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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感情如貴嬪上聖華宮是來告本宮一狀了。”我揚眉一笑,對上她那張溫婉無害的臉,“貴嬪你也說了,人證物證俱在,又何來栽贓嫁禍一說?”

  “如此低劣的手法,有誰會用呢?”她像是和我較上勁了,聲音暗帶諷刺。

  人到底是善變的,這樣的如貴嬪與初遇時有著天壤之別,況且在這深深宮闈中,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去指責。

  “口口聲聲說栽贓嫁禍,貴嬪可有證據?”我笑意逐漸擴散于唇邊。

  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又咽了回去,我又笑:”貴嬪莫不是胡亂猜測個人來定罪?“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覺得昨夜王后所為有欠妥當,不能聽信碧清那奴才的一面之詞便將其定罪。”其言頗有咄咄逼人之勢。

  “本宮是看證據說話。”

  “好了。”華太妃拖了好長的音將我的話語打斷,目光隱射寒光,那是直逼向我的。“這件事,就是你的錯,草率定罪,碧清被杖死,幸好沁美人被雪如救下,否則也難逃一死。所以哀家決定,重審此次小產之事。”

  我的笑依舊掛在臉上,只是多了几分冷意。悠然起身,離座于華太妃跟前跪下,后將發髻上的鳳冠取下,雙手捧至華太妃面前。

  一見此般情形,如貴嬪也離座而跪。

  華太妃的臉色有些僵硬,冷聲問:“王后這是何意?”

  “未央是六宮之主,執掌鳳印。如今未央自認沒有能力統攝六宮,故取下鳳冠交還太妃,鳳印在雪鳶宮,待命人一並交予太妃。”我的語氣很是平淡,卻惹得華太妃滿臉怒容,卻又强壓怒火不便發作。

  沉聲冷笑:“王后是在威脅哀家?”

  “臣妾不敢。”我依舊筆直的跪著,捧著鳳冠的手依舊高舉。

  她凌厲的盯著我片刻,怒火瞬間消逝,平靜的由我手中接過鳳冠,將其重新戴插在我的發鬢之上。

  濕熱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鬢角,和藹的說:“這鳳冠可不是說取便能取的,你貴為一國之母以后要多多注意。卿嬪之事就此作罷,一切按未央的意思來辦。”

  “謝母妃。”我畢恭畢敬的磕了一個頭,便由華太妃雙手托起。

  出了聖華宮,一道閃電破天划過,一場大雨接踵而來,淅淅瀝瀝的雨點卷起一陣暗塵的氣息。庭院的桂花被打落一地芬芳,配合著清晰的雨香扑面而來。

  原本走的甚急的我也因這一場大雨而放慢步伐,游走在回廊中,傾聽秋雨之聲,我的心境也平和許多。

  紫衣隨在我身后,有些擔憂的說:“娘娘,您這樣得罪太妃,不怕”

  “本宮也不想與太妃撕破臉,只是她在逼本宮。”

  “紫衣不懂,徹查卿嬪小產之事與您無關,您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我猶自一笑,將手伸出廊外,感受著秋雨的洗滌,沁涼之感傳遍整個手心。

  “卿嬪小產之事確實與本宮無關,但與另一人有關。紫衣你如此聰慧,不妨猜猜看,誰最有能力與動機殺害卿嬪的孩子。”

  紫衣低頭沉思良久,猛然仰頭,像是想到了什麼,卻不敢說。

  我便說:“此處無外人,你但說無妨。”

  “照今日情形來看,如貴嬪主張徹查此事,定然不會是她。可她這樣積極的跑來向太后告狀,不惜得罪王后您,定然是已經猜測到誰是真凶。她這樣不惜代價的想要找出真凶勢必對她有利,而今,只有除掉一個人才對她有利。”紫衣的聲音頓了頓,目光在四處遛了一圈,見確實無人便放膽子說:“湘夫人。”

  贊賞的瞥了她一眼:“紫衣果然有見地。湘夫人乃凌太師之女,而凌太師在朝堂上素來與范上卿不合,若是湘夫人在后宮倒台,凌太師便該倒台,再無資本與他爭斗朝廷."

  紫衣仿佛明白了,點點頭,目光有些黯然:”而且凌太師與楚將軍有些交情,您就做個順水人情”

  “在紫衣眼中,本宮是如此膚淺之人?”打斷她的話,我的聲音有些凌厲。

  “那娘娘您是?”

  停住步伐,立于階前,點點雨滴拍打在臉頰:“朝廷有三大勢力,范上卿控六部,楚將軍控軍隊,其勢均力敵,其次是凌太師。湘夫人若倒下,凌太師勢必要倒。凌太師是文官,到時他的勢力必定由范上卿瓜分。紫衣,你能想象那時的情景嗎?范上卿一人獨大,權傾朝野,誰能制衡的了他?所以,本宮一定要扶住湘夫人,便是穩住凌太師在朝廷的地位,后宮也不容許如貴嬪一人獨大。”

  我的几個字眼被雨水吞噬,紫衣卻已是動容的看著我:“原來娘娘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王上太妃不能理解,王上一定能理解的。”

  “他一定會理解的。”說起夜鳶,我的嘴角又浮現出淺淺的笑意,自昨夜一番真心吐露的話語,感覺離他又近了几步。

  紫衣的眼眶驀然紅起,她哽咽的說:“依稀記得當年娘娘為了殿下的安全,不惜殺掉自己的孩子來保全殿下的安危,甚至將此事隱瞞至今。三年前,為了王上的帝業甘願冷宮一年,成全王上的霸業。”

  聽她提起當初,我心下感傷,苦澀一笑。

  到如今,我已分辨不清,那時我所作的一切到底是利用居多還是感情居多。

  這就是所謂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吧。

  此次共來千楓亭賞景有我,夜鳶還有楚寰,范上卿,凌太師,如貴嬪,湘夫人。一行人隨在身后始終保持著與我們的距離,如貴嬪與湘夫人倒是一臉笑意,驚嘆的凝視這千楓亭之景。

  一路上夜鳶都執著我的手,范上卿倒是笑言:“王上與王后夫妻情深。”

  不論他這話是否出自真心,但我喜歡“夫妻情深”四字。

  那日在太后面前摘下鳳冠之事想必早已傳入夜鳶耳中,可是他信任我,並沒有加以詢問。我一直都知道,他是懂我的。倒是湘夫人看出了我對她暗中扶持,頻頻欲與我交好,卻被我冷淡的態度回絕。

  我幫她,不過是為了穩定朝綱罷了,在后宮我不喜與她們深交,若有朝一日她們出事自不會牽連于我。

  “王后娘娘?”湘夫人疑惑的又喊了我一聲。

  此時的我方回神,看著圍桌而坐的眾人皆將目光投向我,蹙了蹙眉,淡生問道:“何事?”

  凌太師面有尷尬之色,湘夫人便重新將凌太師方才所言重復:“楚將軍如今已二十有四,尚未娶親,臣妾有個妹妹凌玉,不知”試探性的問話,卻早有意想要促成這樁婚事。

  我位居王后之位,寵冠后宮。楚寰手控兵權,與范上卿勢均力敵。若是凌太師攀上了我這門親事,那勢必可以壓下范上卿的勢頭。可是他們錯了,我與夜鳶很滿意現在的形勢,兩大勢力,相互壓制,斗爭朝堂。

  “此事本宮做不了主,問問楚將軍的意思吧。”我把這件事丟給了楚寰,相信他是聰明人,能懂其中厲害。

  楚寰冷著一張臉,沉聲拒道:“天下未定,南北仍舊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臣身為大將軍,定為國效力。國未定,豈能先安家,臣謝過夫人美意。”

  凌太師笑了笑,捋了捋自己腮上那灰白的胡須:“將軍志向遠大乃本朝之幸,可成家並不影響立業,小女若有幸能得嫁給楚將軍,乃畢生之福”

  夜鳶的目光至始至終都是淡淡的,犀利的目光梭巡在凌太師與湘夫人的臉上,我的手端起白玉桌上擺放的龍井,茶香煙霧繚繞而起,扑在我的臉頰之上。正好諸位權臣都在場,是時候給他們一個警告了。

  手一顫,杯落地,破裂的尖銳之聲令眾人為之一驚,凌太師那喋喋不休的嘴也停下。

  “本宮失態了。”說罷,胃里一陣惡心的翻滾,捂著唇連續干嘔數次,夜鳶攬著我的肩,便對兩側的侍衛說:“請李御醫。”

  此時,眾人表情各異,卻紛紛透露著一抹擔憂之色,仿佛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僵硬著身子望著我。

  虛弱的靠在夜鳶懷中,探出手給李御醫診脈,他的面色凝重認真,夜鳶溫實的掌心輕撫著我的鬢角。楚寰冷冷的望著我,毫無溫度的眸子看不出在想些什麼,臉色有些蒼白。湘夫人與如貴嬪則是死死拽著手中的絲帕,緊張的盯著御醫手中那根紅線。凌太師與范上卿面色溫和,卻暗藏冷凜。

  終于,李御醫含著笑意收起紅繩,恭敬的朝我與夜鳶拜道:“恭喜王上,娘娘已有近兩個月的身孕。”

  一語既出,有人歡喜有人愁。

  在場之人皆含著笑齊聲賀道:“恭喜王上王后喜孕龍種。”

  此時的夜鳶已褪去滿臉霜容掛上喜色,唇畔上揚掩不住開心之色。在場之人皆識趣,紛紛的退下,獨留我與夜鳶在千楓亭獨處。

  其實這個孩子的存在早于半月前我便略有感應,只是一直未傳喚御醫前來診斷,我只想在一個適當的時候讓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便是一個好時機,一來借身孕之事打斷凌太師的聯姻之舉,二來讓如貴嬪與湘夫人明白我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三來給凌太師與范上卿一個警告,妄想自己的女儿能登上鳳座是不可能的。

  看著眼前那片如火的紅楓林,驕陽映射其上,闖進我眼中皆盡迷蒙一片。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環著他的腰,聲音有些凄然。

  “傻瓜。”他的吻落在我的額上,既輕且柔。

  “上天已將我們的孩子剝奪過一次,我怕這一次”

  他勾起我的下頷,直視他的雙眼,那無邊無際的深黑似要將我淹沒:“沒有人能再剝奪一次,朕決不容許。若有人敢動,朕便是賠盡江山,也要用其命償我儿性命。”

  看著他堅定鋒利的眼神,以及決絕冷酷的聲音,便像是給了我一顆定心丸,胸口的千斤頂終于落了下來:“我信你。”

  夜鳶的手掌撫上我的小腹,輕輕游移著,目光滿是疼惜的暖意。

  我能感受到他對這個孩子降臨的喜悅之情,便也能感受到當年紫衣飛鴿傳書告知他孩子被宮人謀害時,他那份痛。

  如今上天又給了我一次孕子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保護這個孩子,不能讓他受到一點點的傷害,也希望能彌補我對前一個孩子的虧欠。

  情到深處皆動容,我環上他的腰,與之四目相對,那一刻古老遠去的往事皆隨風消散。

  “從今往后,轅慕雪的心中只有夜鳶一人。”

  “慕雪。”他低聲喚我,聲音暗啞,眼底頗為動容與震撼,唇畔淡笑之下他清俊的面容那樣清晰,觸手可及。

  “從今日起,朕只有轅慕雪一個女人。朕的孩子,唯有轅慕雪一人所生。天地為鑒,君無戲言。”

  王宮之大,可我有孕的消息倒在一夜間傳開,鬧得整個王宮沸沸揚揚。皆稱王后有孕,諸位妃嬪討好的摸樣還備著珍貴的養胎補藥送我安胎。就連一向對我頗有微詞的華大妃也來探視,手中還執著一枚金鎖,說是送給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我滿懷感恩地接過金鎖后,她便露出風華絕代的笑意撫了撫鬢角:“王后你蒙得鳶儿專寵兩年,今個儿總算是懷上皇家骨肉,正好,懷胎十月你身子不便侍寢,便多給些機會與其他妃嬪。”

  聽著華大妃在此時駁了我的臉面,心中暗自生怒,卻用含笑的目光掃了眼在座看好戲的妃嬪,何時竟如此膽大,敢在我面前露出這般表情?杖著華大妃在?還是以為我懷胎十月不能侍寢便會失寵?

  “母妃所言極是,但侍寢之事不是儿臣能過問的,是由王上自己決定。”

  “鳶儿那頭自有哀家說服,未央你現在最大的責任就是保護好龍種,早日為皇室誕下龍子。”

  “儿臣遵命。”

  待華大妃與眾妃離開后,我撐著妝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紫衣見我異樣,忙上前:“娘娘,您保重身子”

  “夠了!”長袖一拂,妝台上珠翠琳琅盡數被我掃在金磚鋪成的地面,暖爐熏得內殿和暖如春,暗香縈繞如縷。

  紫衣立刻跪下:“娘娘息怒。”

  緊緊握拳,望著鏡中那張臉,不再是眸中帶冷,唇邊帶笑,一副高傲不可一世的摸樣,而是目含傷痛,容含怒氣,不堪一擊。

  轅慕雪,你到底怎麼了,短短數言而已,你就失了方寸嗎?

  我相信夜鳶,我信他。

  用力吐納一口氣,松開緊握的拳頭,豁然轉身,抬手一掠鬢發,挺直了后背,看著諸位妃嬪送來的禮品。

  “這些東西,全都扔了。”

  “是。”

  “以后我的藥與膳食,絕不許經他人之手。”忽然間我聞到殿內有一股隱隱的香氣,不像是熏爐里的香。

  我在案桌上擺放的禮品中走了一圈,目光直射向一個晶瑩剔透的翡翠玉鐲,將其把玩于手心:“這個玉鐲是誰送來的?”

  紫衣看了眼,便答:“是卿嬪送的。”

  “卿嬪?”我冷笑,將玉鐲給紫衣道:“拿去交給王上。”

  紫衣疑惑地接過,仔細打量片刻后,覺得沒什麼異樣,正想詢問,卻聞一陣隱隱的香氣由鐲內傳來。

  看她此番疑惑的表情,我問:“知道鐲子里放了什麼香嗎?”

  她搖頭。

  “麝香。”伴隨著輕哼,我笑了。如此愚拙的辦法卿嬪竟敢在我面前賣弄,她不知我自幼便陪在莫攸然身邊,在藥堆里打滾,區區麝香之味別想瞞過我。

  她這番愚蠢的行為想必是為我草率處置她小產之事而懷恨在心,若是其他事我可能會手下留情,但是她要謀害的是我的孩子,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紫衣的手一抖,怔怔地看著玉鐲,眼中滿是震驚。

  當夜蘭香閣便傳出一個消息:卿嬪蓄意謀害龍子,王上賜縊。

  近來我聽說一個消息,凌太師似乎有意與楚寰交好,多次攜二女凌雪拜訪其府邸。朝野群臣紛紛議論著兩家即將結親之事,紛紛巴結討好。

  我卻暗叫糟糕,當即便召見楚寰于雪鳶宮。

  楚寰踏入內室,挺拔的身形被直射而來的陽光照耀,籠上一層淡淡的光輝。他低著頭,就像被積雪壓彎了的修竹。

  “近來你與凌太師走得很近?”與楚寰說話,我從來不拐彎抹角,直插主題。

  “他常攜愛女前來拜訪。”聲音低低的,沉沉的,清冽的目光低垂,神色淡淡。

  “楚寰,你”我欲言又止,側首看著龍涎香屑的馥郁香氣,縹緲縈繞而起,將整個大殿籠罩。

  “臣知道王后想說什麼,可臣若與凌太師交好,定能聯手鏟除范上卿,而你的地位便能更加穩固。”他冷聲接過我未完的話。

  猝然抬頭,看著他眼睛里的野心,我冷道:“你想做下一個莫攸然嗎?”

  楚寰也仰頭,直勾勾地迎視我冷熱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為了夜鳶你會除掉我?”

  在心底冷冷抽了一口氣,滿腹的話頓時無法脫口而出,手輕輕撫上我的小腹,才咬著牙吐出一個字:“會。”

  他挺拔的身軀微微一怔,眸中含著一抹復雜的神色,里面仿佛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我看不透。

  “自始至終,臣從未想過做下一個莫攸然,臣會與凌太師保持距離,但也請王后明白,您腹中之子可以是福,也可以是禍。而楚寰能做的,只是保全自己的地位,有一日在沙場上與璧天裔正面交鋒,保全自己,作為王后朝廷的支柱。”說罷,他恭敬地朝我深深地拜了下去,那一拜,何其堅忍。“但願王上能如你這般,堅定不移。臣,告退。”

  猶如來般,無聲無息地揚長而去,他那絳紫色朝服在白晃晃的陽光照耀下,燦然生輝。庭中遍植姹紫嫣紅的月季花,開得別樣妖嬈,浮動在午后微風里的花香似能醉人。

  “但願王上能如你一般,堅定不移”

  我慵懶地倚靠在貴妃椅上回想著楚寰臨走時留下的這句話,像是隨意丟下的一句無足輕重的話,卻又像是箴言讖語的提醒。

  冰凌揉在我額頭上的手指時輕時重,將我整日來的疲累全數揉去。忽傳一陣裙裾的窸窣聲,苦澀的藥汁味扑入鼻間,我微微蹙眉,將微眯的眼合上。

  只覺苦味逼近,紫衣笑道:“娘娘您就別裝睡了,該喝藥了。”

  睜開眼,我厭惡地瞅了眼那碗黑糊糊的藥汁,起身,覆蓋自傲身的宮錦批帛滑落在地,冰凌彎腰去拾。

  “王上知道娘娘怕苦,特地命奴婢准備了蜜棗。”說罷便將一小包蜜棗敞開,擺放在案桌上,示意我乖乖喝下藥。

  冰凌撿起披帛,小心地將它重新覆蓋在我身上:“也不知李御醫安的什麼心,明知娘娘怕苦,安胎藥竟弄得這樣苦得難以下咽,難怪娘娘每日最怕的就是喝藥的時辰。”

  “李御醫可是王上的專屬御醫,當然是揀著最好的補藥給娘娘安胎,俗話不是說良藥苦口嗎?娘娘您為了這龍種,就委屈几個月吧。”紫衣用勺在滾燙的藥汁內攪了攪,置于嘴邊吹了吹,便朝我遞了過來。

  我伸手欲接過,可聞到那苦味,硬生生將伸到半空的手給收了回來,脾氣涌現:“我不喝。”

  “娘娘”紫衣無奈地嘆了口氣,正欲苦口婆心地勸我,突然一聲:“王上駕到!”紫衣與冰凌紛紛跪倒,我也起身相迎。

  他身著金章華綬的龍袍,衣角繡著騰躍云霄的金龍。他的目光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視。

  “又不聽話了。”朗朗之聲傳來,薄削唇邊猶帶笑意。

  我蹙眉沉吟,一時也不知該回什麼,猶自站在原地。他修長的指撫上我的眉心,為我撫平那淺淺的哀愁。

  低頭凝望我良久,一手攬過我的肩,另一手接過紫衣手中那依舊散熱的藥,“乖,將藥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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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太苦了。”我撇了撇嘴,向后縮了縮。

  “哪有你這樣怕喝藥的。”語氣低沉沙啞,隱有寵溺。

  “以前我生病莫攸然就從不讓我喝藥”聲音凝在口中,方知自己說錯了話。

  夜鳶沒有怒,反倒是徹底怔住,復雜的目光直迫我的眸子,唇微微蠕動,想說什麼,卻未說出口。

  看著異樣的他,只覺是因我突然提起莫攸然而起,忙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笑著從他手中接過藥,一仰頭便將苦澀的藥飲盡,口中那濃郁的苦令我擰眉,這藥真是一日比一日苦。

  夜鳶仍舊看著我,滿目的復雜轉化為疼惜:“能與我說說莫攸然嗎?”

  我一愣,詫異地看著他,而他,正目不轉睛地等著我說。

  “莫攸然,曾是我最仰慕的人。在我心中他是神。”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表現的平靜,卻還是掩不住哀傷。

  “可你卻幫朕對付他?”指尖輕輕撫上我的臉頰,語調暗啞,藏著掙扎的情緒。

  “我與莫攸然的恩情那都是過去式了,而你,是我的丈夫,我怎能容他人威脅你。”我才說完,他的吻便已覆上,挺拔的身軀與我貼合。

  冰凌與紫衣早已識趣地退下,空空的大殿上獨留下我們微微的喘息聲。

  我臉頰一熱,勾住他的頸項,回應他溫柔的吻。

  他的手由我錦袍底下滑入,撫過小腹緩緩移至胸前,掌心的溫度與灼熱使我頓時酥軟。

  “別鬧”喘息微急,微微推開他几分。

  他的唇輕輕掠過我的頸項,一路上移,含住我的耳垂,雙手仍不老實地在我胸前撫摸著。目光幽深炙熱,眼底浮動著情欲的迷離。

  “不行,會傷到孩子的”我的頭微微后仰,欲避開他的吻,他卻緊追不放。

  “朕會小心的”

  臉頰微紅,想到他當初所言:“從今日起,朕只有轅慕雪一個女人。”

  我有孕這一個月來,他真的未再召幸過任何妃嬪,時常在御書房內就寢,偶爾留宿雪鳶宮,夜夜擁我入睡。

  盯著他的眼睛,我含著笑,低聲說:“那,你要輕點。”

  腳底一空,他已將我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床幃。

  輕紗如霧般瀉下,雪帛素錦,輕帳輕舞,春色旖旎。

  腊月初,我的小腹微微隆起,怕冷的我終日待在雪鳶宮不曾出去,王上還下令我可以免去每日向太后的請安。

  我對飲食也愈發的注意,一切東西都是由紫衣親自著手准備,就連冰凌我都不大相信。或許是我太過于小心,整個雪鳶宮都有些人心惶惶。

  常聽說有孕的女人脾氣反復無常,曾經很奇怪為何會反復,現在我終于明白,因為如今的我,脾氣正是躁動火爆,更反復。

  而朝廷中的事我已無暇顧及,也不想過問,現在的我只想好好生下與夜鳶的孩子。更因為我信任楚寰,他親口說自己決不會做下一個莫攸然,所以我信他,把朝中一切事都交給他。

  而后宮妃嬪爭寵之事更不用我操心,自我有孕以來,夜鳶從未臨幸任何妃嬪,這三夫人九嬪等同虛設,她們想爭也爭不出個頭來。

  含著淡淡的笑意,撫上隆起的小腹,這里面有一個小生命已在成長,是我與夜鳶的孩子。

  可笑意才達臉上,小腹間傳來輕微疼痛,我蹙了眉,正想喚紫衣進來。小腹卻是沉沉地往下墜,猛地一陣抽搐如蛇一般蔓延開。我死死地捂著疼痛的小腹,雙腿一軟,便摔在地上。

  腹中仿佛有一雙尖銳的爪子在里面翻攪著,一絲一絲將我腹中的余溫剝去,一抹溫熱由下体汩汩而出。那瞬間,我的眼中像蒙了一層水霧。什麼都已瞧不清,看不見。

  門被人推開,紫衣一聲尖叫,慌張地跪在我身邊大喊:“來人啊,來人,請御醫,請王上”

  雪鳶宮頓時像是炸開了鍋,里里外外的奴才衝進寢宮,卻是手足無措,呆呆地凝視著我。

  “娘娘,您要撐住要撐住。”紫衣的淚水沿著臉頰滾落,哭得好不傷心。

  冰凌卻是傻傻地站在我跟前,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凝望著我的下身,雙手止不住顫抖著。

  在我失去知覺前,一雙手臂緊緊將我擁住,他的表情憤怒而急切,滿屋的奴才便紛紛跪倒。

  我顫抖地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那漸漸模糊的臉,哽咽地說:“對不起慕雪,又沒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有轅沐錦,大哥,莫攸然,楚寰,他們都在呼喚著我的名字,朝我伸出手,我只能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的掌心,掙扎與疼痛糾纏著我的心,輾轉不得脫身。

  費了極大的氣力才睜開眼,漫天的帷帳,琉璃杯,琥珀盞,金玉盤。我側首對上一雙眼瞳,里面有深深的痛惜與哀傷,他負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漢玉蟠龍的地面,長長陰影似將一切籠罩。

  四目相對,一切已是無言,我們之間的哀傷渲染著滿殿。

  “孩子,是否”后面的聲音隱遁在唇中,我的手撫上平平的小腹,那里面曾有我最珍愛的寶貝,卻在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御醫的臉上滿是哀痛,猛然跪地:“王后節哀。”

  王后節哀。

  這四個字引得我一聲冷笑。

  我猛然由床上翻坐而起,所有人都緊張地瞧著我,怕什麼?怕我會做傻事嗎?

  冰冷的目光掃過始終垂首的李御醫,我一字一句地問:“是什麼導致我小產?”

  李御醫惋惜地嘆了聲,畢恭畢敬地回道:“娘娘身子虛弱,並不適宜懷孕,所以”

  我嗤鼻:“虛弱?當初你怎未說過我身子虛弱?”

  “娘娘可記得當初您有過一次身孕,卻因一碗藏紅花的藥而流產?也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李御醫說的極為有理,可他越說的這樣堂皇,我卻越是不信,我不信這個孩子是自行流產,我不信。

  “李御醫,你可知欺瞞王上是何罪?”我的步步緊逼,引得李御醫猛然跪倒,連連道:“娘娘,臣說的句句屬實,張御醫,陳御醫也為您診過脈,您確實是身子虛弱”

  “夠了,我不信!”我突然激動而起,要衝出去,腳底卻是一軟,夜鳶一把上前將我緊緊護在懷中。

  “未央,孩子我們會再有的。”他的眼底是無盡的疼惜,話語絞著難以言語的楚痛。

  “再有?再有?”我無聲地笑著,淚水隨著我的聲音滾落,灼傷了我的臉頰,傷了心。

  “你沒聽那群御醫說,我身子虛哈哈懷再多的孩子又如何,終究是要我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喪子之痛。上天你剝奪了我的一切為何連我的孩子也要剝奪,你于心何忍?”

  看著近乎瘋狂的我,他狠狠地擁著我,似要將我揉入骨髓。眼眶隱有鮮紅的血絲,神情近乎蒼茫與絕望。

  “未央!朕要的只是你,有沒有孩子,朕不在乎,你不懂嗎?朕要的只是你。“他的聲音很高,來回響徹在大殿,似要向所有人宣布,孩子有否,他對我的情永遠不會變。

  我的尖銳與瘋狂皆因他這句話驀然平靜,狠狠抓著他胸前的襟裳,不管不顧地大聲哭著。此刻我不再是王后,只是一個痛失孩子的母親,僅此而已。

  夜鳶抱著我,不再說話,只是沉默著,任我的淚水將他的龍袍染濕。

  有他在我身邊,我會堅强下去。不會孤單,即使我不能再有孩子。

  哭累了,我便在他懷中睡去,那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次日申時才醒來。而夜鳶仍舊擁著我,雙眼卻正是緊閉,滿臉的倦容,發青的胡茬更顯憔悴。

  我仰著頭,深深地凝望著他的臉,一個帝王,能待我如此,還有何不滿足呢?

  喪子之痛,不止我,他也與我承受同樣的傷痛。

  也許是轅慕雪太壞,所以遭到報應了。

  顫抖著撫上他的臉,眼,最后落至他的唇。

  沉睡中的他一動,緩緩睜開眼,見我醒來,他淡淡地衝我一笑:“你終于醒了。”

  我問:“陪我很久了嗎?”

  他僵硬著身子擁著我坐了起來,滿臉的疲累,卻歉意地瞅著我:“竟睡著了。”

  “沒去上早朝嗎?”

  “你的身邊需要我。”

  “不要為了我,耽誤了朝政。”從他懷中掙脫,隨便踏了絲屐便下榻,為他取來龍袍,伺候他穿上。

  他任我為他著衣,目光緊緊盯著我不放。“慕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我手上的動作未停,依舊細心地為他穿衣。

  “朕,沒有保護好孩子。”

  “不關你的事,是我身子弱。”掩去心酸,為他穿好衣袍,便推著他:“兩日未處理朝政,奏折肯定堆積如山了,快去吧。”

  他順著我的力道后退了几步,目光緊緊鎖在我臉上,欲言又止。須臾,他才摟著我的肩,輕柔一吻于我眼眸之上:“好好歇息,朕處理完要事便來陪你。”

  我點點頭,目送他明黃色的身影漸漸離去,直至消失不見我才收回視線。

  驀然轉身,冷著聲喚著:“紫衣,冰凌。”

  碧檐金瀾,殿閣玲瓏,流光爍爍,入夜燈影與點點星輝參差相映。

  我凌厲的目光直逼伏跪在地的冰凌與紫衣,她們也不知是何事,故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等著我發話。

  “紫衣,冰凌,你們將昨日本宮用過的膳食菜名與御膳師傅的名單全部寫下來。”

  殿下一陣沉默,冰凌疑惑地問:“娘娘這是”

  “本宮要徹查御膳房。”我的聲音很是堅定,因為我不信,我的孩子就這樣沒了。

  “娘娘您這是何苦?”紫衣看著我的目光有些心痛:“李御醫以及張御醫,陳御醫都為您診過脈,是您身子虛弱所致。”

  “勿需多言,照本宮的話去做。”我有些不耐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們下去趕緊辦。

  “奴婢知道您喪子很心痛,可一向冷靜的您為何偏偏在此時想不開呢?您若徹查御膳房,只會搞的人心惶惶,大妃又該責難您了。”她無視我的怒氣,仍舊勸著我。

  “紫衣,你放肆!”望著紫衣堅定與我對視的目光,一向性子懦弱的她從何時起竟敢忤逆我的話,是這几年我太縱容她所致嗎?

  欲言又止的紫衣終于還是低垂下頭,與冰凌齊聲道:“是,娘娘。”

  當夜,雪鳶宮內跪了六個御廚,他們的目光是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樣無辜。

  我隨意地揮了揮手,什麼都沒詢問,首先命侍衛將他們拖下去杖責四十刑棍。頓時滿殿的御廚們哭喊著:娘娘饒命。

  一聲聲凄哀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我的心硬如鐵,也不松開,眼睜睜地瞅著侍衛將六個御廚拖下去,杖責四十刑棍后,便又狼狽地拖了回來。

  他們的唇蒼白無一絲血色,鮮紅刺目的血籠罩著他們的身后,觸目驚心。他們哀痛連連地跪伏在地,凄慘地說:“娘娘,奴才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引得娘娘如此動怒”

  冷銻他們,我攏了攏衣衫,沉聲道:“本宮不想浪費時間,你們誰先說。”

  “奴才不知說什麼呀”

  “娘娘要奴才們說什麼”

  他們的聲音一句一聲地夾雜在一起,吵的我胸口窒息悶到無法呼吸,怒喝:“近來本宮對飲食向來注意,除了御膳房的食物,沒有再碰過其他。”只要是經手他人的東西,本宮一概未動。”

  御廚們突然沉默片刻,恍然知曉我在說什麼,連連磕頭哭道:“娘娘,就是借奴才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危害龍種啊,娘娘明察,明察啊。”

  “不說實話是嗎?再給本宮拖下去打。”

  才下令,一個御廚猛然抬頭,狠狠瞪著我:“您小產,御醫已經驗過,是您身子虛弱所致,竟枉顧禮法牽連咱們一群無辜的奴才。您若是懷疑御膳里有人動了手腳,請您拿出證據,若沒有證據,哪怕您是王后,沒有權利杖責奴才。王上聖明,定然會為奴才們做主的。”

  聽他那義正詞嚴的指責,我不怒反笑,自從我登上后位,除了華大妃,無人敢對我這樣說話,何況一個小小的御廚。

  “放肆!”冰凌截了他的話語,怒斥他的言行。

  “朗朗乾坤,自有公理,並非你元謹王后能一手遮天。”他說得義憤填膺,我卻在心中暗笑他這八個字,在這人吃人的宮闈,和我說“朗朗乾坤,自有公理”,豈不好笑。

  “在這儿,本宮便是公理。拖下去。”我廣袖一揮,流金的衣抉在空中勾勒出絢麗的弧度,耀眼異常。

  侍衛領命,便拖著那名御廚下去,另五名御廚早已嚇得瑟瑟發抖,連連磕頭求饒,口中還喊著:“冤枉,冤枉”

  正在這時,宮外傳來一聲高喝:華大妃駕到!

  滿殿皆跪,我暗罵一聲,便扶著紫衣的胳膊起身,矮了矮身子行禮。

  華大妃的臉上遍布著煞氣,一雙鳳目冷冷地朝我射來。隨即將目光投放已被侍衛快要拖出去的御廚,喝道:“放開他。”

  侍衛立刻松開他的胳膊,默默地退至一旁。

  “王后每次做事都要鬧出如此大的動靜嗎?”華大妃聲音雖然溫和,卻有明顯的怒意。

  “儿臣只不過在調查一些真相而已。”我垂首,盯著他華麗鑲金的裙擺,壓抑著不耐回答她。

  “真相?”

  “王后娘娘她認定小產之事和御膳房有關。”方才那位御廚適時開口。

  “哦?”她轉身,悌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奴才御膳房王義,今日正在准備御膳,卻被几名侍衛押到雪鳶宮,王后娘娘她一字不問便先杖責奴才們四十刑棍。后認定咱們御膳房膳食有問題,要奴才們從實招來,可奴才們沒做過啊,奴才便斗膽站出來質疑王后娘娘,她卻說卻說”他在關鍵時刻突然停住,吞吞吐吐的使華大妃的臉色愈發難看,斥道:“她卻說什麼?”

  “她說,在這儿,她便是公理。”王義一字不漏地將我的話全數傳達出來。

  華大妃大怒,凌厲地瞪了我一眼:“王后,他說的可是實情?”

  我不答話,確實未曾想過一句怒言會被他當作把柄,更沒想到,華大妃竟會在此時出現。

  “哼,這后宮的公理何時變成了你元謹王后?”她冷笑地朝我步步逼來,“兩年來,你目中無人,驕橫跋扈,將后宮搞得烏煙瘴氣,本宮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現在,你杖著王上的獨寵愈發放肆了。”

  “母妃此言差矣。王上的心自始至終都只在儿臣身上,將這后宮搞得烏煙瘴氣,豈不是多此一舉?反倒是那些個想要蒙得聖寵卻無法得寵的妃嬪,母妃不去管她們,倒是跑到雪鳶宮來指責儿臣。”我冷笑,對華大妃多年的隱忍終是忍耐不住。

  “況且,王后本是六宮之主,掌管諸位妃嬪的生殺大權。儿臣說自己便是公理,何錯之有?”一聲聲的質問與挑釁,華大妃滿臉溫和的表情再也掛不住,整張臉都綠了下來。

  “未央!當真以為哀家不敢摘了你的鳳冠!”她的聲音驀然提高,尖銳地充斥在大殿,來回縈繞。

  “那大妃便試試看?”我嗤鼻一笑。

  敢說這句話,便料定了她不敢摘。

  她氣得渾身顫抖地指著我,良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而我的目光輕輕掠過華大妃,直射王義,冷聲下令。

  “膽敢忤逆辱罵本宮,拖出去,杖斃。”

  兩側侍衛為難地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華大妃,始終沒有行動。

  “聾了?”瞪了兩側侍衛一眼,他們一個激靈,立刻拖著王義出去。

  被拖出去的王義無力掙扎,只能大聲嘶吼道:“妖后,你不得好死,總有一日老天爺會收了你”

  直到那日,才知道自己在民間早已是聲名狼藉。

  直到那日,才知道自己的權勢已經大到威脅了夜鳶的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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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巨大明燭迷離搖曳,添金宮燈垂掛在白玉石柱旁,照得寢宮明如白晝,恍如瓊苑瑤台。

  冰凌與紫衣侍立左右,我端坐在妝台前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花紋,華美錦緞襯出指尖的蒼白。

  就在半個時辰前我聽聞聖華宮傳來消息,王上親臨華大妃的聖華宮,屏去左右與大妃獨處一殿許久,后隱隱傳出激烈的爭吵聲。

  夜鳶會如何看待我今日之舉呢?他是否也覺得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紫衣,本宮錯了嗎?”

  “以一個母親的身份來評判,您沒錯,但是以一個王后的身份,大錯特錯。”紫衣沒有猶豫,脫口而出。

  “冰凌倒是覺得是大妃對您過于苛刻,總是針對娘娘。就拿昨個儿王后小產來說吧,大妃未來探望,反而是在娘娘徹查御廚之時前來刁難,于理也說不通。”

  “在王后身邊待的時間久了,竟敢說起大妃的不是!”夜鳶猶如一陣風般進來,面色冷淡,一雙深眸,喜怒難辨。可他的話語中卻有明顯的怒意,極為危險。

  冰凌嚇得臉色慘白,軟軟地跪地用力磕頭道:“王上饒命,奴婢失言,奴婢該死!”

  夜鳶冷冷地掃過冰凌,冷聲道:“拖出去,掌嘴四十。”揮了揮衣袖,毫無感情地下令。

  我沒有阻止,因為冰凌所說的話足以治死罪,掌嘴四十已經是很輕的懲罰。

  靜靜地坐著,看著他屏去寢宮左右宮人,便靜靜地看著我。眼中的血絲愈發明顯,自申時離去他便處理朝政,后又去聖華宮,還與華大妃有口角。如今再到雪鳶宮,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大妃厭我,因為我得到帝王的專寵,犯了皇室大忌,況且至今也無一子嗣。在后宮妃嬪,朝中大臣,天下百姓眼中,我專擅宮闈,是善妒驕橫,獨霸君王思寵的王后。”

  他的目光依舊平淡如常,站在原地,看著我,想要將我看穿。

  “我又怎會不知專寵乃君王大忌?可我只是在守護我們彼此的誓言。你說這后宮三千,朕空設便是。我有孕那日,你說從今以后你只有我一個女人,只要我所生子女。為了誓言,我始終在堅守著,不惜背負妒后之名,我心甘情願,只要你心中有我。”

  終是因我之言而動容,他大步上前,狠狠將我揉入懷中,很緊很緊。

  “答應朕,不要再因小產之事將后宮鬧得天翻地覆。”

  臉深深地埋在他胸膛前,我哭了,卻還是點頭應允了。

  他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鬢發,沉默了好久好久才用暗啞的聲音對我說:“慕雪,夜鳶愛你,便能包容你所做的一切一切。”

  我一愣,心中百感交集,心酸突然涌上心頭。

  只聽他說:“你是否也能因為愛夜鳶,而包容我的一切?”

  “可以。”我哽咽著承諾。

  只覺他的雙臂微微一顫,更用力地將我擁入懷中,像是怕一松開我,便會永遠的失去我。

  這樣異常的他讓我覺得很奇怪,可是並未多想。

  直到那日,我才知道,他要我包容的一切,指的是什麼。

  后來的日子里,我沒有再去調查自己小產之事,因為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讓我去查,同時也慢慢接受了李御醫的說法,是我的身子太弱,並不適宜孕子。可是,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對我說,我小產之事並沒有那麼簡單。我一直反復在腦海中回憶我吃過的用過的,總覺得有個地方被我漏掉了,可是努力回想卻又是那樣理所當然,無跡可尋。

  若我的小產真的是人為所致,御醫不可能察覺不到。李御醫查錯?不可能,就算李御醫查錯,張御醫與陳御醫也不能一齊查錯。

  而我也答應了夜鳶,不再因此事而鬧后宮,我知道他包容了我很多,尤其是這次頂撞華大妃,杖死王義之事。

  可是我沒有后悔頂撞華大妃,我忍了她兩年,早厭倦了每日承受她當眾嘲諷我,給我難堪,卻還要在她面前擺低姿態的日子。

  尤其是我小產那日,她的態度讓我憤怒。

  我腹中之子是她的孫儿,不論她如何厭我,也該前來探視一番,哪怕只是做個樣子。

  既然她連個姿態都不願擺給我,那我何苦又每日對她唯唯諾諾,矮著身子去逢迎?既然撕破了臉,現在我每日去聖華宮請安之禮都免了去。

  如今的夜鳶,對我的寵愛非但不減,反而與日俱增。夜夜留宿雪鳶宮,冷落了所有妃嬪,后宮早已形同虛設。

  冬去春來,万物欣欣向榮,錦繡繁華,竟又是一年。

  夜鳶對我說,二十一歲生辰那日,他要給我一個驚喜。

  我時常纏著他想由他口中套出是何驚喜,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急煞了我。

  女人的好奇心總是强烈的,尤其是面對一個帝王口中所謂的驚喜。

  日日掰著指頭算離五月初七還有多少時日,恨不得下一刻便是五月初七。

  紫衣常會笑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她真是越來越放肆了,杖著我寵她,竟敢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若換了其他人早被我拖出去掌嘴了。

  想必只有她才會覺得我還是個孩子,這后宮所有人無不當我是毒蛇,敬而遠之——

  這樣孩子氣的你,如何做朕的王后。

  如今就連夜鳶,也不再將我當作一個孩子看待了吧。

  身著淡紫色月季紋理錦衣,走在雪鳶宮的天芳園,借園子里百花正艷的幽香掃去我滿腹的窒悶與焦躁。她常陪在我身邊為我開導,也平復了我喪子的傷痛。

  “娘娘后悔嗎?”

  “后悔?”

  “如御醫所言,娘娘是因為那次的藏紅花而導致身子虛弱,無法再孕。若再給您一次選擇,您還會再次服下?”

  我搖頭,淡淡地笑了出來:“其實本宮一直都不相信自己小產是因体虛。”如果,莫攸然在的話

  “娘娘還真是死心眼。三位御醫都是太醫院的元老,怎麼可能同時誤診呢,除非一起合著騙您。其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王上依舊如此寵愛您,絲毫未因您不能孕子而對您愛減少几分。”

  “紫衣你說什麼?”我的步伐一頓,停在一株柳樹旁,隨風飄舞的柳絮拍打在我的臉上。

  她疑惑地看著我,重復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王上依舊如此寵愛您,絲毫未因您不能孕子而對您愛減少几分。”

  “前面一句。”我猛然拽著她的雙肩,她吃痛地將眉頭一蹙,想了想才說:“三位御醫都是太醫院的元老,怎麼可能同時誤診呢,除非一起合著騙您。”

  “對,除非他們一起騙本宮。”千回百轉的思緒驀然闖入我的腦海中,對了,我一直漏掉的就是這句話。

  “不可能。李御醫是王上的心腹,張御醫是大妃的心腹。不可能有人能指使得了他們同時說謊。”紫衣搖頭否定了我的猜想。

  紫衣口中說的我又如何會不知呢?所以我一直將御醫說謊這個可能性排除在外,可今日紫衣一說便喚起了我心中的猜想我要去不可能中找尋可能。

  正欲開口,卻見遠遠一排人影朝這邊走來,待走近方看清是一股大內侍衛在園中巡視。一見我的衣著自然猜出了我的身份,立刻低頭不敢逾越看我,忙跪下行禮。

  領頭的李公公陪著笑道:“今個儿天氣好,王后娘娘又來園子里散步了。”

  我疑惑地瞅了瞅他身后的那股大內侍衛:“李公公,近來為何總有大批侍衛來回走動?”

  “娘娘還不知?”李公公先是訝異,后了然。朝我靠攏了几分,壓低了聲音說:“娘娘您的生辰就在這几日了,王上說是要大擺宴席為您賀生辰呢。那時到場的官員自然不少,為了避免出亂子,便提前命大內侍衛們四處巡視。”

  聽到這里,臉上不免露出淺淺的弧度:“那本宮就不耽擱你們了,去吧。”

  一股侍衛畢恭畢敬地由我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淺淺的清風,風中夾雜著淡淡的塵土香氣,不經意一掠頭,正好一名始終垂首的侍衛擦肩而過。我楞了片刻,轉身凝望那個背影掩埋在那股侍衛中,越走越遠。

  “娘娘?看什麼呢?”紫衣順著我的目光望了去。

  收回視線,瞧了眼紫衣,心底涌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李御醫要我每日喝的那安胎藥你那儿是否還有?”

  “沒有,李御醫每日都會按時命人送一碗的量給奴才熬。”

  “那熬過之后的藥渣是否還有?”

  “早被打掃灶房的那群奴才收了。”

  手驀然收緊,微微泛白,無從下手,從何查起?

  “娘娘找藥做甚?”紫衣看出我的異樣,輕聲問。

  “罷了,罷了。”我甩甩自己疼痛的頭,不想再繼續問下去,只想快點回家。我答應了夜鳶,不再多疑,不再將后宮攪得天翻地覆,而我,也不想再給夜鳶添麻煩。

  蘭花幽香傳遍遠近,瓊庭里暗香如縷,長長地松了口氣,好不容易才平復的心境卻在紫衣后面那句脫口而出的話語之時,僵住。

  “奴婢記起來了,娘娘小產那日的藥還在屋里,沒來得及熬,您便...”

  次日聽聞南北之戰已漸入危境,好似又有一場大戰要展開,武將們早早便被召入御書房議事,想必一時半刻也無法結束。選了這個時機,我拿到紫衣給我的藥,換上一身太監服,執著雪鳶宮的令牌說是奉王后之命出宮辦事,給了點賞錢便輕易出宮。

  這藥我仔細查過,聞過,並沒有異樣。但是我看不出並不代表這里面就沒有問題。畢竟我對藥理只懂皮毛,唯有真正的大夫才懂其中奧妙。

  雪鳶宮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稍有點動靜便六宮皆知,若是這藥中沒有問題便罷了,万一真有問題,跑了一趟太醫院,還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風波。所以,唯有我親自出宮一趟,看看這藥中是否真有玄機。

  可在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一時有些茫然,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熱鬧與那凄涼華麗的王宮有明顯的差異。

  手中捧著用絲絹包好的藥,看著前面的藥鋪,掙扎猶豫片刻便邁了進去。

  我將絲絹攤開,擺放在櫃上:“大夫,您瞧瞧這藥”

  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一邊整理著草藥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我拿出的草藥。

  “安胎藥。”

  “大夫,您瞧仔細了。”

  “名貴的安胎藥。”

  看他滿臉的不耐,我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擺放在藥邊,笑著說:“大夫,您可瞧仔細了?”

  他一見銀子,兩眼放光,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揀起藥便仔細打量著,還放在鼻間嗅了嗅:“這安胎藥由七味藥組成,樣樣名貴,卻有個共同特點,苦!”

  “對,就是苦。”我很贊同地點頭,從懷中又取出一錠銀子放在他面前:“藥性如何?”

  看到又來一錠銀子,眼中炯炯泛光:“常言道:良藥苦口。這藥雖苦卻大補。”

  “您看清楚了?除了補沒其他的不良藥效?”

  聽我此言,他又湊近几分看了看:“看清楚了,的確是安胎的良藥。”

  終于,我懸掛在心上的千斤擔子終于放下,長長地松了口氣,我慶幸是自己多疑。

  “咦?”這一聲怪叫使我才放下的心又提的老高,忙問:“怎麼了?”

  他沉默著將藥放在鼻間聞了又聞,始終不說話。我就靜靜地待在原地,屏息望他。

  “藏紅花?”良久,他不是很確定地吐出這三個字。

  僵了片刻,我才驚道:“什麼?!”

  “高明呀,這藥做得用心。”他連連嘆息:“這藥是否放了有一段時間了?”

  “五個月了。”

  “難怪,若不是放了五個月有些粉末掩藏不住,這沾在藥上的藏紅花必然讓人無法察覺。他將這藏紅花磨成微小的粉末,沾在每一味藥上。而這七味藥又是極苦,煎熬出來必定掩蓋了那微乎其微的藏紅花的味道。公公拿這藥是否有人誤服?不過不打緊,這藥量極少,只要不多服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若是孕婦連續服用一個月呢?”我几乎是從頭頂冷到腳心。

  “必定小產。”

  “若讓您去為誤服此藥而小產的孕婦診脈,您是否能診斷出她小產的真實原因是誤服這藏紅花?”

  “應該是可以的。”

  可以診斷出來?

  就是說,李御醫,張御醫,陳御醫他們聯合起來撒謊?

  我將藥收起,踹入懷中,便盲目地出了藥鋪。

  街道上的人聲鼎沸與此時的我對比起來竟是如此可笑,轅慕雪你真是傻,千算万算,竟沒有料到御醫會是謀害我孩子的真凶。而且還是三位御醫同謀。

  不,他們不會是真凶。

  那元凶是誰?

  我的心突然漏跳几拍,李御醫是夜鳶的心腹,張御醫是華大妃的心腹。

  那麼能指使他們做這件事的只有夜鳶與華大妃。

  不可能,我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當夜鳶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后那份喜悅,而且,他沒有理由要殺這個孩子。

  華大妃?驀然想到她得知我小產后的種種行為。心有些涼,真的會是她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孩子可是她的孫儿,她為何要這樣做!

  我頓時有些無措,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竟邁不出步伐。

  “讓開!讓開!”前方一陣粗狂的吆喝聲夾雜著强烈的馬蹄聲迎面而來,我回神,立刻閃身,雖然避免了橫衝直撞的馬車,胳膊卻被狠狠抽了一下。

  胳膊上的疼痛使我整個人迅速清醒了過來,望著路上擋道的人紛紛閃避著馬車,若閃得不快,皆被馬鞭抽得皮開肉綻。

  我蹙眉,這是哪家的馬車,竟是這樣囂張。

  “他凌太師的家奴真是狗仗人勢。”

  “世風日下,這凌家巴結上了楚將軍,確有資本如此囂張。”

  “哼,蛇鼠一窩。楚寰杖著元謹王后的勢力節節高升,每日門庭若市”

  “你不要命了,万一讓人給聽了去,要掉腦袋的。”

  “怕什麼,天龍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的事,我只是說出實情罷了。”

  聽著路人這般竊竊私語,我的腦袋有些懵,片刻沒有緩過神來。

  聽著百姓們討論的事儿,我心中的疑慮越擴越大,蔓延至胸口竟無法呼吸。緊緊揪著衣襟,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窒息的感覺越沉越深,越深越冷。

  我要回宮,此事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楚寰明明答應過與凌太師保持距離,為何他們口中卻說凌太師已經交好楚寰?

  而我的孩子元凶到底是誰!

  緊緊咬了唇,整理好情緒,平復心中那滾滾而起的波瀾,轉身便朝回宮的路上走去。

  望著離我越來越近的紅牆高瓦,我的心竟出奇的平靜,那種種疑慮與憤怒皆因這漸近的王宮而平靜。或許是在那深宮大院中待的時間太久,早便習慣用虛偽的笑容以及冷傲的神情面對每一件突如其來的禍事。即使是刀架在頸項上,我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容許任何人看輕的元謹王后,北國最榮耀的第一王后。

  當我掏出腰牌正准備進宮之時,竟意外碰到一行身著絳紫朝服正欲離宮的官員。我一眼就認出最前頭走的那個范上卿,我暗叫糟糕,早不碰到晚不碰到,竟碰得這樣巧。

  若是他們已經要離宮,就說明夜鳶已經與他們商討完畢?万一他此刻便去了雪鳶宮,又見不著我

  我彎著腰,將頭壓得很低很低,避免范上卿認出我來。

  終于,在他與我擦肩而過那一刻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我的身份,這才松了口氣,才轉身欲走卻聽見后面傳來范上卿一聲:“站住!”

  我一僵,被發現了?

  “你哪個宮的?瞧著如此面生?你手臂上的傷是怎麼回事?"范上卿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我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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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咬牙面對了。

  猛然抬頭,正對上楚寰一雙探究的目光,我一愣,他也是一楞,卻很快反應過來。上前扯著我的衣衫便說:“小福子,你怎弄成這副德行?”

  “楚將軍認識?”范上卿這才止步,冷聲問。

  “在王后娘娘身邊伺候的小福子。”淡淡德回了聲,又將目光冷冷的盯著我:“又賭錢了可是?瞧你這副摸樣,若是被王后瞧見定饒不了你!走,正好我也有事去見王后,你給帶個路,順便讓娘娘好好懲治你一番。”

  說完就扯著我的胳膊進宮,離開了那個極度危險的地方。

  待到安全的地方才松開了我,一路上他走的很急,根本不等我。我便也一語不發尾隨他身后,一路朝著小路繞去雪鳶宮。

  一路上來往的奴才很少,偶爾有几個宮女,一見楚寰便恭敬地行禮,根本無人注意他身后的我。所以,很容易便由雪鳶宮的偏園轉入寢宮。

  一直守候在寢宮外的紫衣一見我回來連忙迎了上來:“娘娘,你可算是回來了。”

  我將頭頂上的帽子取下,一頭烏黑的云絲如瀑般傾瀉而下,邁入寢宮,不緩不慢地說:“伺候本宮換裝。”

  接過我手中的帽子,猛然瞧見我胳膊上的傷,立刻低呼:“哎呀,娘娘您的胳膊怎麼了?”

  不答她,只是看了眼佇立在旁的楚寰“你在這侯著,本宮有話要問你,關于凌太師之事。在本宮換裝這段時間,好好考慮該如何對本宮解釋。”

  受傷的手臂紫衣用溫水洗過后便灑上金瘡藥,再用紗布緊緊纏繞了几圈固定好。隨即再為我換上金鳳朝陽的綰紗錦衣,鳳錦長裙逶迤于地,廣袖飄舉,衣抉曳若浮云。

  換裝完畢,天色漸暗,月華如水。

  珠翠環繞的宮人們早早便將明紗宮燈高挑,沿殿閣回廊蜿蜒掛起,寢宮內燈火通明,流光熠熠。

  “召楚將軍去偏殿”正待我欲召楚寰之時,冰凌竟匆匆進來稟報:“娘娘,王上朝雪鳶宮這邊過來。”

  “叫楚將軍速速由偏園離去,盡量避免遇見王上。”我將手中的鏤空鳳簪朝妝台上一放,立刻命冰凌將楚寰帶走。

  “是,娘娘。”冰凌得令立刻步出寢宮,紫衣則是不解地問:“娘娘您時常召見楚將軍王上都是知道的,也未見怪罪?而今這又是何故?”

  “那是以前了。”目光有些黯然。看著鏡中的自己,即使是香粉胭脂也難掩臉上的蒼白。今日出宮一趟,我隱隱察覺到一絲詭異,我的小產,楚寰與凌太師的走近。

  察覺到衣衫窸窣之聲,便知夜鳶已經到來,起身,望著那個身形挺直,身著玄金龍袍,廣袖靜垂身后的夜鳶,突覺他周身都籠罩著寒霜。

  站在夜鳶身后的冰凌咬著唇衝我使眼色,我心中便已了然,平復自己的心境,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瞳。

  “怎麼,朕一來楚將軍便離去了?”他盯著我,薄唇微揚,一抹嘲諷的笑意卻藏著一股肅殺之氣。

  “他不便多留。”坦蕩地迎著他的似笑非笑。

  “不便?便從偏園離去?若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用得著如此閃躲?”聲音突然生冷,我卻是低垂下頭,不語,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對他解釋最為妥當。

  他突然拽著我的雙肩,目光冷冷迫人:“想什麼,臉色這麼蒼白?朕的元謹王后向來能言善辯,今二個這樣沉默?”

  “我讓楚將軍”

  “在朕面前,不是該自稱臣妾的嗎?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他的手漸漸收攏,似要捏碎我的骨。

  “臣妾知罪。”我忍著疼痛,回道:“臣妾讓楚將軍先行離去,就是怕王上誤會”

  “誤會?”他好笑地盯著我的臉龐:“朕會誤會什麼?你們做了什麼讓朕誤會的事?”

  冰凌與紫衣猛然匍匐在地,口中喊道:“王上息怒!”

  緊咬著唇,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夜鳶,今日的一切再加上現在的夜鳶,心中有個答案似乎越擴越大。

  四目相對,沉寂良久,卻如鋒刀,剎那間穿透彼此。

  我凄然地笑道:“原來王上對臣妾的信任只有這樣一點。”

  用盡全力甩開他緊拽著我的手,我踉蹌地后退几步,走到妝台前將錦盒中的那包藥朝他扔了過去。

  “該臣妾問問王上,臣妾與楚將軍做了什麼,讓您誤會?”

  夜鳶面容冷寂地望著腳邊的藥,有片刻的僵硬,彎下身子將藥撿起。置于手心凝望良久良久

  突然仰頭盯著我,倦淡一笑,竟是冰寒刺骨。

  定定瞧了我半晌,竟一語不發地頹然而去。

  寢宮內彌漫著淡淡的瑞腦香,沉沉緲緲的輕煙如縷,剎那間有一抹蕭索的意味。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那明黃色身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終于忍不住,雙腿一軟便坐在地上,無聲地流淚。

  他臨走時的表情如利刃狠狠刺向心頭,有血滴出,卻未覺痛,只是心灰意冷,動也不能動。

  紫衣與冰凌依舊跪著,呆呆地看著這樣狼狽的我,神情復雜。

  眼眶中水霧迷漫,那絲絲心酸絞得我近乎窒息。

  “紫衣,你過來。”我的聲音很平靜,淚水漸漸止息,眼睛干涸帶著刺痛。

  紫衣匍匐前進,跪在我身側:“娘娘何事?”

  我側首附在她耳邊,用只有我與她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傳個口信給楚將軍”

  驀然間,天地變色,春末的暴雨突如其來,天際烏云如墨,忽聞一陣雷聲,閃電划過,大雨傾盆,驟雨濺得大殿上琉璃瓦雨聲淅瀝,天色昏昏。

  第七日了,夜鳶都沒有再踏入雪鳶宮一步。而那包唯一能證明我並非意外小產的藥也放在那儿整整七日。

  我一直在等他,可他為何還不來?

  難道,一句解釋竟那樣難?

  而太醫院的陳御醫在七日前莫名失蹤,宮中也有派人四處尋找,甚至盤問其家人,皆連連搖頭說是一直未歸。

  南北軍事日漸緊張,連日下來頻頻有將士出入御書房,紫衣說,夜鳶整日忙于軍務,夜夜秉燭直至深夜。

  隱約感覺到戰事迫在眉睫,若真的開戰,楚寰便能一展身手真正在戰場上與南國交鋒。若他能一戰,很有機會與璧天裔正面交鋒,我知道,楚寰多年來與莫攸然研究孫子兵法就是為了在戰場上與只一較高下,他要在戰場上名正言順地打敗他,光復黃埔家。

  可我卻聽說,這次軍事議政,夜鳶並未宣召楚寰商議。

  有許多話我很想當面向楚寰問清楚,可是現在的時機不對,我不能再見楚寰。否則,不僅害了我自己,也害了他。

  上次紫衣幫我給楚寰帶話之時,楚寰也讓紫衣給我帶了兩個字:斂,忍。

  斂,是讓我斂鋒芒。

  忍,是讓我忍小產之事吧。

  楚寰果然很聰明,我只是讓紫衣交代他秘密囚禁陳御醫,他便能猜到真實目的,又或者,他一早便知我小產之事並非意外?

  夜幕漸落,光影幽然。

  狂風大作,卷起滿庭木葉,玉階前塵土暑氣四揚,潮濕的雨意充滿了宮殿深深。大雨打在檐上劈啪作響。

  當紫衣匆匆奔進寢宮時,一身綠羅裙裳已濕了一大半。額前几縷劉海還淌著水珠,有些狼狽。

  她也未管此刻濕漉漉的衣襟,附在我耳邊輕聲道:“楚將軍讓奴婢給您帶來兩個字:大妃。”

  緊握帕子的手一僵,隨即抬起為紫衣輕拭臉上殘留的雨珠,她受寵若驚地看著我。

  我仿若沒看見,依舊認真地將她臉上的殘珠拭去,看著紫衣那張蒼白秀氣的臉,我的嘴角不禁勾勒出淺淺的弧度。

  “娘娘奴婢自己可以。”她僵在原地,想拒絕,卻又不敢動,只是呆呆地任我為她將臉上的殘珠全數撫去。

  “你跟在我身邊五年了吧,辛苦你了。”算算日子,時光竟一晃就是五年,記得那年大哥万箭穿心,我便被送至鳶王府,伺候在我身邊的便是冰凌與紫衣,猶記得紫衣總是唯唯諾諾,性子內向,卻聰慧過人。卻沒想到,這樣一個膽小的丫頭會呆在我身邊整整五年,成為我最信任的人。

  “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氣,何談辛苦。”

  我莞爾一笑,收回手帕:“在你眼中,我是什麼樣的主子?”

  “好主子。”她很認真的回答。

  “宮闈之中人皆畏我懼我,人前人后皆是逢迎著一張虛偽的面容,無人敢講真話。我不希望紫衣你也對我講假話。”

  “奴婢不知其他奴才如何看娘娘,但是奴婢對娘娘所說的每一句話皆出自真心。記得第一次在鳶王府見到娘娘時,您站在細雨霏霏的階前,遙望著浮云慘淡的天空,目光很悲傷,很遙遠,很空洞。那是奴婢就開始默默注意您,雖然您總是冷著一張臉,但是奴婢對您卻不害怕,只是很想親近您,想讓您笑一笑,因為您太孤單了。直到那一夜,看著您痛苦地翻滾在榻上,血,染紅了被褥,觸目驚心。您可知道,奴婢當時多麼佩服您的勇氣,您為了殿下竟能犧牲至此”說到此處她的眼眶已經泛紅,哽咽著聲音再也無法說下去。

  “錦上添花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卻只有紫衣你一人。所以本宮信你”

  聲音漸漸隱遁在唇中,后面那句“就像信自己的妹妹一樣”並沒有說出口,輕輕地衝她笑了笑。

  如今我身邊能信的人,似乎只有紫衣了。

  “替本宮梳妝。”伴隨著殿外那清脆悅耳的雨聲,我將肩上的批帛取下,朝那熠熠生輝的妝台走去。

  這几日我未踏出寢宮一步,也免去了眾妃請安之禮,獨自倚靠在貴妃椅上,常常望著緊閉的門扉出神。

  期待,期待那扇門扉敞開之后,一個明黃色身影能闖入我的眼簾。

  可是那扇厚重的門,開開合合,我在那一次次的希望中找尋到失望。

  七日的等待,等得我好生狼狽。

  “本宮,該去見王上了”軟軟地坐在凳上,由錦盒中取出花步搖,在宮燈的照射下竟是閃閃耀眼。

  琬紗素青朱裹,襯著我白皙的肌膚相得益彰,雪白鑲金絲貢錦紗罩月白。

  眉勻深黛,額貼華搖。

  紫衣將最后一縷發絲勾起,以鏤空鳳凰簪綰入發髻。

  今日我的著裝打扮色淡清雅不失高雅,比起以往的雍容華貴今日卻是少了那股子妖媚,多了几分脫俗。

  可眼中的空洞卻讓人覺得身子如此纖細單薄,蒼白的臉色平添了几分蕭索。

  “許久未見如此冰肌玉骨,顏笑脫俗的娘娘了。”紫衣艷羨地瞅著我,不免一聲贊嘆脫口而出。

  贊過后卻是輕嘆,目光凄哀而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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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魂夢斷傷別離

  朱梁云闕,聳峙冗廊。

  四下沉謐寧和,唯有私下巡邏的大內侍衛那整齊的腳步聲。

  大雨依舊,點點雨珠濺在裙角,染上一層水漬。

  鬢角的流蘇隨著我的緩步而晃動,璀璨的宮燈浮動。恍惚間憶起他曾說在我二十一歲生辰那日要給我一個驚喜。想必,現在那個驚喜我也見不到了吧。

  紫衣隨在我身側,一路上未發一語,她是個聰慧的女子,想來也應該能猜透几分。

  在御書房外兩側的侍衛恭敬地朝我行禮,頭垂的很低,兩腮的胡須蔓延了大半張臉,顯得粗獷霸氣,可身子卻略顯單薄。

  對這緊閉的門扉,我凝望了許久,遲遲未有動作。

  冰涼的指尖撫過我的小腹,嘴角勾起自嘲,不論如何,你都要給我與逝去的孩子一個交代。

  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雙手一個用力,門扉便被我推開,帶起一陣寒風,御書房內把守的几名侍衛戒備地朝我望來。

  “你們都出去,本宮有話要與王上講。”我目不斜視,淡淡地對侍衛們下令。我知道,夜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几名侍衛相互對望了一眼,隨后一齊看向龍案旁的男子,只聽一聲冷冷道:“都退下吧。”這才屏退了在場的侍衛,門扉咯吱一聲緊閉,尖銳的鉤划著我的心,隱隱有些疼痛。

  這才將目光看向那個依舊龍章鳳姿的男子,眉目間仍是淡漠夾雜著寒氣,唯有眼底的頹廢泄露了心事。短短七日未見而已,我與他之間的陌生與距離竟像是隔了七年。

  “王上可記得當初您對臣妾承諾過什麼?”對著他的眼瞳,我不拐彎抹角,不喜歡對他耍心機。“您說:若有人敢懂,朕便是賠盡江山,也要用其命償我儿之血。”

  他目光微動,雙唇緊抿,竟是為難!

  “王上知道臣妾的孩子是太后殺的。”

  他說:“慕雪,不要為難朕。”

  我笑:“臣妾想要的只是一個交代,這樣便是為難你了嗎?”

  “那是朕的母妃。”

  “您的母妃就有權利殺我們的孩子嗎?這個孩子難道不是她的孫儿嗎?”我的情緒隱隱有些波動,卻還是刻意壓低自己的聲音,不想讓御書房外的奴才與侍衛聽見,畢竟這皇家之事容外人窺聽了去,皇家顏面何存。

  “那卿嬪呢?卿嬪的孩子也是朕的孩子。”那雙眼睛,那麼妖紅深邃,卻又遮蔓不明。

  我一愣:“王上是什麼意思?”

  “朕說過,能包容你做的一切。你也答應過朕,可以包容朕的一切。”沁心的怒氣,清晰可見。眼睛最深處是不盡的凄冷蕭索。

  他的話猶如在冬日里給我全身澆上一盆冷水,原來就冰涼的身子因這盆冷水愈發冷硬,那份寒氣將我整個人凍僵,麻木地站在原地,用近乎絕望的聲音問:“你認為卿嬪的孩子是我謀害的?”

  他不說話,靜靜地坐在那儿,動也不動地看著我,眼底那昭昭的冷意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終于明白夜鳶口中所說的包容指的是什麼,原來

  魂夢斷傷別離

  朱梁云闕,聳峙冗廊。

  四下沉謐寧和,唯有私下巡邏的大內侍衛那整齊的腳步聲。

  大雨依舊,點點雨珠濺在裙角,染上一層水漬。

  鬢角的流蘇隨著我的緩步而晃動,璀璨的宮燈浮動。恍惚間憶起他曾說在我二十一歲生辰那日要給我一個驚喜。想必,現在那個驚喜我也見不到了吧。

  紫衣隨在我身側,一路上未發一語,她是個聰慧的女子,想來也應該能猜透几分。

  在御書房外兩側的侍衛恭敬地朝我行禮,頭垂的很低,兩腮的胡須蔓延了大半張臉,顯得粗獷霸氣,可身子卻略顯單薄。

  對這緊閉的門扉,我凝望了許久,遲遲未有動作。

  冰涼的指尖撫過我的小腹,嘴角勾起自嘲,不論如何,你都要給我與逝去的孩子一個交代。

  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雙手一個用力,門扉便被我推開,帶起一陣寒風,御書房內把守的几名侍衛戒備地朝我望來。

  “你們都出去,本宮有話要與王上講。”我目不斜視,淡淡地對侍衛們下令。我知道,夜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几名侍衛相互對望了一眼,隨后一齊看向龍案旁的男子,只聽一聲冷冷道:“都退下吧。”這才屏退了在場的侍衛,門扉咯吱一聲緊閉,尖銳的鉤划著我的心,隱隱有些疼痛。

  這才將目光看向那個依舊龍章鳳姿的男子,眉目間仍是淡漠夾雜著寒氣,唯有眼底的頹廢泄露了心事。短短七日未見而已,我與他之間的陌生與距離竟像是隔了七年。

  “王上可記得當初您對臣妾承諾過什麼?”對著他的眼瞳,我不拐彎抹角,不喜歡對他耍心機。“您說:若有人敢懂,朕便是賠盡江山,也要用其命償我儿之血。”

  他目光微動,雙唇緊抿,竟是為難!

  “王上知道臣妾的孩子是太后殺的。”

  他說:“慕雪,不要為難朕。”

  我笑:“臣妾想要的只是一個交代,這樣便是為難你了嗎?”

  “那是朕的母妃。”

  “您的母妃就有權利殺我們的孩子嗎?這個孩子難道不是她的孫儿嗎?”我的情緒隱隱有些波動,卻還是刻意壓低自己的聲音,不想讓御書房外的奴才與侍衛聽見,畢竟這皇家之事容外人窺聽了去,皇家顏面何存。

  “那卿嬪呢?卿嬪的孩子也是朕的孩子。”那雙眼睛,那麼妖紅深邃,卻又遮蔓不明。

  我一愣:“王上是什麼意思?”

  “朕說過,能包容你做的一切。你也答應過朕,可以包容朕的一切。”沁心的怒氣,清晰可見。眼睛最深處是不盡的凄冷蕭索。

  他的話猶如在冬日里給我全身澆上一盆冷水,原來就冰涼的身子因這盆冷水愈發冷硬,那份寒氣將我整個人凍僵,麻木地站在原地,用近乎絕望的聲音問:“你認為卿嬪的孩子是我謀害的?”

  他不說話,靜靜地坐在那儿,動也不動地看著我,眼底那昭昭的冷意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終于明白夜鳶口中所說的包容指的是什麼,原來

  “王上認定是臣妾害了您的孩子,那麼,證據呢?”

  “那個孩子朕可以不在乎,你所做的,朕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包容,所以,這次的事,你不要再追究下去。"他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

  “證據呢?”我雙拳緊握,依舊不讓步。沒有做過的事,我不會認,更不會平白無故地遭他冤枉。

  夜鳶的目光倏然間變冷:“該死的都已經死了,你問朕要證據?”

  我的臉逐漸蒼白,張了張口,几次到嘴邊解釋的話硬生生還是吞了下去。

  “不是我。”

  “那還能有誰。”他毫不猶豫地截了我的末音,我一僵,他也是一僵。

  恍惚間我又憶起那日紫衣說:“原來娘娘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王上大妃不能理解,王上一定能理解"

  而我,則是信誓旦旦地對著紫衣道:“他一定能理解。”

  原來一切都是我太自以為是,是我對我們之間的感情太過于信任。

  “原來,轅慕雪在你眼中是這樣一個人。”

  他瞅著我,眼底有微微的動容,隨即卻又那樣冷硬如鐵:“卿嬪小產之事蹊蹺,那個碧清的話也奇怪,而你卻以每人杖責八十草草了結此事。母妃要徹查此事,你卻以摘下鳳冠來威脅,你在怕什麼?”

  我又怎會不知道這樣做惹來后宮多大的非議,可是我不怕,嘴在她們身上,我阻止不了她們說。只要夜鳶相信我,我即使承受再多的流言飛語又如何?

  對這件鬧得滿城風雨的事你卻是一笑置之,不聞不問。

  我以為,你是理解我的,便沒有解釋。

  原來你只是掩去心中的懷疑,用你所謂的包容去隱忍。

  看著我的沉默,他卻誤認為是我的默認。于是便起身,繞過龍案走至我身邊,輕輕吐納一口氣,低聲說:“朕不計較,朕依舊可以包容你,也請你包容朕的母后,你不是承諾過,會包容朕的一切嗎?”

  緊緊握拳的手終于在他說這句話后徹底松開,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腦中飛速閃過無數的靈光。記得,那日我與華大妃撕破臉,夜鳶便去了聖華宮,還與華大妃有了口角,再到雪鳶宮,用冰冷哀傷的目光看著我,后來還要我包容他的一切。

  “從那個時候你就已經知道,我的孩子是你母妃所害!”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聲音脫口而出那一刻,竟是如此尖銳,響徹了御書房。

  伴隨著外邊的雨意深深,茜紗宮燈映在明黃的錦簾上。龍涎香,隱隱暗香浮動。

  御書房的門猛然被人推開,守在門外的侍衛急急地闖了進來,跪地垂首道:“王上,楚將軍求見。”

  一直冷漠的夜鳶忽而一笑,可眼中全無笑意,唯剩下那冰冷的疏離。

  “正好,今夜朕與王后,楚將軍是該好好談談了。傳楚寰。”他龍袍一揮,驀然轉身背對著我,似有決絕之意。

  那明黃的身影那樣陌生,陌生到令我害怕,仿佛他要做出什麼決定。

  難道,他真的不信任我?

  他對我的愛,僅僅因為那几句風言風語而消散?

  我無力的后退几步,卻見那名侍衛起身,像是要出去召楚寰進來,可是他卻探手摸向腰間。

  正在奇怪他的舉動,卻見一道鋒利的銀芒閃過,那是一條又細又長的劍。

  那劍如鬼魅,凌厲地逼向背對著我的夜鳶。

  千思万緒瞬間閃過,也由不得我考慮,合身便扑上前,將夜鳶推開。

  劍氣如虹,凌厲地逼向我的心髒。

  我仰首,寒氣掃過,與持劍人眼神相撞。

  他眼底詫異,竟是立刻想收回劍勢,無奈長劍出鞘,必取其命。

  他几乎是費盡全力,將劍用力一偏,避過了我的心髒,只是狠狠插在了肩頭。

  在長劍入肩的那一刻,我也認出了這名刺客,是夜翎。

  身子突然一輕,夜鳶將我攬入懷,眼中有震驚,還有不可思議。

  何止他不可思議,就連我都不敢相信,如此愛自己的我,竟會在生死一線推開夜鳶。原來,愛上一個人竟會連自己都迷失了。

  瞬間,我想起五年前,大哥何嘗不是將我緊緊攬入懷中,獨自承受那万箭穿心,保住了我的性命。

  這些年我一直對大哥留我一人獨自在世上而耿耿于懷,今日此事發生在我身上許多疑問也就釋懷了。當一個人將另一個人當作自己的生命在愛,那一刻,便能棄自己的生命于不顧了。

  可做過之后,我竟覺得自己好笑,為一個男人犧牲自己的性命,這實在是太好笑了。

  夜翎又是一劍,直刺夜鳶,身形如鬼魅。倉促間夜鳶為了護我,摟著我急退……凌厲的殺氣無不充斥包圍著我與夜鳶。夜翎的眼神是仇恨的,似要與夜鳶同歸于盡。耳邊掠過森冷的寒氣,肩上的疼痛已經讓我整個人癱軟在他身上,似乎成為他的包袱,一邊躲避著夜翎的劍還要保護我。

  其實,他可以將我推開。

  其實,他知道夜凌不會傷我。

  外邊的侍衛聞聲衝了進來,拔刀的瞬間不是砍向夜翎,而是夜鳶。

  御書房外的侍衛何時竟全成了夜翎的人,卻無一人發覺?

  猛然想起多日前在天芳園所見到的一隊侍衛,當時我便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卻因為我小產之事而忽悠了。

  可是夜翎,你為何要回來?

  王宮被破那日,我之所以放你一條生路,為的不是讓你回來行刺夜鳶,而是讓你走得越遠越好。為了仇恨,你卻再次進宮,你真的以為憑你,憑你那几個余孽就能殺得了夜鳶嗎?

  楚寰不知何時已飛身進來,長劍出鞘,寒光掠影,鋒芒畢露。瞬間,三名刺客已經死在他那快如疾風的劍下,鮮紅的血沿著刀鋒一滴一滴地滾落。

  殿外雨聲依舊,閃電破空,雷鳴陣陣。大殿頃刻間安靜下來。楚寰執劍擋在我與夜鳶面前,近二十名刺客將我們團團圍住,殺氣逼人。

  楚寰攝人的目光將滿殿一掃,竟是凄冷無比。

  我靠在夜鳶的懷中,面色早已無一絲溫度。

  夜鳶憐惜且復雜地看我,手在我臉頰上撫了撫,指尖很涼。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瞧了眼楚寰,忽然聽見夜鳶一聲輕嘆,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讓我看不懂,也不敢懂。

  “夜翎,你果然沒死。”夜鳶這句話中用的不是“竟然”,而是“果然。”

  此刻的夜平靜得讓我覺得不真實,面對這麼多刺客竟然能如此平靜,仿佛一早便預料到今晚的行刺。

  夜翎袖手一揮,將臉上那隱藏大半張臉的胡子撕下,隱有殺氣。

  “父王,母后,都是被你所害,夜翎豈會苟且偷生?”夜翎始終緊緊握著長劍,深知此刻的情形不能拖延下去,向眾人使了個眼色。眾人便舉刀砍向我們。楚寰冷笑中藏著不屑,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里。

  也正因為這份輕蔑的笑意,激怒了眾人,衝上前便與楚寰刀劍相擊。

  電光石火間,密密麻麻的大內侍衛自御書房外涌入,似乎早有准備,並不像是匆匆趕來。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切。

  不出片刻,大內侍衛已將滿殿的刺客擒住,押跪在夜鳶面前,而楚寰的刀則架在夜翎的頸項之上,那一刻夜翎便已輸了,又輸了一次。

  想必夜鳶早已得知夜翎未死的消息,也對夜翎神秘進宮行刺之事了若指掌,他根本就成竹在胸。

  而我,這個傻瓜竟去為他擋劍,多此一舉,真是多此一舉!!

  夜鳶看著我肩上的血一絲絲地溢出,即刻道:“傳御醫!”

  “不用了。”柔和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在這場驚心動魄的刺殺后傳來,那個雍容華貴的華大妃身著瑰紅色鳳袍徐徐走進,鳳冠垂下的珍珠流蘇一步一晃動,更襯得她嫵媚動人。

  范上卿緊隨華大妃身側,對著我已再無恭敬:“元謹王后,夜翎是你放走的?”

  “是”事到如今,何苦隱瞞,這一切夜鳶早便知曉。

  “不是。”就在我回答的同時,夜翎竟否認了。

  “這倒是奇怪,一人說是,一人說不是。”華大妃好笑地掃過我與夜翎,又恍然想起什麼似的“哀家倒是忘了,王后你與夜翎本就是一對,后來卻被鳶儿搶了個先。如今相互庇護也是情有可原,鳶儿你瞧瞧你的王后,做得實在不成体統。”滿口的諷刺,似乎刻意挑撥我與夜鳶的關系。

  可是華大妃,如今已不必再挑撥了,我與夜鳶的距離已經拉得很遠很遠了。

  范上卿滿臉的得意,上前一步,由袖中取出一份明黃色的奏折,跪與夜鳶面前奏道:“元謹王后晉位兩年有余,朝臣列下八宗罪請求廢后。”說罷,便打開奏折,當著眾人的面朗朗念著:“八宗罪:之一,擅寵宮闈。之二,迷惑君王。之三,把持六宮。之四,謀害宮嬪。之五,驕橫跋扈。之六,濫殺無辜。之七,惑亂朝綱。之八,勾結黨羽。”

  每聽一句,我便由夜鳶的懷中抽離一分,直到范上卿念完,我便含著笑看著楚寰。

  楚寰夜回望著我,眼中隱有悲慟,更多還是釋然。他早就預料到今日的情景嗎?

  “還有第九條,欺君之罪。”華大妃冷笑將目光投放在夜翎身上,原來我的一念之仁竟也成了一罪。而這個欺君之罪足以令我人頭落地。

  而夜鳶,自始自終卻沒有說一句話,原來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未央你兩次讓哀家摘了你的鳳冠,哀家念舊情,故而手下留情。今日你犯了欺君之罪,這個鳳冠已經不屬于你了!”她淡笑,抬手,欲取下我的鳳冠。

  “母妃!”終于,夜鳶開口了,他冷冷地盯著華大妃,濃烈的怒意與警告讓她的手僵在半空。

  肩上的血早已將我的左臂染透,雪白鑲金絲貢錦紗袖變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紅得耀眼,紅的嬌艷。

  “故念舊情,手下留情?”我猶自輕笑,狠狠地盯著眼前的華大妃,“堂堂大妃,竟買通李御醫,張御醫,陳御醫聯合起來謀害龍種,可笑,可悲。”

  華大妃的臉上頓時失了血色,卻馬上恢復:“元謹王后你倒是會演戲,哀家何故要害你的孩子?那也是哀家的孫儿。”

  她這句話促使我的笑意更大:“是啊,母妃也知道那是您的孫儿啊。”笑著笑著,我側首看著佇立在原地深深地凝望我的夜鳶。“孩子的枉死,全因我站得太高,太高。你們哪能容我生下龍種?原來,自始自終都是轅慕雪在威脅著你的皇權,原來,我們的愛情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我一步一步地后退,血一滴一滴沿著我的手臂滑入指尖,最后滴在熠熠閃光的地面。每后退一步,夜鳶便離我遠一分,而我眼眶中的淚早已彌漫了眼眸,再也看不清那個讓我再一次敞開心扉去愛的男人。

  兩側的侍衛皆因我漫無目的的后退而紛紛讓路,整個御書房的人皆將目光投向我,有悲憫的,鄙夷的,淡漠的,諷刺的

  從小就知道,當皇后就等于當棄婦。

  可自從做了夜鳶的王后,得到他的專寵,我才知道,原來做皇后不一定都是棄婦,至少我不是。

  今日,我還是難逃阿嬌子夫的命運,終于還是被他拋棄了。

  “一直相信,身無彩翼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以為我所做的一切你都懂,原來,你一點儿也不了解。你不信我,你不信我!”淚水溢滿眼眶后,終是滾落,我一揚手,將頭頂的鳳冠摘下,狠狠摔在地上。

  珠翠,朝珠,寶石,一顆顆滾落在地面,刺耳的跳動聲來回縈繞在大殿。

  我后退的步伐撞進了紫衣的懷中,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幸得紫衣緊緊扶住了我。

  她的眼中竟也閃著淚,猛然跪了下來,重重地向夜鳶磕了一個頭,哽咽道:“王上您是在懷疑娘娘對您有異心?娘娘怎麼會,王上你怎麼可以懷疑娘娘?”

  “賤丫頭,這哪有你說話的份?”范上卿上前就是一腳,紫衣猛然摔倒在地,一口血吐了出來。我心驚,想去扶她,卻見她堅强地爬了起來,嘴角隱隱帶著血跡,淚水倔强地不肯掉落,目光堅定。

  這是我所認識的紫衣嗎?她何時竟從那個膽小的丫頭變的這樣堅强?難道是在我身邊呆久的緣故?原來我的狠辣也會將人改變呢,真是害人不淺難怪,就連夜鳶都在懷疑我與楚寰對他的江山意圖不軌呢。

  她重新爬起來跪好,仰頭凝望著夜鳶,娓娓說:“今日就算是死,有些話奴婢還是要說。四年前,奴婢奉娘娘之命給您飛鴿傳書:宮人陷害,王妃小產。奴婢一直都不知娘娘為何讓奴婢給您寫那八個字。難道她不怕殿下因為悲痛而喪失斗志嗎?直到那日聽聞殿下您橫闖位處西山的副將軍軍營,力斬數百人,親取其副將首級,我才明白,娘娘的用意是激發您的斗志,若說是娘娘神機妙算,不如說她懂您。沒錯,娘娘的孩子,並非宮人所害,而是娘娘用一碗藏紅花將自己的孩子硬生生殺死在腹中。”

  突然,整個大殿靜謐無聲,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外邊的風雨伴隨著雷鳴划過,陣陣冷風襲來,卷起眾人的衣角,拂亂了發絲。

  “也許有人會說娘娘狠毒,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殺。可王上,您知道娘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您。為了您,她獨自承受了喪子之痛,為了您,她心甘情願的進入冷宮整整一年。您可知娘娘在冷宮中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嗎?多少次連奴婢都看不下去了,可是娘娘卻仍然堅持下去,表情淡淡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而她做的這一切為了什麼?是為了您的霸業,為了您的江山!”

  “一個女人做到這個地步,換來的竟然是您的懷疑。”紫衣說完這些,淚水早已淌了滿臉,那份歇斯底里的聲音不斷充斥著整個御書房。

  我則是靜靜地聽著紫衣細數我的好,冷笑。

  我有紫衣說的那麼好嗎?我真的為夜鳶做了這麼多?怎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夜鳶的目光早已動容,還有那掩藏不住的哀傷,震驚。

  “王上您專寵娘娘,您縱容地給了她至高無上的尊榮,而她也甘願背負天下人口中的“妒后”之名,可您給了她權利后,卻又要懷疑她。是奸臣挑唆,還是百姓的悠悠之口?”紫衣一語方罷,范上卿大怒,立刻吼道:“來人,將這個賤婢拖出去!”

  “范上卿,給朕退下。”他一聲怒喝。

  范上卿一驚,隨即卑謙地后退。

  沉默許久的華大妃終于斂去那一臉的怔仲,望了望我,再望望夜翎,最后吐一口氣說到:“王上,元謹王后身為一國之母竟將這個謀逆的夜翎放走,騙說已葬身火海。欺君之罪,當斬。”

  “母妃,不要逼儿臣。”夜鳶指節蒼白,那目光已如冰雪,漸透寒意。

  “鳶儿,你還未清醒嗎?要一直受這個妖女蠱惑嗎?她會毀了你的江山!”華大妃激動地喝道。

  “就是這個妖女,在朕命懸一線之時為朕擋下一劍。”他的手指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這一劍你就心軟了嗎?這丫頭鐵定是與夜翎做戲騙你的,否則又怎會只傷到肩而已。“

  突然,滿殿的官員與侍衛皆跪地齊聲道:“請求王上,誅殺妖后。”

  “你們都反了?!”夜鳶的目光殺氣漸起:“誰再敢說一句,朕便殺了誰。”

  華大妃跪了下來:“哀家請求王上,誅殺妖后。”

  夜鳶連連后退几步,不受她的禮,痛苦地再道:“母妃,不要逼儿臣!”

  楚寰便在此時,一個箭步衝上前,攬著我的腰便飛身掠出御書房。所有人一驚,忙起身,追了出去。

  我們兩一起隱入那傾盆大雨中,沁涼的雨水侵蝕著我們兩人,肩上那不斷涌出的血凝聚著雨水被衝下,隨水而逝。

  而我看到的,竟是在這黑暗漫漫大雨中隱藏的一支軍隊,領軍者是夜鳶的親弟弟,四王子夜景。竟早就埋伏好了嗎,夜鳶你真的要對付我與楚寰嗎?

  可是,我一介女流要你的江山何用?

  失望地看著正對面的夜鳶,突然間,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了意義。

  “大妃與王上忌憚的不就是楚寰的兵力嗎?何苦對付一個深處宮闈不問朝政的女子。楚寰可以放棄手中的一切任您處置,只求王上您放未央一條生路。”楚寰的手緊緊摟著我的腰際,支撐著我逐漸虛弱的身子,另一手持著長劍,戒備地掃向四周,生怕有人偷襲。

  “朕,沒有說過要你們的命。今日的一切,朕不知情。”夜鳶不顧自己的九五之尊的身份,邁步走入雨中,朝我們走來。

  “可是你不信我。”像是在對他說,又仿佛是在對自己說:“這個世上,畢竟只有一個轅羲九。”

  “慕雪!”夜鳶的目光中閃露出一抹慌張,原來,他夜會怕。

  楚寰探手將懷中的兵符取出,朝夜鳶丟去:“臣今夜來,本為辭官,未曾想到卻會目睹這樣殘忍的一幕。”

  夜鳶未伸手接兵符,只是任那十万兵權的兵符掉落在腳邊,而他的步伐夜停在那儿,不再前進。

  “放我們走,從此以后我們不會再踏入北國一步。”楚寰與面前的夜鳶相互對峙,隱約間有一觸即發的戰火。

  “王上,要斬草除根。万万不能放他們走!”夜景佇立在雨中,垂首堅定地規勸著。

  夜鳶冷凜的視線驀然轉向我,我卻側首回避,不願再說些什麼。

  累了,在后宮兩年,能支撐我斗下去的唯有夜鳶。

  突然間他對我的懷疑與不信任,竟讓我格外疲倦,不願再糾結在后宮中的是是非非。

  我終于明白,為何后宮這麼多女人喜歡明爭暗斗,原來一切只為她們心中的那個愛。而我亦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為了愛,我夜甘願沉淪在后宮不斷斗爭。

  現在,支撐我堅持下去的那個人突然先放棄了,那我又何苦再堅持下去?

  “好,真放你們走。”夜鳶突然來的一句話讓我一仰頭,對上他那平淡無奇的目光,里面很淡,很淡,看不出什麼情緒。

  終于還是決絕嗎?

  “鳶儿!”

  “王上!”

  “王兄!”

  眾人紛紛驚道,還想說些勸諫之言卻被夜鳶猛然打斷:“朕說了,放他們走。誰敢忤逆朕,殺無赦!”

  楚寰一路以輕功帶我脫離那個王宮,在大雨中我看著夜鳶與我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夜鳶放了我們,放我們遠去。

  突然間我才明白,他,已棄我。

  擔憂了五年,這一刻終于還是發生了,他將我這顆棋子踢開了。

  如今他坐擁江山,轅慕雪的存在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今夜的一切都是早早便算計好的,他要廢后,要拋棄我。

  肩上的傷痛早已麻木,唯獨剩下的只是可笑。

  轅慕雪選了一個最强的人做復仇的工具,卻也被這强者踢開了。我算到了一切,卻從沒算到自己會愛上這個强者。

  也許一對相愛的人,誰愛得多一些,那一方就必定是弱者。轅慕雪一直以為愛得多的那方是夜鳶,卻在今日才發覺,原來愛的最多的始終是我,卻是我!

  風驚暮,驟雨依舊嘯蒼天,檐花落,驚雷馳電浪滾翻。

  楚寰一路上未停歇半分,帶著我飛奔至渡口,可舉目望去竟只是蒼茫一片,無一個船家。

  岸邊風浪翻滾,我無神地凝望那蒼茫的江面,剎那間天昏地暗,若不是楚寰的手臂緊緊支撐著我,下一刻我便會無力地栽進這江面。

  楚寰環著我腰際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氣,連連后退几步,沒有支撐的我亦后退,最后與他一同跌坐在地。

  迷茫間,楚寰的臉色極為蒼白,痛苦的表情彌漫了整張臉。

  他,怎麼了?

  他捂著小腹,想要支起身子,可是掙扎數次也無力起身。臉上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臉被大雨覆蓋著,可他始終咬著牙不肯呼痛。

  這個情景,似曾相識。

  那個夜里,嗜血蠱蟲也是這樣摧殘我的身心,那份痛好几次讓我無力支撐,想要對莫攸然投降。

  可是,先投降的人是楚寰,為了我而投降。

  “你真傻。”我沙啞著嗓音,顫抖地伸出手撫上他那痛苦的臉,眼眶很酸,很澀。

  即使疼成這樣,楚寰的眼中依舊那樣冷漠,無一絲溫度。

  可誰又知道,那樣一顆心硬如鐵背負著國仇家恨的男子,為了我背叛了與莫攸然的師徒之約,為了我承受了兩年的嗜血蠱蟲之痛,為了我將兵權交還給夜鳶還帶我離開。

  漸漸的,我的意識迷蒙而去,再也看不清眼前的這個人,終于還是無力地暈倒在冰涼的雨水之中。

  轅慕雪,該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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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闕:驚天陰謀     第一章   雙棲影歸南國

  山高水深,浮云慘淡,晴光容暮。

  船頭逆水而行,潺潺水流透著甲板上的濕意,柳絮蕩漾在水波粼粼的江面上,長波浩瀚。

  我抱膝坐在一艘流光溢彩的船頭之上,沁涼的風將我散落在肩頭未理的發絲吹起,几縷擋住眼眸,迷蒙了我的視線。

  “姐姐,你們是遭人追殺嗎?落得如此狼狽。我看你肩上的上似乎很重呢,幸好包扎的及時,否則你的左手就廢了。還有那位公子,他臉色蒼白的嚇人呢,像是受了很重的傷,可是他身上卻一點傷痕都沒有”几尺之外,一名妙齡少女倚靠在船的欄杆之上用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邊絮絮叨叨。

  一身素青的羅裳迎風飛舞,襯得她身姿的曼妙與纖弱,柔媚的眼睛透露著常人難以忽視的靈氣。

  她一直都在笑,那笑很甜,並不假。

  記得兩日前我醒來之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這個女子,聽她的目前喚她叫卿萍。是她救了我與楚寰,他們的膽子還真夠大,我們這樣狼狽竟也敢救我們。不怕惹禍上身嗎?

  這兩日我大概了解到她們的身份,是一個舞班,大概由二十人組成,常周游在南北兩國的大客棧,酒樓登台表演。似乎還頗有名氣,每日都有帖子來邀請她們登台。

  舞班的主舞者就是我身邊的卿萍,而她的母親卿蘭便是這家班主。

  她的母親卿蘭對我與楚寰自始至終都沒好臉色,反而頗為戒備。畢竟我們來路不明,怕是被我們連累吧。倒是卿萍,她為了留下我們,還與她母親有過口角。

  卿萍既留下了我與楚寰,我便也安心地待下,畢竟我們真的沒有去處了。而我肩上的傷還未好,既然有個地方能給我養傷,何樂而不為?

  “姐姐,自我將你救起,還沒聽你說過一句話呢?那名公子是你什麼人,他對你好像很關心呢。可是為何這兩日也沒見你們說過話呢?”卿萍的問題似乎很多,可是我不覺得煩,因為她很干淨,她臉上的天真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了。

  她的笑總讓我覺得很舒服,並不像王宮中的妃嬪與宮人,總是帶著一張虛偽的面具對我阿諛奉承,背地里卻將我罵了不下千百次,更恨不得我死。

  “卿萍,你又在偷懶了。”卿蘭站在船尾,扯著嗓子對著卿萍斥道:“過几天咱們就到南國了,到時候有得忙了。你的驚鴻舞還不多練習几遍,到時候若是砸了老娘的場子,你就別再跳了!”

  “娘在叫了,姐姐下次我再找你聊天。”她甜甜衝我一笑,便提著裙子小步朝后跑去。

  感覺到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后趨于平靜。

  四周突然的靜謐,唯剩下潺潺水聲入耳,我不禁垂首,望著江面漣漪陣陣,我的影子被打碎,已看不清自己的容顏。

  就這樣靜坐著,呆呆地看著蕩漾的波面,好像想了很多事,卻又什麼都沒想。

  突然,一個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能這樣無聲無息形同鬼魅而來的人,除了楚寰不會有其他人。

  我以為他會對我說些什麼,可是沒有。他就這樣靜靜地伴我坐在此處,風也將他的發絲卷起,几縷打在我的臉頰上,有些疼痛。

  “你對夜鳶真的有反意嗎?”我開口了,兩日來我說的第一句話。

  “沒有。”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讓我覺得很真誠。

  “那你與凌太師之間是怎麼回事,總不能空穴來風吧?”

  “我與他一直都保持著距離,只不過老百姓不知從何得知的消息,一夜之間鋪天蓋地的流言肆意蔓延天龍城。”

  “那就是有人故意而為之,打算讓天龍城的百姓誤會,讓夜鳶起疑。”我淡淡地笑著:“所以你那夜准備辭官,消除夜鳶對你的疑心是嗎?”

  “他對我是否有疑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你是否有疑。”楚寰蒼白的容顏上閃過一抹嘲諷:“你不知,殺與不殺,只是王上一念之間。”

  “所以,你認為只要你交出兵權,讓他對你摒去戒心,他就不會在懷疑我有異心了嗎?”我側首,看著他的側臉,蒼白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依舊冷淡如霜。

  “我以為我會在那個王宮待上一輩子,有我想要守護的東西。我真傻,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對我的懷疑。我還一心想要拉衡凌家與范家的勢力,卻沒想到”我猶自笑了笑,沒再說下去,而一直遙望江面那慘淡之處的目光也收回,側首對上我的眼睛。

  他說:“局中人不自清罷了。我一直未同你說,只怕,你傷心。”

  目光一轉,避了他的視線,我沉聲問:“兩年了,很疼吧?”

  感覺到他身子剎那間微微一僵,慢慢才松弛:“我若不這樣做,你永遠不會服下那顆解藥。”

  “你就那麼肯定我會不懷疑嗎?万一我當時將那顆假的解藥吞下,你所演的戲不就被拆穿了嗎?”

  他勾起嘴角:“我們相識已經十二年了。”

  十二年,我與他竟已認識十二年了。

  多麼漫長的一段歲月,可是由他口中說出竟是這樣平淡,一語便已帶過。

  動容之處,我握起他那垂放在身側的手,笑著說:“突然間,我好懷念若然居的歲月。雖然平淡,卻與世無爭。”

  他的手一顫,卻沒有掙脫,任我握著。

  “我們去找莫攸然,讓他解了你身上的嗜血蠱蟲,我們殺了璧天裔,若有幸能活著,就回去若然居好嗎?我們回到十二年前,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隨著我的聲音起伏,他的手心也微微用力,回握著我的手。那樣緊,還帶著一絲輕顫。

  他的眸中依舊有寒光,但是周圍卻有了暖意。

  “好。”這是他回答我的。

  夜里,我與楚寰一起進入船艙內,卿萍立即蹦蹦跳跳地迎了上來,牽著我的手將我邀至飯桌前。

  舉目望去,船艙內有三張飯桌,都擠滿了人正自顧自地吃菜閑聊。女子占多數,男子不出十名,畢竟舞班跳舞的都是女子,男子也只是干些力氣活。

  我與楚寰坐在卿萍身邊,卿蘭對我們依舊不理不睬,時不時丟几個冷眼過來,我們當作沒看見。

  “姐姐你終于肯出門與我們一同吃飯了。”卿萍笑著看著我,又瞧了眼楚寰,問:“他是你的丈夫嗎?”

  “他是我哥哥,叫黃埔少寰。”想到如今的我們不便說出真名暴露身份,便用了楚寰的真名。

  “哥哥?”卿萍一聽,笑意竟愈發大,靈動的眼睛瞅了瞅楚寰,很快便收回。竟是一副女儿家的嬌羞之態,雙頰微微散紅。

  突然間我明白了卿萍為何一直要留下我們,原來她想留下的人是楚寰。

  “你們是兄妹?看著一點不像。”卿蘭明顯質疑我的話。

  我一笑:“班主好眼力,我與少寰並非親生。我們自幼便相依為命,親如兄妹。”

  “那就是青梅竹馬了。”卿蘭若有若無的瞄向卿萍,我頓時明白卿蘭這樣針對我們是因早就看出卿萍對楚寰異樣的情愫,故而想要急著趕我們走。真是可憐母親的用心良苦,換了任何人都不會讓自己的女儿喜歡上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

  “班主言重了。我與少寰自幼便是孤儿,唯有相互倚靠才能走到現在。我一直視他為兄長。”我佯裝不懂她們母女的心思,狀似無意地撇清我們的關系,不讓她們誤會。

  且不說我與楚寰本就不像她們心中所想,這個卿萍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唯有靠她們的舞班才能安全到達南國。借由這家舞班的名氣,引出莫攸然。

  我想,此刻的莫攸然定然在南國,除了那儿,他無處可去。

  卿萍緊握著筷子,似乎很滿意聽見我這番解釋,然后便轉移話題:“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驀然想起多年前在倚翠樓里,四媽媽為我取的名字,脫口道:“嫣然。”

  “嫣然姐姐。”卿萍伸出筷子,夾了一個大大的雞腿放在我碗中:’你們傷好了,要去哪儿呢?“

  我望了望始終未發一言的楚寰,回道:“我們一直是浪跡天涯,居無定所。”

  “那你們可以”卿萍才想說什麼,卿蘭立刻將她的話截斷:“我看倒像是被人追殺,傷好了就快些離開,我們卿家舞班可受不起你們的連累。”

  卿萍立刻嗔怒道:“娘,你說什麼呢。”

  “也難怪班主會誤會。我大哥向來喜歡打抱不平,愛管閑事。因而得罪了許多權貴。可是大哥他功夫好,他們拿他沒轍,就對我下毒手,想要用我來威脅大哥。”我沒有說下去,眼中閃著淚花,悠悠地垂首。

  “嫣然姐姐,你別聽娘的。你們就安心留下吧,反正就是多兩雙碗筷而已,我們卿家舞班還養得起。”卿萍探首撫著我的背脊,安慰著我。

  “卿萍!”卿蘭有些惱怒。

  “娘,你真是冷血。”

  “老娘算是白養你了。”重重一拍桌案,氣憤地拂袖而去。

  卿萍無視卿蘭的怒氣而去,反倒是好奇地問:‘方才聽說少寰哥哥他好打抱不平,那他的功夫一定很好了。”

  我笑著點點頭,暗暗踢了楚寰的腳,示意他不要像個木頭一樣坐著。

  楚寰仿佛沒有感覺到我的提醒,竟自個斟了杯酒,獨自飲盡。

  卿萍一臉崇拜地看我,眼角卻偷偷瞥著楚寰:“卿萍自幼便很佩服那些行俠仗義的劍客,自己也很想學劍,可是娘不讓,每日都逼著我練舞。”

  “那正好呀,大哥反正閑得很,可以讓他教你練劍。他的劍很快”我這邊和卿萍聊的熟絡,卻沒有發覺楚寰那張淡漠的臉愈發冷酷,酒飲了一杯接一杯,終是一句話都沒說。

  “哎,你們聽說沒?北國的元謹王后被廢,大將軍楚寰將她帶走了。”隔壁桌傳來一聲小小的議論,吸引了我與楚寰。表面雖是不動聲色,卻在側耳傾聽著。

  “元謹王后不是王上最寵愛的餓女人嗎,因何被廢?”

  “聽說有人列了八大罪狀請求王上廢的。這元謹王后真是享盡了世間的榮華,也是時候廢了。百姓對她也有諸多的怨言,整個一妒后,根本無王后之賢德。”

  卿萍倒是蹙了眉頭,極為不贊同地說:“為何得到君王專寵的女人就要被稱做妒后呢?”

  “天真啊,你說當年楊貴妃為何會被逼得在馬嵬坡上吊?不正是得到皇帝的太多寵愛,擴張了外戚的勢力,鬧得民不聊生嗎?”那名男子說的義正詞嚴。

  卿萍的臉色愈發的難看,不滿地說:“我是個女人,不懂政治。只知道,楊貴妃與唐玄宗的愛情淪為絕唱,而元謹王后與北帝的愛更是忠貞。”

  另一名男子嗤鼻一笑:“女人的眼光都是如此短淺。”

  卿萍突然扯過正黯然聽得出神的我:“嫣然姐姐,你說說看,為何元謹王后得到了專寵就一定要淪為天下人眼中的妒后?難道帝王就不能一心一意地去愛,非要三宮六院才正常?”

  看著眼前為元謹王后打抱不平的她,此刻的我倒像是一個旁觀者,從百姓的口中聽到這番言論,突然悔悟,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明知專寵乃皇家大忌,我卻守著那份誓言背負妒后之名,在不知不覺中我將自己推向權力的頂峰。而有心者自然眼紅不滿,便捏造了凌太師與楚寰交好的言論來挑撥夜鳶對我與楚寰的信任。

  任何一個君王都會忌憚我與楚寰的,若是楚寰與凌太師連成一線,那麼便會在朝廷中將范上卿的勢力連連打壓。到時候便是楚寰一人于朝中獨大,那時候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而我卻天真地要穩住凌太師的勢力不讓范上卿吞並,怕范上卿一人于朝中做大,只手遮天,影響皇權。卻万万沒想到,我這一舉動便引起了夜鳶的懷疑,以為我有心拉攏凌太師

  “嫣然姐姐?”卿萍喚了一聲,將失神的我喚了回來。

  “在后宮,愛情與權力是不能並存的。元謹王后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被廢是遲早的。”我笑著言罷,端起面前一杯酒,仰頭飲盡。

  火辣辣的酒由口中淌入喉嚨,燒得有些疼痛,可我突然喜歡上這樣的感覺。

  “北帝對元謹王后的愛並不輸于對這個江山。”一直沉默的楚寰終于開口說了今夜的第一句話。

  卿萍臉色一喜,忙問:“你怎麼知道?”

  “當北帝知道他的專寵已經威脅到自己的皇權,可他依然放縱自己在寵著她,空設了六宮,這份包容與寵愛,不是每個皇帝都能做到的."

  經過兩日的水路,我們終于抵達了南國,卿萍很纏楚寰,可是楚寰總對她不理不睬,她倒也不氣不惱,每日還是找他教她練劍。他們練劍之時卿萍總會拉著我坐在一旁觀看楚寰教她,每回她都會累得滿頭大汗,可她總是笑著倒像是樂在其中。

  坐在一旁我總會想到卿萍怎麼就忽然喜歡上了這個像木頭一樣的楚寰,他們不過認識數日,連話都沒說上几句。

  一見鐘情?

  對楚寰這個像木頭一樣的人?

  此次卿家舞班得帖在云川城最大的碧軒酒樓演出,此次原本選的是飛天舞,但是卿萍的体力支持不了飛天舞的高xdx潮二十六轉。我見過卿蘭示范過飛天舞,以一條雪白的長綾為支柱,身子輕如鴻雁,豐神楚楚,秀骨姍姍。

  那一曲飛天舞讓舞班所有人驚嘆,包括我。都被此舞深深吸引進去。卿蘭的年紀近四十,可她跳起此舞時卻將她滿身的滄桑盡斂,反倒是脫俗高貴,似一夜間年輕了十歲。一身翩翩白衣從天而降之時會讓人有一種錯覺,誤以為那是天女下凡,讓人嘆息。

  聽說卿萍學飛天舞已經三年,總是找不到那股子飄逸輕盈的感覺,至今未有突破。卿蘭也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氣惱無人繼承衣缽。

  卿萍倒是不急于求成,因為她最拿手的舞是驚鴻舞。驚鴻舞注重“鳳凰來儀,百獸率舞”的感覺,卿萍把握的非常好。可是我仍然覺得,驚鴻舞雖然柔美,卻始終沒有飛天舞來得驚艷,難怪卿蘭一直逼著卿萍學飛天舞。

  才在碧軒酒樓落腳,卿萍便拉著我的手往外跑,楚寰竟也提著劍就追了上來。

  外頭人聲鼎沸,熱鬧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皆是滿臉笑意,卿萍就像個蹦蹦跳跳的孩子穿梭在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好不開心。

  我與楚寰緩步隨在后面,感受著此時此刻熱鬧的氛圍。不自覺揉了揉左肩傷似乎好了很多,再養几日應該就能復原了。

  “還痛嗎?”楚寰在我身側,時不時伸手為我擋去來來回回衝撞的人,似怕會撞到我。

  我搖搖頭:“其實你不用整日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五年了,還有誰認得我。”又走了几步,望著不遠處那個天真的卿萍,笑著說:“你覺得卿萍怎麼樣?”

  “單純。”考慮了片刻,他說到。

  “是呀,很純真的女孩,她喜歡你呢。”我曖昧地看了楚寰,他卻面無表情地沉默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突然,他開口道:“你打算一直待在卿家舞班嗎?”

  “卿家舞班名氣大,很多酒樓都會邀請她們去表演,我們正好可以借著他們的名氣,引莫攸然出來。”

  “跟著她們便能引莫攸然出來?”

  “我要學飛天舞。”

  楚寰的步伐一頓,我的步伐卻依舊,月光深而遙遠:“飛天舞那二十六轉對不會輕功的卿萍來說很難,但是對我來說,只要學個一年半載,又或者更快只要我能登台,莫攸然必然會出現。元謹王后與楚將軍逃離北國之事,想必天下都有耳聞,莫攸然會來找我們的。”

  他大步前行便追隨上來,后隨著我緩慢的步伐而行:“你這樣登台露面會很危險,北國的某些人不會如此輕易放過你的。還有璧天裔的玄甲衛。”

  我一個側首,對上他雙眸幽深如瑰麗的黑寶石,冷中凝著擔憂。

  “可是怎麼辦呢?莫攸然晚出來一日,你就要多受蠱蟲之苦。”

  “何時你竟變得如此仁慈?”

  “只是不想欠你的。”

  他的目光閃爍著隱隱的冷意與傷痛,我刻意忽略,撇過頭望著小攤上的一排泥人。我蹲下身子望著那一排花花綠綠的童男童女,笑著抽出一只手持長劍,一身黑衣,面容帶著几分森冷的泥人,仰頭衝楚寰笑著:“你瞧,這像不像你?”

  他朝我手中的泥人望去,嘴角有了一絲笑意,從腰間取出几文錢遞給攤主,幫我買下。

  我起身,正好看見卿萍一臉疑惑地朝我們走來,我立刻將手中的泥人塞到楚寰手中,低聲道:“把這個送給她吧。”

  他眉頭微蹙,冷銻了我一眼,卿萍已經來到我們身邊,望望我,再看看楚寰,最后低頭看到了楚寰手中的泥人。

  “給你。”楚寰突然將手中的泥人遞至她面前,她有些受寵若驚地望著楚寰,良久沒有動手接過。

  我笑著撫了撫她白皙的臉頰:“你瞧這泥人像不像大哥?他可是特地買來送給你的。”

  卿萍眨著靈動的眼睛才回過神,小心翼翼地接過,羞澀地說:“謝謝少寰哥哥。”

  看這丫頭那模樣,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否太過分,利用了她對楚寰的情。若有一日她知道我們把她當作利用工具,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甜甜地叫我嫣然姐姐呢?

  那夜我真正看過卿萍一身血紅的鳳凰爭鳴繪紗衣裙,像一只翩然的鳳凰在酒樓的高台之上翩翩起舞時,我才發覺這驚鴻舞竟是那樣光彩奪目,贏得滿堂喝彩,久久不能停歇。而今日酒樓的爆滿更見證了卿家舞班在兩國的名氣。

  卿萍這一舞可以稱得上完美,可卿蘭的目光中卻無一絲笑意。

  我閃避著熱鬧的人群朝那個正在角落中觀望卿萍的卿蘭走去,她目光微動,疑惑地看著我突然的接近。

  “卿萍的舞跳得不好嗎,為何你如此不滿意?”看著她臉上的疏離,我倒是不在意,仍舊問她。

  “卿家舞班的事就不用你多管了。”她一聲輕哼,不打算答理我,欲越過我走開,我卻伸手一攔:“班主,不論你費多大的氣力,卿萍永遠不可能跳出你想要的飛天舞。”

  她眼中顯露寒光,鋒芒直射于我,危險的氣息在四周蔓延。我佯裝沒有看見,說:“班主你也不想自己的衣缽無人繼承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近乎是咬牙切齒瞪著我,胸口間的起伏印證了她此時的怒氣。

  “嫣然望能拜班主為師,學飛天舞。”

  她上下審視我一番,嗤鼻而笑:“憑你嗎?我教卿萍學了三年都學不出神韻,你這個從來沒跳過舞的人想學飛天舞?”

  “比起根基,嫣然自然是比不過卿萍,但是我會輕功,飛天舞中最難的二十六轉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即使你能轉出二十六轉那又如何,神韻,氣質,優美,你能做到?”

  “嫣然能吃苦,可以學。況且跳舞最講究的並不是入門的時間長短,而是天賦。不是嗎?”仰頭,我迎視她那審判的目光,我有自信,我能做到。

  “那你認為自己有天賦?”她的嘴角散著笑意,看不出她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嫣然願意一試。三個月,嫣然能給你答案。”

  看著我的堅持,她臉上那嘲諷的笑意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沉思。

  良久,她問:“你我非親非故,我憑什麼要教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第一,你的飛天舞不會永遠匿跡于世。第二,我若能練成飛天舞,你卿家舞班必定比現在的名氣還要大。”

  “好一張利嘴。”她一笑,精明的眸子流轉片刻,才道:“好,那就三個月。能否學成,就看你的造化。”

  后來的日子里,卿蘭每夜都會在云川城的西郊小溪邊與我會面,並不讓任何人知道她與我之間的三月期限。

  整整五日卿蘭都讓我在小溪中奔走,不能濺起水花。她說,跳飛天舞首先要讓自己的身子變軟,卻不像是所謂的輕功,下盤要扎實,上身卻要輕。輕而自然,方能跳出神韻與那份飄逸。

  可是不用輕功我根本無法在溪水中那樣輕盈奔走而不濺出水花,一連三日,我被卿蘭那條又細又長的枝條打了數次。好多次都想要放棄,可每每看見她用那嘲諷語氣對我說:“這樣的你也想學飛天舞,真是自不量力。”,我便强自撐了下來,我不能就此放棄。

  我一定要學會飛天舞,我要登上那個舞台。我知道,楚寰已經等不了多久了,雖然他內力深厚,在蠱蟲發作之時能夠克制一些疼痛,可是這樣的日子他能過多久呢?

  如今的莫攸然定然也在尋我們,要尋我們報那背叛之仇。

  而如今的卿萍每日都會纏著楚寰學習劍术,現在拿起劍來倒也有模有樣了。我每日都會去舞班看眾人的排練,注意她們的手與腳,還有神情。

  每天夜里,她的手中依舊會出現那枝條,可是打我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在水中奔走之時也愈發的輕盈自如。在溶溶月光的映照下,水波蕩漾,光芒隨著水波反射在我們眼中,猶見她那雙眼眸依然嚴肅,只是少了最初的鄙夷。

  直到我學了近兩個月的基本功后,終于能將身子收放自如,卿蘭也終于開始教我飛天舞。那天,她的手中不再執著枝條,而是持著兩個短小粗大的鼓棒,站在溪邊為我敲打著節奏。

  我赤足站在溪水中央,迎著蒼穹那璀璨密布疏星的夜,開始了我的第一次跳舞,溪水自上而下緩緩衝刷著我的足,潺潺水聲配合卿蘭雙手敲打的節奏。

  輕舉雙臂,迎著上弦月的光輝,于溪水中緩緩旋轉,由最初的緩慢到加快步子,丹田提氣,腳尖輕掂,使力躍起。我以輕功加輕盈的体態盤旋于溪水之上,風卷著我的發,飄飄而起。衣裙飛揚曼舞,迎風四擺。

  我在心中默數著: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結束。

  收力,落回原地。

  抬眸,竟在卿蘭的臉上看見了笑容,這兩個月來她頭一次對我笑。

  笑中有贊賞,有欣喜,更有對我的肯定。

  我一直懸吊著的心也緩緩放下,露出會心一笑,朝她走去。

  可是才走几步我便怔住了,就在卿蘭身側不遠處的草叢中我看見了一個人,她的目光中隱隱閃著淚花。

  “卿萍?”我輕聲一喚,卿蘭也側首順著我的目光望去,眸底閃過復雜。

  卿萍的眼淚終是忍不住滑落,一句話也不說便逃離此處,而卿蘭則是仍就站在原地,也不去追卿萍。

  我提起裙擺,未顧得上穿鞋便追了出去。

  “卿萍,卿萍”我的聲音回響在這寂靜的西郊之外,夏日深夜中的涼風迎面拂來,帶著淡淡的野草想起,清香扑鼻。

  卿萍終于停下步伐,臉頰上有明顯的淚痕,眼睫上沾著閃閃的淚光。

  她哽咽著對我說:“娘教我跳舞整整十年,她從未對我露出那樣的笑容,反而對我是永遠不滿意。而剛才,她的笑意竟是那樣慈愛。”

  本來許多安慰與解釋的話在她這句話說出之后全部咽了回去,她自嘲地搖了搖頭:“卿萍不是怪娘瞞著我秘密教你跳舞,嫣然姐姐你很有跳舞的天賦,娘的飛天舞終于有人繼承了。”她扯出笑容,握著我的手:“嫣然姐姐,你一定要好好跳飛天舞。你的容貌生得這樣美,跳的舞又這樣好,將來一定會以飛天舞艷驚四座的。”

  心中突生愧疚,這樣一個孩子,我竟一直在利用她。

  而她卻一直將我當作好姐姐,凡事都替我著想。

  “謝謝。”

  我突然慶幸自己離開了那個嗜血的王宮,那個牢籠里虛偽的臉蛋我早已看得厭煩。脫離了王宮,我才發現,原來這個世上並不是只有你爭我奪,爾虞我詐,萍水相逢的交情也可以有真情。

  原來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物,只是一直在權力漩渦中我沒有看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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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飛天舞,譽滿城

  卿家舞班在云川城各大酒樓演了個遍,正好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其間我親眼見過楚寰蠱蟲發作三次,每一次都讓一向冰冷堅毅的他疼得像只被人去了爪子的狼。

  我怕了,怕楚寰真的會堅持不下去,等到血盡的那一刻是否真如莫攸然所說,會食其肉。

  于是,臨走云川城的那夜,我主動請求卿蘭讓我登台出演飛天舞。卿蘭考慮了許久,畢竟我學飛天舞才兩個月而已,她擔心也是自然。可在我的再三堅持之下,她終于妥協了。

  那一夜,我成功了。

  當我以二十六轉飛旋于空中之時,滿場驚嘆連連,大聲叫好。

  翌日,卿家舞班的名聲大作,大街小巷都知道飛天舞驚艷全場。也正因為他們傳得神乎其神,眾人皆想一睹飛天舞的風采,可是就在此時,我建議卿蘭去帝都落腳。帝都乃天子腳下,王公貴族皆在城內,常有好雅者喜舞文弄墨,又喜歌舞聲樂,凡是與“雅”有關的事皆喜歡嘗試一番。若是卿家班去那儿發展,憑借驚鴻舞與飛天舞必定可以站穩腳跟。

  卿蘭自思慮片刻便欣然應允,我相信,卿蘭也很早便想去帝都發展,只恐光憑驚鴻舞遠遠不能吸引住挑剔的帝都人。如今飛天舞橫空出世,想必她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而我終于又要回到那個刻骨銘心的地方。

  莫攸然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帝都伺機行事,還有,離璧天裔便又近了一步。

  云潺松陰,万疊青山,孤雁嘶。

  當我再次踏入這繁華昌盛的帝都城時,腦中的一幕幕飛速閃過,而楚寰的神情也愈發的凝重,眼神比往常更冷。

  一個月后,卿家舞班名動帝都城,飛天舞嫣然,驚鴻舞卿萍,几乎是在貴族子弟間傳開,好奇者紛紛慕名而來,夜夜滿堂爆滿。帝都第一樓“茗雅樓”則重金聘下卿家舞班去登台駐演三個月。

  我登台之時總會在臉上戴上個白色的蝴蝶面具,遮住了我半張臉,舞罷后便翩然謝場,不做逗留。這蝴蝶面具是楚寰硬要我戴上的,他怕在帝都有人認出了我的身份,若是稟報給璧天裔,我便要又一次陷入險境。

  想想也頗有道理,我可不想還沒見到莫攸然就被璧天裔給殺了,相信這一個蝴蝶面具並不會瞞過那個與我相處多年的莫攸然,尤其是我的眸子,他絕對你能認出來。

  轉眼間已入秋,天氣有些燥熱。我軟軟地睡靠在輕紗羅帳的榻上,絲絲黑發如縷鋪灑在枕上,后窗大敞,時不時溜進几抹清風,吹得我昏昏欲睡。

  馥郁之香隱隱飄來,整間屋子的寂靜無聲讓我覺得很是異常,猛然驚醒,彈坐而起。屋內昏暗一片,原來夜幕已經降臨。

  轉過身子,下榻,准備點燃燭火,卻猛然對上一雙漆黑陰狠的目光。

  “怎麼?這樣興師動眾不就是為了引我出來?”他的聲音依然優雅如常。

  良久,平復了心中的驚嚇,清了清干澀的嗓音恢復了以往的冷靜,“你終于出現了。”

  他悠然地朝我走來,“你們進入帝都的第一日我便知曉,我遲遲沒有出現,就是想看你們到底玩什麼花樣,更想看看楚寰多受几次蠱蟲之痛。”

  好一個陰毒的莫攸然!

  “楚寰自幼便喜歡你,我身為他的師傅,皆看在眼里。他能背叛,我投靠夜鳶,不僅僅因我是曠世三將之一,更大的原因還是為了你。”

  我沉默,無可反駁。

  突然,他的指尖勾起我的下頷,一雙深邃冷漠的目光對上我的眸子。

  “轅慕雪呀轅慕雪,你為夜鳶做了那麼多,終究還是被他踢開了。”

  聽著他嘲諷鄙夷的聲音,我仰著頭,冷笑。佯裝漠然,心中卻黯然一片。

  “怎麼,伶牙俐齒的你突然不會說話了?還是被夜鳶傷得太深,無言以對?”他的手突然用力,緊緊鉗著我下頷:“記得我說過,你會后悔的。”

  “給我解藥,救楚寰。”我强忍著痛,斷斷續續地說。

  “解藥?哼。”仿佛聽見一個再好不過的笑話,他輕笑著“你以為我出現在此是為了給你們解藥的。”

  “姐夫”

  “如今倒叫我姐夫了,背叛我的時候怎不見你念舊情?’

  “求你救救楚寰,我們可以一起殺璧天裔。”

  “和你們聯手?怕是又一次要聯手將我背叛吧。”

  叩叩叩!

  外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我與莫攸然猛然噤口,屏住呼吸望著那扇被黑暗籠罩的門扉。

  “嫣然姐姐,我聽見你屋里有動靜,沒事吧?”是卿萍的聲音。

  “沒事,屋子太暗,剛拌了一跤。”我穩住聲音,平靜地朝外回道。

  “摔了?沒事吧?待會儿你還要登台呢。”她擔憂地說。

  “不礙事,我這就梳妝打扮,一會而便出來。”

  “嗯,那姐姐快些。”

  一會儿,卿萍的聲音隱遁而去。

  我松了口氣,看著莫攸然良久:“背叛你確實是我對不住。但你要謀害的人是我的丈夫,雖然你是我的姐夫,可我不能容許任何人威脅到我丈夫的地位。相信姐夫能体會這感覺,就像即使碧若她是漣漪大妃派來的暗人,更有可能她自始自終都沒愛過你,可你依然要為她報仇。而夜鳶如今對我的不信任”說到此,聲音一頓,眼眶微紅:“他維護自己的皇權沒有錯,要怪,只能怪我與他之間的愛戰勝不了世間的風言風語以及有心人的刻意挑撥。未央,沒有后悔愛過他,只是心傷罷了。”

  莫攸然動了動口,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你與楚寰的背叛,我永遠不可能原諒。”

  “你在這儿等我,我將楚寰叫來親自與你說。”我已經沒有時間能與他繼續糾纏下去,馬上我要登台表演了。而楚寰素來與莫攸然間的恩怨若不解開,真真是沒有一絲希望要到解藥。

  當我跑到門外欲將緊閉的門拉開之時,我猛然回首,看著依舊坐在榻邊的莫攸然,我近乎懇求道:“姐夫,不要走,一定要等楚寰來。”

  說罷,我拉開門便衝了出去。

  我飛快地穿梭在茗雅樓中四處找尋楚寰的身影,卻怎麼也尋不到人,后來終于在一個角落找到他,竟然蠱蟲發作。

  看著一向堅毅如鐵的他那痛苦的表情,我的手緊緊握拳,猛然奔出門檻,朝來的那條路奔了回去,莫攸然,莫攸然

  我用盡全力飛奔回屋里,里邊竟已是空空如也,毫無人跡可循。

  走了嗎?真的走了嗎?

  胸口一陣淺淺的疼痛襲來,雙腿無力地后退,背后撞上一個身子。

  “嫣然姐姐,你怎麼了?還沒換裝嗎,客官們都陸陸續續進來了。”她扶我,滿眼的疑惑與擔憂。

  “沒事。”我擺擺手,調整情緒,走至廊前,扶上花梨木制成的欄杆,俯視著樓下那緩緩進來的人群,我無力地笑了笑。

  做了這麼多事,終究還是一場空嗎?引出了莫攸然,他還是走了。

  輕輕嘆了一口氣,收回視線,靈光又是一閃,將視線重新投放回去。

  心跳似乎漏跳了几拍,雙手狠狠地掐著欄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從茗雅樓優雅高貴走進來的兩個人。

  我一輩子都記得,尤其是那雙冷酷如鷹般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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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刺殺壁天裔        

  那天是攸涵的生辰,她央求著希望能出宮,單獨與他在那繁華的花花世界度過她二十六生辰。她說,已經好多年沒再出宮看看這錦繡的天下,她想與他攜手並肩一起看這帝都城,只有這樣,她才真正覺得自己與他一直都在一起。

  看著她那期待的目光,他終是不忍拒絕,攜她于夜里悄悄出宮。

  莫攸涵這個女人,陪在他身邊已經太久太久。自那次的戰場讓她不顧自己的安危為他擋下一箭,他便知道,此生將與她糾纏不休。

  帝都城的夜格外明亮,莫攸涵笑得很美,她牽著他的手:“若能永遠這樣牽著你的手走下去,那該多好。”

  淡淡銻了眼笑得令人心動的她,也不說話。

  他似乎很久沒有見到她這樣純真的笑了,笑得沒有心機,只是單純在笑。

  “你是個理性的皇帝,你不會像北國那位王獨寵元謹王后,你懂得用雨露均沾來穩固自己的權力。”

  當他聽到“元謹王后”四個字時,握著莫攸涵的手微微一僵:“你很羨慕?”

  “元謹王后得到北帝獨寵之事在女子眼中可是一段佳話呢,私下常有奴才聚在一起閑聊。可我知道,元謹王后得到獨寵之事在你們男人眼中是可笑的。會覺得她是紅顏禍水。所以,元謹王后被廢了,北國的華大妃為首,范上卿一干人等列下八宗罪將她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元謹王后真傻,站得那麼高,難道不怕摔下來會粉身碎骨嗎?”莫攸涵的聲音很低,似在耳邊滑過,讓人捉摸不透。

  元謹王后。

  他在心中默默重復著這個名字。

  “天裔,那個時候若是她沒有放開你的手,如今,她是否會得到你的獨寵?”她猶自問了一句,卻又自答:“應該會吧。你那樣喜歡她,那個夜里,為她而醉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你。那時的你才真正像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不再是高高在上,離我真的好近,好近”

  聽著她的一字一句,絲絲入耳,情真意切。多少年塵封記憶猛然被她喚醒,在心中萌芽,綻放。

  莫攸涵收起自己的憂傷,道:“今日可是我的生辰,怎麼會扯到她身上了。”她懊惱地自責一句,猛猛被一個奔跑的身影撞了下。

  方才那個撞到她的男子說了聲:“對不起“,便衝后面一名正小步奔跑的男子喊:“快點,晚了可占不到茗雅樓的位置,看不到飛天舞了。”

  莫攸涵眼睛一亮,儼然是個孩子的表情:“天裔,你不知道吧,現在帝都城里最有名的姑娘就是這嫣然了,聽說她的飛天舞驚為天人。”

  “你想去看?”看著她興奮的表情,與宮里的涵貴妃一點也不像。

  看她點頭,他便說:“那好。翔宇,你先去茗雅樓安排個好位子,我與攸涵隨后便到。”

  他不知道,就是在今夜,他又見到了那個深鎖在記憶中的女子。

  那個女子,險些毀了他,毀了他的江山。

  點點燈火中最勝亮的便是那茗雅樓,寶馬香車早已將兩側空曠之地擠滿,衣著光鮮的仕族子弟盈門。樓內燈火輝煌,一排馥郁芬芳之氣極為風雅,絡繹不絕的人在樓內穿梭談笑,舉止風雅不俗。

  壁天裔魚莫攸涵踏進茗雅樓,翔宇親自相迎,領著他們進入正中央首間包房,隔著一屋輕紗望去,可將舞台一覽無遺。

  翔宇與几名手下嚴肅戒備地將莫悠然與他半包圍著,莫攸涵親自為他斟上一杯才烹煮好的大紅袍,水入杯中之聲襯得包房內愈發清淨。

  水汽縈繞浮上,似一縷嘆息,無端凌然覺得凄哀,深沉。

  輕輕敲著花絮,看著談笑風生的人漸漸退回包房,那一瞬間仿佛就此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也就在此時,原本燈火輝煌的茗雅樓突然漆黑一片,唯有几盞微弱的燭光如銀霜鋪灑在地面,那氛圍有些溫馨,更有著黑暗中的詭秘。

  而翔宇卻愈發地戒備,一雙凌厲的目光不斷掃向四方,絲毫不放過任何有可能威脅到他的東西。

  莫攸涵低聲一笑:“這茗雅樓還真會故弄玄虛。難怪那群附庸風雅的爺們儿散盡千金都要目睹這飛天舞。”

  翔宇嗤鼻一笑:“帝都城內官宦世家有這樣一個說法,若是沒有去過茗雅樓看嫣然姑娘的飛天舞便不能稱為‘雅’。如今他們都愛跟風,裝風雅,即使看了這飛天舞依舊是個俗人。”

  聽罷,莫攸涵的笑意更大:“未曾想過粗狂豪邁的翔宇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頗有見地。”

  “夫人過譽。”翔宇恭敬垂首,儼然一副惶恐的摸樣。

  壁天裔舉杯輕啜一口大紅袍,入口香醇醉人,齒頰留香。

  舞台正中央上方忽地璀璨一片,金黃的光芒將舞台籠罩,恍如白晝,周遭仍是出于暗昏之中。

  一曲《陽春白雪》乍起,在流光四溢的舞台上,漫天的月季花瓣徐徐飄落,那血紅的顏色觸目驚心地鋪灑在舞台,一名身著白如雪浣紗裙裳的女子從天而降,在月季花瓣的飛舞中她儼然想一個墮入凡間的仙子,盈盈妙舞腰肢軟,素手纖纖玉肌嫩,眼波嫵媚顰笑,蓮步乍移待止。

  聞卻周遭一片嘆息的抽氣聲,皆被那纖塵不染的仙子吸引中,而他,仍舊飲茶,只是用余光淡淡地掃向台上的女子。

  “你說這嫣然是否極丑,否則何故將容貌掩去,不敢示人?”莫攸涵頗有興致地問翔宇。

  “夫人是女子,所以不懂。越是神秘的東西,男人就越是有興趣想要一探究竟。”

  聞言,莫攸涵眼波一轉,投向他問:“天裔,你也喜歡追求神秘嗎?”

  放下手中的杯,冷然的目光睇了睇台上那個仙子曼妙,柔美動人的女子,不由淡然道:“一旦這神秘被揭開,失望便越大。故而我從不追尋神秘。”

  莫攸涵笑了笑,眼底的落寞被黑暗隱去,也許他永遠都是這樣,除了他的江山,對任何事都不回去追求,冷冷淡淡,就像一個沒心的人。

  台上的女子手纏紅綾,以輕盈的身姿飛躍在那小小的舞台,輕紗隨著她的屋子飛舞高揚,烏黑如瀑的發絲只用一直碧玉簪子挽起几縷綰成隨意的發髻,其余的發絲隨著旋轉的身速漫天飛舞。

  並沒有珠圍明鐺,珍珠翠玉的裝飾,站在那舞合中竟也華麗奪目,讓人移不開眼。身上有著常人無法忽視的貴氣與靈氣,尤其是那雙若明若艷的眸子,閃爍不定,笑意彌漫,時不時傳出那艷驚四座的妖艷。

  對了,就是她眼中的嫵媚妖艷讓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就像一團旋渦將人深深吸進去,不能自拔。

  就在此時,那個女子縱身一躍,手纏紅綾,在漫天飄舞的月季中飛身而來。滿堂一片嘩然驚嘆,痴痴地凝望著那個人間仙子如風一般飄下舞台,瞪大了眼睛凝望著她衣衫飛舞,發絲繚亂,笑中帶媚地飄蕩在空寂的堂中。

  輕靈飄忽得霓裳似雪,凡是她到過之處皆有一片淡淡沁人的香氣拂過,引得眾人如痴如醉。

  也就在那一刻,她的手突然松開那條紅綾,眾人皆是一驚,生怕那沒有借力的身子會從半空中摔下。可是,他們卻過慮了,只見那個女子翩若驚鴻游龍般翩翩而下,輕巧地落在正中央那間包房之外。

  纖手一探,竟揭開那輕紗珠簾,邁著輕盈的步子旋身而入。

  壁天裔在她松開紅綾那一刻便真正注意到那個朝他翩舞飛來的女子,那個蝴蝶面具掩去了她一大半的臉,卻掩不住那雙透露著邪異妖燒之光的眸子。

  迷惘,疑惑,詫異,驚艷。

  在她揭簾而入那一刻滿場欷歔地探首凝望是哪個看官這樣幸運,能得到嫣然姑娘的垂青。

  而翔宇則在她踏入包房那一刻欲驅趕,卻被壁天裔一個眼神制止了。

  她廣袖輕揚,芬芳的香氣充斥著小小的包房,莫飲涵冷眼看著這個腰肢舞動,眼波媚人的嫣然,心中一陣厭惡。風塵女子果真是風塵女子,這般輕桃淫媚。

  在場其余的玄甲衛皆被這神秘媚人的女子蠱惑得痴痴凝望,戒備之心隨著她絕美的飛天舞而漸斂,唯獨郝哥時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壁天裔的眼底清藍一片,始終凝望著她那雙似曾相識的眸子,帶著某些叫人無法琢磨的神情。

  直到她放肆地近身于他,莫攸涵擰緊眉頭,看著壁天裔似乎被她迷住的目光,心中竟有几分驚疑。以他那冷酷的性格竟然會讓這樣一個女子近他的身?翔宇卻已是出聲喝止:“不得放肆。”

  然而嫣然的左手已輕輕搭在壁天裔的肩上,戴著蝴蝶面具的她輕輕靠在他耳旁低聲喚:“天裔哥哥。”

  那一聲帶著蠱惑的輕喃之語瞬間勾起了那一幕幕的回憶:

  ——母親騙人,她說當男子為一個女子拈花于發之時便是最幸福的一刻,可是我怎麼沒有感覺呢。

  ——你真像我大哥,他也喜歡這樣摟著我。

  下腹突然一陣疼痛的抽搐,他因那突如其來的疼痛緊蹙了眉頭,面前這個猶如人間最純潔的仙子將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捅進他的下腹。

  鮮紅的血在黑暗中一滴一滴灑落在地,染紅了她那潔白的衣袖。

  “慕雪,妹妹。”他那剛毅如冰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慘淡的笑意,那笑震撼了眼前那個眼中充滿仇恨的女子。

  當翔宇發現不對勁時,眼光散出陰狠,長劍出鞘,狠狠朝她揮去。

  “留活口。”壁天裔咬著牙,忍著疼低聲道。

  滿堂的歌舞之聲仍舊響遍滿場,眾人皆疑惑地望著那間包房中的白色身影,隱隱有晃動,卻因滿堂的昏暗看不清里面的一切。

  莫攸涵的淚水一滴一滴滾落:“快,快救……救……”聲音顫抖,泣不成聲。

  翔宇一驚,才意識到此刻有比殺這個女人更重要的事,立刻將深受重傷的壁天裔攙扶而起,隨即狠狠地瞪著這個刺客:“將她押回宮,嚴刑逼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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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記當時 芙蓉冷

  我無力地就靠坐在昏暗卻有彌漫著惡臭的牢中,不是冷笑。還記得當莫攸涵看見面具之下的我時,那震驚的表情中還有明顯的殺意,可是壁天裔一直喊著留活口,他們不敢不從。于是,我被關在這天牢種已整整十二日。

  我不怕死,因為此時的我已生無可戀,大哥的離開,夜鳶對我的背叛,對壁天裔的仇恨……似乎在那一夜的一刀全數化解。

  猶記得那句:“慕雪妹妹。”

  看似無情,卻又有情。

  壁天裔,你臨死前都要用你的謊言來欺騙我,你真以為你的一句“慕雪妹妹”就能彌補你對我的算計,彌補你對轅羲九的虧欠嗎?

  一名獄卒端著一碗放放置在我面前,冷道:“喏,吃最后一餐,你就能上路了。”

  我不說話,看也不看他。

  要死了嗎?我不怕死,只怕我那一刀沒有殺死壁天裔,我會不甘心的。

  “真看不出你這女人有什麼能耐,竟能刺殺到武功高强的皇上。方才宮里傳來消息,皇上崩了,而你……哼,禍國妖女,你知道殺死皇帝是何等罪名,將會用何等手段對付你?扒光你的衣服游街示眾,讓南國天下百姓唾棄,最后凌遲處死。你知道何為凌遲處死嗎?將你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割下來……”他語氣極為惡毒,恨不得當場就能降我凌遲處死一般。

  后面他說了什麼,我一句也聽不進去,腦海中不斷回響著那句:“皇上崩了。”

  真的崩了嗎。

  我,真的為大哥報仇了嗎。

  看著獄卒離去的背影,我的淚水悄然滑落,含著笑,終于死了嗎。

  那我活在這個世上最后一個理由也沒有了,夜宣壁天裔……夜鳶。

  如今的我真是應了那句話:妲己轉世,妖孽降臨,禍害南國。

  幸好,幸好夜鳶一早將我棄了,否則……我可能會禍害到北國呢。他哪能容我這個妖女將他苦苦得來的北國王位毀了,他還有他的夢想呢,他要將北國帶向繁榮昌盛,他要脫離“北夷胡蠻”四個恥辱的字眼。

  凌遲,游街。

  我不要,這樣殘忍的死法我不要。

  動了動僵硬的身子,望著身側那漆黑的壁面良久,一陣輕笑,狠狠撞了上去。

  一聲悶哼傳遍此間大牢,額頭上突然的麻木讓我的意識渾濁,有冰涼的液体沿著額角滑落,蔓延至臉頰。

  我無力地癱軟在惡臭遍地的草堆種,眼神漸漸模糊,腦海中瞬間閃過的是大哥那張滄桑的臉,隨后便是夜鳶最后的決絕。再然后,兩張臉相互重疊……

  望著牢中的黑暗,我緩緩闔上眼簾,嘴角的笑意卻蔓延著。

  轅慕雪,終于解脫了。

  不用再背負禍國妖女的語言,不用再背負對父親與轅沐錦的厭惡,不用再背負為大哥報仇的負擔,不用再背負眾人的譴責,跟不用再為夜鳶的離開而心痛……

  好輕松,真的好輕松。

  二十一年了,第一次能能夠將那滿心的仇恨與沉重的包袱放下,原來,轅慕雪也可以活得這樣輕松沒有負擔。

  大哥,慕雪下去陪你了。

  完了五年,你在下面是否一直都很孤單呢。不過就快了,慕雪來了,你就不孤單了。

  明晃晃的宮燈,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高台之上卻看不清他的臉,我很急,越急便越是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于是,我踏上那條可以直達他身邊的玉階,步履由平緩道急速,可是這玉階又似永遠走不到盡頭。

  很累,于是我便做在玉階上,輕喘著仰望那個白衣男子,是夜鳶還是轅羲九?

  我不敢喊,怕喊錯了名字。

  我用力睜大眼睛想要張望,那日影光拂照在我眸中,擋住我的視線,總也揮之不去。

  那個白色身影應該是大哥,我死了,自然就在黃泉路上,在那儿等我的人一定是大哥。而夜鳶,與我已是陰陽相隔,又怎麼會在那等我呢?

  于是,我便放聲大喊:“大哥大哥……”

  可他不理我,仿佛沒有聽見我的呼喊,仍然靜靜地佇立在那儿,一動不動。

  “大哥——”我放聲大喊,猛然驚醒,一片强烈的光芒筆直射入我的眼眶中。

  我呆呆地看著頭頂那明黃的紗帳,感受著額頭上的疼痛,最后撞入那雙幽墨森冷的目光中。他那蒼白的臉,蒼白頎長的身軀,在銀子般的月光下如同霧里看花。

  竟然是壁天裔,他為什麼沒死,獄卒不是說他死了嗎?為何這樣活生生的出現在我面前?

  而我,又為何沒死?

  “姑娘你總算是醒了。”驚喜的聲音傳入耳,我望著壁天裔身邊的那個男子,不正是翔宇麼。

  我記起來了,在我意識丟去的最后一刻,聽見牢門被人打開,一個人將我抱起。曾以為那是幻覺,原來不是,我真的被人救了,是翔宇嗎。

  壁天裔的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看似大傷初愈的模樣。他的黑瞳幽如深潭,一直深深地俯視著我。

  我無法忽視那目光中時不時閃過一點儿深藏的無奈或者說,憂傷。

  無奈,憂傷?

  帶著滿腹的疑惑,我問:“為何救我?”

  “你就這樣恨聯?”他的聲音很是沙啞,似乎在强撐著自己的体力問我。

  “覺得我就這樣死了你不甘心是麼?”討厭被壁天裔居高臨下的俯視,感覺自己好渺小。很想起身,但是我動不了,整個身体的氣力似乎被抽空。

  “把傷養好,朕,有很多話要問你。”

  他冷峻的目光掃過翔宇,一抹冷酷的寒氣躥上那蒼白的臉頰:“派人看著她,若再有個万一,朕唯你是問。”

  直到那個挺拔的偉岸消逝在我的視線后,四名看似武功高强卻又極為深沉的侍涌了進來,分別立在床榻的左右兩側,如一個個冰雕傲立著。翔宇則靜靜地坐在凳上,目光筆直地注視著榻上的我,似乎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下一刻我又做出什麼傻事。

  我的目光凝望重重紗帷,青花纏枝的香爐中飄出淡淡細霧,空氣中迷漫著馥郁佛手柑香氣。赤金燭台上的紅燭已燃去大半,那一簇金黃的火焰“劈啪”映著痛苦的光影。

  我的眼皮很沉重,掙扎片刻后便沉入睡夢,卻驚醒。

  驚醒過后又沉沉睡去,不一會儿再次驚醒。

  反反復復地睡去又驚醒,驚醒又睡去,早已經折騰得我身心疲憊。

  當我再次醒來已是次日日上三竿,暖暖的光芒隔著窗扉射了進來,翔宇仍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也就在此時,緊閉的門扉外傳來一聲高唱:“涵貴妃駕到。”

  翔宇立刻起身,恭迎涵貴妃的到來,她青絲皆挽,玲瓏步搖上的蝶翅,滿飾銀花,鑲著精琢的流蘇,長長垂下,隨著她的步伐輕重而搖擺。舉手投足間的風華耀眼異常,那嬌柔的身姿在陽光的傾斜照耀下更顯華貴。

  看著她冰冷的目光筆直地射向我,水眸中沒有絲毫的起伏,冷睇翔宇一眼:“你們都下去,本宮有話要與她單獨說。”

  “皇上再三交代,不得離開姑娘半步。娘娘與姑娘說的話,奴才們聽不見。”翔宇魷苦音雖然謙卑,卻有著說不上來的强硬。

  “狗奴才,本宮的話也不聽?”她的聲音中閃過明顯的怒氣。

  “娘娘恕罪,臣只是奉皇上之命行事。”他不卑不亢,用平靜的聲音回答隱露怒氣的,莫攸涵。

  莫攸涵冷望他許久,看他絲毫不退讓,便獨自走向床榻邊緣坐下。而我的目光卻是銳利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在榻邊坐下那一刻,一道刺目的寒光由她廣袖內射出。

  在心中暗自一聲冷笑后,冷冷睇著這個面無表情的女子,只要我出一聲,莫攸涵的東西,她恐怕連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可是我並不想揭穿,反而很期待她能在翔宇與眾侍衛面前用那把鋒利的匕首將我殺了,我本就生無可戀,臨死前還可以將莫攸涵這個殺人凶手拖下水,未嘗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可她只是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看著我,目光復雜而深沉,藏在袖中的那把匕首遲遲未掏出。

  “轅慕雪,好久不見。”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笑,卻又無一絲笑意。

  “莫攸涵,好久不見。”我扯了扯嘴角,唇舌干燥。

  “皇上對你,真好。”她輕聲呢喃著:“皇上對所有知道他受傷的人下了禁口令,滿朝文武皆以為皇上只是身子不適罷了,根本無人知曉,那個刺殺皇上險些將南國毀滅的女子依舊好端端地被安置在這華麗的宮殿里。真是好奇,你轅慕雪憑什麼?”

  她的瞳中有妒忌,有仇恨,更有那數不盡的哀傷。

  “就憑你儿時被皇上訂為妻子?就憑你與轅羲九為了南國做出犧牲?”

  她提起轅羲九這個名字時,我冷笑:“你沒資格說這些。”

  “你就有資格嗎?”莫攸涵猛然掐著我的下領,殺意畢露:“背負著南國的使命去北國,卻又放棄使命要遠走高飛,再到你背叛南國做了北帝的元謹王后。”

  “娘娘!”翔宇一見莫攸涵的舉動,立刻欲上前制止。

  莫攸涵側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憤怒地收回手,俯視著床上那一動不動的我,翔宇這才松了口氣。

  “好一句義正詞嚴的指責。”喉嚨上的疼澀使我不由冷冷一陣抽氣,猛然一陣劇咳。扯動了額頭上剛愈合的傷,一股冰涼的感覺又在額頭上蔓延著。

  “姑娘莫動氣。”翔宇一急,立刻吩咐道:“傳御醫。”

  “你的任性,侮辱了南國未來皇后之名,給南國皇室抹黑。你的自私,讓九王爺背棄了兄弟之情,與自己的親妹妹遠走高飛。你的妄為,害得一代名將在北國暴屍十日,甚至連全屍都未留下。”莫攸涵用鄙夷仇恨的目光狠狠瞪著我。

  “這一切,難道不是拜你的好皇帝所賜嗎?”我一邊劇咳一邊冷笑,笑得尖銳諷刺。

  眼角瞧見門扉外頭那個無聲無息而來的明黃色身影,我的手緊握成拳:“若非他使計逼我離開,我會侮辱南國未來皇后之名?你怪我讓九王爺背棄兄弟之情,可壁天裔竟是一旨殺無赦欲了結九王爺的命,那這算不算背棄?若非他野心吞並北國,九王爺會屍骨無存?”

  莫攸涵聞我之言,竟是一陣驚詫,而門外那個男子冷漠的臉上竟閃過一抹疑惑。

  “皇上!”翔宇這才發覺壁天裔站在門檻之外似乎已有一段時間,立刻跪地相迎。

  而莫攸涵卻是渾身一顫,立刻起身,正欲拜倒,袖中藏了許久的匕首卻掉落在地,鏗鏘作響,她的臉一陣慘白地看著那個狠狠注視著她的壁天裔。

  此刻的情形讓我覺得好笑,快意。

  “一旨殺無赦欲了結九王爺的命?”壁天裔收回投放在莫攸涵臉上的目光,轉而掃向我,冷聲重復了一遍,卻又有著濃郁的疑惑。

  “翔宇,傳郝哥立刻來這儿見聯。”他的瞳子如古並無波,實則滿是驚濤駭浪,又如翻天的怒火,洶涌地欲噴薄而出。

  “涵貴妃,收起你的東西,立刻回盈春宮,沒朕的允許不許出宮一步。”

  莫攸涵僵了片刻,嘴角勾起諷刺一笑,彎腰撿起地上的匕首,無神地離去。她的背影猶如一個毫無生氣的魂魄,痴痴地游蕩出去,無盡的悲哀籠罩。

  等待郝哥來的同時,御醫將我額頭上的傷重新包扎了一下,止住了一直涌出的血,而壁天裔仍舊冷冷地站在原地,緊緊地抿著唇,墨瞳注視著我。

  詭異的氣氛將整間屋子籠罩得更加靜謐,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那份冷凝壓抑令我几乎喘不過氣來。

  我隱隱覺得這事有些詭異,而且十分不對勁。

  “皇上,郝哥統領到了。”翔宇飛速奔進,俯首低聲察報。

  壁天裔一揮明黃廣袖,翔宇立刻衝外喊道:“傳郝哥。”

  一身素衣臉色略顯蒼白的郝哥緩緩邁了進來,現在的他與五年前所識的他竟截然不同。才踏入門檻,他雙膝一彎便跪在壁天裔面前:“參見皇上。”

  “方才未央說朕一旨殺無赦結束了九王爺的命,朕倒很是迷惑。”未喚他起身,只是冷冷地俯視著身側單膝跪地男子。

  “臣也不知。”郝哥的聲音很平靜。

  “你們在唱雙簧嗎?”可笑地望著面前這兩個人,我的心底一片疑惑,卻仍然冷嘲熱諷。

  壁天裔倒似漫不經心地揚了揚嘴角:“未央你倒是說說看,你話中之意。”

  “我話中之意你自個儿心知肚明。得知九王爺要放棄與你之間的計划,你一怒之下竟然派郝哥半路阻殺我們。九王爺一直敬你為君,視你為兄,唯獨這一次想要追尋自己的幸福,你卻要殺無赦。”我恨恨地看著那個無情冷血的君王,內心閃過一抹疼痛,万箭穿心三場面再次涌入腦海,我几欲窒息。

  “殺無赦?”他的聲音提高了几分,卻又更寒了几分,那瞳子猶如暗夜中的鬼魅,筆宜射向郝哥。

  郝哥倏然間的沉默讓我覺得詭異,目光不斷游走在壁天裔與郝哥之間,似乎並非在做戲……

  “臣知罪。”郝哥重重地磕下頭,將額頭抵在冰涼的地面,久未仰起。

  “臣不能讓您的皇后與您的兄弟遠走高飛,讓您受他人的恥笑。臣便唯有出此下策截殺九王爺與未央。”

  “你……”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從榻上彈坐而起,震驚地瞅著伏跪在地的郝哥,久久不能言語。

  而壁天裔卻是靜靜地凝視著我,眼底竟也有驚詫,那並不是作假,似乎……真的不知情呢。

  難怪那名送飯來的獄卒會突然對我說皇上崩了,還告訴我即將面對那殘酷的刑法,目的就是為了讓我自盡吧。那人,是郝哥派來的,他定是已然知曉我被關在牢中,他擔心事跡敗露,便用獄卒的話來激我自行了斷。那麼,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被人發覺。

  “你出去,你們都出去,我不想見你們!”我猛然一陣虛脫,無力地倒回床榻,我感覺到額頭上的傷又裂了,冰涼的血蔓延至眼角,就像淚,沿著臉頰緩緩滑入裊枕。”

  “翔宇你好生看著她,郝哥你隨朕去御書房。“丟下那一句看似不溫不熱實則掩藏著驚濤駭浪的話語,拂袖而去。

  我閉著眼,腦海一片空白,呼吸逐漸困難,涼氣一絲絲地灌入心間,很冷,很疼。仿佛在水中,有人將我重重地按下去,而我明明可以掙扎,可以反抗,卻沒有任何舉動,任那滾滾的水涌進我的鼻,口,耳。

  “姑娘,你誤會皇上了。”翔宇微微的嘆息聲縈繞在耳邊。

  “記得那日皇上收到九王爺的飛鴿傳書,當即便將自己關在御書房內大半天,后來便召郝哥統領帶著他的聖旨去見你們。皇上寫那張聖旨時,微臣也在他身旁,清楚地記得里面寫著:‘朕成全你們遠走高飛。’短短九個字,皇上卻寫了一時辰才寫完。”

  “記得那日下了好大一場雨,皇上接到來自郝哥統領的一份奏折:‘半路遇北軍,九王爺万箭穿心而亡。’皇上那張臉瞬間毫無血色,冰冷的臉上再無那份屬于王者的尊貴冷傲,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悲傷蔓延。后來皇上獨自一人走進那漫天的傾盆大雨中,迎著風雨站了整整一夜,從來沒有人見過這樣的皇上。第二天,皇上便病倒了,那一病便是整整三日高燒不退,整個皇宮陷入一片恐慌中。”

  “記得那日北國新王夜鳶冊未央為王后,正位宮闈,空設六宮。皇上飲酒了,皇上登基八年向來對酒都是淺嘗即止,而那夜他卻醉了。涵貴妃與臣默默地望著醉酒的皇上,只聽他呢喃了一句:‘空設后宮,朕的確做不到。’看著這樣的皇上,突然沒了素日的冷酷無情,原來他也是一個平凡孤獨的男人,只是他站在高處,不得不冷酷罷了。”

  靜靜地聽著他的一字一語,我的雙目依舊緊緊闔著,臉頰上早已冰涼一片,也不知是血還是淚。

  ——朕又怎會不知你對三弟的情,早在多年前朕就知道了,可是你知,那是為世俗所不容的孽情。你可懂?

  ——當三弟在飛天客棧見到你之時,朕有想過再放你一次,當作是都不知道,可是朕已經放不了手了。你可懂?

  ——天下人皆說朕是個冷酷的帝王,朕做的決定沒有人敢忤逆,而今三弟卻當眾忤逆。朕都容了,忍了。朕與他的兄弟情,你可懂?

  那時壁天裔對我說的三句“你可懂”其實我一點也不懂,因為我是個記憶喪失的女子。

  而如今再次回憶起那日壁天裔在未央宮對我說的三句“你可懂”卻讓我突然清醒了許多許多,壁天裔何等聰明睿智,卻一直在包容著我對轅羲九的情。只因,轅羲九是他的兄弟,只因,我是他的慕雪妹妹。

  ——朕一直以為慕雪你會懂朕的。

  ——冷靜如你,為何一遇到有關于轅沐錦的事就亂了方寸?你這樣如何做朕的皇后!

  “而這世上,能讓皇上如此失態的也就只有九王爺與姑娘你。”翔宇的聲音再次響起,那一聲淺淺的輕嘆很是深遠,還有那濃郁的惋惜。

  我側過身,背對著翔宇。

  扯過被褥將自己緊緊包裹進去,可是,仍舊是那樣冷,那樣寒。

  玄甲衛統領郝哥假傳聖旨,蓄意加害九王爺,罪犯欺君之罪。革去玄甲衛統領一職,杖責一百刑棍終身監禁于天牢之中,為死囚,永不釋放。

  經過几日來的調養我的身子漸漸恢復,額頭上的傷也已經慢慢痊愈,那雪白的紗布將我的額頭纏繞了一圈又一圈。毫無血色的臉與額頭上的傷形成一個强烈的映照,千裂發白的唇毫無色澤,這樣的我是如此狼狽,毫無生氣。

  壁天裔來過几次,每回都是靜靜地看著我靠在榻上,目光直直地盯著窗外那浮云慘淡的蒼宵,沒再同他說上一句話。

  如今的我對他該是一種什麼感覺?恨了五年,突然發覺竟是錯恨,為了這個錯恨,我不顧一切朝夜鳶走去,我得到了世上最大的榮粗,登上了權利的高峰。在這同時,也賠上了自己的心。

  若是沒有這場錯恨,一切,又會是何番景象呢。

  我知道,此刻最該對壁天裔說的應該是:“對不起。”

  可是我不肯低頭,因為這一切的一切,壁天裔是主導者。若沒有他,九王爺仍舊是九王爺,而未央決不會是北國的王后。

  不知不覺天色竟已暗下,我這樣坐著發呆竟又是一天。

  這几日我似乎總在重復想著一些事情,卻總也猜不透,摸不著。

  如今的我為誰而活?以什麼理由活下去?

  曾經為莫悠然而活,后來為轅羲九而活,再后來為夜鳶而活,如今我要為誰而活?還有誰能支撐著我一直走下去呢?

  金案上嫌著不熄燈,將整間屋子照得恍如白晝。燈內傳來沉香馥郁之芬芳,煙霧繚亂彌漫一室。

  淺淺的腳步聲來到我的身邊,他的眼神依舊是万年冰封,清冷得煞人。

  他坐在榻邊,靜靜地看著我。對于他的視線,我沒有回避,也靜靜地望著他。

  “願意隨天裔哥哥出去嗎?你似乎悶在屋里太久了。”他的語調清冷,卻有抑制不住的柔和。

  恍然憶起當日轅羲九與昭昀郡主婚禮那日,他似乎也是用這樣的目光凝視著我,語氣卻比此刻還要溫柔許多。

  低眸,看著伸在我面前的那只手,我猶豫片刻才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手心。他的手心很溫暖,還有厚厚的繭子,因是常年握槍劍所致吧。感受著那傳遍手心的溫度,我的眼眶突然一酸:“天裔哥哥。我多麼希望你真的是我哥哥。

  他的目光黯了黯,嘴角卻上揚几分,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弧度:“那你就當我是你大哥。”

  好熟悉的一句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只是,我記不起來了……好像早已隨著風消逝不見。

  他握著我的手一前一后緩步出屋,屋外那秋風卷著暗塵扑面迎來,漫天的疏星皆落入我眼中。樹枝上的殘葉被風卷下,落了滿地斑駁。

  隨在他身后,看著那挺拔和俊偉都難以掩飾他身上一種突如其來的落寞,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南國之主也會落寞嗎?他真的會為了大哥的死而大病一場?

  也許在我眼中,壁天裔一直都是冷血無心的人,就連他每次握著我的手都是冷的,唯獨這一次是熱的。

  我們轉入一條幽深的小徑,香蕊重疊,紅飛滿地,那樣靜謐,幽深。

  “這五年在北國過得好嗎?”他的聲音很沉,很低,隨著晚風吹進耳畔。

  “好。”我答。

  “夜鳶對你好嗎?”

  “好。”

  他猛然踩上一根枯枝,劈啪一聲折斷的聲響在靜謐的小徑中清晰異常。而他的步伐也在那瞬間停住,驀然轉頭,那雙眼似鷹鶩,難掩精銳。

  “這樣就是所謂的好嗎?”

  我將手由他手中抽出,淡淡笑道:“怎麼不好呢,北國最高的榮耀我皆已得到,天裔哥哥你不能給的他都給了。”

  “那他給過之后呢,得到的是什麼?

  “至少,我曾經擁有過。”

  他不再說話,靜靜與我站在風中,一雙幽深黑寂的目光帶著復雜的情緒盯著我。

  “刺殺皇上是重罪,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慕雪?”憋了許久的問題終于問出口,心中的悶氣也輕輕吐出。

  他閉了下眼皮,心中似乎有掙扎,有矛盾。須臾,他才睜開那雙依舊冷淡如霜的瞳子,風袍上金繡的飛龍圖案,在夜色中翻飛著猙獰。

  “跟朕走。”

  手上又是一緊,他再次握起我的手,朝那小徑深處走去。

  斜闌翠微,淡香清冷。

  愈往深處走去,便聞一陣更淡更雅的清香,那香竟是這樣熟悉……

  直到那開了滿池的芙蓉闖入我的眼簾時,我震驚了,而他依舊牽著我的手往前走。

  “未央宮的芙蓉仍舊開得艷麗,可是你不能去,我只能帶你來這儿,你瞧,美嗎?”如今,他自稱“我”。

  直到池邊,他才停住步伐,探手摘下一朵芙蓉插入我的發間,緊抿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意:”我一直在等你長大,做我的妻子。而今你已長大,卻不能再做我的妻子。

  我明白,都明白。

  他的手扣住我的腰,將我拉近,一個吻輕輕地落在我的唇上。不是霸道的索取與深探,而是溫柔的淺嘗。

  當我反應過來想要掙脫之時,他的吻已離開我的唇,在星月的光輝照耀下,他那邪美冷異的半張臉掩在了黑暗中。

  “你永遠都是壁天裔的,慕雪妹妹。”一絲悵然笑意掠過眼中,旋即歸于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無波瀾。

  那一刻,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再是他所謂的命定皇后,也不再是刺殺他的刺客。

  只是,他的,慕雪妹妹。

  “我,不會囚你。”他靠著我,很近很近,耳畔的呼吸也越來越炙熱噴吐在我的頸項上。“我,放你自由。

  我一僵,微微轉頭對上那近在咫尺的瞳子,剎那間的恍惚,竟喃喃問:“為什麼?"只覺他的指尖在我右頰上輕輕撫摸几下,那瞳子里的光芒深不見底,永遠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你,該為自己活一次了。”

  剎那間的心悸狠狠蕩漾在心間,跳動的心突然加快,滿腹的哀傷與迷惑似乎撥開云霧見月明。他的話就像一劑良藥,將我那滿心的困惑突然解開。

  該為自己活一次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該為誰活下去,還有什麼能支撐我走下去。

  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為自己活一次,自己支撐著自己走下去。

  他黯然垂眼,長長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層陰影,而里面夾雜著我看不懂也無力去懂的巨大痛楚和絕望。

  我問:“在茗雅樓,你是否早就認出了嫣然是我。”

  “慕雪那雙絕美奪魄的眼睛,我怎會不認識呢。”

  “為什麼不躲開?那一刀,你明明可以躲開的。”

  他將眼光投向池面,看水中的倒影說:”因為那一刀是我欠你和三弟的。”

  無限的酸楚與疼痛一股腦涌上心頭,憋了許久的三個字終于能輕松自如地吐出:“對不起。”

  他倏然回首,將我狠狠擁入懷中,仿佛要將我溶入骨血一般。那份力道讓我呼吸一窒,掙扎不開。

  “壁天裔,這一生只軟弱這一次。”他的手將我的頭緊緊按在他懷里:聲音暗啞中帶著几分硬咽。

  那夜,他承諾待我傷完全愈合,就放我自由。

  那夜,他在我面前的軟弱與平常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王全然不同。

  那時我才知道,即使再冷酷的人,他的心中皆有一個軟弱之地,而他人生唯一一次的軟弱,在我面前放縱了。

  天裔哥哥。

  你真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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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塵世羈,風華盡

  后來我在翔字口中打聽了有關于轅沐錦的事,翔字是歹若腦袋想了半天才記起轅沐錦這個人。聽他說,自轅沐錦五年前被封為錦美人后皇上就沒有再召幸過她,一直冷落在靜香園整整五年。

  走過深深婉蜒的游廊,淺霞深深映透白玉雕欄。步過滿地落紅無數的小徑,蔓藤繚繞蕭瑟西風拂草。

  翔宇領著我進入那個早已荒寂無人問津的靜香園,無人打理的院落卷著殘葉,濃郁的青草漫漫高長,深深郁郁。

  我讓他在外邊候著,有話要單獨與錦美人說,他猶豫片刻,才點頭。

  推開門,只聞咯吱一聲刺耳的聲響飄蕩在滿園,輕紗因開門帶入的風紛紛揚起,微微飄蕩著。垂簾之后站著一名素衣挽髻的女子,她佇立在窗前,目光凝視著天邊一抹彩霞,出神。

  踩著輕緩的步伐,我探手拂過眼前那飄蕩的輕紗,才邁出數步,她的聲音背對著我傳來:“我等你很久了。”

  帶著一抹似笑非笑,我停在原地,看著那瘦弱孤寂的背影,在晚霞的照耀之下竟是那樣孤獨。

  “你怎會放棄這樣一個看好戲的機會呢。”她悠然轉身,那張依舊嬌媚的臉上竟有几分蒼白。

  “轅沐錦素來會演戲,可這份好天賦為何在壁天裔面前失了效。”我前進的步伐在她面前停住,信手捏起她的下巴,迫得她仰頭,我嘲諷鄙夷地將她瞧了個遍。

  她也不掙扎,任我捏著。目光絲毫不示弱,即使被冷落了五年,她那般與生俱來的傲慢仍舊不減。

  “一向善于魅惑男子,將他們把玩在手心團團轉的轅慕雪不也一樣被夜鳶擺了一道麼。”

  我的手突然一個用力,她悶哼一聲,頭仰得更高。雖然疼得臉色都白了,仍舊逞口舌之快:“哈,被我說到痛處了?嘖,嘖,八大罪狀,群臣請求廢后。這一摔可不輕呢……”

  “五年的冷宮生涯,怎麼沒有教乖你這張嘴呢?”嘴角嚼著一抹殘酷的笑:“如今,只要我在天裔哥哥耳邊說上一句你的不是,你就會像一只螞蟻,被我捏死在手心。”

  “就算我死……也要拉你一起死。”她的臉上猛然進出怨毒,右手突然扣上我那只緊捏她下巴的手,反手一扭,左手便已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抵上了我的項脖。

  “怎麼?你想與我一起死,”平靜地任她制住我,匕首的鋒割得我頸項生疼。

  “放心,你還有很大的用處,沐錦哪會舍得你死呢。”她的臉上淨是扭曲的笑意。”

  “用處?”

  她突然笑了,笑得格外哀切,抵著我頸項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手臂還有些顫抖:你的命怎麼就這樣大呢,郝哥追殺你們讓你們逃脫了,北軍誅殺你們,轅羲九死了,你卻還好好地活著。享盡了世間女子求之不來的尊榮!你憑什麼!

  “你說什麼!”我的聲音冷到極點。

  她不答理我,仍舊自顧自地說:“沒有殺死你,反倒是讓你完好地回到南國,還將他送入那個大牢成為死囚。”

  看著她那近乎癲狂的模樣,我仿佛猜測到一些……“北國郝哥那次追殺,是你主使!”

  “你真聰明呀,猜到了。”她自齒里進出話來。“不只這些呢,還有,你與轅羲九是壁天裔刻意派去做奸細的事也是我命郝哥派人送去給夜宣的匿名消息。”

  一股怒火突然涌上心頭,我腕上使力,狠狠扣住轅沐錦握匕首的手,身子輕盈向后一撇便脫離她的控制。將她的手反扭至身后,另一手狠狠甩了她一個巴掌。

  她狼狽地撇過頭,嘴角隱隱有快意:“你很生氣,很憤怒,很想殺了我吧?可你有想過,當我看見你與轅羲九一同將我娘親的屍体埋在那片木槿花下之時,我有多想殺了你們嗎?"

  我的手突然一松,后退一步,多年埋葬在心中的那一幕滾滾涌出。

  她卻逼近一步:“你沒想到我就躲在院子的小樹后面看著吧,我沒有說出母親被你們埋葬在那,因為怕,怕下一個死的人就是我。我只能將這份恨埋葬在心中,我要報復你們’你們都該死……”

  我冷笑:“我們是該死,那你們就不該死嗎?若不是你陷害我打碎送子觀音,母親會因為轅天宗抽打我而保護我嗎?她明明可以活命,卻因為你們不肯施舍錢財救母親而死去。害死了人就該償命,不是嗎?”

  霞光從窗口照進,映得室內石壁盡是寒色,竟覺森森然。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相互對望,眼中都有那濃烈的仇恨,誰都不比誰少。突然間她雙膝一彎,竟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轅沐錦這輩子第一次求人,還是求我此生最恨的女人。求你讓我見郝哥一面,一面就好。”

  看著矮在我身下那個卑微乞求的轅沐錦,我的心中竟然無一絲快意,這個讓我厭惡了這麼多年的女人,今日就這樣跪在我面前,為何我不開心呢?

  “你該去求皇上的。”

  “若能見到他,我會求你嗎?就算見到他,他也不會用正眼瞧我一下的。我只能求你……”

  “你愛他,”看她那焦急的表情,我突然一問換來她整個人一僵。我隨而肯定地說:“你愛郝哥。”

  她仿佛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地搖頭:“不……我不愛他……”突然,目光一亮,恍然明白了許多,嘴角扯出苦笑:“是……我,愛他。”

  “五年前我就認識他了,那時候為了能重新獲得皇上的寵愛,我利用了他。當我打算獻出自己的身子與他交易……可是他沒有動我,他只說:‘只要你要求的,就算是拼盡性命也會為你做,但是你不要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

  “郝哥為了幫我重獲寵愛與一向交好的涵貴妃決裂了,卻仍舊沒有讓我獲得寵愛,因為轅沐錦是轅慕雪討厭的人,所以皇上不屑碰我。可悲嗎?封我為錦美人是因為轅慕雪,厭惡我也是因為轅慕雪。”

  “我恨你,所以我要郝哥幫我殺了你與轅羲九,郝哥真是個傻啊,竟然真的為了我背叛皇上。直到如今事跡敗露,他仍然沒有把我的名字吐出,他要保護我,所以一個人承擔那一切……他對我真的很好,這個世上再沒有人像他那樣對我好了。”

  “可是我不愛他呢,他生得不好看,性格又粗野,根本不是我喜歡的模樣。只有壁天裔那個王者才是我心中的男人,才是轅沐錦該愛的男人……郝哥他為我做那麼多,以為我就會愛上他嗎?轅沐錦這樣壞的一個女人也讓他愛得這樣死心塌地……”

  轅沐錦不時發出几聲自嘲的笑聲,敘述著她與郝哥之間的糾葛看似云淡風輕,實則洶涌澎湃。

  “可是當我聽說他被定為死囚那一刻,我的心竟然這樣痛,竟然想衝到皇上面前為他求情,想說出一切都是我主使的真相。轅沐錦怎能這樣軟弱,為了一個男人要犧牲自己的性命,不值得,不值得……”

  “但是你卻跪下求我了。”我低喃一句,手輕輕抬起,撫上我那早已愈合的左肩,腦海中閃現的卻是我為夜鳶擋下致命一劍的那一幕。

  她滿臉的迷惑與奇怪:“雙腿不聽使喚呢,一想到這輩子都見不到他,我就害怕……”

  我又何嘗不是那樣奮不顧身,身不由己。明明知道不值得,卻仍舊那樣做了,是真傻。不知為何,我竟答應了轅沐錦,幫她見郝哥一面。

  為什麼?我自己都無法解釋。

  難道我的心已經開始變軟變脆弱了?

  不行,我不能仁慈,一旦我開始仁慈軟弱就會受人欺負,遭人鄙夷。我只有心硬如鐵,才不會被人傷害。

  可是,轅沐錦那個樣子真的很可憐呢,就像那日被夜鳶離棄的元謹王后一樣,真可憐。

  當即我請求壁天裔讓我見郝哥一面,有事我想要當面問他。壁天裔沒有猶豫便給了我一道手諭,准我去牢里見郝哥。而轅沐錦則是打扮作我身邊的侍女一齊進入死牢。記得轅沐錦在見到狼狽不堪的郝哥之時竟痴痴地站在牢外傻傻地看著他,而郝哥則是驚訝地看著轅沐錦,也許他從來沒有想過轅沐錦會到牢里看他。就像夜鳶從來沒有料到我會為他擋下一劍。

  有時候我會猜想,若是當時沒有夜翎的刺殺,沒有我為他檔下的一劍,他是否會狠心地將我與楚寰丟進天牢。

  當我欲離開天牢將最后的獨處交給他們兩人之時,她竟喚了我一句:”慕雪姐姐。”然后擁著我,她的淚水滴入我的頸項,一陣沁涼。

  我沒有拒絕她的擁抱,竟也不討厭。

  記得幼時她常常虛情假意地喊我做“慕雪姐姐”,而今日這句慕雪姐姐卻叫得那樣真誠。

  “謝謝你,對不起,我恨你。”她定定地看著我,眼光中是那樣的復雜,最后一轉身,邁步進牢門,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而我也毫無留戀地轉身,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出死牢。

  當夜,死牢便傳出一個消息:“郝哥與錦美人雙雙猝死于牢中。”

  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獨自倚坐案后,酒香繚繞在鼻間,甘醇得醉人。

  當我看見轅沐錦那樣跪地懇求我之時,我便已猜到她不只是去牢中見他那麼簡單。殉情,多麼美的一個詞。

  謝謝你。

  對不起。

  我恨你。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真是復雜呵。

  我將杯中之酒灑在地,以慰她與郝哥在天之靈。

  口中喃喃重復著:“謝謝你,對不起,我恨你。”轅慕雪對你又何嘗不是呢。

  是夜,我睡得正酣,突然一只冰涼的手捂上了我的嘴,我猛然驚醒。在黑暗中對上一雙冷酷如冰的眼,他低聲在我耳邊說:“別出聲,跟我走。”

  我用力搖頭,想掙脫他捂著我嘴巴的那只手,可他用的力很大,絲毫不允許我掙脫。我有些急的在他手下“晤晤”的想開口說話,讓他不要做傻事,可是他就是不松開我的手。我深知楚寰此時進宮不止是為了救我出去那麼簡單,既然來了皇宮定然要刺殺壁天裔。可這是戒備森嚴的皇宮,即使他的武功通天也不可能敵過經過嚴密訓練的玄甲衛與大內侍衛。更何況,壁天裔的武功也不是一般人能動得了的。

  “一會儿你去承乾門,那儿有人接應你出去。而莫悠然與我則會拼死與他一搏。你放心,我的蠱蟲已被師傅解了,若是我們有幸能夠安然脫身……就一起回若然居,不問世事。”他深邃的目光中閃爍著決絕,語調中有不容抗拒的堅定。

  而我卻因他的話怔坐在床榻之上,看著他,也沒有再掙扎。

  我沒有權利阻止他與莫悠然,解鈴還須系鈴人,有些事是避免不了要面對的。只是,那明明是飛蛾扑火的刺殺,他們也不計性命要去做。

  見我不再掙扎,他悄然松開了捂著我的手,我低聲問:“真的值得嗎?"

  “如今的我就如那日的你。”他別開目光,不去看我。

  對呵,那日我也是飛蛾扑火般的去刺殺壁天裔,明知殺他的機會微乎其微,可我仍這樣做了。原來仇恨真的可以蒙蔽雙眼,以前的我似乎一直都被仇恨蒙蔽著,像一個沒有心的人,做的任何事只為報仇。

  “可是,當那把匕首沒入他的身体之時,我並沒有想象中開心。”

  “你刺殺成功了?”他的目光一閃,我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壁天裔受傷之事只有御醫與翔宇,莫效涵知道。如今我突然透露了他的傷,會不會讓他們……

  我立刻說:“即使他受過傷,那重重侍衛也不會讓你近他的身。”

  他的聲音漸冷:“未央,你知道這些年來支撐著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嗎?”

  我忙扯著他的胳膊,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走了:“我知道,但是你不能不顧自己的死活。”

  “楚寰。”后窗外傳來莫悠然那不耐的聲音在催促著他快些走。

  “走。”楚寰也不再與我廢話,一把將被褥中的我拽了起來,輕輕一躍,便如鬼魅般飛身而出。

  他們一路領著我輕巧地避過重重守衛,輕易地將我送至承乾門后,我還在疑惑他們為何對皇宮的地形竟如此熟悉,楚寰遞給我一塊腰牌,說是拿著這個就有人接應,更方便出宮。

  而我緊接著腰牌就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莫悠然冷睇我一眼:“做什麼,還不走?"

  “我不知道莫悠然會這樣善心地幫楚寰解毒。”我的聲音中有明顯的疑問。“我也不知道未央會不顧一切地刺殺壁天裔。”他的嘴角閃出若有若無的淡笑。

  “你現在就出宮,在茗雅樓等我們。明日卯時我們若是沒有回來,就立刻走。”楚寰似乎懶得再和我說話,一直催促推拒著我。

  看著他們倆冷漠堅定的目光,我知道勸不過他們,緩緩轉身,一步一步朝前方走去。

  ——若是我們有幸能夠安然脫身,就一起回若然居,不問世事。

  他們真的認為,憑雙手就能敵過皇宮那千軍万馬?

  我輕輕搖頭,他們的死活與我無關,就算他們曾經與我的交情有多重多深,都不關我的事。我只要出了這個宮門就能自由,不再有仇恨,不再有包袱,好好為自己活一次。這場權力與陰謀的旋渦我早就受夠了,我不要再牽涉進去。

  但是雙手卻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著,指尖泛白僵硬。

  可是,我不想看見他們任何一個人出事。

  從何時起,我的心竟開始猶疑動搖了嗎?

  步伐一頓,回首望去,身后已空空無人,只剩秋末那蕭瑟的風席卷而來。

  最終,我還是感情戰勝了理智,遁尋著來的路回去。當我轉過游廊之時,見有宮人的神色匆匆,我立刻扯著他們問:“發生什麼事了?”

  那宮人的臉色有些焦急,喘著氣說:“皇上的景乾宮進刺客了。”

  聽到這里,我想也沒想就衝了出去,朝景乾宮奔去。

  景乾殿

  還未踏入殿內便聽見一陣廝殺聲滾滾逼近,我的呼吸頓時有些急促。

  直到我進殿,那無數的玄甲衛與大內侍衛將兩個身影團團圍住,纖塵不染的地面上淌著可怖的鮮血。一個個侍衛皆因楚寰與莫悠然手上那鋒利無比的刀而倒下。

  而壁天裔則是冷漠地站在那層層的玉階之上,處變不驚地冷望楚寰與莫悠然。他的周圍以翔宇為首,十大玄甲衛與十大大內侍衛手執刀劍保護在他身前,那氣勢根本不容任何人近他的身。

  漢白玉雕磚被血浸透,那猩紅刺得我目痛,不斷有人在楚寰與莫悠然的劍下死亡,卻有更多的侍衛抽著刀衝了進來。

  我怔忡許久才穿過重重侍衛,朝壁天裔奔去,口中大喊著:“皇上,皇上……”

  可是廝殺聲將我的聲音掩埋,可壁天裔仍看見了我,他那幽深冷酷的眼睛就像一灣深潭,那樣難以琢磨,讓人心驚。

  那明顯的殺意讓我情不自禁地覺得冷,冷入骨髓。

  憋擋在我面前的侍衛們沒有准許我過去,而我卻一直希望壁天裔能夠發話,容許我到他身邊對他說几句話。可是那疏離的目光卻告訴我,不可能。

  他的目光就像當初夜鳶對我的不信任,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會對他造成什麼威脅?

  我一咬牙,右腳一勾,將地上一把帶血的刀勾起握在手心,持著它狠狠朝擋在我面前的侍衛砍去。

  血,濺了我那雪白的衣裳,還有冰涼的血彌漫了我握刀的手。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殺人,可是……這是第一次拿刀殺人。

  侍衛們見我持刀,眼中也閃過殺意,十多名侍衛舉刀便向我揮來。

  看著那鋒利的刀無情地砍了過來,我紅了眼,不管不顧,用楚寰教我的傷心雪劍一刀一個地砍了下去。那瞬間,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們。

  直到一個身影飛掠過我面前,輕易地便奪下我手中的刀,看著翔宇一臉失望的表情,我恍然回神,看著倒在我身邊的一群侍衛有剎那的恍惚。

  看看我的手,裙角,皆是猙獰可怖的紅。

  “皇上召你過去。”他淡淡地瞅了我一眼,再將那把沽滿血跡的刀丟在屍体旁。我呆呆地跟隨其后,腦海中閃過的是我瘋狂殺人的一幕幕,手不禁有些顫抖。我殺人了,還殺了好多……

  “莫悠然身邊的人你認識?”壁天裔的聲音將我神智喚回,一個激靈,我看著体力已漸漸不支的莫悠然與楚寰,他們的四周雖然倒下了許多侍衛,但是還有更多的侍衛正朝這邊蜂擁過來。若繼續這樣下去,他們必死無疑。

  “皇上……”雙膝猛然一彎,重重地跪在他面前懇求道:“求你放過他們,他們?,一只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您放過他們吧。

  “朕在問你,那個男子是誰!”他的聲音猶如地獄來的魔鬼,語氣森冷無比。“他是……”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透露他的身份。而壁天裔卻已越過護在他身前的侍衛,蹲下勾起我的下領冷聲問:“是誰!

  “一個與皇上有著血海深仇的人。”我的一語帶過換來他的沉默。

  我又說:“皇上你欠了他全家人的命,你不該殺他。”

  他的目光突然黯淡而下,似乎正在回想讓他誅殺全家的人的名單,可那迷茫疑惑的眼神卻告訴我,他想不起來。

  或許,他根本想不到,下面那個男子正是前朝皇甫承之子皇甫少寰。而這個皇位,原本就該是他的。

  他一正色,緩緩起身,目光冷冷地瞧著滿身是血的兩人,不只有那侍衛的血,還有他們自己身上的血。

  手臂,肩膀,腿……

  皆有明顯被刀划過那深深淺淺的傷痕,壁天裔冷道:“留活口。”

  楚寰,莫悠然,別再做垂死掙扎了,你們斗不過壁天裔的,斗不過的。

  廝殺聲漸漸減弱,夜晚的寒風卷過,更顯得凄哀蒼涼,滿目瘡演。

  楚寰首先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唯有用手中的劍才能支撐自己不倒下去。而莫悠然强自撐著自己的体力又殺了几人,摔然倒下。

  侍衛們一見他們不行了,立刻蜂擁而上,無數的刀架在他們的頸項之上,我的心已涼了大半截。

  “將他們押入死牢,朕要親自審問。”壁天裔冷聲下令。

  “是。”翔宇上前一步,卻倏然止住,垂首看著我:“那她……”

  壁天裔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淡然道:“帶下去。”

  終于,我與莫悠然,楚寰一同被關進了死牢。

  還是被牽扯進屬于他們之間的恩怨,后悔嗎?后悔,卻不會遺憾。

  若當時我真的就那樣走了,這一輩子我都放不下心中的包袱,永遠別想做回自己。我撕下衣角成布條,將楚寰手臂上,腿上的傷包扎好。再望望那個閉目靠在牆壁上的莫悠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考慮片刻我才走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為他包扎著傷口,他沒有睜眼,只是靜靜地靠坐著任我包扎。

  “若是當初,我並沒有背叛夜鳶,或許……”莫悠然悠然開口,竟然有几分悔意。

  “沒有或許。”我自嘲地笑了笑:“若你還是丞相,楚寰是大將軍,我是王后。這只會更加快夜鳶鏟除我們的決心,外戚的勢力實在太大,沒有一個皇帝會安心。”

  “夜鳶真是矛盾,給你那麼多寵愛,卻……也許是情不自禁吧。”莫悠然終于睜開眼簾,左手探出,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這個動作,好久好久他都沒有對我做過了。

  “丫頭,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對不起。沒有我,你仍然是那個受盡九王爺寵愛的轅慕雪,你會安穩地做壁天裔的皇后,母儀天下。”他的嘴角扯出苦澀的笑容。

  “沒有你,我早就葬身火海了。”垂眸,將他最后一個傷口包好,緊緊地打上結。他溫柔地笑道:“沒有我,你也不會與自己的哥哥發生那樣為世人所不容的孽情。”看著他真心的笑,我突然覺得真的很好看,比他任何一次的笑都好看。而我的記憶中,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真心地對我笑。

  “其實,我很早就喜歡哥哥了。”

  “喜歡並不是愛,你懂嗎?你孤獨,所以你依賴那個對你好的哥哥,僅僅是依賴而已。”他的手似乎支撐不住,便從我額頭上拿下,額上的溫度突然間消失,我有些悵然若失。“你對轅羲九的情就像當初對我的迷戀。”

  這句話一針見血地刺痛了我,猛然仰頭看著似乎洞悉一切的他,原來他一直都知道若然居的我喜歡他。

  “這二十一年來,你自始至終真正愛過的人,只有夜鳶。”這句話出自楚寰之口,半蹲著的我雙腿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

  “從你為他殺了自己的孩子開始,你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他,只是你一直用利用的關系去權衡你們之間罷了。你不敢承認,因為你一直覺得自己愛的人是轅羲九,而轅羲九為你而死,若你愛上其他人,你會愧疚。”楚寰剛毅的臉上涌出落寞的傷。“可當你真正發覺自己愛上他時,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所以在夜鳶的不信任下,你才會那樣傷。”牢中的氣氛突然僵住,他們的話就像烙印,深深地印燙在我心口,疼得几欲窒息。不愛轅羲九?這個問題,我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去想過。

  “楚寰,為師不知一向冷血的你對情的見解竟然這樣深。”莫悠然突然開起了玩笑,似乎並不當這里是大牢。

  楚寰扯了扯嘴角,冰冷的臉上竟几絲尷尬,這樣的他我還是第一見,不禁笑了出聲,滿腹的窒悶與傷痛隨之飄散。

  他看見我的笑愈發尷尬,竟別過頭不看我。

  見他如此,我也不繼續取笑下去,只問莫悠然:“你為何要給解藥給楚寰?"

  “那你先回答我,為何單獨去刺殺壁天裔?”他竟反將問題丟給了我。

  我想了想,如實答道:“楚寰痛不欲生,你又突然消失,所以我只能自己動手。要知道,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我不能錯過。”

  “所以我將解藥給他了。”

  “嗯?”一時沒反應過來。

  “慫恿楚寰背叛我的人犯了刺殺大罪,肯定要處斬,既然你要死了,我心中的怨恨就少了一大半。所以,楚寰是個很好的合作伙伴,于是就聯合他來刺殺壁天裔。可誰知道你的命這麼大呢,竟在皇宮里吃香的喝辣的,我真是悔青了腸子。可解藥已經給出去了,要不回來了。”

  看莫悠然那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話語中竟有几分玩笑的意味,這一點都不像莫悠然,一點也不像。

  他問:“做什麼這樣看我?"

  “我認識的莫悠然是高雅清冷,不苟言笑的。而今日的你,為何這樣……平易近人?”我仍舊緊盯著他不放,仿佛要將他看個透。

  “人之將死,戴著虛偽的面具做什麼?”莫悠然重重地嘆了口氣:“人都是有感情的,不論心多冷多硬。而我與你們相處熟識已經十二年有余,縱然有諸多怨恨,又能恨多久呢?”他此番言語徹底震撼了我,他的意思是說,不恨我與楚寰的背叛了?

  “既然你能對我們包容,為何不能放下對壁天裔的恨呢?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錯。殺碧若是為他的父親報仇,而碧若……有可能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對壁天裔的恨不僅僅限于碧若的死。是因為……”他沉默了許久才松下一口氣,毫不掩飾地說:“我嫉妒他。”

  “嫉妒?”我疑惑。

  “他從小就在壁嵐風元帥的羽翼下成長,享受著他父親給他的光芒。我嫉妒他的命這樣好,不公平。為何這世上有人的命這樣好,而有人的命卻終身要掩埋在黑暗中?”莫悠然再次坦言自己心中的那份扭曲的黑暗竟是如此坦然。

  “沒想到大哥對朕竟有如此怨恨。”壁天裔的聲音倏然在這空寂黑暗的牢中響起,三人的目光一齊望向那個身著明黃色龍袍的男子。

  莫悠然並不訝異他的突然到來,依舊平靜地注視壁天裔:“是的,我一直嫉妒你。嫉妒你是壁嵐風的儿子,嫉妒你有這樣一個好父親,嫉妒你從小就生活在這樣完美的家中。憑什麼你就擁有這麼多,而我卻什麼都沒有?"

  “所以,你想與朕一較高下,才想要奪北國的王位。”壁天裔淡漠地接下他的話。“是。”他坦誠以待。

  壁天裔一聲冷笑,隨即轉頭看著那個滿眼仇恨的楚寰:“那麼他又是誰,慕雪說朕欠了他全家人的命?"

  就在他問出此言之時,整間牢頓時靜謐無聲,沒有人再說話。空氣中彌漫著陣陣惡臭以及濃濃的血腥之味。

  “皇甫少寰。”楚寰在沉默良久后吐出這樣一個名字,我瞧見壁天裔的表情明顯閃過詫異,隨即消逝。

  冷笑一聲:“皇甫,少寰?想必又是朕的好大哥做的事吧。

  莫悠然嘴角上揚:“知我者二弟也。”

  壁天裔深深吸吐一口氣,用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的父皇皇甫承報仇,對麼。

  我看出了他眼底閃過的殺意,相信莫悠然與楚寰也看出了那任憑他如何掩藏都能看出的殺意。

  而楚寰卻不理他,似乎,很不屑與他說話。

  壁天裔又說:“你要為父親報仇沒有錯,而膚為了不讓你父皇殺掉,所以要殺了你父皇,有錯麼?”

  楚寰冷道:“你可聽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話?父皇是君,你是臣。”

  “那是愚忠。你父皇聽信奸佞,好大喜功,我行我素,連年加賦,百姓民不聊生。敢問這是一個好皇帝?”

  “好皇帝自由后人去評說。”

  “那你可知當曠世三將勝利破城那一刻,百姓是如何歡呼嗎?震天的禮炮迎接著我們入城,歡呼著皇甫家的倒台,這些莫悠然有對你說?

  楚寰的聲音啞然而止,沉默須臾,冷笑:“那又如何?即使我的父皇被天下人唾棄,他仍是我的父皇,你殺了他,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這些都是莫悠然從小灌輸給你的吧。”壁天裔冷眼掃過莫悠然。

  “事到如今,說再多已經沒有意義。我已是階下囚,只能任憑剮殺。”楚寰的手狠狠捧緊身側的稻草,指尖泛著可怖的白。

  “前朝之后,朕必定要斬。”嘴角的笑意冰涼,那殺氣再也掩飾不住,陰霾地籠罩在臉上。

  “我也從來不會認為冷血的壁天裔會斬草不除根。”楚寰亦冷笑,絲毫沒有死亡前的恐懼。

  他立在原地,目光森冷地看了我們許久,最終落向我一人。

  薄唇喃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看在我眼里卻是這樣令人心驚膽寒。

  “為何要回來?朕本答應放你自由的。”

  “我也很后悔回來了呢。”笑著瞅了瞅狼狽的莫悠然與楚寰,他們臉上的表情皆是無奈的憐惜。我收回視線,姍姍一笑:“可是如今,已不容我后悔了。”

  他靜靜地瞅著我,閑定里帶著一絲月華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靜,有種清傲而從容的東百。

  “好,那朕成全你們。”他一拂袖,轉身大步而去。

  看著他那清冷的背影越走越遠,直至那明黃色一角隱入那黑暗中,整間牢便又陷入一片靜謐的清冷。

  小小的天窗中灑入溶溶如霜的月光,鋪地如銀,凄寒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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