,回話恭敬:「今日之事有許多關節,卑職直到現在仍是想不明白。」

  「哈哈哈,我瞧你一臉茫然,便知你一定百思不解,老夫現下便好人做到底,在此為你解惑了吧。」

  「卑職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於是周廣便一五一十地詳述了他當年因不滿外戚擾政,憤而離開朝廷之後,是怎地在商場上一展抱負,還說,他本以為孫兒周萬里已成大器,於是便逐漸退出商場,暗中協助聖上巡撫地方,搜集罪證,打擊外戚豪紳,卻沒想到周萬里一掌實權之後態度丕變,就連他留在廣順行內的孫管事也遭強硬辭退。

  周廣說,唐府與太后關係不親,他從未想過他的孫兒會因為與唐家聯姻變得驕矜跋扈,沒料到,他還是看走眼了。

  最終,周廣歎了好長一聲,拍了拍李玄玉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李刺史,你我再度出仕,乃是因為聖上此時需要剛正不阿之人,不是左右逢源之輩,你的恩師尹尚善,便是因為明白了這點,所以才選在此刻辭官的。」

  是啊,他的恩師在官場上打滾久了,總希望官途一路順遂,希望誰也不要得罪,嚴格來說,恩師這麼想其實也沒有錯,只是,他不是聖上目前所需要的人,李玄玉心中略感惆悵。

  「卑職謹記御史大人教誨。」

  「好了,言盡於此,咱們就此別過吧。」周廣負手正要走入廣順行內,忽地念及了什麼,又倏地旋身,從懷中摸出幾張迭得方正的紙遞交到李玄玉手裡。

  李玄玉不知周廣給他此物是何用意,也不知能否打開,只能不明所以地望向周廣。

  「這女娃娃之前在府裡被誣陷偷簪的事兒,我早聽孫管事告訴我了,她當真是膽大得很,也不曉得問誰,費勁寫了你二十幾條治績,字醜得緊,卻帶著你的農書,拖著了孩子,就這麼從路邊衝出來攔我大輿,又跪又磕,只求我聽她幾句,李刺史,聽說上回偷簪之事是你幫了她,這回倒是她幫了你,若沒那冊讓聖上讚譽有加的書,恐怕我再如何為你美言,聖上都聽不入耳。」

  李玄玉一愕,匆匆將手中紙打開細瞧,那一字一劃,當真是寫得極為用力艱辛,綻梅沒有習過字,她只讀得懂一點,他教她的時間並不才,她到底是哪來這些彷彿用也用不盡的勇氣,為人拼也拼不完的氣力?

  她怎麼敢?她怎麼敢如此胡來?

  李玄玉心中情緒翻騰,手中陳狀被他捏皺,尚不及好好向周廣道別,但想舉步奔至綻梅身旁。

  周廣見他平時一副溫文儒雅,提到姑娘時卻如此慌張急迫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擺手對李玄玉說道:「去吧,美人恩重,你可莫要辜負,哪日大婚,可別忘了請老人吃喜酒。

  「是!」忘了什麼禮數,不顧什麼修養,李玄玉拔腿便奔。

  美人恩重,他怎會辜負,怎能辜負,又怎值得辜負?

  李玄玉一路奔至杜家香粉鋪,杜大娘說綻梅尚未回來,他又沿途跑過了幾家她常逗留的店舖,也未見她的身影,最後李玄玉轉回縣衙,才踏入衙內後院,便見綻梅的身影佇立當中。

  「綻梅!」李玄玉一喚,綻梅尚不及回首,便落入一個熱燙忘情的懷抱裡。

  「李大人……」綻梅被他擁得牢實,險些喘不過氣。

  明明才幾日未見,經因此番波折,卻覺已過好幾年,她螓著抵靠在李玄玉胸膛,週身被他的男子氣息籠罩,頓覺感動又心安,他平安無事,且就在她身旁,人世間還有何事,能比此事更令人感到滿足?

  「綻梅,綻梅,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姑娘,你跑去求誰教你寫狀?你還衝動跑去攔輿,若有什麼萬一該如何是好?我早告訴過你要愛惜性命,你卻為我相搏至此,你為何老是不聽我的話?老是如此亂來?你這麼傻,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李玄玉擁緊她,在她發上額際印下點點輕吻,心動情動,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血肉裡。

  「李大人,你如今無事,綻梅很是歡喜。」綻梅在他懷中淺淺地歎、滿足地歎。

  他早就成為她的牽絆,教她即使想要離這塵世而去也辦不到;她認識了他,心繫於他,便再難瀟灑,可,當真是甘之如飴……

  「你很歡喜,我卻不知曉自個兒是否當真歡喜。」李玄玉微微拉開她,凝注她秀麗臉容,「綻梅,官場險惡,今日老天爺站在我這邊,明日卻不知道站在誰那邊,我本想離開官場,與你平淡一生,如今又被封了官,我走也不成,留也為難……」

  「為何為難?」綻梅不解地仰頭望李玄玉,學而優則仕,不一直都是李玄玉的信仰嗎?

  「你這傻姑娘竟然還問我為什麼?」李玄玉不可思議地睞她,神色微惱。

  「雖說聖上有旨,令我能娶庶民奴婢,但我總想,若我孤身一人,哪天犯了錯事,要命一條也就罷了,可我若是娶了你,萬一牽連到你,萬一又要害你如同此回這般……綻梅,唉,你怎教我如此頭疼?我想與你成親,又不知該不該與你成親?我、我想照顧你,又——」

  「李大人,你不能娶綻梅的話,那我娶好啦!」李玄玉話未說完,旁邊冷不防地插入一道童音。

  一直站在這裡,卻被兩個抱在一起的大人視若無睹的杜虎又道:「我就快要九歲啦,待我長大,我會對綻梅很好很好的,就如李大人你對綻梅一樣好。」

  直到此時才驚覺杜虎一直就在身旁的綻梅登時大羞,匆匆便想從李玄玉懷抱中退開,她才略微動了動身子,李玄玉卻又摟得她更緊。

  「論年歲,綻梅算是你姊姊,怎可讓你說娶便娶。」這小子真是越為越不像話了。

  「為何不可呀?我看那誰家領養來的媳婦兒可是足足大了他十來歲。」

  「那是童養媳,不一樣。」李玄玉正色道。

  「哪裡不一樣了?你們大人啊,就是喜歡胡謅。」杜虎說著說著,又忍不住翻了個不以為然的白眼。

  「總之,綻梅不能嫁你。」李玄玉和杜虎較真了。

  「為何不能?我偏要娶,我立馬回家跟娘說!」杜虎小臉鼓嘟嘟的。

  「你不能娶,綻梅肚子裡說不准有我的娃娃了。」

  「李大人,小少爺,你們倆到底在說什麼啊?」綻梅美目圓瞠,真不敢相信自個兒耳朵聽見的,這兩個孩子性情的人,究竟在鬧些什麼呀?

  李玄玉怎麼在孩子面前提這種事?什麼娃娃?天……

  「你們別再胡說了,我要回去找杜大娘了。」綻梅耳根發燙,跺了腳便要離開。

  「不准走。」綻梅皓腕被李玄玉一把捉住,「你快告訴他,說你要嫁我,你允了我才要放。」

  「李大人……」

  「玄玉。」李玄玉真氣起來了,就連她的稱呼也要糾正。

  「玄玉,我……」

  「好,你允我了,走吧,我們現在就去跟杜大娘提親。」李玄玉拽了杜虎與綻梅各一隻手便往前走。

  「什麼?」綻梅與杜虎同時驚呼,誰問了誰?誰又允了誰?怎地如此蠻橫?

  「我已經聽見了,你允了我,我們立時成親。」李玄玉回答得面不改色,神色從容鎮定,就如同他在公堂上審案時一樣。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賴皮!」杜虎發出不平的抗議。

  「我就是賴皮。」李玄玉堅定地望著杜虎,唇角微揚。

  「可惡!你們這些可惡的大人,等我長大,我……哼!我要回家跟娘說!」杜虎甩開李玄玉的手,又是喳呼抗議了一長串,不滿的話音隨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散逸在風裡。

  李玄玉轉頭凝望綻梅,望著綻梅頰邊淺淺浮現的梨渦,與她相視而笑。

  她眸中有笑,笑中有情,而他與她交握的那隻手,兩掌相依,十指緊扣。

  忽地,李玄玉心思變得前所未有的空明,疑慮盡去。

  管他宦海漂流,管他仕途險惡,他懷中有她的錢袋,她懷中有他的司南佩,他們兩人相依,又有何懼?

  與綻梅互望了良久,李玄玉聽見自己如此問道:「綻梅,若有孩兒,我們的兒孫幾代不能出仕,你可還願意嫁我?若我哪天被貶被流放了,你可還願意跟我?我沒辦法提供你優渥的生活,不能讓你與其他的官夫人一樣穿金戴銀,你可會覺得委屈?」

  他知道綻梅不是嫌貧愛富之人,然,他卻想聽她親口說出對他的情意與保證。

  綻梅望著李玄玉羞紅了臉,抿唇沉默了許久,接著踮腳在他耳邊,吐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句子——

  「玄玉,綻梅只盼能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一生一世永相隨……」

  李玄玉聞言先是一怔,而後唇畔揚笑,再度將綻梅擁入懷裡。

  原來她聽見了?她聽見了他在她枕畔許下的諾言,並且謹記在心,予他同等的回報。

  他們是如此心意相屬,子孫能否出仕為官,生活是否優渥,這些事情又哪裡重要呢?

  情苗發長,情花綻放,只願一生一世相伴。

  一生一世,抑或是來生來世?

  與你相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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