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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行雲楚夢殘一半

      天氣漸漸涼了下來,夏日已過,秋光日盛。

  宮廷難得舉辦「賞菊宴」,所有皇親國戚、三品以上大臣皆都受命 出席。一時間,整個御花園內絲竹歌舞聲不絕於耳。

  酒宴四周圍繞著各色的菊花錦繡盛開,浮芯吐蕊,在溫和的陽光下 搖曳生姿,灼灼其華,大有一種秋光勝春之感。再加不時涼風徐徐,花 香陣陣,醺然欲醉。

  皇帝端坐在九龍鎦金御案,邊上陪坐的是後宮專寵的凝妃娘娘。一 身天水碧的宮裝,連臂間纏繞的那縷批帛也只是繡著清淺的一抹織銀菊 ,清雅素約到了極致。全身上下色彩最艷麗的,大約就是烏黑青絲間的 鏤空飛鳳金步搖,嵌了幾組珠玉的穗狀串飾,紛紛下垂在烏密的鬢髮間 ,淺淺的日色下似裊裊凌波落下,娉娉婷婷,別樣的嫵媚妖嬈。

  孟冷謙的坐案排在極後,這般遠遠望去,一時間不由得微微發證。 但終究不敢細看,只一眼,忙垂下了眼簾。或許是他多心了,他只覺得 皇上的目光總是不時地掃過來。

  從宴會開始至今,孟冷謙就處於茫然狀態,一眼望去,只覺得眼睛 一片的笑意瀰漫,皇上在笑,眾妃在笑,眾大臣在笑……各種各樣的笑 意,好似人間無他事,唯有笑而已。

  大臣們按品階一一上來敬酒,穆凝煙原本就不勝酒力。但因見了家 人,心裡只覺喜不自禁,不知不覺已經連飲了數杯。

  方纔宴會前,大表嫂永壽公主和二表嫂永安公主皆私下裡與她見了 一面。自是不免有些感傷,但她也唯有盡力壓抑了。她只請公主轉告兩 位表兄和姨父姨母,她一切都好,切勿掛念。

  永壽公主自然知道她寵冠後宮,掩袖而笑,眉目彎彎:「駙馬也讓 我轉告娘娘,家裡一切甚好,勿念。你現在身處後宮,要萬事小心。還 有……還有,不要忘了事事為自己打算打算……」

  她……她能為自己怎麼打算呢?一入宮門,已經萬般不由己了。

  「駙馬還說了,世間許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間。人生一世,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什麼都不過匆匆數十年而已。」

  舞姬們在動人的絲絃柔靡聲中,不斷變換著美妙婀娜的舞姿,如彩 蝶翩翩,又如飛燕驚鴻。

  表哥說:「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間很多事情都在 一念之間。穆凝煙怔然出神,一念之間,一念之間……不知不覺輪到了孟郡馬爺攜了新婚夫人,也就是安定王的郡主,雙 雙上前敬酒。安定王的郡主李懷雪,一身緋紅的宮裝,眉目精緻,婷婷 站在邊上。這般看去,與孟冷謙倒確實一對璧人。

  百里皓哲含著薄薄的笑意,仰頭一乾而盡。放下了玉杯,不著痕跡 地用餘光望向穆凝煙。只見她望著孟冷謙所在的方向,似有些怔然出神 ,許久才袖子一掩,這才將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隨後孟冷謙與夫人雙雙落座。穆凝煙凝望良久,唯有在心底淡淡祝 福。

  百里皓哲凝望著她,手捏緊了玉杯。

  到底是喝得多了些,不過半盞茶光景,酒勁上來,便已經有些眼昏 耳殤了。百里皓哲自然發覺她有些微醺了,這般軟軟地靠著他,動也不 動,這絕不是她清醒時的樣子。她平素最是正襟了,就算與他一起,也 恨不得畫出條銀河來,遙遙相對。大約其他妃子最喜的事情,她是最最 避之不及的。

  擁著她,不由得莞爾而笑,心情又好了起來。低聲問詢:「要不先 回宮休息一下?」穆凝煙點了點頭,任侍女攙扶著起身,按規矩盈盈行 了一禮:「請皇上恕罪,臣妾先行告退了。」

  回了宮,揮退了左右,一個人靜思出神。想著方才兩位表嫂提及姨 母念她甚緊,還塞給了她一個香囊,說是姨母親手所繡。

  穆凝煙手指摩挲著那精緻的一針一線,不由得眼酸了起來。那個大 大的福字,大約包含了姨母所有的心願吧。希望她可以萬事順當,福氣 滿滿。

  唉,姨母這般年紀了,卻還是為她操盡了心。她在這深宮,平素連 見上一面也難。

  以前,姨母總是命專人給她熬製各種湯水燕窩,有時還會親自盯著 她喝光。那時,她不是嫌湯裡有中藥的味道,就是覺得甜膩……如今, 如今,想再嘗嘗,也是一種奢侈了。

  大約都是如此的,有的時候不曉得去珍惜,現在沒有了,卻是這般 難受得緊!

  如果……如果她沒有入宮的話,想來就算出嫁,還是可以不時回去 看望姨母姨父的。可……現在再思念也只能夢中相見。

  想著,想著,不由得悲從中來,不知不覺怔怔落下了淚。

  怔忪間,有人掀了簾子進來,穆凝煙忙一手輕拭眼角的淚珠,一手 將香囊藏在了袖中。抬頭,只見百里皓哲端端地站於榻前。

  她身子一頓,不知方才落淚的樣子他是否已經入眼,忙起身,深深 地俯下頭:「皇上萬福。」

  百里皓哲卻早已經瞧見了她眼角隱約的淚光。眼前湧起了方才御花 園裡孟冷謙敬酒時,她與孟冷謙四目相對後,低首淺笑的情景。

  她方才是在為孟冷謙落淚嗎?她初入宮時,一直推病,不願侍寢, 甚至不願懷他的子嗣,是否就是因為孟冷謙的緣故。她一直忘不了他… …他冷然凝思,彷彿一竅通百竅通一般。

  雖然早知道她與孟冷謙之前曾有婚約,甚至在入宮之前兩人亦私下 相見。但此時心裡卻爐火已起。他這般地疼她寵她,為她不擴充後宮, 專寵她一人。她卻是這般還他的嗎?

  正想轉身而去,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她方才好像在袖中藏了 ,某物,心不由得一沉。到底是何物是不能讓他瞧見的呢?莫非是——他緩緩伸手攙扶起了她:「平身吧。不是說乏了嗎,怎麼也不躺下 休息?」

  穆凝煙謝了恩,輕問道:「皇上怎麼也過來了?」宴會上氛圍甚濃 ,他方才也是興致頗高的。

  皇帝在榻上坐了下來,拉著她的手:「喝得有些多了,頭張著呢。 」語氣漸柔漸低:「來,陪陪我。」她只覺臉一熱,終是抵不住他的力 ,跌落在了他的懷裡。

  他側躺在她身側,手腳好似籐蔓,將她摟得緊緊的。聽著他的心跳 ,她只覺四周空氣開始稀薄了起來,想要掙扎著微微動動,他卻不讓, 雙手反射性地抱得更牢了些。聲音從她發間悶悶地傳來,隱隱有無邊倦 意:「我累了,陪我歇會子。」

  他從未這般疲乏地與她說過話,大約是酒飲得多了。不過片刻,居 然呼吸均勻了起來,可手腳還是霸道地箍著她,不讓她動彈半分。

  這般近地靠著,他溫熱的體溫,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的, 她無一不感受得到。這般聽著,聽著,到後來她也迷濛了過去。

  許久之後,百里皓哲驀地睜眼,眸子裡頭神清氣爽,燦然生輝,並 無半點剛睡醒的朦朧。他的手輕緩地移動,探入了她的袖子。

  是一個大紅錦緞的香囊,兩面都繡了一個大大的福字,針腳細密繁 復,精緻異常。他輕嗅了一下,佛手鉗的氣味幽幽而來,寧神靜氣,異 常好聞。

  不過是個香囊而已,她為何要偷偷地藏起來呢?他蹙著眉頭,這個 他以往從未見過,可她居然對著落淚,難不成,難不成真與孟冷謙有關 。

  方纔在宴會上,她很注意孟冷謙。朝他的方位望了好幾次,又怔然 出神許久。她都已經是他妃子了,還沒有把那個姓孟的忘記嗎?

  腦中不由得又閃過她進宮前與孟冷謙私下見面,鶯鶯細語的場景。

  若他晚一步,是不是她已經成了孟冷謙的妻了呢?如此的話,今日 的宴會,便是孟冷謙攜著她來與他敬酒吧!

  還有她一直一直在用麝香。她自然是不知道他早已經換掉了,可是 他每日還是可以從她身上聞到近似於麝香的味道。

  她就是這麼怨他,這麼恨他,所以永遠也不會要他的子嗣!

  他冷冷地瞧了許久,思緒起伏竟不由自己。怒到極處,一揚手將香 囊往鑾金的銅爐處狠狠一扔,砸在了銅爐上,又滾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穆凝煙朦朧中只覺得有溫熱的東西尋找著她的唇,輕觸之後,用力 的吻,用力的吮,用力的啃咬……她只覺得痛,幽幽地醒了過來……他覆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加愛惜地吻她,那般的粗暴,像是在印證 什麼似的。

  她推著他,嚶嚀出聲:「嗯……痛……」他卻置若罔聞,越發地用 力,然後蜿蜒向下……他到底是怎麼了?他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溫溫柔柔的,從未這般 對她的。

  她才一恍惚,他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但只是這般的糾纏。唇齒相依 ,她好似才會寸寸鮮活,如同記憶裡的摸樣。

  她是他的,她真的是他的。

  只有這般真切的在他懷裡,他似乎才能安穩,才能證明她真的是他 的。再也不會離去了。再也不會將他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這冷冰冰的深 宮大內了!

  不知不覺間,已到冬日。午後在榻上翻了一本詩詞,不知不覺就倦 極而眠了。朦朧睜眼的時候,侍女已經在角落掌了一燈了。殿內深深, 寂然無聲,她半闔上眼睛,朦朧間又欲睡去。

  忽地,他的聲音低低傳來:「該起來了,都睡了一個下午了。這會 子再睡去,晚上……晚上又該睜眼到天亮了。」

  她驚地轉頭,原來是他來了,只是他靜站在他靜站在榻畔,手裡似 捏著一物。盯眼細瞧,方才瞧清楚,是她姨母給她的那個香囊。大約是 在她熟睡之際從袖子裡掉落出來的吧!

  她想起來依規矩行禮,他擺了擺手:「不用了,你且坐會子再起, 小心頭暈。」他拿著,又端詳了許久了,才閒閒道:「想不到,你的女 紅這般精細。什麼時候給我也做一個?」

  她垂了眼簾:「讓皇上見笑了。臣妾閒來無事,打發打發時間而已 ,哪裡能上得了檯面。皇上若是需要,織造局明兒就可以趕十個八個出 來的。」關於這香囊是姨母所送之事,她不想多提。

  她的側臉極美,因垂了眼簾,眸子上烏黑濃密的睫毛彷彿兩雙蝶翼 微闔。海棠春睡,無限嬌慵之態。

  百里皓哲已經捏緊了指尖,柔軟順滑的絲綢,此際像是刺蝟的皮, 無一不觸疼。那個香囊所繡的「福」字,難道真的是她修給另外一個人 的嗎?所以她日日戴在身上?

  他徐徐地踱步,鑾金的銅爐因焚了百合香,細煙裊裊。她還是起了 身,側坐在榻旁,去過擱在一邊的詩詞,指尖微動,翻了一頁。他這般 望去,難見十指如蔥,膩白如玉。一頭黑髮斜斜地挽成了髻,只巍巍地 插了一支錯金飛步搖,細密的黃金流蘇垂著,偶一動,顫顫碎碎,便泛 起點點的波紋。

  他怔了怔,半響才又提腳。步子慢的緊,可心裡頭卻只有自己知道 ,煩躁到了極處,隱約捏著香囊都燙了起來。不知不覺間鹿皮靴子竟踢 到焚碳的爐子,他心念一動,手一鬆,那大紅的福字香囊,「撲哧」一 下輕響,跌落在了炭爐裡。

  手此際亦觸著銅爐的邊,他「呀」一聲呼聲。只見她抬起了眼眸: 「皇上,怎麼了?」目光瞬間被嗤嗤燃著的銅爐吸引了過去。她猛然起 身,朝他奔來。

  他心頭微震,心裡一下子暖了起來,從滾燙的銅爐上移開了手,觸 了這般久,估摸著都已經起泡了。卻見她瞧也不瞧他一眼,冷冷地擦過 他的袖子,手一伸,就要去炭爐裡取那早已經燃了一半的香囊。有侍女 阻止了她……他生平終於知道什麼是心如死灰了。身體的溫度一點點的冷卻了下 去,木然地站著,看著她轉身在喚人。有侍女和內侍進來了,一群人忙 碌地在眼前晃動,最後雖然將香囊取了出來,但早已只剩一角了。可她 卻還是珍之重之的從水盆裡取出,眉頭微蹙地緩緩用指撫過。

  她就這般靜靜地站著那裡,手背上的灼痛竟無一絲的感覺,好似整 個人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良久,大約有幾輩子這般的久遠了,才轉頭 吩咐道:「石全一,擺駕回承乾殿。」石全一隔了數重簾子,遠遠地應   了聲「是」。

  她怔怔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暗自出神。半晌,她來到銅鏡前,望著裡 頭眼波流轉,清而嬌妍的人兒。

  她方才是瞧見他手上一片紅腫,可是,可是,她當作什麼也沒有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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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淡煙芳草舊迷樓

      第二日,在上書房裡,孟冷謙不知怎麼地觸怒了龍顏,皇上下旨將他 關入了大牢。這場禍事頗為突然,傳到穆凝煙耳中自然亦震驚萬分。

  心下思忖許久,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她總覺得隱隱不安。或許是由於 當時入宮的時候請孟家出面幫過忙,更多的是他曾經目睹過她和孟大哥 ……還是由於昨日之事……遂遣了近身的侍女私下裡去詢問了大表哥等人,卻也問不出個所以 然出來,只道很突然入的罪。他們今日也在為孟郡馬爺求情,還說了若 是娘娘方便,看在阮家欠孟府一個人情的份上,盡量相幫。

  她站在窗邊,瞧著漸漸萎靡的霞光,許久才道:「伺候更衣。」

  石全一躬身站在邊上,偷瞧皇帝的神情。皇帝似乎心神恍惚,一本 折子在手,翻來覆去的看了不知道多久了。

  負責掌燈的幾個內侍無聲無息地移動,所到之處,散開了一片一片 的緋紅。

  殿外的小陸子垂手而來,朝皇帝行禮道:「啟稟皇上,凝妃娘娘在 外求見。」偷偷抬眼,皇帝的眼神似乎閃了閃,但石全一不敢多看,目 光微微下垂,卻見皇帝的雙手緊捏著折子,青筋微凸。

  皇帝淡淡地開口:「讓她進來。」石全一在百里皓哲身邊呆得久了 ,自然聽得出來,皇帝似乎心情並不怎麼好。

  昨日在鳳儀殿,凝妃娘娘不知怎麼惹皇上生氣了。皇上自寵幸凝妃以來 ,頭一次沒有留宿在鳳儀殿。

  而今日也同往日有異,平日裡這個時辰皇上是早已經在鳳儀殿了。照理 說,此時凝妃娘娘求見,自然是主動示好,為何皇上並不愉悅呢!難不 成,與孟郡馬爺有關!

  猶記得當年阮家兩位駙馬曾進宮為當時還未入宮的凝妃娘娘求情,說是 凝妃娘娘已經許配人家了。而那人便是孟冷謙孟郡馬爺。

  石全一暗暗思慮,忽然豁然開朗了起來。孟郡馬爺今日會無端下獄,莫 非……略抬頭,只見凝妃一身煙紫色的宮裝,裊裊而來,朝皇帝盈盈行禮:「 臣妾給皇上請安。」

  若是平日裡,皇帝早已經放下折子相迎了。可今日卻連頭也未抬,依舊 專注於折子裡頭,好似聞若未聞,聽若未聽。而凝妃則依舊保持著行禮 之姿。兩人卻誰都不再言語。

  石全一隻覺得這承乾殿裡頭的空氣漸漸地稀薄了起來。可半晌,兩人還 是沒有說話。

  石全一瞧著四下裡躬身站著的內侍,都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只得開口 :「啟稟皇上,已經到了用膳的時辰了,是否傳膳?」

  百里皓哲「喔」了一聲,淡然然地道:「傳吧。」

  侍女們魚貫而入,輕輕巧巧地將晚膳一一端上來。最後,石全一過來: 「請皇上、娘娘用膳。」

  百里皓哲這才開口吩咐道:「都下去吧,這裡不用侍候了。」眾人行禮 後,躬身而出。

  百里皓哲沉聲道:「坐吧。杵在那裡做什麼?」穆凝煙抬頭望了他一眼 ,只見他早已經轉身了。她只瞧見他那身著龍袍的背影,她忽然怔了怔 地低下了頭,輕移了蓮步,跟了上去。

  他坐了下來,取過乳帽鑲銀象牙箸,亦自開始用膳。穆凝煙坐在邊上, 瞧見他左手上用絲帕包覆著。她瞧了一眼,別過了頭去。

  百里皓哲心愈發沉了下去,任何菜餚入口都已經食之無味了。索性放下 了箸,開口道:「說吧,何事?」

  穆凝煙輕咬著唇,沉吟了一下,才道:「皇上須得恕臣妾無罪,臣妾方 敢說……」

  百里皓哲凝視著她,好一會兒,方道:「好,說吧!」

  穆凝煙這才垂了眼簾,道:「皇上,不知……孟郡馬爺所犯何事?」百 裡皓哲默不作聲。他雖是早已經猜到了她的來意。可她如今這般不加掩 飾地直直道來,他越發覺得爐火中燒了。

  偏偏她還在為那人求情:「求皇上……求皇上念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 饒他一次吧!」只聽「啪嗒」兩聲,原捏在皇帝手裡的象牙箸竟被他扔 在了地上。

  百里皓哲木無表情,驀地站了起來,冷冷地道:「來人哪,送凝妃娘娘 回宮。」

  她像是被人擊了一掌般,臉色白了數分。緩緩地站了起來,按規矩朝她 行了一禮:「臣妾告退!」

  石全一親自送她回了鳳儀殿。他素來是個明白人,自然隱約能夠猜到皇 帝與凝妃之間發生了何事。偷偷抬頭打量著端坐在榻邊的凝妃,片刻才 開口道:「凝妃娘娘,奴才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穆凝煙道:「石總管有話不妨直說。」石全一道:「若是奴才說得不對 ,請娘娘責罰。」

  穆凝煙擺了擺手,意思無妨。石全一這才緩緩道:「凝妃娘娘自入宮以 來,可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後宮的其他人等形同擺設。皇上這般寵愛娘 娘,自然是對娘娘萬分緊張......可皇上說到底也不過是世間的一個普 通男子而已......」穆凝煙怔怔聽著,沒有什麼反應。

  「所以奴才的意思......這次的孟狀元無論是因何開罪皇上,娘娘 還是裝作什麼也不知,不聞不問,說不定過幾日,皇上就把孟狀元給入 了。」

  穆凝煙垂下了長長的睫毛:「石總管,我懂了。謝謝你的提點。」 看來孟大哥當真是因為她而白白遭受這牢獄之災的。

  之後數天,傳到鳳儀殿耳中的便是皇帝連翻了絳雲宮顏妃,蘭林宮 柳妃,澄碧尹妃和文霓宮唐妃的牌子。這是自凝妃入宮以來,皇帝第一 次翻其他妃子的牌子。

  皇帝再沒有駕臨鳳儀殿,而凝妃娘娘亦沒有到承乾殿。在承乾殿當 差的眾內侍亦明顯察覺到皇帝這段日子成心不悅,連眾大臣亦感覺到了 ,呈上去的折子三不五時地被皇上給駁了回來。

  此刻安定王跪在偌大的承乾殿裡,整個後背冷汗淋漓。他一進來, 皇帝什麼也沒有說,就任他跪著。

  他偷偷抬頭皇帝身邊站著的石總管求救,但石總管的手縮在袖中, 只朝他偷偷擺了幾下。他自然懂得,那是讓他不可多說的意思。

  有內侍輕手輕腳而來,湊到石全一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石全一目 光閃爍了一下,轉身朝皇帝嚷道:「奴才有事並稟報!」

  百里皓哲淡淡地道:「說吧。」眼光卻掃地不掃跪著的安定王一眼 。

  石全一道:「稟皇上,方才鳳儀殿的侍女來報,說是凝娘娘病 了......」皇帝「騰」地站了起來,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不過數 步,忽地又止住了。半響,才淡淡地開口道:「太醫怎麼說?」

  石全一回稟道:「凝妃娘娘還未傳太醫診治。」

  皇帝不停地來回踱步,顯然心情焦慮。但似乎並沒有要去鳳儀殿的 意思。

  石全一道:「皇上,奴才斗膽將鳳儀殿的淡杏傳進了殿來。」皇帝 聞言,停了腳步,轉過了身。

  石全一見狀,朝跪在地上的侍女詢問道:「淡杏,娘娘方才怎麼了 ,你且向皇上細細稟來。」

  那侍女聲音細細顫顫:「稟皇上,奴婢等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方才娘娘還好好的,吩咐我們傳膳。可方才吃了幾口,娘娘就開始嘔吐 ,許久也不止。奴婢們想傳太醫,可娘娘也不准。後來,後來實在沒有 法子了,奴婢擔心娘娘的身子,這才斗膽來稟報石總管......」

  皇帝負手而立,片刻道:「去,讓太醫的首席帶幾個人去鳳儀殿。 」旋又吩咐道:「將膳房的人都給我綁了。」

  皇帝自進殿後就臉色沉凝,鳳儀殿的眾人更是觀鼻,鼻觀心,連大 氣也不敢出。一時間,整個殿內鴉雀無聲,殿外偶游寒風呼嘯而過,打 得枝葉簌簌作響,越發顯得殿中極靜。

  太醫們許才久才魚貫而出,見了百里皓哲忙「刷刷」跪下來磕頭, 為首的於太醫道:「微臣等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凝妃娘娘懷了龍胎, 已有一個多月了......」

  百里皓哲未聽懂完已驀地轉身,朝內寢走去,腳步急促,竟忘記讓 太醫等人起身。

  她的頭側在裡邊,閉著眼,似在沉睡,一頭青絲如雲逶迤,覆在杏 黃的軟枕上。他在床畔坐了下來,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有一下沒一 下地替她梳著。許久之後,他歎了口氣。

  當日,皇帝便下旨將關在大牢裡的孟郡馬爺放了出來。

  澄淨的日光透過紗窗瀉了進來,在地方烙下了祥和吉慶的窗欞花樣, 無數的細塵在一束束的光影裡頭流轉漂浮。

  穆凝煙靠在錦榻上,指尖輕撫著手中做了一半的小衣服,抬頭悵然 地歎了口氣。殿外一陣腳步碎碎促促而來,後頭隱有內侍焦急的呼喊聲 :「太子,我的爺,您慢些,小心摔倒!」

  才抬頭,太子承軒抱著那雪白小狸如小箭般地穿簾而入,咬著唇, 神情奇特地站在榻前望著她。她起了身,含笑著幫他整理了一下衣冠, 柔聲道:「我們承軒怎麼了?誰惹我們承軒生氣了啊?」

  小太子蹙著眉頭,杵在榻邊,似怏怏不樂。半響才惴惴地開口:「 姨娘……姨娘有自己的孩子了,是不是以後……以後就不疼愛承軒了? 」

  原來他是在擔心這個,到底還是個孩子。穆凝煙想笑,可心裡卻又 覺得酸楚異常,拉著他的小手,將他擁在了懷裡:「不,不會的。姨娘 一輩子都會疼愛承軒的。」

  小太子仍舊是不信,烏溜溜的眼睛裡帶著明顯的懷疑:「真的嗎? 」穆凝煙抱緊了他,低低道:「嗯,真的,再真不過,姨娘跟你保證。 」她取過榻邊的小衣服,展在他面前道:「你瞧,這不就是姨娘做來給 你的。就算姨娘日後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姨娘還是最疼我們的承軒,好 不好?」

  小太子定定地瞧著那藍緞子的小襖,突然啊一把抱住了她,整個人 縮在她懷裡,背脊輕輕顫動。穆凝煙忙低頭,只見他鼻子一抽一抽的, 大顆大顆的淚已經從圓圓的眼中滾落了下來。

  這孩子平素要強懂事得很。除了第一次見面抱著她哭著喊娘,她從 未見他哭過。

  此刻她的心就像被人擰過一樣,熱熱的發疼。輕輕地將他的淚一顆 一顆地抹掉:「承軒,承軒,承軒……姨娘跟你保證。姨娘跟你拉鉤鉤 好不好。姨娘一輩子都疼愛承軒,一百年不變好不好?」

  小太子這才哭著抬頭,吸著氣:「好。」伸出小小的手指,勾住她 的手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她凝望著眼前那小小的臉,低低的道:「一百年不變!」

  她這般地擁著承軒,什麼也不願意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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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飛絮流雲西復東

     尹水雅站在走廊上,遙遙地望著漫天白雪紛紛而下。廊下的梅花開得 正艷,脈脈動人,幽幽暗香。

  有朵雪花絨絨地落在她修長的睫毛上,彷彿是那輕盈的淚珠,她緩緩 閉上了眼睛。自那人進宮後,皇上再也沒有踏足過澄碧宮。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無窮無盡的素白,嬌媚 卻無人憐。

  最近一次見皇上,是他的壽辰。晚宴是宮廷內宴,可偏偏連開宴亦開 在了鳳儀殿。

  雖是如此,可她不知道為何,卻依舊如小鹿撞懷,心跳加速,隱隱期 待。自一早起身,便命人捧了各色的錦繡華衣給她試穿。

  她不厭其煩地一件一件試穿在身,流光溢彩的綾羅綢緞,穿在身上, 一時讓人挑花了眼。

  晚霞色雖然夠艷,但皇上素來不喜歡太鮮艷的顏色。煙紫色又嫌太灰 ,襯不出她的雪肌花貌。月牙色固然素雅卻又太淡,不適合今天的場合 。天藍色的這件似乎又過簡單,並無出奇之處……最後千難萬難地挑了 一件紫絳紅的宮裝。

  猶記得一年多前,曾有一次兩人一起下棋。因為落日時分,餘輝脈脈 ,霧靄沉沉。殿內還未吩咐掌燈,但光線已經慢慢暗淡了,有些朦朧。 她正在落子,他卻從旁邊伸過了手來,握住她的手,柔著聲笑道:「好 了,這次總算贏了。」她從未聽過他用這般溫柔寵溺的聲音與她說話, 不由得癡了。

  其實她與他下棋,哪一次不是他贏的。她含羞地抬了頭看他,卻瞧見 某種東西在他眼中分崩離析了。他又恢復了往常的神色,往常的語調。

  她微微歎了口氣。可她總是隱隱地覺得,皇上就算把她擁在了懷裡, 卻彷彿不再她身邊一樣。他看著她出神,卻彷彿只是穿透她的身體,眼 光停留在遠處……她一直記得那日她就是穿了這件宮裝。

  宴會開在鳳儀殿前殿,她和唐妃、柳妃、顏妃等陸續到達。只見眾妃 皆穿了明彩華章的新衣,妝髻精心梳成,珠釵瓔珞,步搖流蘇,個個沉 魚落雁,風情萬種。

  其實於容貌一途,尹水雅素來頗為自負,放眼宮內的幾位嬪妃,難有 出其右的。除了新冊封的凝妃。可凝妃的容貌也……眾妃子初見凝妃時,沒有一個不吃驚的。那容貌活脫脫的便是阮皇后 重生。後來凝妃寵慣後宮,各妃心裡多少有些明白那是因為她與皇后太 過相似的緣故。

  鳳儀殿的正中,坐南朝北設下了九龍鎏金御案,而邊上則並列了鳳瑢 玉案。眾妃一進殿內,都不由得一怔。雙雙對視後,這才在內侍的引領 下,入坐東西對設百鳥朝鳳案。

  要知道這能與九龍御案並列在鳳瑢玉案,在後宮僅一人可享,那便是 皇后。可如今中宮一位猶虛,怎麼可讓凝妃儹越了這國母之尊。

  莫非皇上有意將凝妃冊封為後?眾人一下子思緒紛飛,臉色微變。

  眾妃正思慮之極,內侍已經在揚聲宣駕了:「皇上駕到----」眾妃子 忙起身跪下相迎。只見皇帝居然並不避嫌,一手牽了凝妃,一手牽了小 太子進了殿內,親自將凝妃引至鳳藻玉案。

  「都平身吧。」

  「謝皇上!」

  只見凝妃一襲寶藍色的流雲廣袖羅衣,素紗為披,淡雅素約。嫻嫻 靜靜地坐在鳳藻玉案旁,並不多言語,如一抹素心蘭,幽幽地盛開。但 皇上卻是溫言笑語,目光回轉之間時時轉向凝妃。

  尹水雅至那時方察覺出皇上的眼神是如此的不同。亦第一次知道, 皇上會用如此輕柔專注的眼光看一下人的。

  那是一個普通男子看心愛女子的寵愛眼神。而不是一個皇帝看嬪妃 的眼神。

  至今想來,仍讓她恨得暗暗咬牙!可那人今日居然還傳來了身懷龍 胎的消息。只聽耳旁傳來輕微的「卡嚓」聲,她回過神來,只見手上的 一枚鮮紅蒄丹竟被她捏著廊柱的時候生生給折斷了......
  金鼎暖爐裡的碳火暖暖的燃著,細煙裊裊夾雜著沉木的暗香,熏人 欲睡。穆凝煙擁著一襲貂裘,一手緩緩撫摩著腹部,倚在折枝牡丹的窗 邊傾聽簌簌的落雪之聲。

  有一侍女輕步而來,亶道:「娘娘,皇上已在過來的路上了。」她 輕點了一下頭,移動了身子,道:「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心頭氣 血翻湧,煩躁得緊,誰也不想見。

  百里皓哲進來,只見她側身而臥,倦倦地閉著眼,似乎在沉睡。他 伸出手,修長手指緩緩摩挲在她冰涼的臉頰上,似像確認又似怕她再次 離去......許久後,又緩緩而下,停佇在她的腹部,輕柔摩托挲......

  暖爐裡的沉香一絲一縷地漫溢而出,和著幾架上的冬日水仙,幽香 淺淺,甚是好聞。

  百里皓哲猛地站起來,大步朝金鼎爐走去,「匡」一腳,已將爐子 踢翻在地,怒喝道:「來人!」

  鳳儀殿的侍婦、宮人素知皇帝威嚴,可卻第一次見他如此暴怒。眾 人忙屈膝下跪。正值石全一侍候在旁,跪在簾後:「請皇上息怒!」

  百里皓哲轉身急急地抓起幾架上的水仙,推開窗,扔了出去。石全 一隻聽到幾聲悶悶的「霹靂啪啦」聲,不知具體發生何事,只得隔了簾 子惶急呼喚:「皇上,皇上?」

  穆凝煙此時已經被驚動,捂著胸口靠在枕上,眸色中亦充滿了惶恐 驚嚇之色。房間裡冷風瑟瑟灌入,冷入心扉。百里皓哲忙上前取過貂裘 披在她身上,又將她擁入懷中,柔聲安慰:「不用怕,不用怕。沒事了 ,沒事了!有我在!」

  安慰片刻,方才厲聲質問侍女道:「這爐裡燃的香是哪裡來的?誰 讓焚的?」

  穆凝煙臉色蒼白,回道:「皇上,是臣妾命她們點燃的。」百里皓 哲聞言,眉心緊攢:「你!」

  穆凝煙道:「是臣妾。因前日尹妃送來時,臣妾聞了聞,覺得舒泰 。今日不知為何心情不寧,所以方才便吩咐她們點的。」

  百里皓哲又追問道:「那水仙花呢?」穆凝煙蹙著眉頭,低低道: 「臣妾素來喜愛花草,這花是殿內本來就有的。怎麼了?」

  百里皓哲淡淡地道:「沒什麼,是我覺著這味道聞著怪異,所以不 喜。你以後不可再用此香了。」

  穆凝煙輕聲應道:「是,臣妾知道了。」

  百里皓哲召來了石全一,輕聲吩咐了幾句。石全一領命而去。沒有 人注意到皇帝的臉色鐵青,一副風雨欲來之色。

  她自然不知道。她今日碳爐裡焚燃的是深海奇香,本身只有香味, 是沒有毒的。但是一旦跟水仙、芙蓉等花香混合在一起的話,便是劇毒 之物。

  一直到現在他的心跳還是突突的。若不是他今日來得早,若不是她 才點燃,她和腹中的孩兒都會不保啊。

  他的目光驀然轉冷,最毒婦人心,想不到尹妃蛇蠍心腸,竟然惡毒 如斯!

  方纔他親自替她把過脈,脈象有不穩,但還算正常的。可為何那幾 個膿包太醫會診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來回踱步了許久,愈發焦躁了起來。這才見太醫們躬身從內寢退了 出來,又復朝他行禮。他甚是不耐:「快說,凝妃到底如何了?」

  為首的御醫額頭觸地,頗為惶恐:「回皇上,經把脈,臣等發現, 娘娘似有輕微的滑胎跡象。還好情況不是很嚴重,臣等馬上對症下藥。 請皇上放心!」

  百里皓哲這才點頭:「下去吧。」

  她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臉色雪白,睫毛不停的顫動:「皇上,怎麼 了?臣妾到底怎麼了?」

  百里皓哲握著她冰涼的手,心底柔軟憐愛,哄道:「沒有,這只是 太醫們的例行會診而已。快點休息吧。有我在!」

  她怔了片刻,忽地抬了眸子,裡頭似乎有水光要波動:「皇上,臣 妾不是懵懂孩童,皇上不必誆我。臣妾要聽真話!」

  百里皓哲手指輕輕摩挲著她光滑柔嫩的手背,半晌才低低地道:「 你可知道,今日燃的香,是產自東海,名為深海奇香。本身是無毒的, 香味亦好聞。可這種香一旦跟水仙等花的香氣混在一起,就會變成一種 毒氣。」

  穆凝煙渾身一震,第一反應是捂著肚子,聲音都發顫了: 「那......」

  百里皓哲將她的頭扳了過來與他對視。一點一點地伏低了下去,與 她氣息交融:「放心,我們的孩子沒事。我絕對不會讓他們有事的,我 一定會保護你和孩子們的。再不會......再不坐......」

  她緩緩閉上眸子,似疲憊無限,低低喚道:「皇上。」

  芙蓉帳內,暖意甚濃。穆凝煙靠在他懷裡,只覺得倦意緩緩襲來, 眼皮似乎越來越重。

  心裡想到一事,喃喃地問道:「可皇上怎麼會知道這兩個東西混在 一起有毒的呢?」

  百里皓哲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說來話長,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 。你先休息一下。」穆凝煙翻了一下身子,背對著他,似有不悅。

  百里皓哲一笑,手緩緩地扶過她順滑的一頭黑絲,低聲詢問:「真 想聽?」穆凝煙不語,一會兒才輕「嗯」了一聲。

  百里皓哲歎了一口氣,徐徐道來:「此事須得從我母后說起...... 你可知道,當年我母后並非是死於對外宣稱的重病。其實是在太子府邸 被毒殺的......或許......」

  他又輕歎了一口氣,才道:「或許是害怕別人也用這法子來暗算我 ,所以在我從小所讀的書籍中,除了治國安邦外,還有很多的醫書和毒 經。凡是只要找得到的,我都看過。」

  「後來我成年封王賜府邸後,行動越發自由了些,便又專門從各地 暗訪了許多的民間高手來教我。所以天下毒物,我雖然沒有見過,但都 知一二。凡是毒物,必定有其獨特之處。比如你所燃的香,其實是深海 奇香,與水仙混合後,雖然聞著舒心,但其實體內卻會血氣翻湧逆流。 一般人只會覺得心煩氣躁,無法平靜。但是對於有身孕的人來說,卻是 極危險的,是會滑胎的。所以我讀過的一本醫書上曾經詳細註明,強調 懷有身孕的人是絕對禁用的。」

  她的臉隱在了錦被裡,看不清什麼神色,似乎已經酣然入睡了。

  百里皓哲的手指輕而緩地滑過她柔脂般的肌膚,從額頭到鼻尖到下顎到 肚子。她的呼吸均勻清緩,他的頭慢慢地俯低,一點一點,一直到碰觸 她的臉頰。

  「無雙,不要再離開我了,我也絕不准你再離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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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無邊絲雨如愁蘭

      東林宮裡的流金碳爐裡裊裊地冒著青煙,白檀的香味幽幽地瀰漫在四周 。幽深的殿內此時帳幔低垂。

  本應該是一片安靜,可一個內待低頭趨行而進,打破了此番靜謐:「柳 妃娘娘,柳妃娘娘,剛剛有待女來稟,凝妃娘娘方才在御花園內落水了......」

  柳嵐在錦榻上閉目養神,此時聞言,猛地抬眼。邊上侍候著的如夜早明 白主子的心意,開口道:「你且細細稟來。」

  內侍俯在地上,回稟道:「回柳妃娘娘,奴才等人也不知詳情。方才御 花園內亂作一團,奴才也是聽說,好像是聽音廊那進而的美人靠被人做 了手腳,具體情況奴才不知,望柳妃娘娘恕罪!」

  柳嵐扶著如夜的手緩緩起身,笑著道:「來人啊,打賞。」看來是老天 不幫這妖孽,三番兩次的出事。不過個把月前,才從石階上摔了一跤, 這次居然掉到了太掖池裡,這大冬天的,有得她受了。

  這到底是何人所為呢?要知道,自前不久尹妃被關入牢中後,就自個兒 服毒延自盡了。這偌大的後宮僅有凝妃、顏妃、唐妃還有她。

  雖然說,凝妃身懷龍胎一事,確實衝擊不小,可按理說,因上次尹妃的 事情,皇上正在氣頭上,顏妃應該不至於如此莽撞啊!不過,人心隔肚 皮......或許是唐巧嫣也不一定!

  她不由得歎了口氣。怪不得父親說,在這殺人不見血的後宮,還是 以不變應萬變為佳。

  凝目望去,園內碧樹凋零,一片蕭瑟。真是個多事之冬。

  御醫說幸好凝妃被及時救起,所以腹中胎兒無礙。百里皓哲懸著的 心才微微放了放,揮手將眾人稟退。

  掀開層層垂落的軟紗簾,只瞧見她一頭漆發披散在枕間,素白的臉 上無一丁點兒的血色。

  他怔然望著,面色沉鬱,半天才低聲問道:「我只問你一句,你答 也可,不答也可。」穆凝煙閉著眼睛不語,連眉頭也未曾牽動半分。

  百里皓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怎麼會跌下去?上次是石階之上滾 落下來,這次居然在太掖池中……」

  又是許久的冷寂。穆凝煙緊咬著唇,低低哀哀地道:「皇上恕罪, 是臣妾的疏忽。」

  他別過頭,忽然輕笑了出來,旋即是沉默。空氣裡無端凝噎。

  良久良久,百里皓哲開了口,苦澀地道:「無雙,你我都不要再做 戲了。」

  她的聲音淡淡響起:「皇上,你又何必如此呢?您一而再,再而三 地試探臣妾,到底所為何事呢?」

  他低低一笑,神色淒楚迷離:「無雙,事到如今,你我坦誠相見吧 。」

  「我知道入宮以來,因你一直不願意侍寢,所以串通了太醫,說你 身子一直不好,不適宜侍寢。」

  「當時我還不敢百分百確定你的身份,所以也就由著你去……」那 個時侯,他還不敢確定她一定是無雙,所以也就不拆穿她。有時候,或 許在心底深處也害怕她真的不是無雙,不是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繞的那個 人。若不是,那他當真又添了一樁對不起無雙的事情了。

  「還記得你侍寢那一日嗎?那日下午,我命人送了一隻小狸過來。 你可知那小狸是何物?那是產自西域的一種嗅覺極其靈敏的小動物,非 常懂性,數量極其稀少,當地獵人若有幸得到一頭,必會視之珍如珠寶 ,加以豢養。打起獵來比任何聰明的獵犬更優勝百倍、千倍。只要給它 聞一聞衣服上的氣息,它便可以精準無誤地找出她的主人。我那日命人 送過來之前,便早已經讓它嗅過你當年在王府裡用過的衣物了。後來的 事情你便知道了……」

  「我雖沒有任何明確證據,你甚至連腳底的紅痣都除去了,但是… …但是我卻知道,一直知道,你就是無雙。」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狸不停地往她懷裡湊,承軒怎麼逗它都不為所 動。

  她雙眸緊閉,睫毛不停地顫動。不發一言,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

  他忽地笑了出來。那般的蒼涼:「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無雙。你根 本就沒有失憶,對不對?你只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你還活著而已。哈哈… …哈哈……」深夜之中這大笑聲顯得張狂又悲哀,彷彿受傷的夜梟在哭 泣。

  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語音微啞:「你只是恨我罷了。又何必為難 腹中的骨肉呢?他一半流的亦是你的血。」

  她閉著眼,彷彿疲倦到了極點,只願從此這般沉沉睡去:「我從來 沒有想過會有這孩子的……」

  她終於是承認了,承認自己是無雙了。也承認了她從來不想要這個 孩子的。是的,她不想要,他早就知道了的。

  他卻後退了半步,惶恐地揣測:「那次石階上的摔倒,還有……還 有這次,莫非都是你做的?」因為她不想要這個孩子,所以千方百計地 要除的。不,不會的,無雙怎會這般心狠呢?

  她不語,她一直不語,似乎等於默認。

  他早就知道她不想要他的孩子。他對藥物知之甚深,怎麼會不知道她私 下裡偷偷地在用麝香呢?可她一直不知道的是,他早命人將她偷藏的麝 香偷龍轉鳳了。

  雖然心裡知道。可此時聽她親口將這事實道來,還是會心痛欲裂。

  他在那一刻簡直心如死灰,半晌,才低聲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又何 必進這宮來?」她側過了身,將纖細的背影留給了他,冷笑了出聲:「 你既已頒下聖旨,普天之下,誰能反抗。」

  他沉默許久,才苦澀地道:「既然你不想進宮,又何必因我注意。」若 不是她故意現身,引得別人注意,他派出去的暗探也不一定能夠探得消 息。

  她貝齒緊咬著下唇,慘然一笑:「你既然什麼都知道。怎麼會不曉得我 是為何而來呢?你既然如此精通醫理,為何承軒會讓人下毒?」

  母子連心。她如何能夠將承軒孤零零地留在冰冷的深宮大內。

  他的聲音輕柔了下來:「若是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你可會 怨我。」

  他似陷入了無邊的回憶:「當年昭陽殿的大火後,發現宮內少了木清。 雖然當時墨蘭等人稟報,失火時,木清亦在昭陽殿內。我心裡頭一直有 懷疑。這幾年來,我從不相信你已經離開我和承軒而去了。一直派人四 下打探你的蹤跡。都是了無音訊。好像你真的已經……已經不在了。

  「可我不肯放棄,直到一年多前。有人傳出在宰相府邸出現了與你一樣容貌之人。我暗中派探子察探虛實,後得報,宰相府邸中確實有一人與 我所畫之像一模一樣。」

  從那時候起,他便定下了計策。第一步,便讓人傳出去,說皇太子被人下毒,整個後宮大肆整頓。

  她那時的記憶還未恢復,可不知道怎麼的,一聽說皇太子被人下毒,生死未卜,她竟會心痛如絞。當晚便做了噩夢,從此之後夜夜不停。夢裡 的亭台樓閣,走廊宮闕,無不奢侈華麗到極致。漸漸地,她竟分不清是 真實還是夢境了。後來她受寒,大病了一場,便開始一點點地恢復了記 憶。

  「無雙,我只是想告訴你,當年並不是我讓沈叔去賜毒給你的。一切只是他自作主張而已。」

  「是……我一直恨阮玉瑾,恨你們阮家。年少之時恨不得將你們阮家挫骨揚灰,方能解我那心頭之恨!若是按照我和沈叔的原定計劃,是一早 要將你除去的。可是,可是我後來,後來捨不得了……「因為……我對你動了情……」

  一直到她離去之後,他才發現,原來在流水般的日子裡,他意料之中地娶她,並成功登基。但卻意料之外地愛上了她!千算萬算卻怎麼也算不 過冥冥中注定的。

  她搖著頭,聲音不帶任何溫度,清清冽冽,好似數九寒冬裡冰冷的水緩緩漫過耳中:「百里皓哲,以前的事情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以往所有他與她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戲而已。既然他如願登上大位,這幾年下來早已經大權在握了,早已用不著阮家了,又何必繼續在這裡惺惺 作態呢!

  無論他現在再多說什麼,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半點意義了。只因她再也不會信他了。因為不能信,也不敢信!

  她緩緩地一笑,一字一字地陳述殘酷的事實:「你想要找的那個阮無雙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當年那個為他動情的阮無雙早已經死在昭 陽殿的熊熊大火之中了。往事不能回頭,歲月無法倒流。她身子雖還是 那具身子,單那時那景那情,卻永不會再有了。

  那日,木姑姑拉著心死如灰的她到昭陽殿後溫泉池的假山群中,告訴她當年先帝大修後宮的時候,為防他日不測,在昭陽殿溫泉池後面留了一 條密道,可直通京城西山中,因先帝和太后連番離去,當世之中只有她 一人知曉而已。

  可她渾渾噩噩的,一直處於茫然狀態。木姑姑提了燈籠,將機關打開, 一把將她推入了迷倒,她跌撞在密道的石頭上,陣陣痛意才使他有些模 糊意識,抓著木姑姑枯瘦的手,顫顫地道:「木姑姑,你——你——隨 我一起去。」

  木姑姑搖了搖頭,消瘦見骨的臉上神色堅決,目光中有種認命的泰然: 「皇后娘娘,奴婢的大限已到了,奴婢要跟隨太后娘娘而去了……」望 著她,又道:「這是奴婢造的孽,就由奴婢去受這果,這是木清的報應 !因果報應啊。只是奴婢對不起皇后娘娘,連累皇后娘娘了。」

  說罷,跪了下來朝她磕頭:「皇后娘娘,您千萬要保重。您還有小太子 ,還有軟甲,只要出了這皇宮,年還可以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再世為人!

  他如此對她……她再世為人,有何意義?

  她提著燈籠,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在密道裡穿梭,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 無窮無盡的冷。

  她不曉得自己走了多久,幾乎以為自己都撐不下去了……醒來的時候卻 是在西山的一個尼姑庵裡。主持師太說,是清淨師妹在山上採草藥的時 候將自己救回來的。當時的自己渾身濕透,還染了風寒,一直高燒不退 ,這已經是清淨師妹將她背回來的第八日了。

  由於高燒,她忘卻了前塵往事,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主持師 太憐她孤苦,便收留她住在了庵堂。

  庵小人少,只有十來個人而已,因在半山上,想來自給自足,世事不通 。等她身體好些,便開始跟著清淨師妹,幫她曬藥收藥,做些打雜的輕 活。

  一晃眼就是半年的時間,跟清淨師妹熟絡了後,某日不知怎麼說起她失 憶之事,清淨師妹才開玩笑似的跟她說:「我想你以前肯定是個出身富 貴的人。」

  她問她為何會這麼說。清淨師妹笑嘻嘻地說:「你看你十根手指,根根 如青蔥,哪裡有半點勞作的痕跡。再說了,當時我將你背回來,你身上 穿的綢緞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價格不菲的。」

  說著說著,就望著她歎氣:「小晚,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可以恢復記憶? 」因她被撿來的時候是傍晚時分,白霧似煙籠在山腰。所以清淨師妹就 幫她取了個名字叫小晚。喚著喚著,連她自己也習慣了。

  她淡淡一笑,並非是她不想恢復記憶,可是每次只要她可以回想從前,便會有頭疼欲裂之感,連心都會像被什麼東西揪著一樣,好疼好疼。

  或許以前的日子過的並不好吧,所以老天想讓他忘記。

  又過了數月,她夢中漸漸初夏了一些片段,開始一個府邸,水榭歌台,飛簷翹角……如此的多日反覆,某一晚的夢裡,她甚至看見了府邸的牌 匾:宰相府。

  可是又總覺得隱隱中還是以往了很多是奇怪,她幾乎矛盾輾轉,稟明了主持師太,最後決定休書一封,請清淨師妹送去,不到半日,便有兩人 飛奔而至。初見她的時候,如見鬼魅般驚異,又彷彿某件珍寶失而復得 般地狂喜。

  他們站在她面前,目光裡頭淚水瑩然,他們說她是他們的妹妹。不知道為何,她雖然不記得他們了,可是卻相信他們沒有騙她,因為心中湧起 的那種親近、安全之感是騙不了人的。

  他們將她送往信州,以穆凝煙的身份一直在信州府邸深居簡出。她在信州的日子過得十分的平靜。

  後來因母親生病,所以兩位大哥又將她帶回了京城,並囑咐她在人前只能喚他們作表哥。連從信州開始一直貼身侍候的琉璃亦不知道此事,一 直以為她是穆家大小姐。至於真正的穆家梅子,亦有了好歸宿。

  只是那個時候她還未恢復記憶,便遇到了孟冷謙。對於孟冷謙,她並非沒有一點喜歡,他這般的才情容貌,家世背景,樣樣皆與她相配。少女 心性,向來都是如此的。

  若是一輩子未恢復記憶的話,她和孟大哥也許可以琴瑟和諧,恩愛到老 。

  那樣的話,未必不是不好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可是……可是,她還是恢復了記憶。她憶起了他,憶起了承軒,憶起了 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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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此時相對已無言

     鳳儀殿裡一片沉寂,因靜到了極處,連隱隱的更漏聲都聽得巨無細漏, 清晰無比。

  百里皓哲如柱子般杵在了原地,不得動彈。許久之後,低低地道:「無雙,以往的事情,我們都忘了,好不好?」

  穆凝煙,不,阮無雙嘴角輕輕一扯,淡淡地開口,似有無邊的諷刺:「 百里皓哲,你既然如此精通醫理,可否請給我配這麼一味藥,讓我忘記 一切呢?」

  不,她怎麼可以忘記。她如何能夠忘記呢?

  當年她心心唸唸地對他,可他又是如何待她的。或許他確實有對她溫柔 以待的時候,可那一點點的溫柔也是假的,都只是他的做戲而已……到 如今,每每讓她想起,依舊還有不能自已的痛。

  「世上又怎麼會有這麼一味藥呢?」若是有的話,他早就配給自己了。 如此的話,她離去後,他只需一飲,便早已經解脫了。

  她側頭,帶著薄薄的笑意,望著他,恨意從口中一字一字地吐露出來:「所以,你怎麼會奢望我忘記呢?」當初,他狠下心對他的時候,又想 過要忘記那些仇恨嗎?

  「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百里皓哲。」

  「若不是你逼我,這輩子我也不會想再見你!」

  曾經她將滿顆的心繫在他身上,他的喜怒哀樂牽動著她的喜怒哀樂。可那個曾經與她同床共枕,讓她心念牽掛的人呢?他所有對她的一切卻只 是在利用她,都只是做戲而已。為的就是要將她除去,將他們阮家除去 ……她一輩子也不想見他。他不由自已的後退了一步。雖然他一直知道她恨 他,她怪他。可是這話真的從她口裡吐出來,還是比他預期的更要傷人 。

  她恨他,所以連他和她的骨肉也不要。只因那一半的血脈是他的。若是另一半的血是另外一人的話,想必她一定不會如此……他的眼光冷冷地落在她榻上的香囊上頭,只剩了一個殘角,她卻還是留 在身邊,日看夜看,珍之重之。那無邊的嫉妒瘋狂的啃噬著他。若不是 他一道聖旨,她早已經是別人的了。她早已經不要他了!

  他不知道為何心底如此之難受,他再也不願意壓抑了,就讓那頭野獸破繭而出吧。他冷笑著脫口而出:「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恐怕是孟郡馬 爺吧?當初若不是我下旨讓你進宮,你現在早已經與他雙宿雙棲了,是 不是?所以你才會這般的恨我吧?你恨我,無非是恨我將你和他活活拆 散了而已!」

  據他所派的探子暗查所得,她與孟冷謙確實是有過情愫的。若不是他及時出現,恐怕她早已經是孟冷謙的妻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猛地抬眼,隱約有說不出的惶恐。他和她之間怎麼又牽扯進孟大哥了呢?

  她在害怕,害怕什麼?他冷冷一笑,孟冷謙在他眼裡不過是螻蟻一隻,他要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他只不過隨口一句,但是她的表情和反 應卻深深的刺痛了他。她真的這般在乎那個姓孟的嗎?

  「你死了那條心 吧,這輩子你是出不了這個宮的,而孟冷謙……」

  她驚慌失措的起了身,朝他怒目而視:「你……你想做什麼?」這跟孟大哥還有孟府沒有任何關係。可這普天之下,就他最大,他只需一句話 ,整個孟府恐怕就完了。

  「百里皓皙,這是我與你之間的事情,跟孟大哥無關……」

  她到現在還口口聲聲的在他面前稱孟冷謙為孟大哥。好個郎有情妹有意啊!他的心一點點的冰冷了下去。她就這般在乎那個人嗎?

  她的確是這般在乎這個人的,只是她一直裝作不知道而已。她甚至和那個人已有婚約了。進宮前不顧名節與他私下相見。賞菊宴上,她總是盈 盈注目,暗裡垂淚。那個孟冷謙後來居然喝的酩酊大醉,失態的在聖顏 面前打翻酒杯……而他呢,他卻一直在自欺欺人,裝作不知道。

  他負手而立,嘴角掛著殘忍的笑意。她卻渾身發顫了起來。如墜在冰窖之中,愣愣的往後退了一步:「百里皓皙,你想做什麼?」

  他站著,只是笑,冷冷的笑,張狂的笑,到最後笑聲低了下來,喃喃自語:「我想做什麼?我想做什麼?」

  是夜。一道聖旨而下,孟郡馬爺當即入獄。安定王與孟尚書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夜為其求情。

  承乾殿內,石圈惴惴不安的稟告:「皇上,凝妃娘娘這一日多來,滴水未沾……」皇帝這兩日的臉色暗沉之極,他服侍了這麼多年,亦是少見 得很。

  百里皓皙「啪」的將手裡的折子狠狠地摔了出去,站起身,猛地一揮衣袖:「擺駕!去鳳儀殿!」

  她蜷縮著身子,側靠在錦榻裡,臉色蒼白憔悴。對他的到來似乎根本無動於衷,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他怒極反笑,長眸微瞇:「你當真要為了那個孟冷謙不吃不喝?」她還是紋絲不動,唯一的反應是懨懨地閉上了眼眸。他怒到了極處,喝道: 「好,我馬上命人傳旨下去,殺了那人。」

  她終是抬頭,眼底一片漠然死寂。一張素顏,不著一點脂粉,連櫻唇亦只有淡淡灰灰的一點粉色,似那大雨過後的青荷,嫣然垂首。

  但在他眼裡,她這般模樣,心頭一顫,湧起愛憐無邊,偏偏裡頭又夾了無數的恨惱。他心裡一抽,那火竟然慢慢熄了下去。

  取了扔在塌邊的白裘,想輕蓋在她身上。她往角落裡微微一縮,白裘頓時滑落了下來。他手僵在了半空中。臉色一沉道:「你惱恨我都可以, 但腹中的孩兒……孩兒是無辜的。」她懷著身孕,怎麼可以如此不吃不 喝,就算她受得住,肚子裡的孩子呢?

  他怔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他對於你就這般重要,比腹中骨肉還重要?」她沒有回答,厭惡地側過頭。

  他望著她冷冷凝凝的表情,心裡冰涼一片。她恨他,連遮掩也不想遮掩。連腹中骨肉也三番四次的不要……她怎麼會變得如此鐵石心腸?

  她所有的表情和動作多說明了一切,不是回答勝似回答。

  心像被人一圈一圈的勒了起來,血肉模糊,連疼痛都麻木了。他錯綜複雜地盯著她,彷彿隱忍,彷彿痛苦,又彷彿淒楚。深吸了一口氣,方淡 淡的道:「阮無雙,我想提醒你一點……」

  「孩子在你腹中,你不想把他生下來,就算我派千百個人日夜守著你, 你也有法子讓他生不下來的。只是我想明白地告訴你一點,這孩子若是 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整個阮家包括永壽永安兩位長公主,就等著給他陪 葬吧……還有那個孟駿馬爺,我定將誅他九族!」

  阮無雙身子猛地一顫,渙散的目光中有光注入一般,瞬間回神,狠狠地盯著他:「你……你……」他居然這般卑鄙,連整個阮家還有兩個表姐 ……亦或許他早就想將他們連根拔去了,只是還不到時機。

  只見他目光如寒冰,那般的陰森不可測:「阮無雙,你知道的,我不是嚇唬你的!對不對?」

  她知道他不是騙她的。一直以來他就恨死阮家的認了,他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她別過頭,一直不再言語。百里皓皙知道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嘴角微扯,心底深處苦澀一片,他如今除了可以用她在乎的東西威脅她之外, 還能有其他什麼辦法呢?這樣也好,至少她可以永遠留在他身邊,可以 平平安安的將孩子產下來。

  百里皓皙甩袖吩咐道:「上膳!」

  侍女們魚貫而入,在簾外一一擺上了晚膳。百里皓皙伸出了手,握著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扯了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語道:「你可以試試看不 吃的?」

  阮無雙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兩丸黑水晶般的眸子中似有無窮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吃。但是,百里皓皙,我有一個條件。」

  他轉頭望著她,示意她說下去。她咬著唇,半晌才道:「你放了孟大哥 ,將他流放也罷,革職也罷,以後……以後不許再找他麻煩了!」他與 她之間的事情,與孟大哥並無半點關係,當初孟家的幫忙,如今反倒給 他們惹了無窮之麻煩。

  孟大哥,孟大哥,她處處為他考慮,如今還替他考慮如此周全。

  內殿裡頭本就有地龍,又燃了炭爐和熏爐。他匆匆而來,只除下了披在外頭的貂裘,本微微覺得熱,隱有汗意。

  可站在那裡,前一刻才覺得極暖的,此時卻好似涼意從四面八方而來, 直直逼入他心底。她當真就這般在乎那個孟冷謙。

  轉身猛然掀開了簾子,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這裡不用伺候了!」 然後徐徐地坐了下來。將一盅燕窩擺到她面前的位置:「吃下去。」

  她抬眼望去,只見他面無表情,喜怒莫測。他大約是不耐煩了:「到底是吃還是不吃?」她低聲地道:「你答應放過孟大哥了嗎?」

  他半天不回答,臉上如結了寒冰。她唯有拿起銀匙吃起來。可喉嚨處好像有什麼堵了似的,什麼也嚥不下去。她還是一口一口地往嘴裡送。

  他就這般坐著,望著她一口一口將盅裡的燕窩粥喝盡。揀了一個三鮮鴨包給她:「這個也吃了!」

  她一怔,凝望著碟子裡精緻的三鮮鴨包,幾乎無法動筷。自她入宮以來,他處處試探,連飲食業不放過。知道她喜歡原先府邸梁丙的菜,居 然將人弄了過來。可她為了不讓他起疑心,平素連碰也不敢碰。

  許多年前,他這般地給她夾過三鮮鴨包,興致甚濃地看她一點點的吃完......一恍然,居然這麼久了。這中間發生了這麼多這麼多的事情, 他和她居然還如此坐著,真真是恍然若夢。

  不過,當年的兩人就未曾交心,如今......如今更是到了如此境地。

  「吃下去。就算你不吃,腹中的孩兒也要吃。你給我記住了,若是你餓著了他,我自然要你們阮家好看。」

  她苦澀的扯了扯嘴角,他自然是為了他得子嗣而已。

  或許她該認輸了吧。能保得阮家全家上下平安,能天天與承軒見面,這已經足夠了。這便是她當初進宮的目的。她又如何能祈求更多呢!

  若不是他識破,她這輩子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無雙的。或許是夾了恨,亦夾了怨。她就是不想讓他知道。

  他讓她進膳就進膳,他讓她喝藥酒喝藥。她如同一個傀儡,他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只是,這輩子,她再不會與他說半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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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冬天日短,總是轉眼便已經天黑下來。侍女們早早掌了燈,此刻殿內燈火通明。

  她擁著白裘,靜聽著窗外寒風呼嘯,穿過林穿過樹,隱隱傳來瑟瑟之聲。殿內四角各燃了四隻大金鼎的炭爐,榻前又置了熏盆,熏得整個殿 內溫暖入春。

  而他坐在錦榻的另一側,手裡還執了一本折子,眉目低垂,甚為專注 。

  如此的情形,仿若回到當年兩人的新婚光景。

  那一刻,她心裡湧起了萬般的苦澀。那時候雖不算如膠似漆,倒也相敬如賓。如今憶起,竟有種錯覺。原來他和她,也曾有過那般旖旎光 景......

  她原本可以不入宮的,可偏偏還是回來了。她捨不得承軒,又豈會捨得腹中的孩子......他竟這般地看她。

  他似有感應似的,轉頭只看了她一眼,旋又低頭吩咐道:「把參湯喝了。」

  那些個參湯有股異味,她素來不喝的。半晌,他抬了頭,沉聲道:「快喝了,難道讓我說第二遍不成。」

  她輕咬著唇,不甘不願地拿起了盅碗,捏著鼻子,仰頭猛灌。

  可才入喉,那股異味就已經從胃中反了上來。她捂著嘴連連打嗝,站著的墨蘭早已經端了銅盆上來,她一低頭,俯首便是嘔吐連連,搜腸刮 肚,似要將膽汁都嘔出來才肯停歇。

  有雙厚實的手攙扶著她的腰腹,又輕摸著她的背。她捂著胸口,掙扎著從榻上起來,冷冷地甩開了他的手。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語氣裡有不為人知的寵溺:「好了,以後不喝這勞什子的參湯了。」

  殿內因置了炭爐和火盆,空氣暖得猶如春日。她的臉不知因嘔吐還是因為熱的緣故,紅撲撲的倒像是抹了胭脂,灼灼的亮人眼。

  他朝她伸出手去。她別過了頭,扶著腰向他行了一禮,卻不開口言語。 他卻懂得她的意思:「皇上,臣妾要歇息了。恭送皇上回宮。」

  他僵著一張臉,默然不語。她又明擺著在趕他走!她又行了一禮,意思大約是:「臣妾身子不便,難以侍奉皇上。請皇上移駕其他姐姐的宮殿 。」

  她姿容清冷地扶著腰站著,靜如冬日深潭,咫尺深寒。

  她就這般地厭惡他,是吧。自兩人將那層紙捅破後,她就再也不願和他 說話了。

  他站了起來,袖子一擺,大聲喚道:「石全一。」石全一在門口遠遠地 應聲:「奴才在。」

  「擺駕,去絳雲宮。」這總如她的意了吧,他僵著一張臉走了出去。

  她站在榻邊,看著他甩了袖子,大步而去。半晌,才怔怔轉身。

  墨蘭在國寂低低地歎了口氣:「小姐,這又是何苦呢?聖上到底是聖上啊!」她幽幽轉身,不掩飾自己的哀傷。他傷她傷得那般的深,至今憶 起,都有種不能自己的痛。叫她如何能原諒他啊!

  她進宮只是為了承軒和阮家而已。這便是她在這深宮裡頭的唯一意義。其他的一切包括他,對她這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來說,早已無半點意義 了。

  他逼她用膳後的第二天,便將墨蘭和墨竹安排了過來。墨蘭和墨竹到那時才知道,凝妃娘娘真的是自己的小姐阮無雙。兩人又是哭又是笑又是 悲又是喜的,幾日後方才平靜下來。

  可她終究還是不放心承軒那頭,便讓墨竹還是繼續服侍承軒。墨竹和墨蘭自然也捨不得相依為命長大的小主子,如此安排,心下也甚喜。

  自他那日去絳雲宮,一連數日,再未駕臨鳳儀殿。鳳儀殿的侍女私下裡自是議論紛紛,隱約知道她們的主子惹皇上生氣了。

  「據說聖上這幾日,不是去絳雲宮就是去蘭林宮。」有人歎了口氣:「 唉,這到底是怎麼了?明明是咱們的主子懷了龍胎,怎麼現在反倒像失 寵了似的!」

  有人聲音低了點:「可聽石公公手下的人說,聖上還是很關心咱們主子的,天天過問飲食起居....」「那怎麼也不過來瞧瞧咱們主子啊?」

  「我覺得這事情也怪。你們入宮晚,有些事情自是不知的。咱們主子入宮以前,聖上並不怎麼喜女色。當年後宮的四位娘娘,聖上都很冷落的 ,甚至...」那侍女的聲音低了下去:「甚至還聽聞說皇上有...後來咱 們主子得了寵幸後,聖上可寵得緊,天天宿在這鳳儀殿...」

  「唉,再怎麼奇怪,可皇上究竟不駕臨了啊!唉...我瞧娘娘這段時間這補那補的,好像沒什麼作用,光大個肚子,那臉比進宮的時候還清瘦幾 分...」

  阮無雙從墨蘭那裡接過了湯汁,忍住噁心,一飲而盡。又飲了捧上的蜜水漱口。片刻,侍女在門口稟道:「娘娘,太子求見。」

  她一喜,墨蘭忙掀了簾子出去,果然見墨竹跟在承軒身後,端然而來。承軒走上前來,一把抱住了她:「娘親,你是我娘親嗎?」她忽地一顫 ,手中的玉碗便「啪」的一聲清脆之響,跌碎在了漢白玉磚之上。

  承軒抱著她一直不肯放:「你一定是我娘親,一定是。只有娘親才會對承軒這麼好……」

  墨竹跪在地上,一邊偷偷抹淚珠子,一邊道:「小姐,您罰奴婢吧,奴婢已經將您是太子親生母親的事實告訴太子了。奴婢情不自禁,一不小心 說漏了嘴….」

  小太子自小姐有了身孕後,就好似有了小心思一般。今日又扯著她的袖 ,帶著一絲惶恐和幾絲不確定地問她:「墨竹,姨娘有了小弟弟或者 小妹妹,是不是就不喜歡我了?是不是以後就不疼我了?「這問題小太子老是會問,墨竹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墨竹被他纏得緊,正 巧手上亦忙乎著在解他的盤扣,要給他換衣服,不知怎麼的就說漏了嘴 :「怎麼會呢?太子也是小姐的親生骨肉啊!以後怎麼會只疼….」

  雖然意識到了不對,但要捂嘴已經來不及了。小太子雖然年幼,但絕對 是什麼簡單角色,後來給他纏得沒法子,只好說:「奴婢帶您去見娘 娘,讓她與你親自說來。」

  阮無雙眼前一片朦朧,取過那做完的小錦袍,替他試穿,大小正是合適 。她想笑,可淚卻撲撲地直掉。

  承軒摸著袍子,喜道:「娘親,這是給我的嗎?她摸著承軒的頭髮,含著淚,點了點頭,笑道:」娘已經很多年沒有給我們承軒做衣服了。「 這一刻,她覺得甚幸,幸而自己進宮了。

  承軒一把抱住了她,哽咽著:「娘親…..娘親…..」她緊緊地將孩子抱在懷裡。當年他被侍女們抱走的時候,也是這般地喚她娘親。可好像才 不過一眨眼,他已經這般大了…..

  承軒忽然從她懷裡抬頭,脫口道:「父皇……..」

  她緩緩轉身,只見他又如同往常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總是那般的猝不及防。他這幾日似乎過得並不好,神色間憔悴落寞。

  就這樣,他又每日過來。好似兩人之間什麼也末發生過一般。她的腹部日益漸隆,睡在床上連翻身亦困難。

  可就算她幾乎將整張床都佔據了去,他卻也無半點介意。這樣的場景,有時總讓她有些不有所以的恍惚。

  那年還是新婚,他亦是如此,就算她大著肚子,每次翻身都會交他弄得不得安寧,可他卻一直伴著她,直到生產。

  如此一日一日的,春光已近,百花璀璨。轉眼,春光已老,夏陽炙盛。

  這日午後,她又如往日般嗜睡,闔了眼,沉沉睡去。雖然這鳳儀殿裡早用了冰,但她還是覺得悶熱難受。朦朧醒來,喚道:「墨蘭,熱…..」

  墨蘭的步子極輕,走到榻前輕輕停下,開始搖扇。如此才好些,她蹭了蹭白玉枕,冰涼如水,倦意又再度襲來。

  這一覺倒是睡得甚好,醒來已經是傍晚光景了。大約是扇久了,那侍女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她閉著眼,懶懶地擺了擺手道:「不用侍候了, 退下去休息吧。」

  那人沒有動,依舊有一下沒一下的。窗外蟬聲尖越,似線般的一聲接一聲傳來,更顯得殿內寂靜。

  她忽地覺得有異,睜開了眼睛。竟是他坐在榻邊,徐徐地在搖扇。她如此的突然睜眼,倒將百里皓哲嚇了一跳:「怎麼了?」

  她又闔了眼。百里皓哲含笑著道:「都這會子了,起來用些點心吧。」 她默然不語,繼續睡。

  半晌,只聽他吩咐道:「來人,將東西呈上來。」有內侍輕手輕腳地入內。

  皇帝大約心情甚好,笑著用扇子點了點她的手臂道:「禮部呈上來最新的玉石翡翠首飾,你且瞧瞧。」

  那內侍捧著的金盤裡呈著幾套的玉鐲、玉釵、玉簪、玉釧之物,白的瑩白,綠的碧綠,一眼瞧去,水潤之極,隱隱淡色的液體在流動。

  她只望了一眼,又別過了頭。大約習慣了,他不以為意,親自從金盤裡取了一支牡丹簪子,插在她微鬆的髮髻中,端詳了半晌,甚是滿意 。

  遞了鏡子與她,她瞧也不瞧,手一推,撥開了鏡子,他還是不以為意,翻手握住了她的纖手。她掙扎著想抽出,他卻越發握得緊,只笑吟 吟地道:「睡了一下午了,這會子好起了。」她懶懶地側著,一動未動 。

  紅日滿窗,光影透過窗戶而來。窗下置了黃梨木的高幾,上面的瓷瓶中擺著一捧白玉蘭,綠肥白瘦,想起馥郁悠遠。

  有內侍躡手躡足地向前,朝龍椅後頭侍候的是石全一低語了數聲。 石全一驚,忙躬身在百里皓哲耳邊輕聲稟道:「皇上……啟稟皇上…… 凝妃娘娘方才腹部疼痛,鳳儀殿已經傳了太醫和產婆……」

  百里皓哲「騰」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不顧朝上的眾臣,瞪目道:「什麼?」忙朝內侍揮手道:「宣他們退朝吧。說罷,步履匆匆第朝後 殿下而去。

  司禮內侍已經高聲宣道:「退朝!」眾朝臣行了禮後,紛紛議論:「皇上退朝這般急促,莫非後宮有大事?」

  禮部大臣摸著灰白的鬍子,朝阮無浪、阮無濤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淡笑道:「這後宮就數位嬪妃,會有什麼大事啊?估摸著是阮家那凝 妃娘娘要為皇家添龍添鳳了!」

  這皇帝恩寵凝妃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眾大臣亦都清楚。此時聽禮部大人一說,都覺得有理。

  穆凝煙臉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之上,雙手緊緊地抓著身下的被褥。百里皓哲憐惜地俯了下去。握住了她的手:「無雙,有我陪你……我會一 直陪你的……」

  她的目光怔怔地轉向了他,似有一抹很淡的柔光微閃。可痛楚又一次來襲,她猛地皺眉狠狠地咬著自己唇的。

  百里皓哲把手掌放於她唇畔,湊到她耳邊低低地道:「無雙,我們一起疼,好不好?」

  她咬著唇,別過了頭去……她不要他。無論他怎麼樣,威脅也好,寵愛也好,她總歸是什麼都 不要他。

  那痛似乎越來越厲害,她涔涔的汗意濕了頭髮,粘膩地貼在鬢側, 整個人冷汗淋漓,像是從水中撈起來一般。

  日光一點一點地西移,霞光一村一寸地暗了下去。可孩子卻半點沒有想出來的意思。

  他端了參湯,一口一口地哺到她口中,可還是沒有多大用處,她的目光越來越渙散,叫聲也越來越低。

  若是有法子,都讓他來承受吧。只要她在,只要她在,他做什麼都願意。

  他搖著她:「無雙,你醒來……你快給我醒來……」

  「你說,你要什麼,只要你平安,我什麼都答應你。君無戲言!我真的什麼都答應你!」就算她要出宮,他……他也依她吧!只要她 平平安安地在這世上!

  她睫毛似乎微微動了動。可許久卻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忽然身子冰冷了下去,她恨他,不要他,所以這次真的要帶著他的孩 子一起離去嗎?不,不,他絕不允許。

  「阮無雙,你就這般恨我嗎?」

  「可是我告訴你,你若是敢拋下我,你敢帶著孩子離開我的話,我定不 放過你們阮家!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必定讓你父兄求生不得求死不 能!」這世間,他只在乎她一人而已。若她都不要他了,他當真什麼都 做得出來。

  她猛地睜眼,迷離地瞧著他,張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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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

    一年後。

  宮人捧了各色珍餚,魚貫而入。因為是二皇子百里承律週歲,宮內大肆 慶祝。今日朝堂之上,皇帝更是以二皇子的名義大赦天下。

  百里皓哲取過了酒杯,含笑凝視著她,目光溫柔如水:「這酒是特製的 百花蜜,聞著花香清幽,喝起來還有青梅之味,且不會醉人。你嘗嘗, 若是歡喜,就讓人常年泡製。」

  阮無雙接過,淺嘗了一塊,果真有些許的青梅口味,清而甜,不像酒, 倒是果露一般。

  她執著玉杯的手膩白如雪,這般望去,竟與玉色無異。

  有內侍過來輕聲稟報:「皇上,焰火已經就緒。」百里皓哲這才回神, 道:「燃吧。」說罷,轉頭瞧著她道:「禮部說這次的焰火製作工藝與 往日不同,須得好好瞧瞧。」

  太液池邊「砰」的一聲響,一朵巨大的花盛開在黑幕般的天空之中,點點碎金,粼粼耀眼,絢麗萬分。接著數聲「砰」「砰」之聲響起,無數 朵急速騰空,瞬間璀璨的花,紅的,黃的,粉的,紫的,多姿多彩,真 真讓人目眩神迷。

  百里皓哲凝望著阮無雙,心裡無限滿足。

  她還在,這般活生生地在他身邊。就算她這輩子再也不願意與他說話, 他……他也覺得心滿意足,心甘如怡了。

  他執著她的手,端坐在九龍案後,與她一起目睹這一場盛放。

  忽地,阮無雙只覺得眸中寒光一閃,身邊侍候著倒酒的內侍竟從盤子下抽出一把匕首,持著匕首縱身朝他飛撲而來。因事出突然,加上眾 人都被流金碎影的焰火引去了注意,竟無一人留心這裡的動靜。

  她脫口而出:「小心……」她猛地轉身擁著他,想替他受了這一擊。電光石火間,一股大力從他而來,她猛地被他推開了……而他……而他……握著匕首,目光卻深深底望著她,緩緩地仰面朝後倒去。

  天空中依舊閃爍著七彩的華光。但更多的焰花像無數無望的星辰般下墜,瞬間散盡,落下一地冰冷的塵埃。

  四周陷入了一片混亂嘈雜。石全一的聲音如破了公鴨嗓子,沙啞尖細:「快,快救駕……快……快抓刺客……快,快保護皇上……皇上受 傷了,快,快傳太醫……」

  他胸口的血泉湧而出。她爬了過去,手忙腳亂地想用手去摀住,不,不會的……他的血不停地湧出來,她用力用力地堵著,捂著……可她什麼也捂 不住,什麼也堵不住,那血依舊汩汩而出……不要再流出來了,不要再 流了……眼前似乎籠著一團霧氣,什麼都朦朧了起來……淚水終於是滾落了 下來。緊接著,決提般地越落越凶,眼前一片模糊……他的手緩緩神了過來,按住了她的手:「無雙,你不是很恨我嗎? 我死了,不是更好?」他的血,溫熱地在兩人的手間瀰漫。

  她瞪著眼睛,怔怔地凝望著他。他瘋了不成,這種時候還講這種話 !

  可他居然笑了,亦凝望著她,那般用力,那般的仔細。慘白如紙的臉上,笑意盈盈,皆是歡暢寬慰。語氣虛弱,漸說漸低,猶如喃喃自語 :「可是無雙,你跟我說話了,你為我哭了……你為我哭了……你捨不 得我死的……是不是?」他竟然笑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那般的喜悅 快活。

  她的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成串成串地落了下來……這個傻子,怎麼這般傻。他若撒手而去,她當真就什麼都稱心如意了嗎?

  他依舊昏迷著,臉色如紙蒼白,連唇亦無一絲的血色。她接過墨竹手裡的參湯,飲了一口,俯下身去,哺到他口中。然後又飲了一口…… 如此重複,整整半個時辰,總算是將參湯喂完了。

  墨竹將白玉盅遞給了後邊的侍女,扶著阮無雙坐了下來:「小姐,您先休息一下。太醫說了,皇上這一時半會兒的還不會醒轉過來的,您 也要當心自個兒的身子……」

  正勸慰間,有一嬌聲從簾外接了墨竹的話:「是啊,凝妃姐姐。你先回宮好好休息吧,皇上這裡由妹妹們來受著吧。」

  侍女攏開簾子,柳妃等人一身素裝,朝她檢衽為禮:「凝妃姐姐。 」

  阮無雙凝望著他慘白的臉,怔怔不語。他未醒,她如何能夠安然入睡。現在這個時候,她真的不想再應付任何人了。這世間除了他,現在 再無重要的了。

  她輕蹩了眉頭,談談地道:「石總管……」石全一在簾外應聲。阮 無雙道:「送三位娘娘回宮!」

  柳嵐杵著不動,宮袖如流雲一擺,閒閒一笑道:「凝妃姐姐,你是皇上的妃子,我們幾個亦是皇上的妃子。今日皇上有難,你可以關切, 為何妹妹們不可?我是不走。我倒要看看,今日你怎麼將我趕走。」

  顏妃連連點頭附和道:「是啊!凝妃姐姐,你不是皇后,跟我們一樣,不過是皇上的妃子兒子。為何你能留下照顧皇上,我們卻不能?此 是何道理,請凝妃姐姐說來聽聽!」

  唐妃亦道:「凝妃娘娘,我們不過只是想幫你分擔一二而已。」

  阮無雙閉了眼,緩緩道:「石總管,你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嗎?」石全一擺手一揮,便有數個內侍上前,躬身道:「恭請柳妃娘娘、顏妃娘 娘、唐妃娘娘回宮!」

  柳妃氣得臉都白了,端著架子,掃了眾侍便上前架起柳妃。顏妃大 叫:「穆凝煙,不要以為皇上如今昏迷,你們阮家便可以為所欲為……」

  三人的聲音漸漸遠去……阮無雙凝望著依舊昏迷不醒的他,輕輕歎了口氣,低低道:「你總 是要挾我。我如今也要挾你一次!你若是再不醒來,這偌大的攤子我也 不想管了。我帶著孩子們出宮去。天下之大,山河之闊,你可再也見不 著我們了……」

  墨蘭端了小點,掀簾而進。見小姐又坐在床邊一動不動,柔聲勸道 :「小姐,您這兩日來不眠不休的,這……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啊!再說了,您不為自個兒,也得為兩個皇子考慮考慮……小姐,您就 吃點吧!多少都行!」

  阮無雙依舊怔怔瞧著皇上,臉上悲喜不明,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她所說的。她知道不用再勸了,因為勸了也沒用。

  墨蘭她們又怎麼會明白,只差一點。眼前的他,就再不會對她笑, 對她怒,對她著惱,再也不會看著她,同她說話了……在死亡面前,一 切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她能夠如此這般地望著他,感受他若有似無的 護膝,微弱的脈動,竟也足奢侈的事情了。

  又是一夜,天光漸次明朗。

  石全一的聲音在簾外響了起來:「凝妃娘娘,太醫院的太醫們都在外候著了。」阮無雙回了神:「宣他們都進來吧。」

  太醫們會診後,又過來行禮。為首的於太醫道:「娘娘,臣等把脈後發現皇上的脈象已經日趨平穩了,一日好過一日。假以時日,定當清 醒過來。」

  阮無雙端坐在榻上,目光朝跪著的太醫們一一掃去:「那皇上到底何時會醒過來?」他這般昏迷著,她實在……實在難受得緊。他若是再 不醒來,她如何能熬得過去。

  於太醫忙磕頭道:「娘娘恕罪,這個……這個臣等實在……實在……」阮無雙摸著酸脹欲裂的額頭,朝眾人擺了擺手:「罷了,你們退下 吧。」

  石全一目送著眾人魚貫而出,這才道:「娘娘,奴才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阮無雙抬了頭,淡淡地道:「石總管有話,但說無 妨!」

  石全一道:「娘娘,萬幸天祐,聖上龍體已算是沒有了大礙。可娘娘亦要以自己的身子為重啊!」石全一亦到皇上遇襲那刻,才知道凝妃 娘娘,哦,不,皇后娘娘對皇上用情之深。原來平素的清冷全是偽裝而 已。

  阮無雙閉了眼,輕歎了口氣。

  石全一忽地跪了下來:「凝妃娘娘,奴才還有幾句話,一定要說。就算娘娘惱了,要罰奴才,奴才也一定要說完。」

  阮無雙道:「石總管,你先起來吧。皇上至今未醒,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石全一俯著身道:「奴才求娘娘了……求娘娘等聖上他日清醒後,再也不要生聖上的氣,惱聖上了。娘娘,您……您不知道,當年聖上以 為娘娘沒能從火裡逃生,一直痛不欲生,甚至……甚至一度服用五石散 ……」

  阮無雙倒抽了一口冷氣,猛地從榻上站了起來:「什麼?他竟 服用五石散……」他瘋了不成?那東西用多了要成癮的,令人神智不清 的。他堂堂帝王,竟如此不知輕重。

  「是的。奴才絕不敢有半點欺瞞娘娘。若娘娘不信,可以宣於 太醫等人來問話亦可以查檔。若是奴才有半句不實,娘娘當場就可以杖 斃了奴才。

  「後來,後來若不是小太子受涼高熱不退,聖上……聖上怕是 一直要沉迷下去了。幸而,幸而……天祐我朝啊!

  「娘娘,聖上對娘娘用情之深,奴才……奴才不知道該如何細 說。就說娘娘不在宮中的這三年多,聖上從未臨幸其他娘娘。就算娘娘 懷孕的時候,聖上翻了其他人的牌子,那也只是聖上心頭惱娘娘,做戲 給娘娘看的而已,並非是真的。旁人自是不知,課奴才日夜侍候聖上, 比誰都清楚!

  「娘娘,奴才求娘娘了……他日,再也不要惱聖上了。佛說,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娘娘又何必過於執著 呢?」

  「娘娘,就算看在兩位皇子的份上,也不要再惱聖上了!」

  薄如輕煙的鮫綃帳後,他靜靜沉睡,容顏清俊蒼白。她指尖輕 顫地碰觸到他,淚就這麼又落了下來。

  這般怔怔地望了許久,終是抵擋不住連日來的倦意,趴在床邊 ,迷濛而眠。

  朦朦朧朧之間,她似乎覺得有人在觸摸她的臉,她身子一顫,呆了呆後,猛地抬頭,只見他正定定地凝望著她,漆黑的眸子裡滿滿的 全是她。

  她喜極而泣,淚水不受控制,又滾落而下。可他居然在笑,那般溫柔:「我是死了嗎?」

  她輕捂著他的嘴:「不許亂說……」他微張了嘴,咬住了她的手。痛,可這痛卻讓她這般喜不自禁。

  殿閣幽深,靜到了極處。連他些許的粗喘都聽得極分明。他緩緩地閉了眼,許久,才輕喘著說道:「無雙……我寧可……寧可永遠這 樣,你才……才不會……再惱我恨我了。才會……這般地守著我,跟我 說話,對我好。」竟這般的傻氣。她凝視著他。淚水泫然,墨玉般的水 晶眸子裡頭光華隱隱,全是他的容顏。

  御花園中,無數的菊花盛開,暗暗淡淡紫,融融洽洽黃。她瞧 著歡喜,便命人取了提籃,親自用小銀剪摘花。不過片刻,便已經滿滿 一籃子了。

  才進了殿門,怕他還在午寐,便讓人噤聲不語。親自挽了提籃 ,放低了腳步。

  內殿語聲細細,分明有人在說話:「皇上,恕臣妾斗膽了。在皇上被行刺這件事情上,若有個萬一,到底是什麼人最得利呢?請皇上 細想一下。」

  百里皓哲的聲音淡淡響起:「以柳妃看來呢?」

  柳嵐惴惴不安地道:「皇上,臣妾……臣妾實在不敢說。」百里皓哲溫溫一笑:「但說無妨。」

  柳妃的聲音嬌柔動人,隔著紗簾,字字如珠:「請皇上恕臣妾斗膽了。這得利者麼,有三方。第二方和第三方,則是兩位遠在封地的 王爺。他們與皇上一父所出,若皇上有什麼萬一,他們算是得利者。」

  百里皓哲不動聲色地道:「不錯,的確如此。愛妃分析得有理有據,繼續說下去。」

  柳嵐聞言,心下甚喜,一邊偷看百里皓哲的神色,一邊道:「這利益最大者,排在第一位的的卻是……卻是阮家。」

  「哦,這話怎麼說?」

  阮無雙的心沉了下去。空氣裡安靜出微寒的涼意。

  柳嵐嬌語如鶯,娓娓道來:「皇上,您想想看,這阮家手上有太子,後宮有凝妃。他們只需來個裡應外合,挾天子以令諸侯。到時候……到時 候這整個天下還不是他們阮家的嗎?」

  百里皓哲沉吟了許久,才道:「不錯。朕明白了。」

  柳嵐欣喜而笑,只聽百里皓哲喚道:「來人——」石全一在外領命:「皇上。」

  百里皓哲道:「將柳妃綁起來!」柳嵐大驚失色:「皇上……您這是為何?」

  百里皓哲道:「柳妃,朕一直不明白的。尹妃怎麼會有那深海奇香,又怎麼會被毒死在牢獄之中的。現在總算是明白了,這所有的一切,幕後 都是你在搗鬼。」

  尹妃來自平民小戶,是當年沈叔為了分散百里皓哲對無雙的注意力,特地安排在後宮的,沈叔被幽禁後,尹妃在這後宮便是再無靠山了。而這 個深海奇香卻是世間難得之物,尹妃這個深宮女子又是如何得到的,他 自來一直有疑問。可還未等開審,尹妃已經被毒死了。

  「深海奇香產自深海,一般人是難以分辨的。而你的父親柳侍郎,知識 淵博,當年又是在東海郡做郡守的,自是與一般人不同。想來你必定是 從小熟讀了他珍藏的許多書籍。這次的行刺,分明是宮中有人裡應外合 的。朕倒是想知道,你是怎麼裡應外合的,合的又是何許人也?」

  柳嵐跪了下來,磕著頭道:「請皇上明察。臣妾對皇上之心,可昭日月 ……」百里皓哲道:「柳妃,你是聰明人,還是從實招來吧。你若肯招 ,朕答應你,絕不為難你家人。」

  柳妃拚命搖頭,辯解道:「皇上,臣妾……臣妾是冤枉的啊!臣妾冤枉啊!」百里皓哲淡淡抬了抬眉毛:「柳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當日行刺朕的殺手,朕讓人對外放了消息說已經服毒自盡,實際上,他 已經全部招供了。他說這後宮中有人為他接應,替他安排好了一切…… 」

  「朕原本還在根據他提供的線索暗查,想看看這後宮中到底是誰有這個能耐,能與外頭溝通……想不到你今日自動送上門來……」

  你自是不知,朕與阮家之間的一切。若是知道,便決計不會將此事栽贓給阮家。」

  「你可知道,當日刺客行刺之時,凝妃抱著朕,想替朕擋了那一劍…… 」

  柳嵐眸中暗光一閃,急道:「皇上,一來,這凝妃是凝妃,阮家是阮家 。雖說這凝妃與阮家是親戚,可人心隔肚皮。阮家的行事,未必會透露 給凝妃知道。二來,或許這裡頭還有其他蹊蹺,可能……可能有人在做 戲也說不定……請皇上深思啊!」

  百里皓哲輕笑了出來:「柳妃,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那麼朕今天索性也就讓你死個明白。你可知,這凝妃是何人?」

  柳嵐本就是個七竅玲瓏心的人。此時被皇上這麼一提點,又想到凝妃和當初皇后如出一轍的容貌,身子一顫,「莫非……莫非凝妃就是……」

  百里皓哲點了點頭:「不錯!凝妃就是阮無雙,朕的皇后!」柳嵐搖著頭,似不敢相信。

  百里皓哲淡淡道:「若此事真的是阮家指使的,她斷然不會撲上前來想要替朕檔這一劫難……」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似是喃喃自語,「你 自是不懂的!她若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不必使這種手段,只要她說出口 ,我也會給她的。因為……因為我欠了她一命!」

  抬頭望著面如死灰的柳嵐,道:「柳妃,你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這或許就是天意,冥冥中注定了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

  柳妃慘然一笑,牙齒一咬,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皇上,此事與我老父無關,全是臣妾一人所為,請黃山念在他為國操勞多年、沒有功勞也 有苦勞的份上,饒了他吧……」

  腦中最後閃過的,是那人的眉眼,那眸子如東海的海水般清澈,總是蘊含著無窮笑意:「嵐兒,陪我去賞花吧……」

  那個春日,光陰漫漫,她陪他尚過許多的花,看過許多的景。可他卻說:「嵐兒,新帝登基,必將廣選秀女。以你的條件,必在入選之列。」

  她怔在花叢之中,不解其意。她一直以來,心心唸唸的,也以為是他心心唸唸的,所以就算付錢有提過即將赴京述職一事,也不以為意。因為 她那般的篤定,他會親自來向她父親提親的。

  那芍葯花本開得極艷,花團錦簇地擁著,枝枝蔓蔓纏繞。她瞧得久了,才看清那團團如錦的花兒裡頭,夾雜著數朵邊緣已經黃黑的花兒。本是 極艷極嫩的顏色,無端端被破敗的黑灰一夾,格外的突兀了起來。

  她呆呆地看著,才恍然,原來盛光已過了。

  她許久後才抬頭:「你要我去選秀女?」他的眸子中似有無邊痛苦,低了聲道:「嵐兒,你若是不願意,就當我從未說過……」

  那是五月末的天氣,輕風拂來,隱帶了夏日一絲的灼熱。可她的身子卻如同天邊漸漸暗淡的晚霞,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他雄心壯志,一心要回到從小生長的地方。既然他這般的想要,她就幫他。

  只因他說過的:「嵐兒,你是最懂我的。」

  是的,她最懂他。可她進了宮,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似乎在水裡沉浮,那枚毒藥也是他親手給她的。她一直記得他那晚執著她的手,掌心溫熱,。身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她隱約覺得眼前有 人,掙扎著,沉沉地睜開眸子,眼前的人似乎是他,似乎又不是他。她 朦朦朧朧地笑,她要將她最美的容顏永遠地留於他:「謀之……我…… 我終於……見……見到你……了……」

  阮無雙手裡的提籃跌落在了白玉磚上,一地的碎金。若沒有記錯的話,當今的嶺南王百里皓宇,他的字,便是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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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日的午後,天氣溫熙高爽,侍女們捲起了閣樓裡的簾子。空氣裡頭暗香浮動,盈盈而來。她依在錦靠上,遠眺著太掖池的景色。

  也不過片刻光景,便有侍女上來稟報:「娘娘,皇上來了。」她怔然抬眼,果見他一身龍袍,正負手而來。

  她別過了頭,亦自靠著不動。

  他徐徐地上了閣樓。待內侍放下一錦籃後,擺了擺手道:「都退下吧 。」

  他從錦籃裡取了一隻白瓷纏枝描金的湯盅,然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也不多言,伸手將盛滿的勺子遞到她嘴邊。她睫毛輕顫。那湯盅裡頭是 紅棗桂圓雞蛋。極普通的點心,民間百姓家素來喜歡食用。她當年在秋 月庵的時候,清淨師妹曾經煮給她吃過。

  他語氣溫軟,如同秋日和風:「吃吧,午膳都沒怎麼用。都這時辰了 ,定餓了。」

  但見她目光迷離,凝望著不遠處煙波浩淼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身畔的一切,包括他在內,一舉一動,彷彿半分沒有聽見。亦或是聽 見了也當做沒有聽見,樣子又恢復他受傷前的冷漠疏離。

  他這般舉著手,許久,手臂漸漸發麻了。她這才轉過了頭,抬著眼簾 ,櫻嘴微張,將勺子上的紅棗吞下。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聽沈叔說,我娘小時候可窮了,可每年她誕辰的時候,家裡再窮,都還是會給她煮一碗糖水雞蛋的。」

  那顆爛熟的紅棗似骨在喉嚨,她抬眼凝望著他。

  「無雙,若我娘親現在還在的話,不要說是這麼小小的一碗雞蛋了,這天下她要什麼沒有。可是,她早不在了,我從未見過我娘......無雙 ,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算我如今掌擁天下,可是......可是卻 無法彌補這個缺憾!」

  她睫毛微顫,猶如蝴蝶的羽翼,嬌柔之致。的確,她生在父母雙健的府邸,從小受盡寵愛,自是不知他得淒苦。

  「當年我懂沈叔口中知道,我娘是被你姑姑下毒害死後,我一心想著報復,除了報復還是報復。若不是阮玉瑾,若不是她......我娘不會這 般慘死。我亦不會如此孤苦無依。是的,我恨她,我恨你們整個阮家。 那個時候,支撐我一步一步朝龍椅走去的,便是這股恨意。

  「後來有了你,我還是不明白的,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失去了。無論你怎麼做,都是不會回來的。就算將你們阮家滅門,我娘也不會死 而復生。可惜我那個時候太傻太笨了,不曉得握緊眼前的其實重要。」 所以那個時候他有了她,有了承軒,卻還是執迷不悟。

  後來,連老天爺也懲罰他了,讓他失去了她。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才知道,如果,他可以退一步,那麼他擁有的不 止是萬里錦繡江山,還有她,孩子,有他們陪著他,攜手站在雲端。那 樣的人生才真真是叫萬人景仰的。

  「當年沈叔假傳我旨意命你服毒,昭陽殿失火後,我才恍然,其實我 這一生最大的幸福早已經在身邊了......可是......可是,又都失去 了......無雙,你說,你要我怎麼做,才肯真正原諒我?

  「無雙,不要離開我,以後每年你生辰,我都親手為你煮雞蛋,好不好?」

  她這般地望著他,眼眸深處無波無瀾,什麼都沒有:「你曾經說過的,等我產下皇兒後,無論我是走是留,你都答應我的。」

  他的手彷彿微微顫動,並不說話。許久,他才澀然開口:「你要怎樣?」她許久不言語。

  他的聲音輕了下來:「無雙,孩子們都這般小,你當真忍心再也不見他們了?」

  近處遠處好似山巒般的宮殿,一重接著一重,連綿與天相接。天空湛藍如琉璃,乾淨如水。不遠處有一團雲絮絮而來,那般的近,好 似伸手就可以觸摸。

  她怔怔地望著,半天才道:「我要回家。」她想念爹爹,想念娘親,甚至想念秋月庵,想念清靜師妹。

  秋月庵獨隱於空山雲深處,只有一條上山石路可通。阮無雙一步步地踏上石階,沿路古木蒼蒼,偶有鳥聲清脆婉轉響之。

  轉過石階,木魚聲悠悠揚揚地傳來,秋月庵幾幢粗陋的屋子便已經出現在了眼前。

  她緩緩地入內,定下心來,耳內聽到的第一句,便是「貪苦,嗔苦,癡更苦。」她怔然站著,不知不覺茫然了起來。

  住持師太做完課後才看到她,站起了身,只含笑著道:「來了啊。」葛布青衣上傳來淡淡的檀木焚香,令人心安如斯。

  她捧著清茶,凝望著裊裊的熱氣:「師父,當年你說我塵緣未了,不宜剃度。師父,或許我那只是孽緣,剃了度,倒也一了百了了! 」

  住持師太慈愛地望著她,目光溫暖:「小晚,庵堂清靜,只可略去你的煩憂和疲勞。只是很多事情不是躲在這裡就能解決的。你若是 願意,就在這裡小住幾天吧。」

  她便真的住了下來,好似回到剛來庵堂的那時候,幫清靜師妹曬藥草。這日的傍晚,兩人如常在院子裡收藥草,清靜師妹忽地抬頭, 跟她道:「小晚,回去吧,這裡不適合你的。」

  她抬頭不解地望著她。清靜師妹瞭然地笑了笑:「他來接你了 。」

  轉頭,只見他一身玄青色的便衣,站在金光無限的斜陽裡頭,翩然如玉。晚霞灼灼,潑金灑銀般的燦爛,襯得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 如能溺人。

  清靜師妹淡淡地道:「小晚,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你來庵裡數日,每天茶飯不思的。既然捨不得,不如不捨吧!」

  雲霧遮斷山間路,眼前是他,回頭是青燈古佛。她當真能常伴青燈古佛,不去想著承軒和嗷嗷待哺的幼兒承律。

  捨得,捨得。有捨有得!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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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流光飛舞

     流光歲月御書房內,一干大臣皆跪伏在地上,斂神靜氣,唯恐一不小心觸惹了皇 帝。

  百里皓哲將折子「啪」的一聲扔到了當朝宰相周朝宗面前,勃然大怒:「你給朕看看,這科舉弊案竟牽扯到這麼多人,所謂狼子野心不過如此 ……」

  這皇帝早些年是出了名的威嚴,近年來由於年歲漸長,對待臣子反倒是日益溫和了。但現時因這科舉舞弊案,氣得雙目通紅,眼中殺意頓現。 眾人大臣伏在地上,知這次皇帝是動了大怒的,看來今日朝堂之上怕是 要出大事……眾人越想越心驚,雖是寒冬臘月的,卻一下子連後背都已 經濕透了。

  石全一等內侍都紛紛跪了下來,知道皇帝怒氣上來,很難善罷干休。暗地裡使了眼色,讓底下的小衛子去請皇后娘娘。這聖上的怒氣啊,也只 有見了皇后,才會平息些。

  不過半盞茶的光景,只聽守殿門的侍從已經進來稟道:「啟稟皇上,皇后求見。」皇帝這才臉色稍霽,眼光冷冷地從眾人頭上一一掠過,半響 才吩咐道:「都退下吧!」眾臣皆一副如獲大赦的表情,紛紛磕頭行禮 ,這才魚貫而出。

  皇后娘娘正從部鸞上下來,眾臣趕忙紛紛行禮:「臣等給皇后娘娘請安。」心下都格外分明,今日若不是皇后,還指不定要出什麼大事呢。

  皇后只是淡淡一笑:「免禮,各位大人都辛苦了。」

  進了殿,只見百里皓哲負手而立。她從侍女手裡接過白瓷纏枝描金茶盞,默默遞了上去。眾人識趣,在石全一的帶領下躬身退了出去。

  百里皓哲接過了過來,飲了一口,方又歎了口氣:「那些個臣子都說我這個皇帝太嚴厲了,眼裡揉不得一粒沙子,動不動就嚴斥大臣。只是, 這天下誰能知道我的苦心啊,自古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自高 祖皇帝開朝以來,到我這裡,已近百年。」

  皇后亦不說話,只站著凝神靜聽,雙手覆上了他的肩膀,替代他輕捶了 起來。大約是方才手中握了暖爐的緣故,觸在頸間,依舊溫熱。

  天青色鈞窯瓶裡插了幾株紅梅,空氣裡頭餘香脈脈,清淺若無。暮色將至,斜陽的餘暉透過多寶格的窗子溫溫婉婉地灑進窗子,給兩人身上蒙 上淡淡的餘輝。

  又是年節光景了。

  伸手覆住她的手,柔膩纖細,他歎了口氣,只覺得像做夢一般!

  那年,他以為她不在了,永遠離他而去,他也似死了一般,每日昏昏沉沉。邵陽殿的大火,將她所有的一切都燃為了灰燼。最痛苦的日子裡, 他一度靠服用五石散來度過,每日喝的酩酊大醉,可卻總還是無法入眠 。後來……後來命人從王府取了她以往用過的衣物,他每日抱著,伴著 熟悉的隱約的香味方能偶爾睡去。

  他那般的放任自己,只希望能夠在夢中與她相見。可是,一次又一次,她從來沒有來過……因為她恨他,所以連夢中也不願意見到他。

  曾經一度以為他永遠和幸福擦肩而過了,每每憶起,他幾乎都會冷汗直流。

  幸好,她還在,他死死地抓住了她!

  如今想來,當真如夢一般!

  「宜兒呢?」

  阮無雙淺淺笑著:「纏著承軒和承律去集景宮摘梅花呢!」百里皓哲溫溫直笑:「這調皮的小東西,看來今天集景宮的梅花是保不住了!」

  阮無雙可以想像那畫面,不由笑著輕輕搖頭。

  百里皓哲輕蹙了眉頭,百般無奈,卻還是笑吟吟地道:「我總是不明白,她的性子到底像誰?怎麼會這般皮?」轉頭,只見阮無雙含笑橫了他 一眼,朝他嘖道:「也不想想是誰把她寵成這樣子的!」

  百里皓哲啞口無言,握住她的手,半天才說了一句:「女兒生來就是給我們寵的。」阮無雙輕歎了口氣,可他也寵得過分了些。

  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內侍們也沒有進來掌燈。殿內唯有火盆裡頭發出嗶剝微響,這般的安寧靜好,他覺得此生無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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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愛之如謹

六王爺府,膳房。

  膳房的劉嬤嬤正忙著指揮一群廚娘準備午膳以及晚上的慶宴。這對於她本倒也是駕輕就熟的分內活。這六王爺府邸,素來就三天一小宴,五天 一大宴的。可今兒個又特別了些,因是六王爺的生辰,再加上今年新娶 了六王妃,有了當家主母,所以相比以往更是要隆重幾分。

  正是有了當家主母,所以更是容不得半點差錯。要知道這朝廷啊,素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府邸亦是。當家的變了,底下的人自是多少有些 變動。這膳房總管可是個肥差,劉嬤嬤心裡可清明著呢。所以這種場合 不卯足了勁表現,更待何時啊!

  劉嬤嬤沉著臉訓話:「你們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兒是王爺生辰,來的個個都是皇親國戚,若是出了一丁點兒的紕漏……」她打住了話 頭,嚴厲目光緩緩地掃過在場的每個人。

  忽地,有一小廚女步履匆匆地奔了進來,急急地打斷了她的話頭:「劉嬤嬤,劉嬤嬤……王妃來了……」劉嬤嬤吃驚地轉頭:「什麼,王妃來 了?」

  小廚女大約是跑得急,臉色潮紅,氣喘吁吁:「是的,我方才……見王妃……朝……我們膳房這邊過來了……」

  劉嬤嬤忙走出了膳間,只見王妃一身緋色的廣袖曳地襦裙,素紗披帛纏繞臂間,一路裊裊而來。身後只跟了一個近身侍女木清。

  劉嬤嬤等人忙跪下來行禮:「王妃吉祥。」只見王妃嬌嬌一笑,無邊艷色咄咄地逼人而來,語氣輕柔婉轉:「都起來吧。」

  劉嬤嬤不知道發生何事,心下惴惴,帶著一絲惶恐地道:「王妃駕臨膳房,不知有何吩咐?」王妃含笑不語,隱隱有種嬌羞。倒是慕青機靈著 開口:「王妃沒有什麼要特別吩咐的。劉嬤嬤,你先讓她們退下吧。你 一個人留下即可。」

  劉嬤嬤忙應了聲:「是」,輕揮了手,眾廚娘躬身而出。

  那木清語音清脆,道:「劉嬤嬤,今兒個王爺神人,膳房可備了長壽麵?」劉嬤嬤忙應「是」,轉生而去。

  不過片刻,便捧了一食盒的食材過來,有銀絲細面,還有各種肉絲、蔬菜等配料。

  阮玉瑾瞧了幾眼,細聲問道:「可有雞湯?」劉嬤嬤道:「有,有……」遂又去捧了燉著雞湯的砂鍋過來,因一直用小火煨著,熱氣騰騰。

  只見王妃先淨了手,然後在乾淨的小鐵鍋裡放了水,因炭火旺盛,不消片刻,便已經沸騰了。這時王妃才將長長的銀絲 細面放進了水裡。

  劉嬤嬤這般瞧著,發覺動作雖不熟練,但倒也是有模有樣。只是這麵條好像下得有些多了。

  很快,王妃將熟透了的麵條挑出了鍋,放進了白玉大碗裡。果然不出劉嬤嬤所料,一碗根本放不下。

  而後王妃頓了頓,望著木清。只見木清笑著道:「小姐,還要蔥……」手指往放蔥的方位一指。

  王妃這才恍然大悟的樣子,取過了一大把的青蔥,撒在面上。似乎覺得有些多了,便又抓了一些出來,又撒了些竹鹽,最後才澆了一勺香濃的 雞湯上去。

  一碗香噴噴的雞湯麵就出現在了三人面前。木清拍著手,吃吃地笑道:「小姐,您第一次做居然做得這般好了。」

  王妃淺淺而笑,明珠瓔珞製成的步搖在鬢畔簌簌作響,眸光轉動間,說不出的嫵媚動人。輕聲吩咐道:「好了,端回去吧。」說吧,緩步而出 。

  劉嬤嬤忙躬身行禮:「奴婢恭送王妃。」這王妃對王爺倒是細心,望著王妃離去的姍姍背影,劉嬤嬤不由輕歎了口氣。

  阮玉瑾才換下了一身衣物,正在對鏡簪花。只聽簾外有侍女的行禮聲傳來:「王爺吉祥。」

  她嬌羞一笑,轉了身,只見他已經掀了簾子進來,眸子裡頭笑意隱隱。

  她微微一福:「王爺好。」六王爺百里竣秀上前一步,語氣甚柔:「不用這般多禮。」轉頭道:「什麼味道?
  
  阮玉瑾低了頭:「今日是王爺的生辰,臣妾……臣妾方才親自煮了碗長壽麵……」只覺他的身子似乎怔了怔,眸光深深地盯著她,一會兒才輕 笑出聲:「如此說來,本王一定要好好嘗嘗我們瑾兒的手藝。」

  阮玉瑾臉色緋紅,不勝嬌羞:「臣妾也是第一次煮,若是難吃的話,請王爺恕罪。」

  百里竣秀端詳著,微瞇道:「還未吃就已經聞到香味了。」說罷挑起了一筷面,極快地往嘴裡送。阮玉瑾袖子掩口,含著嬌笑叮囑:「王爺, 這是長壽麵,切不可咬斷!」

  簾外的侍女們隔得遠,只聽得王爺王妃細語碎碎。極遠處是湛藍湛藍的天,有一朵白白的雲悠悠飄過,午後的日光溫煦,透過門窗而來,在漢 白玉的磚上烙成喜鵲鬧春的花樣,長日寂寂,花木無聲,安穩靜好。

  五年後。

  天邊一攏滿月,如銀鏡初成,泛出清輝銀波。

  阮玉瑾推開了窗子,只見園子裡的梧桐樹葉疏疏,印著一輪冷冷的圓月。四下寂然無聲,靜到了極處。

  轉頭望著桌上的壽麵,依舊是雞湯素面,上頭撒了碧翠的碎蔥,因擱久了的緣故,而已經漲糊掉了,原本金黃的雞湯也已經干了,早已經 瞧不出一絲剛煮好時的誘人模樣。

  她眸子好似被什麼遮住了一般,漸漸地瞧不清楚了。一閉雙眸,兩顆很大的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

  許久之後,她才開口,帶著一種心灰意冷的悲涼,極緩極緩地問道:「他人呢?」

  木清上前一步,輕聲道:「王爺……王爺現在歐姨娘處……」

  阮玉瑾上前幾步,手往紫檀木桌猛地一掃,一聲清脆的聲響傳來,白玉磚上麵條染濁,一片狼藉。

  木清忙抓住她的手,眼圈泛紅,泫然欲滴:「小姐,您這是何苦啊 ?」

  阮玉瑾閉了眼,木然地道:「木清,你退下吧。」木清不依,喚道:「小姐……」

  阮玉瑾閉了眼,如受重傷般,似有萬種疲累:「退下吧!」

  她方才癡坐在榻上,看著那碗長壽麵一點一點地涼透下去……她的心亦是,一分一分地死去。

  他不愛她,從來沒有愛過她。

  他娶她是另有原由的。她心頭早隱約察覺到了。可總還是不肯相信,總是覺得他對她,總歸還是歡喜的。可現在終於是知道了。

  她那日端坐在廳裡,他牽了那人的手過來。那人亦著了一身精緻的宮裝,長長的裙裾拂過瀾州進貢的厚毯,只沙沙一點兒輕響。兩人這般 的逶迤而來,如同畫裡走出來的一對人物。

  他含著笑對那人說:「靜兒,這是你大姐。」

  大廳東面是一列明窗,太陽大得晃人眼。她的手隱在絲綾廣袖裡頭 ,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心,但那般的用力,居然感覺不到一丁兒點的痛 意。

  她也不知道在榻上坐了多久,只曉得自己一直保持著端坐的姿勢,連身子也僵硬了。她淒然一笑,緩緩起身,手拿過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 茶,默默啜著。茶水已涼,又苦又澀。可這般苦澀,卻不及心底苦楚的 萬萬分之一。

  百里竣秀,你真的是為其他而娶她的嗎?那麼真的如此的話,她做什麼,他都不會休了她的!

  好吧。百里竣秀,既然她這般的痛,身在王府,心在地獄,那麼不如就陪她一起下地獄吧!

  二十五年後。

  她將白玉碗捧到了膳食藍裡,淡淡地道:「木清,你送去吧。」

  望著午後清清的光線,幽幽地歎了口氣。一晃眼,年華似水幽綿,居然已經這麼多年了。她緩緩伸手撫過烏黑的鬢角,成串的步搖珠珞, 華貴逼人。

  他給她母儀天下的名分,給她天地間所有的寶物……卻把她最想要的恩寵一直給了別人。這算待她好嗎?

  她怔怔地歎氣……她一輩子都記得。那個人死後,他狀似瘋癲地衝到她面前。狠狠地 掐著她的脖子,那般用力,似乎就要將她生生掐死。

  可是,後來他還是將她放了開去。用力地推開了,任她撞在琉璃屏風上……她只是笑,盈盈地笑,嬌嬌地笑,顫顫的笑:「你殺了我呀,殺了 我……百里竣秀,你殺了我吧!」他的目光裡頭有無窮的恨意,轉身狠 狠地拂袖而去。

  她凝望著他的背景,癡了一般。許久之後,低下了頭,淚水簌簌而下:「殺了我亦好……」

  他既然從來沒有愛過她,為何當初還要裝出一見鍾情,深愛著她的樣子。

  他既然愛著別人,又何苦來利用她呢?

  可是,可是她卻這般傻,還為他苦苦遮掩……從不去父兄面前多嘴半句他的不是。

  他要皇權,他要大統……好,都好。她都可以幫他……只是……只是他身邊不能有別人,只能有她……可是……可是他做不到。既然他做不到,那她就幫他做到!

  但是到頭來,這一切又有何意義呢?那人走了,還是有其他人補上 的。這世上女子如此多,她如何能除得盡呢?就算除盡亦能怎樣。

  阮玉謹許久之後才從回憶裡抽出了神,取過錦榻上的《經書》:「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 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一切皆空,或許忘了亦好!

  忘了,那天是好天,景是好景,她曾對他心意癡絕如似水光陰。

  忘了,他對她一切的好,只是要誘她入甕。

  忘了,她曾經用盡力氣,只為著他身邊只有一個她而己。

  忘了吧,忘了吧!一切都忘了吧!

  承乾殿。柴義望著隱在暗處的景仁帝:「皇上,夜深了,該就寢了,明日還要早朝呢!」

  景仁帝許久無語。柴義垂手站,不再出聲。

  良久良久之後,只聽皇帝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響起:「朕餓了,把面端過來吧。」柴義頓了頓,躊躇了一下,方道:「回皇上,壽麵早已 經糊掉了,奴才傳御膳房重做吧。」

  景仁帝的聲音極輕:「不用了,端上來吧!」

  他挑起了一根已經漲得發粗的麵條,一口吃到了底。腦中閃過的,卻是當年她嬌羞嫵媚的臉。那年,是她初嫁於他,少女心性,慧柔婉轉 。

  她眉目含笑著道:「我娘說了,壽麵要一根吃到底,千萬不能咬斷 ,這樣才能長長壽壽……」那般的盈盈淺笑,令人神動意搖,不能直視 。

  那年「百花宴」上,她跪拜後的一抬臉,剎那便驚艷了塵埃萬千。他亦從未有過那般的驚動,竟一時恍惚了。

  可這般嬌媚可人的女子,卻那般的心狠手辣……若不是當年他還要仰仗她……或許當真已經將她活活掐死了。可是 望著她倔強的神情,還有眼底裡頭隱約的痛,他的心卻一抽一抽的,手 軟了下來,竟再怎麼也狠不下去了。

  是誰將她拖到如此地步的?是他!當年是他含笑著伸手誘她入這阿鼻地獄的。

  他不能殺,只是再也不去親近她。旁人是不知的,他冷落了他這麼多年。

  他那般恨她,當初打定主意,日後根基一穩,是要廢去她後位的。可是,可是,後來他卻不捨得了……那麼多年了,宮內宮外,明爭暗鬥,她都站在他身後,與他一起走 過,他或許已經習慣有她了。雖然她端坐在他身旁,再不是當年模樣了 !

  柴義看著皇帝一口一口地將壽麵吃了個精光。心底歎了口氣,隱約明白皇帝百折千轉的心思。雖然每次皇后遣人送來的壽麵他都當場揮手 說「倒了」,可最後還是一根不落地都進他肚子裡的。

  想當年,某次有個當差的叫什麼來著,他早不記了。真的去將壽麵倒了,最後的結果是被拖了出去,再無蹤影。

  皇后那年染了風寒,歷經數月才愈。皇上每晶遠眺昭陽殿的方向,亦命太醫日日來回報皇后的病情,親自查看藥方。

  可這麼多年來,皇上卻從未踏足過昭陽殿。

  聖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深夜,承乾殿裡燈光隱約,極靜,好似方纔的宮庭之變只是一夢而已。

  「謹兒,事到……如今,……一切……一切都……都已經如你……所願了!」

  龍床前本就置了鎏金的燭架,點著幾支粗粗的紅燭,映出他消瘦而臥的側影。

  阮玉瑾望著那隱在濃重黃色後頭混沌未明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說,你說,為什麼要騙我?你當年明明有心愛的歐靜芝,為什麼要 騙我?」

  他的臉色枯黃,眸子混沌,怕是……怕是……她以為她的心早已經是死了,可是到如今居然還是會疼。

  他馬上要撒手而去了,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這世上。

  當年的初見,他與她攀談,句句討她歡喜,讓她以為世間真有書上所說的「心心相印」。她所喜的,皆為他所喜。兩人好似書上所說的天 造地設的才子佳人。

  可是……可是到頭來,那一切都是他的一齣戲罷了。

  無論她說什麼,他卻只是默然而已。他再也不肯與她說話了嗎?因為她奪去了他最重要的權力嗎?他當年成也因她,如今敗也因她!

  哈哈,天意啊!一切都是天意啊!

  她緩緩地跌跪在地上,哈哈大笑,形似瘋狂。許久許久之後,才冷冷地道:「百里竣秀,過幾日就是你大壽了。你知道這麼多年來,我為 何還是會每年給你煮長壽麵嗎?你以為我還像當年那般癡癡傻傻地愛你 重你嗎?哈哈……我告訴你,我所做的一切無非只是保我後位,保我阮 氏一族而已。」

  淚水潺潺,深淺不一地劃過她的眼角。

  眼中靜到極處,只有他輕呼喘氣的聲音,一聲接一聲,猶如破敗的風鼓,呼呼作響。

  她抱著雙膝,呆坐在地上,竟無半點往日裡的高貴雍容。

  他忽然極輕極輕地道:「朕知道……朕很早……很早就知道的。」

  她眼淚模糊,用袖子遮著臉,嗚咽出聲:「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他什麼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曾經那般掏心掏肺地對他,他怎麼會 那般還她。把那歐靜芝藏於府邸,每日私會。一直到她產下百里皓庭一 年後,方讓她知道那歐靜芝的存在……他咳喘著道:「朕……早知道的,登記以後,你對朕所做的一切, 都只是為了你……你自己,為了……你們阮家而已。」

  他除了沒有給她所有女人想要的恩寵外,什麼都給她了,連心亦是 。

  他又咳嗽了一會兒,才道:「瑾兒,這麼多年來,你在……在後宮……任意妄為,你難道……難道……真的以為……朕……什麼……都不 知道嗎?」

  她當年性子極烈,後宮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孟淑妃不過仗著他的寵幸,在她面前露了炫耀之色,她都會直接掌摑,更何況其他小妃子了。 所有的一切,他不也是睜隻眼閉只眼,聽之任之了嗎?

  「瑾兒,如果朕不是……不是對你……你認為朕可以這般容忍你嗎?」

  阮瑾玉身子一震,大約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麼?」

  「瑾兒,你這般聰慧,難道從來就沒有一丁點兒懷疑過嗎?朕為何會這般地放任你的為所欲為。」

  她呆呆地站著,怔怔地望著他,恍若隔世!

  四下寂然無聲,唯有窗外蟲鳴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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