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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大約半個月後,驪芒和木青一道離開了谷地,送由由回去,小黑也跟了出來。

  本來之前計劃是驪芒一人送由由的,但是考慮到來去要十天左右的時間,而地裡已經被耽擱了些日子的成熟黍子必須要先收掉,所以兩人只能先忙著地裡的活。等全都妥了,驪芒第二天要送由由出發了,半夜的時候突然又說不放心木青一人帶著閃電留在這裡。商量了之後,最後決定還是一道出去,把小黑也帶上。

  跟著驪芒一道外出,木青本來也是願意的。既然已經生活在這個叢林時代了,她也就不可能永遠只蝸居在山谷一角之中,躲避著叢林世界裡的險惡。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閃電,怕他受不住在外的顛沛。但見他自從病好之後,不過大半個月的時間裡,不但能自己穩穩地抬脖子,抱在手上感覺也實墩墩了不少。想來只要路上多加注意些,加上有驪芒和小黑在側,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的。所以終於這樣決定了。但為了確保路上萬無一失,她還是做了些準備的活。

  從開春到現在,大半年的時間下來,她手上已經存了各種各樣足夠多的動物皮毛了。木青挑揀了一些,整齊地裁邊,用骨針和藤線把一張張的皮毛縫合了起來。

  驪芒和由由起先見到她縫的這個特大號口袋樣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等木青從蓋房用剩的竹堆裡挑出了些粗細均勻的竹竿,指導著驪芒用籐條把竹竿縛紮起來,立成一個不到一人高的錐頂框架,然後把縫好的大口袋倒扣上去的時候,他兩個人都還不明所以。

  木青告訴他們這叫帳篷,白天收攏了可以很方便地隨身攜帶,晚上的時候支開,人睡裡面就可以避免風寒露宿,為了方便進出,她還特意留了一個方形口子,可以單獨懸掛一塊獸皮門簾。他們兩個這才恍然大悟。驪芒還好,他早就習慣了她隔三差五地搗騰出來一些新鮮東西。但是由由摸了半天的帳篷,看著木青的眼神裡簡直充滿了崇拜之意。

  考慮到現在是秋涼,怕夜間有些冷,木青乾脆又用厚些的皮毛縫了三條睡袋,小的給由由,兩條大的一條給驪芒,一條給自己和閃電。又把所有糧食都藏進了山洞,用石塊嚴嚴實實地封好了洞口。最後把養的野禽們都趕到了同一個柵欄裡,上面搭了個草棚,投放了足夠的草料,加上柵欄裡本來就是片草地,秋日草籽更多,估計能撐個十來天。養羊的山洞裡也一樣投了足夠的乾草料。所幸這些動物都還帶了先天的野性,吃飽了就會停止進食,不會像後世的一些家養動物一樣,只要有食,就一直吃到撐死為止。

  等全部準備工作都妥當了,這天一大早,一家人出了谷底,沿著大河逆流往聚居地的方向出發而去了。

  叢林的秋雖然短暫,但少了炎夏的酷熱和雨水,天空藍得像是最純淨的寶石,陽光燦爛,加上行程不急,所以事實上只要木青有心緒的話,完全可以把這次的出行當做是次遠足出遊。

  驪芒身負重擔,左肩背的鼓鼓囊囊的大皮袋裡裝了他們的帳篷、食物和帶給族人們的鹽,右肩扛著十來根充作帳篷支架的竹竿,武器當然也是隨身攜帶的。帳篷雖然小得只能容下他們四個並排躺著,但因為厚實皮毛的緣故,摺疊起來體積仍不算小,份量也重。

  所以木青拒絕了驪芒要把閃電也背負在自己身上的提議,用個獸皮縫的兜把閃電兜綁在自己身前,上面還連了個可以掀開或者蓋上的帽,把閃電遮得嚴嚴實實。偏偏小傢伙不老實,趴在皮兜裡扭來扭去,不時用手扒開上面遮住自己視線的兜帽,好奇地東看西看,惹得木青好笑不已。

  由由向來就很懂事,知道他們這次是特意送自己回去的。雖然對這裡的生活有些不捨,但想到很快就要和離別將近數月的家人見面,仍是十分高興,主動要幫著拿東西。木青拗不過她,就讓她提著自己本來拎著的籃子,裡面裝的是為了方便,特意分出的今天白天要吃的東西。

  當然一行人裡最興奮的要數小黑。它平時雖然也時常偷溜出去玩,但像現在這樣和一大幫子人一道大喇喇外出遠行還是頭回,興奮地在木青身前身後竄來竄去。沒一會大概嫌他們走得慢不過癮,撒開了腿飛快地消失在叢林裡,一會卻又自己從邊上鑽了出來,抖抖身上不知道從哪裡黏過來的枯草敗葉,或者丟下一隻剛被它咬住的小動物。

  小黑的嗅覺和聽力靈敏異常,木青完全不會擔心它自己跑丟。

  傍晚的時候,他們停在了河流邊上的一個地方。一行人放下了東西。驪芒選了個避風的平坦處,將竹竿一一插入地上固定後,很快就搭好了支架,再把帳篷皮覆上,四角用繩索打結固定了,裡面也攤了一層同樣用獸皮縫的地氈,一個簡易的帳篷就搭好了。夜間他們睡在裡面,小黑就趴在外面守著。

  叢林裡的大型猛獸一般都是晝伏夜出的習性,而且有水的地方更容易招來口渴的野獸,所以驪芒半夜的時候起了好幾次,見小黑並未離開,只是緊緊挨著帳篷趴伏在地上,一聽見他的動靜就警覺地抬頭,一雙眼睛在夜色裡閃著近乎暗金色的瞳光,這才有些放心,鼓勵地摸了下它頭上的長毛。

  這樣幾乎算是悠閒地走了將近八九天,終於接近了驪芒原先的部落所在。

  對於木青來說,這一趟與一年多年相向方向的那次完全是不同的感受。那時的她剛被驪芒的族人驅趕出來,跟著對自己不離不棄的驪芒順著大河流淌的方向東去,有的不過是一絲揮之不去的對未來的茫然。但是這次真的十分放鬆,甚至可以稱得上快樂。

  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家,一個可以全身心託付信賴的男人,還有一個骨肉相連的孩子。她也根本不會擔心自己這次的回歸會讓驪芒的族人再次對她群起而圍之。因為驪芒說過了,他不會進入聚居地,只在林子外面用他前次與由由父親約好的特定的哨語來通知他。一俟他出來接走由由和他們帶來的鹽巴,他就會帶著她立刻踏上返程。

  越靠近聚居地,不同於由由的歡喜,木青發現驪芒越沉默起來,嘴緊緊地抿著,下巴正中凹陷處一個小窩。

  她和他共處了這麼久,自然知道這是他心情凝重時不自覺會露出的表情。

  驪芒畢竟和她不同。或許這就是他的近鄉情怯吧?

  恰也是黃昏時分,停在了熟悉的那片林子外面,驪芒打了幾聲尖銳節奏的呼哨聲,很快,隱隱地就從林子另一頭的聚居地裡傳來了回聲。

  他揀了塊平整的石頭,讓她解下閃電坐在上面休息下,自己默默接過了閃電。

  閃電雖然還不十分重,但背負久了,她肩頭還是有些酸脹。

  「你……要是想的話,就送由由進去好了。我可以在這裡等下,有小黑在,沒事的。」

  木青一邊揉著自己的肩,一邊看著他微微笑道。

  驪芒怔了下,隨即也笑了起來,簡單道:「他們未必想見我。」

  木青呵呵一笑,從他手裡接回了閃電扶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輕輕抖著腿逗他玩。閃電發出了呀呀的歡笑聲,吸引了驪芒的注意力,他也蹲到了木青身邊,有些笨拙地一起逗弄著閃電。

  沒一會,由由突然歡呼著朝前奔去,邊上的小黑立刻豎起了頸上的毛,蓄勢待發的樣子。這是它見到陌生人時慣會擺出的攻擊架勢。

  木青抬眼望去,見林子裡出現了娜朵和由由父親的身影,兩人正急匆匆地往這裡趕過來。心中一下歡喜,急忙喝了聲小黑,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抱著閃電與驪芒一道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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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一年多沒見的娜朵樣貌看起來和從前差不多。她應該聽自家男人提過木青生了個兒子的事,所以現在見到她抱著閃電,倒沒多少驚訝,只是顯得很高興,上前逗弄著閃電,問東問西起來。

  由由見到母親就緊緊抱著她大腿,娜朵嗔怪似地推搡了下她的頭。可能是因為生活艱辛的緣故,從前在聚居地住的日子裡,木青很少見到她對自己的孩子們會有什麼親暱的舉動。現在的這個推搡,卻也透出了一絲愛憐和欣喜之意。

  很快木青就覺察到娜朵其實是在強作笑顏。她的眉間隱隱帶著絲憂慮之色。正猶豫著要不要問下她原因,一邊的由由父親已經對驪芒說了出來。

  聚居地裡正在蔓延著一種可怕的災難。孩子們最近的一段時間裡先後都出現了上吐下瀉的症照,老女人的巫藥也無法抵擋。開始只是少數幾個,到現在已經蔓延到至少一半了,由由的弟妹更是一無倖免,不管娜朵怎麼用心照料,他們還是一個個地染病,一天天地虛弱下去。

  大人們已經好些天沒有出去狩獵採集了。他們相信這是來自叢林之神的懲罰,每個夜晚都要起火供奉犧牲,希望他們的誠心能讓神靈收回降在孩子們頭上的憤怒之火。但是沒用。剛剛昨天,最早出現病症的那個孩子已經死去了。悲傷和恐懼正籠罩著這裡的上空。

  娜朵聽著自己男人對驪芒說著話,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了起來,終於抑制不住情緒,雙手摀住臉龐,淚水從她黧黑的指間慢慢滲了出來。

  木青和驪芒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驚訝。萬萬沒有想到,聚居地裡的孩子們現在竟然也出現了之前由由和閃電的症狀。她原本一直以為那些猴子們是病源,因為空氣的傳播讓附近的由由和閃電被傳染了。但是現在看來是她冤枉猴子們了。這很有可能是場在免疫力較弱的孩子中傳播的叢林裡的秋季瘴癘。

  以防萬一起見,出來時木青往驪芒的皮囊裡也裝了些那種紫綠色的草藥。驪芒這時已經取了出來,遞給了由由父親,飛快地把由由和閃電的事情提了下,讓族人們趕快去採摘這種一般只長在懸崖上的植物。

  娜朵和他男人雖仍有些半信半疑,但臉上已經露出了興奮的表情,立刻緊緊捏著草藥要往聚居地去。由由父親走了幾步,突然回身拉住驪芒,讓他一道帶他們去尋找。

  驪芒立刻應了下來。突然想起自己來之前對木青的許諾,一下又有些為難,看向了她。

  木青朝他點了下頭。

  驪芒略想了下,走到木青身邊壓低了聲歉然道:「恐怕今晚是走不掉了。你們晚上暫時住在娜朵那裡……」

  木青搖頭:「我和閃電還有由由就住這裡。你幫我把帳篷搭起來就好。」

  驪芒一怔,以為她還是有些生氣,附到她耳邊低聲央求:「就一晚……出了這樣的大事,我要留下來幫忙……我會和以加說的,他們不會為難你……」

  木青微微笑了起來。

  她之所以要住外面,考慮的是瘴癘的傳染性。雖然由由和閃電染過一次已經痊癒,但不確定他們體內是否已經形成了免疫系統,怕進去了萬一再受感染,所以才這樣提的。也不隱瞞,立刻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最後提醒要儘快把染病的孩子和其他人分開隔離起來,免得再擴大範圍。

  驪芒立刻相信了她的話,也不再耽擱,叫由由父親和自己一道搭好了帳篷固定住了,然後背向著娜朵他們,伸手用自己的大拇指輕輕撫觸了下木青的額前的髮,喝了聲小黑好好看守著,這才轉身與他們一道匆匆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娜朵送了吃食過來。

  她的愁容還未完全消去,但比起先要好了許多。她說驪芒找了以加,讓他把染病的孩子都集中一處暫時安置到聚居地外圍,留幾個大人照看。以加起先有些猶豫,但聽說是木青的主意後,立刻就應允了下了。現在驪芒和以加已經帶著一部分男人們撐著火把連夜去尋找那種平日很少見到的草藥了。虎齒被派到這裡給木青守夜。

  木青抬頭望去,看見他正在不遠處的林子邊上靠著棵大樹坐著,地上放了武器。他正看向這裡,撞見了木青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木青朝他笑著招了下手表示感謝。

  雖然已經有小黑了,但多個虎齒在邊上守著,她確實覺得更放心些。

  夜幕降臨了。娜朵要回去到隔離區照看生病的孩子,匆匆告辭離去。秋夜更深露重,木青把本來給驪芒的那個睡袋拿到了虎齒面前,教他夜間可以躺進去稍微休息下。望著虎齒又是驚訝又是感激的表情,木青有些過意不去。其實該感激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由由在她自己的睡袋裡睡著了。閃電一邊吸著乳汁,一邊也眯著眼睛睡過去了,只是嘴巴仍叼住木青乳頭不放,偶爾還要咂吮幾下。木青撫了下他的額頭,把自己乳房從他嘴裡輕輕退了出來。

  木青有些睡不著覺。閉上眼睛想著驪芒此刻在什麼地方。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了陣小黑喉嚨裡發出的低沉的呵呵聲。

  應該是有什麼情況了。

  木青從睡袋裡爬了出來,掀開帳篷簾子探出頭去。

  她有些驚訝。

  呶呶竟然站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點點月光透過枝葉間的罅隙灑在她身上。看起來有些清冷。

  她似乎還想過來,只是懼於帳篷邊上的小黑,這才停住了腳步。虎齒正站在她身邊,和她低聲說著話,應該是在請求她回去。但她絲毫不為所動。

  木青猶豫了下,回身加了件沙皮的外套,指尖觸摸到了衣兜裡的堅硬,這才彎腰從帳篷裡出來。

  她對呶呶瞭解不多,但有一點很清楚,自己現在如果不出來,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來找我?」

  木青拍了拍小黑的頭,等它蹲了下去,這才看向呶呶平靜地問道。

  呶呶盯了她半晌,身子動了下,彷彿要朝木青走過來。

  虎齒顯得有些焦急。他或許之前被吩咐過不能讓呶呶接近這裡,所以試圖再次阻攔。

  「滾!」

  呶呶看都沒看他一眼,喝了一聲就繼續朝前走。但很快被虎齒用手上的銳矛攔住了。

  呶呶臉上現出了憤恨之色,就在她抬手欲打虎齒的時候,木青讓虎齒鬆開手。

  「她可能有話要和我說。」

  她對虎齒微笑著說。

  呶呶哼了一聲,拐過帳篷往不遠處的溪邊走去。走了幾步,見木青並未跟來,回頭挑釁地問道:「怎麼,你不敢來?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樣。」

  木青笑了下,慢慢跟了過去,停在了溪流邊,兩人中間隔著一臂的距離。

  「你為什麼要回來?」

  沉默地盯了銀光閃閃的溪面片刻,呶呶突然開口問道。

  木青怔了下,但她還沒回答,呶呶已經自顧又繼續說下去了:「你被我阿爸帶去丟棄在林子裡,我以為我從此再也不用看到你這張臉了。但是你居然又回來了!你還帶走了驪芒!他是我的男人!」

  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木青原本以為是責問她這次的返還。但立刻就知道了,她指的其實是去年的那次。

  「他現在是我的男人了。」

  木青很平靜地說道。

  呶呶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應。側頭斜睨了她片刻,這才哼了聲道:「我其實還是太心軟了。當初要是叫我阿爸把你殺死就好了。那就再也沒有後來的麻煩事。」

  木青看了她一眼,從前偶爾會在自己心底裡揣測下的疑惑被證實了。但這對現在的她來說其實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了。她只是關心和驪芒有關的。

  「圖魯和剛突要害驪芒,你知道的?」

  她突然問道。

  呶呶的語氣很快就生硬了起來:「不,我不知道。我央求阿爸遠遠地丟掉你的時候,只是恰巧被圖魯偷聽到了,這才有了後面的一切。如果我知道,我還會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從前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知道了,他在我心裡勝過一切,以加也比不上。他的胸口頂有銳矛的話,我願意替他去抵擋。我真希望能有這樣的機會,這樣他才能知道我是那個對他最好的人!」

  她的語氣近乎熱烈,一雙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是天上的星。

  木青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以加,你們的新達烏,他才是你的男人。你的好要對他表現。」

  呶呶冷笑了起來:「他不需要我的好。他有的只是算計和野心。那次的事情,你以為他是乾淨的?他知道剛突和圖魯的謀劃,不但不加阻止,我甚至懷疑他也從中推了一把。我阿爸死了,他就和圖魯爭奪達烏的羽冠。就像兩隻貪心的狼,相互撕咬著肉。他比圖魯厲害,他搶到了嘴。但是如果驪芒還在,怎麼可能輪到他做達烏?如果驪芒成了達烏,我就是他的女人了!所以我恨你,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給我的族人和驪芒帶來災禍的怪人!」

  她的目光變得飄忽起來,木青有些警覺,正要離她再遠些,她已經突然朝木青撲了過來,一把揪住她束在腦後的長髮,拽了過來往溪流裡捺去。

  呶呶力氣大,又是使出了全身勁道的,木青整張臉被她壓得浸在了水面之下,一時不備嗆了水進去,難受得要死。

  「你還給驪芒生了孩子?你這個醜女人!你的孩子會被哈拉帶走,他會受到詛咒……」

  呶呶一邊用力不住按壓,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

  哈拉在這裡是與神靈相對立的類似於惡靈的稱呼。他們都很敬畏,甚至在祭祀神靈過後也不忘奉獻犧牲給哈拉,祈求它能遠離自己的部落。

  木青露在水面之外的耳聽到了來自於的呶呶的詛咒,氣血翻湧,摸起溪邊的一塊石頭,反手朝上狠狠砸了過去。

  呶呶慘叫一聲,倏然鬆開了壓制住木青的手,改為摀住了自己的額頭。

  木青抹了一把自己頭臉上的水,轉身將猝不及防的呶呶推倒仰面跌在了地上。

  「閃電是驪芒和我的孩子!任何東西都休想傷害他,你休想,哈拉也休想!」

  木青一下跨坐在了呶呶的身上壓住了她,從沙皮外套的兜裡摸出軍刀,猛地將刀鋒拉了出來,貼在了呶呶的臉頰上,惡狠狠地說道。

  冰冷的閃著月芒的刀鋒刮過呶呶的臉。她被嚇得一時失神,連額頭的痛也忘記了,只是呆呆地盯著木青瞬間變得兇神惡煞般的臉,突然嗚咽著哭了起來。

  她越哭越厲害,眼淚不斷從兩邊眼角流出來,看起來像個迷了路的傷心孩子。

  木青吁了口氣,收了自己的刀,慢慢從她身上站了起來。

  這時虎齒和小黑聞聲而來。

  虎齒的表情看起來萬分驚訝,小黑卻撲到了仍躺在地上的呶呶的身邊,張嘴不斷去嗅她臉,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吼聲。

  她的額頭已經滲出了絲血跡,小黑一定是聞到了。

  呶呶應該是被小黑露出的利牙嚇到了,大叫一聲,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不顧臉上的眼淚鼻涕,尖叫著朝聚居地跑去。

  木青急忙喝住了還要追趕的小黑,朝不明所以有些擔心的虎齒笑了下。

  一夜平安過去。又一天過去。傍晚時分,外出採藥的人終於回來了。早已焦急等待的女人們立刻熬了濃濃的藥汁,讓每個染病的孩子喝了下去。

  是夜,驪芒和木青仍留宿在了原地,打算第二天一早走。

  驪芒說以加是個好達烏,當先攀援爬上長滿了厚重濕滑青苔的峭壁。他一定可以帶領族人們過上好日子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由衷。

  今天白天的時候,陸陸續續有族裡的女人過來,有些遠遠地看幾眼,有些也走了過來好奇地問詢關於他們山谷裡的事情。她們從前應該是聽由由父親和虎齒有提過。木青都很耐心地一一回答了。

 斯除了強調鹽的重要性,她並沒有試圖勸他們也和自己一樣擴大農耕,飼養小動物。千百年傳下來的根深蒂固的習慣已經融入了他們的血液中,除了驪芒聽她的,她不認為這裡的族人會輕易摒棄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

  呶呶其實一開始並沒想怎麼樣。她大概只是需要發洩下自己內心的憤恨而已,木青這樣覺得。所以在他面前沒提昨夜裡呶呶來過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他們就起身了。木青在火堆前煮著早餐。炊具和食物都是昨天娜朵送過來的,剩下的正好可以做頓早飯。由由抱著閃電坐在一邊,看著驪芒在拆卸帳篷,捆攏竹竿。她知道他們等下就要走了,所以神情有些依依不捨。

  吃過簡單的早餐,收拾好了東西,木青把由由的那個睡袋送給了她,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林子裡,這才與驪芒一起帶著小黑悄悄離去了。

  昨天半夜的時候,激動得語無倫次的娜朵已經跑了過來告訴他們,孩子們看起來已經有些好轉了。她說族人們非常感激,明早要來向他們道謝,讓他們留在這裡不要再走了。

  木青本來擔心驪芒會有些不捨,猜測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更習慣過山谷裡的生活才決定離開的。但是整個白天他看起來很輕鬆,這讓她悄悄鬆了口氣。等晚上他們躺進帳篷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問了他這次離開族人們的感受。

  驪芒沉默了一會,隔著睡袋伸手過來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

  「你喜歡谷地裡的生活,所以我也喜歡。況且……」他停頓了下,低聲道,「我留下來,只會讓以加分心。他比我更能幹,我希望他把全部念頭放在做個好達烏上面,而不是用來防備著我。」

  木青有些驚訝。她原本以為驪芒什麼都不知道。現在看來,他或許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從未在她面前提過而已。

  她從自己的睡袋裡探出身來,摸黑親了下他的臉。

  木青有些記掛她養的動物們,所以回程就加快了腳步。第三天中午的時候,日頭曬得有些熱,怕閃電受不住,他們停在了一棵大樹蔭下歇涼。

  閃電應該有些餓了,從皮兜裡一被抱出來,就不停拱向木青的懷裡。木青揀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一邊哺乳著閃電,一邊吃一口驪芒不時遞到她嘴邊的乾糧和果子。遠目眺望而去,不遠處的大河裡水流洶湧,不時夾帶著腐朽的浮木和枝葉往下游奔流而去。

  休息好了,木青把閃電放回了皮兜綁在自己身上,收拾好東西正要動身再次出發時,突然聽見前面響起了一陣沉悶雜亂的異動聲,彷彿是大群奔跑中的動物蹄角踐踏地面所發。很快,他們面前就出現了一大群沿著河畔狂奔而過的水蜥獸。

  這種獸身軀矮胖,四肢和蜥蜴一樣,嘴巴很短,嘴里長了兩根獠牙,而眼睛和鼻孔則高高在上。它們喜歡生活在水邊以草為食,所以沿河經常可以看到它們悠閒地在吃草。但像這麼大群像是受驚狂奔,四蹄飛濺起大片泥澤的景象,木青還是頭回看到。她不禁看向了驪芒。

  驪芒微微眯眼看了下,立刻低聲讓她躲起來。

  木青有些緊張,因為他的神色看起來很凝重。她立刻藏身到了樹叢後面。驪芒輕喝了一聲興奮得蠢蠢欲動的小黑,也順勢隱在了她身旁。

  水蜥獸群很快過去了。但接下來出現的景象卻讓木青驚得目瞪口呆。

  一大群男人,至少七八十個,手上拿著各種武器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裡。她在人群裡一眼就看到了幾張面熟的臉,那是圖魯和剛突部族裡的黑疤幾個。其餘人她沒見過。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赤身青面,看起來帶了一股邪惡之氣。這倒罷了,最叫木青吃驚的是,這些人竟在驅趕著一群野獸同行。

  這是一種豹身雀頭虎爪蛇尾的怪獸,嘴裡長滿了匕首般尖利的外露細牙,眼睛透出血紅的光。雖然隔了幾十步的距離,木青都能聞到那種撲面的腥惡之味。

  「驅獸族!他們怎麼會在一起的!」

  木青聽見身邊的驪芒咦了一聲,脫口而出這樣說道。

  彷彿感受到了她的不安,驪芒立刻伸手摟住了她肩,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驅獸族是個被神靈拋棄,受哈拉驅使的邪惡部族。他們世代相傳的巫師具有一種驅使名為蒼陰的惡獸的能力,據說他們的巫師築壇祝禱的時候,人與這種惡獸對視片刻就會失去神智任憑他們驅使。但是他們一直和別的部族各不相干。圖魯和剛突的人一起也沒什麼,怎麼會和驅獸族同行……」

  他的話音突然斷了。

  木青也已經想到了。

  他們在往聚居地的方向去!

  木青立刻感覺到了身邊驪芒全身緊繃了起來。幾乎在同一時刻,他已經握住了木青的雙肩,看著她急促說道:「我的族人有危險。我必須回去和他們一起戰鬥,至少要讓他們在驅獸族到來之前做好準備……」

  他的話越說越慢,到了最後已經有些遲疑。

  木青知道他想到了自己和閃電。他放不下她們。

  她的心有些沉下去,但是很快抬眼看著他點了下頭。

  「附近有很多岩洞。我會找一個暫時藏身。乾糧也足夠我吃好多天的。還有小黑會保護我。你去吧。我會在這裡一直等你回來。」

  她不會為了他和自己能在山谷裡平平安安老死而強行留下他的,即使她很想這麼做。驪芒……除了屬於她和閃電,他終究還是個叢林裡的戰士,他的身體裡始終流動著和他族人相同的血脈。

  她早已學會了這個叢林裡的法則。就像她從前讀過的一首詩說的,驪芒會是她銅枝鐵幹的橡樹,而她是與他並肩的木棉,不但共享流嵐虹霓,更要分擔風雷霹靂。她從前也對自己說過,她會成為一個讓他覺得驕傲的叢林戰士的女人,她一直在努力。

  驪芒凝望了她片刻,猛地伸手將她和她前胸皮兜裡的閃電擁進了自己的懷裡,重重親了下她的額頭,然後很快放開了。

  「我先給你找個合適的岩洞。你在那裡等著我回來。」

  他扶她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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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彷彿聞到了什麼異味,一頭蒼陰突然脫離了隊伍,朝著木青他們的方向跑了過來。

  透過樹叢間的縫隙,木青看見不斷有涎水從它牙間滴落。怕驚動它,他們沒有立刻離開,仍是屏息停留在原地。

  蒼陰走到剛才他們歇息的樹下,低頭在地上聞了一會,猛然抬頭,兇惡的目光彷彿透過樹叢投射到了他們身上。它的身後已經跟來了另幾頭蒼陰,遠處的驅獸族人也發現了這裡的異常,有人走了過來。

  驪芒的手緊緊握住了銳矛,就在他要將木青推到一棵大樹後,叮囑她不准出來時,一邊早已按捺不住的小黑怒吼了一聲,像道閃電般飛身躥了出去,前面的樹叢哢啦啦地被它壓斷了一大截。

  小黑躍得很高,落下時撲倒了那隻體型只有它二分之一大小的蒼陰,鋒利的爪子已經順勢在它背腹處抓出了幾道深深的血溝。吃痛的蒼陰嗷叫了一聲,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想站起來,小黑卻沒給它機會,猛地再次躥了上去,在它站穩前已經一口咬斷了它的咽喉,腥惡的血一下噴濺了出來。

  小黑的戰鬥結束得很利落,但聞聲而來的圖魯見到驪芒和木青時,滿臉的驚詫不可言表。他陰沉著臉跟身邊一個看起來像是驅獸族首領的男人低聲說了幾句話。那男人盯著驪芒看了一會,朝身邊的人說了一聲「抓住他!」,立刻就有人驅趕著幾隻蒼陰圍攏了過來,而那隻被小黑殺死的獸屍身邊,另些蒼陰已經圍撲了上去撕扯分食著自己的同類。

  打前陣的幾隻蒼陰撲了過來。電光火石間,驪芒已經擋在了木青身前,手中的銳矛刺中挑起了一隻到他近前的蒼陰,怒吼一聲遠遠地甩開。但是很快,剩餘的就又撲到了,那幾隻分食屍肉的也被驅趕著繼續圍了上來,嘴角仍沾著殘餘的血肉,眼裡閃著兇惡貪婪的光。

  小黑突然回身衝到了驪芒的身前,兩隻前爪按地,泛著金色光芒的瞳仁怒視著蒼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雄渾有力的吼叫聲。這吼聲驚出了大片附近叢林裡的鳥,不安的鳴叫和振翅聲響成一片。

  木青曾經聽過一次這樣的吼聲。那是去年它攻擊山谷裡的猴子們時發出的。如今時隔快一年,這吼聲裡包含的威嚴更甚,那是一種不容侵犯、俾睨一切的威嚴。

  木青怕懷中皮兜裡躺著的閃電會驚哭,急忙想餵他奶,低頭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滾圓,神情竟有幾分凝重的意思。

  幾隻靠得最近的蒼陰已經嚇得伏在地上不動,驅趕的人臉色也有些發白,微微後退了幾步,防備著它朝自己撲來。

  圍攻的勢頭暫時被壓住了。

  「坐著小黑快走!回到家裡等我!」

  驪芒回頭朝木青大叫了一聲,手已拍在小黑額頭,大喝了一聲「去」!

  小黑看了眼身前的蒼陰,又回首看了下木青,似乎有些吃不準男主人的意圖。

  木青幾乎是顫抖著手從胸口裡扯出了那個哨子,吹了一聲。小黑立刻朝她躥了過來。像從前她有時在山谷裡騎過的那樣,爬上了小黑的背脊,雙手用力抓住它後頸上的棘角,將身前皮兜裡的閃電牢牢圈在它的背脊和自己胳膊之間,被它帶著朝前衝去。

  她回頭的時候,最後看到的景像是驪芒隻身被一圈的蒼陰圍住,外面還有手執弓箭的驅獸族人。

  他會沒事的。那個驅獸族的首領只是叫人抓住他而已。

  木青不斷這樣告訴自己,淚水卻仍是潸然而下。

  彷彿感受到了背上女主人的悲傷,小黑放緩了速度,終於停了下來。

  木青哭了一會,擦掉了眼淚,因為她身前的閃電顯得有些煩躁不安起來。

  她解下閃電餵他喝了奶,等他睡了過去重新將皮兜綁回自己身上,再次爬上了小黑的背脊。

  她要回去剛才的大河邊看下,必須。

  她輕輕撫摸了下小黑的臉,拍著讓它掉頭朝剛才來的方向回去。怕小黑跑得太快剛吃飽的閃電吐奶,所以放慢了速度。等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殘陽如血,掛在大河上遊方向的遠山天際,把半幅河面染得殷紅。

  和她想的一樣,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地上的草叢裡滿是被踐踏過的狼藉腳印和蹄痕,橫七豎八倒著五六隻蒼陰還有兩個驅獸族人的屍體,看起來是被利刃從喉管處割開的。那把刀當時在驪芒身上的皮囊裡。

  到處都是猩紅的血,空氣裡充滿了讓人作嘔的腥氣。

  沒看到驪芒的屍首,木青剛剛鬆了口氣,但很快就被地上一道長長的血跡吸引了注意力。斑駁的血跡一路延伸,一直通到了十幾步開外的河邊。河邊的草叢裡,斜斜地插著一支銳矛。

  那是驪芒慣常用的矛,握手處纏著的一圈獸皮已經被磨得發亮,她認得。

  但是現在,連這根矛柄上也沾滿了斑駁的血跡。

  她太瞭解驪芒了,他絕不可能會束手就擒跟他們走的。

  那麼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驪芒,他現在怎麼樣了?

  木青幾乎是木然地望著自己面前不斷東流的河水,直到感覺自己手背上傳來一片熱意。

  那是小黑在輕輕舔著她,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鳴聲。

  木青爬回了小黑背上,沿著大河岸邊一直向下而去,眼睛梭巡著河面和兩邊河灘。

  她不死心。

  她不相信驪芒就這樣沒了,除非她找到他的屍首。

  天黑的時候,她筋疲力盡地回到了起點,在原來她和驪芒躲藏的樹叢後找回了他們的隨身行囊。圖魯和驅獸族人應該是急於趕路,所以並未搜檢到這些東西。

  她燃點了一堆火,隨意將帳篷支了個三角的形狀,等閃電躺在睡袋裡睡去,自己坐在帳篷口,呆望著被她拔了回來橫放在面前地上的那桿矛。

  驪芒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叫她回家等他。但是他會回來嗎?

  秋的夜空深藍一片,金黃的圓月掛在夜幕的一角。

  木青最後做了個決定。

  她必須要去給聚居地的人報訊,趕在圖魯和驅獸族人到達之前去報訊。小黑的腳程,絕對是步行的他們無法比擬的。

  之所以要這樣,固然是為了娜朵一家,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驪芒。

  他認為那是他的責任。既然他現在已經可能無法繼續這個責任了,那就讓她代他去完成。這是現在她作為他的女人能幫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叢林裡的大型猛獸都是晝伏夜出的習慣,怕路上遭遇,所以她靠著小黑等在了原地,讓火堆一直燃燒到了天亮。

  天亮後,她起身把乾糧和一些必要的東西都收拾成了一個小包裹,背在了自己身後,將剩下的東西連同驪芒的矛一道用枝葉覆蓋好。

  臨走前,她在地上朝聚居地的方向用小石子擺了個箭頭的圖案。

  她在想萬一驪芒能得倖免,他一定會到這裡先看究竟的。就像她現在一樣。

  她把閃電放回了自己身前的皮兜裡,跨坐上了小黑的背脊出發了。

  人的潛力有時候真的是無限的。木青除了停下來哺乳,餵小黑吃些烤肉,幾乎就是在不停地沿著大河趕路。

  她原本有些擔心閃電經不住這樣的顛簸,起先不敢讓小黑跑得太快,後來發現閃電不但沒有不適,反而十分興奮的樣子,這才放心下來。

  行了半天的路,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她在地上看到了新鮮的動物糞便和燃燒過後還殘留著餘煙的火堆灰燼,知道驅獸族人應該剛從這裡起身出發,現在應該就在自己前方不遠處,便驅使小黑從近旁的叢林裡繞過去,趕在了他們的面前。

  木青和驪芒離開聚居地,到達與驅獸族遭遇的地方時,大約是聚居地到他們谷地一半的路程,除去休息的兩個夜晚,他們走了兩天半的時間。但是現在,依靠小黑的體力和速度,她在當天的傍晚時分便到達了。

  她讓小黑自己去附近捕食舒活筋骨。

  當她拖著幾乎要散架的身子穿過那片林子,走進那片聚居地的時候,看見裡面炊煙陣陣,到處是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這景像她曾經非常熟悉。

  驪芒的族人們看見了她。短暫的驚訝過後,女人們紛紛放下手上的活,朝她湧了過來,爭先恐後地用手去摸她的額頭,看她懷裡的閃電。

  閃電正醒著。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的他毫不怯場,胖胖的小手抓著皮兜的邊緣,嘴裡不停依依呀呀。

  木青突然覺得有些哽咽。如果驪芒也在,看到這一幕的話,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不遠處的由由和娜朵發現了這裡的騷動,隱約看到被人群包圍的木青,驚訝又興奮地跑了過來。

  木青很快地把圖魯和驅獸族人往這裡來的事情說了下。

  「他們很快就會到了,叫你們的達烏做好準備。」

  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沒個人的眼裡都閃過了恐懼的光。很快有人飛奔去聚居地中間的大屋子裡報訊。

  以加和一些男人們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這是從去年離開這裡後木青第一次見到以加。乍見之下,木青有些陌生感,很快才發覺那是因為他從前臉上慣常帶的笑容沒有了,代之的是凝重。

  他看起來成熟了很多。

  木青把剛才的話對他重複了一遍,再把對方人和蒼陰的數量說了下。

  他看起來並沒有懷疑,猶豫了下,只是問道:「驪芒呢?」

  木青心中一痛,但很快微笑道:「他有別的事,但會很快過來的。他對我說過的,要來和你們並肩作戰。」

  以加不再問了,只是凝望了她的臉片刻,轉頭和身邊的男人們低聲商議了下,這才對圍攏了過來的顯得有些驚恐的女人們大聲說道:「以弗說後山林子裡有個山洞可以容納人,你們暫時帶著食物和孩子躲藏到後山去。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過來,直到我們去接你們!」

  以弗就是由由的父親。

  女人們有些開始哭泣,也有的在咬牙詛咒,一陣亂鬨哄後,便各自匆匆忙忙開始收拾起東西了。

  木青這才覺得自己有些搖搖晃晃,連身前的閃電都變得有些沉重起來,勒得她有些透不過氣。就在她覺得腿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的時候,以加和娜朵幾乎是同時衝到了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木青扶住了娜朵的胳膊,用力地透了口氣,那種暈眩感才過去了。

  以加頓了下,有些訕訕地縮回了手。

  娜朵從木青身上解下了閃電,自己抱著走,木青跟著她。

  她和以加錯身而過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他在叫她的名字。

  她回頭。

  「我們的族人都應該感激你。你再次幫助了我們。」

  以加看著她,認真地慢慢說道。

  木青微微笑了下:「應該的。你們都是驪芒的族人。」

  說完這話,她轉頭很快趕上了娜朵。

  以加望著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失落。

  他剛才其實還想說她臉色很難看,讓她自己要多注意休息。但是終究沒說出口。

  其實即便他說了,她大概也不會領情。或者說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關心。

  她看起來那麼柔弱,但她的舉動,卻總是讓他無法想像,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他有些恍然的時候,被身邊族人們的爭吵聲驚醒了。這才搖了搖頭,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和他的戰士們一道想出應對敵人的方法。

  木青已經沒有力氣立刻返回自己的家。更何況,她還抱了希望,希望能在這裡等到驪芒的出現。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一定會趕到這裡的。她太瞭解他了。

  聚居地裡女人和孩子們的暫時容身之所就是從前她暫住過兩夜的那個山洞。

  所有的人都來了,包括呶呶。和前次想比,她顯得很是安靜,只是坐在山洞口發呆。

  入夜,當嘈雜的人聲漸漸平息了下來,大多數人都已經入夢的時候,睡在木青身邊的娜朵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驪芒到底怎麼樣了?」

  她低聲問。

  「他讓我等他。」

  木青只是這樣慢慢說道。

  「你太累了,快睡吧。他會來的。」

  迫人的一片黑暗中,半晌,響起了娜朵的低聲嘆息。

  第二天的白天安然度過了。又一個夜晚降臨了。就在女人們驚躁不安地圍著負責守衛的幾個男人,要求他們過去探聽下消息的時候,聚居地的方向突然隱隱映照出了一片火光。

  火越來越大,到了最後,幾乎照亮了半個夜空。

  這裡離聚居地並不算遠,但也不近。她們聽不到那裡的聲響,但所有的人知道,戰鬥應該已經發生了。

  沒有人再說話,連孩子也靜默了,每一個人都翹首望著那個方向。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火光漸漸暗滅下去,女人們又開始不安起來,有哭泣的,有吵鬧的,也有伏在地上祈求神靈的。

  木青靠著洞壁坐在一堆上面鋪了獸皮的草堆上,一邊低頭給閃電餵奶,一邊輕輕撫摸他的耳朵。

  外面突然起了陣躁動,彷彿有人來報信了,幾乎所有的人都湧了出去,本來一直陪著她的娜朵也飛快地推開人群擠了出去。沒一會,木青就聽到外面爆發出了一陣歡呼,間或也有痛哭的聲音。

  想必是打退了驅獸族?然後那些痛哭聲,應該是聽聞失去了親人的女人們發出的。每一次的戰鬥過後,總是會有這樣的哭聲。不論是勝利還是失敗。木青默默想道。

  吃飽了的閃電睡著了。木青起身把他輕輕放在了身邊,扯了塊獸皮給他蓋上。

  這時,洞外突然安靜了下來,本來擠滿了人的洞口也分出了一條道。

  木青抬頭望去。

  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朝她走來。

  儘管他腳步有些蹣跚,滿臉滿身的血污,但在洞口燃燒著的篝火的映照下,她還是看清楚了。

  那是驪芒。

  他越過了那麼多的人,越過了呆望著他的呶呶,筆直地向著她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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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驪芒身形一個趔趄,在離她還有幾步路的身前搖搖欲墜。木青在鐵塔將要傾倒之前撲上去抱住了他。但他太重了,她非但沒有扶住,反而被他壓著一道翻倒在了地上,驪芒撲到了她身上。

  身下是堅硬的岩石,她的後背被硌得生疼,但她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停留在了此刻正趴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

  他的身上充滿了濃重的血腥味,但這味道卻叫她想流淚,一種因為極端的幸福而湧出的淚意。

  她抖著雙手扶起了驪芒壓在她胸口的沉重的頭,藉著洞裡微弱的光貪婪地看著他的臉,輕輕呼喚他的名字。

  驪芒睜開了眼,兩人的目光緊緊交纏到了一處,纏得無法挪開半分。

  「我回來了……」

  他對她咧嘴笑了下,目光閃閃,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木青看了他半晌,突然用力狠狠捶打他的後背。

  「你這個壞蛋……每次都是丟下我一個人……下次你再敢這樣,我就死給你看……」

  她一邊打他,一邊含含糊糊地罵著他,一股熱熱的液體已經從她眼裡不斷湧了出來。

  驪芒發出了一陣噝聲,臉上肌肉有些扭曲,木青這才驚覺自己應該是打到了他的傷口,急忙停了手。但是立刻,他已經用力抓握住了她的雙手,把她牢牢按在了地上,微微地抬起了頭看著她。

  她覺得他彷彿有什麼話要和自己說,她正屏息等待,洞口已經亮起了火把的光,以加帶著人過來了。

  洞口處那麼多雙眼睛此刻正齊齊地看著他們,卻靜得像個無聲世界,除了火把頭燃燒時發出的劈啪爆裂聲。

  驪芒放開了她手,撫觸過她柔軟的唇瓣,朝她笑了下,這才用力撐起自己的身體,從她身上翻滾了下來,仰面躺在地上微微喘息。回過了神的他的族人們這才湧了進來。

  驪芒傷得不輕,後背胳膊大腿的幾處傷口尤為嚴重,被抬回了聚居地後,木青和娜朵就輪流照看他的傷勢,給他換藥。他的族人們對他和木青顯得極其友善,每天都把外出所得獵物上的最鮮嫩的肉送過來。

  在這裡,勇士永遠是受到尊敬的。而驪芒就是個配得這樣尊敬的勇士。

  那天他在包圍圈中與撕咬上身的蒼陰和驅獸族人慘烈廝殺的時候,隨行的巫師看到他臉上的火焰印記,突然像是嗜血般地興奮起來,大聲嚷叫著捉住他帶回去,因為他是獻給哈拉的最好活祭。

  巫師的地位通常都是很高的,尤其是在驅獸族這樣的部落中。趁著對方的人被巫師吸引了注意力的時候,驪芒一手持刃一手執矛,迅如閃電地用利刃割開了離他最近的兩個猝不及防的驅獸族人的咽喉,將包圍圈撕扯開了一道口子,幾步就縱身跳入了大河中。

  他受傷非常嚴重,身上甚至被蒼陰撕咬掉了好幾處的皮肉,血一直在不停地湧出,鳧水了段距離,撐著一口氣露出了水面抓住段漂流著的朽木,被帶著一直漂向下游,最後跟著那截木頭被卡在了河岸邊的一處水草叢中,意識漸漸有些迷糊,直到快半夜甦醒了過來,在胡亂嚼食了些河邊的蘆芽野草後,這才慢慢恢復了些力氣,朝著上游的事發地返轉而行。

  他知道木青過後一定會回到那裡去看個究竟的。見到那樣血腥的場面,她會不會以為他已經死了傷心欲絕?

  這個念頭讓他一直不停歇地趕路。天亮的時候他終於趕到了,立刻就在他們原先藏身之處的附近發現了一堆燃燒過後的火堆灰燼和被枝葉覆蓋起來的行囊。他坐在地上翻檢出裡面剩下的乾糧大口大口吃的時候,視線被一個用小石子堆積起來的圖案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箭頭,方向正指著他族人們居住的方向。

  他知道這一定是她留下的。她做這樣的標誌,難道是想告訴他她已經代替自己去給他的族人們報訊?

  他有些難以置信,但更多的卻是震撼和感動。

  他想他該是受到了叢林之神多大的眷顧,才會將這樣的一個女人送到了他的身邊。

  他覺得自己之前慢慢流淌消失掉的力量重新又回到了身體裡。用她燒剩下的草木灰鬍亂將身上因為被水浸泡而泛白浮腫的傷口裹塗了下,隨手拿了剩下的乾糧和那柄銳矛,就循著驅獸族人沿路留下的痕跡追了上去。第二天晚上,他在驅獸族和自己的族人發生激烈戰鬥的時候趕到了。

  「達烏和我阿爸他們把壞人攔截在了林子外的一個山坳裡,朝他們射裹了燃燒著脂油的箭。那些蒼陰身上著了火,嗷嗷叫著到處亂竄,原來它們也沒傳說中的那麼可怕……達烏和背叛了神靈的圖魯搏鬥,又有幾個壞蛋圍了上來,我阿爸他們當時都在和壞人打鬥,趕不過去幫手,達烏眼看著危險的時候,青青你猜發生了什麼?一支正燒著的箭嗚嗚地朝正要向達烏砍下去的圖魯射了過去,釘在了他的後背心,達烏趁機殺死了他。青青你知道那是誰射的箭?就是閃電的阿爸。他射了箭,又和達烏一起殺壞人,把壞人打退了。青青,閃電阿爸真的是個勇士呢,我阿爸偷偷和我們說,他從前就是我們部落裡的第一勇士!」

  娜朵家的棚屋裡,由由說得眉飛色舞,她的弟妹們也都是一臉崇拜地看著正坐在地上的驪芒。

  木青笑眯眯地看向驪芒。

  他被一個小孩子這樣誇獎,臉竟然微微紅了起來。好在本來就長得黑,也不大顯眼,只是見木青這樣看著自己,彷彿有些羞澀似地笑了下,順手從木青手裡接過了閃電,讓他坐在自己腿上逗著他玩。

  木青繞到他身後,檢查了他後背上最大的那道傷口,仔細地敷抹著新搗的藥汁。

  他真的很壯實,不過幾天的功夫,傷口就已經有些消腫了,再休養幾天,想來應該就完全沒問題了。

  讓木青感到有些好笑的是,驪芒竟然非常記掛山谷家中養的那些小動物們,傷還沒養全就嚷著要走,說再拖延下去只怕等他們回去,逃跑的逃跑,餓死的餓死,她的農莊可就要沒了。

  農莊這個詞是他從木青這裡學會的,當時木青給他描繪了一幅魚桑鵝兒肥,客來雞黍飯的畫面,還說等以後他們地裡收成的黍有了多餘,她就試著給他釀酒喝。他追問什麼是酒,木青描繪著說就和他以前喝過的那種從樹幹裡流出的黃色的液體有些像,但比那個味道要濃烈許多。他雖然仍有些懵懵懂懂,但看起來很是嚮往,那個農莊的詞也是一下就記住了。

  木青雖然也有些記掛,但比起那些雞羊,驪芒的傷勢在她眼裡更重要。強壓住又留了兩天,見他歸心似箭的,傷口瞧著也有些收口結疤了,終於答應了下來。

  以加前次雖然帶著他的族人們火燒蒼陰,殺了圖魯和一些驅獸族的來犯者,最後打得對方倉惶而逃,算是大獲全勝,但自己這邊也傷了不少人,所以這些天都忙著一些善後事宜。其間也來探望過驪芒幾次。聽說他們明天就要走,他匆匆趕了過來,顯得非常驚訝。

  「這片叢林裡連同草原,總共有大大小小幾十個的部落。留下來吧,和我一道統領我們的族人。讓我們成為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一個部落,總有一天,要叫別人要抬頭仰望著我們!」

  他看著驪芒這樣說道,神色顯得非常誠懇。

  驪芒看了以加片刻,雙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肩膀:「你會是個好達烏的。族人們有了你的庇護,一定會越來越好。我往後雖然不能和你並肩作戰了,但我們永遠會是好兄弟,就和小時候一樣!」

  他說完這話的時候,木青留意到以加的面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是失望之後,她卻又覺得他彷彿鬆了口氣,就像她自己一樣。

  她其實理解以加。

  以加沒有再多什麼。只是當夜,聚居地裡再次篝火齊燃,族人們用自己拿得出來的最豐盛的宴食來給驪芒和木青踐行。第二天一早,以加和虎齒、娜朵一家人還有些別的族人們送了他們兩人出去,約定往後彼此經常往來,這才依依惜別。

  木青微微有些遺憾,她其實私心裡盼望娜朵一家人能和他們一道到谷地定居的,如果這樣的話,那就更完美了。但她也知道這有些不現實。他們的谷地雖好,但在娜朵一家人的眼裡,再好的地方也比不過自己世代沿襲居住的那個家園,和因為共同面對各種磨難而緊緊聯結起來的部落氏族,那才是他們每一個土生土長的叢林定居者的心靈歸屬地吧?

  除了驪芒,他是個異類,被她這個外來者誘拐走的異類。他或許對他的族人和部落還有情感,但那只是一種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無可磨滅的情感。而那片谷地,每一個角落裡都留有他和她用自己的心和手打磨過的痕跡的谷地,他們在那裡共過歡樂、曆過艱難的谷地,那裡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家園了吧?

  驪芒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聚居地的方向,讓木青解下閃電,把他連同皮兜縛在了自己身前,背上背著族人們給他們備的行囊,朝她笑了下,和她迎著朝陽再次往東而去。聽到了木青鳴哨的小黑不知從哪裡躥了出來,快活地跟在身後。

  驪芒養傷的這些天裡,它白天到處撒野,天黑下來就竄回先前和木青待過的林子外過夜,據說還因為突然躥到幾個到溪邊浣洗東西的女人身後,嚇得她們丟下手上的東西一路尖叫著狂奔而回。

  一路都很順利,這是他們在外面過的最後一夜了,明天再走一天,大概天黑前,他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

  傍晚的時候,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在大森林上面,吹過的風也帶了絲潮意。估計晚上會有場雨,驪芒支帳篷的時候,特意在地勢較高的地面交錯疊了層層的枝葉,這才鋪上了墊地的獸皮,又在帳篷上覆蓋了用大闊葉臨時編紮起來的棚頂,以免雨大滲漏進裡面。他甚至用枝葉和那個本來裝東西用的大皮袋緊挨著他們的帳篷給小黑也搭了個簡陋的遮雨棚。

  入夜,雨果然下了起來,越下越大。當外面的世界黑得彷彿伸手不見五指,低矮窄小的帳篷裡卻是一片溫暖。借了手電筒的光,兩人趴著逗弄躺在他們中間的閃電玩。閃電剛吃飽,精神還很好,眼睛睜得像銅鈴一樣,隨著驪芒不住變幻的鬼臉咯咯直笑。他現在已經能笑出聲了。等他漸漸開始打呵欠的時候,木青抱著他鑽進了睡袋裡,關了手電哄他睡覺。

  閃電很快就睡著了,木青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小黑不時發出的低沉的呼嚕呼嚕聲,白天趕路的疲勞襲了過來,漸漸正有些睡意的時候,突然感覺身邊的驪芒伸手探向了自己。

  「過來跟我一起睡吧。」

  他在木青反握住他手回應的時候,低聲溫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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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木青光溜柔軟的身子鑽進了他的睡袋。那個袋子容納了他兩個人,就顯得有些緊窄,兩個身子幾乎是緊緊地被包攏在了一起。

  木青在他懷裡扭了幾下,尋了個最舒適的姿勢,這才貼著他的脖頸長長地嘆了口氣。

  黑暗中驪芒抱住了她,輕輕撫摸著她散落在他臂膀上的長髮。

  她等著他開口,她想他應該是有什麼話要和自己說,但是良久,他卻一直在靜默。

  「驪芒,你知道你多大了嗎?」

  木青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有時會困擾她,但她又一直忘了問他。現在突然想起來了,所以就問了。

  在這樣一個只剩帳外雨聲和帳內呼吸聲的深秋夜問這樣的一個問題,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

  她感覺到他彷彿怔了一下,但很快就笑了起來。

  他拉了她的一隻手過來,摩挲了下她的掌心,然後慢慢地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彎下,一隻手彎完了,又拉過她另一隻手,然後再次重複,在兩遍之後,他停了下來,但並沒放開她的手,只是低聲說道: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年,當積雪開始融化,地裡重新發出尖芽的時候,我阿媽就這樣拿過我的手彎下我的五根手指,告訴我這是從我出生後叢林裡開始的新五次的輪迴,我也在跟著它們一起成長。後來我阿媽不在了,但我還一直記得她說過的話。如果沒記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兩隻手的所有手指正好已經輪流彎過了整整兩回。用你從前教過我的數字來說,我見到你的時候,正好經歷過叢林裡二十次這樣的寒暑交替,對嗎?」

  木青伏在他的胸口,偷偷笑了起來。

  「那你多大了?」

  他想起來了,於是這樣問她。

  木青嗯哼了一下,搖了搖頭。他追問,她就是不說。但是他的好奇心顯然被勾了起來,在他第三次要開口的時候,她已經搶先堵住了他的嘴,用自己的嘴。

  良久,當兩人終於分開,但他還緊緊抱著她的時候,他突然低聲道:「我其實想對你說,從現在開始,不管發生了什麼,我一定不會再丟下你和閃電了。我向叢林裡的神靈起誓……」

  木青想起了她在聚居地外的那個山洞裡被他壓在身下,外面有人進來的時候,他當時看著自己彷彿要說什麼。

  不管發生什麼,他以後一定不會再丟下她和閃電,這就是他當時想對她說的話嗎?

  她不再言語,黑暗中只是再次吻住了他。

  第二天一早,還有些貪睡的木青覺得自己一腿被人微微架了起來,然後什麼堅硬的東西就直直從她下臀處頂進了她的身體裡,瞬間充盈,她被這種強烈的刺激一下驚醒了過來,回頭看見身後緊貼著自己後背的驪芒正撐著頭,一臉壞笑地看著自己。

  木青已經腰酸背痛了,扭了幾下,身子朝睡袋邊緣靠了過去,把他推擠了出來。但他看起來並沒打算放過她,繼續貼靠了過來,緊緊頂著她的後臀。睡袋裡的空間太小了,她躲不過去,一下又被他佔領了,並且翻身壓到了她身上。

  「不要……昨晚已經很累了……,今天還要走路……」

  木青趴著嗚嗚地抗議。她真後悔自己昨晚那麼聽話。跟他一起睡個那麼小的睡袋,實在是個很笨的主意。她懷疑自己今天真的要走不動路了。

  「我來背你……」

  他低聲笑了起來,用自己長滿了胡茬的臉頰去磨蹭她光潔的後頸和耳後。他知道那是她的敏感地帶,每次他這樣,她就會軟得化為一池水,任他嬉遊。

  這次也一樣,他沒蹭幾下,就已經聽見她喉嚨裡發出了幾聲細碎的低聲呻吟,斷斷續續,這聲音撩撥得他更難耐,猛地用力一頂,木青啊地尖叫了一聲。

  他很滿意,就在他想要繼續努力好聽到她發出更多的這樣的聲音時,突然有些沮喪地停了下來伏在她身上,嘆了口氣。

  木青忍不住笑了起來,用力從他身下脫出身來,爬出了睡袋。

  閃電被她剛剛發出的那聲尖叫給吵醒了,睜開了眼正歪著頭看他們,嘴裡不停地依依呀呀。

  木青抱著閃電從帳篷裡出來,雨早已停了,空氣清潤潮濕,霧靄在朝陽中正慢慢地消退。小黑突然從林子裡冒了出來,噗地往她腳下丟了只野雞,然後用力抖了下身上的毛,水珠立刻四濺,木青躲避不及,沾得她滿身滿臉。她笑著拍了下小黑的頭,讓它到一邊去享用早餐,自己看著驪芒在拆掉帳篷收拾行裝。

  想到今天就能回到谷地,木青有些興奮,早上懶起時的腰酸背痛彷彿一下消失殆盡。驪芒說背她回家,她回頭一笑,已經當先朝前出發了。

  臨近中午,快要到大河落崖處時,兩人停下了腳,稍事歇息。

  木青覺得有些燥熱,便到了河邊想洗下手和臉。

  秋季的河水不像盛夏多雨時那般洶湧,水也清綠了許多。木青蹲在了河岸邊,低頭潑水到臉上,頓覺清涼。正要再洗下胳膊,冷不丁瞧見水面之下漂著幾條長長的泛了白色的肥肥的蛇樣的東西,嚇得一下跳了起來,失聲大叫,把後面不遠處正抱著閃電的驪芒嚇得不輕,幾步就跑到了她身邊,等她白著臉指著水面下的東西讓他看,驪芒大笑了起來,把閃電交給她,自己俯身一撈,原來是截長在河邊的莖稈,可能伏倒折斷在河裡浸泡發脹,露出了裡面像玉米鬚一樣的白色經絡,在他手上不住滴瀝著水。

  驪芒把那截莖稈隨手一扔,看著她仍是笑不停。木青見自己居然被幾團草莖給嚇成這樣,有些羞赧,白了他一眼,扭身就走。剛走了兩步路,腳步卻突然遲緩了下來。

  那種白色的經絡狀的東西,有沒有可能就是她從前想過無數的麻?

  剛來這裡在她為自己以後穿的衣服愁煩的時候,木青也曾經想過有沒有可能找到野生麻,用麻來編織衣料。但是她沒見過麻莖,連它長什麼樣都沒概念,問過驪芒,他也是茫然不知,顯然這時候的人還沒學會利用麻,加上後來她慢慢習慣了自己縫出的各種獸皮衣物,也就慢慢消了這個心思。現在無意在水裡發現的這些一束束的白色經絡樣的東西,如果真的就是麻的話,那可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木青把閃電又放回了驪芒的手上,自己重新回了河邊,把剛才的幾截已經泡腐的莖稈撈了出來,剝去了上面殘留的表皮,在水裡漂洗了幾次,衝去上面沾附著的淤泥污漬,到了最後,她的手上剩下了幾束白亮的柔軟鬚絡。

  這應該就是野生麻了。

  木青興奮的叫了一聲,飛快地從水裡撈出了其餘的麻桿如法炮製,最後用刀子割下了一大把的麻。

  她把新鮮的麻打了個結,然後湊到自己鼻尖聞了下,洗乾淨了的經絡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這東西的葉子和根搗爛了可以消去身上的腫毒,我在外經常見到,只是沒注意莖稈在水裡泡爛了會出來這樣的東西。你拿這個做什麼?」

  驪芒看著她手上的麻團,有些好奇地問道。

  「這個啊……這個以後可以做衣服,織窗簾,織地毯,還可以搓很牢固的繩子,裝東西的大口袋……用處很多。」

  木青笑眯眯地應道,心裡實在有些感嘆,如果不是它們湊巧長在河邊,被風或者別的什麼外力折斷了浸泡在河水裡漚掉了外面的一層皮,然後她又湊巧到了這裡洗臉洗手,就算再過很久,只怕她也不會知道這種看來十分普通的開著黃色花朵的草莖植物就是麻了。

  她從前沒有紡過線,更談不上織布,但是她曾見過一些少數民族老阿媽在遊客面前表演古老的純手工紡線活,所以她並不擔心,只要有了麻,在接下來的這個長長的冬季裡,她有的是時間去慢慢研究。

  快傍晚的時候,他們終於踏入了山谷,身後拖著一大捆割過來的麻莖。驪芒還答應幫她收集種子。有了種子,明年春來的時候,她就可以單獨闢出一塊溝壕去種植麻莖了。

  驪芒起先的擔心果然應驗了。木青起初離開的時候,計劃大約是在半個月內返回的,所以按了這時間給動物們備了草料。現在耽擱了這些天才回來,發現攔在羊洞門口的木頭柵欄已經被頂翻在地,裡面的羊逃之夭夭,更糟糕的是,那個給野禽們搭的草棚大概被風給刮塌了,壓翻了柵欄一角,裡面的野雞山禽跑得一隻不剩,連地裡剩下的最後一茬野菜,葉片也被啃咬得傷痕纍纍。

  木青急忙又去檢查了自己儲存食物黍子的山洞,見洞口如舊,所以裡面的東西也都還安好,這才鬆了口氣。只是想起不見了的那些動物,心裡還是有些心疼。

  驪芒看了出來,想哄她開心,正要許諾自己明天開始就趁著深秋的最後時令再給她捕捉多多的小動物讓她養,突然聽見前面彷彿傳來野雞們有些驚恐的叫聲,兩人抬頭望去,見小黑居然正威風凜凜地趕著幾隻不知道被它從哪裡找到的野雞們回來了。

  木青大喜過望,急忙叫驪芒修好了柵欄,再次關好被小黑趕回的小動物們後,這才想起應該去附近找一找的,於是拉了驪芒,兩人圍著谷地繞了個遍,先是在荊棘叢下捉回了兩隻,又在個小山坳裡看到幾隻,最好笑的是有幾隻竟然飛上了樹叢。

  大概是長久未剪翼毛,長出了些,所以又能飛行段距離了了。最後他們還是拿了漁網,這才把上了樹的野禽們給捉了回來。木青最後數了下,比起原來的數量,雖然少了將近一半,但最後能找回這麼多,她也已經相當滿意了。

  夜幕快降臨的時候,連不見了的幾隻羊也優哉悠哉地回到了它們原來的山洞裡。原來它們已經差不多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老窩,前些天不過是吃光了裡面投放的乾草,這才頂翻了柵欄出去自己在谷地裡覓食的。現在天快黑了,也就回了自己已經住了很久的那個家。

  冬天很快就要來臨了。過了這個冬天,這片土地就又會迎來它新一番的生命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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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咻……」

  一隻羽箭帶著風聲筆直地射向了不遠處的一隻正停下四顧的狼。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來自另個方向的一隻箭也射了過去,兩隻箭齊齊插入了狼的頸項,狼嗷叫了一聲,倒了下去。

  一個男孩將弓在自己後背一掛,飛快地朝中箭的狼跑了過去。

  「等等!」

  在他快要到狼近前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男孩停下了腳步,回身笑嘻嘻地看著正分開濃密的枝葉朝自己大步走來的那個女人。

  她身上穿了件簡單的斜肩一體式短裙,長髮編成了一條粗辮子隨意垂在身後,赤著腳,露在外的全身淺蜜色皮膚映襯著烏黑有神的眼睛,讓她整個人看起來英姿勃勃。她手上拿了張青綠的弓弩,腰間背了個皮箭囊,正大踏步地朝那男孩走去。

  「閃電,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還小,不要單獨跑出來。萬一要是碰到了猛獸怎麼辦?」

  她到了那男孩面前,沉下臉責備。

  「阿媽你說錯話了。阿爸前幾天剛剛說我正好八歲,已經是大人了,他還送了我這張弓!狼叼了我養的兔子,我要像阿爸一樣射死它!」

  那個被叫做閃電的男孩顯得很不服氣,叉腰翹著頭和自己的母親對質。

  這個正被自己孩子對質的女人就是木青。

  木青望著閃電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上滿是不服氣的樣子,板著臉嚇唬他:「你這麼聽你阿爸的話,過幾天我們全家去朗達草原,阿媽跟你阿爸說下,帶上弟弟霹靂,就讓你就留下來看家。看你阿爸還帶不帶你去!」

  閃電眼睛骨碌轉了下,一下撲在了木青身上扭來扭去,笑嘻嘻說:「阿媽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又說錯話了?你想想,我聽阿爸的,阿爸聽你的,最後我不是還是聽阿媽你的嗎?阿媽一定要帶我去!」

  木青再也繃不住臉笑了出來。

  閃電歡呼一聲,轉身拉著木青往那隻中箭倒地了的狼身邊走去。

  這時候的狼的體型比普通的家狗要大,身體健壯結實,四肢細短,看起來更像是鬣狗,但是一張嘴很寬大,估計連骨頭都能咬碎。最近他們居住的谷地附近冒出來了一群這樣的狼四處徘徊,前幾天甚至有一隻不知從哪裡潛進了谷地裡,咬死了幾隻野雞和閃電養的兔子。

  閃電小孩子心性就記仇了起來,前段時間總是自己偷偷溜出來要去射殺狼。被木青發現教訓了一頓關了兩天禁閉,今天剛放出來,她一轉身,就見五歲的小兒子霹靂邁著兩條肥肥的小短腿過來,奶聲奶氣地告狀,說哥哥又偷溜出去了不帶他玩。木青不放心,這才找了出來。

  找到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在挽弓要射一隻遭遇的狼,怕狼未被射死反噬過來,顧不得別的,自己急忙也抽箭搭弓射出了一箭。

  狼的咽喉處深深插入一隻銳利的青色竹箭。另一隻釘在了背腹部。

  閃電用力拔出了那兩隻箭,舉到了木青面前歡呼著道:「阿媽,你又輸了。你看我射進了它的咽喉,你卻射到了它的肚子上。阿爸說了,一個好的獵人,射殺獵物的時候必須要一箭射中它的咽喉,這樣才不會給它反咬。你射了它肚子,箭入得也不深,怎麼能射殺狼?不過阿媽是女人,阿爸說了,叢林裡的男人要保護女人的。阿媽有我和阿爸的保護,箭射得馬馬虎虎些也沒關係。」

  木青聽他嘴裡突然冒出了自己前天剛教過的「馬馬虎虎」,一串驪芒的語言中夾雜了她的語言,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且小小年紀,那話說到後面卻鄭重得似個小大人,又口口聲聲阿爸阿爸的,強忍住了笑,嗯嗯地順著他點頭,揪了幾片樹葉擦拭了下箭頭染上的狼血,把箭隨手插回了腰間的皮囊裡。

  木青彎腰要拿起那隻狼,閃電已經搶先一步拎了起來甩上自己的肩,朝木青得意一笑。

  木青看著這個幾乎已經和自己齊肩高的兒子,眼前一下閃過他小時候才幾個月大時的模樣,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感觸。

  日月如梭,自己剛到這裡時的種種彷彿還是昨天,一下竟已經過去了八九年了。

  她扯出胸口吊帶上的那個哨子吹了下,很快,一隻渾身黑亮的大傢伙就從樹叢裡飛快地躥了出來,撲到了她的面前。

  「小黑!」

  閃電把肩上的狼往地上一丟,雙手抱住了小黑的頭摸它毛髮,親熱地把自己的臉和它蹭來蹭去,小黑有些嫌棄地偏過了頭,實在躲不過去,這才彷彿很無奈地任由他蹭。等閃電蹭夠了,縱身躍上了它的脊背,這才用力晃了下腦袋,剛才被閃電弄亂了的頭臉上的毛髮立刻又平順了下來。

  小黑如今個頭有水牛大小,身上的毛和後頸上的棘角黑得油光發亮,一雙金色的眼睛在夜裡看起來就像兩隻燈籠。木青家裡現有的三張虎皮,除了最早的那張,剩下的兩張都是小黑光輝戰績的勛章。

  那是有次它和驪芒一道外出狩獵的時候,意外遭遇到了兩隻正在交配的劍齒虎。被干擾了的老虎狂性大發,撲了上來攻擊。趁小黑力鬥二虎的時候,驪芒上樹挽弓,覷射了老虎的眼睛,最後合力一道將兩隻老虎殺死。那一戰小黑雖然受了傷,但王者無敵的氣勢從此天成,叢林裡別說尋常的動物,就算是猛獸聽見了它發出的吼聲也都避之不及。

  木青拎起剛才被閃電丟地上的狼,自己也跨坐在了閃電身後。等她一坐穩,小黑立刻往谷地方向縱身而去。

  當年谷口通道處驪芒挖出的那道壕溝早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依傍著兩邊的山崖地勢建起來的又高又厚的石牆,中間是扇粗木吊門,下面兩角用搓出的麻繩和懸崖上的老藤扭結而成的粗纜繩吊上或放下。

  小黑飛快躥入這道門,一直衝到了屋子前,這才停住了腳。木青從它身上下來,習慣性地攬住它脖子親了下表示感謝。和剛才截然不同,小黑對她的這種親熱很是歡迎,喉嚨裡發出了陣溫柔的咕噥聲。正坐在樓梯上翹首等著的霹靂看見他們回來了,高高興興地拍著手跑了過來,嘴裡不住嚷著「洗澡洗澡」。

  霹靂說的洗澡,可不是叫木青給他洗,而是他和哥哥閃電一起與小黑去洗澡。

  木青一直就有定期給小黑洗澡的習慣,要不然時間一久,就會有股味道。小黑從前不習慣,她一按它下水,就要逃之夭夭,但這麼多年過來,它自己漸漸也愛上了乾淨,每隔幾天就要下趟水。從前都是木青自己給它洗梳毛髮的,現在閃電和霹靂漸大,像這樣的夏日傍晚,時常是他們兩個和小黑一道在小溪裡撲騰。

  木青看著小黑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往前面不遠處的小溪下游處去玩水,想起驪芒還在漚麻,匆匆過去想幫忙。轉過小山坳,一眼就看見坑塘邊的地上堆滿了成捆的麻桿。那都是他們種植起來剛收割下來準備要浸泡在水裡漚的。

  比起當初發現的那種比較粗硬的麻,現在他們又多了一個品種。那是一種後來發現的開著紫花的麻,漚出的麻纖維柔軟纖細,織出的布透氣吸汗,而且非常柔軟。木青現在身上穿的短裙和內衣褲就是用這樣的麻布做的。

  所以他們現在每年都種這兩種麻,一種用來搓繩織地毯什麼的,一種用來做衣服,多出的麻布就貯存起來。當然衣服大部分都是木青自己穿。驪芒和閃電霹靂父子三個最多就是穿條短褲滿地亂跑。想讓他們在這個季節穿上衣服,簡直比登天還難。

  木青靠近了麻桿堆,見驪芒正站在齊腰深的坑塘裡高舉著石鎚在奮力打樁。露出水面的古銅色上半身肌肉緊結,上面沾了密密的一層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不知道是汗水還是被飛起來的水花噴濺上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樣的年輕英俊,充滿了力量和熱情,就和當初他們剛相遇時相差無幾。

  驪芒抬頭,看見了站在坑塘邊望著自己的木青,朝她笑了下,用力打下了最後一個木樁,水花四濺,然後涉水上了岸,一邊把地上已經紮好的一捆捆的麻往水下拖,貼著坑塘底栓在剛才打好的木樁上,一邊問她剛才去了哪裡。

  「閃電又偷偷跑出去,我怕他危險,出去找他,正好看見他在射狼,我也射了一箭,中了狼的肚子呢!」

  木青高興地說,沒有注意到自己最後的口氣有些小小的得意和賣弄。她其實大概是希望驪芒能誇下她的箭術。雖然她比驪芒大了整整五歲,但很多時候,尤其是最近幾年,兩人就彷彿掉了個個,驪芒愈發沉穩,而她在他面前倒彷彿越活越小了。

  但是驪芒聽了她的話,非但沒誇她,反而微微皺起了眉頭,從水裡站直了腰身看著她說:「閃電已經不小了,他快和你一樣高了。他想去射狼,你就讓他去。不用總是這樣放心不下。他的箭術很好,比我當年小時候還要好。我在他這個年歲的時候,也已經自己單獨出去射過狼了,我阿媽從來不會攔我。」

  木青有些氣結地看著他。

  她承認他說的有些道理,叢林裡的男孩子們或許都是這樣一步步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勇士的。但是讓才八歲的閃電這樣單獨出去,她不放心。儘管她也知道他力氣不小,在扳手腕時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敗她,她甚至堅持不到五秒的時間。但是她就是不放心。

  她沉默了,以此來表示自己的不滿。

  驪芒彎腰又將一捆麻栓在了水底的木樁上,半晌沒聽見她的聲音,抬頭看去,這才發現她在生氣。

  他搖頭笑了下,再次涉水上來,用自己沾了淤泥的手在她額頭劃了道橫槓,這才低頭看著她說:「青,比起閃電,我其實更擔心的是你。你一個人出去更危險明白嗎。以後不要自己出去。就算是要找閃電,跟我說下,我去找就行了。」

  木青的所有不滿和委屈隨著他的碰觸和解釋立刻煙消雲散。

  「我叫了小黑一起呢。」

  她輕聲說道。

  驪芒呵呵笑了下,看著她的眼睛裡滿是寵溺:「小黑也不行。你的箭術在沒練到我滿意之前,你就不能單獨出去。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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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木青對他的話有些不以為然。

  在這谷地裡已經住了八年,附近大大小小的林地,早跟著驪芒跑了不知道多少遍,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回來了。何況她對自己苦練了幾年的箭術還是有些信心的。只是驪芒既然這麼說了,她也就不再逞強,只是點頭嗯了一聲,彎腰要幫他把捆起來的麻推下水塘裡去,被驪芒攔住了。

  「我來吧。你搬不動。」

  他已經一手拖著一捆麻,往水塘裡下去。

  「那我給你們做飯去。」

  木青笑了下,轉頭邁著輕快的步子往屋子裡去。

  當年建起來的那座房子幾經修葺擴建,邊上又多出了幾間用作儲藏,遠看去連成一片,儼然是個小農莊。

  木青洗了下額頭上剛被驪芒劃上去的那道泥痕,然後到了做飯的火塘邊,煮了一大罐子的飯,用麻子搾出的油炒了盤蛋和菜,又燒了一大盆子的鹿肉。家裡的這三個男人簡直無肉不歡,所以每天的菜裡,肉是必定不能少的一道菜。

  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壓了火,出去到了溪邊把玩水玩得樂不思返的兩個兒子揪上了岸。小黑抖了抖身上濕露露的毛,也慢悠悠地跟了回來。

  驪芒壓完了最後一捆麻桿,到邊上的溪流裡洗去了身上的泥汙,上岸朝屋子方向走去。剛到門口,就聞到了一股飯菜香,這才覺得自己肚子有些餓了,加快了步子進去。

  吃過了晚飯,木青收拾妥當了,自己也洗過了澡,換了身晚上穿的寬大的衣服,到了兩個兒子的房間,繼續接著昨天的進度給他們講些關於天文地理方面的事情,因為兩個小傢伙對這方面非常感興趣,不像她教他們寫字的時候,往往沒寫幾下就坐不住了。

  昨天她給他們講了地震火山,今天講腳下的地球是個圓的球體,就像她給他們做的踢著玩的皮球,閃電很認真地問:「阿媽,要是這樣,我從這裡一直往前走,最後就會走回到我們的家,對嗎?」

  木青對他的想法表示了肯定,但說這只是想像中的成立,現實中那是不可能的。

  閃電剛歇,五歲的霹靂卻又說:「阿媽,要是這樣的話,我們下面的那些人總是頭朝下腳朝上,那不是很難過嗎?而且他們會不會掉下地球啊?」

  木青哭笑不得,只好又說了下地球引力。

  其實她對這些知識也就僅限於粗淺的瞭解,到了最後,在兩個兒子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刻苦學習態度中敗下陣來,匆忙結束了課程。

  閃電和霹靂意猶未盡就被強令去睡覺,有些不滿地朝她扮了個鬼臉,突然看見自己父親正雙手抱胸靠在門邊看著,立刻就消了聲,乖乖地爬上了床。木青扯了麻布被子給他倆蓋好了肚子,開了窗,檢查了下在個盆子裡燃的驅蚊的香草,然後吹熄了用動物油脂和松香填入竹筒中間燃燒麻線的燭火,朝外走去。

  像這樣的時候,驪芒經常也會過來一起聽,有時候是為了鎮壓兩個調皮的兒子,有時候是他自己也很感興趣。

  驪芒伸手習慣性地挽住她腰身往陽臺去。

  這是後來新挑出來的一個竹陽臺,四面欄桿,中間放了張很大的可以讓兩個人並排躺的竹椅。夏夜悶熱,他們經常會在這裡歇涼。

  今晚月色很好,吹來的風也帶了絲涼意,把白日的酷熱帶去了不少。驪芒帶著木青躺在了竹椅上,兩人說了些過兩天出發去朗達草原要備的東西后,他就沉默了下來。

  他的手一直握住了她的,下意識用自己的大拇指輕輕揉摸她的手背,眼睛卻一直盯著天上的月亮,半天沒眨下眼。

  木青覺察到他在想心事。她大約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並沒出聲,只是安靜地陪著他一道。

  一年前,由由父親和另幾個族人們來到這裡的時候,帶來了一個消息。

  族人們過來只是燒鹽。這些年他們定期會有人到這裡來住幾天,等燒出了夠量的鹽巴,再帶回聚居地裡去。

  那次是他們最後一次來燒鹽了。他們說族人們在另個地方發現了個和他們谷地裡相類似的這樣的鹽地。這次取鹽過後,以後可能就都去那邊燒煉了。

  這對族人們來說是個好消息。但是在他們離去的前夜,驪芒用木青新釀的黍酒來招待他們的時候,由由父親突然說了番話。

  「達烏要開始他準備了很久的計劃。族人們有的支持,也有反對。但他看起來心意已經決定了,誰也不能讓他改變。」

  他只是這樣說了一句。但卻讓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木青也在。她自然理解由由父親話裡的意思。

  以加,他在等待了將近十年之後,終於要為他的夢想開始踏上征途了嗎?

  這是她當時聽到由由父親的話後,心中掠過的第一個念頭。

  一陣風吹來,送過一陣野木樨的香味。木青深深吸了這香氣,把頭靠在了驪芒的胳膊邊,閉上了眼睛,腦海裡卻閃過了很久以前,以加來到她和驪芒的這個山谷裡時的情景。

  那是八年前,她和驪芒在結束了與驅獸族人的戰鬥從聚居地回到自己的家後,過了大約半個月,有一天以加突然過來了。

  他的到來讓木青很是驚訝,驪芒卻非常高興,熱情地接待了他。

  以加饒有興趣地看了他們的田地,地裡種的東西、圈養的動物們,豎立的大火窯,又仔細地向木青詢問了幾乎所有的細節。木青當然盡自己所知地告訴他,播種闢圃,種植糧食蔬菜,飼養獸禽或者進行放牧,這樣比起他們原來的採摘狩獵的生活方式要進步一些。因為慢慢地一旦形成了規模,生活不但更有保障,富餘出來的人手還有時間去做別的事情,諸如各種發明創造。就像她和驪芒,等再過個一兩年,他們就完全可以擺脫依靠狩獵採集為生的生活了。

  以加看起來非常贊同她的話,等她說完之後,他自己沉思了下,突然問起了那把軍刀。

  驪芒在和他一道與驅獸族人廝殺的時候,他看到了這柄短小但卻有無比殺傷力的武器。

  驪芒立刻把刀遞給了他。

  以加幾乎是用驚豔的目光梭巡著這把刀,愛不釋手地擺弄著,試著它的鋒利和堅硬,最後他把刀還給驪芒的時候,看著木青問道:「這樣的質地,我前所未見。你知道它的由來嗎?」

  他的口氣是詢問的。但是看著木青的目光卻是篤定的。

  刀來自木青,他自然清楚這一點。

  木青還在猶豫的時候,他突然粲然一笑:「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們能找到這樣質地的材料取代木頭和石頭,造出更加鋒利堅硬的斧鋤弓弩,打獵種地會更方便,族人們的生活也一定會更好。」

  木青也笑了,她想了下,告訴他說,這柄刀的質地叫鋼。想造出和它一樣質地的器具,那不太可能。但是他們可以試著在山丘地帶去尋找一種綠色礦石,把它放在窯爐的坩器裡冶燒至融化,最後可能會得到一種名為銅的液體。把這種液體澆注進預先做好的模器中,等冷凝之後去掉模具,就會得到他想要的工具。這種材料雖然不能和鋼相比,但比起木石,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她還清楚地記得,以加在聽到她這話之後,當時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極其興奮來形容。他立刻向木青仔細詢問起來。等木青再次向他描述之後,以加一個人走到了溪流邊,坐在石頭上對著小溪沉默了許久。

  「驪芒,你的女人是從天上來的,你一定要看好她,免得哪天她就會從你身邊消失了。」

  木青還記得,他離去的時候,對著驪芒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丟下了這樣一句話。

  驪芒當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在他面前用力摟住了她的肩。

  以加離去後,這麼多年再也沒有踏足他們的這片谷地。但是關於他和聚居地的消息卻經由來這裡取鹽的族人們不斷地傳來。

  以加回去後的第二年春天,讓族人們開園闢地,大面積地種植黍子和其它各種移栽的蔬果,並且學木青他們飼養動物。

  他的舉動起先並未得到族人們的支持,但他強行推行開來,讓一部分人照舊狩獵採集,留一部分願意的專門種地飼養。幾年下來,慢慢地就見了成效,糧食和可供隨時宰殺的牲畜富餘了不少,聚居地的地盤漸漸擴大,甚至有慕名來投奔的外族人。他又學木青他們,用磚石木頭來修建房子。並且,大約在兩年前,驪芒和木青收到了來自以加的一份特別的禮物。

  那是一把前所未有的嶄新材質的砍刀。顏色暗沉,表面粗糙,但卻堅硬無比,在砍下一棵大腿粗細的樹後,開刃處也只是微微捲了些刃。

  送來砍刀的虎齒非常興奮。

  他告訴驪芒,在過去的幾年時間裡,達烏就一直讓人四處去尋找木青對他描述過的那種綠色的礦石,但一直沒有收穫。但他一直沒有放棄,直到有一天,一場大雨過後,外出尋找的人在一個山體有些開裂被雨水沖刷的坡下看到暴露在地表的許多綠色的碎石塊,俯拾皆是。

  他們找到了礦石,鑄出的第一件銅器是個杯子,然後是釜、甑、鋤、鎬,最後開始鑄刀、槍。

  「這種東西太好了,但是有些軟,做成鋤頭挖地還好,鑄成長些的刀,有時候砍完東西還得放在地上用腳把彎曲的地方踩平了。驪芒你也知道的,我們從前有時候在外面起篝火燒烤獵物的時候,地上的一種黑色石頭會慢慢滲出一種亮閃閃的的像水一樣的白色東西,等火滅涼了之後,它就又變硬了。有一天在煉綠石的時候,我突發奇想,如果丟進這種黑石一道煉,不知道出來的會是什麼。然後我就去做了。你猜怎麼樣?這種和白色液體一起融煉出來的刀竟然比從前硬了許多!這樣出來的刀,砍完一次之後,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用腳把彎曲的部分踩平了。它真的很好用!達烏讓我把它送了過來給你們。他說這是你們的功勞。」

  驪芒當時看起來也非常喜歡這柄沉重的刀,和虎齒兩人就刀的軟硬問題討論了起來。一邊的木青心底卻突然掠過了一絲不安。

  她知道這才是一柄真正可以稱得上青銅的刀。用錫和銅混合融煉出來的青銅刀。堅硬鋒利,對這個石器時代的人來說,具有強大的殺傷力。

  她當年沒有告訴以加這一點,或許是因為她當時忘記,或許是潛意識地不想告訴他,那樣的綠色礦石必須要融合錫石,才能鑄出堅硬的青銅器。但是就算她沒說,現在,這一點仍然被他們自己在無意中發現了。

  刀從來就是兇器。她不喜歡。

  又一陣木樨香襲來。驪芒突然伸手把木青摟了過來,讓她枕在自己的肩上。

  「你在想什麼呢……」

  木青問他。

  驪芒猶豫了下,低聲說道:「很久沒有族人們的消息了。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

  他沒再說下去,突然眉頭一揚,看著她反問:「你呢?」

  木青伸手撫觸了下他的下巴,笑了起來:「我在想昨晚我們說過的話呢。」

  驪芒一愣,突然哈哈大笑,兩手一收,抱著她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快步往他們的屋子裡去。

  「哎呀,你做什麼!」

  木青被他嚇了一跳,胡亂踢著腿伸手捶了下他的胸口。

  「我要早點讓閃電他們再多個名叫泰莫虹的妹妹。你昨晚不是說這麼好聽的名字空著太可惜了麼?」

  「可昨晚我們剛……」

  「正好趁著這幾天再努力,你也不許偷懶……」

  木青不再掙扎,伸手吊住了他脖子。

  五年前生出第二個孩子霹靂後,怕孩子多了自己一個人照應不過來,所以木青很小心地請求他,說以後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能不能儘量避開她每月那麼幾天的高峰期。驪芒立刻就答應了下來。這幾年下來他始終嚴格遵守,木青也如願一直沒再懷上。

  但是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連霹靂也不大黏她了,她又覺得有些失落,想起很久以前驪芒給女兒起的那個名字還沒用掉,要是自己再不趁現在生,以後等年齡再大些就有風險了,所以昨晚半是隨口半是故意地跟他感嘆了下。

  驪芒聽說她竟然又起了要生孩子的念頭,高興得不行,抱住她鑑定了一番就說正好是好時機,浪費了就又要等下個月,結果自然是以努力耕耘播種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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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清晨木青醒了過來,輕輕挪開了驪芒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從床上下來。洗漱過後煮了簡單的早餐,她上了樓脫鞋,赤腳往陽臺走去,從角落裡拿出一張捲起來的用麻編出的長方形墊子,展開舖在地上,盤膝坐在上面,在清風和鳥鳴聲中開始練習起了瑜伽。

  這個習慣是從生了第二個兒子霹靂後開始的。那時是想著恢復身材,所以就把從前練過的瑜伽揀了回來。練了段時間後,她就發現一早練習下瑜伽,不但可以喚醒自己沉睡的身體,而且接下來的一天都精力充沛,所以就堅持了下來。她的身材在生過兩個孩子後不但沒走形,比起從前更柔韌,估計長期的堅持瑜伽起了很大的作用。

  半個小時下來,她的身上已經出了身薄薄的汗,嬰兒式爬跪在毯子上放鬆休息。閉上眼睛正感覺舒服的時候,一隻火熱的大手摸上了她的翹臀。

  木青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了。正要起身,卻被按住了脊背動彈不得,身後已經傳來了低沉的笑聲。

  木青扭頭,反手打掉了他在自己身上遊移的另只大手,嬌嗔了一句:「別鬧了,我聽孩子們在下面都有聲響了。等下就要出發了呢。」

  驪芒唔了一聲,她以為他聽進去了,沒想到接下來卻是把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往屋子裡走去。

  木青收拾好下來的時候,看見驪芒正在往石爪馬的背上綁掛著幾個大麻袋。閃電和霹靂正在一邊興高采烈地圍著小黑跑,看見木青出來了,歡呼著跑了過來,一左一右地扯住了她。

  石爪馬是木青給這種動物起的名字。它的體型和現代馬差不多,但是腳上有爪,形狀像塊石頭,所以這麼叫。這是朗達草原上有的一種食草動物,奔跑速度極快,一般很難捕捉到。去年他們去的時候,正好有個當地人捕獵到了一隻,因為野性難馴踢傷了人,正要殺了它,被木青看見攔住交換了過來。

  叢林裡藤蔓樹木密生,馬跑得並不快,她看中的就是它能馱載重物。至於野性難馴,非常簡單,在它被小黑怒吼一聲縱身躍上脊背按壓在地上後,從此就變得溫馴了許多,小黑靠近時甚至還會四蹄發抖。不過現在情況已經好多了,差不多也成了他們一家的好幫手了。

  「阿媽,你和阿爸真慢,不對,你比阿爸還要慢!我跟弟弟已經等了好久了!」

  閃電一邊拖著木青往前,一邊翹著嘴怪她。

  木青責怪似地看向了驪芒,他卻裝作沒看見,只顧往馬背上的麻袋裡裝石斧和一包一包的鹽,這是要運去達朗草原交換用的。

  閃電四歲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季節,驪芒在木青的央求下,一家三口帶著小黑沿大河向東往他曾經對木青提過的那個草原出發去。木青只是想見識下外面的世界而已,沒想到到了草原和森林交界的邊緣地帶時,無意發現一個叫鹿坎的部落。

  那是個擁有大約四五百人的大部落,靠遊獵為生。但當時那裡卻熱鬧非常。原來每年夏末時節,附近許多部落的人們就會帶著自己的特產到這裡與別人帶來的東西交換,用以滿足自己日常所需,既是物品交換,也是個相互交流的聚會。他們正好碰到了,知道那裡有這樣的一個傳統後,以後每年的這個時候,就都會出發去一趟。

  驪芒打出來的石斧和帶過去的鹽成為了十分受歡迎的東西,他們用弓柄、華麗的鳥羽毛、獸皮或者玉石來交換。木青非常喜歡這樣每年一次的出行。在她看來,這完全可以看做是一年一度的舉家出遊,除了交換,更重要的是能讓閃電和霹靂多和外面的世界接觸,未嘗也不是一件好事。

  閃電就是用這樣的方式認識了鹿坎部落裡的幾個孩子,去年依依不捨地告別了,約好了今年再見,早早就把自己做好的幾個彈弓放進了隨身的背囊裡等著到時候送給他們。見父母遲遲未露面,這才這麼著急的,要不是從前被父親嚴令過不許隨意闖進他們的屋子,只怕早就衝進來了。

  驪芒見木青被兒子們扯住,過來一手一個像抓小雞似地拎了起來放到了石爪馬的背上,這才朝木青笑了下,低聲問道:「累不?還能走路不?」

  木青白了他一眼,沒有理睬,自顧朝前走去。驪芒討了個沒趣,摸了摸頭,也笑嘻嘻地跟了上去。兩人最後檢查了一遍被關在一個大網籠裡的小動物們和地裡新插起來的柵欄,見都沒問題了,這才準備出發。

  他們這趟外出,按照往年經驗,大概需要二十天。因為有了許多年前的那次經驗,所以木青後來就想了個新的辦法。她讓驪芒搭出了架子,自己用藤和麻繩編了個很大的網罩住架子,就像動物園裡的鳥山那樣。

  以後每年當他們要外出的時候,就把小動物們趕進去,裡面投了足夠的草料,加上地上原本有的草叢,等他們回來時,一般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至於羊群就更沒問題了,只要把谷口通道處的吊門一關,它們白天自己出去,晚上會回到洞裡。地裡的黍子已經收過,只剩些薯根和菜,田地都用柵欄圍了起來,羊群進不去啃咬。

  沉重的吊門吱吱呀呀地被放了下來,驪芒牽著馬,馬上坐著兩個兒子,木青跟在旁邊,一家四口帶著小黑迎著朝陽出發了。

  小黑早已經不再像幼年時那樣,每逢出行就歡快地竄來竄去。它現在邁著沉穩的步子,不緊不慢地跟在木青的身邊。

  七八天後,大河兩岸的樹木漸漸稀少起來,他們快要接近朗達草原的鹿坎部落了。越接近鹿坎,木青和驪芒就越奇怪起來。往年這時候,他們在路上時常可以碰到像他們一樣帶著物品趕去鹿坎的人。但是今年,直到現在,他們還是沒有見到一個人。

  傍晚的時候,他們終於到達了鹿坎。

  鹿坎人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他們每年都會為遠道而來的人都備下草棚做臨時的居所。木青他們過去的時候,發現那裡已經住了一些來自草原部族的人,但叢林方向的,迄今為止就他們一家到了。

  好些人前幾年都是老相識了,所以見到驪芒的時候,男人們都顯得非常高興,紛紛上前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歡迎。閃電和霹靂一下就不見蹤影,應該是跑去找這裡的小夥伴了,直到天黑了,才被幾個鹿坎人送了回來。

  「最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附近很不太平,經常會冒出來一些不知哪裡來的猛獸,前幾天有只豹,差點咬死了我的一個族人。夜裡我們會安排人手巡守,叫你們孩子不要出去跑。」

  鹿坎人好心地叮囑著驪芒。

  因為有了他們的叮囑,所以入夜的時候,驪芒叫木青帶著兩個兒子睡在裡面,自己臥在外面,身邊橫著銳矛和弓箭。雖然有了以加送過來的那柄青銅刀,但他看起來似乎更習慣用自己原來的武器。小黑不在他們身邊。怕它的到來會驚擾了這裡的人,像往年一樣,在進入鹿坎人的居住地時,就放它自己離開了。

  將近半夜的時候,木青被邊上草棚裡睡覺的幾個男人發出的震天鼾聲給吵醒了。想起睡前燃點的驅蚊香應該快滅了,便起身燃盆新的,這時,突然聽見前面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吼叫。

  萬籟俱寂的夜裡,這聲音聽起來格外的刺耳。很快木青就又聽到了一陣吶喊驅趕聲,應該是守夜的鹿坎人發出的。

  驪芒立刻彈身跳了起來,往聲音來源方向跑去。但沒幾步就停了下來,回頭示意木青不要出來,自己手持銳矛站在了外面。這時邊上草棚裡的人也陸續醒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拿了武器圍在了驪芒身後。

  一陣沙沙的聲音傳了過來,一隻東西突然從他們草棚前面的樹叢裡躍了出來。

  那是一隻大小體態和豹子都很像的野獸,明朗的月光下,通體泛了美麗的油棗紅色,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流線般的體型矯健優美,看起來像是只母的。

  紅豹應該是被鹿坎人驅趕,慌不擇路地躥到了這裡的。猛然見到這麼多人,喉嚨裡發出了嗚嗚的帶了威脅般的低吼聲。見站在前面的人絲毫沒有後退,反而朝自己舉起了手中的長矛,彷彿被激怒了,猛地朝擋了自己道的站在最前面的驪芒撲了過來。

  木青驚叫了一聲。

  她的叫聲還沒歇,突然又聽見一聲熟悉的怒吼。

  那是小黑的聲音。它從外面遊蕩回來了!

  怒吼聲中,小黑已經像道黑色閃電般地朝紅豹撲了過去,兩隻撞到了一起,發出了陣沉悶的皮肉相碰的響聲。

  和小黑相比,那隻紅豹的體型就顯得小了許多,一下被撞開了去,在地上連著翻滾了幾圈。等它穩下身來看到威風凜凜威嚴地站在自己身前的小黑,彷彿吃了一驚,但很快,居然也吼了一聲,呲著亮閃閃的白牙朝它又撲了過來。

  這大約是這些年來小黑第一次碰到的交手過一個回合後吃癟還不逃走的對手,它的怒氣顯然是被引了出來,抬起兩隻前掌,幾乎是豎立了起來,像座小山似地猛地把撲了過來的紅豹按在了身下,一口咬住了它的後頸。

  紅豹吃痛地悲鳴了一聲,用力甩開了自己背上的小黑,發力像陣風似地朝邊上逃走了,小黑哪裡肯放過,低吼著追了上去。

  這一幕將趕了過來的鹿坎人和邊上的人驚得目瞪口呆,等知道這如天降而下的黑色猛獸竟是驪芒一家的,都顯出了又驚又羨的表情。

  騷亂過後,眾人慢慢地散開了去。木青把早被驚醒了探頭探腦的閃電和霹靂趕回去睡覺,驪芒到附近巡視了一圈,見沒什麼異常,這才回來了。

  木青並不擔心小黑。那隻紅豹雖然兇悍,但顯然不是小黑的對手。它自己完全應該能搞定。說不定今年冬天她就可以給自己做件紅色裘皮了。那東西的一身像抹了油般的紅毛在月光下看起來非常漂亮,摸上去想必也十分舒服。

  他們一家在鹿坎住了兩天,草原部族的人陸續差不多都到了。但他們知道的去年來過的十幾個叢林部族,竟然沒過來一個。直到第四天交易會開始了,一個叫做比馬的部族的人才匆匆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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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比馬人是空手來的,他們帶來的只是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

  以加帶領著他的青銅戰士,橫掃了他們的部落。反抗的男人被殺,剩下的男人和女人孩子被俘虜。

  「我們的部落已經沒有了。我們幾個是趁亂逃出來的。他們手上的武器太可怕了,我親眼看到我的一個族人被一把刀一下砍掉了頭,頭顱滾到了我的腳下,血柱噴得沖上了天,灑在了我的身上……」一個比馬人說著,現在彷彿還驚魂未定,嘴唇有些顫抖,「離他們近些的部族應該已經和我們一樣了。他們總有一天會遭到神靈的懲罰……」

  「我們逃了出來,把消息告訴了我們附近的部落,讓他們告訴他們知道的部落。現在也要告訴你們,叢林和草原往後只怕再也不能安寧了!他們人會越來越多,如果大家不聯合起來,等他們吞滅了叢林裡的部落,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推進到這裡的!」

  比馬人帶來的消息就像瘟疫,迅速地在所有人中間傳播了開來。誰也沒有心思再去和別人交換物品,一陣亂鬨哄的爭吵議論後,各自四散匆匆往自己的部落回了。

  他們應該是急著去傳遞消息。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這就是木青當時的感覺。

  去年第一次從由由父親口中聽到了有關以加的那句話後,木青就在想,他的野心已經蓬勃了起來,只怕再也無法遏止。或許從前他就一直有這樣的野心,只不過缺少合適的土壤。現在一旦有了土壤,它就像野草一樣瘋狂地生長蔓延了起來。

  她覺得了一陣迷惘。

  如果她不曾出現在這裡,就算以加當上了達烏,在每日必須要為果腹而奔忙的時候,單單憑藉他有先天的野心,他也應該永遠沒有條件去攻打別人吧?這裡的人當然會進步,耕種會發展,冷兵器會被造出來,青銅時代也終將會至,但至少不會這麼快,快得就像個畸形生長的怪胎。

  她看向了身邊的驪芒。

  驪芒不知道她的心思,還以為她被嚇到了,挽住了她的肩,安慰地拍了幾下。

  小黑從那晚上追著紅豹去後,就一直沒有回來。這有些反常。木青不放心,和驪芒到附近找了很多次,哨子都快吹爛了,還是不見它的蹤影。木青心裡空落落的,就像丟失了什麼,難過得夜裡都睡不著覺,老是支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要爬起來看看,只是每次都是失望。這麼多年相伴下來,在她心裡,小黑已經和閃電霹靂其實沒什麼區別了。最後只能寄希望於它自己什麼時候回家了。

  閃電和霹靂再次依依不捨地告別了他們的朋友,跟著父母踏上了回程的路。

  回程的路上,驪芒一直很沉默。連閃電和霹靂似乎也感受到了父母的壓抑,比出來時安靜了許多。

  靠近他們山谷入口的時候,驪芒突然警覺了起來,表情顯得有些凝重。

  木青不解地看向他,他指著路邊草叢,靠近她壓低了聲說:「這裡有人經過的痕跡。」

  木青立刻也有些緊張起來。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到了以加。轉念一想,又有些暗笑自己多心,以加現在應該還不至於對他們發難。

  前方不遠處的一片樹叢後突然傳來了沙沙的聲音。驪芒讓木青和孩子們等在這裡,自己朝聲音方向去。

  樹叢突然被分開了一道縫,探出了一個人的臉。

  「左!」

  驪芒脫口而出。



第五十八章

  那個人竟是由由的父親!

  由由父親看見了他們一家,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朝身後叫了一聲,一下湧出了十來個人。

  娜朵、由由和她的弟妹,還有一些他們都相識的熟人。

  木青喜出望外,和朝她跑了過來的由由抱在了一起。

  她如今已經長成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和小時候的模樣有些變化,只是眼睛仍然那樣明亮。因為早幾年偶爾也會跟她父親來這裡,所以木青一眼就認出了她。

  娜朵也笑著過來了,木青放開了由由,緊緊抱住了她的脖子。

  驪芒帶著他遠道而來的族人們進了谷地。閃電和霹靂高興得要翻跟斗,立刻就帶著由由弟妹和另幾戶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撒野起來,回來時路上的鬱悶也一掃而光,屋子裡的大人們不時能聽到他們發出的快樂笑聲。

  木青留意到他們都帶了背囊,看起來彷彿是舉家遷移的樣子。

  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聚居地裡出了事。

  左和那幾個一道過來的男人們在簡單敘過話後,就一直看著驪芒,彷彿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

  木青和驪芒對望一眼,正要開口詢問,一邊的娜朵已經很是直爽地嚷了起來:

  「我們沒地可去了,往後你們可要收留我們了。」

  驪芒驚訝地看向了左。他苦笑了下,慢慢地說出了原委。

  他們已經從部落裡脫離了出來,到了這裡等他們回來,等了好幾天了。

  這一切都是源於部落裡的一場紛爭。

  以加在初夏的時候,帶領著族裡的男人們攻擊了剛突原來的部落。本來在圖魯的鼓動下和驅獸族聯合起來指望從以加部落身上咬一口肥肉的剛突族人早已元氣大傷,在他們的攻擊之下徹底地從這片叢林裡消失了。除了少數幾個頑抗的被殺了,剩下的人口都被併入了他們的部落。

  左參與了這場戰鬥。他那時還認為這是一場正常的復仇戰。因為他們之前曾多次被這個宿敵攻擊。但是接著他就發現不對了。

  以加在結束了第一場戰鬥小試牛刀後,緊接著就開始了對第二個部落的攻擊。那是距離他們走路約莫一天距離的另一個部落。

  質疑就是從那場戰鬥後開始的。

  左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攻打毀滅這個祖祖輩輩就和他們比鄰而居的部落,殺了他們反抗的男人,收了投降的男人和女人孩子們。雖然他們之間平常來往並不多,但一直都是相安無事的。

  他和另些有相同疑問的族人與幾個長老一道去質問以加。

  達烏從來就是受到族人們無條件尊重的,但在某些情況下,他的權威也會受到來自族裡一些長老的挑戰。

  但是這次,以加卻是置之不理。他的態度非常強悍。

  「我的想法就是讓所有人都過得比現在要好。在我這個想法達到之前,我不會多說什麼。我現在只是告訴你們,以後這樣的戰鬥會時常發生,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做好準備。」

  他的態度激怒了長老,長老據理力爭。

  以加召來了本族的全部男人。

  「你們有誰質疑我的決定的,現在就可以站出來離開。如果留下,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要聽到像今天這樣的爭論!」

  正當壯年的以加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溪邊和女人們打情罵俏的小夥子了。他的聲威日盛。他的話就像一塊巨石投入水面,飛濺起千尺浪花。

  本來還在嗡嗡私語的族人們立刻安靜了下來,面面相覷。

  以加當達烏的這些年,他們這個部落日漸強盛,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他現在的擴張,固然引起了像左這樣的溫和派的質疑,但是還是有相當數量的族人並不反對。現在他拋出了這樣的話,那些原本反對的人,包括長老,也不再作聲了。

  脫離部落單獨出去,那將面對怎樣的困境,他們每一個人都清楚。

  最後選擇離開的只是他們幾家。

  以加確實沒有為難他們。只是在左第一個站出來說要走的時候,盯著他看了許久,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彷彿想起了什麼。

  他揮手讓他們離開的時候,不但准許他們帶走自己房子裡的東西,而且給他們備了乾糧。

  「驪芒,我願意過上達烏口中的好日子,過去的幾年裡,他已經讓我們過上比從前好了無數的日子,我們再也不用每天必須出去打獵,與野獸爭奪口食。我覺得已經很滿意了。我不喜歡現在這樣去攻擊別人,殺他們反抗的男人,奪他們的女人。這樣的話,我們和從前的剛突有什麼區別?而且你知道嗎,達烏竟然和驅獸族的人在往來。我厭惡與哈拉打交道。所以我選擇了離開。」

  左最後這樣說道。

  短暫的沉寂後,驪芒從自己盤膝坐的毯子上站了起來,上前與他抱了下,然後依次與另幾個男人抱過。

  那是歡迎的意思。

  左看了一眼邊上的木青,猶豫了下,低聲看著驪芒說道:「達烏應該會知道我們是到你們這裡了。不知道這樣會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他這樣說的時候,娜朵和另幾個女人也都齊齊看向了木青。

  木青朝她們含笑搖頭。驪芒豪爽地大笑起來,拍了下左的肩頭:「你們就是我的家人。這裡本來就是你們的家。就算有麻煩,我們也一起承擔!」

  娜朵和另幾家人的到來一下讓這個谷地裡變得熱鬧了起來。因為沒有足夠的地方容納這麼多人,兩家人暫時擠在他們屋子空出的房間裡,還有一家住在本來已經用作儲藏東西的那個大山洞裡,所以他們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磚備材料蓋房子。就連女人和孩子們也都參與了進來,忙得熱火朝天。

  轉眼幾天過去,燒出的磚塊差不多了,木料和竹子也都在砍伐搬運中,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這天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晚上等瘋玩了一天現在筋疲力盡的閃電和霹靂睡了過去,木青回了自己的房間,睡不著覺,跑到樓下拿了小黑的龜殼,借了月光在溪流裡清洗。

  驪芒知道她又想小黑了,跟著她到了溪流邊,蹲在旁邊陪著她。

  那個龜殼早已容納不下小黑的身體了,但後來就一直成了它最鍾愛的玩具。它經常會用一直前爪不停旋轉著它,或者啃咬幾口磨牙。經過這麼多年,殘舊不堪,邊緣到處是被啃咬過的痕跡。

  木青洗乾淨了龜殼,把它撲在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滴乾上面的水。

  驪芒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

  「睡覺去把。它會回來的。」

  他牽著她往屋子裡回去。

  木青唔了一聲,跟著他往回走。

  第二天清早,木青像往常一樣去煮早飯,下去火塘的時候,看見娜朵已經在那裡忙活了。她見木青過來,笑著把她推了出去。

  娜朵對她這裡的各種新設施非常好奇,尤其是那個長長的竹筒管自來水,喜歡得不得了,到這裡的第二天就搶著把做飯的事情給包了。

  木青笑了下。她估計娜朵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但是因為長年辛苦勞作,加上皮膚黧黑,所以看起來顯老。雖然她是驪芒的姐姐,但是很多時候,她卻覺得娜朵就像自己的母親,成熟穩重,對她又極其愛護。從此以後有她作伴,木青覺得非常幸福,就像身邊多了個長輩。

  驪芒像往常一樣用裝了滑輪的繩索拉開了谷口通道處的厚重大木門。吱吱呀呀的響聲中,木門被開啟了,他正要縛牢繩索打結以固定住門,眼前突然閃過一個大黑影,朝他撲了過來。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黑!

  驪芒很意外。

  小黑十幾天不見回來,他雖然不至於像木青那樣擔心,但也是有些想念。現在見它突然出現,驚喜過後,想到木青知道後的反應,心裡就更高興了,急忙固定住木門,用力揉了下小黑的頭。正要進去告訴木青這個好消息,聽見身後似乎有什麼響動,回頭一看,這下真的是愣住了。

  一頭通體棗紅的豹子正在木門外有些焦躁不安似地來回走動。再仔細一看,和那天夜裡在鹿坎見過的那隻十分相像。

  木青跟著驪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的時候,被看見的一幕驚住了。

  小黑正臥在木門的外面,和一隻靠著它的紅色豹子交頸接耳。兩隻不住磨蹭著身體,看起來非常親熱。

  木青呆呆地看了一會,突然恍然大悟了。

  和小黑作伴了八九年,木青親眼看著看著它從一隻直往她懷裡鑽的小狗崽變成了現在這樣威風凜凜的彪悍大漢。小黑不但救過她,更是驪芒的得力幫手,他們全家與它的感情不可謂不深。

  她知道與小黑相類的大型哺乳動物諸如獅子,一般到五六歲的時候就成年發情了。但是小黑卻是遲遲沒有反應,她從前也是有些不解,有時候甚至會趕它出去,希望它在外面能找到自己合適的伴侶,但每次它都是入夜便回,試過幾次,也就隨它去了。

  現在看來,莫非是小黑的性成熟期剛到,然後恰巧碰到了這只足以引起它興趣的小母豹,追著出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結果就把這原本是對手的兇悍小母豹給拐帶回來了?那麼想必之前的那些時日,也都是和這母豹子一起的。

  性成熟期越晚,是不是可以認為壽命也會更長?那麼小黑可能不止像普通獅子老虎那樣最多只能活二三十年?

  木青心中真的是八分高興,兩分難過。高興的是小黑終於找到了它的親密愛人,小母豹年輕美麗兇悍異常,與它真的十分相配。那兩分的難過卻很是微妙,就好像自己的兒子終於娶了媳婦,雖然是做娘的日夜盼望的,但卻怕它從此要聽老婆的話,與自己生分了。

  「小黑!」

  木青終於忍不住輕輕叫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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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小黑聽到了木青的聲音,立刻停止了和母豹子的親熱,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飛快地朝木青跑了過來。

  它的身體大得像牛,所以當它撲了過來的時候,木青一下被它的兩隻前爪按壓在了地上。它大概知道自己的體重對女主人來說過於龐大,所以立刻鬆開了爪子,只是伸出柔軟濕熱的舌頭,來回舔著木青的臉。木青感覺又濕又癢,咯咯笑著閃避。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熱了。大概是分別了這麼多天,驟然再見,這才又出現了這樣久違了的一幕。

  木青剛才的那陣子失落一下就消失了。

  小黑還是原來的小黑,並沒有因為找到女朋友而忘記她。

  她正和小黑笑鬧得上氣不接下去,一邊的驪芒彷彿有些不高興了,上前推開了小黑的頭,把木青從它的濕吻中解救了出來。

  驪芒還是和以前一樣,看見她和小黑太親熱的話就會亂飛酸醋。

  木青被驪芒從地上扶了起來,正笑著抬手擦去自己臉上剛才被小黑沾上的口水,意外的一幕發生了。

  剛才一直在木門外面徘徊沒有進來的那隻母豹子此刻猛地躥了進來,呲著牙朝木青直直撲了過來,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帶了威脅般的吼聲。

  它的速度極快,幾乎就在一眨眼間已經躥到了木青的身前。

  木青還在擦口水,被突至的母豹子驚得有些發懵,一時忘了躲閃,眼看著它的利爪就要抓上她了,身後的驪芒已經猛地將她抄了過來,帶著往邊上閃避,但是母豹子的爪子還是擦著刮過了他的胳膊和後背。

  母豹子一擊未中,看著似乎有些不甘心,穩住身形又要撲過來,剛才被驪芒推開了的小黑突然大吼了一聲。母豹子似乎吃了一驚,扭頭看向了小黑的方向,彷彿猶豫了下,停在了原地。

  小黑這時已經撲了過來,把母豹子壓在了身下,兩隻撕咬著翻滾了起來,發出了陣陣咆哮聲。

  木青知道這是猛獸們通常的交流方式,無論是嬉戲或者打架,它們通常都會相互翻滾撕咬。小黑現在應當是在教訓他這個新來的有些魯莽的女朋友。但她現在顧不得它們了,驪芒手臂和後背剛才被母豹子的爪子劃傷,雖然只是破了一層表皮,但長長的傷口處還是滲出了血珠子。驪芒大概對這樣程度的傷覺得無關緊要,但她還是急忙拉著他往屋子裡回去,要給他處理傷口。

  他們的家庭成員從此就又多了一位,那就是小黑的女朋友,那隻年輕兇悍的棗紅色豹子。木青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紅。這個名字實在不怎麼樣,她自己也知道。但和小黑倒是十分相配,所以就這麼叫了。驪芒他們不知道這個名字在後世的普及程度,一致認為很好聽。木青笑而不語。

  考慮到小紅的野性,怕它會驚擾了裡面放養的動物,而且老實說,木青自己也有些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它躥上來咬一口,所以讓驪芒在大門邊搭了新的茅棚,把小黑的龜殼搬了過去,讓它倆暫時先住那裡。

  而且上次的那個初見面的意外,木青猜測是因為自己和小黑親熱,落入小紅的眼裡,它估計也和驪芒一樣,不滿自己的所有物被別人分享,這才怒氣大發衝過來想教訓自己的。所以在和它沒有混熟之前,木青決定小心地離小黑遠遠的,連平時習慣的一些摸頭揉毛的動作也取消了。

  那天木青拉著驪芒離開後,小紅估計是被小黑教訓了一頓,所以接下來的幾天裡一直都很老實,緊緊地跟在小黑的身邊。白天裡除了跟著小黑出去,叼咬些獵物回來,剩下的時間就是懶洋洋地趴在有太陽的密草叢裡,偶爾幫著小黑舔舐腳掌或者後頸上的那一排棘角,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裡透出的都是柔順和親熱。

  人多力量大,在秋天快結束的時候,他們已經傍著原來的屋子在邊上又擴建出了幾間,連成了一片,娜朵他們幾家都搬了進去。因為過去的幾年裡,以加在部落裡也蓋了不少這樣磚木竹混合的居所,所以這樣的房子他們現在並沒有什麼不習慣。

  依靠飼養起來的動物和儲存的糧食,應該也可以支撐他們這幾家人度過今年的冬天。但是出於習慣,在解決了住的問題,田地又進入了停播期後,左他們就和驪芒一道出去狩獵,為接下來的這個冬天儲備更多的皮毛和肉。

  晴朗的午後,男人們不在家,小黑和小紅在不遠處的土坡上追打嬉鬧,木青帶著女人和孩子們去收羊毛。

  木青的羊已經從起先的一頭母羊和兩隻小羊發展成了羊群,靠的就是驪芒在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又捉到的一隻公羊,羊群這才慢慢地擴大了起來,現在已經有幾十隻了。它們應該是盤羊的祖先,彎曲的角,每到秋天,身上的毛長得很厚實的時候,木青就會剪下羊毛紡成線織毛衣。

  當年的那把瑞士軍刀早已舊了,上面的剪刀用來剪羊毛也嫌小了些,所以木青很早開始就用大河裡的蚌殼來割。蚌殼敲成彎鉤的形狀,鋒口在磨石上磨得又光又銳,割的時候,揪住羊身上蓄了一年長得又長又厚的毛,把蚌刀輕輕一旋就下來了一把羊毛。

  羊早就被趕著聚在了一個木柵圍欄裡。木青進去捉住了一隻羊,示範給娜朵她們看了下。部落裡雖然也有飼養羊,但只是肉用,皮剝下來是連毛做成禦寒衣物的。像這樣割下羊毛另用還是第一次看到。所以都顯得很好奇。

  等看了一會,就拿了昨天叫男人們磨好的蚌刀,學著木青的樣子割了起來。因為手法不熟,一個女人估計是扯痛了羊,羊起了性子,蹦起了後蹄,一下把她踹得仰在了草地上,惹得娜朵幾個笑得前仰後合,木青強忍著笑,上前扶起了她,耐心地又示範了一遍,教著使用蚌刀的要點。慢慢地女人們有些上手起來,開始各自割起了羊毛,把割下來的羊毛放進隨身帶著的一個麻布袋子裡。割斷羊毛時會發出輕微又悅耳的刷刷聲,木青非常喜歡聽這種聲音。

  「青青,為什麼有的羊屁股有不同的記號?」

  由由割完了一隻羊的毛,突然問道。

  木青笑了下。

  她之所以要給羊做記號,是為了分開圈養易於辨認,防止母羊發情時和同系血親的公羊交配,這樣產下來的小羊羔不太容易成活,即便養大了,個頭也都比較瘦弱。

  在她開始養羊的當年秋天,有一天發現母羊開始狂躁不安起來,開始以為它是哪裡不舒服了,拖著驪芒去檢查下,等他笑嘻嘻地拉起母羊的一隻後腿讓她看它腫脹充血的下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母羊又到了發情期。它生下來的兩隻小羊裡有一隻是公的,差不多也已經性成熟了,怕母羊急起來亂來,趕緊把公羊分開關了起來,又讓驪芒到外面晃了好幾天,終於捉回了一頭公羊,這才解決了母羊的終身大事。

  隨著羊數量的慢慢增多,此後她就留意起來,發現從夏季中開始一直到初冬,沒有懷孕的母羊大約每隔半個月就會發情一次,尤其是在夏末秋初的時候最為集中。每當發情的時候,下面就腫脹充血,不停搖尾,高聲咩鳴、甚至會爬跨到其他母羊身上,靠近公羊的時候不停蹭磨,當時突然就想到了這個近親繁殖的問題。

  於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羊群就實行公母分開圈養。她的經驗是一隻公羊大約可以應付二十隻的母羊,所以公羊養的數量不多。每當發現有母羊出現了發情徵兆,就把它和一隻沒有血親關係的公羊關在一起,直到交配結束才放出來。生出來的小羊羔就在臀部打上不同的記號辨認。正是因為避免了同系血親繁殖,加上谷地裡水草豐美,所以她的羊幾乎只只都是膘肥體壯,產奶產毛那都是頂好的。

  木青慢慢把道理講給了由由聽,她起先不是很懂,自己默默想了一會,突然眼睛一亮笑著說:「我知道了!就像阿媽跟我說的,我以後也會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但那個男人肯定不能是我們家裡的人!」

  木青啞然失笑。

  由由說完這話,慢慢就沉默了下來,低頭繼續割著羊毛。

  木青看著她修長的手握住一把羊毛靈巧地割了下來,稱讚她說道:「由由聰明又能幹,以後一定會有一個好男人和你一起的。」

  由由笑了起來,笑容很是燦爛。

  部落裡像她這樣年齡的女孩,只要來過月經的,一般都已經有了自己的男人,早的甚至還有了孩子。由由的腿疾隨著人慢慢長大,現在只要不跑起來,平常走路也就是微微有些簸,不仔細看也看不大出來。

  之前部落裡是有一個年輕男人看中了她。兩人只要在下次部落祭祀的時候接受過族長和巫女的祝福就可以在一起了。不想沒多久就來了些別的部落裡擄過來的女人,那男人又看上了另個健碩的少女,接著就發生了由由父親帶著全家離開部落的事情。

  這些事情木青都是前幾天聽娜朵提起的,心中有些憐惜由由,所以剛才故意這樣稱讚她。見她也只是起先沉默了下,很快就說說笑笑起來,想必那事情也沒給她帶來很大的影響,這才放下了心。

  割羊毛花了兩三天的時間。收穫的全部羊毛被裝進了一個個的細麻布袋子,浸到溪水裡洗乾淨曬得燥乾了,木青就教娜朵她們紡線。先把成堆的羊毛團搓成鬆鬆的條狀,然後一手拿著桿子,另一手不斷拈搓鬆毛紗,繞在一個陶制的錠子上,錠子底用塊扁平的石塊固定,把錠子像陀螺那樣旋轉起來,錠子便把鬆紗纏緊成了紗線,等紡到一定程度,把線纏捲起來就可以了。

  這種簡單的紡線方法,木青從前看過少數民族老阿媽在遊客面前表演,沒什麼難度,所需的器具也非常原始,她的麻線也是這樣紡出來的,經過這麼多年,手法已經非常熟練了。娜朵她們其實一個個都比她要能幹,不過看她演示了幾遍,很快就學會了。

  冬天來臨了。

  今年的雪沒有往年那麼大,這塊谷地裡也前所未有地充滿了生氣。

  十二月二十日,這是根據木青早幾年制定出來的日曆上的一天。

  她剛到這裡的時候曾經有計算日子的習慣,後來就放棄了,等懷上第一個孩子閃電的時候,她又恢復了計算日子。後來等閃電在夏末時節出世之後,為了記住他的生日,她就把那天定為立秋日的八月八號,又仿古代的紀年,把她初到這裡和驪芒相遇的那年命名為驪木一年。

  按照她的日曆,現在是驪木九年的十二月二十日。

  今天是她小兒子霹靂的生日,非常湊巧,居然還趕上了另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小黑在今天當了爸爸,而且一下是兩隻小崽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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