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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數說到這裡,眼望苗若蘭,說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個大
略。苗姑娘若肯給我們說說,定然詳細得多。」眾人心中均想:「原
來苗人鳳父女便是這姓苗衛士的後代。」

苗若蘭眼望火盆,說道:「在我七歲那一年,有一晚見爹爹磨洗長
劍,我說我怕刀劍,要爹爹收起了別玩。爹說這柄劍還得殺一個人,
才能收起永遠不用。我摟住他頭頸,求他不要殺人,他就跟我說了一
個故事。

「他說許多許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窮得沒飯吃、沒衣穿,大家只好吃
樹皮草根。連樹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餓死了。做
媽媽的沒飯吃,生不出奶,許多小孩子也都在媽媽懷裡餓死了。可是
官府還是要向老百姓徵糧,財主還要向窮人迫租催債。老百姓拿不
出,又有許多人給官府殺了,給財主捉去關起來。爹爹教我唱了一個
歌兒,說是那時候一位文武雙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唸出來啊?」

眾人齊聲道:「請姑娘唸。」寶樹聽她說「文武雙全的公子」七字,
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將李巖,只聽她唸道:

「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嚙禾苗歲不登。米價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
聊生。草根木葉權充腹,兒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
求一餐粥。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可憐殘喘存呼吸,魂
魄先歸泉壤埋。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飢餓關。能不教人數行
淚?淚灑還成點血般。」

此時正當乾隆中葉,雖稱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災旱災,老百姓日子
也不好過。眾人聽他一字一句,唸得字正腔圓,聲音中充滿了淒楚之
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見所聞,都不禁聳然動容。

苗若蘭道:「我爹爹說,到後來老百姓實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終於有
一位大英雄出來,領著他們打到北京。但可惜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
後,處事不當,也沒有善待百姓,手下的眾將軍,反而去害百姓,搶
百姓的東西,於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他以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
那位做歌兒的公子,便將那公子殺了。這樣一來,他手下的人都亂了
起來。這位大英雄沒多久就給奸人害死。」說到這裡,長長嘆了口
氣,過了一會,才道:「他手下的三名衛士去找尋另一個衛士,要他
出個主意,給這位大英雄報仇。

「這時候異族人來做了皇帝,到處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這三個衛
士沒法安身,只得喬裝改扮。一個扮成賣藥的江湖郎中,一個扮成叫
化子,另一個力氣最大,就扮成了腳伕。他們和那第四個衛士是結義
兄弟,數十年來同甘共苦,真比親兄弟還要好。他們時時刻刻想念
他。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沒半點音訊,想來他定是在保護那位大英雄
的時候戰死了,三個人都是十分傷心。」

眾人聽她說話的語氣聲調,就似是給小孩子講故事一般,料是學著當
年父親的口吻,均想:素聞金面佛外號中雖有個「佛」字,為人卻是
嫉惡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對女兒卻是這般溫柔慈愛。只聽她道:
「再過幾年,他們決定不再尋訪這位義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說害死
大英雄的那個漢奸現在封了王,在雲南享福,決意去刺死他,好替大
英雄和義兄報仇。於是三個人動身到雲南去。」

劉元鶴、熊元獻師兄弟對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說的漢奸,就是爵封平
西親王的吳三桂。

苗若蘭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漢奸的居所前後探訪明白。三月
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帶了兵刃暗器,越牆進去。那大漢奸防備得十分
周密,三個人剛進去,就給衛士發覺了。那三人武藝高強,一動手,
二十多個衛士或死或傷,阻擋不住,被他們衝進了臥室。眼見那大漢
奸逃走不了,那知旁邊突然閃出一人,擋在大漢奸面前。三人一看,
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人就是他們尋訪了多年的義兄。這人武功比他
們高,保護著大漢奸,不許三人殺他。三個人又驚又怒,和他動起手
來。不久外面又湧進數十名衛士,三人寡不敵眾,只得逃走。腳伕公
公卻失手被擒。

「大漢奸親自審問。腳伕公公破口大罵,罵他將漢人江山送給了韃
子。大漢奸打折了他雙腿,關在牢裡。那個義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
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腳伕公公與郎中公公、化子公公會面後,三
個人抱頭痛哭,真想不到這個結義兄長居然會變節投敵。三人暗中再
一打聽,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萬分的事來,原來當日三人從九宮山
衝出去求救,那義兄等了幾天不見援兵,竟親手將大英雄害死,向敵
人投降。滿清皇帝封了他一個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漢奸手下做到提
督。」

眾人聽到這裡,臉上一齊變色。他們都曾聽說闖王是在九宮山為人所
害,有的說是老百姓殺的,有的說是官軍殺的,卻不知兇手竟是他的
心腹衛士。

苗若蘭嘆了一口氣,說道:「三個人訪查確實,決意去跟他算帳。只
是三人本就難以勝他,現下腳夫公公受了傷,更加不是敵手。正在躊
躇,忽然那義兄派人送來一封信,約三人三月十五晚間在滇池飲酒。

「三人知他必有詭計,但想他對三人的住處動靜知道得清清楚楚,在
此處他大權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龍潭虎穴,也只好
去闖。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帶兵刃,到滇池邊赴約。只見他早在那
裡等候,孤身一人,並沒帶親隨衛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
當年四人同在軍中時所穿的一樣。四人在小酒店裡買了些熟肉、燒雞
、饅頭,打了十幾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賞月飲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說些從前同在軍中的豪事勝概。那三人見他絕
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說。但見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
酒,眼見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們久別重逢,我今
日好歡喜啊!』」

這樣一句豪氣奔放的話,從一個溫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說出來,未免顯
得不倫不類,可是眾人為故事中外弛內張的情勢所懾,皆未在意。

只聽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
了大官,身享榮華富貴,自然歡喜。只不知元帥爺現下心中如何?』
那位大英雄後來做了皇帝,不過四個衛士一直叫他作元帥爺。

「那義兄嘆了口氣道:『唉,元帥定然寂寞得緊。待此間大事一了,
我就指點三位兄弟去拜見元帥爺。』」

「三人一聽,個個怒氣衝天,心道:『好哇,你還想殺我們三人,叫
我們去陰曹地府和元帥爺相會。』腳伕公公伸手入懷,就要去摸刀
子。郎中公公向他使個眼色,提起酒壺向義兄斟了杯酒。說道:『那
日九宮山頭別後,元帥爺到底怎樣了?』那義兄雙眉一揚,說道:
『今日約三位兄弟來,就是要說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
後一指,叫道:『咦,是誰來了?』」

「那義兄轉頭去看,叫化公公與郎中公公雙刀齊出,一刀砍斷了他的
右臂,一刀斬在他背心,深入數寸。那義兄大叫一聲,回過頭來,左
臂連伸,已將兩人刀子奪下,拋入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
公公的胸口穴道,臉色蒼白,喝道:『咱四人義結金蘭,幹麼……幹
麼施暗算傷我?』郎中公公被他這一抓,登時動彈不得。腳伕公公挺
刀叫道:『你害死元帥爺,賣主求榮,還有臉提到意氣兩字?』」

「那義兄飛起一腳,將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義
氣,有義氣。』三人見他一臂被斬,身受重傷,竟然還是如此神勇,
不禁都驚得呆了。那義兄笑聲甫畢,忽然流下淚來,說道:『可惜,
可惜我大事不成!』隨即放鬆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
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驚人,那義兄
『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忽地提起左掌,擊在船舷之上,只擊
得木屑紛飛,船舷缺了一塊。他苦笑道:『我雖受重傷,要殺你們,
仍是易如反掌。但你們是我好兄弟,我怎捨得啊!』」

「那三人一齊退在船梢,並肩而立,防他暴起傷人。那義兄嘆道:
『今日之事,千萬不可洩露。若是給我兒子知道,你們三個不是他的
對手。我當自刎而死,以免你們負個戕害義兄的惡名。』說著抽出單
刀,在頸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腳伕公公心中不忍,搶上去扶住,
叫道:『大哥!』那義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帥爺的軍
刀大有干係,他……老人家是在石門峽……』這句話沒說完,咽喉流
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屍身,又是難過,又是痛快,只見他用來自刎的那柄
刀上刻著十四個字,認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軍刀了。」

眾人聽到此處,眼光一齊轉過去望著寶樹手中的那柄短刀。劉元鶴忽
然搖頭道:「我不信。」陶百歲怒喝:「你知道什麼?」劉元鶴道:
「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殺人如麻,怎會下這十四字軍令?」眾人一
怔,不知所對。

於管家忽然接口道:「闖王殺人如麻,是誰見來?」劉元鶴道:「人
人都這般說,難道是假?」於管家道:「你們居官之人,自然說他胡
亂殺人。其實闖王殺的只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這些本就算不得是
人。『殺一人如殺我父』之令,是不許部屬妄殺一個好人,這話一些
兒也不錯。」

劉元鶴欲待再辯,但見他英氣逼人,頓然住口不說。熊元獻意欲打開
僵局,道:「苗姑娘,後來怎樣?請你說下去。」

苗若蘭道:「腳伕公公說道:『他說元帥爺在石門峽,那是什麼意
思?』郎中公公道:『難道他說元帥爺葬在石門峽?』叫化公公搖頭
道:『這人奸惡之極,臨死還要騙人。』原來大英雄死後,漢奸將他
的遺體送到北京去領賞。皇帝將大英雄的首級掛在城門上號令示眾。
三名衛士冒了奇險,將首級盜來,早已葬在一個險峻萬分、人跡不到
的所在。那義兄說他在石門峽,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殺了義兄後,又去行刺那大漢奸,但大漢奸防範周密,數次行
刺都不成功,而他們大義殺兄的事,卻在江湖上傳開來了。武林中的
英雄好漢聽到,都翹起大拇指,讚一聲:『殺得好!』消息傳到了那
義兄的家鄉,他兒子十分悲傷,就趕到昆明來替父親報仇。」

陶百歲接口道:「那做兒子的這就不是了。雖然說父仇不共戴天,但
他父親做了奸惡之事,人人得而誅之,這仇不報也罷。」

苗若蘭道:「我爹當時也這樣說,可是那兒子的想法卻大大不同。他
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廟之中找到三人,動起手來。這兒子武功
得到父親真傳,那三人果然不是對手,鬥了不到半個時辰,三人被他
一一打倒。

「那兒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恥負辱,甘願負一個賣主求榮的
惡名,你們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們和我爹爹結義一場,今日饒了
你們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後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當
來登門拜訪。』他說了這番話後,奪了那大英雄的軍刀,揚長而去。

「這時已是隆冬,那三人當即北上,將三家家屬聚在一起,詳詳細細
的將當日舟中喋血之事說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護大漢
奸,自己又做異族人手下的大官,還能有什麼深意?他兒子強辭狡
辯,說出話來沒人能信。』江湖朋友得到訊息,紛紛趕來仗義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兒子果然孤身趕到。」

眾人眼望苗若蘭,等她繼續述說,卻見小丫頭琴兒走將過來,手裡捧
了一個套著錦緞套子的白銅小火爐,放在她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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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若蘭低聲道:「去點一盤香。」琴兒答應了,不一會捧來一個白玉
香爐,放在她身旁几上。只見一縷青煙,從香爐頂上彫著的鳳凰嘴中
裊裊吐出,眾人隨即聞到淡淡幽香,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聞著甚是
舒泰。

苗若蘭道:「我獨自個在房,點這素馨。這裡人多,怎麼又點這個
?」琴兒笑道:「我當真糊塗啦。」捧起香爐,去換了一盤香出來。
苗若蘭道:「這裡風從北來,北邊雖然沒窗,但山頂風大,總有些風
兒漏進來。你瞧這香爐放對了麼?」琴兒一笑,將小几端到西北角放
下,又給小姐泡了一碗茶,這才走開。

眾人都想:「金面佛苗人鳳身為一代大俠,卻把個女兒驕縱成這般模
樣。」只見她慢慢拿起蓋碗,揭開蓋子,瞧了瞧碗中的茶葉與玫瑰
花,輕輕啜了一口,緩緩放下,眾人只道她要說故事了,那知道她卻
說:「我有些兒頭痛,要進去休息一會。諸位伯伯叔叔請寬坐。」說
著站起身來,入內去了。

眾人相顧啞然。曹雲奇第一個忍耐不住,正要發作,田青文向他使個
眼色。曹雲奇話到口邊,又嚥了下去。苗若蘭進去不久,隨即出來,
只見她換了一件淡綠皮襖,一條鵝黃色百摺裙,臉上洗去了初上山時
的脂粉,更顯得淡雅宜人,風致天然。原來她並非當真頭痛,卻是去
換衣洗臉。琴兒跟隨在後,拿了一個銀狐墊子放在椅上。苗若蘭慢慢
坐下,這才啟朱唇、髮皓齒,緩緩說道:「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裡
大開筵席,請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傑,靜候那義兄的兒子
到來。等到初更時分,只聽得托的一聲響,筵席前已多了一人。廳上
好手甚多,卻沒一個瞧清楚他是怎麼進來的。只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
年紀,身穿粗布麻衣,頭戴白帽,手裡拿著一跟哭喪棒,背上斜插單
刀。他不理旁人,逕向郎中、叫化、腳伕三位公公說道:『三位叔
父,請借個僻靜處所說話。』

「三位公公尚未答話,峨嵋派的一位前輩英雄叫道:『男子漢大丈
夫,有話要說便說,何須鬼鬼祟祟?你父賣主求榮,我瞧你也非善
類,定是欲施奸計。三位大哥,莫上了這小賊的當。』只聽得拍拍拍
、拍拍拍六聲響,那人臉上吃了六記耳光,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數
十枚牙齒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齊站起,驚愕之下,大廳中百餘人竟爾悄無聲息,均
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創,嚇得話也說
不出口。那兒子縱上前去打人時群豪並未看清,退回原處時仍是一幌
即回,這一瞬之間倏忽來去,竟似並未移動過身子。那三位公公與他
父親數十年同食共宿,知道這是他家傳的『飛天神行』輕功絕技,只
是他青出於藍,似乎猶勝乃父。那兒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
害,在昆明古廟之中何必放手?現下我有幾句要緊話說,旁人聽了甚
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錯。那郎中公公當下領他走進內堂的一間小房。大廳上
百餘位英雄好漢停杯相顧,側耳傾聽內堂動靜。」

「約莫過了一頓飯功夫,四人相偕出來。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個四方
揖,說道:『多謝各位光臨,足見江湖義氣。』群雄正要還禮,卻見
他橫刀在頸中一劃,登時自刎而死。群雄大驚,待要搶上去救援,卻
見叫化公公與腳伕公公搶過刀來,先後自刎。這個奇變來得突然之
極,群雄中雖有不少高手,卻沒一個來得及阻攔。」

「那義兄的兒子跪下來向三具屍體拜了幾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
刀,一躍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賊!』紛紛上屋追趕,那人早
已不見了蹤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親的屍身,放聲大哭。群雄探詢三人家屬奴
僕,竟沒一個得知這四人在密室中說些什麼,更不知那兒子施了什麼
奸計,逼得三人當眾自殺。群雄見三位英雄屍橫當地,個個氣憤填
膺,立誓要替三人報仇。

「只是那兒子從此銷聲匿跡,不知躲到了何處。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
雄撫養成人。群雄憐他們的父親仗義報主,卻落得慘遭橫禍,是以無
不用心撫育教導。三家子女本已從父親學過家傳武功,有了根基,再
得明師指點,到後來融會貫通,各自卓然成家。」她說到這裡,輕輕
嘆了口氣,喟然道:「他們武功越強,報仇之心愈切。練了武功到底
對人是禍是福,我可實在想不明白。」

寶樹見她望著爐火只是出神,眾人卻急欲聽下文,於是接口道:「苗
姑娘這故事說得極是動聽。她雖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
事中的義兄,是闖王第一衛士姓胡的飛天狐狸,那腳伕公公姓苗,化
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家後人學得絕技後各樹一幟,苗家武
功稱為苗家劍,姓范的成為興漢丐幫中的頭腦,姓田的到後來建立了
天龍門。」

阮士中、殷吉等雖是天龍前輩,但本門的來歷卻到此刻方知,不由得
暗自慚愧。

寶樹又道:「這苗范田三家後代,二十餘年後終於找到了那姓胡的兒
子。那時他正身患重病,當被三家逼得自殺。從此四家後人輾轉報
復,百餘年來,沒一家的子孫能得善終。我自己就親眼見過這四家後
人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

苗若蘭抬起頭來,望著寶樹道:「大師,這故事我知道,你別說了
。」寶樹道:「這些朋友們卻不知道,你說給大夥兒聽吧。」苗若蘭
搖頭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說了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後,接著又說了
一個故事。他說為了這件事,他迫得還要殺一個人,須得磨利那柄
劍。只是這故事太悲慘了,我一想起心裡就難受,真願我從來沒聽爹
說過。」她沈默了半晌,道:「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還在我出世之前
的十年。不知那個可憐的孩子怎樣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所說的「可憐孩子」是什麼人,又怎與眼前之
事有關?眾人望望苗若蘭,又望望寶樹,靜待兩人之中有誰來解開這
個疑團。

忽然之間,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個僕人說道:「小姐,你好心有好
報。想來那個可憐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他話聲甚是嘶啞。眾人
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他白髮蕭索,年紀已老,缺了一條右臂,用左手
托著茶盤,一條粗大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到左邊嘴角。
眾人心想:「此人受此重傷,居然還能挨了下來,實是不易。」

苗若蘭嘆道:「我聽了爹爹講的故事之後,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爺
保佑這孩子長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學武,要像我這樣,一點武
藝也不會才好。」

眾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這副文雅秀氣的樣兒,自是不會武藝,
但她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大俠的愛女,難道她父親竟不傳授
一兩手絕技給她?」

苗若蘭一見眾人臉色,已知大家心意,說道:「我爹說道,百餘年
來,胡苗范田四家子孫怨怨相報,沒一代能得善終。任他武藝如何高
強,一生不是忙著去殺人報仇,就是防人前來報仇。一年之中,難得
有幾個月安樂飯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歲高齡,還是給仇家一刀殺
死。練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禍。所以我爹立下一條家訓,
自他以後,苗門的子孫不許學武。他也決不收一個弟子。我爹說道:
縱然他將來給仇人殺了,苗家子弟不會武藝,自然無法為他報仇。那
麼這百餘年來愈機愈重的血債,愈來愈是糾纏不清的冤孽,或許就可
一筆勾銷了。」寶樹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俠能如此大徹大
悟,甘願讓蓋世無雙的苗家劍劍法自他而絕,雖是武林的大損失,卻
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蘭見那臉有刀疤的僕人目中發出異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寶樹
道:「我進去歇歇,大師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說著歛衽行
禮,進了內堂。

寶樹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聽此事。她既有意避開,老衲就
跟各位說說。」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過幾個時辰,日未過午,但各人已經歷
了許多怪異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團,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聽寶樹說道:「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後,四家子孫百餘
年來斫殺不休。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為武林同道所共棄,所以每
次大爭鬥,胡家子孫勢孤,十九落在下風。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當真
厲害無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兩個傑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
仇,不論是勝是敗,總是掀起了滿天腥風血雨。」

「苗范田三家雖然人眾力強、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
令人防不勝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起
了爭執。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極高的兄弟,一口氣傷了三家十多
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請江湖好手,才齊心合力殺了胡氏兄
弟。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傑聚會洛陽,結盟立誓,從此闖王軍刀
由天龍門田氏執掌,若是胡家後人再來尋釁生事,由天龍門田氏拿這
口軍刀號召江湖好漢,共同對付。天下英雄只要見到軍刀,不論身有
天大的要事,都得擱下了應召赴義。

「這件事過得久了,後人也漸漸淡忘了。只是天龍門掌門對這口寶刀
始終十分重視。聽說天龍門後來分為南北兩宗,兩宗每隔十年,輪流
掌管。阮師兄、殷師兄,我說得可對麼?」

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大師說的不錯。」

寶樹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龍門門下雖然都知這刀是本門的鎮門
之寶,但此刀到底來歷如何,卻已極少有人考究。時日久了,原也難
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曹兄。」曹雲奇大聲道:「什麼
事?」寶樹道:「老衲曾聽人說過,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老掌
門必將此刀來歷說與新掌門知曉。怎地曹兄榮為掌門,竟然不知?難
道田歸農老掌門望了這一條門規麼?」

曹雲奇脹紅了臉,待要說話,田青文接口道:「寒門不幸,先父突然
去世,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寶樹道:「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
第二次瞧見。首次見到之時,屈指算來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她說那場慘事發生在她出
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麼這和尚見到此刀,看來會與苗
姑娘所說的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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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只聽寶樹說道:「那時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
行醫為生。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老衲做的是
跌打醫生,也學過一點武藝。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
靠一點兒醫道勉強餬口,自然養不起家,說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臘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麵湯睡了,正在做夢發了大財,他媽
的要娶個美貌老婆,忽聽得澎澎澎一陣響,有人用力打門。」

「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我炕裡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
來,好夢給人驚醒了,更是沒好氣。但敲門聲越來越響,有人大叫:
『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
要破門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麼事,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
響,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若不是我閃得快,額角準較給大門撞起一
個老大瘤子。只見火光一幌,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
『大夫,請你快去。』」

「我道:『什麼事?老兄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
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噹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這錠銀
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
那裡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心中又驚又喜,忙收了銀
子,穿衣著鞋。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
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鈕,一手替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
道:『待我掩上了門。』他道:『給偷了什麼,都賠你的。』拉著我
急步而行,走進了平安客店。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北
京的驢夫腳伕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髒。我想此人恁地豪
富,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大
堂上燭火點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個漢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
『大夫來啦!』各人臉現喜色,擁著我走進東廂房。

「我一進門,不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都是滿身血
污。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有的臉上受
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斬去一截。我問道:『怎麼傷成這樣子?給強人
害的麼?』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治傷,另有重謝。可不許多管閒
事,亂說亂問。』我心道:『好傢伙,這麼兇!』但見他們個個狠霸
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替四人上了金創藥,止血包紮定
當。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
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
疼的湯藥。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

「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就客氣些了,不再像初時那般兇
狠。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床,以防傷勢如有變化,
隨時可以醫治。

「睡到雞鳴時分,門外馬蹄聲響,奔到店前,那一批漢子一齊出去迎
接。我裝睡偷看,只見進來了兩人,一個叫化子打扮,雙目炯炯有
神,另一個面目清秀,年紀不大。這兩人走到炕邊查看傷者。受傷的
人忙忍痛坐起,對兩人極是恭敬。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叫那
青年為田相公。」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向田青文道:「我初見令尊的時候,姑娘還
沒出世呢。令尊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幹練的模樣,
今日猶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兒一紅,垂下了頭。

寶樹道:「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有一人低聲說道:『范幫主,田
相公,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查得確確實實,鐵
盒兒確是在點子身上。』」眾人聽到「鐵盒兒」三字,相互望了一
眼,都想:「說到正題啦。」

寶樹道:「范幫主點了點頭。那漢子又道:『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
應,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不料給那點子瞧破了。他一
人攔在道上,說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一路跟著我作甚?你們是
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張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點子
臉一沉,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折為兩段,拋在地下,說道:
「我不想多傷人命,快滾吧!」我們見點子手下厲害,一擁而上。張
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點子大怒,說道:「我本欲相
饒,你們竟如此無禮!」搶了一把刀,一口氣傷了我們七人。』」

田相公道:『他還說了些什麼話?』那漢子道:『那點子本來還要傷
人,他娘子在車中叫道:「算啦,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吧!那點
子笑了笑,雙手一拗,將那柄刀折斷了。』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
眼,問道:『你瞧清楚了?當真是用手折斷的?』那漢子道:『是,
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聲,抬起了頭
出神。范幫主道:『賢弟不用擔心,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

「那漢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從此處過。兩位守在這裡,管教
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臉色鄭重,一面低聲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們出去後,這才假裝醒來,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我心裡
想:『那點子不知是誰,他可是手下容情。這七人傷勢雖重,卻個個
沒傷到要害。』」

「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廳上吃飯,一個漢子奔了進來,叫道:『來
啦!』眾人臉上變色,拋下筷子飯碗,抽出兵刃,搶了出去。我悄悄
跟在後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個熱鬧。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楊,一輛大車遠遠駛來。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
去。我跟在最後。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幫主叫道:
『姓胡的,出來吧。』祇聽得車簾內一人說道:『叫化兒來討賞是不
是?好,每個人施捨一文!』眼見黃光連閃,眾人啊喲、啊喲的幾聲
叫,先後摔倒。范田兩位武功高,沒摔倒,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
金錢鏢,一杖一劍,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

「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彎腰拾起鐵杖,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
漢子身旁,要給他們解開穴道。我學跌打之時,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
六道大穴,所以范幫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點兒。那知他推拿按
捏,忙個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絲毫不動。車中那人笑道:『很
好,一文錢不夠,每人再賞一文。』又是十幾枚銅錢一枚跟著一枚撒
出來,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時四肢活動,紛紛站起身來。」

「田相公橫劍護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們甘拜下風,你有種就
別逃。』車中那人並不回答,但聽得嗤的一聲,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
而出,正打在他劍尖之上,錚的一響,那劍直飛出去,插在土中。田
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來。

「他見敵人如此厲害,臉色大變,手一揮,與范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
店,揹起七個傷者,上馬向南馳去。田相公臨去之時,又給了我二十
兩銀子。我見他這等慷慨,確是位豪俠君子,心想:『車中定是個窮
兇極惡的歹徒,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怎會和他結仇?』正要回
家,只見那輛大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
怎生模樣,當下躲在櫃臺後面,望著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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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門簾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兇惡,一張黑漆
臉皮,滿腮濃髯,頭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我一見
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從那裡鑽出來的惡鬼
?』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但說也奇怪,兩隻眼睛望住了他,竟然
不能避開。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莫非這人有妖法?』」

「只聽那人說道:『勞駕,掌櫃的,這兒那裡有醫生?』掌櫃的向我
一指,說道:『這個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
…』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
我……』那人沉著臉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
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說笑,心想:『你講笑
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麼?』但想是這麼想,嘴裡卻那
敢說出來?」

「那人說道:『掌櫃的,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
找個穩婆來。』他眉頭一皺,說道:『路上驚動了胎氣,祇怕是難
產。醫生,請你別走開。』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裡生產,弄髒屋子,
自然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兇霸霸的模樣,半句也不敢多說,可
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櫃的只得跟他說實話。那人模
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櫃的,勞你駕到別
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
銀子?』」

「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
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
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嚇了一
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樣被逼嫁給了
這個惡鬼?是了,定是他搶來做壓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
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
公的,他兩人才結下仇怨。』

「沒過中午,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惡鬼焦急得
很,要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不許他走開。到未牌時
分,小孩兒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
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那是一千一萬
個晦氣,這種事一做,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惡鬼道:『你接嘛,這裡有二百兩銀子。不接嘛,那也由你。』
他伸手一拍,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我想:『性命要緊。再說,
這二百兩銀子,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當
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副
兇相,倒真像他爹,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那夫人又給
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
中從掌櫃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
啦。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連打雜的、掃地的小廝,都教上了桌。
大家管他叫胡大爺。他說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壞事的,立
時一刀殺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
窮漢出身。打從惡霸那裡搶了些錢財,算什麼大爺?叫我胡大哥得
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大夥不敢叫他『大哥
』,他卻逼著非叫不可。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大了膽子,就跟他大
哥長、大哥短起來。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
時分,別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還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
喝興致越高,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這小子生
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
鬼。」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很快的奔
近來,到了店門口就止住了。跟著就聽得拍門聲響。掌櫃的早醉得糊
塗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個個身
上帶著兵刃。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只有其中一人走上
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放在桌上。燭光
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眾人聽到這裡,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大言天下無敵手」
和「苗人鳳」等字。

寶樹道:「苗大俠這七字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過於目
中無人。那天晚上見到,自然十分驚訝。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
一條竹篙,面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擺著放在桌
上。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
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苗大俠也是
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
刀。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
是勸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亂跳,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動一
步?那時候啊,只要誰稍稍動一動,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就
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須挨著一點邊兒,那也非重傷不可
。」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
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
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
得粉碎。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苗大俠『嘿、嘿、嘿』的
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
我只道一場惡鬥一定是難免的了,那知道孩子這麼一哭,苗大俠居然
立刻就走。我和掌櫃、夥計們面面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極薄,只聽夫人問道:
『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
心。』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是金面佛來啦。』胡一
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
抖?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說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
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為了我,為了孩子擔心。你心裡一怕,就
打他不過了。』胡一刀嘆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
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往桌上一
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說得不錯,
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
害咱們的孩子。』胡一刀道:『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叫他
苗大俠,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
是心裡半分兒也拿不準。我聽了這幾句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
『這人臉上一副兇相,原來心裡卻害怕得緊。』」

「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養好身
子,到關外尋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麼成?要死,咱倆也死在一塊。』夫人嘆
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
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敗在他手
裡。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他雖
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盜板壁,仍然聽得出來
。」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麼?』夫
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瞧他怎麼說。他號稱大俠,難
道不講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
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
倘若有個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
醫生倒挺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
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和尚
年輕之時,卻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
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裡火裡,也要為他走一遭。
』」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
日一早,有人送信來。相煩你跟隨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
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
應。」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聽夫人
唸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
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
三十多里,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范幫主、田相公都在
裡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準到。』我
道:『相公還有什麼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
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
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
那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只管親他
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這一晚我儘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
苗大俠將胡一刀殺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大丈夫死就死
了,事到臨頭,還哭些什麼?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著道:
『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
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

「起初我還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心裡酸了,暗想:這麼兇惡
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
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
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
下的就是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毅然挑起
這副重擔,我就沒什麼擔憂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跟這位天
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場,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

「我聽了這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聽他大笑了一會,忽又嘆氣
道:『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甚麼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
你活著可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
過。唉,我心中真是捨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
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什麼貪官污吏、土豪惡霸,
見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有
錯?要孩子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你的
樣!』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
隻鐵盒兒,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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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
隻鐵盒來,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
家手裡,並非放在盒中。」

「那麼盒中放的是什麼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
竇。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
這打鼾聲就如雷鳴一般。我知道沒甚麼聽的了,想合眼睡覺,但隔壁
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裡想,這位少年夫人
千嬌百媚,如花如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麼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這
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說什麼也想不通
。」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宰一口豬一口羊,又要殺雞
殺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
得,否則日後腰痠背痛,麻煩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
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後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夫
人也祇是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
妙手烹調,死而無憾。』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
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個菜,放滿了一桌。胡一刀叫店
伴打來幾十斤酒,放懷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佈
菜,臉上竟自帶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只聽得門
外馬蹄聲響,漸漸馳近。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臉上神
色都顯得實是難捨難分。胡一刀道:『你進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
記得跟他說:「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是這麼一句話。』夫人
點了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麼模樣。』」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范幫主、田相公又帶了那
幾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金面佛道:『
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說道:
『苗大俠,須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
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
口喝乾,挾塊雞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
豪傑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
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
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
是男子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裡,不算枉了
。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
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道:『好!』接過酒碗。
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
婦人心。』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著孩
子,站起身來,說道:『苗大俠,你有什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
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給你
辦什麼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說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嶺南,家中卻來
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
河朔王維揚的弟子,八卦門中好手,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金
面佛道:『不錯。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做「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
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
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
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裡,那也罷了,那知他還將我那
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去找他
啊。』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
勁敵。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
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我們就
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
吧。』」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
強,也未必一定能勝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
中有什麼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來,說道:『你若殺
了我,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吧。』我心裡想:
『常言道:斬草除根。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兒?他
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說道:『你放
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

「范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
也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託,倒似
是極好的朋友,那裡會性命相拚?』」

「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
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說聲:『領教!』虛走兩招。田相公叫
道:『苗大俠,不用客氣,進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說道:
『各位通統請出門去!』田相公討了個沒趣,見他臉色嚴重,不敢違
背,和范幫主等都退出大廳,站在門口觀戰。」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欺進一步,揮刀當頭猛劈下去
。」

「金面佛身子斜走,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胡一刀
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一面說,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
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我在滄州看人動刀
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麼快的身手,卻從來沒見過。兩
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啷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
截。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胡一刀卻躍出圈
子,叫道:『你換柄劍吧!』金面佛道:『不礙事!』田相公卻已將
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金面佛微一沈吟,說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
單刀,還是用劍的好。』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我心想:『滄
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氣,定要說幾句話來圓
臉。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並未輸招,嘴上卻已洩
氣,也算得古怪。』後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拆了這幾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離得遠遠的,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
躍開。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這一
劍去勢勁急之極,眼見難以閃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噹
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他隨即躍起,叫道:『對不起!不是我自
恃兵器鋒利,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他接在
手中。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來。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
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胡一
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輕了吧?』橫過長劍,右手拇指與食指
捏住劍尖,拍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極。
我心中暗暗吃驚。只聽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佔人半點便
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

「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說吧
。』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可是我
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
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我
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於是宣揚這七字外
號,好激我進關。』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你若是打
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儘可用得。進招吧!』」

眾人聽到這裡,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

只聽寶樹說道:「兩人說了這番話,刀劍閃動,又已鬥在一起。這一
次兵刃上扯平,兩人各顯平生絕技,起出兩百餘招中,竟是沒分半點
上下。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一路刀法全取守勢,范、田諸人臉
上均現喜色。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卻奈
何不得他半點。突然之間,胡一刀刀法一變,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
面佛滿廳遊走,長劍或刺或擊,也是靈動之極。」

「這單刀功夫,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知道單刀分『天地君
親師』五位:刀背為天,刀口為地,柄中為君,護手為親,柄後為
師。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兩位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兩位
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親師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有時金面
佛的長劍奇招突生,從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萬
難擋架,胡一刀竟會突然掉轉刀鋒,以刀柄打擊劍刃,迫使敵人變
招。至於『展、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更是變換莫測。」

「劍上的功夫,那時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
金面佛始終跟他打了個旗鼓相當,自然也是厲害之極。刀劍槍是武學
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如遊龍。』這兩人
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劍的也確似鳳凰飛舞,一剛一柔,各有各的
本事,誰也勝不了誰。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到得後來,只瞧得
頭暈目眩,生怕當場摔倒,只好轉過了頭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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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偶而雙刃相交,發出錚的一
聲。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只見她神色平和,竟絲毫不為丈夫
的安危擔心。」

「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臉露笑容,似乎勝算
在握。金面佛一張黃黃的面皮上卻不洩露半點心事,既不緊張,亦不
氣餒。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金面佛卻不住倒退。范幫主和田相公兩
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我心想:『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裡
?』」

「忽聽得拍、拍、拍一陣響,田相公拉開彈弓,一連連珠彈突然往胡
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
臉一沉,長劍揮動,將彈子都撥了開去,縱到田相公身旁,夾手搶過
彈弓,拍的一聲,折成了兩截,遠遠拋在門外,低沈著嗓子道:『出
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輸,才好意相助,你卻如此不識好
歹。』田相公紫脹了臉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門去。」

「金面佛拾起單刀,向胡一刀拋去,說道:『咱們再來。』胡一刀伸
手接住,順勢一刀揮出,噹的一響,刀劍相交。鬥了一陣,眼見日已
過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餓啦,你吃不吃飯?』金面佛道:『好,
吃一點。』兩人坐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胡一刀狼吞虎嚥,
一口氣吃了十多個饅頭、兩隻雞、一隻羊腿。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
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麼?』金
面佛道:『很好。』挾了一大塊羊肉吃了。」

「吃過飯,兩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滿廳飛奔來去。
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進退閃避,竟是靈動異常;金面佛手長腿長,
自也不能慢了。這一番撲擊,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亂,忽聽得啊的一
聲,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他只要
一劍劈下,敵手萬難閃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後躍,叫道:『你踏著彈
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點地,早已站起,道:『不錯!』左手拾
起彈子,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劍!』挺劍又上。兩人翻翻滾滾,直鬥到夜色朦
朧,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兀自難分勝敗。金面佛躍出圈子,說
道:『胡兄,你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咱們挑燈夜戰呢,還是明
日再決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
『不敢!』長劍一伸,一招『丹鳳朝陽』,轉身便走。這『丹鳳朝
陽』式雖為劍招,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已變為行禮致敬。胡一
刀豎起刀來,斜斜向上一指,這一招『參拜北斗』,也是向對方致
意。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欽佩,分手之時,
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

「胡一刀待敵人去後,飽餐了一頓,騎上馬疾馳而去。我心想,他必
是要到南邊大屋窺探敵人動靜,說不定要暗施偷襲,只要將金面佛傷
了,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我滿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風報信,叫他防
備,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卻又不敢出外。」

「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穩,一直留神傾聽胡一
刀回轉的馬蹄聲。但守到半夜,還是沒有聲息。我想,去南邊大屋,
快馬奔馳,不用一個時辰便可來回,難道他給金面佛發覺了,寡不敵
眾,因而喪命?」

「他越是遲歸,我越是放心,但聽隔壁房裡夫人輕輕唱著歌兒哄孩
子,卻一點不為丈夫擔心,又覺得奇怪。」

「到後來晨雞報曉,五更天時,胡一刀騎著馬回來了。我急忙起來,
只見他的座騎已換了一匹,去時騎青馬,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那黃
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躍落鞍,那馬幌了幾下,撲地倒了,口吐白沫
而死。我過去一看,只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原來是累死的。瞧這情
形,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不知去了何處。我心想:今日他還要跟金
面佛拼鬥,昨晚不好好安睡,養好氣力以備大戰,卻去累了一晚,真
是個怪人。」

「這時夫人也已起來,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將孩子一拋
一拋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苗胡兩人對
喝了三碗酒,沒說什麼話,踢開凳子,抽出刀劍就動手。打到天黑,
兩人收兵行禮。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氣力差了,明日只怕要
輸。』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沒睡覺,今晚安睡一宵,氣力
就長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沒睡覺?那不對。』」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從房裡提出一個包裹,
擲了過去。金面佛接過,解開一看,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首級之旁
還有七枚金鏢。范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驚叫道:『是八卦刀商劍
鳴!』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鏢,在手裡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見鏢身上
刻著四字:『八卦門商』,說道:『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胡
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馬,總算沒誤了你的約會。』」

「我又驚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從直隸滄州到山東武定,相去近
三百里,他一夜之間來回,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這人行事當
真是神出鬼沒。」

「金面佛道:『你用什麼刀法殺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
夫,確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連珠鏢,跟著用「沖天掌蘇秦背劍」
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
奇道:『沖天掌蘇秦背劍?這是我苗家劍法啊?』胡一刀笑道:『正
視,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劍殺他的。
』」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報仇,用了是苗家劍法,足見盛情。』
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劍獨步天下,以此劍法殺他何難,在下只是代
勞而已。』」

「我這時方才明白,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商劍鳴害了苗家四
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將他殺了,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更加不
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間,能學得苗家劍的絕招,用以殺了另一
個武學名家,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他直到這日鬥完,
才拿出首級來,毫無居功賣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敗,
也已明顯得很了。」

「我想到此節,范田兩人早已想到。兩人臉色蒼白,互相使了個眼
色,轉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裡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黃包
袱,打了開來。我心想這裡面不知裝著些什麼古怪物事,身長了脖子
一瞧,卻見包袱裡只是幾件尋常衣衫。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瞧著
布上繡著的七個字,低聲道:『嘿,打遍天下無敵手!胡吹大氣!』
伸手抱過孩子,將黃布包在他的身上,對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
有甚三長兩短,別擔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連連稱
謝。」

「金面佛去後,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這才睡覺,這一睡下來,鼾聲
更是驚天動地。」

「待到二更時分,忽聽屋頂上腳步聲響,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滾
出來領死!』胡一刀並沒驚醒,仍是鼾聲大作。不久喝罵聲越來越
響,人也越來越多。胡一刀如聾了一般,只是沈睡。我想此人武藝雖
高,卻是太不機靈,屋外來了許多敵人,竟然毫不驚覺。但說也奇
怪,胡一刀固然沒有聽見,夫人明明醒著,卻只低聲哼歌兒哄孩子,
對窗外屋頂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儘是吵嚷,卻又不敢闖進屋來,胡一刀則只管打呼。屋
內屋外一唱一和,響成一片。吵了半個時辰,夫人忽然柔聲說道:
『孩子,外邊有許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覺,教他明
兒跟苗伯伯比武輸了。你說這群野狗壞不壞?』孩子生下來還只幾
天,自然不會說話,只是咿咿啊啊幾聲。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
也說野狗壞。讓媽媽去趕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幾聲。夫
人道:『嗯,你也說好,真不枉了爹媽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
手從床頭拿起一根綢帶,推開窗子,颼的一下,躍了出去。」

「我大吃一驚,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輕功竟如此了得。我
忙走到窗邊,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向外張望,只見屋面上高高矮
矮,站了二三十條大漢,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聲吆喝。夫人右手
一揮,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捲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
刀,一奪一放,那大漢叫聲啊喲,單刀脫手,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
去,蓬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

「其餘的漢子嘩然叫嚷,紛紛撲上。月光之下,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
帶就如是一條白龍,盤旋飛舞,縱橫上下,但聽得嗆啷、嗆啷、啊喲
、啊喲、砰蓬、砰蓬之聲連響,不到一頓飯功夫,幾十條漢子的兵刃
全讓夫人用綢帶奪下,人都摔下了屋頂。這些人那敢再鬥,爬起身來
便逃,有些連馬也不敢騎,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
呆,心驚肉跳。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也不撿拾,抱了孩
子進屋餵奶。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似乎渾不知有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繩子繫住,一件件都
掛在屋簷下,北風一吹,刀啦、劍啦、錘啦、鞭啦,相互撞擊,叮叮
噹噹的十分好聽。」

「吃過早飯,金面佛又來啦。他聽得聲音,抬頭一瞧,見了這些兵
刃,已知原委,向跟隨他來的眾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頭不敢
瞧他。金面佛罵道:『不要臉!算什麼男子漢?都給我滾開!』那些
人不敢作聲,都退了幾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殺了這些人,當真易
如反掌,就算將他們一一點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為難,只不過這
一來,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臉面。」

「金面佛道:『胡兄,這批沒出息的傢伙吵得你難以安睡。咱們今日
停戰,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內人打發的,
兄弟睡著不知。來吧!』單刀一振,立個門戶。」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饒了這些傢伙的性命
。』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和苗人鳳兩人客氣幾句,隨即刀劍相交
。」

「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勝負。金面佛收劍道:『胡兄,今日兄
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飲一番,然後抵足而眠,談論武藝。』胡一刀
大笑,叫道:『妙極,妙極。兄弟參研苗兄劍法,尚有許多不明之
處,今晚正好領教。』金面佛向范幫主、田相公道:『你們走吧,今
晚我住在這裡。』」

「范幫主不由得大驚失色,說道:『苗大俠,小心他的奸計……』金
面佛冷然道:『我愛怎麼便怎麼,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別忘
了殺父之仇,做個不孝子孫。』金面佛臉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說,
帶著眾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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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兩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論武功。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一
招一式講給胡一刀聽。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兩人越談越投
機,真說得上是相見恨晚。兩人喝幾碗酒,站起來試演幾招,又坐下
喝酒。他二人談論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雖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
卻一句也不懂。」

「說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
眠。我暗自尋思:『兩個活人進房,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卻不知
誰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這一回他可要糟了。』」

「後來轉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鹵莽,遠不如金面佛精細。兩人武功雖
然不相上下,但說到鬥智弄巧,定是金面佛勝了一籌。那麼明日活著
出來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們房外窗邊偷聽。那時兩人談論的已不是
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聞秘事,和兩人往日的所作所為。有時金面佛
說在什麼地方殺了一個兇徒,有時胡一刀說在什麼時候救了一個苦
人,說到痛快處,一齊拍掌大笑。只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我
想胡一刀窮兇極惡,做這些事並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號中有個『
佛』字,竟然也是這般的殺人不眨眼。」

「說到後來,金面佛忽然嘆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
什麼?』金面佛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倆定然結成
生死之交。我苗人鳳一向自負得緊,這一回見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
服了。唉,天下雖大,除了胡一刀,苗人鳳再無可交之人。』胡一刀
道:『我若死在你手裡,你可和我內人時常談談。她是女中豪傑,遠
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這些傢伙那裡配得上做
我朋友?』」

「他們說來說去,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偶爾有人把話帶得近
了,另一個立即將話題岔開。這一晚兩人竟沒睡覺,累得我也在窗外
站了半夜。院子裡寒風刺骨,把我兩隻腳凍得沒了知覺。到天色大
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冷笑道:『哼,聽夠了麼?』但聽得格的
一響,胡一刀道:『苗兄,此人還好,饒了他吧!』我只覺得頭上被
什麼東西一撞,登時昏了過去。」

「待得醒轉,我已睡在自己炕上,過了老半天,這才想起,定然金面
佛發覺我在外偷聽,開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這條
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來,只覺得腦子昏昏沈沈的,拿鏡子一
照,半邊臉全成了紫色,腫起一寸來高。我嚇了一大跳,噹啷一聲,
鏡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來我一直盼望金面
佛得勝,但臉上腫起處陣陣發疼,這時卻只想胡一刀給我報仇,在苗
人鳳身上砍他媽的一兩刀。到得天黑,隔著板壁聽得金面佛說道:
『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聯床夜話,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責。明晚若
是仍舊不分勝敗,咱們再談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
『好,好。』」

「金面佛辭去後,夫人斟了一碗酒,遞給胡一刀,說道:『恭喜大
哥。』胡一刀接過碗來,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麼?』夫人
道:『明天你可打敗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數千
招,始終瞧不出半點破綻,明天怎能勝他?』夫人微笑道:『我卻看
出了一點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她最後一句話
卻是向孩子說的。」

「胡一刀忙問:『什麼毛病?怎麼我沒瞧出來?』夫人道:『他這毛
病是在背後,你跟他正面對戰,自然見不到。』胡一刀沈吟不語。夫
人道:『你跟他連戰四天,我細細瞧他的劍路,果然門戶嚴密,沒分
毫破綻。我看得又驚又怕,心想長此下去,你總有個疏神失手的時
候,而他卻始終立於不敗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
病。他的劍法之中,你說那幾招最厲害?』胡一刀道:『厲害招數很
多,好比洗劍懷中抱月、迎門腿反劈華山、提撩劍白鶴舒翅、沖天掌
蘇秦背劍……』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上
。』胡一刀道:『這一招以攻為守,剛中有柔,狠辣得緊啊。』夫人
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進步連環刀、纏身摘心刀這些招式時,
他有時會用提撩劍白鶴舒翅反擊。但他在出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
微一聳,似乎有點兒怕癢。』」

「胡一刀奇道:『當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後使了兩次,每
次背心必聳。明日比武之時,我見到他背心一聳,立即咳嗽,那時你
制敵機先,不待他這一招使出,搶先用八方藏刀式強攻,他非撤劍認
輸不可。』胡一刀大喜,連叫:『妙計!』我聽了兩人說話,本該去
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臉上疼處,心想他擊我這一拳,使
了如此重手,輸了也是活該。」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臉上的腫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邊觀戰。
這天上午夫人沒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沒使這招。中午吃飯之時,夫人
給丈夫斟酒,連使幾個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誘逼金面佛
使出此招,以便乘機取勝。胡一刀搖搖頭,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
孩子,將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來。我明白她的用意,那
是說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沒了父親,那可終身受苦了。胡一刀聽到孩
子啼哭,緩緩點了點頭。」

「午後兩人交手,拆了數十招。胡一刀猛砍幾刀,只聽得夫人咳嗽一
聲,胡一刀眉頭微皺,不進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劍白鶴舒
翅。這一招我本來不識,但昨晚胡一刀與夫人研商定計之時,曾見夫
人連使幾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厲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計
行事,此時已經勝了,但他竟臨時縮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
忍傷害金面佛,那便是覺得有人在旁相助,勝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
一刀曾囑咐夫人,將來孩子長大,要告訴他一句話,較他心腸狠些硬
些,看來胡一刀面貌雖然兇惡,心腸卻軟,事到臨頭,居然下不了
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來。刀劍叮噹相交聲中,
雜著孩子的哭聲,忽聽得嘿的一響,夫人又是一聲輕咳。胡一刀踏上
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閃閃,登時把金面佛的劍路盡數封住。」

「眼見得金面佛無法抵擋,他那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
那劍法,他右手一劍斜刺,左手上揚,就與白鶴將雙翅撲開來一般,
但胡一刀搶了先著,金面佛雙手剛要展開,被他左右連環兩刀,金面
佛這對臂膀,豈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給他砍了下來?」

「豈知金面佛的武功,當真是出神入化,就在這危急之間,他雙臂一
曲,劍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驚,祇道他比武輸了,還
劍自殺,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劍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時就已用手指拗斷了的,劍尖
本身是鈍頭,他再胸口一運氣,那劍刺在身上,竟然反彈出來。這一
招一來變化奇幻,二來胡一刀一心勸他不可自殺,絲毫沒防他竟是出
奇制勝,但見長劍一彈,劍柄蹦將出來,正好點在胡一刀胸口的『神
藏穴』上。」

「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劍尖點中,胡一刀登時軟倒。金面
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劍法,鬼神莫
測,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關心,此招何能得手
?』兩人坐在桌邊一口氣乾了三碗燒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來
往自己頸中一抹,咽喉中噴出鮮血,伏桌而死。」

「我驚得呆了,看夫人時,她臉上竟無悲痛之色,祇道:『苗大俠,
請你稍待,我再餵一次奶,讓孩子吃得飽飽的。』走進房去,過了一
頓飯時分,重又出來,在孩子臉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飽了睡著
啦。』將孩子交給金面佛,道:『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
養大,但這五天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
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說著向金面佛福
了幾福,拿過胡一刀的刀來,也是在頸上一割。夫妻倆並排坐在一條
長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軟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
不動了。我不忍再看,回過頭來,見苗大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
小臉兒上似乎還露著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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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寶樹說完這故事,大廳中靜寂無聲。群豪雖然都是心腸剛硬之人,但
聽了胡一刀夫婦煽n就死了事跡,不由得均感惻然。

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寶樹大師,怎麼我聽到的故事,卻跟你說
的有點兒不同呢?」

眾人一齊轉過頭來,見說話的是苗若蘭。大家凝神傾聽寶樹述說,都
沒留心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

寶樹道:「年代久遠,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卻不知令尊是怎
麼說?」苗若蘭道:「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起先的事,
也跟大師說的一樣,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卻與大師
所說大不相同。」

寶樹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卻不追問。田青文道:「苗姑娘,令
尊怎麼說?」

苗若蘭從身邊一隻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燃著了插入香
爐。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苗若蘭臉上神色莊嚴肅穆,說道:

「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總是顯得鬱鬱不樂,不論我怎麼逗他歡
喜,都難得引他發笑。每年快過年的時候,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裡供
兩個神位,一個寫:『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另一個寫:『義
嫂胡夫人之靈位』,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這把刀生滿了鐵鏽,
也沒甚麼特異。爹爹叫廚子做了滿桌菜,倒十幾碗酒,從十二月廿二
起,一連五天,他每晚在靈位邊喝這十幾碗酒,喝到後來,常常痛哭
一場。」

「起初我問爹爹,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爹爹總是搖頭。有一年爹
爹說我年紀大了,能懂事啦,於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
聽。比武的經過,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兩人越打是越投契,誰也不願傷了對
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一聲咳嗽,胡伯伯立
使八方藏刀式,將我爹爹制住。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使怪招,勝了胡
伯伯。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
待斃,無法還手。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說道:『苗兄,我有一事不
解。』爹爹說道:『是我輸了。你要問甚麼事?』」

「胡伯伯道:『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絕無半點破綻,為什麼在使提
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背上卻要微微一聳,以致被內人看破?』
爹爹嘆道:『先父教我劍法之時,督率極嚴。當我十一歲那年,先父
正教到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癢難當。我不敢伸手搔癢,只
好聳動背脊,想把蚤子趕開,但越聳越癢,難過之極。先父看到我的
怪樣,說我學劍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頓。這件事我深印腦海,自此
以後,每當使到這一招,我背上雖然不癢,卻也習慣成自然,總是聳
上一聳。尊夫人當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內人相助,不能
算贏了!接住了。』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

「爹爹接了單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從爹爹手裡取過長劍,說
道:『經過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瞭然於胸。這樣吧,
我使苗家劍法,你使胡家刀法,咱倆再決勝負。不論誰勝誰敗,都不
損了威名。』」

「我爹爹一聽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餘
年前祖宗積下來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從沒會過面,本身並無仇
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歸農叔叔的父親突然同時不知
所蹤,連屍骨也不得還鄉,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卻是將信將
疑,素聞胡伯伯行俠仗義,所作所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於暗算害
人,只是幾番要和他相見,始終不能如願。田叔叔、范幫主曾邀爹爹
同去遼東尋仇,我爹爹跟范幫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
田叔叔的為人。啊喲,田姐姐,對不起,您別見怪,這是我爹爹說
的,他說他寧可自行其是,不願跟田叔叔聯手。這次聽得胡伯伯來到
中原,這才受范田兩家之邀,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卻要向
胡伯伯查問真相。」

「後來一問之下,我祖父與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雖愛惜
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報。只是我爹爹實在不願讓這四家的怨仇再一
代一代的傳給子孫,極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餘年的世仇,聽胡伯伯
說要交換刀劍比武,不難瞭解其意。因為若是我爹爹勝了,那是他用
胡家刀打敗苗家劍,倘若胡伯伯得勝,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
勝負只關個人,不牽涉兩家武功的威名。」

「當下兩人換了刀劍,交起手來。這一場拼鬥,與四日來的苦戰又自
不同。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何況自己
所使的一招一式,對方無不爛熟於胸,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
武功克敵致勝,那真是談何容易?我爹爹說,這一天的激戰,是他生
平最凶險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魯,其實聰明之極,將苗家劍法施展
開來,竟似下過數年苦功一般,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
的八卦刀,就可想見其餘。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
藝件件皆通,胡家刀法雖是初見,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總算在這點
上佔了便宜,所以還可跟他打成平手。」

「鬥到午後,兩人各走沈穩凝重的路子,出手越來越慢。胡伯伯忽
道:『苗兄,你這招閉門鐵扇刀,還是使得太快了些,勁力不長。』
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經夠慢了。』兩人全神拼鬥,但對
方招數若有不到之處,卻相互開誠指點,毫不藏私。翻翻滾滾,又戰
數百回合,兩人招數見臻圓熟。」

「我爹爹見他的苗家劍法越使越精,暗暗驚心,尋思:『他學劍的本
事比我學刀的本事好,時間一長,我少年時所練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
用,須得立時變招,否則必敗無疑。』當下使一招『沙鷗掠波』,本
來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變招,先砍上手刀,再
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剛說得聲:『不對!』我爹爹叫道:『看刀!』單刀
陡然翻起,第二刀。倘使跟他對戰的是另一個高手,多半能避過這
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萬料不到我爹爹臨時變招,新創一
式,一個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鋒已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

「旁觀眾人,一齊驚呼,胡伯伯驀地飛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
在地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已被踢中了腰間的『京門穴』。」

「范幫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漢子一齊搶上。胡伯伯拋去手中長劍,雙
手忽伸忽縮,抓住眾人一一擲了出去,隨即扶起我爹爹,解開他的穴
道,笑道:『苗兄,你自創新招,果然厲害。只是我這胡家刀法,每
一招都含有後著,你連砍兩招上手刀,腰間不免露出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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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爹默然不語,腰間陣陣抽痛,話也說不出口。胡伯伯又道:
『若非你手下容情,我這條左膀已讓你卸了下來。今日咱們只算打成
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
我出刀時固然略有容讓,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
命。瞧你這般為人,決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親口說一句,到底我爹
爹是怎樣死的?』胡伯伯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說得
明明白白了麼?你不相信,定要動武。我只好捨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詫異,問道:『你跟我說了?幾時說的?』胡伯伯轉過
頭來,只著旁邊一人道:『你……你……』只說得兩個『你』字,忽
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我爹爹大驚,忙伸手扶起,只見他臉色大
變,叫道:『好、好、你……』頭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驚異萬分,心想他身子壯健,手臂上輕輕劃破一道口子,如
何能夠致命?抱著他身子,連叫:『胡兄,胡兄。』但見他臉頰漸漸
轉成紫色,竟是中了劇毒之象,忙撕開他的衣袖,但見一條手臂已腫
得粗了一倍,傷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驚又悲,拋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單刀細看。那時我爹爹
也知是刀口上餵了劇毒的藥物。胡伯母見我爹爹沈吟不語,說道:
『苗大俠,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諒
你也不知情,否則這等下流兵刃,你兩人怎能用他?這是命該如此,
怪不得誰。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天之中,
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
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說著橫刀在頸中一割,立時死去。」

「我親聽爹爹述說,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這樣。但寶樹大師說的竟是
大不相同。雖然事隔二十餘年,或有記不周全之處,但想來不該參差
太多,卻不知是什麼緣故?」

寶樹搖頭嘆息,說道:「令尊當時身在局中,全神酣鬥,只怕未及旁
觀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蘭「嗯」了一聲,低頭不語。

忽然旁邊一個嘶啞聲音道:「兩位說的經過不同,只因為有一個人是
在故意說謊。」

眾人聽得這聲音突如其來,一齊轉過頭去,見說這話的原來是那臉有
刀疤的僕人。

寶樹和苗若蘭都是外客,雖聽他說話無禮,卻也不便發作。曹雲奇最
是魯莽,搶先問道:「是誰說謊了?」那僕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
之人,如何敢說?」苗若蘭道:「若是我說得不對,你不妨明言。」
她意態閒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僕人道:「適才大師與姑娘所說之事,小人當時也曾親見,各位若
是不嫌聒噪,小人也來說說。」

寶樹喝道:「你當時也曾親見?你是誰?」那僕人道:「小人認得大
師,大師卻認不得小人。」寶樹鐵青了臉,厲聲道:「你是誰?」

那僕人不答,卻向苗若蘭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說的話,難以講得
周全。」苗若蘭道:「為什麼?」那僕人道:「只消說得一半,小人
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蘭向寶樹道:「大師,此刻在這峰上,一切
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輩,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話,無人敢
傷他性命。」

寶樹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來著?」那僕人搶著道:「小人自
己的死活,倒也沒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沒法說完。」

苗若蘭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對聯的下聯,道:「勞駕你除下來
。」那僕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將木聯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蘭
道:「你瞧清楚了,這上面寫著我爹爹的名字。你將這木聯抱在手
裡,儘管放膽而言。若是有人傷你一根毛髮,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過
不去。」眾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護符,還有誰敢傷他?

那僕人臉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這一笑牽動臉上傷疤,更是顯得詭
異,當下果真將木聯牢牢抱住。

寶樹坐回椅中,凝目瞪視,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終想不起此人是
誰。

苗若蘭道:「你坐下了好說話。」那僕人道:「小人站著說的好。請
問姑娘,胡一刀大爺遺下的那個孩子,後來怎樣了?」

苗若蘭輕輕嘆息,道:「我爹爹見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
難過,望著兩人屍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說道:『胡兄、大
嫂,你夫婦儘管放心,我必好好撫養令郎。』拜罷起身,回頭去抱孩
子,不料竟抱了個空。我爹爹大驚,急忙詢問,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
伯夫婦之死,誰也沒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趕快追尋。他忍住腰
間疼痛,親自在客店前後查問,忽聽得屋後有孩子啼哭,聲音洪亮。
我爹爹大喜,急奔過去,那知他腰間中了胡伯伯這一腿,傷勢不輕,
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來。」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趕到屋後,只見地下一灘鮮血,還有孩子的一
頂小帽,孩子卻已不知去向。」

「客店後面是一條河,水流很急。眼見血漬一直流到河邊,顯是孩子
被人一刀殺死,屍身投入河內,登時被水沖走了。我爹爹又驚又怒,
召集了一干人細細盤問,始終查不到兇手是誰。」

「這件事他無日不耿耿於懷,立誓要找到那殺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
見他磨劍,他說須得再殺一人,就是要殺那個兇手了。我對爹爹說,
或許孩子給人救去,活了下來,也未可知。我爹爹雖說但願如此,然
而心中卻絕難相信。唉,這可憐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
一次爹爹對我說:『孩兒,我愛你勝於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許我用
你去掉換胡伯伯的孩子,我寧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卻活著。』」

那僕人眼圈一紅,聲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爺、胡夫人地下
有靈,一定感激你父女高義。」

於管家本來以為他是苗若蘭帶來的男僕,但瞧他神情,聽他言語,卻
越來越覺不似,正想出言相詢,卻聽他說起故事來,見眾人靜坐傾
聽,也不便打斷他的話頭。

只聽他說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滄州那小鎮上客店中灶下燒火的
小廝。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禍。我爹爹三年前欠了當地趙財主五
兩銀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過得三年,已算成四十兩。趙財主
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書,要把我媽賣給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說什麼也不肯,當下給財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來。我
爹回得家來,跟媽商量,這四十兩銀子再過一年,就變成了八十兩,
這筆債咱們是一輩子還不起的了。我爹媽就想圖個自盡,死了算啦,
卻又捨不得我。三個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裡燒火,晚上回
家守著爹媽,心中擔驚受怕,生怕他倆尋了短見,丟下我一人孤零零
的在這世上。」

「一晚店中來了好多受傷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讓我回家。第二
日胡一刀大爺來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爺,要燒水燒湯,店主更是不許
我回家去。我牽記爹媽,毛手毛腳的撞爛了幾隻碗,又給店主打了幾
巴掌。我一個人躲在灶邊偷偷的哭。胡大爺走過廚房,聽見我哭聲,
就進來問我甚麼事。我見他生得兇惡,不敢說話。他越是問,我越是
哭得厲害。後來他和和氣氣的好言好語,我才把家裡的事跟他說了
。」

「胡大爺很生氣,說道:『這姓趙的如此橫行霸道,本該去一刀殺
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沒功夫跟他算帳。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去拿
給你爹,讓他還債,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可千萬別再借財主的債
了。』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那知他當真拿了五隻大元寶給我。我那
裡敢拿?胡大爺道:『我今日生了兒子,我甚是疼他憐他,將心比
心,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說,是我叫你回家
的,他不敢難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裡撲通撲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爺拿
了一塊包袱,把五隻大元寶包了,替我縛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輕輕
踢了一腳,笑道:『傻小子,還不給我快滾!』」

「我糊里糊塗的奔回家去,跟爹媽一說。三個人樂得瘋了,真難以相
信天下有這般好人,說是做夢罷,白花花的五隻大元寶明明放在桌
上。我媽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爺磕頭道謝。他連連搖手,
說生平最不愛別人謝他,將我們三人推了出來。」

「我和爹媽正要回去,忽聽馬蹄聲響,幾十個人趕來客店,原來是胡
大爺的仇家。我不放心,讓爹媽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我
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裡就水裡
去,火裡就火裡去,決不能皺一皺眉頭。」

「金面佛苗大俠跟胡大爺坐著對飲,胡大爺捨不得兒子這些情形,寶
樹大師說得一點不錯。只是他卻不知道,那跌打醫生在隔房聽胡大爺
夫婦說話,卻教一個灶下燒火的小廝全瞧在眼裡。」

他說到這裡,寶樹猛地站起身來,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誰?受誰
指使在這裡胡說八道?」

那僕人不動聲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識得跌打醫生閰基。
那跌打醫生閰基,自然不識得我這燒火的小廝癩痢頭阿四。」

寶樹聽到他說起「閰基」二字,臉上立時變色,依稀記得當年那小客
店之中,果似有個癩痢頭小廝,只是他的面貌神情當日就未留意,此
時更是半點也記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懷中抱著的木聯狠狠瞪了一眼,
「呸」了一聲。

平阿四道:「我半夜裡聽到胡大爺的哭聲,實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
房外,卻見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個黑影,一動不動的伏著。我走過去
到窗縫裡一張,原來是那跌打醫生閰基將耳朵湊在板壁上,在偷聽胡
大爺夫婦說話。我正想去跟胡大爺說,胡大爺卻走到閰基房裡來了,
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些話寶樹大師始終沒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
不知是什麼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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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爺的話很長,自然有些我聽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爺是派那
閰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俠解釋幾件事。這些事情牽連重大,本來
不該讓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說。只是胡夫人剛生了孩子,不能走動。
胡大爺又脾氣暴躁,倘若親自去向對頭言講,勢必跟范幫主、田相公
他們引起爭執,一個說不明白,到頭來還是動刀動槍,說與不說,都
是一般,沒奈何只得讓閰基去傳話。適才寶樹大師說道,胡大爺派他
送信去給金面佛,事成之後必有重謝,這話就不對了。想送一封信輕
而易舉,何必重謝?何必夫婦倆商量半日?寶樹大師或許忘了胡大爺
當時的說話,我卻一句也沒忘記。」

眾人聽了這番話,才知寶樹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他兩人
神情,寶樹與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關連,而他先前的話中也必有甚多
不盡不實之處。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這個疑團,但又怕他
當真說出什麼重大秘密,寶樹老羞成怒,突施毒手,這雪峰上可沒一
人是他對手,難以阻攔。縱然日後金面佛找到寶樹算帳,但平阿四一
死,這秘密只怕永遠隨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擔心,但他自己卻是神色木然,毫無懼意,竟似有恃
無恐,只聽他說道:「胡大爺跟閰基說話之時,我就站在閰基的窗
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聽胡大爺說話,只是我知道這跌打醫生一向奉
承那欺侮我爹媽的趙財主,實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爺上了他的當。
那時我年輕識淺,胡大爺的話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卻都記在心
裡,等我後來年紀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爺叫閰基去說三件事。第一件說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
結仇的緣由。第二件說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
則是關於闖王軍刀之事。」

眾人一齊轉頭,向桌上的軍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為什麼結仇,苗姑娘已經說了,只是
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秘密,卻非外人所知,連苗大俠也至今不知。這秘
密起因於李闖王大順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順治二年,當
時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不亡,須到一百年後的乙丑年,
方能洩露這個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餘年,所以
當二十七年前胡大爺跟閰基說話之時,百年期限已過,這個大秘密已
不須隱瞞了。」

「這一個秘密,果然是牽連重大。原來當日闖王兵敗九宮山,他可沒
有死!」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震,一齊站起身來,不約而同的問道:「什
麼?」只有寶樹端坐無異,顯是早已知曉,不為所動。

平阿四道:「不錯,闖王沒有死。只不過當時清兵重重圍困,實是難
以脫身。苗范田三名衛士衝下山去求救,援兵遲遲不至,敵軍卻愈破
愈近。眼見手下將士死的死,傷的傷,再也抵擋不住,闖王心灰意
懶,舉起軍刀要待橫刀自刎,卻被那號稱飛天狐狸的姓胡衛士攔住
。」

「姓胡的衛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計,從陣亡將士之中撿了一個和闖王
身材大小相仿的屍首,換上闖王的黃袍箭衣,將闖王的金印掛在屍首
頸中。他再舉刀將屍首面貌砍得稀爛,叫人難以辨認,親自馱了,到
清兵營中投降,說已將闖王殺死,特來請功領賞。這是一件何等大
功,敵將呈報上去,自會陞官封爵,莫說絲毫沒疑心是假,即令有什
麼懷疑,也要極力蒙蔽掩飾,以便領功陞官。假闖王一死,敵軍即日
解了九宮山之圍。真闖王早已易容改裝,扮成平民,輕輕易易的脫險
下山。唉,闖王是脫卻了危難,這位飛天狐狸可就大難臨頭了。」

「那飛天狐狸行這計策,用心實在是苦到了極處。江湖上英雄好漢,
為了『俠義』二字,替好朋友兩脅插刀原非難事,可是他為了相救闖
王,不但要委屈萬分的投降敵人,還得干冒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想
那飛天狐狸本來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頭,無不翹起大拇
指讚一聲:『好漢子!』現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義難
上萬倍。」

「他投降吳三桂後,在這漢奸手下做官。他智勇雙全、精明能幹,極
得吳三桂信任。他想闖王大順國的天下,硬生生斷送在吳三桂手裡,
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吳三桂,原只一舉手之勞,可是飛
天狐狸智謀深沈,豈肯如此輕易了事?數年之間,他不露痕跡的連使
巧計,安排下許多事端,一面使滿清皇帝對吳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
使吳三桂心不自安,到頭來不得不舉兵謀反。他將吳三桂在雲南招兵
買馬、跋扈自大的種種事跡,暗中稟報清廷,而清廷各種猜忌防範的
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吳三桂。」

「如此不出數年,吳三桂勢在必反。那時天下大亂,滿清大傷元氣,
自是闖王復國的良機。即令吳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闖王復國不成,
但吳三桂也非滅族不可,這比刺死他一個人自是好得多了。」

「當那姓胡、姓范、姓田三個結義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吳三桂之時,飛
天狐狸的計謀正已漸漸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來攔阻,免得
那三人壞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與三個義弟會飲滇池,正要將闖王未死、吳三桂
將反的種種事跡直說出來,那知三個義弟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與他
多談,乘他一個措手不及便將他殺死。飛天狐狸臨死之際,流淚說
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帥爺是在石
門夾……』原來闖王室在石門縣夾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
尚。闖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歲的高齡方才逝世。闖王
起事之時,稱為『奉天倡義大元帥』,他的法名實是『奉天王』,為
了隱諱,才在『王』字中加了一點,成為『玉』字。」

眾人聽苗若蘭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飛天狐狸奸惡無比,那之中間另有
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過於怪異,一時實在難以置信。

平阿四見眾人將信將疑,苗若蘭臉上也有詫異之色,接著道:「苗姑
娘,你先前說道,飛天狐狸的兒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結義叔叔家
裡,跟他們在密室中說了一陣子話,那三人就出來當眾自刎。你道在
那密室之中,四人說了些什麼話?」苗若蘭道:「莫非那兒子將飛天
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說了?」

平阿四道:「是啊,這三人若不是自恨殺錯了義兄,怎能當眾自刎?
可是那時闖王尚在人世,這機密萬萬洩露不得。只可惜這三人雖然心
存忠義,性子卻過於魯莽,殺義兄已是錯了,當眾自殺卻又快了一
步,事先又沒囑咐眾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兒子報仇,當時定是悲痛悔
恨已極,再也想不到其餘,以致一錯再錯。胡苗范田四家,從此世世
代代,結下深愁大怨。」

「那兒子與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這秘密必須等到一百年之後的乙
丑年方能公之於世。那時闖王壽命再長,也必已經逝世。若是洩露早
了,清廷定然大舉搜捕,自會危及闖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道這秘密,
苗范田三家卻不知曉。待傳到胡一刀大爺手裡,百年之期已過,於是
他命那跌打醫生閰基去對金面佛說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說的是金面佛之父與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
拼鬥的十餘年前,這姓苗姓田的兩位上輩同赴關外,從此影蹤全無
。」

「這兩人武藝高強,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們的定
是大有來頭之人。胡大爺向在關外,胡家與苗田兩家又是世仇,任誰
想來,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與田相公分別查訪了十餘年,查不
出半點端倪,連胡大爺也始終見不到一面。金面佛無法可施,這才大
肆宣揚他『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七字外號,好激胡大爺進關。胡大爺
知道他的用意,卻不理會,一面也在到處尋訪苗田兩位前輩,心想只
有訪到這兩人的下落,方能與金面佛相見,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訪查數年,終於得知二人確息。胡夫人這時已
懷了孕,她是江南人,臨到生育之時,忽然思鄉之情很切。胡大爺體
貼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與范田二人動上了手,後
來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爺命閰基去跟他說,待胡大爺送夫人回歸故鄉
之後,可親自帶他去迎回父親屍首,他父親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
是苗田這兩位上輩死得太也不夠體面,胡大爺不便當面述說,只好領
他們親自去看。」

「第三件事,則是關涉到闖王的那柄軍刀了。這柄軍刀之中藏著一個
極大的寶藏,黃金白銀不必說,奇珍異寶也就不計其數。」

眾人大奇,心想這柄軍刀之中連一隻小元寶也藏不下,說什麼奇珍異
寶不計其數?

只聽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爺跟閰基說了這回事的緣由。眾位
一聽,那就毫不奇怪。」

「闖王破了北京之後,明朝的皇親國戚、大臣大將盡數投降。這些人
無不家資豪富,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數日之
間,財寶山積,那裡數得清了。後來闖王退出北京,派了親信將領,
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極穩妥的所在,以便將來捲土重來之時作為軍
餉。他將藏寶的所在繪成一圖,而看圖尋寶的關鍵,卻置在軍刀之
中。九宮山兵敗逃亡,闖王將寶藏之圖與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後
來飛天狐狸被殺,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飛天狐狸
的兒子奪去。」

「百年來輾轉爭奪,終於軍刀由天龍門田氏掌管,藏寶之圖卻由苗家
家傳。只是苗田兩家不知其中有這樣一個大秘密,是以沒去發掘寶
藏。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傳,可是姓胡的沒軍刀地圖,自也無法找到
寶藏。」

「胡大爺將這事告知金面佛,請他去掘出寶藏,救濟天下窮人,甚而
用這筆大財寶來大舉起事,驅逐滿人出關,還我漢家河山。」

「胡大爺所說這三件事,沒一件不是關係極大。金面佛得知之後,何
以仍來找他比武,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爺直到臨死,仍是不
解。只怕金面佛枉稱大俠,是非曲直,卻也辨不明白;又或因這三件
事說來都是聳人聽聞,太過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
知。」說到這裡,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

陶百歲一直在旁傾聽,默不作聲,此時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
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卻明白。此事暫且不說。我問你,你到
這山峰上來幹什麼?」這正是眾人心中欲問之事。

只聽平阿四凜然道:「我是為胡大爺報仇來的。」陶百歲道:「報
仇?找誰報仇?」平阿四冷笑一聲,道:「找害死胡大爺的人。」

苗若蘭臉色蒼白,低聲道:「你要找我爹爹嗎?」平阿四道:「害死
胡大爺的不是金面佛,是從前叫做跌打醫生閰基、現下出了家做和尚
、叫做寶樹的那人。」眾人大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會是寶樹害
死的?」

寶樹長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來殺我。快動手
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動了手,從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過七日
七夜。」

眾人一驚,均想不知他怎樣暗中下了毒手?寶樹不禁暗暗心驚,嘴上
卻硬,罵道:「憑你這點臭本事,也能算計於我?」平阿四厲聲道:
「不但是你,這山峰上男女老幼,個個活不過七日七晚!」

眾人都是一驚,或愕然離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後,一直
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雖似荒誕不經,但此時聽來,無不為之聳然動
容。

寶樹厲聲道:「你在茶水點心中下了毒藥麼?」平阿四冷然道:「若
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豈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餓死。」曹雲
奇、陶百歲、鄭三娘等一齊叫道:「餓死?」

平阿四不動聲色,道:「不錯!這峰上本有十日之糧,現下卻一日也
沒有了,都給我倒下山峰去了。」

眾人驚叫聲中,寶樹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斷,毫
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雲奇與周雲陽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
只要他微有動武之意,立即發拳毆擊。

於管家急奔入內,過了片刻,回到大廳,臉色蒼白,顫聲道:「莊子
裡的糧食、牛肉羊肉、雞鴨、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腦兒,都
……都給這廝倒下了山峰。」

只聽砰的一響,曹雲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這一拳勁力好大,平
阿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但臉上仍是微微冷笑,竟無半點懼
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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