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武俠仙俠] [金庸] 雪山飛孤~(全書完)

[金庸] 雪山飛孤~(全書完)

人物介紹

胡斐               :   「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子,江湖人稱「雪山飛狐」。
胡一刀            :    遼東大俠,闖王四大護衛胡姓護衛飛天狐貍後裔。
胡一刀夫人       :    胡斐之母。
苗人鳳            :    外號「打遍天下無敵手」,人稱金面佛,闖王四大護衛苗姓護衛後裔。
苗若蘭            :    苗人鳳之女。
田歸農            :    天龍門(北宗)掌門,闖王四大護衛田姓護衛後裔,奪闖王寶藏未果而死。
范幫主            :    興漢丐幫幫主,闖王四大護衛范姓護衛後裔。
寶樹和尚(閻基)  :   在胡一刀苗人鳳決鬥中下毒,導致胡一刀中毒而死。
1

評分人數

第一回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後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
穿入一頭飛雁頸中。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觔斗,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馳正急。馬上乘客聽得箭
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
立時止步。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
胯下,相得益彰。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
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
自走了。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
奔向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去。轉過山邊,只見前面里許外五騎馬奔
馳正急,鐵騎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趕不上。那老者一擺手,說
道:

「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鬚,身披貂皮外
套,氣派是個富商模樣,聽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
大雁之旁,馬鞭揮出,拍的一聲,抽向雪地,待得馬鞭提起,鞭梢已
將大雁捲了上來。他左手拿著箭桿一看,失聲叫道:「啊!」

三人聽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
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過來,一
看羽箭,大叫:「在這裡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並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其餘二
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
武;另一個中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四人齊聲呼
哨,四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趕去。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
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氣象。東方紅日
甫從山後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但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他身穿青綢面皮袍,腰
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價的催馬
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接任的掌門人「騰龍劍」曹雲奇。天龍門掌
劍雙絕,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白臉漢子是他師弟「迴龍劍」周雲陽
。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北宗算得是第一高
手。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
此次之事與天龍門南北兩宗俱有重大干係,是以他千里迢迢,遠來關
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極快,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後,前面
五乘馬已相距不遠。曹雲奇高聲叫道:

「喂,相好的,停步!」

那五人全不理會,反而縱馬奔得更快。曹雲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
,莫怪我們無禮了!」

只聽得前面一人舌頭打滾,都的一聲,勒馬轉身,其餘四人卻仍是繼
續奔馳。曹雲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雲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

「喂,是陶世兄麼?」

那人面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聽得曹
雲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

「看箭!」

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雲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驚,馬鞭急甩出去,
打掉了上路與中路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韁,那馬向上一躍,第三
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只是數寸。那青年哈哈一笑
,撥轉馬頭,向前便跑。

曹雲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趕。阮士中叫道:「雲奇,沉住了氣,不怕
他飛上天去。」

縱身下馬,拾起雪地裡的三枝羽箭,果然與適才射雁的一般無異。殷
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

曹雲奇道:

「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什麼話說?」

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聽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曹雲奇焦躁起來,
道:

「我瞧瞧去!」

拍馬趕回。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說道:

「也真難怪得他。」殷吉道:

「阮師兄,你說什麼?」

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雲奇奔出數里,只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裡,一個白衣女郎一足
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尋找什麼。曹雲奇叫道:

「師妹,什麼事?」

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閃
閃發光。曹雲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
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甚是精緻,筆桿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
字。這枝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
道:

「哪裡來的?」那女郎道:「你們走後,我隨後跟來,奔到這裡,忽
然有一乘馬從後趕來,那馬好快,只一會兒就從我身旁掠過。馬上乘
客手一揚,拋來了這枝小筆,將我……將我……」

說到這裡,忽然臉上暈紅,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雲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
,雙睫微垂,一股女兒羞態,嬌豔無倫,不由得胸中一蕩,隨即疑雲
大起,問道:

「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

那女郎道:

「誰啊?」曹雲奇冷冷的道:

「哼,你當真不知?」

那女郎抬起頭來,道:

「我怎會知道?」

曹雲奇道:

「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衝口而道:

「陶子安?」

這話一出口,登時滿臉紅暈。曹雲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雲,叫道


「我一說是你的心上人,妳就接口說陶子安!」

那女郎聽他這麼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
滾去,頓足叫道:

「他…他……」

曹雲奇道:

「他……他怎麼?」

那女郎道:

「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

曹雲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

「你有種就將我殺了。」

曹雲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

「罷啦,罷啦!」回手一劍,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劍,回臂疾格,噹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
了數星火花。曹雲奇恨恨的道:

「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

那女郎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

「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麼?」

曹雲奇雙眉一揚,說道:

「我願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廝守,你怎又不肯?」

那女郎嘆了一口氣道:

「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癡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
處。可是你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若是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聲名掃
地,在江湖上顏面何存?」

曹雲奇大聲叫道:

「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願。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麼掌
門不掌門。」

那女郎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

「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切的脾氣呢。」

曹雲奇給她這麼一說,再也發作不得,嘆了一口氣,說道:

「你怎麼又把他給的玩意兒當作寶貝似的?」

「誰說是他給的?我幾時見過他來?」

曹雲奇道:

「哼,這樣值錢的玩意兒,還有人真的當作暗器打麼?這筆上不明明
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你的?」

那女郎嗔道:

「你既愛這麼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鞍
,韁繩一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雲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一
探,右手拉住了灰馬的轡頭,叫道:

「師妹,你聽我說。」

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

「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什麼樣子?」

曹雲奇卻不放手,拍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

「你何苦又來惹我?」

曹雲奇道:

「是我不好,你再打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

「我手酸,打不動啦。」

曹雲奇笑道:

「我跟你搥搥。」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頭一鞭,曹雲奇頭一
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

「你手怎麼又不酸啦?」

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

「我叫你別碰我。」

曹雲奇陪笑道:

「好,那麼你說這金筆到底那裡來的。」

那女郎笑道:

「是我心上人給的。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你給我的?」

曹雲奇心頭一酸,熱血上湧,又要發作,但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
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氣登時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

「師哥,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我又不是
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
你一向關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
的重大關頭,你怎麼反而不肯體諒我了?」

曹雲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說道:

「你總是對的,我總是錯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

「且慢!」摸出一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道:

「大雪地裡,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

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氣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
女郎的灰馬臀上輕輕一鞭。二人雙騎,並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因她容
貌美麗,性又機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
美貌了。她父親田歸農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縞素,帶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雲陽三人。阮士中向曹雲奇
橫了一眼,說道:

「去了這麼久,見到甚麼了?」

曹雲奇臉一紅,道:

「沒見甚麼。」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里,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
,鬆馬韁緩行。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忽聽左首一聲馬嘶,
曹雲奇右足在馬蹬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先藏身
形,再縱目向前望去。只見山坡邊幾株樹上繫著五匹馬,雪地裡一行
足印,筆直上山。曹雲奇叫道:

「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向來謹慎,說道:

「對方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

曹雲奇道:

「就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一闖!」

殷吉聽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向阮士中道:

「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

「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

「瞧他們神情,走得極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這樣吧,」手指右
首,說道:

「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曹雲奇叫道


「好,此計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繫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襟縛在腰裡,展
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
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五人初時魚貫而行
,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與阮士中並
肩在前,曹雲奇墮後丈餘,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曹雲奇心想
:「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
到底誰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一提氣,足下加勁,倏忽搶在
殷阮二人前頭。

TOP

只聽殷吉讚道:

「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曹雲奇怕他追上,
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口中這麼說,腳下絲毫不
停,奔了一陣,似乎聽得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跳,原來
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不遠,忙加快腳步,急衝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
走自是費力。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雲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後腦微
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氣,正要回頭,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聽得殷吉
笑道:

「小夥子,加把勁兒!」曹雲奇一驚,提氣向前猛衝。這一衝雖把殷
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氣粗,頭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額上
汗水,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裡間不由得露出微笑,
但聽得背後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趕了上來。

殷吉見曹雲奇這麼一衝一慢,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只是七星
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並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
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尚是遊刃有餘,未盡全力,心道:「你們
師叔姪倆今兒考較老兒來著。」當下猛吸一口氣,施展數十年勤修苦
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滑了上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個大弟子不和
,待掌門人一死,便分為南北兩宗。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注
重沈穩狠辣。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異處。
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一施展本門心法,竟然
矯捷勝於猿猴,片刻之間,已趕出曹雲奇一里有餘。阮士中卻仍是不
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
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的追將上來。

眼見離峰頂只兩三里路程,殷吉笑道:

「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阮士中道:

「我哪裡趕得上殷師兄?」殷吉道:

「別客氣啦!」話一出口,如箭離弦般急衝而上,不到片刻,離峰頂
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丈許,一提氣,正要衝上,
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

「那邊有人!」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指。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輕
功,果然在我之上。」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當下跟隨
在後。

兩人走到樹後,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後,探頭向前望去,只見下面
谷中刀劍閃光,有五個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
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在一株大樹下
用力挖掘。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後,時機迫促,是以四隻手臂一
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常。

殷吉低聲道:

「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

「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

「正合適,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雲奇三人自然不怕,雲陽和青文卻弱
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殷吉皺眉道:

「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
笑?」

阮士中冷冷的道:

「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
道。」殷吉道:

「陶氏父子當真這麼難對付嗎?」

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

「平手相鬥,小弟沒必勝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後,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聽
說田歸農在日,也自忌憚他三分,適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
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於是點了點頭
道:

「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

「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當下不再說話。這時曹雲奇
已經趕到,再過一會,周雲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後來了。阮士中低聲
道:

「殷師兄、雲奇和我各發毒錐,幹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
雲陽與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後,再行上前。」四人聽了,當即放輕腳
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

「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

「怎麼?」田青文道:

「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沈著嗓
子道:

「你還要迴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

「我總覺得不是他。」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
了出來,遞在她手裡,道:

「你自己比一比去!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曹雲奇在她身旁,
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
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
他脾氣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著
東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
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那毒錐是天龍門世
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準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
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雲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
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若是待會將他活捉,
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麼古怪來。」算計已定,越走越近,
眼見離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
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阮士中高舉左手
,正要下落,猛聽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裡忽然射出七八件暗
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
,古怪之極。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
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打落。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
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倖逃得性命。其餘兩
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裡再
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
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

「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只見
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
,旁人哪裡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
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那滾在山溝裡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
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鍊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
總鏢頭熊元獻,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
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樑子。另一
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她丈夫
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此外是一個
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想
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裡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也
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聽了,不禁臉
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
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

「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這位
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你們多親近親近
。」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與他相反,一個陽剛,一
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了的對頭。

陶百歲罵道:

「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鋼邊在空中虛擊一
鞭,呼呼風響,足見臂力驚人。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

「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物。」陶百歲
怒道:

「甚麼?」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

「就是這裡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鬍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獻閃身避
過,叫道:

「且慢動手。」陶百歲喝道:

「又有甚麼話說?」熊元獻道:

「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若不是瞧尊駕父子
金面,此物早就取了。這裡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
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亦無不該。」陶子安道:

「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
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

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

「多說甚麼?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
去。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
急,直取胸口,當下雙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
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撲面打出。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
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撲進懷。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
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
一個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裡性命相
撲。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


「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那和尚兀自戀戰。劉元鶴跨上一
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
刃劈風,一刀向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
一刀。靜智嚇出一身冷汗,驚怒之下,挺刀與熊元獻雙鬥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
立,鐵鞭碰鐵拐,噹的一聲大響。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
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陶百歲與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
遇到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鬥雙拐,猛砸狠打。

時候一長,劉元鶴漸佔上風,陶百歲已是招架多,還手少。陶子安以
一敵二,更是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
鄭三娘,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機殺了和尚。但鄭三娘也已瞧明
白戰局大勢,只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不免先後送命,當下只守
不攻,雙刀守得嚴密異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
始終傷她不得。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是力氣不加,
不住向後退避。馬寨主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
大一個空門,不禁大喜,搶上一步,揮錘擊下,驀地裡右足足底突然
一虛,竟已踏在熊元獻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
沒,激鬥之際,未加留神,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他這一足踏空,身
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一刀急砍,登時將他左肩
卸落。

TOP

馬寨主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將他砍死在坑
中。陶子安聽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獻與靜智兩人纏住
了,自顧尚且不暇,那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幾口氣,理一理鬢
髮,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夾擊陶百歲。

那陶百歲若是年輕上二十歲,劉元鶴原不是他的敵手。他向以力大招
猛見長,現下年紀一老,精力究已衰退,與劉元鶴單打獨鬥已相形見
絀,再加上一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擾,更是險象環生。

鬥到酣處,劉元鶴叫一聲:「著!」一招「龍翔鳳舞」,雙拐齊至。
陶百歲揮鞭擋住,卻見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樣兵刃同時攻到。陶
百歲一條鞭架不開四般兵刃,大喝一聲,飛左腳將鄭三娘踢了個觔
鬥,但左脅上終於被她刀鋒劃了一個大口子。片刻之間,傷口流出的
鮮血將雪地染得殷紅一片。但這老兒勇悍異常,舞鞭酣戰,毫不示
怯。

陶子安眼見情勢險惡,心知今日有敗無勝,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
開兩步,隨即向後一躍,叫道:

「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你們要寶還是要命?」

鄭三娘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叫道:

「寶也要,命也要。」熊元獻心裡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
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與其殺他父子,不如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
命,於是叫道:

「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向聽總標頭的吩咐,聽他如此說,各自向
旁躍開。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鬥得興發,哪裡還肯罷手,一柄戒刀
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將過去。

熊元獻連叫:

「靜智大師,靜智大師。」靜智宛如未聞。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
往地下一拋,挺胸道:

「你敢殺我?」

靜智舉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舉在
半空,卻不落下。陶子安罵道:

「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樑。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跤坐
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
吼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撲過去。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
慢!」
只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幾下,隨即拋開鋤頭,捧著一隻
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劉元鶴等面上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
近幾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你與雲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
殷吉低聲道:「傷那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捲屈,伸出拇
指與小指,做個「六」字的手勢。意思說六個人全傷。殷吉心道:
「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雲奇時,只見他
雙眼盯著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離開過此
人。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

「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麼,嘿嘿,自當雙手奉上。只是
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熊元獻瞇著一雙小眼,道:「少寨主
有何吩咐?」

陶子安道:

「你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處?又怎知我們這幾日要來挖取?」熊元獻
道:

「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說了,也是不妨。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
日,大宴賓朋。少寨主是田門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陶子安點了
點頭。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

「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師兄
放在眼裡。」

陶子安冷笑道:

「哈哈,我岳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並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氣的道:

「言重了。劉師兄久仰尊駕英明,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幾眼,那也是
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舉一動,沒曾離了劉師兄的眼
睛。」陶子安道:

「妙極,妙極!這盒兒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雙手前伸,將鐵盒遞
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颼
颼颼三聲,三枝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射去。兩人相
距不到三尺,急切間那能閃避?

好個劉元鶴,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智在身前一擋。只聽
一聲慘呼,兩枝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氣絕。第三枝箭偏
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適才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
的一聲叫了出來。劉元鶴一聽背後有人,顧不得與陶氏父子動手,躍
向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撲了下去。曹雲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
準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
左肩撞去。曹雲奇身子一側,怒喝:「幹甚麼?」三錐準頭全偏,都
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只是田青文一出聲,被他立時知覺,此
人應變極快,竟然無機可乘。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左手五指
如鉤,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
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服。

周雲陽挺劍奔向熊元獻。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曹雲
奇長劍閃動,不去鬥閒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
「白虹貫日」,身隨劍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兇狠異常。

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鬆開鐵盒,後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
身來奪。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沈著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
死岳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的至寶。」陶子安叫道:

「誰說我害了岳父?」揮刀猛攻,急著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雲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
憑阮士中一雙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陶百歲叫道:

「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與我兒,你是不服,還是怎地?」
大聲叫嚷,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阮士中一躍丈餘,縱到田青文的
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一揚。鄭三娘適才見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
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那知阮士中只是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
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

「護住盒兒,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來鬥陶百歲。這天龍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
得,陶百歲雖然鞭沉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退。熊元獻肩
頭中箭,被周雲陽一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
在肉裡,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只有劉元鶴卻與殷吉鬥了個旗鼓
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舉刀向曹雲奇
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雲奇大怒,隨後急趕,只追出數步,斜刺裡雙刀砍到,原來是鄭三
娘從旁截住。曹雲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那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
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禦的刀法,只要這套「鐵門閂」刀法使開
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勝。曹雲奇連變
三路劍法,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TOP

田青文奔出里許,見陶子安隨後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
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幹麼?」陶子安道:「妹子,咱們
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量。」田青文道:「誰是你
的妹子?你幹麼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裡雙膝跪倒,指天立
誓,大聲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叫我
日後萬箭攢身,亂刀分屍!」

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
手,說道:「妹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
後來了人,急忙轉身,只聽一人喝道:「你們兩個,在這裡鬼鬼祟祟
的幹甚麼?」田青文怒道:「甚麼鬼鬼祟祟?你給我口裡放乾淨些
。」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雲奇趕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曹
雲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你媽個屁!」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只
得舉刀招架。

兩人鬥了數合,雪地裡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曹雲奇罵道:
「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反手就是一劍。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
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們併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
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樑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裡向曹雲奇反
劈過去。曹雲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
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陶子安讚道:「好劍法!」身形一矮,
一招「上步撩陰」向他跨下揮去。鄭三娘心想他定然豎劍相架,上盤
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雲奇肩頭砍落。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
,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上,喝
道:「躺下。」

這一招毒辣異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
何閃避得了?她腿上劇痛,向後便跌。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
中砍下。呼的一聲,曹雲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
不要臉?」陶子安笑道:「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

曹雲奇正要喝罵,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原
來他們都掛念著鐵盒,眼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不願無謂戀戰,一
待敵人攻勢略緩,都抽空追來。陶子安叫道:

「爹,天龍門是好朋友。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雲奇高聲叫道:

「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劍。陶子
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向左急閃,劍刃在右頰邊貼
面而過,只要差得兩寸,那便是穿頭破腦之禍。他嚇得臉無血色,忽
聽田青文叫聲:「小心!」一枚暗器從身旁飛了過去,緊接著風聲微
響,後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後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
仇,這小賊又是素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
陶子安避劍後退,正是偷襲良機,當即奮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
去。田青文眼明手快,忽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右肩。幸得這一錐,
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後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後跌。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
準她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
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
刀上,噹的一聲,單刀盪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聽這
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異,都是一驚,但見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
準,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在一旁。各人一驚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
去,只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
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適才所發暗
器只是一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
來,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實是非同小
可。眾人驚愕之下,都眼睜睜的望著他。

但見他一對三角眼,塌鼻歪嘴,一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極是詭異,
雙眼佈滿紅絲,單看相貌,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
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的毒錐,只見傷口中噴出黑血,
鄭三娘大聲呻吟。那僧人從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裡,
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說道:「這藥丸只可暫時止痛。毒龍錐是
天龍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
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悲則個
。」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
允拿出解藥,今日決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歷江湖之人,當硬則硬,
當軟則軟,眼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禮,道:「大師吩咐,自當
遵命。」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裡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
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田青文接過
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
鬥,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樑子,和尚老了臉皮,倒想作個
調人,嘿嘿。」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曹雲奇指著陶子
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大師,你
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作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一位?」曹雲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
門,姓田。」那老僧「啊喲」一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
啊可惜。」語氣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
尊長。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聽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
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仇,找到真兇。」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雲奇已叫了起來:「甚麼真兇假兇?這裡有贓有
證,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兇?」陶子安只是冷笑,並不答話。陶百歲
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我們
怎能害他?」

曹雲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雲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
鋼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虎口劇痛,竟然拿捏不
住,急忙撒手向旁躍開,拍的一聲,鋼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向後躍開,登時在
那僧人身旁流出好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著這和尚,都是好生
詫異,暗想:「鎮關東素以臂力剛猛稱雄武林,怎麼給他這般輕描淡
寫的一勾一帶,竟然連兵刃也撤手了?」

陶百歲滿臉通紅,叫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氣。不錯,和尚
確是受人之邀,才到長白山來。不過邀請和尚的,倒不是天龍門。」
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他
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阮士中退後一步。殷
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寒氣好生難
熬。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
腳。那主人見到大群英雄好漢降臨,一定開心,他媽的,大家同去擾
他一頓!」說罷呵呵而笑,對眾人適才的浴血惡鬥,似乎全不放在心
上。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醜陋,說話倒是和氣,出家人口出「他媽的」三
字,未免有些突兀,但這些豪客聽在耳裡,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
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
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和尚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那一位
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說道:「大師
莫怪,下官失陪了。」說罷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
之中,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好福氣啊,他媽的好福氣。」他待
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幾句話,陡然間身形幌動,隨後追去。
只見他在雪地裡縱跳疾奔,身法極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
笑。

但儘管他身形又似肥鴨,又似蛤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
前,笑道:「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
個圈子,忽然翻了過來,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糊里糊塗的已被他扣住脈門,情急之
下,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見
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鉤
出,搭上了他左腕。這一來,他一隻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
提著念珠,一竄一跳的回來。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
回,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並
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
「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趕再出言相拒,自討
沒趣。只見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
身道:「甚麼聲音?」眾人停步側耳一聽,但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
陣氣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奮力搏擊。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
「雲奇,快去相助雲陽。」曹雲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挺劍
向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一齊趕去,只趕出十餘丈,劉元鶴足
下功夫已相形見絀。他雖提氣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
被握,縱然用力掙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未放鬆半點。再
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向前仰
跌下去,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裡拖曳而行。他又
氣又急,欲待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
不能,那裡說得上發足踢敵?

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雲陽與熊元獻摟抱著在雪地裡滾
來滾去。而其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
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堪,那裡像甚麼武林中的好手相鬥,直如
市井潑婦當街廝打一般。曹雲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
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幾步,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了起來。周熊兩人手腳都
相互勾纏,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
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
一麻,砰的一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將周雲陽放在地
下,這才鬆了劉元鶴的手腕。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
難以彎曲,仍是高舉過頭,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只見雙腕上指印深
入肉裡,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夥兒快走,還來得及去擾主人一頓早飯
。」眾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後。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
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揹在背上。陶氏父子、周雲陽等均各負傷。
但見雪地裡一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里,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
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紮。曹雲奇
哼了一聲,待要發話。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雲奇雖不明她意思,
終明忍住了口邊言語。

又行里許,轉過一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
難,眾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
之家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
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

TOP

第二回

眾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雖非奇
高,但宛如一根筆管般豎立在群山之中,陡削異常,莫說是人,即令
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將信將疑:「本領高強之人就算能爬得上
去,可是在這陡峰的絕頂之上,難道還會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轉過兩個山坡,進了一座大松林。林
中松樹都是數百年的老樹,枝柯交橫,樹頂上壓了數尺厚的白雪,是
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這座松林好長,走了半個時辰方始過完,一
出松林,即到山峰腳下。

眾人仰望山峰,此時近觀,更覺驚心動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難爬上
,眼前滿峰是雪,若是冒險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個粉身碎骨。

只聽一陣山風過去,吹得松樹枝葉相撞,有似秋潮夜至。眾人浪跡江
湖,都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此刻立在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
膽怯。那老僧從懷中取出一個花筒火箭,幌火摺點著了。嗤的一聲輕
響,火箭衝天而起,放出一道藍煙,久久不散。眾人知道這是江湖上
通消息的訊號,只是這火箭飛得如此之高,藍煙在空中又停留這麼久
,卻是極為罕見。眾人仰望峰頂,察看有何動靜。

過了片刻,只見峰頂出現一個黑點,迅速異常的滑了下來,越近越大
,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隻極大的竹籃。籃上繫著竹索,原來
是山峰上放下來接客之用。

竹籃落在眾人面前,停住不動。那老僧道:「這籃子坐得三人,讓兩
位女客先上去,還可再坐一位男客。那一個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
油,我是不坐的,哈哈。」眾人均想:「這和尚武功極高,說話卻恁
地粗魯無聊。」

田青文扶著鄭三娘坐入籃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師哥定要乘
機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師叔面前須不好看。」於是向曹雲
奇招手道:「師哥,你跟我一起上。」曹雲奇受寵若驚,向陶子安望
了一眼,得意之情,見於顏色,當下跨進籃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
拉著竹索,用力搖了幾下。

只覺籃子幌動,登時向峰頂升了上去。曹田鄭三人就如憑虛御風、騰
雲駕霧一般,心中空蕩蕩的甚不好受。籃到峰頂,田青文向下一望,
只見山下眾人已縮成了小點,原來這山峰遠望似不甚高,其實壁立千
仞,卻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頭暈目眩,當即閉眼,不敢再看。

約莫一盞茶時分,籃子升到了峰頂。曹雲奇跨出竹籃,扶田鄭二人出
來。只見山峰旁好大三個絞盤,互以竹索牽連,三盤互絞,升降竹
籃,十餘名壯漢扳動三個絞盤,又將籃子放了下去。籃子上下數次,
那老僧與群豪都上了峰頂。絞盤旁站著兩名灰衣漢子,先見曹雲奇等
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來,這才趨前躬身行禮。

那老僧笑道:「和尚沒通知主人,就帶了幾個朋友來吃白食了。哈
哈!」一個長頸闊額的中年漢子躬身道:「既是寶樹大師的朋友,敝
上自是十分歡迎。」眾人心道:「原來這老僧叫做寶樹。」

但見那漢子團團向眾人做了個四方揖,說道:「敝上因事出門,沒能
恭迎嘉賓,請各位英雄恕罪。」眾人急忙還禮,心中各自納罕:「這
人身居雪峰絕頂,衣衫單薄,卻沒絲毫怕冷的模樣,自然是內功不
弱。可是聽他語氣,卻是為人傭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
物?」

只見寶樹臉上微有訝色,問道:「你主人不在家麼?怎麼在這當口還
出門?」那漢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門,到寧古塔去了。」寶樹道:
「寧古塔?去幹甚麼?」那漢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
告。寶樹道:「但說無妨。」那漢子道:「主人說對頭厲害,只怕到
時敵他不住,所以趕赴寧古塔,去請金面佛上山助拳。」

眾人一聽「金面佛」三字,都嚇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輩,二十年來
江湖上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為了這七個字外號,不知給他招來
多少強仇,樹上多少勁敵,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論是那一門那一派
的好手,無不一一輸在他的手裡。近十年他銷聲匿跡,武林中不再聽
到訊息,有人傳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無人親見,也只是將信將疑。
這時忽聽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間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時
都感不安。

原來這金面佛武功既高,為人又是嫉惡如仇,若是有誰幹了不端行
徑,他不知道便罷,只要給他聽到了,定要找上門來理會,作惡之
人,輕則損折一手一足,重則殞命,決然逃遁不了。上山這夥人個個
做過或大或小的虧心事,猛然間聽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驚肉
跳?

寶樹微微一笑,說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諒那雪山飛狐有多大
本領,用得著這等費事?」那漢子道:「有大師遠來助拳,咱們原已
穩操勝券。但聽說那飛狐確是兇狡無比。敝上說有備無患,多幾個幫
手,也免得讓那飛狐走了。」眾人又各尋思:「雪山飛狐又是甚麼厲
害角色?」

寶樹和那漢子說著話,當先而行,轉過了幾株雪松。只見前面一座五
開間極大的石屋,屋前屋後都是白雪。

眾人進了大門,走過一道長廊,來到前廳。那廳極大,四角各生著一
盆大炭火。廳上居中掛著一副木板對聯,寫著廿二個大字:

不來遼東大言天下無敵手邂逅冀北方信世間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鳳深慚昔年狂言醉後塗r
鴉」。

眾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對聯上的字是甚麼意思,似乎這苗人鳳
對自己的外號感到慚愧。每個字都深入木裡,當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寶樹臉色微變,說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長
頸漢子道:「是!我們莊主跟苗大俠已相交數十年。」寶樹「哦」了
一聲。

劉元鶴一顆心更是怦怦跳動,暗道:「來到苗人鳳朋友的家裡啦。我
這條老命看來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間,兩隻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別坐下,那名漢子命人獻上茶來,站在下首相陪。

寶樹說道:「這金面佛當年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原也太過狂
妄。瞧這副對聯,他自己也知錯了。」那長頸漢子道:「不,我家主
人言道,這是苗大俠自謙。其實若不是太累贅了些,苗大俠這外號之
上,只怕還得加上『古往今來』四字。」寶樹哼了一聲,冷笑道:

「嘿!佛經上說,當年佛祖釋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稱『天上天
下,唯我一人稱獨尊』,這句話跟『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
倒配得上對兒。」

曹雲奇聽他言中有譏刺之意,放聲大笑。那長頸漢子怒目相視,說
道:「貴客放尊重些。」曹雲奇愕然道:「怎麼?」那漢子道:「若
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貴客須不方便。」

曹雲奇道:「武學之道無窮,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
之軀,就算本領再高,怎稱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那漢子
道:「小人見識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說稱得,想來必定稱得
。」曹雲奇聽他言語謙下,神色卻極是不恭,心中怒氣上衝,心想:
「我是一派掌門,焉能受你這低三下四的傭僕之氣?」當即冷笑道:
「天下除了金面佛,想來貴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漢子
道:「這個豈敢!」伸手在曹雲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一拍。曹雲奇只
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彈。他手中正拿著茶碗,這一下出其不意,
茶碗脫手掉落,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漢子俯身一抄,已將茶碗
接住,道:「貴客小心了。」曹雲奇滿臉通紅,轉過頭不理。那漢子
自行將茶碗放在几上。

寶樹對這事視若不見,向那長頸漢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
你主人還約了誰來助拳?」那漢子道:「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說青
藏派玄冥子道長、崑崙山靈清居士、河南太極門蔣老拳師這幾位,日
內都要上山,囑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師第一位到,足見盛情,敝上知
道了,必定感激得緊。」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
迎刃而解,豈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這些人
自己雖大都未見過面,卻都素來聞名,無一不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
手,早知主人邀了這許多人,倒不如不來了,那金面佛苗人鳳更是遠
而避之的為妙;兼之自己遠來相助,主人卻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
敬,心下不快,說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還有辦不
了的事嗎?何必再另約旁人?」那漢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機會,
和眾家英雄聚聚。興漢丐幫的范幫主也要來。」寶樹一凜,道:「范
幫主也來?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那漢子道:「聽說他不約幫
手,就只孤身一人。」

TOP

阮士中、殷吉、陶百歲等均是久歷江湖之人,一聽雪山飛狐孤身來
犯,而這裡主人佈置了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
幫范幫主來助拳,都想這雪山飛狐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用著對他如
此大動干戈。眼見這寶樹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單是他一人,多半也足
以應付,何況我們上得山來,到時也不會袖手旁觀,只不過當時主人
料不到會有這許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劉元鶴心中,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來丐幫素來與
朝廷作對,在幫名一不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這許
多人,倒不如不來了,那金面佛苗人鳳更是遠而避之的為妙;兼之自
己遠來相助,主人卻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說道:
「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還有辦不了的事嗎?何必再另約
旁人?」那漢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機會,和眾家英雄聚聚。興漢
丐幫的范幫主也要來。」寶樹一凜,道:「范幫主也來?那飛狐到底
約了多少幫手?」那漢子道:「聽說他不約幫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歲等均是久歷江湖之人,一聽雪山飛狐孤身來
犯,而這裡主人佈置了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
幫范幫主來助拳,都想這雪山飛狐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用著對他如
此大動干戈。眼見這寶樹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單是他一人,多半也足
以應付,何況我們上得山來,到時也不會袖手旁觀,只不過當時主人
料不到會有這許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劉元鶴心中,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來丐幫素來與
朝廷作對,在幫名上加上「興漢」二字,稱為「興漢丐幫」,顯是有
反清之意。上個月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親率大內侍衛十八高手,將范
幫主擒住關入天牢。這事做得甚是機密,江湖上知者極少。劉元鶴自
己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一。今日糊里糊塗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
吉少。

寶樹見劉元鶴聽到范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問道:「劉大人識得范
幫主麼?」劉元鶴忙道:「不識。在下只知范幫主是北道上響噹噹的
英雄好漢,當年赤手空拳,曾以『龍爪擒拿手』抓死過兩頭猛虎。」

寶樹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那雪山飛狐到底
是何等樣人?他與你家主人又結下了甚麼樑子?」那漢子道:「主人
不曾說起,小的不敢多問。」

說話之間,僮僕奉上飯酒,在這雪山絕頂,居然餚精酒美,大出眾人
意料之外。那長頸漢子道:「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各位多飲幾
杯。」眾人謝了。

席上曹雲奇與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獻與周雲陽各自摩拳擦掌,陶百
歲對鄭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雖然共桌飲食,卻是各懷心病。只有寶
樹言笑自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滿嘴粗言穢語,那裡像個出家人
的模樣?

酒過數巡,一名僕人捧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各人累了半日,早就
餓了,見到饅頭,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聽得空中嗤的一
聲響,眾人一齊抬頭,只見一枚火箭橫過天空,射到高處,微微一
頓,忽然炸了開來,火花四濺,原來是個彩色繽紛的煙花,緩緩散
開,隱約是一隻生了翅膀的狐狸。寶樹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飛狐
到了。」

眾人盡皆變色。那長頸漢子向寶樹請了個安,說道:「敝上未回,對
頭忽然來到,此間一切,全仗大師主持。」寶樹道:「有我呢,你不
用慌。便請他上來吧。」那漢子躊躇道:「小的有話不敢說。」寶樹
道:「但說無妨。」那漢子道:「這雪峰天險,諒那飛狐無法上來。
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主人並不在家。」寶樹說:「你吊他上來
,我會對付。」那漢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後,驚動了主母,小的沒
臉來見主人。」

寶樹臉一沉,說道:「你怕我對付不了飛狐麼?」那長頸漢子忙又請
了個安,道:「小的不敢。」寶樹道:「你讓他上來就是。」那漢子
無奈,只得應了,悄悄與另一名侍僕說了幾句話,想是叫他多加提
防,保護主母。

寶樹瞧在眼裡,微微冷笑,卻不言語,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
只喝了一盞茶,那長頸漢子高聲報道:「客人到!」兩扇大門「呀」
的一聲開了。

眾人停盞不飲,凝目望著大門,卻見門中並肩進來兩名僮兒。這兩名
僮兒一般高矮,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穿白色貂裘,頭頂用紅絲結著
兩根豎立的小辮,背上各負一柄長劍。這兩人眉目如畫,形相俊雅,
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毫無分別,只是走在右邊那僮兒的劍柄斜在
右肩,另一個僮兒的劍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隻拜盒。

眾人見了這兩個僮兒的模樣,都感愕然,心中卻均是一寬,本以為來
的是那窮兇極惡的「雪山飛狐」,那知卻是兩個小小孩童。待這兩人
走近,只見兩人每根小辮兒上各繫一顆明珠,四顆珠子都是小指頭般
大小,發出淡淡光彩。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陶百歲久在綠林,識別
寶物的眼光均高,一見四顆大珠,都是怦然心動:「這四顆寶珠可貴
重得很哪,兩人所穿的貂裘沒一根雜毛,也是難得之極。就算是大富
大貴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兩個僮兒見寶樹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禮,左邊那僮兒高舉拜盒。那
長頸漢子接了過來,打開盒子,呈到寶樹面前。寶樹見盒中是一張大
紅帖子,取出一看,見上面濃墨寫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謹拜。雪
峰之會,謹於今日午時踐約。」字跡甚是雄勁挺拔。

寶樹見了「胡斐」兩字,心中一動:「嗯,飛狐的外號,原來是將他
名字倒轉而成。」當下點了點頭道:「你家主人到了麼?」右邊那僮
兒道:「主人說午時準到,因孔賢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來投刺。」
他說話語聲清脆,童音未脫。寶樹見兩童生得可愛,問道:「你們是
雙生兄弟麼?」那僮兒道:「是。」說著行了一禮,轉身便出。那長
頸漢子道:「兄弟少留,吃些點心再去。」右邊那童子道:「多謝大
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從果盤裡取了些果子,遞給
兩人,微笑道:「那麼吃些果兒。」左邊那僮兒接了,道:「多謝姑
娘。」

曹雲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兒都忍耐不得,見田青文對兩
人神態親密,心中怒氣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負長劍,
難道你們也會劍術麼?」兩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齊聲道:「小的不
會。」曹雲奇喝道:「那麼裝模作樣的背著劍幹麼?給我留下了。」
伸出雙手,去抓兩人背上長劍的劍柄。

兩個僮兒絕未想到此時有人要奪他們兵器,曹雲奇出手又是極快,只
見刷刷兩聲,眾人眼前青光閃動,兩柄長劍脫鞘而出,都已被他搶在
手中。曹雲奇哈哈一笑,道:「你兩個小……」第五字未出口,兩個
僮兒一齊縱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極的按在曹雲奇頸中。
兩人同時向前一扳,曹雲奇待要招架,雙腳被兩人一出左腳、一出右
腳的一勾,登時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個觔斗,拍的一聲,結結實
實的摔在地下。

他奪劍固快,這一交摔得更快,眾人一愕之下,兩僮向前撲上,要奪
回他手中長劍,曹雲奇豈是弱者,適才只因未及防備,方著了道兒,
他一落地立即縱起,雙劍豎立,要將兩僮嚇退。不料兩僮一縱,不知
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頸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無
分別,曹雲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還可說是給兩僮攻其無備,這第二交卻摔得更重。他是天龍門
的掌門,正當年富力壯,兩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
臉上如何下得來?狂怒之下,殺心頓起,人未縱起,左劍下垂,右劍
突然橫劈,要將兩個僮兒立斃劍下。

田青文見他這一招式本門中的殺手「二郎擔山」,招數狠辣,即令武
功高強之人,一時也難以招架,眼見這一雙玉雪可愛的孩子要死於非
命,忙叫道:「師哥,休下殺招。」

曹雲奇揮劍削出,聽得田青文叫喊,他雖素來聽從這師妹的言語,但
招已遞出,急切間收劍不及,當下腕力一沉,心想在兩個小子胸口留
個記號也就罷了。那知左邊的僮兒忽從他腋下鑽到右邊,右邊的僮兒
卻鑽到了左邊。他一劍登時削空,正要收招再發,突覺兩旁人影閃
動,兩個小小的身軀又已撲到。

曹雲奇吃過兩次苦頭,可是長劍在外,倏忽間難以迴刺,眼見這怪招
又來,仍是無法拆架閃避,當即雙劍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聲
「去!」兩掌上各用了十成力,兩個僮兒只要給掌緣掃上了,也非得
受傷不可。突見人影一閃,兩個僮兒忽然不見,急忙轉過身來,只見
左僮矮身竄到右邊,右僮矮身竄到左邊,眼睛一花,項頸又被兩人攀
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勁向後急仰,存心要將兩僮向後甩跌出
去。勁力剛一甩出,斗覺頸上兩隻小手忽然放開,一驚之下,知道不
妙,急忙收勁站直,卻已不及,兩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
雙腳後跟向前一挑。曹雲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兩人
這一挑,大罵「直娘賊」聲中,騰的一下,仰天一交。這一下只跌得
他脊骨如要斷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勁,竟又仰跌。

TOP

周雲陽搶步上前,伸手扶起。兩個僮兒已乘機拾起長劍。曹雲奇本是
紫膛臉皮,這時氣得紫中發黑,拔出腰中佩劍,一招「白虹貫日」,
呼的一聲,逕向左僮刺去。周雲陽見師兄接連三番的摔跌,知道兩個
僮兒年紀雖幼,卻是極不好鬥,對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
不得理虧,當下跟著出劍,向右僮發招。

左僮向右僮使個眼色,兩人舉劍架開,突然同時躍後三步。左僮叫
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來下書,並沒得罪這兩位,為甚麼
定要打架?」寶樹微微一笑,說道:「這兩位要考較一下你們的功
夫,並無惡意。你們就陪著練練。」左僮道:「如此請爺們指點。」
兩人雙劍起處,與曹週二人鬥在一起。

這莊子中傭僕婢女,個個都會武功,聽說對方兩個下書的僮兒在廳上
與人動手,紛紛走出來,站在廊下觀鬥。

只見一個僮兒左手持劍,另一個右手持劍,兩人進退趨避,簡直便是
一人,雙劍連環進擊,緊密無比。看來兩人自小起始學劍,就是練這
門雙劍合璧的劍術。難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劍,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
靈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師兄弟二人連變劍招,始終奈何不了兩個孩子。轉眼間鬥了數十
合,曹週二人雖無敗象,卻也半點佔不到上風。

阮士中心中焦躁,細看二僮武術家數,也不過是一路少林派的達摩劍
法,毫無出奇之處,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擊的無後顧之憂,
守禦的絕迴攻之念,不論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雙肉掌
可以奪下二僮兵刃,眼見兩個師姪久鬥不下,天龍北宗的威名搖搖欲
墜。當即喝道:「兩個孩子果然了得。雲奇、雲陽退下,老夫跟他們
玩玩。」

曹週二人聽得師叔叫喚,答應一聲,要待退開,那知二僮出劍突快,
頃刻之間,雙劍俱是進手招數。曹周只得揮劍擋架,但二僮一劍跟著
一劍,綿綿不盡,擋開了第一劍,第二劍又不得不擋,十餘招過去,
竟爾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應兩位師兄下來,讓阮師叔制住這兩個小娃
娃。阮師叔武功何等厲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辮子。」挺劍
上前,叫道:「兩位師哥下來。」她見左僮正向曹雲奇接連進攻,當
即揮劍架開他的一劍,豈知這僮兒第二劍出招時竟是一劍雙擊,既刺
曹雲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這一來,她接替
不下師兄,反而連自己也給纏上了。曹雲奇愈鬥愈怒,心想:「我天
龍北宗劍術向來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還鬥不過兩個小小孩童,
江湖上傳言開去,天龍北宗顏面何存?」想到此處,出手加重。

右僮見長兄受逼,迴劍向曹雲奇刺去。曹雲奇轉身擋開,左僮已發劍
攻向周雲陽。二人在倏忽之間調了對手,這一下轉換迅速之極,身法
又極美妙,旁觀眾人不自禁的齊聲喝采。

殷吉低聲道:「阮師兄,還是你上去。他們三個勝不了。」阮士中點
點頭,勒了勒腰帶。叫道:「讓我來玩玩。」一縱身,已欺到右僮身
邊,左指點他肩頭「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逕來奪劍。旁人見他
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為這僮兒擔心,卻見劍光閃動,左僮的
劍尖指到了阮士中後心。

阮士中一心奪劍,又想左僮有周雲陽敵住,並未想到他會忽施偷襲,
只聽田青文急叫:「師叔,後面!」阮士中忙向左閃避,卻聽嗤的一
聲,後襟已劃破了一道口子。那左僮叫道:「這位爺小心了。」看來
他還是有心相讓。

阮士中心頭一躁,面紅過耳,但他久經大敵,適才這一挫折,反而使
他沉住了氣,當下不敢冒進,展開大擒拿手法,鎖、錯、閉、分,尋
瑕抵隙,來奪二僮手中兵刃。他在這雙肉掌上下了數十年苦功,施展
開來果然不同尋常。但說也奇怪,曹週二人迎敵之時,二僮並未佔到
上風,現下加多阮田二人,卻仍然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氣連枝,若是北宗折了銳氣,我南宗也無光
采。今日之局,縱讓旁人說個以多勝少,總也比落敗好些。」長劍出
鞘,一招「流星趕月」,人未搶入圈子,劍鋒卻已指向左僮胸口。右
僮叫道:「又來了一個。」橫劍迴指,點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凜,心
道:「這兩個孩兒連環救應,果已練得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開
了這一劍。避開這一劍並不為難,但他攻向左僮的劍勢,卻也因此而
卸。

大廳上六柄長劍、一對肉掌,打得呼呼風響,一鬥數十合,仍是個不
勝不敗之局。

陶子安見田青文臉現紅暈,連伸幾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
歇,我來替你。」當即揮刀上前。曹雲奇喝道:「誰要你討好!」長
劍擋開右僮刺來劍招,左手握拳,卻往陶子安鼻上擊去。陶子安一
笑,滑開三步,繞到了左僮身後。他雖腿上負傷,刀法仍是極為精
妙,但二僮的劍術怪異無比,敵人愈眾,竟似威力相應而增。陶子安
既須防備曹雲奇襲擊,又得對付二僮出其不意遞來的劍招,竟爾鬧了
個手忙腳亂。

陶百歲慢慢走近,提著鋼鞭保護兒子。刀光劍影之中,曹雲奇猛地一
劍向陶子安劈去。陶百歲怒吼一聲,揮鞭架開,跟著向曹雲奇進招。
旁觀眾人見戰局變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稱奇。

熊元獻當阮士中下場時見他將鐵盒放在懷內,心想不如上前助戰,混
水摸魚,乘機下手,搶奪鐵盒也好,殺了陶氏父子報仇也好,當下叫
道:「好熱鬧啊,劉師兄,咱哥兒倆也上!」劉元鶴與他自小同在師
門,彼此知心,一聽他叫喚,已明其意,雙拐擺動,靠向阮士中身
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這許多敵手各有圖謀,見劉元鶴、熊元獻加入戰團,
竟爾先發制人,出劍向兩人直攻,雙僮劍術雖精,但以二敵九,本來
無論如何非敗不可,只是九個人各懷異心,所使招數,倒是攻敵者
少,互相牽制防範者多。

田青文見劉熊二人手上與雙僮相鬥,目光卻不住往師叔身上瞟去,已
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師叔,留神鐵盒。」阮士中久鬥不下,早已
心中焦躁,尋思:「我等九個大人,還打不倒兩個小孩,今日可算是
丟足了臉若是鐵盒再失,以後更難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覺一股勁
風掠面而過,原來是右僮架開曹雲奇、周雲陽的雙劍後,抽空向他劈
了一劍。

阮士中心中一凜,暗道:「左右是沒了臉面。」斜身側閃,手腕翻
處,已將長劍拔在手裡。這九人之中,論到武功原是屬他為首。這時
將天龍劍法使將開來,只聽叮噹數響,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人的
兵刃都被他碰了開去。殷吉護住門戶,退在後面,乘機觀摩北宗劍術
的秘奧。

阮士中見眾人漸漸退開,自己身旁空了數尺,長劍使動時更為靈便,
精神一振,踏前兩步,一招「雲中探爪」,往右僮當頭疾劈下去。這
一招快捷異常,右僮手中長劍正與劉元鶴鐵拐相交,忽見劍到,急忙
矮身相避,只聽刷的一響,小辮上的一顆明珠已被利劍削為兩半,跌
在地下。

雙僮同時變色。右僮叫了聲:「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聲
來。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見眼前白影幌動,雙僮交叉移位,叮叮數響,周
雲陽與熊元獻的兵刃已被削斷。兩人大驚之下,急忙躍出圈子,但見
雙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帳。」右手匕首翻處,叮叮兩響,又已將曹雲
奇與殷吉手中長劍削斷,原來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寶劍。曹雲奇後
退稍慢,嗤的一聲,左脅被匕首劃過,腰中革帶連著劍鞘斷為數截。

右僮右手長劍,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這時他雙刃在手,劍
法大異。阮士中又驚又怒,一時瞧不清他的劍路,但覺那匕首刺過來
時寒氣迫人,不敢以劍相碰,只得不住退後。右僮不理旁人,著著進
迫。

左僮與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將餘敵盡數接過,讓兄弟與阮士中單
打獨鬥,拆了數招,陶百歲的鋼鞭又被削斷一截。劉元鶴、陶子安不
敢迫近,只是繞著圈子遊鬥。殷吉、曹雲奇、周雲陽、田青文四人見
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無可退,都是焦急異常,要待上前救
援,一來三人手中兵刃已斷,二來也闖不過左僮那一關。

寶樹在旁瞧著雙僮劍法,心中暗暗稱奇,初時見雙僮與曹雲奇等相
鬥,劍術也只平平,但當敵手漸多,雙僮劍上威力竟跟著強增。此時
亮出匕首,情勢更是大變。左僮長劍連幌,逼得敵對眾人手忙腳亂,
轉眼間陶子安與劉元鶴的兵刃又被削斷。與左僮相鬥的八人之中,就
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長劍完好無缺,顯然並非她功夫獨到,而是左僮感
她相贈果子之情,手下容讓。

阮士中背靠牆角,負隅力戰,只見右僮長劍逕刺自己前胸,當下應以
一招「騰蛟起鳳」。這是一招洗勢。劍訣有云:「高來洗,低來擊,
裡來掩,外來抹,中來刺」。這「洗、擊、掩、抹、刺」五字,是各
家劍術共通的要訣。阮士中見敵劍高刺,以「洗」字訣相應,原本不
錯,那知雙劍相交,突覺手腕一沉,己劍被敵劍直壓下去。阮士中大
喜,心想:「你劍術雖精,腕力豈有我強?」當下運勁反擊。右僮右
手劍一縮,左手匕首倏地揮出,噹的一聲,將他長劍削為兩截。

阮士中大吃一驚,立將半截斷劍迎面擲去。右僮低頭閃開,長劍左右
疾刺,將他封閉於屋角,出來不得。殷吉、曹雲奇、周雲陽齊聲大
叫,暗器紛紛出手。左僮竄高躍低、右手連揮,將十多枚毒龍錐盡數
接去。原來他匕首的柄底裝有一個小小網兜,專接敵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雖失,拳腳功夫仍極厲害,他是江湖老手,雖敗不
亂,當下以一雙肉掌沈著應敵,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
尖掃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時就給割了下來。他最怕的還不是對方武功
怪異,而是那匕首實在太過鋒利,當下只有竭力閃避,不敢出手還
招。

右僮不住叫道:「賠我的珠兒,賠我的珠兒。」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
個願意賠珠,可是一來無珠可賠,二來這臉上又如何下得來?

寶樹見局勢極是尷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當真惱了,一匕首就
會在阮士中胸膛上刺個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來的客人,豈能讓
對頭的僮僕欺辱?只是這兩個孩童的武功甚為怪異,單獨而論,固然
不及阮士中,只怕連劉元鶴、陶百歲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聯手,竟是
遇強愈強,自己若是插手,一個應付不了,豈非自取其辱?

當他沈吟難決之時,阮士中處境已更加狼狽。但見他衣衫碎裂,滿臉
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長劍割了一條條傷痕。他幾次險些兒要脫口
求饒,終於強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賠不賠我珠兒?」那長頸僕人
走到寶樹身邊,低聲道:「大師,請你出手打發了兩個小娃娃。」寶
樹「嗯」了一聲,心中沈吟未定,忽聽嗤的一聲響,雪峰外一道藍燄
衝天而起。那長頸僕人知是主人所約的幫手到了,心中大喜:「這和
尚先把話兒說滿了,事到臨頭卻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趕
到。」忙奔出門去,放籃迎賓。

TOP

第三回

這長頸漢子是山莊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
明幹練。他見竹籃吊到山腰,便探頭下望,要瞧來援的是那一位英
雄。初時但見籃中黑黝黝的幾堆東西,似乎並非人形,待吊到臨近,
見是幾隻箱籠,另有些花盆、香爐之屬,把吊籃裝得滿滿的沒一點空
隙。於管家不禁大奇:「難道是給主人送禮來了?」

二次吊上來的是三個女人。兩個四十來歲,都是僕婦打扮。另一個十
五六歲年紀,圓圓的一雙大眼,左頰上有個酒窩兒,看模樣是個丫
鬟。她不等竹籃停好,便即跨出,向於管家望了一眼,笑道:「這位
定是於大哥了。你的頭頸長,我聽人說過的。」一口京片子,聲音極
是清脆。於管家生平最不喜別人說他頭頸,但見她滿臉笑容,倒也生
不出氣,只得笑著點了點頭。

那丫鬟道:「我叫琴兒。她是周奶媽,小姐吃她奶長大的。這位是韓
嬸子,小姐就愛吃她燒的菜。你快放吊籃去接小姐上來。」於管家待
要詢問是誰家的小姐,琴兒卻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一面在籃中搬出
鳥籠、狸貓,鸚鵡架、蘭花瓶等許許多多又古怪又瑣碎的事物,手中
忙著,嘴裡也不閒著,說道:「這山峰真高,唉,山頂上沒什麼花兒
草兒,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歡。於大哥,你整天在這裡住,不氣悶嗎
?」

於管家眉頭一皺,心道:「主人正要全力應付強敵,卻從那裡鑽出這
門子囉唆個沒完沒了的人家來?」問道:「你家貴姓?是我們親戚
麼?」

琴兒說道:「你猜猜看,怎麼我一見就知你是於大哥,你卻連我家小
姐姓什麼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說我叫琴兒,擔保你猜上一千年,也
猜不到我叫什麼。啊,別亂跑,小心小姐生氣。」於管家一呆,卻見
她俯身抱起一隻小貓,原來她最後幾句話是跟貓兒說的。

於管家幫她把吊籃中的物事取了出來。琴兒說道:「啊唷,你別弄亂
了!這箱子裡全是小姐的書,這樣倒過來,書就亂啦。唉,唉,不
行。這蘭花聞不得男人氣。小姐說蘭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
當晚就要謝了。」

於管家忙將手中捧著的一小盆蘭花放下,猛聽得背後一人吟道:「欲
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聲音甚是怪異。

他嚇了一跳,急忙回頭,雙掌橫胸,擺了迎敵的架式,卻見吟詩的是
架上那頭白鸚鵡。他又好氣又好笑,命人放吊籃接小姐上來。那奶媽
卻說要先開箱子,取塊皮裘在籃中墊好,免得小姐嫌籃底硬了,坐得
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鑰匙,開箱子,又跟韓嬸子商量該墊銀狐的還
是水貂的。於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掛念廳上激鬥情勢,不知阮士中
性命如何,當下向一名僕人囑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進廳去。

他出外迎賓,去了好一陣子,廳上相鬥的情勢卻沒多大變動。阮士中
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為狼狽,左腳鞋子已然跌落,頭
上本來盤著的辮子也給割去了半截,頭髮散了開來。曹雲奇、殷吉、
周雲陽等已從莊上傭僕處借得兵刃,數次猛撲上前救援,始終被左僮
攔住,反而與阮士中越離越遠。

劉元鶴等本想乘機劫奪鐵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幾次虧,只得退
在後面。各人心中卻兀自不服氣,眼見雙僮手上招數實在並不怎麼出
奇,內力修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過仗著兩把鋒利絕倫的匕首,一套
攻守呼應的劍法,竟將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縛手縛腳。

於管家看了一會,心想:「主人出門之時,把莊上的事都交了給我,
現下賓客在莊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顏面何存?我拚死也要救了這姓
阮的。」當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當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轉回
大廳,再看了看雙僮的招式,叫道:「兩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們玉
筆山莊可要無禮了。」右僮叫道:「主人差我們來下書,又沒叫我們
跟人打架。他只要賠了我的珠兒,我們馬上就饒他了。」說著踏上一
步,嗤的一劍,阮士中左肩又給劃破了一道口子。

於管家正要接話,只聽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啊喲,別打架,別
打架!我就最不愛人家動刀動槍的。」這幾句話聲音不響,可是嬌柔
無倫,聽在耳裡,人人覺得真是說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過頭
去。

只見一個黃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膚光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
水,在各人臉上轉了幾轉。這少女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
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廳上這些人都是浪跡江湖
的武林豪客,陡然間與這樣一個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個世
界,不自禁的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氣派所懾,各似自慚形穢,不敢褻
瀆。

兩個僮兒卻對那少女毫不理會,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間,叮叮噹噹一
陣響,又將他們手中兵刃逐一削斷。

那少女道:「兩個小兄弟別胡鬧啦,把人家身上傷成這個樣子,可有
多難看。」右僮道:「他不肯賠我的珠兒。」那少女道:「什麼珠
兒?」右僮劍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邊明珠,哭喪著臉道:
「你瞧,是他弄壞的,我要他賠。」那少女走近身去,接過一看,
道:「啊,這珠兒當真好,我也賠不起。這樣吧,琴兒,」回頭對身
後小丫鬟道:「取我那對玉馬兒來,給了這兩個小兄弟。」琴兒心中
不願,說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這麼小氣。你瞧兩
個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兩僮對望一眼,只見琴兒打開一隻描金箱子,取出一對錦囊交給少
女。那少女解開一隻錦囊,拿出一隻小小玉馬,馬口裡有絲絛為韁。
那少女替右僮掛在腰帶上,又把另一隻錦囊中所裝的玉馬遞給了左
僮。左僮請安道謝,接在手裡,只見那玉馬晶光瑩潔,刻工精緻異
常,馬作奔躍之狀,形體雖小,卻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他一見之
下,便十分喜歡,只是不明那少女來歷,心下一時未決,不知是否該
當受此重禮。右僮又在牆畔撿起另一半邊珠兒,說道:「我這顆是夜
明寶珠,和哥哥的是一對兒。就算有玉馬,總是不齊全啦!」說著十
分懊惱。

那少女一見兩人相貌打扮,已知這對雙生兄弟相親相愛,毀了明珠事
小,不痛快的是在將兩人飾物弄成異樣,配不成對,當下拿起玉馬,
將兩個半邊明珠放在玉馬雙眼之上,說道:「我有一個主意,將半邊
珠兒嵌在玉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馬晚上兩眼放光,豈不好看
?」左僮大喜,從辮兒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兩半,說道:「兄
弟,咱倆的珠兒和玉馬都一模一樣啦。」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連連
道謝,又向阮士中請了個安,道:「行啦,你老別生氣。」阮士中滿
身血污,心中惱怒異常,卻又不敢出聲訾罵。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謝姑娘厚賜。
請問姑娘尊姓,主人問起,好有對答。」你家主人是誰?」左僮道:
「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聽,登時臉上變色,道:「原來你們是雪山飛狐的家僮。」
兩僮一齊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緩緩說道:「我姓苗。你家主人
問起,就說這對玉馬是金面佛苗爺的女兒給的!」

此言一出,群豪無不動容。金面佛威名赫赫,萬想不到他的女兒竟是
這樣一個嬌柔靦腆的少女。瞧她神氣,若非侯門巨室的小姐,就是世
代書香人家的閨女,哪裡像是江湖大俠之女。雙僮對望一眼,齊把玉
馬放在几上,一言不發的轉身出廳。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語。琴兒歡天喜地的收起玉馬,說道:「小
姐,這兩個孩兒不識好歹,小姐賞賜這樣好的東西,他們都不要,要
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別多說啦,也不怕人家笑咱們寒摻。」

寶樹大師越眾而前,朗聲說道:「原來姑娘是苗大俠的千金,令尊可
好?」那少女道:「多謝。家嚴託福安康。請問大師上下?」寶樹微
笑道:「老衲寶樹。姑娘芳名是什麼?」

那少女名叫苗若蘭,聽了這話頓然臉上一紅,心想:「我的名字,怎
胡亂跟人說得的?」當下不答問話,說道:「各位請寬坐,晚輩要進
內堂拜見伯母。」說著向群豪斂衽行禮。

眾人震於她父親的名頭,那敢有絲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還禮,均
想:「這位姑娘沒半點仗勢欺人的驕態,當真難得。」苗若蘭待眾人
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這才入內。只見大門外進來七八名家丁僕
婦,抬著鋪蓋箱籠等物,看來都是跟來服侍苗小姐的。陶百歲、陶子
安父子對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見這一批人,定
然當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屬,勢必動手行劫,這亂子可就闖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並非真欲傷他,每道傷口都只淺
淺的劃破皮肉,並無大礙。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創藥給他止血。
阮士中撕開左胸衣襟,讓她裹傷,忽然間噹啷一響,那隻鐵盒落在地
下。群豪不約而同的一齊躍起,伸手都來搶奪。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劃了個圈子,擋開眾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
剛觸到盒面,突覺一股大力在肩頭一撞,身不由主的跌開數步,待得
拿樁站定,抬起頭來,只見鐵盒已捧在寶樹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領了得,只眼睜睜的望著他,沒人敢開口說話。

隔了片刻,曹雲奇道:「大師,這隻盒子是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請
你還來。」寶樹笑道:「你說這是貴派鎮門之寶,那麼盒中是何寶
物,寶物是何來歷,你既是天龍掌門,就該知道。只須說得明白,就
拿去罷!」說著雙手托了鐵盒,向前伸出。

曹雲奇滿臉通紅,雙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縮回,停
在空中,慢慢垂下。原來他只見師父對鐵盒十分珍視,守藏嚴密,卻
從未見他打開過盒蓋,別說寶物來歷,連是什麼寶物也不知道。阮士
中、殷吉雖是天龍門的前輩高手,也是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周
雲陽忽道:「我們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寶刀。」

他在天龍門中論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來不得師父寵愛,為人又非幹
練,突然說出這句話來,阮士中等都是一驚,心想:「你知道什麼?
乘早別胡說八道。」那知寶樹卻道:「不錯,是一柄寶刀。你可知這
口刀原來是誰的?怎麼落入天龍門之手?」

阮士中等不料周雲陽居然一語中的,無不大為詫異,一齊注目,等他
再說。卻見他青白色的臉上紅了一紅,隨即又轉青色,悻悻的道:
「這是我天龍門祖傳下來的,誰得了寶刀,誰就做掌門。」殷吉接口
道:「不錯。這是本門寶刀,南北兩宗輪流掌管。」

寶樹搖頭道:「不對,不對!我料你們也不會知道。」周雲陽道:
「難道你就知道了?」寶樹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雪山飛狐與
此間莊主的爭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間若不是有這些瓜葛,老衲又何
必邀各位上山?」

天龍群豪、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都吃了一驚,心想:「這老和尚
果然不懷好意,原來也想劫奪這盒中寶刀。我們今日身陷絕地,那可
是有死無生了。」眾人想到此處,只聽刷的一聲,一人亮出了兵刃,
接著刷刷,叮叮一陣響聲過去,群豪已各執兵刃將寶樹圍住。阮士中
等兵刃被雙僮削斷了的,也俯身把斷刀斷劍搶在手裡。

TOP

寶樹在人從中緩緩轉了個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動手麼
?」群豪怒目而視,無人接口。這時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寶樹
雖然鬍子花白,臉有皺紋,但雙目炯炯,年紀其實也不甚大。

劉元鶴退後一步,叫道:「大夥兒齊上,先殺老和尚。咱們自己的
事,下了山慢慢商量。」他只覺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
險。群豪都感在這山莊中坐立不安,劉元鶴的話正合心意。正要一湧
而上,忽聽門外砰的一聲巨響,似是開了一炮。

眾人愕然相顧。隔了片刻,於管家忽忽從外奔進,臉有驚惶之色,叫
道:「各位,大事不妙!」曹雲奇叫道:「雪山飛狐到了麼?」於管
家道:「那倒不是。我們上下山峰的長索和絞盤,都給人家毀了。」
眾人嚇了一跳,七張八嘴的問道:「那怎麼會?」「沒第二條索兒了
麼?」有沒別的法兒下去?」於管家道:「峰上就只這條長索,小人
一時不察,竟然給飛狐手下那兩個僮兒毀了。」寶樹變色道:「怎麼
毀的?」

於管家道:「弟兄們縋了那兩個小鬼頭下峰,都進屋休息,忽聽到爆
炸之聲,搶出去看時,見絞盤和長索已炸得粉碎。定是這兩個天殺的
小鬼在絞盤中放了炸藥,將藥引通下山峰,點了火燒上來的。」眾人
一呆,紛紛搶出門去,果見絞盤炸成了碎片,長索東一段西一段散得
滿地。幸好絞盤旁的漢子都已走開,無人死傷。

殷吉問寶樹道:「大師,飛狐此舉有何用意?」寶樹道:「那有什麼
難猜?他要咱們盡數餓死在這峰上。」殷吉道:「咱們跟他無怨無
仇。」寶樹道:「他可與此間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說,鐵盒在你們手
裡,那就是跟他結上了樑子。」殷吉道:「飛狐也要這鐵盒?」寶樹
道:「可不是嗎?」

眾人一想到兩個僮兒怪異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僮兒已是
這般了得,正主兒更不用說了。」默默跟著寶樹回進大廳。

只見苗若蘭已從內堂出來,說道:「大師,那雪山飛狐要把咱們都困
死在這兒?」寶樹沉著臉道:「正是。大夥兒坐上了一條船,得想個
法兒下峰。」苗若蘭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內就會上來,自能
就咱們下去。」眾人一想,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兒在此,他豈能袖手不
顧?不由得頓感寬心。只有劉元鶴暗暗搖頭,卻也不便明言。

寶樹道:「苗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但這雪峰幾百丈高,一時之間怎能
上來?」苗若蘭道:「既有人能上來建了莊子,我爹爹怎會上不來
?」寶樹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來不難。這時候正當嚴寒,要
待雪消,少說也得三個月。管家,這山上貯備了幾個月糧食?」於管
家道:「下山採購糧食的管家預計後日能回。此間所貯備糧食本來還
可用得二十多天,現下添了各位賓客與苗小姐帶來的僕婦使女,算來
只有十日之糧了。」

眾人臉上變色,默然不語,心中都在咒罵雪山飛狐歹毒。

曹雲奇忽道:「咱們慢慢從山峰上溜下去……」只說了半句話,便知
不妥,忙即住口。這山峰陡峭無比,只怕溜不到兩三丈,立時便摔下
去了。旁人一齊瞧著他,均想:「這人草包之極。」曹雲奇見了各人
眼色,不由得脹紅了臉。

苗若蘭道:「若是大家終於不免餓死,也得知道個緣由。大師,到底
雪山飛狐跟咱們有何仇冤?他有什麼本事,叫此間主人這生忌憚?這
鐵盒又有什麼干係?」

這一問代眾人說出了心頭之話。群豪捨命爭奪鐵盒,有人還因此喪
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寶之外,沒一個說得出原委,當下一齊
望著寶樹,盼他解釋。

寶樹道:「好,事已至此,急也無用。大家開誠佈公說個明白,齊心
合力,也許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若是自相火併殘殺,只有死得更
快,正好中了飛狐的奸計。」群豪轟然稱是,團團坐下。

此時山上寒氣漸增,於管家命人在爐中加柴添火。各人靜聽寶樹說
話。

寶樹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先讚聲:「好茶!」這才說道:「此事
當真說來話長。咱們先看看盒中的寶刀可好?」眾人齊聲叫好。寶樹
將鐵盒遞給曹雲奇,說道:「閣下是天龍北宗掌門,請打開給大家瞧
瞧。」

曹雲奇想起陶子安曾從盒中射出短箭,傷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
麼暗器,雙手將盒子接過,卻不敢去揭盒蓋。寶樹笑嘻嘻的瞧著他,
一語不發。

眾人見盒上生滿了鐵鏽,斑斕駁雜,腐蝕凹凹凸凸,顯是百年以上的
古物,卻也不見有何異處。

曹雲奇心想:「我若不敢動手開盒,豈不較陶子安這賊小覷了。」一
咬牙,伸右手去揭盒蓋。那知一揭之下,盒蓋紋絲不動,凝目察看,
盒上並無鎖孔紐絆,不知何以竟揭它不開,當下雙手加勁,那鐵盒宛
似用一塊整鐵鑄成,全無動靜。

田青文見他脹的滿臉通紅,知道盒中必有機括,如此蠻開硬揭非但無
用,只怕反而受傷,低聲道:「周師哥,你來開吧。」周雲陽神色遲
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從曹雲奇手中接過鐵盒,放在
周雲陽手中,柔聲道:「我知道你會的。」周雲陽向她瞪了一眼,將
鐵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蓋,不向上揭,卻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
然後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聲,盒蓋彈了開來。

阮士中與曹雲奇同時向他橫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麼會開啟此
盒?」立即轉頭望盒,只見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曹雲奇
「哦」的一聲。這口寶刀,他當年曾見師父使過,曾削斷過不少英雄
豪傑的兵刃。

寶樹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眾位請看。」只
見那刀鞘生滿銅綠鐵鏽,除了鑲有一塊紅寶石外,只是平平無奇的一
把舊刀,鞘身刻著兩行字道:

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這十四個字極為平易淺白,卻自有一股豪意俠氣,躍然而出。

寶樹道:「各位可知這十四個字的來歷麼?」眾人都道:「不知。」
寶樹道:「這是闖王李自成所遺下的軍令。這一柄刀,就是李闖王當
年指揮百萬大軍、轉戰千里的軍刀。」

眾人一聽,一齊離席而起,望著寶樹手中托著的這口短刀,心中將信
將疑。此時距李闖王已有一百餘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闖王的聲
威仍是顯赫無比。寶樹道:「各位不信,請看此面。」說著將刀鞘翻
了過來。只見這一邊刻著「奉天倡義」四字。寶樹道:「李闖王當年
的稱號,便叫做奉天倡義大元帥。」群豪這才信服。

寶樹又道:「當年九十八寨響馬、二十四家寨主結義起事,群推李自
成為大元帥。他後來稱為闖王,轉戰十餘年,終於攻破北京,建大順
國號。崇禎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漢奸吳三桂賣國,引清兵入關,
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從未有如闖王這般威風的。」
他嘆了一口氣道:「唉,只可惜他剛成大事,轉眼成空。崇禎十七年
三月闖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戰清兵,月底兵敗西奔。這花花江山從
此送進了滿清韃子的手裡。」

劉元鶴向他瞪了一眼,心道:「這和尚好大膽,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
言。」寶樹緩緩還刀入盒,說道:「闖王與吳三桂大戰時中箭重傷,
從北京退到山西、陝西,清兵和吳三桂一路追來,又退到河南、湖
廣,將士自相殘殺,部屬四散。後來退到武昌府通山縣九宮山,敵兵
重重圍困,幾次衝殺不出,終於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蘭望著盒中軍刀,想像闖王當年的英烈雄風,不禁神往,待想到
他兵敗身死,又自黯然。

寶樹道:「闖王身邊有四名衛士,個個武藝高強,一直赤膽忠心的保
他。這四名衛士一個姓胡,一個姓苗,一個姓范,一個姓田,軍中稱
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聽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這四名衛士必與今日
之事有重大關連。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蘭一眼,只見她拿著一根撥火
棒輕輕撥著爐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臉頰被火光一映,微現
紅暈。

寶樹抬頭望著屋頂,說道:「這四大衛士跟著闖王出生入死,不知經
歷過多少艱險,也不知救過闖王多少次性命。闖王自將他們待作心
腹。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強,人最能幹,闖王軍中稱他
為『飛天狐狸』!」眾人聽到這裡,都是「哦」的一聲。

寶樹繼續說他的故事:「闖王被圍在九宮山上,危急萬分,眼見派出
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腳,就被敵軍截住殺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
田三名衛士黑夜裡衝出去求救。姓胡的留下保護闖王。不料等到苗范
田三名衛士領得援軍前來救駕,闖王卻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衛士大哭一場,那姓范的當場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兩名衛士
說道,該當先報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宮山四下裡打聽闖王殉難的詳
情,那姓胡的衛士似乎尚在人間。三人心想此人武藝蓋世,足智多
謀,若得有他主持,闖王大仇可報。當下分頭探訪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傳,只因這番找尋,生出一場軒然大波來。苗范田三
人日後將當時情景,都詳詳細細說給了自己的兒子知道,並立下家
規,每一代都須將這番話傳給後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孫,世世代代
不忘此事。」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