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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樹道:「糧倉和廚房裡都沒人麼?」於管家道:「有三個幹粗活
的,都教這廝給綁了。唉,先前那兩個小鬼在廳上鬧事,大夥兒都出
來觀看,誰知是那雪山飛狐的調虎離山之計。苗姑娘,我們只道這廝
是您帶來的下人人。」苗若蘭搖頭道:「不是。我卻當他是莊上的管
家。」寶樹道:「吃的東西一點都沒留下麼?」於管家慘然搖頭。

曹雲奇舉起拳頭,又要一拳打去。苗若蘭道:「且慢,曹大爺,你忘
了我說過的話。」曹雲奇愕然不解,拳頭舉在半空,卻不落下。苗若
蘭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號,我說過誰也不許傷他。」曹雲奇道:
「咱們大夥兒性命都要送在他手裡,你……你怎麼……」

苗若蘭搖頭道:「死活是一回事,說過的話,可總得算數。這人把峰
上的糧食都拋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餓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個人
拼著性命不要來做一件事,總有重大之極的原因。寶樹大爺,曹大
爺,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沒用。且聽他說說,到底咱們是否當真該
死。」她這番話說得心平氣和,但不知怎的,卻有一股極大力量,竟
說得寶樹放開了平阿四的手臂,曹雲奇也自氣鼓鼓的歸座。

苗若蘭道:「平爺,你要讓大夥兒一齊餓死,這中間的原因,能不能
給我們說說?你是為胡一刀胡伯伯報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稱我平爺可不敢當。我這一生之中,只有稱別人做爺
的份兒,可沒福氣受人家這麼稱呼。苗姑娘,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
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萬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
激。你道是什麼事?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輕我賤我,胡大爺卻叫我
『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來喝去,胡大
爺卻跟我說,世人並無高低,在老天爺眼中看來,人人都是一般。我
聽了這番話,就似一個盲了幾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間見到了光明。我
遇到胡大爺只不過一天,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敬他愛他,便如是
我親生爹娘一般。」

「胡大爺和金面佛接連鬥了幾天,始終不分勝敗,我自然很為胡大爺
擔心。到最後一天相鬥,胡大爺受了毒刀之傷而死,胡夫人也自殺殉
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說。我親眼目睹,當時情景,決不會忘了半
點。閰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藥箱,背上包裹中裝著十多錠大銀,是
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頭上戴一頂穿窟窿的煙黃氈
帽,是也不是?」

寶樹鐵青著臉,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顫動,雙目瞪視,一言不發。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爺和金面佛同榻長談,閰大夫在窗
外偷聽,後來給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腫,滿臉鮮血。
他說他挨打之後,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見他在睡覺之前,還做了一
件事。胡大爺與金面佛同房而睡,兩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廳
之中。閰大夫從藥箱裡取出一盒藥膏,悄悄去塗在兩人的刀劍之上。
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毫不懂事,一點也沒知他是在暗使詭
計,直至胡大爺受傷中毒,我才想到閰大夫在兩人兵刃上都塗了毒
藥,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歸於盡。唉,閰大夫啊閰大夫,你當真是好
毒的心腸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為了報那一擊之恨。可是胡大爺跟他往日無
冤,近日無仇,他幹麼在金面佛的劍上也要塗上毒藥?我當時不明
白,後來年紀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來是為了圖謀胡
大爺那隻鐵盒。」

「閰大夫說他不知那鐵盒中裝著何物,那是說謊。他是知道的。胡大
爺將鐵盒交給夫人之時,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滿桌耀眼生光,
都是珍珠寶物。胡大爺說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貪官
土豪家中的金銀,自是手到拿來。只是出手多了,難免有差失之日,
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測,我一心一意撫養孩子
,這些珠寶慢慢變賣,也儘夠母子倆使一輩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動刀
動槍,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爺大笑叫好,拿起一本書來,說道:『這一本拳經刀譜,是我
高祖親手所書。』夫人接過了,笑道:『好啊,飛天狐狸一身的本事
都寫在這裡。你瞞得好穩啊,連我也不讓知道。』胡大爺笑道:『我
祖宗遺訓是傳子不傳女,傳姪不傳妻,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
笑道:『待孩子識了字,讓他自看,我絕不偷學就是。』胡大爺嘆了
口氣,將各物都收入鐵盒,再將盒子放在夫人枕頭底下。」

「後來我見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閰大夫已先進了房。我
心中怦怦亂跳,忙躲在門後,只見閰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從枕頭
底下取出鐵盒,依照胡大爺先前開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
又在盒底一按,盒蓋便彈了開來。他取出珍珠寶物把玩,饞涎都掉了
下來,將孩子往地下一放,又從盒裡取出拳經刀譜來翻看。孩子沒人
抱了,放聲大哭。閰大夫怕人聽見,隨手在炕上拉過棉被,將孩子沒
頭沒腦的罩住。」

「我大吃一驚,心想時候一長,孩子不悶死才怪,念及胡大爺待我的
好處,非要搶救孩子出來不可。只是我年紀小,又不會武藝,決不是
閰大夫的對手,只見門邊倚著一根大門閂,當下悄悄提在手裡,躡手
躡腳走到他的身後,在他後腦上猛力打了一棍。」

「這一下我是出盡了平生之力,閰大夫沒提防,哼也沒哼一聲,便俯
身跌倒,珠寶摔得滿地。我忙揭開棉被,抱起孩子,心想這裡個個都
是胡大爺的仇人,得將孩子抱回家去,給我媽撫養。我知道那本拳經
刀譜干係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當下到閰大夫手中去拿。那知他
暈去時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亂,用力一奪,竟將拳經刀譜的前面兩頁
撕了下來,留在他的手中。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苗大俠在找孩子,
我顧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後門,要逃回家去。」

「從那時起直到今日,我沒再見閰大夫的面,豈知他竟會做了和尚。
是不是他自覺罪孽深重,因而出家懺悔呢?他偷得了拳經的前面兩
頁,居然練成一身武藝,揚名江湖。他只道這世上再沒人知道他的來
歷,想不到當日腦後打他一門閂那人,現在還好好活著。閰大夫,你
轉過身來,讓大夥兒瞧瞧你腦後的那塊傷疤,這是當年一個灶下燒火
小廝一門閂打的啊。」

寶樹緩緩站起身來。眾人屏息以觀,心想他勢必出手,立時要了平阿
四的性命。那知他只念了兩聲「阿彌陀佛」,伸手摸了摸後腦,又坐
回椅上,說道:「二十七年來,我一直不知是誰在我後腦打了這一記
冷棍,老是納悶。這個疑團,今日總算揭破了。」眾人萬料不到他竟
會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詫異。

苗若蘭道:「那個可憐的孩子呢?後來他怎樣了?」

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後門,只奔了幾步,身後有人叫道:
『喂,小癩痢,把孩子抱回來!』我不理會,奔得更快。那人咒罵幾
句,趕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搶奪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
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滿手背都是鮮血……」

曹雲奇突然衝口而出:「是我師父!」田青文橫了他一眼。曹雲奇好
生後悔,但話已出口,難以收回,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是不
安。

平阿四道:「不錯,是田歸農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齒咬的傷
痕。我猜他也不會跟你們說是誰咬的,更不會說為了什麼才給咬的
。」

田青文、阮士中、曹雲奇、周雲陽四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想田歸農
手背上齒痕甚深,果然從來不曾說起過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雖高,只怕也痛得
難當。他拔起劍來,在我臉上砍了一劍,又一劍將我的手臂卸了下
來。他盛怒之下,飛起一腳,將我踢入河中。我一臂雖斷,另一臂卻
仍牢牢抱著那個孩子。」

苗若蘭低低的「啊」了一聲。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時早已痛得人
事不知,待得醒轉,卻是躺在一艘船上,原來給人救了上來。我大
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說道:『阿彌陀佛!總算醒過來
啦。孩子在這裡。』我抬頭一看,卻見她抱著孩子在餵奶。後來才知
道,我給救上船到醒轉,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時我離家鄉已遠,又怕
胡大爺的仇人害這孩子,從此不敢回去。聽苗姑娘說來,苗大俠只當
這孩子已經死了。」

苗若蘭喜道:「是啊,原來這可憐的孩子還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
了一定喜歡得緊。這孩子在那裡,你帶我們去瞧瞧好不好?」她隨即
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憐的孩子」,其實他已是個二十七歲的男
子,比自己還大著十歲,臉上不禁一紅。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著了。這裡的人,誰也不會活著下山。」苗若
蘭道:「我爹爹必會上峰來救,我一點也不擔心。」平阿四道:「你
爹爹打遍天下無敵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這萬丈
高峰。」苗若蘭道:「是那孩子叫你來害死我們麼?」平阿四搖頭
道:「不是,不是。這孩子英雄豪俠,跟他父親一模一樣,若是知道
我來幹這種陰毒勾當,定要攔阻。」曹雲奇怒道:「好啊,原來你也
知道這是陰毒勾當。」

苗若蘭問道:「那孩子怎樣了?叫什麼名字?武功好嗎?在幹什麼
事?他也是個好人嗎?」她自小見父親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婦,一直以
未能撫養那孩子為畢生恨事,是以極為關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毀了長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見到他啦
。」曹雲奇等六七人齊聲怒道:「長索是你炸毀的?」平阿四道:
「正是!」苗若蘭卻問:「怎麼我今日能見到他?」平阿四道:「他
與此間主人有約,今日午時要來拜山。眼見午時已到,這會兒想來已
來到山峰之下了。」眾人齊聲叫道:「是雪山飛狐?」

平阿四道:「不錯,胡一刀胡大爺的兒子,叫做胡斐,外號雪山飛
狐!」

TOP

第六回

眾人聽了半天故事,對胡一刀的為人甚是神往,聽說雪山飛狐是他兒
子,心中都起異樣之感,雖想見了他未必有甚好處,卻都不自禁的渴
欲一見,又想此間主人遍邀高手,以備迎戰,只怕此人本領亦不在乃
父之下。

苗若蘭忽然驚道:「啊喲,此間主人所邀的幫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
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飛狐,定要動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兒
子,若是一劍將他殺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俠雖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可是要說能
一劍殺了胡相公,卻也未必。」他臉上一個長長的傷疤,這麼一笑,
牽動肌肉,顯得加倍的醜陋可怖。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來
是找此間主人的晦氣,二來是要找苗大俠比武復仇。只是我親眼見到
當年胡苗二位大俠肝膽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爺的其實是另有其人,
我勸胡相公別向苗大俠為難了,可是他說要當面向苗大俠問個清楚。
後來我在山下見到了這位閰大夫,雖然隔了這麼二十幾年,我可還是
認得他,當下跟上峰來,炸索毀糧,大夥兒在這兒一齊餓死,總算是
報了胡大爺待我的恩義啦。」

這一席話,只把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心想寶樹當年謀財害命,今日自
是死有應得,只是各人與此事並不相干,卻在這兒陪上一條性命,也
可算得極冤。

寶樹見了眾人臉色,知道大家對自己頗有怪責之意,站起身來,取過
了寶刀鐵盒,喝道:「今日之事,咱們只有同舟共濟,一齊想個下山
的法兒。這個惡徒嘛……」

一語未畢,忽聽撲翅聲響,一隻白鴿飛進大廳,停在桌上。

苗若蘭喜道:「啊,這隻小鴿兒多可愛!」上前雙手輕輕捧起白鴿,
撫摸鴿背羽毛,只見鴿腳上縛著一條絲線。這絲線從鴿腳上一直通到
門外,苗若蘭向裡拉扯,那線竟是極長,拉了好一大截,始終未見線
頭。她好奇心起,雙手交互收線,那線竟似無窮無盡一般。田青文上
前相助,兩人收了數十丈,忽覺絲線漸漸沈重,看來線頭彼端縛得有
物。

於管家大喜,叫道:「咱們有救啦!」眾人齊問:「怎麼?」於管家
道:「這白鴿是本莊所養,山上山下用以傳遞消息。定是山下的本莊
夥伴發覺長索炸斷,放這鴿子上峰,在絲線上縛著救咱們下峰的物
事。」

平阿四聽了此語,臉色大變,狂吼一聲,撲上去要拉斷絲線。殷吉站
在鄰近,身子一幌,已攔在他面前,雙掌起處,將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斷了絲線。」苗若蘭點了點頭。那絲線雖
細,卻極堅韌,兩人手上愈來愈沉,絲線始終不斷。再拉一會,苗若
蘭似乎有點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來拉。」走上前去
接過了絲線。

阮士中、曹雲奇、劉元鶴等早已搶出門去,要看那絲線上吊的是什麼
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會,忽聽門外歡呼聲起,手上頓鬆,想來所吊之物已
上了峰。廳上各人一齊走出,只見阮士中與曹雲奇站在崖邊,雙手此
起彼落,忙碌異常,仍是在收線,原來絲線上縛的是一根較粗的絲
索。待那絲索收盡,又引上一根極粗的繩索。

眾人一齊高呼,七手八腳,將那根粗索縛在崖邊兩株大松樹上。

劉元鶴道:「咱們走吧,待我先下。」雙手抓住了繩索,就要往下溜
去。陶百歲喝道:「且慢,幹麼要讓你先下?誰知你在下面會搗什麼
鬼?」劉元鶴怒道:「依你說便怎地?」陶百歲雖一怔,心想峰上人
人各懷私心,互不信任,不論誰先下去,旁人都難放心,給他這麼一
問,倒也難以對答。

曹雲奇道:「讓幾位女客先下去,咱們男子漢拈籌以定先後。」熊元
獻細聲細氣的道:「這樣吧,天龍門、飲馬川山寨、跟我們平通鏢局
的,每一家輪流下去一個。大夥兒互相監守,不用怕有誰使奸行詐
。」

阮士中道:「那也好。寶樹大師,請您將鐵盒兒見還吧。」說著走上
一步,向寶樹伸出手去。

眾人初時只顧念生死安危,此時大難已過,又都想到了那件寶物。本
來大家只知這鐵盒是件武林異寶,但到底異在那裡,寶於何處,卻均
不甚瞭然,待得知道是闖王遺下的軍刀,已覺此物非同小可,及至聽
平阿四說這柄刀與李闖王的大寶藏有關,更是個個眼紅心熱。故老相
傳,闖王進京之後,部屬大將劉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
寶堆積如山,不久兵敗,這批珍寶連同明宮中皇室歷年的庫藏,都是
從此不知下落,若是由這鐵盒寶刀而掘得寶藏,世上尚有何種財物能
與之相比?

寶樹冷笑道:「你天龍門何德何能,要獨佔寶刀?這把刀天龍門掌管
了一百多年,也該換換主兒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兇光。殷吉、曹雲奇、周雲陽不約而同的搶上一
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寶樹仰天笑道:「哥兒們想動武,是不是?想當年天龍門在刀頭上得
寶,今日在刀頭上失寶,那也是公平得緊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撲將上去,把這老和尚砍成幾段,奪過寶刀,
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卻又不敢動手,在他炯炯有神的雙目凝視之
下,反而倒退了數步。

一時雪峰邊寂靜無聲,忽然苗若蘭的婢女琴兒指著山下叫道:「小
姐,你瞧,好像有人上來。」

眾人一驚,心道:「怎麼我們沒下山,反倒有人上來了?」紛紛奔到
崖邊,向下張望,只見長索上有一團白影迅速異常的攀援上來,凝神
一看,卻是一個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這位是令尊麼?」苗若蘭搖頭道:「不是,我
爹爹從來不穿白衣的。」

說話之間,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於管家叫道:「喂,尊駕是那一
位?」忽聽得半山腰裡傳上來一聲長笑,聲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鳴
響,突然之間,似乎滿山都是大笑之聲。

阮士中健寶樹手捧鐵盒,站在崖邊,輕輕一拉曹雲奇的手,指指寶樹
背心,用右肩作了個相撞的姿態。曹雲奇會意,知道師叔命自己將他
撞下山峰,心想這賊禿本領再強,從這萬丈高峰上掉落下去,那裡保
得住性命?鐵盒寶刀是跌不壞的,待會下去尋找便是。阮曹二人一點
頭,同時發足,猛然衝向寶樹後心。此時寶樹離崖邊不過尺許,全神
注視山下,絲毫不知有人在背後突施暗算。

TOP

待得聽到腳步聲響,阮曹二人已衝到身後,寶樹見到那白衣男子上來
時的身法神態,正自驚疑不定,突覺背心有人來襲,更是大吃一驚,
危急中倏施「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左斜出。這「鐵板橋」功夫,原
是閃避敵人暗器的救命絕招,通常是暗器來得太快,不及躍起或向旁
避讓,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後仰天斜倚,讓那暗器掠面而過,雙腳
卻仍是牢牢釘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貼近地面,講究的是起落
快,身形直,所謂「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寶樹這一招
「鐵板橋」,又與通常所使的不同,並非向後仰倚,卻是向左傾斜,
雙足釘在崖邊,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憑虛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與曹雲奇撞到寶樹背後,只道襲擊得逞,只自大喜,突覺肩頭
撞出,前面竟然沒了受力之處。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個觔斗,滾
在一旁。曹雲奇卻收腳不住,疾衝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眾人齊聲驚呼。寶樹挺腰站直,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背上卻也已出了一陣冷汗。

田青文一嚇,已暈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餘人望著曹雲奇魁梧的身軀向下直落,無不失聲驚呼。眼見他勢必摔
得粉身碎骨,忽見那白衣男子雙足勾住繩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長
索帶著他的身子,如盪鞦韆般向曹雲奇急飛過去。

這一下時機用力都是恰到好處,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雲奇的
後心。不料曹雲奇身軀甚重,這一墮之勢更是猛烈異常,但聽得喀喇
一響,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長身伸手,就在這千鈞一
髮之際,又抓住了曹雲奇右足足踝。可是兩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見兩
人身形愈來愈小,一墮數十丈。下墮之勢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雙
足的力道卻也鉤不住繩索,看來只有鬆手放脫曹雲奇,才保得了自己
性命。眾人目眩神馳之際,忽見他右手一甩,將曹雲奇的身子向繩索
甩將過去。

曹雲奇早已神智迷糊,雙手碰到繩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是溺水之
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
本性,這時曹雲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繩索以抗兩人
急墜之勢,但危難之際,不知怎的力氣登時大了數倍。那繩索直幌出
去,帶著二人向左飛盪。

那白衣人腰間使勁,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繩索。他在曹雲奇耳邊
說了兩句話,拍拍他的背心。

曹雲奇驚魂未定,但聽了他的話,有如接到綸音聖旨一般,忙雙手交
互拉繩,攀援而上。

眾人在崖邊見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奇險,盡皆撟舌難下。曹雲奇攀到峰
邊,殷吉與周雲陽搶過去拉住他雙手,提了上來,齊問:「這白衣人
是誰?」曹雲奇喘了幾口氣,說道:「那位英雄命我上來稟報,說道
是……是雪山飛狐胡斐到了。」

眾人為那白衣人的氣勢所懾,一時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誰首先叫了
聲:「啊喲!」往莊內便奔。

眾人不及細想,一窩蜂的往大門搶去。陶百歲、劉元鶴、阮士中三人
一齊擠在門口,你推我擁,爭先而入。曹雲奇搶著去扶田青文,與陶
子安百忙中又互揮數拳。只一陣亂,門外眾人走得乾乾淨淨。於管家
與琴兒扶著苗若蘭走在最後,險些兒給關在門外。

殷吉見熊元獻閉上大門,立即取過門閂,橫著閂上。陶百歲只怕不
固,又取過撐柱,牢牢撐住。

此時田青文已醒了過來,道:「那雪山飛狐跟咱們素不相識,怕他怎
的?」阮士中橫了她一眼,說道:「素不相識?哼,你爹爹是他老子
的大仇人,他肯放過你麼?」劉元鶴也道:「咱們傷了平阿四,那雪
山飛狐豈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牆頭一指,道:「咱們撐住大門,他從上面不能進來麼
?」阮士中道:「不錯,陶世兄快上高守著。」陶子安冷笑道:「阮
師叔武功高,還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輔畢,猛聽喀喇喇幾聲巨
響,那撐柱與門閂突然迸斷,砰澎一響,兩扇大門已被人推開。

眾人齊聲驚呼,直往內院奔去,霎時之間,大廳上又是杳無一人。

群豪初聽平阿四說那胡一刀的往事,頗聽見見他遺下的孤兒,可是待
得雪山飛狐當真上山,眼見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膽怯,又見
旁人逃避,相互驚嚇,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氣雄風,盡數丟到九霄
雲外去了。

於管家欲覓寶樹出去抵擋一陣,可是四下張望,寶樹早已不見,不知
躲到了那裡,心想:「主人將莊上之事託付了給我,拼著一死,也得
全了主人的臉面。」當下向苗若蘭低聲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
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別讓人瞧見。這裡的人沒一個安著
好心。待我出去見他。」

苗若蘭向鄭三娘與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帶這兩位姊姊一起去地
窖吧。」於管家急忙搖頭,低聲道:「不,這兩個女人恐怕不是好
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貴體,莫理會旁人。」

苗若蘭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殺人放火,你擋得了麼?」於管家一按
腰間單刀的刀柄,慘然道:「今日是於某以死報主之時,但求夫人與
姑娘平安無事,小人就對得起主人了。」苗若蘭想了一想,說道:
「我跟你一齊出去會他。」於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不聽那
和尚說,令尊苗大俠與他有殺父大仇?你若不躲開,落在此人手中,
那…那……」

苗若蘭道:「自從我聽爹爹說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個孩子還
活在世上,也盼終須有日能見他一見。今日之事雖險,但若從此不能
再與他相見,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這幾句話說得輕柔溫文,然語意極為堅定,於管家竟爾不能違抗。
他心道:「這位姑娘手無縛雞之力,卻勇決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
大俠之女。什麼鎮關東、威震天南,名號兒叫得挺響,與苗姑娘一
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臉皮厚極。」

他本來心中害怕,但見苗若蘭神色寧定,驚懼之心登減,當下緊一緊
腰帶,在茶盤中放了兩隻青花細瓷的蓋碗,衝上了茶,走出廳去。苗
若蘭跟隨在後。

於管家轉出廳壁,只見那白衣人臉孔朝外,雙手叉腰,抬頭望天,便
高聲道:「胡大爺遠來,不曾遠迎,還請恕罪。」說著獻上茶去。那
白衣人聽得於管家說話,回過頭來,見到苗若蘭這樣一個文秀清雅的
少女,弱態生嬌,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禁一怔。

苗若蘭見這人滿腮虯髯,根根如鐵,一頭濃髮,卻不結辮,橫生倒豎
般有如亂草,也是一驚。她自幼對胡一刀之子心懷憐惜悲憫之情,想
到他時,總覺他是個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見卻不料竟是如此
粗豪猛惡的一條漢子,心中不由得三分驚異,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
望,但隨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嚴,他生的孩子自也是這般
,又何足為奇?卻是我一向將他想錯了。」當下上前盈盈一福,輕聲
說道:「相公萬福。」

雪山飛狐胡斐此番上峰,準擬與滿山高手作一場龍爭虎鬥,那知莊中
出來相見的竟是一個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詫異,暗道:「且瞧他們使
什麼詭計。」當下還了一禮,說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請問姑娘
高姓。」

於管家向苗若蘭使個眼色,叫她捏造個假姓,千萬不可吐露是苗人鳳
之女,那知苗若蘭竟似不解,說道:「胡世兄,咱們是累代世交,可
惜從來未曾會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姑娘與金面佛苗大俠怎
生稱呼?「於管家大急,在苗若蘭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
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來是你。」說道:
「令尊怎不出來相見?」

於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蘭時,卻見她神色
如常,不禁暗嘆:「這位姑娘年幼無知,眼前便是殺父的大仇人,她
竟不知天高地厚,盡吐真相。」只聽她說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
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縱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擱下,必已趕來與世兄
相見。」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卻不知曉,敢問何
故?」苗若蘭道:「還是適才聽令友平君說的。」胡斐道:「啊,原
來平四叔到了這兒,他人呢?」

於管家一怔,在廳中四下一望,早不見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灘
鮮血卻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鴿兒帶線入來,人人想著下峰逃生,
竟都將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麼不測,禍患又是
加深了一層。」

胡斐見他望著地下的一灘鮮血,臉色有異,大聲問道:「這是平四叔
的血麼?」於管家不敢打誑,只得應聲道:「是。」

胡斐父母早喪,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與他情若父子,一聞此言如
何不驚?當下一躍而前,一伸手,握住於管家的右臂,厲聲喝道:
「他在那裡?他……他怎樣了?」於管家只覺手臂劇痛,宛似一道鋼
箍越收越緊,只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
滲將出來,竟說不出一句話。

苗若蘭緩緩說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說著
伸手向西邊廂房一指。胡斐放脫了於管家的手臂,隨即騰身而起,砰
的一聲,踢開西廂房房門,只見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
大喜,叫道:「四叔,你沒事麼?」

平阿四在廂房裡早就聽到他的聲音,低聲道:「還好,你放心。」胡
斐搶上前去,見他臉如金紙,呼吸低微,適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
擔憂,問道:「怎麼受的傷?傷的厲害麼?」平阿四道:「這事說來
話長。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見了。」原來眾人一見
白鴿傳絲,一窩蜂般的湧出大廳。苗若蘭乘機與琴兒將平阿四扶入了
廂房。後來寶樹欲待傷他性命,卻已找他不到,情勢緊急,不及仔細
尋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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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點點頭,從衣囊中取出一顆朱紅丸藥,塞在他的口裡,道:「四
叔,你先服了這顆傷藥。」

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廳上,向苗若蘭一揖到
地,道:「多謝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蘭忙即還禮,道:「平四爺
古道熱腸,小妹欽仰得緊。些些微勞,何足掛齒?」胡斐道:「生死
大事,豈是微勞?在下感激不盡。」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豪,吐屬卻頗為斯文,說道:「胡世兄遠來,莊上
無以為敬。琴兒,快取酒餚出來。」胡斐道:「此間主人約定在下今
日午時相會,怎麼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

苗若蘭道:「主人因要事下山,想來途中,未及趕回,致誤世兄之
約,小妹先此謝過。」

胡斐聽她應對得體,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才鼎盛,怎麼男
子漢都縮在後面,卻叫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這姑娘對
我絲毫不示怯意,難道她竟是一身武藝,卻有意的深藏不露麼?」只
見琴兒托了一隻木盤過來,盤中放著一大壺酒,一隻酒杯,她左手拿
著木盤,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雞鴨魚肉、
蔬菜瓜果,通統給你的平四爺毀啦。對不起,只好請你喝杯白酒。」

胡斐見那木盤正在他與苗若蘭之間,當即伸出左手,在盤邊輕輕一
推,木盤逕向苗若蘭肩上撞去。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其實借勁打
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禦,就如中了兵刃之傷無異。苗若蘭不會武
藝,只是順乎自然的微微一讓,並未出招化勁,眼見這一下便要身受
重傷。

於管家大驚,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縱然不顧性命的上前救
援,也必無濟於事,只叫得一聲:「啊喲!」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
已迅捷無比的拉住了木盤,這一下時機湊合得極準,盤邊與苗若蘭的
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縮回。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自己已從
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走了一個循環。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無敵手,卻何以不傳姑娘武功?素聞苗家劍
門中,傳子傳女,一視同仁。」苗若蘭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
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劍法,至他而絕,不再傳授子
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舉到口邊,一飲
而盡,叫道:「苗人鳳,苗大俠,好!果然稱得上『大俠』二字!」

苗若蘭道:「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
酒,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
明磊落,豈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請你飲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
率飲盡,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麼?」

胡斐一笑,從口中吐出一顆黃色藥丸,說道:「先父中人奸計而死,
我若再不妨,豈非癡呆?這藥丸善能解毒,諸毒不侵,只是適才聽了
姑娘之言,倒顯得我胸襟狹隘了。」說著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飲
而盡。

苗若蘭道:「山上無下酒之物,殊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
子。古人以漢書下酒,小妹有漢琴一張,欲撫一曲,以助酒興,但恐
有污清聽。」胡斐喜道:「願聞雅奏。」琴兒不等小姐再說,早進內
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放在桌上,又換了一爐香點起。

苗若蘭輕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調了幾聲,彈將起來,隨即撫琴
低唱:「來日大難,口燥舌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經歷名山,芝
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唱到這裡,琴聲未歇,歌辭已終。

胡斐少年時多歷苦難,專心練武,二十餘歲後頗曾讀書,聽得懂她唱
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自漢魏以
來,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報仇,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她唱
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後四句頌客長壽。適才胡斐含藥
解毒,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那又有雙關之意了。

他輕輕拍擊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
宣。「意思說主人慇勤相待,自慚沒什麼好東西相報。

苗若蘭聽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辭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
文武雙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後人,必定歡喜。」當下唱道: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飢不及餐。」意思說時候雖晚,
但客人光臨,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淮南
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
長壽,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應答。

胡斐唱罷,舉杯飲盡,拱手而立。苗若蘭劃絃而止,站了起來。兩人
相對行禮。

胡斐將酒杯放在桌上,說道:「主人既然未歸,明日當再造訪。」大
踏步走向西廂房,將平阿四負在背上,向苗若蘭微微躬身,走出大
廳。苗若蘭出門相送,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
了。

她望著滿山白雪,靜靜出神。琴兒道:「小姐,你想什麼?快進去
吧,莫著了冷。」苗若蘭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知到
底在想什麼。琴兒催了兩次,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

一進大廳,只見滿廳都坐滿了人,眾人適才躲得影蹤不見,突然之
間,又不知都從什麼地方出來了。各人一齊站起相詢:「他走了麼
?」「他說些甚麼?」「他說什麼時候再來?」「他上山是來報仇
麼?」「他要找誰?」

苗若蘭心中鄙視這些人膽怯,危難之時個個逃走,留下她一個弱女子
抵擋大敵,當下淡淡的道:「他什麼也沒說。」寶樹道:「我不信。
你在廳上陪了他這許久,總有些話說。」

苗若蘭本非喜愛惡作劇之人,但這時胸懷歡暢,一顆心飄飄盪盪的,
只想跟人鬧著玩,見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說道,他這
次上山,為的是報殺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來。現在他守在山下,
待那仇人下去,下一個,殺一個;下兩個,殺一雙。」

眾人一凜,都想:「山上沒有糧食,山下又守著這一個兇煞太歲,這
便如何是好?」

苗若蘭道:「胡世兄言道:山上眾人,個個與他有仇,只是有的仇
深,有的仇淺。他恩怨分明,深者重報,淺者輕報,不願錯害了好
人。他要我代詢各位,為何齊來這關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

除了寶樹之外,餘人異口同聲的說道:「雪山飛狐之名,我們以前從
來沒聽到過,與他有什麼仇怨?更加說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蘭向陶百歲道:「陶伯伯,姪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請教。」陶百
歲道:「姑娘請說。」苗若蘭道:「適才那位平四爺說道:胡一刀胡
伯伯請寶樹大師去轉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說到此事經過之
時,卻從未提起。陶伯伯曾說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見告麼?」

陶百歲道:「姑娘即使不問,我也正要說。」他指著阮士中、殷吉、
曹雲奇等人,大聲道:「這幾位天龍門的英雄,誣指我兒害死田歸農
田親家。哼哼!」他嗓門本就粗大,這時心中憤激,更加說得響了:
「我將這事從頭說來,且聽各位秉公評個是非曲直。」殷吉道:「很
好,很好,我們正要向陶寨主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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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陶百歲咳嗽一聲,說道:「我在少年之時,就和歸農一起做沒本錢的
買賣……」

眾人都知他身在綠林,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
盜,大家互望了一眼。曹雲奇叫道:「放屁!我師父是武林豪傑,你
莫胡說八道,污了我師父的名頭。」

陶百歲厲聲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
起你這種狗熊呢!我們開山立櫃,憑一刀一槍掙飯吃,比你們看家護
院、保鏢做官,又差在那裡了?」

曹雲奇站起身來,欲待再辯。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聲道:「師
哥,別爭啦,且讓他說下去。」曹雲奇一張臉脹得通紅,狠狠瞪著陶
百歲,終於坐下。

陶百歲大聲道:「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打家劫舍,從來不曾隱瞞
過一字,大丈夫敢作敢當,又怕什麼了?」苗若蘭聽他說話岔了開
去,於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說,綠林中儘有英雄豪傑,誰也不
敢小覷了。你請說田家叔父的事吧。」陶百歲指著曹雲奇的鼻子道:
「你聽,苗大俠也這麼說,你狠得過苗大俠麼?」曹雲奇「呸」了一
聲,卻不答話。

陶百歲胸中忿氣略舒,道:「歸農年輕時和我一起做過許多大案,我
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後,這才洗手不幹。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
物,幹麼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他和我
結成親家,卻也未必當真安著什麼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隱
瞞一件大事。」

「那日歸農與范幫主在滄州截阻胡一刀夫婦,我還是在做歸農的副
手。胡一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那些給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個就
是我陶百歲;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那些給拋下屋頂
的,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苗人鳳罵一群人是膽小鬼,其中有一
個就是我陶百歲。只不過當年我沒留鬍子,頭髮沒白,模樣跟眼下全
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婦臨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場親眼目睹,正如苗姑娘與那平
阿四所說,寶樹這和尚說的卻是謊話。苗姑娘問道:苗大俠若知胡一
刀並非他殺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寶樹心
懷惡意,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礙
於寶樹在座,不便有所顯示。

陶百歲卻搖頭道:「錯了,錯了。想那跌打醫生閰基當時本領低微,
怎趕在苗胡兩位面前弄鬼?他確是依著胡一刀的囑咐,去說了那三樁
大事,只是苗大俠卻沒聽見。閰基去大屋之時,苗大俠有事出外,乃
是田歸農接見。他一五一十的說給歸農聽,當時我在一旁,也都聽到
了。」

「歸農對他說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會轉告苗大俠,你見
到他時不必再提。胡一刀問起,你只說已當面告知苗大俠就是。再叫
他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又要破
費。』說著賞了他三十兩銀子。那閰基瞧在銀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
事。為什麼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想借
手苗大俠將他殺了。這麼想麼,只對了一半。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
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將苗大俠殺了。」

「苗大俠折斷他的彈弓,對他當眾辱罵,絲毫不給他臉面。我素知歸
農的性子,他要強好勝,最會記恨。苗大俠如此掃他面皮,他心中痛
恨苗大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歸農交給我一盒藥膏,叫我去
設法塗在胡一刀與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之上。這件事情,老實說我
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違拗,於是就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閰基
,要他去幹。」

「各位請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尋常毒藥,焉能立時斃
命?他閰基當時只是個鄉下郎中,那有什麼江湖好手難以解救的毒
藥?胡一刀中的是什麼毒?那就是天龍門獨一無二的秘製毒藥了。武
林人物聞名喪膽的追命毒龍錐,就全仗這毒藥而得名。後來我又聽
說,田歸農這盒藥膏之中,還混上了『毒手藥王』的藥物,是以見血
封喉,端的厲害無比。」

餘人本來將信將疑,聽到這裡,卻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雲奇
等天龍弟子望了幾眼。阮曹等心中惱怒,卻是不便發作。

陶百歲道:「那一日天龍門北宗輪值掌理門戶之期屆滿,田歸農也揀
了這日閉門封劍。他大張筵席,請了數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
他是老兄弟,又是兒女親家,自然早幾日就已趕到,助他料理一切。
按著天龍門的規矩,北宗值滿,天龍門的劍譜,歷祖宗牒,以及這口
鎮門之寶的寶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說得不錯吧?」殷吉
點了點頭。

陶百歲又道:「這位威鎮天南殷吉殷大財主,是天龍門南宗掌門,他
也是早幾日就已到了。田歸農是否將劍譜、宗牒、與寶刀按照祖訓交
給你,請殷兄照實說吧。」

殷吉站起身來,說道:「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與外人明
言,可是中間實有許多蹺蹊之處,在下若是隱瞞不說,這疑團總是難
以打破。」

「那日田師兄宴客之後,退到內堂,按著歷來規矩,他就得會集南北
兩宗門人,拜過闖王、創派祖宗、和歷代掌門人的神位,便將寶刀傳
交在下。那知他進了內室,始終沒再出來。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盡,青文姪女忽從內室出來
對我說道,她爹爹身子不適,授譜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適才田師兄謝客敬酒,臉上沒一點疲態,怎麼突然感
到不適?再說傳譜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
就緒,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師兄不肯交出寶刀,故意拖延推諉麼
?」

阮士中插口道:「殷師兄,你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
單是為了受譜受刀而去,田師哥早就交了給你。可是你邀了別門別派
的許多高手同來,顯然不安著好心。」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
麼壞心眼兒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譜牒寶刀,就勒逼我
們南北歸宗,讓你作獨一無二的掌門人。那時田師哥已經封劍,不能
再出手跟人動武,你人多勢眾,豈不視為所欲為麼?」

殷吉臉上微微一紅,道:「天龍門分為南北二宗,原是權宜之計。當
年田師兄初任北宗掌門之時,他何嘗不想歸併南宗?就算兄弟意欲兩
宗合一,光大我門,那也是一樁美事。這總勝於阮師兄你閣下竭力排
擠曹雲奇、意圖自為掌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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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聽他們自揭醜事,原來各懷私慾,除了天龍門中人之外,大家笑
嘻嘻的聽著,均有幸災樂禍之感。

苗若蘭對這些武林中門戶宗派之爭不欲多聽,輕聲問道:「後來怎麼
了?」

殷吉道:「我回到房裡,與我南宗的諸位師弟一商議,大家都說田師
兄必有他意,我們可不能聽憑欺弄,於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當下我到田師兄臥室去問候探病。青文姪女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
攔在門口,說道:『爹已睡著啦。殷叔父請回,多謝您關懷。』我見
她神情有異,心想田師兄若是當真身子有甚不適,又不是什麼難治的
重病,她也不用哭得這麼厲害,這中間定有古怪。當下回房待了半個
時辰,換了衣服,再到田師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
麼?」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聽,卻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聽田師兄
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閉門封劍,當著江湖豪傑之面,已將天龍
北宗的掌門人傳給了雲奇,怎麼還能更改?你逼我將掌門之位傳給
你,這時候可已經遲了。』又聽這位阮士中阮師兄說道:『我怎敢逼
迫師哥?但想雲奇與青文作出這等事來,連孩子也生下了。如此傷風
敗俗,大犯淫戒,我門中上上下下,那一個還能服他?』」

殷吉說到這裡,忽聽得咕鼕一響,田青文連人帶椅,往後便倒,已暈
了過去。陶子安拔出單刀,迎面往曹雲奇頭頂劈落。曹雲奇手中沒有
兵刃,只得舉起椅子招架。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
事,只惱得哇哇大叫,也舉起一張椅子,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
去。

天龍諸人本來齊心對外,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竟無人過去相助曹雲
奇。拍的一響,曹雲奇背心上已吃陶百歲椅子重重一擊。眼見廳上又
是亂成一團。

苗若蘭叫道:「大家別動手,我說,大家請坐下!」她話聲中自有一
股威嚴之意,竟是教人難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回單刀。陶百歲兀
自狂怒,揮椅猛擊。陶子安抓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道:「爹,咱們
別先動手,好教這裡各位評個是非曲直。」陶百歲聽兒子說得有理,
這才住手。

苗若蘭道:「琴兒,你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這時田青文已慢慢
轉醒,臉色慘白,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眾人眼望殷吉,盼他繼續講
述。

殷吉道:「只聽得田師兄長嘆一聲,說道:『作孽,作孽!報應,報
應!』他反來覆去,不住口的說『作孽,報應』,隔了好一陣,才
道:『此事明天再議,你去吧。叫子安來,我有話跟他說。』」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續道:「阮師兄還待爭辯,田師兄拍床怒
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師兄這才沒有話說,推門走出。我聽
他們說的是自己家中醜事,倒跟我南宗無關,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
大家臉上須不好看,當下搶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師哥說了話出來,眼見黑影一閃,喝
道:『那個狗雜種在此偷聽?』當時沒人答話,我只道當真是狗雜
種,原來卻是殷師兄,這可得罪了。」說著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賠
罪,實是罵人。殷吉臉色微變,但他涵養功夫甚好,回了一禮,微笑
道:「不知者不罪,好說好說。」

陶子安道:「好,現下輪到我來說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臉,我……我
也不必再隱瞞什麼。我……我……」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心情激
動,竟然說不下去,兩道淚水卻流了下來。

眾人見他這樣一個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
忍之意,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幾分氣憤,幾分怪
責。陶百歲喝道:「這般不爭氣幹什麼?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好在
這媳婦還沒過門,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門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定了定神,說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
伯父家中……」

曹雲奇聽他稍一遲疑,對田歸農竟改口稱為「伯父」,不再稱他「岳
父」,心中暗喜:「哼,這小子惱了,不認青妹為妻,我正是求之不
得。」

只聽他續到:「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著臉避開,不跟我說話,可是背
著在沒人的地方,咱倆總要親親熱熱的說一陣子話。我每次帶些玩意
兒給她,她也總有物事給我,繡個荷包啦、做件馬甲啦,從來就短不
了……」

曹雲奇臉色漸漸難看,心道:「哼,還有這門子事,倒瞞得我好苦
。」

陶子安續道:「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我隨家父興興頭頭的趕去,一
見青妹,就覺得她容顏憔悴,好似生過一場大病。我心中憐惜,背著
人安慰,問她是不是生了什麼病。她初時支支吾吾,我尋根究底細
問,她卻發起怒來,搶白了我幾句,從此不再理我。」

「我給她罵得糊塗啦,只有自個兒納悶。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後花園
涼亭中撞見了她,只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我不管什麼,就向她陪
不是,說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別生氣啦。」那知她臉一
沉,發作道:『哼,當真是你不好,那也罷了!偏生是別人不好,我
還是死了的乾淨。』我更加摸不著頭腦,再追問幾句,她頭一撇就走
了。」

「我回房睡了一會,越想越是不安,實在不明白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於是悄悄起來,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輕輕彈了三彈。往日我們相約
出來會面,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那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房中竟是
沒半點動靜。」

「隔了半晌,我又輕彈三下,仍是沒聽到聲息。我奇怪起來,在窗格
子上一推,那窗子並沒閂住,應手而開,房中黑漆漆的,沒瞧見什
麼。我急於要跟她說話,就從窗裡跳了進去……」

曹雲奇聽到此處,滿腔醋意從胸口直衝上來,再也不可抑制,大聲喝
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閨房,想幹甚麼?」陶子安正欲反唇
相稽,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他們是未婚夫婦,你又管
得著麼?」

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謝她相幫,接著道:「我走到她床邊,隱約
見床前放著一對鞋子,當下大著膽子,揭開羅帳,伸手到被下一摸
……」

曹雲奇紫脹了臉,待欲喝罵,卻見琴兒怒視著自己,話到口頭,又縮
了回去。只聽陶子安續道:「……觸手處似乎是一個包袱,青妹卻不
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麼包袱,手上一涼,似乎是個嬰
兒,可把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摸,卻不是嬰兒是什麼?只是全身
冰涼,早已死去多時,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

只聽得嗆啷一響,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在地下,臉色蒼白,嘴唇微微
發顫。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聽著覺得可怕,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更
是驚駭無比,險些兒叫出聲來。就在此時,房外腳步聲響,有人進
來,我忙往床底下一鑽。只聽那人走到床邊,坐在床沿,嚶嚶啜泣,
原來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裡,不住親他,低聲道:『兒啊,
你莫怪娘親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裡可比刀割還要痛哪。只是你若活
著,娘可活不成啦。娘真狠心,對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聽得毛骨悚然,這才明白,原來她不知跟哪個狗賊私
通,生下了孩兒,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她抱著死嬰哭一陣,親一
陣,終於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披風,將嬰兒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
走出房門,才從床下出來,悄悄跟在她後面。那時我心裡又悲又憤,
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

「只見她走到後園,在牆邊拿了一把短鏟,越牆而出,我一路遠遠掇
著,見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處墳場。她拿起短鏟,正要掘地掩
埋,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
人在掘地。她吃了一驚,急忙蹲下身子,過了好一陣,彎著腰慢慢爬
過去察看。我想必是盜墓賊在掘墳,當下也跟著過去。只見墳旁一盞
燈籠發著淡淡黃光,照著一個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這人卻不是掘墳,是在墳旁挖個土坑,也在掩埋什
麼。我心道:『這可奇了,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但見那人掘了
一陣,從地下捧起一個長長的包裹,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那人
將包裹放入坑中,鏟土蓋土,回過頭來,火光下看得明白,原來此人
非別,卻是這位周雲陽周師兄。」

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血色,聽陶子安說到這裡,更是蒼白。

陶子安接著道:「當下我心下疑雲大起:『難道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
畜生?怎麼他也來掩埋一個死嬰?』青妹一見是他,身子伏得更低,
竟不出來與他相會。周師兄將土踏實,又鏟些青草鋪在上面,再在草
上推了好多亂石,教人分辨不出,這才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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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師兄一走遠,青妹忙掘了一坑,將死嬰埋下,隨即搬開周師兄所
放的亂石,要挖掘出來,瞧他埋的是什麼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
動手,我也要掘,現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
下,周師兄突然從墳後出來,叫道:『青文妹子,你幹什麼?』原來
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後假裝走開,過一會卻又回來察看。青妹嚇
了一跳,一鬆手,鐵鏟落在地下,無話可說。」

「周師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麼,我也知道你埋什
麼。要瞞呢,大家都瞞;要揭開呢,大家都揭開。』青妹道:『好,
那麼你起個誓。』周師兄當即起個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兩人
約定了互相隱瞞,一齊回進莊去。」

「我瞧兩人神情,似乎有什麼私情,但又有點不像,看來青妹那孩子
不會是跟周師兄生的,當下悄悄跟在後面,手裡扣了餵毒的暗器,只
要兩人有絲毫親暱的神態,有半句教人聽不入耳的說話,我立時將他
斃了。」

「總算他運氣好,兩人從墳場回進莊子,始終離得遠遠的,一句話也
沒說。」

「青妹回到自己房裡,不斷抽抽噎噎的低聲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
思前想後,什麼都想到了。我想闖進去一刀將她劈死,想放把火將田
家莊燒成白地,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
哭一場。終於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須得不動聲色,且待查明姦夫是
誰再說。』」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卻獨個兒站著發呆。也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阮師叔來叫我,說田伯父有話跟我說。我心
道:『這話兒來了,且瞧他怎生說?是要我答應退婚呢,還是欺我不
知,送一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阮師叔說夜深不陪我了,叫我
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測,叫醒了爹爹,請他防備,自己身上帶了兵刃
暗器,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裡,見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頂,呆呆的出神,手裡拿
著一張白紙,竟沒覺察到我進房。我咳嗽一聲,叫道:『阿爹!』他
吃了一驚,將白紙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
想:『明明是你叫我來的,卻這麼裝腔作勢。』但瞧他神色,卻當真
是異常驚恐。他叫我閂上房門,卻又打開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聽
,這才顫聲說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憑你救我一命,你得
去給我辦一件事。』」

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聽到這裡,猛地站起身來,戟指叫道:「放
屁,放屁!我師父是何等功夫,你這小子有什麼本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兒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沒這個人一般,向著寶樹
等人說道:「我聽了他這兩句話,大是驚疑,忙道:『阿爹但有所
命,小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田伯父點點頭,從棉被中取出一個
長長的、用錦緞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裡,道:『你拿了這東西,
連夜趕赴關外,埋在隱蔽無人之處。若能不讓旁人察覺,或可救得我
一命。』」

「我接過手來,只覺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鐵器,問道:『那是
什麼東西?有誰要來害你?』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神色極為疲倦,
道:『你快去,連你爹爹也千萬不可告知,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這
包裹千萬不得打開。』我不敢再問,轉身出房。剛走到門口,田伯父
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麼?』我嚇了一跳,心道:『他眼
光好厲害!』只得照實說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
混進了歹人來,所以特地防著點兒。』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
幹,雲奇能學著你一點兒,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給我。』」

「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遞給了他。他抽出一枝長箭,看了幾眼,搭
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見了這副模樣,心下倒有些驚慌:
『他別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裝著躬身行禮,慢慢反退出去,退到
房門,這才突然轉身。出房門後我回頭一望,只見他將箭頭對準窗
口,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

「我回到自己房裡,對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終
透著七分驚惶、三分詭秘,可以料定他對我決無好意。我將這事對爹
爹說了,但為了怕惹他生氣,青文妹子的事卻瞞著不說。爹爹道:
『先瞧瞧包中是什麼東西。』我也正有此意,兩人打開包裹,原來正
是這隻鐵盒。」

「爹爹當年親眼見到田伯父將這隻鐵盒從胡一刀的遺孤手中搶來,後
來就將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放在盒裡。爹爹當時說道:『這就奇
了。』他知道鐵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鐵盒的開啟之法,當即依法打
開。我爺兒倆一看之下,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原來盒中竟是空無
一物。爹爹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早就瞧出不妙,這時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
條毒計,他將寶刀藏在別處,卻將鐵盒給我。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
拿到我後,便誣陷我盜他寶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他縱不殺
我,也必將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讓她另嫁曹師兄。爹爹不知其中原
委,自然瞧不透這毒計。我不便對爹爹明言,發了半天獃,爺兒倆有
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雲奇大叫:「你害死我師父,偷竊我天龍門至寶,卻又來胡說八
道。這套鬼話,連三歲孩兒也瞞騙不過。」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
雖已死無對證,我手上卻有證據。」曹雲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
「證據?什麼證據?拿出來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時候我自會
拿出來,不用你著忙。各位,這位曹師兄老是打斷我的話頭,還不如
請他來說。」

寶樹冷冷的道:「曹雲奇,你媽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
和尚還沒跟你算帳呢!直娘賊,你瞪眼珠粗脖子幹麼?」曹雲奇心中
一寒,不敢再說。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鐵盒一出田門,就算沒殺身之禍,也必
鬧個身敗名裂。我道:『爹,這中間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還給岳
父,不能招攬這門子事。』當下將鐵盒包回在錦緞之中,心下琢磨了
幾句話,要點破他的詭計,大家來個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趕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燈光已熄,窗子房門都已緊
閉。我想這件事隨時都能鬧穿,片刻延挨不得,當下在窗外叫了幾
聲:『阿爹,阿爹!』房裡卻沒應聲。我心下起疑:『他這等武功,
縱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時驚覺,看來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覺天龍門的弟子已埋伏在側,馬上就要一擁而上,
逼我交出寶刀。我一面拍門,一面把話說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
我把包裹還您。我們有要事在身,沒能跟您老辦事。這包裹小婿可沒
打開過。』拍了幾下,房中仍是無聲無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開了
門閂,推門進去,打火點亮蠟燭,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田伯父已死
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長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放在
他棉被之上。他臉色驚怖異常,似乎臨死之前曾見到什麼極可怕的妖
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見門窗緊閉,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兇
手怎生進來,下手後又從何處出去?抬頭向屋頂一張,但見屋瓦好好
的沒半點破碎,那麼兇手就不是從屋頂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聽得走廊中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我想田伯父死
在我的箭下,此時若有人進來,我如何脫得了干係?忙在被上取過我
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燭光下突然見到床上有兩件物事,
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顫,燭臺脫手,燭火立時滅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見了什麼東西。原來一樣是這柄寶刀,另一樣即
是青妹埋在墳中的那個死嬰。當時我只道是這個嬰兒不甘無辜枉死,
竟從墳中鑽出來索命,慌亂之下,順手搶了寶刀就逃。剛奔到門口,
忽然想起一事,回來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張白紙。我
料到他的死因跟這張只一定大有干係,於是塞入懷中,正要伸手再去
拔箭,腳步聲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門口。我暗叫:『糟糕!這一下門
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見無處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鑽,但聽得那三人推門
進來,原來是阮師叔和曹周兩位師兄。阮師叔叫了兩聲:『師哥!』
不聽見應聲,就命周師兄去點蠟燭來。我想待會取來燭火,他們見到
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難保,此時乘黑,正好衝將出去。」

「阮師叔與曹師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敵,但出其不
意,或能脫身,此時須得當機立斷,萬萬遷延不得,當下慢慢爬到床
邊,正要躍出,突然手臂伸將出去,碰到一人的臉孔,原來床底下已
有人比我先到。」

「我險些失聲驚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脈門。我暗暗叫苦,那人在
我耳邊低聲說道:『別作聲,一起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時,
眼前一亮,周師哥已提了燈籠來到。」

「只聽得噗的一響,那人發了一枚暗器,將燈籠打滅,跟著翻手竟來
奪我手中的寶刀。我一個打滾,滾出床底,急衝而出。床底那人追將
出來。只聽阮師叔叫道:『好賊子!』揮掌打去。阮師叔武功極高,
料想那人也脫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連夜逃出田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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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的經過就是這樣。這隻鐵盒適田伯父親手交給我的,他叫我
埋在關外,我是依他的遺命而為。天龍門的師叔師兄們見到田伯父胸
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這原是難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
人的底細,否則大可找來做個見證。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
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是誰。各位請看,這張只是田伯父見到我時塞在褥
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來相害,彎弓搭箭對準窗口,等的就是此
人。可是此人終於到來,而田伯父也終於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說到這裡,從懷裡取出一隻繡花的錦囊。眾人見這錦囊手工精緻,
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轉頭去望曹雲奇。只見他惱得眼中如要噴
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陶子安打開錦囊,摸出一張白紙,要待交給
寶樹,微一遲疑,卻遞給了苗若蘭。

那白紙摺成一個方勝,苗若蘭接過來打開一看,輕輕咦了一聲,只見
紙上濃墨寫著兩行字道:「恭賀田老前輩閉門封劍,福壽全歸。門下
侍教晚生胡斐謹拜。」這兩行字筆力遒逕,與左右雙僮送上山來的拜
帖書法一模一樣,卻是雪山飛狐胡斐的親筆。苗若蘭拿著白紙的手微
微顫動,輕聲道:「難道是他?」

阮士中從苗若蘭手中接過白紙一看,道:「那確是胡斐的筆跡。這樣
說來,咱們倒是錯怪子安了。」他突然回過頭來,望著劉元鶴道:
「劉大人,那麼你躲在我田師哥床底下幹什麼?你是給雪山飛狐臥底
來啦,是不是?」

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連曹雲奇與周雲陽也都摸不著頭腦。當晚黑
暗之中,那床底人與阮士中交手數合,隨即逸去,三人事後猜測,始
終不知是誰,怎麼他此時突然指著劉元鶴叫陣?

劉元鶴只是冷笑一聲,卻不答話。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
下未能得見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卻很佩服此公武藝了得。我們師叔
姪三人不但未能將他截住,連他的底細來歷也是摸不到半點邊兒,當
真算得無能。今日雪地一戰,得與劉大人過招,卻正是當日床下君子
的身手。嘿嘿,幸會啊幸會!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雲陽知道師叔此時必得要個搭檔,就如說相聲的下手,否則接不下
口去,於是問道:「師叔,可惜什麼?」阮士中雙眉一揚,高聲道:
「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衛劉大人,居然不顧身份,來幹這等穿堂入戶
、偷雞摸狗的勾當!」

劉元鶴哈哈大笑,說道:「阮大哥罵得好,罵得痛快,那晚躲在田歸
農床下的,不錯正是區區在下。你罵我偷雞摸狗,原也不假。」說到
這裡,臉上顯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雞摸狗,卻
是奉了皇上的聖旨而行!」

眾人心中一奇,都覺他胡說八道,但轉念一想,他是清宮侍衛,只怕
當真是奉旨對付天龍門,亦未可知。天龍諸人都是有家有業之人,聞
言不禁氣沮。殷吉是兩廣著名的大財主,心中尤其驚懼。

劉元鶴見一句話便把眾人懾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說道:「事到如
今,我就把這事跟各位說說,待會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處。這一件東
西,或者各位從未見過。」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黃色的大封套來。封
套外寫著「密令」二字,他開了袋口,取出一張黃紙,朗聲讀道:
「奉密諭,令御前一等侍衛劉元鶴依計行事,不得有誤。總管賽。」
讀畢,將那黃紙攤在桌上,讓眾人共觀。

殷吉、陶百歲等多見博聞,眼見黃紙上蓋著朱紅的圖章,知道確是侍
衛總管賽尚鄂所下的密令。那賽總管向稱滿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為
乾隆皇帝所倚重。

劉元鶴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鬍子,這件事從頭說來,
還是令師兄田歸農起的因頭。有一日,賽總管邀了我們十八個侍衛到
總管府去吃晚飯。這十八個人哪,外邊朋友送我們一個外號,叫做
『大內十八高手』。其實憑我們這一點兒三腳貓本事,那裡說得上
『高手』二字?不過朋友們要這麼叫,要給我們臉上貼金,那也沒有
法兒,是不是?」

「我們一到,賽總管就說,今日要給大夥兒引見一位武林中響噹噹的
腳色。我們忙問是誰,賽總管微笑不說。待會開了酒席,賽總管到內
堂引出一個人來。只見他腰板筆挺,步履矯健,雙目有神,果然是一
派武林高手的風範。他兩鬢雖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極為英俊清秀,想
當年定是一位美男子。賽總管朗聲道:『各位兄弟,這位是天龍門北
宗掌門,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歸農田大哥!』」

「我們一聽,都是微微一驚。田歸農的名頭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
龍門素來少跟官府往來,不知賽總管憑了什麼面子能把他請到。飲酒
中間,大夥兒逐一向他把盞敬酒。田大哥也是客氣之極,說了許多套
交情的言語,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賽總管邀大
夥兒到廂房喝茶,他兩人才把其中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田大哥雖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報國之心,卻一點沒比我們當
差的少了。」

「他這次上京,為的是要向皇上進貢一個大寶藏。這大寶藏嘛,那就
是反賊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銀財寶了。田大哥說道,要找尋這個
寶藏,共有兩個線索,須得兩個線索拼湊起來,方能尋到。一個線索
是李自成的一把軍刀,那是他天龍門掌管,他就攜帶在身。另一格線
索可就難了,那是一幅寶藏所在的地圖,自來由苗家劍苗家世代相傳
。單有地圖而無軍刀,不知尋寶關鍵;單有軍刀而無地圖,不知寶藏
的所在。若是二寶合璧,取那寶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們雖在官家當差,可個個出身武林,一聽到『苗家劍』三字,都
想:『那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何等厲害,誰敢惹他?』田大
哥見我們臉現難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是已經想到了對付苗
人鳳的計策,又怎敢輕易前來驚動各位?』賽總管忙問何計。田大哥
於是說出一番話來,只把眾人聽得連連點頭,齊叫妙計。他到底說的
是甚麼妙計,時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曉,此刻也不必多說。」

「次日田大哥告別離京,賽總管就派我們依計而行。他一面琢磨此
事,總覺田大哥一不想陞官、二不想發財,平白無端送我們這樣一份
大禮,天下那有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別因,於是派了幾個人暗中
出京打探。我離京不久,就聽到田大哥閉門封劍的訊息,當下備了一
份禮物,上門道賀。」

「和田大哥一見面,他顯得十分歡喜,說道貴客上門,真是求之不
得,跟著悄悄的要我辦一件事。殷大哥,說出來你可別生氣,他是要
我知會官府,隨便誣陷你一個罪名,將你拿在獄裡,先關上幾年再
說。」

殷吉嚇了一跳,渾身汗毛直豎,顫聲道:「田師兄為人原是如此,幸
蒙劉大人明鑒,高抬貴手,小的必有厚報。」

劉元鶴笑道:「好說,好說。當時我就問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他
道,仇怨是沒有,只是依他們天龍門規矩,北蹤掌門人輪值掌刀的期
限已滿,那把鎮門之寶的寶刀就須傳給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
到殷大哥手裡,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這話雖是不錯,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當時跟他唯唯否否,既不
答應,也不拒卻,只是在一邊廂冷眼旁觀。」

「酒筵之後,我想田大哥這把寶刀非交不可,難以推托,我倒有法兒
給他幫個忙。若是我暗中將寶刀收起,他自然無法交出,殷大哥縱然
不滿,卻也無計可施。這正是我立大功報聖恩的良機,豈能輕易放
過?於是我悄悄走進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尋寶刀,卻聽得門外腳步聲
響,原來是田大哥回來了。事急之際,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聽得田大哥走進房來,打開箱子,取出鐵盒,突然驚呼:『咦,
刀呢?』聽他這呼聲驚惶異常,實非作假,看來這寶刀是給人盜去
了。他立時叫了女兒來查問,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著急。不久阮大
哥進來了。師兄弟倆為了立掌門的事大起爭執,提到了曹雲奇曹師兄
與田姑娘的曖昧之事,過了一會,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
來。」

「田大哥將鐵盒交給陶世兄,命他去埋在關外。我在床下聽得清清楚
楚,暗想陶子安這傻瓜這番可上了大當。」

「陶世兄走後,我在床下聽得田大哥只是搥床嘆息,喃喃自語:『好
胡一刀,好苗人鳳!』當時我不知胡一刀是誰,料想是苗人鳳盜了他
的刀去。卻原來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難逃一死,是
以十分惶恐。但這時候偏巧失了寶刀,又不能就此高飛遠走,一溜了
之。」

「跟著田姑娘走進房來,說道:『爹,我查到了你寶刀的下落。』田
大哥一躍而起,叫道:『在那裡?』田姑娘走近幾步,輕聲道:『給
周師兄偷去了。』田大哥道:『當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
『我親眼見到他將刀埋在一個處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
來。』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
『什麼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師兄叫來,我躲在門後。你問他
是不是盜了寶刀。他若認了,我就在他背上釘一枚毒龍錐。』我心裡
想,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聽田大哥道:『我打折他雙腿就是,
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給你取刀。』田大
哥微一遲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來,憑你怎麼處置他。』於是
田姑娘轉身出去。當時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師兄有什麼仇怨,今日聽了
陶師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殺人滅口。嘿,好傢伙!人家大姑娘掩
埋私生兒子,這種事也見得的?」

他說到這裡,眾人都轉眼去瞧周雲陽,只見他臉色鐵青,雙目不住眨
動。

又聽劉元鶴續道:「我索性在床下臥倒,靜等瞧這幕殺人的活劇,再
則,我還得等那柄刀呢,何況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
等了沒多久,田姑娘忽忽回來,顫聲道:『爹,那刀給他掘去啦。我
好糊塗,竟遲了一步,他…他還……』田大哥驚怒交集,問道:『他
還怎麼?』田姑娘其實想說:『他連我孩兒的屍體也掘去啦!』但這
句話怎說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去,
想是驚恐過甚,奔到門邊時竟一交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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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下憋得氣悶,寶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機打滅燭火逃出,那
知田大哥見她女兒摔倒,只嘆了口長氣,卻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
身來,扶著門框喘息一會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關上門窗,坐在椅上。但見他將長劍放在桌上,手裡
拿了弓箭,鐵青著臉,神色極是怕人。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給
他發覺了,他一個翻臉無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難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動也不動,宛如僵直了一般,但雙目卻是精
光閃爍,顯得心下極為煩躁不安。四下一片死寂,只聽得遠處隱隱有
犬吠之聲,接著近處一隻狗也吠了起來,突然之間,這狗兒悲吠一
聲,立時住口,似是被人用極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門
上卻起了幾下敲擊之聲。這聲音來得好快,聽那狗兒吠叫聲音總在數
十丈外,豈知這人一弄死狗兒,轉瞬間就到門外。」

「田大哥低沈著聲音道:『胡斐,你終於來了?』門外那人卻道:
『田歸農,你認得我聲音麼?』田大哥臉色更是蒼白,顫聲道:『
苗……苗大俠!』門外那人道:『不錯,是我!』田大哥道:『苗大
俠,你來幹什麼?』門外那人道:『哼,我給你送東西來啦!』田歸
農遲疑片刻,放下弓箭,去開了門。只見一個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的
漢子走了進來。」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樣,心道:『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是當
今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氣勢懾人。』只見他手
裡捧著兩件物事,放在桌上,說道:『這是你的寶刀,這是你的外孫
兒子。』原來一包長長的東西竟是一個死嬰。」

「田大哥身子一顫,倒在椅中。苗大俠道:『你徒弟瞞著你去埋刀,
你女兒埋著你去埋私生兒,都給我瞧見啦,現下掘了出來還你。』田
大哥道:『謝謝。我……我家門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俠突然眼眶
一紅,似要流淚,但隨即滿臉殺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她是怎
麼死的?』」

只聽得噹啷一響,苗若蘭手裡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舉止本
來十分斯文鎮定,不知怎的,聽了這句話,竟自把持不定。琴兒忙取
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輕聲道:「小姐,進去歇歇吧,別聽啦!
苗若蘭道:「不,我要聽他說完。」

劉元鶴向她望了一眼,接著說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涼,傷
風咳嗽。我請醫生給她診治,醫生說不礙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風寒,
吃一帖藥,發汗退燒就行了。可是她說藥太苦,將煎好的藥潑了去,
又不肯吃飯,這一來病勢越來越沉。我一連請了好幾個醫生,但她不
肯服藥,不吃東西,說什麼也勸不聽。』」

苗若蘭聽到這裡,不由得輕輕啜泣。熊元獻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這
不肯服藥吃飯之人是誰,與田歸農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麼關連。陶
氏父子與天龍諸人卻知說的是田歸農的續絃夫人,但苗大俠何以關心
此事,苗若蘭何以傷心,卻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難道田夫人是苗
家親戚?怎麼我們從來沒聽說過?」

劉元鶴道:「當時我在床下聽得摸不著半點頭腦,不知他們說的是
誰,心想苗人鳳這麼風頭火勢的趕來,只不過是問一個人的病。那人
不服藥、不吃飯,這不是撒嬌麼?但聽苗大俠又問:『這麼說來,是
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後來跪在地下哀求,說得聲嘶力
竭,她始終不理。』」

「苗大俠道:『她留下了什麼話?』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後將
屍體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萬人踏!』苗大俠跳
了起來,厲聲道:『你照她的話做了沒有?』田大哥道:『屍體是火
化了,骨灰卻在這裡。』說著站起身來,從裡床取出一個小小瓷罈,
放在桌上。」

「苗大俠望著瓷罈,臉上神色又是傷心又是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
不敢再望他的臉。」「田大哥又從懷裡取出一枚鳳頭珠釵,放在桌
上,說道:『她要我把這珠釵還給你,或者交給苗姑娘,說這是苗家
的物事。』」

眾人聽到此處,齊向苗若蘭望去,只見她鬢邊插了一枚鳳頭珠釵,微
微幌動。那鳳頭打得精緻無比,幾顆珠子也是滾圓淨滑,只是珠身已
現微黃,似是歷時已久的古物。

劉元鶴續道:「苗大俠拿起珠釵,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髮,緩緩穿
到鳳頭的口裡,那頭髮竟從釵尖上透了出來,原來釵身中間是空的。
但見他將頭髮兩端輕輕一拉,鳳頭的一邊跳了開來。苗大俠側過珠
釵,從鳳頭裡落出一個紙團。他將紙團攤了開來,冷冷的道:『瞧見
了麼?』田大哥臉如土色,隔了半晌,嘆了口長氣。」

「苗大俠道:『你千方百計要弄到這張地圖到手,可是她終於瞧穿了
你的真面目,不肯將機密告知你,仍將珠釵歸還苗家。寶藏的地圖是
在這珠釵之中,哼,只怕你做夢也難以想到罷!』他說了這幾句話,
又將紙團還入鳳頭,用頭髮拉上機括,將珠釵放在桌上,說道:『開
鳳頭的法兒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圖尋寶罷!』田大哥那裡敢動,緊
閉著口一聲不響。我在床下卻瞧得焦急異常,地圖與寶刀離開我身子
不過數尺,可是就沒法取得到手。只見苗大俠呆呆的瞧著瓷罈,慢慢
伸出雙手捧起了瓷罈,放入了懷中,臉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聽得輕輕一聲呻吟,苗若蘭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鬢邊那鳳頭珠釵起
伏顫動不已。眾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故。

劉元鶴接著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俠,你動手
吧,我死而無怨。』苗大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殺你?一個人活
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當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戰數日,終
於是他夫婦死了,我卻活著。我心中一直難過,但後來想想,他夫婦
恩愛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這張
地圖在你身邊這許多年,你始終不知,卻又親手教還給我。我何必殺
你?讓你懊惱一輩子,那不是強得多麼?』說著拿起珠釵,大踏步出
房。田大哥手邊雖有弓箭刀劍,卻那敢動手?」

「田大哥唉聲嘆氣,將死嬰和寶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閂上了門,喃喃
的道:『一個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
『蘭啊蘭,你為我失足,我為你失足,當真是何苦來?』接著嘿的一
聲,聽得什麼東西戳入了肉裡,他在床上掙了幾掙,就此不動了。」

「我吃了一驚,忙從床底鑽將出來,只見他將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
已氣絕。各位,田大哥是自盡死的,並非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
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我跟陶胡二人絕無交情,犯
不著給他們開脫。」

「我見他死了,當下吹滅燭火,正想去拿寶刀,然後溜之大吉,陶世
兄卻已來到房外拍門,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後的事,陶世兄都已說
了。他拿了寶刀,逃到關外來。我在床底下憋了這老半天,難道是白
挨的麼?加上我這位熊師弟跟飲馬川向來有樑子,咱哥兒倆就跟著來
啦。」

他一番話說完,雙手拍拍身上灰塵,拂了拂頭頂,恰似剛從床底下鑽
出來一般,喝了兩口茶,神情甚是輕鬆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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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這些人你說一段,我說一段,湊在一起,眾人心頭疑團已解了大半,
只是飢火上衝,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餓。

陶百歲大聲道:「現下話已說明白了,這柄刀確是田歸農親手交給我
兒的,各位不得爭奪了吧?」劉元鶴笑道:「田大哥交給陶世兄的,
只是一隻空鐵盒。若是你要空盒,在下並無話說。寶刀卻那有你的份
?」殷吉道:「此刀該歸我天龍南宗,再無疑問。」阮士中道:「當
日田師兄未行授刀之禮,此刀仍屬北宗。」眾人越爭聲音越大。

寶樹忽然朗聲道:「各位爭奪此刀,為了何事?」眾人一時啞口無言
,竟然難以回答。

寶樹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鐵如泥,鋒利無比,還不知它關
連著一個極大寶藏。現今有人說了出來,那更是人人眼紅,個個起
心。可是老和尚倒要請教:若無寶藏地圖,單要此刀何用?」眾人心
頭一凜,一齊望著苗若蘭鬢邊那隻珠釵。

苗若蘭文秀柔弱,要取她頭上珠釵,直是一舉手之勞,只是人人想到
她父親威震天下,若是對她有絲毫冒犯褻瀆,她父親追究起來,誰人
敢當?是以眼見那珠釵微微顫動,卻無人敢先說話。

劉元鶴向眾人橫眼一掃,臉露傲色,走到苗若蘭面前,右手一探,突
然將她鬢邊的珠釵拔了下來。苗若蘭又羞又怒,臉色蒼白,退後了兩
步。眾人見劉元鶴居然如此大膽,無不失色。

劉元鶴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甚麼苗大俠,秧大俠?再說,那金
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卻也在未知之數呢。」群豪齊問:「怎
麼?」劉元鶴微微一笑,道:「眼下計來,那金面佛縱然尚在人世,
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銬鐐、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蘭大吃一驚,登忘珠釵被奪之辱,只掛念著父親的安危,忙問:
「你……你說我爹爹怎麼了?」寶樹也道:「請道其詳。」

劉元鶴想起上峰之時,被他在雪中橫拖倒曳,狼狽不堪,但自己說起
奉旨而行種種情由,寶樹神色登變此時聽他相詢,更是得意,忍不住
要將機密大事吐露出來,好在人前自佔身份,於是問道:「寶樹大
師,在下先要問你一句,此間主人是誰?」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終不知主人是誰,聽劉元鶴此問,正合心意,一
齊望著寶樹,只聽他笑道:「既然大夥兒都不隱瞞,老衲也不用賣那
臭關子了。此間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響噹噹的腳色。」眾
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卻都想不起此人
是誰。寶樹微微一笑,道:「這位杜老英雄自視甚高,等閒不與人交
往,是以武功雖強,常人可不知他名頭。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
卻個個對他極是欽慕。」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把眾人都損了一
下,言下之意,明是說眾人實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惱怒,但想苗人鳳在那對聯上稱他為「希孟仁
兄」,而自己確夠不上與金面佛稱兄道弟,寶樹之言雖令人不快,卻
也無可辯駁。

劉元鶴道:「咱們上山之時,此間的管家說道:『主人赴寧古塔相請
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請興漢丐幫的范幫主。』這話可有點兒不盡不
實。想那范幫主在河南開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點兒力氣。」眾
人驚道:「范幫主被擒?」劉元鶴笑道:「這是御前侍衛總管賽大人
親自下的手。想那范幫主雖然也算得上是個人物,卻也不必勞動賽總
管的大駕啊。我們拿住范幫主,只是把他當作一片香餌,用來釣一條
大大的金鰲。那金鰲嘛,自然是苗人鳳啦。杜莊主要去邀苗人鳳來對
付甚麼雪山飛狐,其實那裡邀得到?苗人鳳這當兒定是去了北京,想
要搭就範幫主。嘿嘿,賽總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羅地網,專候苗人鳳大
駕光臨。他若是不上這當,我們原是拿他沒有法兒。他竟上京救人,
這叫做啄木鳥啃黃蓮樹,自討苦吃。」

苗若蘭與父親相別之時,確是聽父親說有事赴京,囑她先上雪峰,到
杜家暫居。這時聽劉元鶴如此說來,只怕父親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
玉容失色。

劉元鶴洋洋得意,說道:「咱們地圖有了,寶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
的寶藏發掘出來,獻給聖上,這裡人人少不了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
。」他見有的人臉現喜色,有的確有猶豫之意,心知如陶百歲等人,
把發財瞧得比陞官更重,又道:「想那寶藏堆積如山,大夥兒順手牽
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著不盡,有何不美?」眾人轟然喝采,再
無異議。

田青文本來羞愧難當,獨自躲在內室,聽得廳上叫好之聲不絕,知道
已不在談論她的醜事,當下悄悄出來,站在門邊。

劉元鶴在頭上拔下一根頭髮,慢慢從珠釵的鳳嘴裡穿了過去,依著當
日所見苗人鳳的手法,輕輕一拉一甩,鳳投機括彈開,果然有個紙團
掉了出來。眾人都是「哦」的一聲。劉元鶴打開紙團,攤在桌上。眾
人圍攏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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