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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君莫問愁[全文完]

[樓雨晴]君莫問愁[全文完]

楔子

  江湖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

  二十年前,最廣為江湖人士所流傳的,莫過於「燕門四絕」。

  關於「燕門四絕」之間的一切,外人向來是霧裡看花,朦朧而神秘,從沒人能窺探其間奧秘,只隱約知曉,他們的師父,是江湖中曾盛名於一時的燕無絕。

  此人性情古怪,能文能武,本領卓絕,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一項他不精通的事物,可就在其江湖盛名達到最頂峰之時,卻出人意表地決定退隱江湖,並在曾受惠於他的三戶人家中,帶走其獨生兒女,收入門下,傳以畢生絕學。

  原因很簡單,也很讓人吐血。他自詡天下一絕,於是立志調教出「絕」字輩的徒弟,承襲他一身絕藝,讓他的「精神長存」,名垂江湖。

  於是,他每個徒兒,皆以「無」字輩命之,久而久之,人們倒也記不得他們本來的名姓為何。

  而,這四個人倒也沒讓燕無絕失望,「燕門四絕」的名號響遍江湖,讓每個江湖中人到死都忘不掉燕無絕這個人,以及他所調教出來的異類徒弟。

  首席弟子,名喚莫無爭,人如其名,無所不爭。承襲了燕無絕一身非凡武藝,難逢敵手。性子冷情孤絕,殺人從不留情,劍下亡魂不計其數,宛如人間閻羅,專絕人性命,此乃燕門一絕。

  二弟子本家姓君,他命其名為「無念」,承其神算之能,算盡天機。或許是觀透世情,性子倒也一如其名,無貪無妄,心如明鏡。

  而,少了貪妄之心,自然也就絕了外在奢念,此乃燕門二絕。

  三弟子雁無雙為女兒身,承其一手出神入化的藥與毒,醫人與殺人,都只在笑談之間。

  當初會取「無雙」一名,是源於她擁有一張殊絕無雙的艷媚之容,自古以來,能在顧盼間傾城傾國的奇女子不在少數,於是,燕無絕有心將她調教成火焰一般炫麗絕色,卻也極其危險的美麗佳人。

  殊料,往另一個角度去想,此名卻驚悚恍如詛咒,成就的不是個傾城無雙的佳人,而是個恨情絕愛、雁無成雙、鴛鴦見也愁的激狂女子,此乃燕門三絕。

  會讓三絕成四絕的原因,並不在燕無絕的預期中,那是在若干年後,他意外的收留了名纖細柔美的小孤女,一時衝動便收為義女了。

  有別於雁無雙的嬌與媚,她的美,是清雅柔和的,如空谷幽蘭,出塵脫俗,靈韻飄逸。

  正因她宛如琉璃觀音的細緻無瑕,於焉喚其名為「無瑕」。

  於是,絕色如雲無瑕,成了燕門第四絕。

  然而,他當初所沒料想到的是,單純的收徒之舉,連帶所牽扯出來的情愛糾葛、悲劇憾恨,也教他到死都忘不掉!

  一場遺憾而慘烈的悲劇情傷,本當隨著歲月變遷,物是人非事事休,然而——

  誰也料想不到,上一代的愛恨情仇,竟會深深的影響到下一代來。

  而,二十年後,又將發展出怎樣精彩而傳奇的故事呢?

  長江滾滾,青山悠悠,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第一章
  若要論起知命門的歷史,那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玄之又玄。

  上達天,下知命。

  君氏一族,向來有這個本事。

  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說:「好大的口氣!」

  但是見識過知命門的本事後,再無人敢有異議。

  許是身為知命門傳人,君無念本能的便具有洞悉天機之能,再加上生性恬淡,燕無絕倒也懂得因材施教,傳予神算絕學。

  知命門傳承至今,已是第十七代,創始者為何人,已無從考據,只知君氏一族,向來一脈單傳,所以儘管君氏歷代以來皆是福澤豐厚、財祿無缺,也從不曾有過家產紛爭、手足相殘之事。

  君家男子,個個溫雅仁厚,與世無爭,可卻見不得世人受苦,道盡了天機,助人避禍,違天改命。

  也或者,君氏一族之所以香火單薄,正是洩漏天機所應承受的罪愆。

  由君無念到君楚泱,亦是如此。

  一代又一代下來,君家男子也一個比一個更命薄,至君無念這一代時,甚至沒活過三十歲,死因為何?無人知曉。

  而君楚泱所擁有的預知能力,更勝其父君無念及歷任先祖,能耐強到什麼境界,沒有人知道,那一雙清澄的眼,彷彿早將世間萬物盡納其中,觀得透徹。

  可,這樣便是好事嗎?君無念的出色,換來的是英年早逝,而君楚泱呢?超脫俗塵的天賦與異能,像是帶著某種天命而生……

  君家男子命薄如紙,如何生受這般強大的能力呢?

  眾人不無好奇,全都睜大了眼等著看這一代掌門者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尤其君楚泱尚未成家,並且清高自守,當然就不會有所謂的私生子冒出來。

  難道,君氏一門,將就此絕後,而知命門歷代傳奇,也將走入歷史?

  君府,龍池亭。

  鳳千襲和於寫意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

  亭中迎風而立的頎長身形,一襲白衣吹起衣袂飄然,恍如不屬塵世般的出塵清逸。

  由他的沈靜意態觀之,顯然已恭候許久,卻全無一絲浮躁或不耐,仍是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溫煦與沈穩氣質。

  鳳千襲瞥了眼桌面早已冷卻的鐵觀音,心下有了個底。

  「這麼晚找我們來,有事嗎?」

  君楚泱淺淺回眸,來不及開口,後頭的於寫意早了步抱怨。「對嘛,楚泱,你真不夠意思耶,三更半夜擾人清夢。」

  鳳千襲丟了記白眼過去。「少睡幾個時辰會死啊?」

  「那不是睡不睡的問題!」誰規定躺在床上就一定得睡覺?尤其是成了親的男人。

  經過了今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愛做的事做到一半緊急喊停,會讓一個男人如何的捶心肝痛哭。

  思及此,忍不住悶悶地自言:「如果以後我家歡兒不給你好臉色看,你自己要有所覺悟。」

  聽出話中深意,鳳千襲淡瞥了他一眼。「你跟楚泱說這個做什麼?人家品性高潔,清心寡慾,哪能體會你的下流思想。」

  「就是聽不懂才嘔嘛!千襲,我跟你賭,楚泱絕對還是純淨之身,真不曉得哪個女人能破得了他的清白身,那絕對要有相當的魄力。」

  破身?!

  「你當楚泱是花街伶妓啊!」什麼爛比喻。

  處於如此令人困窘的話題下,身為被討論的對象,君楚泱依舊是淺笑不語,鎮定如昔的面容連半分紅暈都沒有。

  從見面至今,這兩個人已經鬥上一回合了,他卻還沒機會開口。

  一直都是這樣,他們盡情嘻笑怒罵,而他總是靜靜地在一旁聽著他們的情愁悲歡,陪他們走過人生起伏,笑淚情傷,只是今後……

  「看吧!就是這副德行,我肯定就算女人把衣服脫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還是這個表情。」於寫意喃喃咕噥著,一邊倒了杯水往嘴裡灌。

  「噗——」方入口,便全數噴了出來。

  「咳、咳咳!楚泱,你到底待在這裡多久了?」一壺鐵觀音已由熱轉涼,沁冷夜裡再由涼變寒,這得要好幾個時辰呢。

  「你終於由那顆裝滿春情無邊的腦子中清醒了。」鳳千襲冷嘲。打一踏進亭中,他就由那壺沒冒熱煙的茶水看出端倪,楚泱不會拿冷了的茶水招待他們。

  會讓楚泱沈思上數個時辰的事,肯定非同小可。

  於寫意神色轉為凝重。「怎麼回事,楚泱?」

  面對兩名摯友顯而易見的關懷,君楚泱勾唇淺笑。「是有件事。」

  他知道他們雖然滿口抱怨,但彼此之間的真心卻是無庸置疑的,否則也不會在半夜中,仍不曾稍有遲疑的趕來。

  「千襲,你命中血劫已過,往後,將可與依情平順至白頭;而寫意,你的災劫也已安然度過,這一生,注定福壽雙全,富貴滿門。」

  「那又怎樣?」於寫意皺眉。他不愛楚泱這口氣,太過平靜,像在……交代遺言。

  「你們都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幸福,我很放心。今後,不需有我,你們也能過得很好。」

  過得很好?!「見鬼了!君楚泱,我們可不是為了過得很好才需要你!我、我們——」於寫意氣得無法措詞,難道他以為這是他君大神算唯一的存在價值?

  「我們要的是朋友、是兄弟!」鳳千襲沈聲接口。

  「我明白。」有無血緣關係不是重點,三人皆是獨子,分享著彼此的成長過程,這情誼,早已比手足更親。

  「所以我才會找你們來。」清眸定定停在那只空了的水杯上。「近日,我卜的卦象,顯示出近期將發生百年難見的武林浩劫,血染江河,千萬人性命將為此喪生。」

  「沒辦法阻止嗎?」鳳千襲眉心深蹙。

  「有。唯一能化解這場血腥殺戮的人,本命當屬水,清華自守,依萬象而生,如有似無,萬物歸空,命格奇絕,當今世上絕無僅有。」

  「有這種人嗎?」他是在說人還是說水?於寫意當下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君楚泱沈靜抬眸。「你們說呢?」

  「是你,對吧?」

  君楚泱不語,表示他們猜對了。

  這代表什麼?他要去瞠這個渾水嗎?

  「楚泱,你不要——」

  「我不能眼見千萬人枉斷性命,而自己或許有能力挽救卻不去做,你們明白嗎?」深知他們會說什麼,君楚泱早了一步,語氣堅決地說道。

  當然明白!君楚泱的性子,他們再明白不過了。

  在他眼中,人沒有尊卑之分,只要是命,全都是珍貴的,就算是罪無可赦的惡徒倒在他眼前,他都會毫不考慮的去救,所以,他亦習醫,溫厚仁慈到令人抓狂。

  要是犧牲自己的生命可以化解這場浩劫,君楚泱肯定會去做。

  思及此,鳳千襲一楞,瞥向於寫意,由對方眼中,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想法。

  君楚泱遙望前方的紫微閣,那是他的寢居,深瞳漾著迷離幽光,清淺而飄忽。

  就在那一刻,於寫意恍惚地起了錯覺,彷彿他並不屬於這個塵世,隨時會隨風遠去,如流雲、如清風,他一直都沒有很真實的存在感,飄逸出塵得難以捉摸。

  近乎衝動地,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君楚泱的手,等他察覺自己做了什麼時,正好對上君楚泱微訝的眼神。

  「喂,你當楚泱是女人啊?手握得那麼緊!」鳳千襲出言嘲弄。

  不理會他的調侃,於寫意深道:「保重自己,好嗎?」

  君楚泱淺笑,溫和的眸光有著洞悉後的瞭然。「我有分寸的。」

  「就是怕你太有分寸了。」於寫意悶悶地道。「你瞧,紫微、天機、文昌、武曲……」他一一指過樓閣,再針對亭台。「龍池、鳳閣、臨官、奏書……住的地方離不開五行星相也就罷了,就連家僕的名字也拿醫藥命名,什麼紫苑、丁香、南天、黃苓的,你那顆太有分寸的腦子,永遠離不開這種東西。」

  君府地勢,是以五行八卦所建,配合星宿以命之,光看就讓人想歎氣,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想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難。

  聽著於寫意高談闊論,他也只是靜默著,但笑不語,畢竟,這樣的機會不多了有件事,他一直沒說。

  如同千襲與寫意,他命中亦有一劫。

  是死劫。

  上兌下坎,中互離巽,日欲光而上下無應,為困遁之象。

  思及昨夜所卜的卦象,他幽然一歎。

  兌為澤,坎為水,而他本命正是屬水,再卜出個困卦,他心知肚明,若執意為之,必然一世遭困,且絕無脫身餘地。

  微微仰首,目光定在穹蒼中那顆閃爍的星光。

  絕星,主絕滅。

  由某個角度來看,君楚泱也算半個江湖人。

  不舞刀,不弄劍,空靈之氣未曾沾染血腥,一介文質書生,卻令一票武功高強的江湖豪傑所仰慕崇敬。

  原因無他,只為由他手中所挽救的生靈不計其數,其中當然也包括那些眨個眼就能令江湖風起雲湧的英雄豪傑。

  於是乎,「白衣聖手」之名,不脛而走。

  這並不在君楚泱的預料之內,他生性恬淡,深居簡出,從不欲涉足江湖,只是對於上門求助的人無法袖手旁觀罷了,並非為圖報償,但是太多的人感念於他的恩澤,全都願意為他出生入死。

  而,這使得白衣聖手之盛名,更加的甚囂塵上,可大多數的人都僅止於耳聞其事跡,真正見過的卻沒幾個。

  這也就是鮮少出門的君楚泱,打離家至今已然月餘,卻仍未被人給認出來的原因。

  找了家茶樓歇腳,同桌的尚有一名女子,始終神情冰冷,未置一詞。

  君楚泱禮貌性的點頭示意,並抬眸道:「辛夷,你也坐。出門在外,沒那麼多規矩。」

  年約十五的侍僮點頭,也老實不客氣的坐了下來。

  辛夷,也是中藥名,有鎮靜、止痛之功效,這讓於寫意每聽一次就要歎氣。

  這次離家,他只帶這名近身侍僮。別看辛夷小小年紀,他可聰明伶俐得緊呢!平日便是他在侍候君楚泱的飲食起居,知道他要出門,便說什麼都堅持要跟,問他為什麼,他則是很沒大沒小的回應:「不然公子肯定不出三天,就把身上的銀子全給了外頭那些可憐人,然後讓自已變成餓死的可憐人,我不跟在身邊好生打點怎麼成?」

  聽完辛夷的解釋,於寫意頭一個大笑出聲。「說得好,我贊成!」

  而一旁的鳳千襲之所以沒出聲,是因為雙唇抿得死緊,忍笑忍得很辛苦,好半晌才語調不穩地回應:「我、我也附議。」

  就這樣,事情成了定局。

  「公子喝茶。」辛夷先倒了些茶水洗淨杯子,然後才重新斟好放在君楚泱面前。他平日雖有點沒大沒小,但侍候起主子來可是很盡責的。

  「嗯。」君楚泱頷首,剝著花生,俯視樓台下的熙攘人潮。

  「天氣好熱哦,公子。」

  「嗯。」

  「這茶水真好喝,甘甜潤喉呢,公子。」

  「嗯。」

  「街上好熱鬧哦,公子。」

  「嗯。」

  辛夷已經快要歎氣了。

  他這公子,一向沉默寡言,所以他只好每次都拚命找話題,可公子永遠只會淡淡的哼應一聲,他反倒像只老母雞似的咕咕叫。

  真是愈想愈洩氣,他好歹也是一介男子漢——呃,「即將」啦!時間性的問題就不必太計較了——

  怎麼會讓自己變得像個嘮嘮叨叨的聒噪女人呢?真是太感傷了。

  看穿了他無比的挫敗與頹喪,君楚泱揚唇,很領情的開了口。「看看街尾那個人,辛夷。」

  咦?居然肯主動一開尊口?辛夷簡直感動得想抱著他的大腿親吻,忙不迭的看向他所指示的位置。

  「是那個小乞兒嗎?」

  「對。有沒有看出什麼?」

  辛夷很誠實地搖頭。「不知道。」

  君楚泱淡啜了口浙江龍井,給侍僮來個實地教育。「那人的面相少有,矜寡孤獨,無親無戚,財帛空虛,是罕見的貧賤命。」

  「噢。」辛夷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公子的本事,他是從不懷疑的,若說這世上有誰最令他崇拜,那麼非公子莫屬。

  鄰桌的客人聽到他的評論,不服地丟來嘲弄。「廢話!會去當乞兒,自是身無分文,又沒親戚可以倚靠,這哪用得著說。」

  君楚泱聞言,不慍不惱,淡淡地道:「不,我所謂的財帛空虛,是指有錢也守不住。」

  「我偏不信!」說完,那名男子鐵齒的起身。

  「且慢。」看穿那名男子的意圖,君楚泱試著勸阻。「尊下切莫妄為,乞兒無福受之,這只會令他遭逢飛來橫禍。」

  「哼!」男子聽都沒給他聽進去,一轉眼便衝出茶樓,來到街尾,丟了一錠銀子進乞兒破舊的碗中。

  小乞兒傻了眼。

  「這——」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小乞兒吞吞口水,懷疑起它的真實性。

  足足有十兩耶,他不是在作夢吧?

  「賞你的,去買點好吃的。」

  「真、真的嗎?」小乞兒雙眼一亮,迭聲道謝。「多謝大老爺,您好心會有好報的,我給您磕頭……」

  「免了免了。」男子揮了揮手,轉身走開,回到茶樓,丟給君楚泱一記示威的眼神。「我就不信這樣還叫財帛空虛!」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君楚泱,淺淺歎息了聲。「該來的,終究還是避不過呀——」

  這話才剛說完,眾人便見那小乞兒歡天喜地的拿著銀兩,想買幾個好吃的肉包子,可那老闆卻——

  「你這臭乞丐好大的膽子,前幾日才來我這兒偷肉包子,今兒個又不曉得打哪兒偷來這銀兩,我非打死你不可!」肉包販子的嗓門奇大,君楚泱等人全聽得一清二楚。

  茶樓內的男子見狀,變了臉色,想前去阻止已來不及,肉包販子一棍棒無情的打了下來,小乞兒當場額際血如泉湧,慘呼痛叫。

  「饒命啊,我沒偷、我沒偷,這真的是人家賞給我的——」

  「還撒謊!你在這兒行乞這麼久,我可從沒見人賞個一文半子兒的給你,又不是有錢沒地方花,誰會賞這麼大一錠銀兩給個破爛乞兒?再不說實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啊、啊!救命啊,別打我,這銀子給你,我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一聲又一聲的慘叫傳來,君楚泱於心不忍地別開眼,不經意對上了一雙冰冷幽瞳。

  他微愕。

  是那名與他同桌,靜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女子。

  他的一雙眼,能夠輕易看穿一個人靈魂的本質,而這名女子,應該是那種孤傲冷漠、不將世間萬物放在眼裡的人,可她又為何用那種眼神看他呢?

  他微微頷首,回以一記禮貌的淺笑,沒去深想。

  而茶樓內,所有目睹全程經過的人,皆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真應了那句「飛來橫禍」?!

  那名執意挑戰命運的男子,臉色又青又白,趕緊衝了出去,出面為乞兒解圍,否則恐怕小乞兒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

  「固執!」辛夷撇唇輕啤。早說了會出事,偏偏不信邪,小乞兒今日的災禍,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過,說歸說,辛夷仍不免好奇。「公子,如果他現在出去替小乞兒作證,然後再一次將銀子給乞兒,不就沒事了嗎?」

  君楚泱搖頭。「不,縱然解了這次的危機,仍有下一回,那乞兒注定沒有財富命,硬要將銀兩給他,不會有好下場。」

  「噢。」辛夷點點頭,又問:「那,沒辦法改嗎?」

  「先天命還得配合後天運,一切看他自身的造化,我們外人是無能為力的。」

  正欲為自己再斟一杯茶水,那名同桌的女子拋下銅板離去,起身之際,不經意翻落杯中未飲盡的茶水。

  君楚泱微怔,目光定在桌面,旋即出其不意地喚住了她。「姑娘留步。」

  女子停下步伐,卻沒回身,連哼一聲都沒有。

  「此行必當一事無成,請打消腦中的想法,切莫一意孤行,則可避災;反之,恐有生命之危。」

  女子怔了怔,沒表示什麼,堅定地跨出步伐,連頭都沒回。

  「連句謝也沒說,真沒禮貌。」辛夷喃喃嘀咕,他家公子就是這樣,老愛管別人閒事,而人家倒還未必感激咧,「公子怎麼知道那位姑娘會有生命危險?」抱怨歸抱怨,還是很好奇。

  君楚泱不答,反問道:「記得我教過你的八卦取象之法嗎?」

  考他啊?

  「當然記得。干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跟在公子身邊久了,耳濡目染下,多少也懂了些皮毛,他獻寶似地,念得又快又流暢。

  君楚泱滿意的點頭。「還有呢?」

  「干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真是愈念愈順口。「可是,這和那位姑娘的吉凶有什麼關係?你又沒為她卜卦。」

  「看看桌上。」君楚泱示意他看向那名女子拋下的銅板。

  「干二連,坤六斷,震仰盂……」默念到一半,盯著銅板頓住。「離中虛?!」

  店小二前來收拾翻倒的水杯,擦拭著銅板下的水漬,辛夷這才恍然大悟。「坎為水!所以是上離下坎!」

  君楚泱淺道:「上離下坎,離為火,坎為水,事皆倒置,蓋火於水上,事無所成,未濟之卦,再加上那位姑娘心性剛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必逢血光之災。」

  辛夷聽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又怎知她要去做什麼事?」

  君楚泱緩慢地剝弄手中的花生,好一會兒才淡然啟唇——

  「她身帶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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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看吧!我就說要在前頭那家客棧歇一晚嘛,公子就不聽,現在可好,要露宿荒郊了啦!」

  月明,風淡,荒山林野的夜,甚是悄寂——當然,如果不包括後頭聒聒噪噪的小書僮的話。

  君楚泱像是沒聽到他的話,逕自走在前頭,意態恬適自若。

  辛夷癟癟嘴,只能認命的跟上前去。

  他是無所謂啦,可他那優雅尊貴的公子,打小便是在安逸舒適的環境中長大,平日鮮少出過遠門,怎麼可以讓他挨這種苦?

  明明可以在客棧歇腳的,公子偏又堅持離開,說在趕路又不像,那神態反而比較像是「有方向的散步」。

  三更半夜到荒郊野外來散步?有沒有搞錯啊?真弄不懂他家公子在想什麼,行事總是深奧得讓人難以理解。

  「公——」就在他決定,公子再不理他,他就要叫到死(所謂的「叫到死」就是「叫到」讓君楚泱氣「死」、嘔「死」、煩「死」)的時候,君楚泱停住了腳步,害後頭的辛夷差點一頭撞上他。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哇!」前頭怎麼躺了個人啊?

  不妙的預感搶在第一時間浮現,辛夷二話不說,趁君楚泱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前,很機靈地抓著他就要閃人。

  「辛夷——」君楚泱無奈笑歎。「救人。」

  「我就知道—」反應還是不夠快!辛夷很懊惱地想著。

  他家公子的雞婆性子又犯了。

  沒辦法,只好認命地幫忙攙起那名受傷昏迷的人,想辦法找地方療傷了。

  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把人放下後,辛夷奉命到附近找幾株君楚泱所指定的藥草。

  就說他夠歹命了吧,半夜沒覺可睡,還得為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傢伙操勞自己,跟到這個心腸比豆腐更軟的主子,還真是有夠無奈呀——

  滿腹牢騷在心頭打轉,臨去前,君楚泱喚了聲:「辛夷,自己當心些。」

  很沒志氣地,在這一句溫暖的叮嚀中,滿腔懊惱全煙消雲散,連個渣兒都不剩。

  唉,他早知道了,他永遠拿這主子沒法兒。公子雖然從不拿身份壓人,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被降得服服貼貼,甘心為他任勞任怨。

  見辛夷咕噥著走遠,君楚泱收回視線,專注於眼前的療傷事宜。

  她傷得很重,肩頭那道帶血的傷,深得幾可見骨,流出黑濁的血跡,足見兵器上淬了毒。

  他撕下一方衣擺,以沁涼的溪水打濕後,小心翼翼的拭去傷口周圍的污血。

  在救起她的時候,他就已先餵她服下了他自行配製的解毒丹,只要不是太奇詭的毒,一般都解得了。

  辛夷採回藥草,見君楚泱正在堆著枯柴準備生火,他趕緊衝上前去。「我的好公子,請你一旁坐著,這種工作我來就行。」

  「辛夷——」君楚泱無奈。「出門在外,不必拘泥那麼多。」

  「那你去看看那些藥草是不是你要的?總行了吧!」開玩笑,他家公子在他心目中比天神更高貴,怎麼可以讓那雙修長優雅的手來幹這些粗活?

  君楚泱沒轍,只好到一旁檢視藥草,確定無誤後,才將它洗淨搗碎。

  「公子——」

  見辛夷又要上前阻止,君楚泱神色堅決地喊:「辛、夷!」

  「好好好。」辛夷舉雙手投降.乖乖回去生他的火。

  這些藥草的效用,是消炎止痛,君楚泱將其搗碎,放柔了動作將她挪至腿上,方便將藥均勻的敷上。

  處理好傷口,辛夷也正好生完火。

  「我來幫忙。」正欲將她移開,君楚泱抬手阻止。

  「她傷得很重,讓她睡得舒服些。」

  「噢。」辛夷悻悻地抽回手,首度正視這名被他們救起的女子,這才發現,她不正是那名曾在客棧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嗎?

  還真讓公子說中了,她會有血光之災。

  這難道就是公子執意不在客棧落腳的原因嗎?

  他偏頭打量。

  還是個絕世佳人呢!

  膚如凝脂,螓如蛾眉,眉目如畫,瓊鼻俏梃,櫻唇勾誘無限風情,五官精緻嬌美,那張失了血色的容顏絲毫無損絕色。

  昏睡中的蒼白臉容,少了初見時孤漠難近的冰凝之氣,嬌荏得令人心憐。

  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躺在公子腿上,烏黑長髮散落在公子雪白的衣衫上,強烈而鮮明的對比,卻不覺突兀,反而融合成一股曖昧而契合的綺思氛圍,竟不可思議地教人怦動心魂——

  會嗎?這個女人,和他那高雅聖潔的公子?

  君楚泱並未察覺書僮拐來彎去的心思,頭也沒抬地道:「累了就先去休息,這裡由我來就好。」

  「噢。」辛夷仍陷在方纔的假設之中回不了神,怔愣地點頭。

  就著燃燒中的火光,君楚泱亦深思地凝視著她,不同的是,入他眼的並非絕俗嬌顏,而是她奇異的面相與命格。

  艷絕無雙,卻是滅地之相。

  天煞,地劫,飛廉,凶星主命,煞氣甚重啊!

  初見她時,心頭便已有了個底,她,或許就是那個將掀起武林腥風血雨的關鍵人物。

  他可以不救她的,但是既然天意注定,他終究還是再一次遇到她,那便代表她命不該絕,見死不救的事,他說什麼都辦不到,對他來說,只要是人命,就無貴賤之分。

  長指輕緩拂開她頰邊的髮絲,見她眉心深蹙,彷彿正承受著什麼莫大的恐懼與痛苦,卻喊不出聲來。他柔柔地拍撫著,指尖尋至神門、心俞、內關等穴,靈巧的揉壓,讓她惶悸的心神得以鎮靜舒緩。

  她又再一次沉沉的睡去,君楚泱脫下外袍,覆上她單薄的身軀,若有所思的目光,未曾移開她分毫。

  細緻容顏艷而不媚,嬌妍無雙,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不難想見其母必是貌美驚人;冷冷凝起的眉,代表她寒漠無情的心性,而倔強緊抿的唇,卻顯示著她剛烈如火的性情……

  很矛盾,卻也很奇異的融合——一名似火似冰的女子。

  確定她已無恙,這才靠著身後的大石,淺淺睡下。

  痛!肩胛處傳來椎心刺骨的痛,如火焚一般燒灼著,她想呻吟,卻發不出聲音來。

  然後,她感覺到陣陣沁涼的感覺由傷處滲入,化去了那難熬的灼熱痛楚。

  可是就在這時候,昔日夢魘又纏上了她,就像師父第一次在她面前殺人那樣,好多、好多的血在她眼前噴灑開來,有的噴到她臉上,她嚇到了,拚命地擦,卻怎麼也擦不完,好多不認識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倒下,鮮血也一道又一道的噴上她的臉,原來,這就是殺人——

  她害怕極了,濃濃的懼駭漲滿了胸口,她發狂地尖叫、再尖叫——

  那一晚,她作了噩夢。

  醒不來,一縷縷慘死的怨靈,心有不甘,糾纏著她。

  她大病了一場,發燒,昏迷,夜夜惡魘不斷,夢中全是師父結束人命的情景,以及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靈,陰魂不散地要她償命。

  不要啊,人不是我殺的,不要來找我——

  她哭著、喊著,怎麼也無法由噩夢中掙脫。

  後來,病好了,卻再也不敢合眼,只要她一入睡,那些可怕的夢境就會再度侵入她腦中。

  她滿心驚懼,寧可不睡,夜夜睜大了眼,不讓自己再跌入那黑暗的漩渦,怕想起那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孔。

  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會死,就像那些怨靈說的,要她償命,陪他們同墜地獄。

  可是她還不想死,她的人生,幾乎還沒開始,世界的美好,她也還沒看到,她不甘心!

  於是,師父告訴她:「要讓噩夢不再成為噩夢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永遠沈浸在噩夢之中,直到生命中全是噩夢,而你也習慣了噩夢之後,噩夢就不再是噩夢,也不會再令你覺得可怕了。」

  她記住了。

  原本,習了師父一身絕學的她,在與師父長居山上的那段時日,每每出去捕獵山禽野獸,卻總是因為心腸太軟,寧可受師父責罰也不忍殺生,時時弄得師徒倆晚餐沒有著落。

  可是在那之後,她開始殺人,依從師父的命令,不斷不斷地殺,把心抽空,不讓自己有感覺,雙手所沾染的鮮血不計其數。比起她所做的,當初看到師父殺人的衝擊已經不算什麼了,就像師父說的,只要讓自己習慣殺人的感覺,殺人就不會是件可怕的事,她也不會再作噩夢了。

  剛開始,她覺得自己好可怕,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漸漸的,肩上所背負的殺孽愈來愈沉重,直到最後,情緒已然麻痺,什麼是殺人的感覺—她已經不知道了。

  最初,她偶爾還是會由噩夢中驚醒,幾次之後,麻木了的她,果真不再作那個夢了。

  這些年下來,她以為她已擺脫了噩夢的威脅,也幾乎快忘記恐懼是什麼滋味了,為什麼今日會再墜入同樣的黑暗深淵中?

  是那些慘死在師父,以及她手中的冤魂,終於要來向她索命了嗎?

  那她應該是死了吧?

  可,那雙溫柔大掌又是來自何處?暖如春風的撫慰,將她帶離了無邊黑暗,那是她每回惡魘纏身時,從不曾感受到的,如果,她能早個幾年,在浮沈噩夢掙扎時,得到那樣的溫柔救贖,今日她也不會深陷於血海殺孽之中了……

  冷寂的心,頭一回感受到溫情,她深深地眷戀了起來,那是她晦暗生命中,唯一一次出現陽光,她想緊緊抓住,再也不放手——

  本能地,她想追逐那道溫暖,移靠過去的身子,牽動了傷口,痛醒了她。

  幻覺嗎?那樣的溫情與美好,只是出於她潛意識渴望下的幻覺?

  有一瞬間,她只是睜著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動了動身體,感覺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難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得令她想歎息,一如夢中——

  「醒了?」君楚泱睡得並不沈,所以她一有動靜,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

  她對上了一雙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遠的黑眸,然後發現,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夢中的美好,原來是來自於他嗎?

  「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額際,確定溫度正常,他這才寬心。

  他的音質,不高亢,也不低沈,如流泉,溫潤而乾淨;如清風,和煦而溫柔,拂掠心頭,令人感到無比舒暢。

  她沒移動,怔忡地仰視他。

  這些年來,受了再重的傷,也不曾有誰探問過,就像一頭沒人要的野獸,只能獨自哀嗚舔傷,死不了是她命韌,死了,也不過是世上又少個人,沒人會在乎。

  於是,她不哭,因為哭了也沒人理會,久了,也就忘了淚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可是今夜——

  頭一回有人問她好不好,頭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頭一回有人正視到她冷不冷的問題……

  揪握住披在她身上那件純淨如雪的白衣,她抬眸問:「你要什麼?」

  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問,你救我,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這張臉在世人的標準中,是極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見了她也會面露淫慾,那一雙雙想染指於她的邪穢眼神,她並不陌生。

  於是,她愈來愈相信師父的話了,男人,個個薄情,個個無恥,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在師父面前,立誓殺盡天下男子時,她相信她是對的。

  而他,要的也是這個嗎?儘管,他擁有她所見過最澄淨無垢的瞳眸——

  領悟她想表達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麼樣的日子中?竟連一絲一毫的溫情都不曾感受過?

  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麼是嗎?」他毫不吝惜地給她一記溫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撫了撫她迷惘的臉龐。「那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語,掙扎著起身。

  「小心,你傷得很重。」想扶她,她卻倔強地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推落身上那件屬於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緩慢地除去因療傷而凌亂不整的衣衫。

  「你這是做什麼?!」君楚泱訝然。

  「你要,我就給。」她定定凝視他,彷彿想看穿男人貪婪猥瑣的本性。

  她不信,這世上會有真正清雅高潔的男人。

  君楚泱並沒有為了表示君子之風而刻意的避開,眸光連閃爍都沒有,始終停在她臉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嬌軀。「你不該這樣。」

  她一臉錯愕。「這不是你的目的嗎?」

  會嗎?他真的和她以往見過的那些男人不同?!

  「沒有人愛惜你,你就更要愛惜自己,如果連你都遺棄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遺棄了。」

  「愛惜自己……」這些話,她從來沒想過,也從沒人對她說過。

  她微微啟口,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其實,他知道嗎?她會這麼做,不僅僅想證實世上有無真正的君子,同時也因為,他是第一個帶給她溫情的人;也只有他,見過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樣的念頭時,就會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沒有機會碰觸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溫和態度依舊,舉手投足仍是悠然從容,他,真的無所求嗎?

  盯視他良久,她輕吐出聲:「莫問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這個。」

  君楚泱會意。「莫問愁是嗎?好名字。」

  靠臥回原來的大石邊,抬眼見她欲言又止,他主動問道:「要過來嗎?」

  她微微啟唇,而後無聲地點頭。

  看穿她的遲疑,他又道:「你可以靠著我睡,你身上有傷,這樣會舒服些。」

  他不是無意與她親近嗎?那又為何——

  莫問愁滿心都是疑惑,卻也沒放棄及時把握他的提議,枕著他入睡的感覺,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別想太多,大夫與病人之間,沒那麼多忌諱。」

  大夫?!

  在他腿上調了個舒適的角度,與他對視。「你不是江湖術士?」

  「你還記得?」本以為不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她,應該早忘了才是,沒想到她還記得他。

  不過——江湖術士?!聽起來就像是拿著帆布和籤筒,在街頭靠一張口騙飯吃的人,真不曉得她這是在褒他還是貶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剛好我對醫術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還真多。」模糊的咕噥聲繞在舌尖,但他還是聽懂了。

  「早告訴過你別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話?」

  「不是。」就算知道會有今日的下場,她還是要殺了那個淫人妻女的採花賊。

  不為天理公道,純粹是看他不順眼,也因為她習慣殺戮,除了殺人,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什麼,又還能做些什麼。

  「沒成功,對吧?」上離下坎,事皆倒置,未濟之卦,注定事無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強地抿緊了唇。

  居然給她下媚藥,敢把主意打到她莫問愁的身上,她非將那淫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別想太多。」他不希望看到她殺氣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夢——」身體的虛弱,讓許久不曾有過的無助佔滿心頭,讓她對多年前的夢魘膽怯起來。

  「放心,有我在。」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莫名地,就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個對她說這句話的人,像是她可以毫無防備,什麼都不去想,全交給他來承擔,讓她首度嘗到依賴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夢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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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亮後,他們走出荒郊,君楚泱就近找了家客棧,讓問愁好好養傷。

  傷已好了七成,但是從那一夜到現在,君楚泱態度始終如一,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卻不曾有過任何不尋常的行止。

  初始,她還有些質疑他的用心,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就再也無法由他溫潤平和的面容中去懷疑什麼。

  他的好,不只對她,待週遭任何一個人,皆是如此。

  無法想像,世間竟會有人一無所圖的去對另一個人好,只問付出,不想回報,而對方甚至只是個陌生人。

  不由自主地,目光再度瞟向窗邊持卷細讀的君楚泱,他仍是一身清雅白衣,意態如風,襯出沈靜悠然之態。

  他有股沈穩安定的氣質,只要有他在,總是能帶給週遭的人無比的安適。

  傷重時的她,卸去尖銳防心,只想緊緊攀附住能帶給她強烈安全感的他。而他也沒拒絕,夜夜在她入睡時,終宵守候。她已習慣捨棄柔軟的枕頭,夜夜樓在他腿上入眠。

  只要有他,噩夢便離她好遙遠,不再能令她驚惶。

  感受到她過於深切的凝視,君楚泱淺淺抬眸,迎上她專注的目光。

  他直覺回她一記溫暖的微笑。

  她總是用如此強烈的眼神在注視他,雖不甚明白為什麼,卻清楚她貪看他的笑容。

  敲門聲適時響起,他放下書冊,起身前去應門。

  「君公子,這是你要的藥,全依你吩咐的方式去煎的。」說話的同時,女子含羞帶怯,芙容頰上泛著醉人酡紅,不敢迎視他。

  「有勞姑娘了,多謝。」君楚泱一貫溫文有禮地回應。

  「不、不客氣。」

  君楚泱端著藥進門,算算時間,問愁也差不多該喝藥了。

  「君、君公子——」

  頓住步伐,他不解地回身。「還有事嗎?」

  「沒、沒什麼。」沒敢多看他一眼,她匆匆旋身而去。

  上回大姊才說錯話,引起他的書僮的反感,她可不敢再胡亂開口。

  君楚泱關了門,將藥端近床邊。「問愁,喝藥。」

  莫問愁沒接過,只是直勾勾瞅著他。「那個又是誰?」

  雖不明白凡事漠不關心的問愁,怎會突然在意起週遭的人,但還是依言回答:「掌櫃的小女兒。問愁,喝藥。」

  「昨天是大女兒,今天是小女兒,他到底還有幾個女兒?」

  「這個我不清楚。問愁,喝藥。」

  「他打算把所有的女兒都推銷給你嗎?」

  「沒這回事。」他終於歎息。「藥涼了會更苦,問愁,你先把藥喝了,我們再來談,好不好?」

  「沒這回事嗎?那好端端的,人家幹麼管你要不要和我同住一房?」

  得要他守著,她才能安然入睡,於是當初投宿時,君楚泱只要了兩間房,辛夷住隔壁,而君楚泱為了照料她的傷勢,待在她房中的時間,幾乎與和她同宿一房沒什麼差別了。

  昨天,那個不識相的大女兒,居然厚顏對君楚泱說,孤男寡女同住一房不好,要再撥間空房給他,她可以免費招待。

  正好那時辛夷也在,很不爽地就回了一句:「你瞧不起人,當我們公子付不起房錢嗎?」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本來只是想向他表示好感,這下反而弄巧成拙。

  君楚泱好風度的沒去計較,只是淡淡地說:「多謝姑娘盛情,我們這樣很好。」

  這些,問愁全看在眼裡。

  她早知道的,君楚泱氣度沖夷,待人謙和有禮,相貌亦是少見的溫雅俊逸,走到哪裡都能令週遭的女孩芳心暗許。

  「那是人家的好意,問愁,你真的想太多了。」見她沒喝藥的意思,他只好先擺放一旁。

  「是不是想太多,試一試就知道。」

  她眼一瞇,寒瞳幽沁,君楚泱立刻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許胡來,問愁!」

  「怎麼,你心疼了?」

  「別任意傷人,她們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就是看她們不順眼!」尤其當她們用柔得可以滴出水來的眼神看他時……

  君楚泱長歎了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殺人在她來說,並不算什麼,但是問愁雖冷情,向來只針對男人,不會無故傷害女子的,她的反常……他不懂。

  怎麼了?莫問愁自問,她也不甚明白,她是怎麼了?

  從遇到君楚泱之後,她就變得很不一樣,沈凝的心,容易起波動。

  一切都只因為他。

  習慣活在黑暗中的人,不曾見識過陽光的溫暖,所以甘於寒寂。可一旦感受到暖陽的珍貴之後,便再也不甘過回以往的暗沈晦冷。

  現在才知道,愈是污穢的人,就愈是渴望那道從未見識過的純淨聖潔,她想緊緊掌握住他,不計代價。

  是他將她帶離那處陰晦的世界,給了她一方溫暖純淨,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她絕不放手。

  「君楚泱,我要你。」

  「什麼?」他怔然回眸,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神情堅定,又說了一遍:「我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代價是,我要你一輩子留在我身邊。」

  君楚泱愕然。「問愁,感情不能這樣議價的。」

  感情……她失神默念。

  沒人教過她該如何表達情緒,所以不順心時,她只會以殺人來宣洩,並非真的冷血,而是先天教育使然。

  想要一個人,也只會用她的方式去得到,但是……感情呢?!是不是沒有感情,他就不會屬於她?

  「那,要怎樣你才會愛我?」

  「我不曉得,這不是我能作主的。」他抬眼反問:「你呢?又為什麼要我愛你?」

  「因為我想愛你。」又或者,她已經愛了……

  「你懂愛嗎?」由某個角度來看,他和問愁一樣,都是不懂愛的。

  愛,這個字眼太陌生,從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但是……「我想懂。」

  「如果我告訴你,我倆若在一起,將會為我帶來無盡災劫呢?」

  「這我不管。」她就是要他,縱使他會死也一樣。「誰敢傷你,我會將他六親殺盡。」

  聞言,君楚泱眉心深蹙。「問愁,你又來了。」

  前幾日,他們在外頭用餐,一名客人見她貌美,以言行調戲了幾句,她眉心一凝,他心知不妙,才剛要阻止,竹筷已由她手中脫飛,當場由那名男子胸前——穿心而過。

  辛夷嚇得臉色蒼白,連話都說不出來,從此視她為鬼魅,怕得要死,不敢再靠近她。

  但是他知道,問愁並不壞,只是習慣了以殺戮去解決所有的事,除此之外,她不懂得怎麼表達情緒,她的心,其實比誰都茫然無助。

  是以,他又怎忍心再去苛責她什麼?

  為此,他苦惱傷神,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你不要我濫傷無辜,好,我聽你的,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不傷人,但是只要你敢離開我,我保證大開殺戒,而這些枉死的人命,全都是因為你!」

  這等於是變相的威脅了。

  她知道他的仁慈之心,知道他不忍天下人受苦,既然他只在意這個,那她就利用到底,只要能得到他,她不在乎用什麼手段。

  君楚泱斂眉沈思。「為什麼堅持要我?」

  「你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那樣的乾淨,是她所沒有的,而她想要。

  好半晌,他都只是沉默著,不發一語。

  「君楚泱——」

  「喝藥。」碗遞了出去。

  她二話不說,三兩口解決掉。「然後呢?」她仰著臉,等待他的答覆。

  「讓我想想,好嗎?」

  「那你要想多久?」

  「別一副迫不及待想逼婚的樣子,問愁。」他無奈道。

  逼婚?不,她並不在意世俗規範,她要的只是將他留在身邊而已,其它怎樣都無所謂。

  臘月天裡,大雪紛飛。

  一道又一道的風雪由窗口灌入,寒冷得凍徹心扉。

  跪在床前的女子,渾身幾乎僵冷,年輕秀致的臉龐卻仍是一片寒漠,找不到半分表情。

  「問、問兒……」

  「師父。」她淡應了聲,空寂的語調,像是沒有生命的活死人,令人難以想像,她也不過才十五歲而已!

  「師父……時候到了……」床邊的女子喘息著,散亂的長髮下,半掩住憔悴的病顏,依稀仍可瞧出年輕時的模樣,不難想見她曾擁有過怎樣的天姿絕色。

  但是……無用啊!再美、再艷,留不住心愛男人的目光,傾國傾城亦是枉然。

  恨呀,她好恨!

  為何天下男子盡為她癡狂,獨獨他,眼中就是沒有她?

  強烈的不甘,化成椎心刺骨的恨意,恨他負了她,恨他移情另娶,恨他太多太多。

  當撕心裂肺的恨與痛再也承載不住時,她轉而殺盡天下男子,以血來平衡恨意的煎熬。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的,負情寡恩,只要殺盡這些負心漢,女人就不會再痛苦了。

  「答、答應……師父……千萬……千萬不要相信男人……他們……全都無……無情無義……只會傷害你……」

  「徒兒知道。」女孩面無表情地點頭。

  「還……還有……男人……是這世上……最、最可恨的……東西……個個……該殺!我要你……要你發誓,有生之年……永遠別忘記……誅盡這些可恨的……男人……」視線模糊,窒痛的胸口已喘不過氣來,她瞪大了眼,頑強地含住最後一口氣,堅決要聽到徒兒的答覆。

  「是。徒兒莫問愁,今日當著師父的面起誓,有生之年,絕不輕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師父遺願,誅盡世間無恥之徒,如違誓言,必遭心愛之人叛離誅殺,不得好死。」女孩不曾猶豫,發下最毒的誓言。

  「那……那就好……師父……黃泉之下,都會看著你……要是……你違背對師父的……承諾,我…

  …我將詛咒你……生……生不如死!」

  「是。」女孩受下了師父的詛咒。

  她淒厲地、得意地笑了,淒艷的血紅,不斷由口中湧出。

  「君……無念……到……到死,我……都恨……恨……你……」帶著詭異的笑容,她滿意地離開了人世。

  然而,那雙佈滿紅絲的迷詭眼神,卻深深烙進了女孩的心底。

  「醒醒,問愁,你在作夢。」

  不,不要,師父,問兒不是故意違背誓言的,君楚泱和那些男人不一樣,我是真的想要他——

  「醒來,問愁!」

  聲聲關懷的呼喚,穿過迷霧,試圖將她拉離陰晦往事的折磨。

  君楚泱!

  是他的聲音,他在喊她。

  不怕了,只要有他,她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緩慢地睜開了眼,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沒有暴風雪,沒有師父,也沒有詛咒,有的只是君楚泱寫滿憂心的眼神。

  「你流了好多的汗。」君楚泱輕拭她滿臉的汗水。

  她伸出手,想感受他的真實性。他輕輕握住,給予更安心的力量。

  「作了什麼夢?你剛才一直在喊師父,你師父是誰?」

  夢嗎?不,不是夢,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她是真的在師父臨死前,發下那樣的誓,答應師父一輩子都不去相信男人。

  毒誓言猶在耳,師父說,她會在九泉底下看著她。

  思及那雙詭厲如魅的眼瞳,問愁渾身一陣止不住的輕顫。

  如果早知會遇上君楚泱,當初她就不會發那種誓了……她真的會不得好死嗎?

  「有沒有聽過……雁無雙?」

  「比翼斷翅,雁無成雙;若欲白頭,鴛鴦莫見。」君楚泱直覺念了出來。這是當年江湖盛傳的一句話,就是用來形容雁無雙的。

  比翼斷翅,雁無成雙,這名激狂女子,曾一手拆散了太多纏綿愛侶,使世間平添多少鴛鴦失伴的悲劇,所以才會說,若想白頭到老,恩愛鴛鴦切莫見著她,否則也只有失伴泣嗚的命運了。

  「燕門四絕中的雁無雙是你的師父?!」他不無訝異。

  「嗯。」

  「那——」他頓了會兒。「知道君無念嗎?」

  「知道。」那是師父念了一輩子的名字,愛之入骨,也恨之欲絕。

  就是這個男人,影響了師父的一生,連帶的也影響到她的,如果不是因為君無念,師父不會恨盡天下男人。

  君楚泱歎了口氣。「那是家父。」

  是命運的弔詭還是捉弄?她們師徒,竟分別遇上了這對父子。

  莫問愁盯著他,說不出話來。

  「上一代的恩怨,我並不清楚,也無意探究,那樣的糾葛太深,也太沉重了。你呢?想知道嗎?」

  她本能地搖頭。

  那是師父的故事,不該牽扯到她;相對的,師父的恨,也不該由她延續。

  她不信世間男子皆寡情,沒試上一次,她永遠不甘心。

  這男人——她深深地渴求著,她想擁有他,不惜一切!

  「你……會一輩子屬於我嗎?」她顫聲問,就算明知不會有答案,她還是忍不住要問。

  君楚泱沉默了下。「好。」

  「什麼?」她有沒有聽錯?

  「我說好。這一生,只要我還活著,都會陪著你。」

  「真的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做出決定,心中難免有些不踏實的感覺。「我要你發誓。」

  「好。」他輕撩袍擺,當天而跪。「皇天在上,我君楚泱有生之年,將永伴問愁,不離不棄,如有違誓言——」看了她一眼,又續道:「就讓我在沒有問愁的日子裡,心似刀剜,痛苦難熬,永遠無法平靜。」

  生,無畏;死,無懼。對他這種心如止水、波瀾不興的人而言,這才是最深的懲罰。

  問愁放心了,她願賭下一切,孤注一擲。

  因為——他值得!

  當夜更深沈時,她再度沉沉睡去。

  君楚泱睇視著棲臥在他腿間的容顏,她似乎睡得比較安穩了。細緻的臉蛋暱貼著他,卸下了防備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恬靜與安適,全心全意的依賴。

  沒想到,問愁的師父竟然會是雁無雙。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知道父親有心事,有一回問起,父親告訴他,他曾愧對一個女人,他的悔與她的恨,毀了這個女人的一生,連帶的,也連累到無辜的人,這一生,他永遠於心難安。

  那時,他不相信。

  印象中的父親,是那麼的仁厚為懷,怎麼會傷害誰呢?

  但是父親說,那個人叫雁無雙,他的師妹。

  而她為了恨他,幾乎連天下人也恨了下去,最無辜的是她徒兒,成了她偏激思想下的犧牲者。

  還說,如果有一天,他有機會遇到那個無辜的女孩,要他竭盡所能的代父補償。

  這句話,成了父親最後的遺言。

  所以這些年來,他從不敢忘。

  只是,他並沒料到,問愁就是那個女孩。

  會答應她,並不完全是因為父親的遺命,也不是因為她稍早之前的威脅,而是這些日子的相處,讓他看穿了問愁剛倔的表相下,那道受困哀鳴、絕望無助的靈魂,她在等他救贖,也渴望地向他伸出手,他無法不去拉她一把。

  沈淪於血海殺孽,從來就不是她願意的,好不容易讓她盼到一絲曙光,如果連他都不管她,他無法想像她將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說,他身上有她想要的東西,他知道她渴求的是什麼。

  他唯一能做的,是將她留在身邊,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來陪伴她,給予她所想要的溫情,指引她去過全新的生活。

  或許,這就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出路,也唯有這樣,才能救她、也化解那場武林浩劫。

  所以,他答應了她。

  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他已無法分辨。問愁太頑固,他就算不答應,她也會用盡辦法來逼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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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隔日——

  「未婚妻?!」拔尖的叫聲由客棧一隅響起,失控的音量引來鄰近幾桌客人的側目,辛夷卻渾然未覺,像見了鬼似的來來回回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嗯。」君楚泱回眸與她對視。「這樣可以嗎?」

  「好。」只要和他在一起,什麼名義都可以。

  「那就這樣決定了。」

  那就這樣決定了?!辛夷愈聽,眼睛睜得愈大。敢情這還是現在才決定的?

  「公、公、公子……」嚴重結巴。

  「叫魂哪?」問愁冷冷的一抬眸,立刻凍得他直打哆嗦,再也不敢廢話半句。

  這公子到底在想什麼啊?

  沒錯啦,問愁姑娘是美得沒話說,這世上找不到幾個了,可公子又不是那種在乎外表美醜的人。她之前殺人時的冷酷模樣,他可忘不掉,公子要真和她結成夫妻,難保哪天夜裡不會睡到一半得找自個兒的腦袋瓜。

  嗚嗚嗚!公子又不是沒人要,何苦這麼想不開,去討個索命魔女為妻?

  想到往後還得喊她一聲主母,他一張皺成苦瓜的臉就是開心不起來。

  就這樣,事情成了定局。

  接下來的幾天裡,他漸漸發覺到,問愁姑娘的性子相當極端。對於她不在乎的事,她可以冷漠得像塊冰,眉都不會挑動一下;但是對於她所執著的事物,她就會表現出剛強倔強,性烈如火的一面。

  而公子,就是被她歸類在「執著」的那一方,而且程度狂熾到讓人無法想像。例如某回,掌櫃的大女兒關懷地送來晚膳,並且秋波暗傳,以言語婉轉的暗示公子心儀之意。問愁姑娘當下臉一沈,手中的竹筷一落,直接穿透木桌。

  要不是公子及時柔喚了聲「問愁」,他相信,下一刻竹筷將穿過的,絕對是那女孩的身體。

  公子不允她傷人,她也當真聽話地不傷,可是下一個動作,卻是惱火地丟下銀兩,也不管自己身上還帶著傷,三更半夜就抓著公子離開客棧。他還是連跑帶追,好不容易才趕上他們,主僕三人差點就露宿街頭。

  為此,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口又裂了開來,大片血跡染紅了衣裳,她卻無動於衷,活似一點感覺也沒有。

  瞧,多烈的性子,多可怕的醋勁!

  自從遇到她之後,公子清朗的眉宇開始凝聚愁慮,歎息也多了。早說了,遇上她,連聖人都會發狂。

  「先出去,辛夷。」才剛想著,公子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噢。」

  辛夷避開後,君楚泱輕聲吩咐:「解開衣裳,問愁。」

  「自己動手,要全脫光也無所謂。」鳳眸微挑,傾身向他。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脫就算了。」問愁聳聳肩,仰躺回床上。「就讓它流,該停的時候自然會停。」

  不是威脅,而是向來如此,她從不費心去理會傷口的問題,不論是在她身上或是別人身上。

  君楚泱只能投降。「我來。」

  羅衣半褪,春光無盡,撩人遐思。

  君楚泱目不斜視,一心一意處理她身上的傷。

  問愁玩味地打量他心無旁騖的神情,美眸一轉,手悄悄伸到身後,不著痕跡地解開兜衣繩結,凝脂玉乳若隱若現,誘人犯罪。

  君楚泱面容沈靜,清眸澄澈如昔,專注細心的拭淨血漬。

  瞅著近在咫尺,清華俊雅的面容,她絳唇輕勾,微微傾身,一仰首,出其不意地吻上他的唇。

  君楚泱一驚,慌然退開身。「問愁,你——」

  好有趣的反應。

  問愁秀眉斜挑。「沒親過女人?」

  「我——」正欲張口,隨著她坐直身子的動作,不知何時松落的兜衣完全離開了她的身體,飽滿春光一覽無遺!

  他臉孔微微發熱,困窘地別開眼。

  上一回,他當她是病人,所以能夠很坦然面對她,心念不動;可是這一回,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在她有心的勾誘下,他很難再若無其事。

  「你的唇很軟,溫溫的——」

  「不要說了!」他微窘地低喊。

  瞧他,連耳根都紅了,她敢保證,他絕對不曾與女人親密過!

  她有了想笑的衝動。如果這樣能激他失去平日的從容鎮定,她會很樂意多來幾次。

  「不上藥嗎?很痛呢!」她軟語抱怨。

  「你——可以自己來嗎?」

  「不要。」她答得乾脆。「我要你來。放心,我不會碰你的。」

  頓了會兒,冷不防地又補上一句:「但是歡迎你來碰我。」

  聞言,君楚泱差點打翻藥瓶。

  她分明是存心看他為難的樣子。莫可奈何下,只好依她。

  處理好傷口,問愁倒臥在他懷中,垂斂著眸,出其靜默。他知道她其實累了,方才只是在強撐而已,她不愛被人看到她軟弱的樣子。

  問愁就是這樣彆扭又倔強的女子。

  君楚泱輕撫她略失血色的嬌容,她微微抬眼,依戀地將臉蛋更加貼近他的掌。她喜歡他溫潤掌心撫著她的感覺。

  「楚泱——」

  「嗯?」

  「我喜歡你,好喜歡。」這是她跌入夢境前,最後的呢喃。

  這輩子,她沒愛過誰,包括師父和自己。他,是唯一。

  凝視著她的睡顏,君楚泱久久沒有任何動作,邃遠幽深的眸底,若有所思。

  「問愁,可以把你的生辰八字給我嗎?」傷癒後的某一天,君楚泱突然說道。

  「急著娶我,想合八字?」三兩句話,又小小調戲了他一下。

  君楚泱微赧。「不是。」

  「那我不給。」

  「問愁——」

  「除非你吻我。很懷念你柔軟的——」

  「問愁!」君楚泱尷尬低喊。

  端著茶水進門的辛夷差點拐著了腳,跑去撞門板。

  不會吧?他、他、他……心目中那高風亮節的主子,居然……

  他就知道啦!問愁姑娘老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染指公子,照這情形看來,他實在很替他家公子的清白擔心哪!萬一哪天不小心讓問愁姑娘給強了去,可怎麼辦才好?

  「辛夷,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君楚泱挑眉瞥他。

  「啊?」回過神來,連忙辯解。「我哪有?」

  「抱著門板,一副哭喪樣,還說沒有!」問愁冷冷嘲弄。

  辛夷趕緊鬆手,免得等會兒問愁姑娘又要說他連門都想非禮。

  「喝了安神茶,早點休息。」夜裡沒有他,問愁總是難以睡得安穩,為此,他特地配製了養心安神的茶水,讓她好睡些。

  看都不看眼前斟好的茶,五指牢握住他不放。「留下陪我。」

  「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我們以前也是同房過夜——」

  「那不一樣,你是病人。」

  「得是病人才可以嗎?那我——」

  「問愁,不要亂來。」深知她不顧一切的烈火性情,君楚泱沈聲勸阻。他並不懷疑,她做得出自戕行徑。

  問愁想說什麼,見著他的神情,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

  辛夷已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還傳出誇張的打呼聲,君楚泱收回目光,移到桌面上擺著的生辰八字。

  問愁最後還是給了他。

  「孤辰星——」

  個性剛強,與六親無緣,孤獨之命哪——

  早知她凶星主命,天煞剋夫,地劫孤克,飛廉多災,可卻沒想到,她本命亦主孤辰星。

  君楚泱幽然輕歎。

  這是命哪!看來是避不掉了。

  她本命屬火,地劫、飛廉、孤辰等星,在五行中亦是屬火,顯示她的強勢與烈性。

  然而,他卻是本命屬水。

  水與火,順應而生,卻也糾纏至死。

  他與她,究竟是相生,抑或相剋?他已無法論斷。

  揚起紙柬,移近燭火,看著它在火光中寸寸吞噬,紅光搖曳的餘焰,在他臉上映照出一層迷離幽深。

  倒了杯水,他心不在焉的輕啜了口,思緒仍停留在方纔所批的命理當中,思考著該怎麼做。

  所以,當他發覺茶水的味道怪異時,已無意識地喝了幾口!

  他立刻倒去茶水,吸了口氣,感覺氣血阻塞,胸口悶痛。

  果然,茶水有毒!

  若在以往,他很快就能察覺,只怪今夜心事重重,太過專注於思考問愁之事,才會誤飲數口後才發現。

  他行事向來低調,不與人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與人結怨倒是不曾有過,實在想不出誰會想置他於死地。

  那麼,如果對方並非衝著他來,難不成——

  「糟,問愁!」心思一轉,他後腳跟著飛奔出了房門。

  「問愁、問愁!快開門——」

  正欲寬衣就寢的問愁,聽見君楚泱急促的叫喚,心知有異。

  「怎麼了?」

  門一開,他來不及解釋,拉著她打量。「沒事吧?問愁?」

  她會有什麼事?

  問愁揚唇,順勢勾住他頸項。「如果你今晚肯留下來陪我,我將會好得不得了。」

  「別開玩笑,我——」氣血一陣翻湧,腦子竄上強烈暈眩,他踉蹌地傾跌向她,喉間湧出一道腥甜。

  問愁驚呼,急忙接住他。「怎麼回事,楚泱?」

  「當、當心……」想說些什麼,胸口似烈火燒灼,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誰?」冰眸凝起。

  她說過,敢動君楚泱的人,就是有千條命,她也會讓他死上千次,碎屍萬段都不足以令她洩恨!

  「我!」一身白衣的男子,如乘風踏月,意態瀟灑而來。

  該死!看清眼前的人後,問愁暗咒。

  「毒郎君,你什麼意思?」

  「你對他很感興趣吧?」被稱作「毒郎君」的男子瞥了眼她謹慎扶住的君楚泱。「我已經觀察你們一陣子了,人人盡道你莫問愁陰狠毒辣,冷血無情,可我瞧你對他倒是多情多意得很,他若死了,你應該會很捨不得吧?」

  問愁懶得多瞥他一眼,對君楚泱以外的人,她永遠是塊冰,一句話都不屑說。

  小心翼翼地將君楚泱扶躺床上,她輕問:「感覺怎樣?」

  君楚泱輕喘,連說句話都使不上力。

  「別白費工夫了,我相當清楚,你盡得師父雁無雙對藥與毒的精研,尋常的毒根本難不倒你,所以我下的是我獨門的『夜尋香』,或許你還是配得出解藥,但你的情郎可不能等。」

  真是人無恥,連藥名都取得下流,除了夜夜尋香外,他還會些什麼?

  「你究竟想怎樣?」

  毒郎君也不回答,只是自顧自的接續道:「知道我為什麼不對你下手嗎?原因與你一般,你捨不得他死,我也捨不得你受苦。那個軟腳書生有什麼好的呢?文文弱弱的,既不能滿足你,又保護不了你,還不如投向我的懷抱。你不覺得,我們是絕配嗎?你懂一手精妙的藥與毒,我亦不遜色,我們都是摒棄良知,活在黑暗中的人,只有我才配得上你。」

  「我果然早該殺了你!」都怪她太大意,這些日子,她的心思全在君楚泱身上,居然讓人盯上了都沒發現。

  君楚泱若有個萬一,她會不惜與他同歸於盡。

  「別說狠話,我若死了,誰來疼惜你,誰來慰你寂寥?」

  「你以為,這麼做我就會甘心臣服於你?」

  「你會的,因為你不想他死。」毒郎君詭魅一笑,俊美非凡的容顏,並不遜於君楚泱,可卻偏於陰柔,少了君楚泱那股清華出塵的氣質。

  他這張臉,贏得不計其數的女子瘋狂傾慕,可卻只有她,從不將他放在眼裡。他的風流事跡,只換來她一聲「淫魔」,並且還決意殺他。

  呵,也只有這般與眾不同的她,才匹配得上他啊!

  見過的女子中,往往只要他一個挑眉勾誘,就願意匍匐在他腳下,但是為了征服她,他甚至不惜對她下媚藥,可她性子竟剛烈得寧可以死相拚。那夜誤傷了她,實非他所願。

  他也清楚,她連命都不在乎了,當然不會拘泥於什麼貞操,她只是單純地厭惡他,不屑讓他沾染身子罷了。

  但是無妨,只要得到了她的身,慢慢的,她的心也會被他降服。

  他是這麼想的,也確信這一回,她必然不得不向他低頭。

  「說到底,你要的也不過是這具身體。無所謂,給你就是了。」輕輕地,她笑了,從沒見她笑過,毒郎君短瞬地失神,她笑起來,竟是這麼傾城艷絕,美得令人無法呼吸。

  眼見那抹詭魅的笑,君楚泱心知有異,想拉住她,阻止她做傻事,一時之間卻使不出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起身,一步步緩慢地走向毒郎君。

  「不……不要……問……問愁,不要!」他使出全身的力氣,費力低喊。

  她頓住步伐,半回過身。「你介意?」

  「介……意,我相……當介意。」他不要問愁為了他而傷害自己,他擔不起。

  「既然如此——」她笑容加深,皓腕一揚,手中立時多了把匕首,她眼也沒眨,手起刀落,朝自己的胸前刺下,深深地。

  「問……愁……」君楚泱沈痛喊道。他已極力想阻止了,沒想到她還是選擇了最極端的做法——兩敗俱傷。

  毒郎君震駭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做了什麼。

  「你不是要我的身子嗎?拿去啊!如果你對一具屍體還感興趣的話,那就只管來拿!」她一步步走向他,直到在他面前站定,唇畔笑意都沒褪去半分,但是在此刻看來,卻淒詭迷魅得教人心悸。

  「你——你當真性烈若此?」宛如教人給扼住了喉嚨,他幾乎擠不出聲音來。

  怎會愛上這樣一名女子?竟倔傲得寧死也不向他臣服……

  「你想不到吧?」對於她不想給的,寧可毀掉都不給他,就算那是她的身體也一樣!

  她知道他心痛,因為他愛她,有過無數女人,卻獨獨戀上了她。

  問愁笑得諷刺。抽出匕首,飛濺紅花眩惑了他的眼,就在那一刻,他失神悸痛的那一刻,匕首落下的位置,成了他的心坎。

  「你!」他驚愕地瞪住她,不敢相信。

  「你敗在愛上我,見不得我死;但我不愛你,我不怕你死,所以你會死在我手中,懂了嗎?」

  她利用了他的心痛,利用了他愛她的弱點。

  「下輩子千萬別惹女人,尤其是一個冷血的女人,你惹不起。」

  「你……會有報應的……總有……一天,你也會……死……於心愛的男人之手……」

  「那又如何?」帶著絕美的笑容,她冷冷地看著他痛苦。

  「你……解藥……難道不怕……他死……」捂著血流如注的胸口,他痛苦地喘息。

  他話太多了。問愁面無表情地施力,將匕首壓得更深,看著他斷氣,然後才輕吐出一句:「我會自己找。」

  她強撐住最後一縷神智,動手搜尋。

  對毒,她比毒郎君更拿手,她知道哪一瓶藥解得了夜尋香之毒。

  她會救君楚泱。這一生,她就只愛過一個男人,她不會讓他死!

  在力氣罄盡前,她倒入君楚泱懷中。「服——下!」

  手一鬆,他掌心多了顆赤艷丹丸,在跌入黑暗之際,她依稀望見了他眸中的悲切。
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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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椎心刺骨的痛,毫不留情地侵入每一根知覺神經,吞噬了她所有的感覺。

  問愁呻吟了聲,撐起恍如千斤重的眼皮,一張寫滿憂慮的面容倒映眼底。

  「問愁——」他輕喚,聲音溫柔得像是怕驚嚇了她。

  「泱……」如絲如縷的音調,輕得不具重量,若不凝神細聽便會消散風中。

  但是他聽到了。

  那是心的共鳴,他聽到了她未出口的憂切。

  「我很好,問愁。」

  她手指頭連動都沒有,但他卻清楚她想做什麼,輕柔地執起她的手,貼上他頰畔。「我在這裡。」

  掌心傳來真實的溫暖,是他,他沒事了。

  感覺自己又再度棲回他腿上,她唇畔逸出輕淺而滿足的歎息,安心閉上了眼。

  「真好,我又是病人了——」  

  再一次醒來,已是三天之後的事。

  尖銳噬骨的痛依然沒饒過她,而令她眷戀的守護,也依然沒離開她。

  她沒開口、沒移動,只是盯住他專注的俊雅側顏。

  察覺到來自於她的凝注目光,正在換藥的君楚泱微抬起頭。「弄痛你了嗎?」

  她搖頭,仍是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

  君楚泱也不說什麼,放任她去將他看個夠,處理傷口的動作,放得更柔。

  她這回是傷在靠近心口的位置,不得已連兜衣也得褪下,她的身體幾乎被他看得差不多了。

  處理完傷口,門也正好在這時被推開。

  「咦,問愁姑娘,你醒啦!」辛夷端著藥進來,見著她顯然很開心。「你都不知道,我家公子擔心得要命呢!」

  是嗎?他擔心她?

  問愁仰首望向他。原本清華俊逸的臉容,如今多了幾許憔悴……

  「我昏迷多久了?」

  「十來天啦!而且這十來天裡,公子一直不眠不休地在照顧你,都沒離開你半步呢……」

  「別多嘴,辛夷!」君楚泱輕斥。

  「噢。」辛夷悻悻然地閉上嘴。

  他只是感動嘛!

  在得知問愁姑娘為了救公子,不惜豁出性命後,他對她就全然改觀了。原來問愁姑娘愛公子這麼深,並不是他原先所以為的那麼殘忍無情。

  呃……也許她還是殘忍無情啦,可是對公子至少是全心全意的。

  所以從今以後,他也要拿她當主母般敬重伺候。

  「問愁姑娘,起來喝藥了。」

  「不要。」膩著君楚泱的大腿,不捨離開。

  君楚泱輕歎。「我可以抱著你。」

  如果是這樣——「好。」

  君楚泱扶起她,謹慎地不去牽動傷口,讓她安穩地偎靠在他胸懷,一手圈住她,辛夷趕緊將藥端上,讓君楚泱一匙匙的餵進她嘴裡。

  「苦嗎?」他瞧她皺緊了眉。

  辛夷倒也伶俐,反應迅速的捧來滿盤蜜李。

  君楚泱正欲伸手去取——

  「我可不接受尋常的喂法。」她緊盯著他的唇,意思很明顯。

  伸出的手頓在半途中,君楚泱在她露骨的暗示中微微窘紅了臉。

  辛夷雙唇抿得死緊,一副想笑又不敢放肆的模樣。

  真好玩,他那個世人眼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公子,又被佔便宜了。

  能夠三言兩語就令公子失去平日的鎮靜沉著,也只有問愁姑娘有這能耐了,愈想就愈覺得她和公子好相配!

  「差點連命都沒了,還敢開我玩笑。」君楚泱一臉無奈,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問愁揚唇,笑得有點冷。「我這一生都在殺人,相當清楚如何入刀最致命,如何下手能保命,我知道我死不了。」

  「那萬一失誤呢?再也不許你這麼做了,聽到沒有,問愁!」他忘不掉那一刻的震撼,忘不掉她不顧一切的決絕神色。

  雖然她嘴上說得篤定,但他知道,她其實沒有絕對的把握,否則不會在那一記回眸中,對他笑得淒美而眷戀——

  她竟為了他,不惜以死相搏!

  一直都知道,問愁心底對他有著依戀,卻不曉得,是那般的癡狂濃烈,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必須救你。」這就是答案,是她所有瘋狂行為,最簡單的解釋。

  一名不在乎生死的女子,卻深深執著於他的生與死。

  「傻瓜!」他閉上眼,首度真心而溫柔地擁抱她。

  傷口有些兒疼,但她不在意,嬌顏揉入他懷中,貪戀地掬取他柔暖的氣息。

  他或許並不清楚,她並不是想調戲他,而是真的喜歡碰觸他的感覺,喜歡他身上溫煦祥和的氣息。

  她討厭白色,因為那樣的純淨是她所沒有的,只會讓她更感到自身的污濁。

  師父頭一回在她面前殺人時,她身上穿的,便是一襲象牙白的衣裳,飄逸得像是個小小仙女,她愛極了。

  可是當那些死去的人的血跡,漸漸染上她的衣裳,刺目淒艷的痕跡,令她驚悸。

  從那天之後,她再也不穿白衣。

  習慣殺人後,身上沾染血跡的次數多了,不知打何時起,她便只穿紅衣,一身火艷的紅,讓她看來更加嬌媚,也更加危險。

  她一直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喜歡白色,尤其見過毒郎君後,人人說他翩翩瀟灑,她卻只覺那身白衣令人作嘔。

  遇到君楚泱時,他亦是一身不染纖塵的白,氣質干掙得不像是塵世間的人,是那麼的空靈飄逸,讓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想擁有。

  同樣是一身白衣,毒郎君讓人看了刺眼,君楚泱卻令她感到安逸舒服。

  於是,她明白了,她和毒郎君都是屬於黑暗中的人,不配擁有那樣純潔的顏色,也因為這樣,才會令她難以自已地深深戀上了她所沒有的事物……

  習慣了她深刻而放肆的探視目光,君楚泱不再閃避,從容迎視她。「想什麼?」

  「別走,我想抱著你。」

  「這樣你不好睡——」

  「無所謂。」她不想放手。仰頭輕問:「可以嗎?」

  那瞬間,君楚泱心房泛起淡淡的疼意。

  任性如她,總是僅憑自身意願行事,不在意世人眼光,就像當初逼迫他接受她一般。幾時起,她竟也開始在乎他的感覺,詢問他的意願?他竟忽略了——

  「聽話,躺下來休息。」停了下,他柔聲補上一句:「我會陪著你。」

  有他這句話,她安心了。

  君楚泱在她身畔躺下,給予她所渴求的擁抱,看著她枕在他的胸臆,伴著他的心跳,勾起淺淺笑意,安然入夢。

  「你還在看什麼?」君楚泱瞥了眼一臉傻呼呼的辛夷。

  「啊,沒有、沒有!你慢慢睡,我出去了。」辛夷慌忙回神,臨去前還絆到椅腳,差點跌個五體投地。

  他那謹守禮教、比君子還要君子的公子真的開竅了耶,嗚嗚,真是太開心了!

  你慢慢睡?!這是什麼怪異用詞?

  君楚泱搖搖頭,沒去理會辛夷亂七八糟的心思,垂眸睇視著懷中的恬靜嬌顏。

  為他,她真的是改變甚多,原是剛烈如火的性子,待他卻是百般遷就。

  真好,我又是病人了——

  這句話,一直深深烙在他腦海。無法解釋,初初聽聞的那一刻,心房竟沉沉揪緊,泛著淡淡酸楚的心動。

  那是他這一生不曾有過的感受,震懾於她不顧一切的癡狂眷愛。

  她就這麼喜歡親近他嗎?她認為只有成為病人,才能得到他的關懷與柔情?

  那只是他隨口的一句話罷了,她卻認真至此。該說她癡,還是說她傻?

  他沉沉一歎。如此沉重的情,他該怎麼還?

  在君楚泱悉心的照料下,問愁的傷逐漸痊癒。

  有時,她會不經意想起君楚泱曾說過的話——他倆若在一起,將帶來無盡災劫。

  也許他的話是對的,打他們相逢至今,總是災難連連,大小麻煩不斷,有一回投宿客棧還碰上黑店,差點完蛋。

  但是這些她都不管,她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就是上天也阻止不了她!

  望向走在前頭的君楚泱,她三兩步趕上,五指纏握住他。

  就算會死,她也絕不放手!

  君楚泱回眸,給了她淺淺一笑,溫潤掌心回握住細膩柔荑。

  「我們要去哪裡?」

  他停下步伐,想了會兒。「找家免費的客棧,白吃白住,你覺得如何?」

  她偏頭想了一下。「你很窮嗎?」

  「那你介意我窮嗎?」

  「不介意。」她只要有他陪著就好,才不在乎他有沒有錢。

  「才不是這樣!人家我公子只要點頭,多得是人捧著大把銀兩求他收下——」辛夷忍不住跳出來,熱心解說。

  「辛夷——」君楚泱失笑。「你又多話了。」

  「本來就是嘛!」辛夷咕噥。受公子恩惠的人那麼多,要不是公子執意不收人家的謝禮,那些人可搶著雙手捧上銀兩請他笑納呢!

  「問愁姑娘,我告訴你哦,我們公子這個人哪,就是太淡泊名利了,老說什麼錢財乃身外之物,清高得不像話,所以……」辛夷改巴在問愁身邊,滔滔不絕地小聲說道。

  問愁淡瞥了一眼。

  自從重傷醒來之後,辛夷對她的態度變了好多,簡直慇勤熱切得不像話。

  除了君楚泱以外,她壓根兒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對於辛夷的轉變,她只覺得他好吵。

  阻止不了,君楚泱也懶得再說什麼了,放任他那沒大沒小的書僮去大放厥辭。

  「你怎麼受得了他?」她很疑惑地問道。簡直吵得讓人瘋掉!

  明白她言下之意,君楚泱苦笑。「習慣了。」

  「你們在說什麼?」辛夷又插上一句。

  「說你忠心護主。」這話簡直是諷刺!

  「那當然!」辛夷沾沾自喜地點頭。「還是問愁姑娘識貨。」

  君楚泱抿著唇,偏開頭,狀似認真地看著牆上貼的告示,以免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你在看什麼?」

  原本只是想掩飾失態,可這一看,倒也專注起來。

  問愁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柳家員外的獨生女兒身染重疾,群醫無策,徵求妙手名醫,若得痊癒,必重金酬謝。

  「我們的第一個免費客棧,好不好?」君楚泱輕聲詢問她的意見。

  「好。」去哪兒都無妨,只要有他。

  「那就這樣決定了。辛夷,走了。」

  一對璧人攜手走在前方,隨後追上的辛夷則是喃喃自言:「什麼免費的客棧,公子分明是菩薩心腸,又想濟世救人了……」  

  或許是看過太多大夫皆無功而返,柳家人在憂心失望下,對於上門指定看診的大夫,也就意興闌珊,不抱期待了。

  這就是君楚泱一行人受到冷落待遇的原因。

  身為醫者,君楚泱相當能體諒病家的心情,也就好風度的沒去計較,只是態度平和地要求讓他先診視過病情再說。

  半個時辰過去了,柳員外一直在等他整理出結論。「我女兒到底生了什麼病?為什麼好端端的會意識不清,時而高燒發熱?」

  「這——」君楚泱眉心微蹙,有些難以啟齒。

  「到底怎樣?沒本事醫治就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辛夷聽不下去,跳出來護主。「喂,你這人怎麼這樣!有求於人,態度還這麼惡劣。」

  「辛夷,不許無禮。」

  「本來就是。」辛夷低噥。就是這樣他當初才堅持要跟出來,瞧,公子脾氣就是太好,讓人欺負了也不計較。

  問愁見他為難,索性自個兒上前一探究竟。

  由她眼中,君楚泱知道她已明白個中緣由。

  「急著知道你女兒的病情嗎?這還不簡單,我——」問愁冷笑,當她有這表情時,表示她心情很壞。他明白她是在氣柳員外方才對他的無禮。

  他不著痕跡地握了握她的手,暗示地輕搖了下頭。

  問愁頓了頓,才又接續道:「我和君大夫再研究一下就是了。」

  「不行就說,反正你們也不是第一個了。」

  問愁惱不過,正想開口,君楚泱趕緊將她拉開。

  「當心說話,問愁。」他壓低了嗓音。

  「怕什麼?他都看不起你了,你還給他留什麼面子?」

  「事關女子閨譽。」

  「閨譽?」問愁冷諷。「她還有嗎?」

  「別這樣,我知道這毒你能解。」

  「君大神醫不是很行嗎?哪用得著我?」

  沒錯,他是解得了,可藥材一時難以湊齊,柳姑娘恐怕等不到那時候,而且這藥方一開出來,稍懂醫理的人,一看便知,柳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

  問愁當然也心知肚明,她就是氣不過!人家都擺明不給他好臉色看了,他還替人家顧慮這麼多做什麼?

  「他也是擔心女兒,你就別計較這麼多了。」

  「你這是在求我?」她嬌媚地挑眉睇他。

  君楚泱無奈一歎。「對,是我求你。」

  「代價呢?」

  「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要——」問愁俯近他耳畔,細說分明。

  君楚泱微愕,與她對視,見她笑得分外嬌媚,俊顏沒來由地染上淡淡紅暈。

  「要不要隨便你。反正她落到這步田地,還不如死了算了——」

  「好。」

  「什麼?」他同意讓人死了算了?真難得。他心腸軟得一塌糊塗,要他見死不救,簡直比登天還難。

  「我說我答應你,快去救人。」

  看吧,她就說!

  「你們討論好了沒有?我女兒的病到底有沒有希望?」柳員外等不及,揚聲喊道。

  「死不了。」她懶懶哼應。「告訴你,今天是看在我未來相公的面子上,否則你女兒死定了!」

  「你是說——」柳員外驚喜地張大眼。這不過才二十出頭的女子,治得了千百大夫都束手無策的怪病?

  「要是醫不好她,我這條命賠你。」

  「是是是!」柳員外不敢再懷疑,必恭必敬地道。「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方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我看三位今晚就在寒舍住下,小女的病還得有勞三位。」

  嘖,態度差真多。

  問愁輕蔑地別開眼,君楚泱則是心無芥蒂地溫聲道:「那就叨擾員外了。」

  「哪裡哪裡!我這就去喚人準備三間上房——」

  「兩間就好。」看了眼一臉不爽的問愁,他笑笑地道。「我與未過門的妻室同宿一房。」

  咦?問愁愕然望去,旋即展顏笑開。

  一頭旁觀的辛夷,忍不住歎了口氣。

  誰說問愁姑娘強勢?依他看,才怪哩!她分明讓公子給吃得死死的。

  說也奇怪,明明一個剛烈,一個溫和,可剛強烈性的那個,卻讓性溫淡和煦的人掌控了所有的悲喜。

  看來,問愁姑娘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公子哦!  

  私底下,問愁與君楚泱曾談過關於柳嬋媛的病情問題。

  說病,其實並不正確——她是遭人下了毒。而下毒之人,八九不離十是毒郎君,因為這毒是來自毒郎君的獨門媚藥。

  這是屬於慢性媚藥,可長期潛伏於女體,每隔一段時日,就必須與下毒者交歡以得到舒緩,但是毒郎君前陣子已死於她手下,無人給予慰藉,毒性一發,也就成了這副神魂不清、渾身悶熱火燙的模樣了。

  依柳嬋媛的脈象看來,此毒已存於體內有一段時間了,這也就是君楚泱無法暢所欲言的原因。

  他為人厚道,顧忌著女子名節,這點讓問愁相當的不以為然。

  貞節早就名存實亡了,還顧忌什麼?

  可君楚泱卻堅持,凡事等柳嬋媛清醒後再說,畢竟這是何等不名譽的事,她一定不希望讓人知道。

  數日後,柳嬋媛服下了問愁調製的丹丸,人已恢復神智,明白他們已知曉內情,果然羞愧地要求他們保密,並且告訴他們,她是在逛廟會時,遇到了毒郎君,被他百般調戲,是夜又潛入房中意欲求歡,她不從,他便向她下了媚藥,她只能被迫含淚受辱。

  君楚泱為人仁善,同情她的遭遇,自是應允了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在他的堅持下,問愁也只好不甘願的同意。

  柳嬋媛看得出來,問愁是相當倔強的人,一旦答允,到死都不會反悔,而君楚泱就更不用說了,有了他們的承諾,她也就放心了。

  待了三、五日,確定她已無恙,君楚泱本欲告辭,但柳家父女為表謝意,強力挽留招待,盛情難卻下,只好又多待了一陣子。

  柳氏父女對他們相當禮遇,待之如上賓,成天吃飽睡好,把辛夷的性子都給養懶了。

  由柳員外的書房離去後,君楚泱踩著月色,一路緩步回房,腦中一面思慮著柳員外方才對他說的話。

  礙於他與問愁的婚約關係,柳員外不好明說,但言談之中已有許婚之意,他已婉轉辭謝,看來此處是不宜久留了,找個機會,得向柳家辭行才是。

  何況,問愁待得不太高興。

  才剛想著,前頭那抹火紅麗影映入眼簾。她正倚坐在長廊的花彫護欄上,手肘靠在隨意曲起的右腳上,她一向如此,很江湖兒女的坐姿。

  見著他,她利落地一個翻身,絳紅艷影已翩然地落在他眼前。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先進房去睡?」他揚手,☆很自然的拂開她些許亂掉的髮絲。

  「你還沒回來。」習慣了有他清雅的氣息伴她入夢,沒有他,她睡不著。

  「柳員外找我去聊聊。」

  「你們聊了些什麼?」不太相信兩個大男人也有話可以聊到這麼晚。

  「也沒什麼。」要讓問愁知曉,事情肯定會無法收拾。「走吧,進房去了。」

  問愁不動,瞥視著他。「柳嬋媛的身體沒問題了,你答應過我的事呢?」

  君楚泱的神色突然困窘起來,淡淡的紅潮泛上耳根。

  好一會兒,他微微朝她伸出了手,問愁主動偎靠過去,他雙臂環住纖腰,睇凝她好一會兒,不甚自在的俯下頭輕輕碰了下她的唇。

  然而,問愁可不容他輕易打混過去,玉臂圈住他頸項,迎貼上他的唇,索了記狂熱纏吻。

  君楚泱氣息微紊,在她火焰般的狂熾燒融下,思緒逐漸恍惚縹緲。

  她的唇,是冷的。

  他忽然有些明白她喜歡親近他的原因了,她淒冷的靈魂太孤單無依,渴盼著他的溫柔與收容。

  這樣的認知令他心頭一陣不捨,擁緊了她,在他有進一步的回應前——

  「啊!」一聲嬌呼,驚擾了旖旎似水的溫存,兩人迅速分開。

  「打擾你們了,我不知道你們在——」撞見這樣的場面,柳嬋媛也很尷尬,粉撲撲的嬌容染上醉人酡紅。

  「知道打擾了還不快滾。」問愁冷蔑一哼,連看她一眼也懶。

  「別這麼說話,問愁!」君楚泱輕喝,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呃……柳姑娘別介意,她就這性子。」

  「無妨的。」不愧是大家閨秀,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婉約嫻雅的風範。

  經過這些時日的調養,柳嬋媛氣色好上很多,平添了幾分紅潤嫵媚,也是少見的美人胚子。

  事實上,能讓毒郎君看上的女子,姿色是差不到哪裡去的。

  來回瞥了他們一眼,聽他們一來一去,問愁不爽地轉身就往房裡去。

  「問愁——」正欲追上,他停住步伐回身。「柳姑娘有事?」

  「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但是不急,你忙你的。」

  「那我明兒個過去好了,抱歉先失陪了。」說完,他隨後追著進房。

  「問愁——」君楚泱喚道。

  她不吭聲,丹唇抿得死緊。

  「又怎麼了?告訴我好不好?別悶在心裡。」君楚泱移近她,柔聲輕問。

  「我討厭她!」

  君楚泱微愕。「為什麼?」

  問愁雖對人冷漠,但從不會無故地以尖銳的態度去對待別人,除非有特別因素。

  「虛偽、矯情、無恥!」她撇唇,鄙視地哼道。

  君楚泱不苟同的蹙眉。「怎麼這麼說人家?」

  「難道不是?你比我更清楚那媚藥存在她體內多久——兩年了!一次、 兩次還說得過去,但是兩年了,兩年足夠逼瘋一名聖女,她如果真不想受辱,早就與毒郎君同歸於盡了,就像我那樣!她根本就不像自己所說的那麼清高貞烈,否則為什麼兩年來絕口不提?分明自己也縱容毒郎君的所做所為,並且享受得很!」

  「問愁,你這樣說對她並不公平,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方式都不一樣,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有玉石俱焚的勇氣,她只是一介軟弱女子,遇到這種事,你要她怎麼辦?要真說出去,她的人生就毀了。她不過是怯懦膽小些罷了,你不該再拿這種話來傷害她。」

  結論是,他不相信她!

  她莫問愁終於體會到,什麼叫「生氣」!

  「你品性高潔,當然不會往那些地方想,但事實就是如此!你不信便罷,我不想再多說。」嘔氣地撇開頭,直接鑽入被窩,不再多言一句。

  但是才剛躺下,她就後悔了,沒了他的懷抱與沈穩心跳相伴,她根本無法入睡。

  不該嘔氣的,她少不了他啊!

  寧死不屈的烈性,一遇著他全化為烏有,她悄悄回過身,瞥向倚在窗邊的他。

  君楚泱心頭了悟,移步上前,在另一方空寂的床位躺下,將她輕擁入懷。「睡吧!」

  她滿足地在心底吁歎,攀住她所渴望的溫柔,垂下眼皮。

  問愁真像個孩子,沒他在身邊就睡不好。

  再這樣下去,他好擔心,萬一哪天,他再也無法陪伴她時,她該怎麼辦呢?

  曾幾何時,空靈的心開始有了牽掛,只因為她——這名令人愁慮的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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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君楚泱都已經在盤算,該怎麼辭行比較不失禮了,可是情況仍是小小的脫離了掌控。

  隔天,君楚泱依約前去,柳嬋媛告訴他,經過這場病之後,她領悟到世事無常,想把握有限生命去做些有意義的事,她想習醫,如他一般濟世救人,希望他能當她的啟蒙師父。

  畢竟這是好事,君楚泱無法推辭,只好暫允,離開的事,也就這樣耽擱下來了。

  也因為這樣,與柳嬋媛共處的機會多了,陪在問愁身邊的時間也少了。但是無論如何,他每晚總不忘問愁在候著他,只有在他懷中最溫暖的角落,她才能安穩入眠。

  為了這事,問愁跟他鬧了好幾次脾氣,說柳嬋媛是假公濟私,藉習醫之名,行色誘之實。

  他不願相信。

  一直以來,他秉信人性真與善的一面,從不欲往不堪的方向想,只當是問愁對柳姑娘偏見太深。

  這一天,他正在教柳嬋媛辨視藥草——

  「君公子,這是什麼藥啊?」

  君楚泱看了下,答道:「合歡樹的樹皮,具有鎮痛、強身的藥效,一般腰痛或關節酸痛者,常以此入藥。」

  「那,又為何喚作『合歡』呢?」

  「那是因為合歡樹的葉柄有若羽狀,兩側規則對生,到夜間,葉與葉會合併在一起。夏天時,小枝前端會結出紅色散狀花形,於傍晚開花,亦具有觀賞作用。」

  柳嬋媛見他只是一本正經地解說,壓根兒聽不懂她的暗示,不免有些洩氣。

  「那——這個呢?」

  「庭柳,因狀若柳葉而有此名。感染風寒時,可供清血砝熱之效。」

  「庭柳、庭柳,有人會將柳栽於庭中,可,會有人栽柳於心嗎?」

  這不是暗示,簡直就是明示了。

  君楚泱停住動作,怔然相視。

  「對不起,我不該——」柳嬋媛背過身,悲屈地垂首,不再多說。

  他要是夠聰明,就該到此為止,別再多問,可——他終究於心不忍。

  「柳姑娘有話不妨直說。」

  「我只是——覺得自己一身污穢,往後,還有誰肯要我?」

  「姑娘不該妄自菲薄,各人都有各人獨一無二的好,遲早有一天,你也會遇到屬於你的知心人。」

  「那——」她仰起荏弱堪憐的淚眸。「你會嫌棄我嗎?」

  君楚泱沒深想,只是本能地道:「大夫對病人,無所謂嫌不嫌棄。」

  「我早就不是病人了,我——」柳嬋媛衝動地上前,想將埋藏心中的戀慕一吐為快,誰知不經意的勾著椅腳,整個人朝他撲跌,他沒細想,直覺地伸手接住她,軟玉溫香落滿懷。

  靠臥其中,酸楚的依戀感揪緊了她的心。

  這懷抱——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冀盼啊!這麼好的男人,為什麼不是她的?

  她想擁有,好想好想!

  「君公子,我——」

  「你們在做什麼!」森冷如冰的嗓音由門口傳來,問愁面罩寒霜地走來,他們趕緊分開。

  「問愁——」君楚泱拉住她想說些什麼,她面無表情地揮開他的手,筆直走向柳嬋媛。

  「我不要聽你說—」

  不妙!光看她的表情,他就知道事情無法輕易善了。

  「我說過,誰敢動我的東西,我絕不輕饒!」她神色陰沈寒絕,君楚泱唯恐她又妄為,正欲制止,她先一步揚袖,一道不知名的粉末隨著絳紅輕紗飄揚,柳嬋媛只覺腦子一陣暈眩,緊接著人便使不上力,軟軟地倒下。

  君楚泱一驚。「柳姑娘,你沒事吧?」

  「我——胸口好疼!」柳嬋媛痛苦皺眉,紅艷丹唇迅速轉為暗紫。

  他抱她!他竟然敢用她專屬的懷抱去讓別的女人倚靠!

  一股氣衝上腦門,問愁眸中殺意立現。

  「不許過來。」君楚泱沈聲一喝,他知道若再讓她靠近一步,柳嬋媛的命就不保了。

  他竟然吼她!一向性情溫和,從不對她說一句重話的君楚泱,居然為了另一個女人而對她怒言相向!

  好疼!明明中毒的人不是她,可她的胸口,卻也揪起撕心的痛楚!

  她恨恨地咬唇,轉身往外跑。

  「問愁!」君楚泱喚住她,放下柳嬋媛追出門外。「把解藥給我。」

  他追上來,為的只是解藥,而不是她?!

  「不給!」她死倔地別開臉,心中又氣又苦,翻絞著難言的痛。

  「柳姑娘若有個萬一,這輩子我絕不再理你,我說到做到!」

  「你——」她莫問愁是不受威脅的,若換作別人,早死了不下百次,就像毒郎君那般。可……她就是怎麼也無法對眼前的他動手。

  傷他,辦不到;更氣自己沒骨氣的在乎他,她惱恨地將一隻瓷瓶丟向他。「拿去!」

  君楚泱及時接住,看著她迅速奔離,心中甚是無奈。

  這麼烈的性子,該怎生是好啊!

  他苦惱地仰天一歎,心裡明白,不經一番痛徹心扉的教訓,是無法改變她了。

  確定柳嬋媛已然無恙後,他一刻也沒耽擱便前來尋她。

  院子裡風大,將她一襲紅衣吹得飄飄袂袂,他無聲移步上前,解下淨白如雪的披風,覆上她肩頭。

  問愁一震,沒回頭。

  「還在介意剛才的事?」他輕問,繞到她面前。

  問愁不看他,死抿著唇。

  「不想聽聽我的解釋嗎?」

  解釋?!一句話,挑起了她滿懷悲恨。

  「還解釋什麼?你不是只在乎她的生死,眼裡只容得下她嗎?為了她,你甚至威脅我——」

  「問愁——」他沈歎。

  「你威脅我、你威脅我,該死的你,竟然威脅我——」她一拳揮出,卻不捨落下,最後還是纏上他頸後,臉龐深深埋入。「從沒人敢威脅我——」聲音愈來愈小,竟透著一絲委屈。

  「是我不好。」君楚泱輕摟住她拍撫。「當時情急,沒想太多。」

  「你答應過一輩子陪著我的。」可他剛才竟說,一輩子都不要理她。

  「你也答應過,不再傷人。」

  「她覬覦我的東西——」她說什麼都不能忍受別人打他的主意,侵佔只屬於她的權利O  「我不是東西,問愁,我是個人,我有情緒的,你必須學著尊重我。」

  「所以我就該大方地任你去抱別人?」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不小心跌倒,我只是剛好扶住她而已。」

  「那她跌得還真巧!」要說柳嬋媛對他沒半分不良居心,打死她都不信。

  「不管怎麼說,你傷人就是不對。」

  又指責她?!從她懂事以來,從沒人敢當她的面說她一句不是,為了他,她百般遷就,努力的改變自己,到頭來,卻只換來他千般不對?!

  「我一直都是這樣,不知道什麼叫良知,只憑自身好惡行事,這你打一開始就該知道了!她犯到我,她就該死!」

  「問愁,你——」

  「夠了!」她再也不要接受他那串大道理,她受夠了!

  「聽我說——」

  「不聽、不聽!」她頑強地撇開頭,不看他,拒絕再聽隻字片語。

  「問愁——」他莫可奈何地扳回她的身子。

  「不聽、不聽、不——唔!」她瞪大眼,錯愕不已。

  俯下的俊顏,輕吮住她的唇。

  她毋需思考,本能地迎向他,勾纏出繞腸醉心的歡情。

  一吻,勝過千言萬語。

  君楚泱微喘,淺淺退開,深凝著她。「我不曾這般對待過其他女子,這樣,夠了嗎?」

  這是他第一次憑著自身意願與她親密,問愁還停留在突來的震撼中,回不了神。

  他幽歎,執起她的手,貼靠在他溫熱的心房上。「我的心在你身上,這一生,不會再屬於別人了。」

  問愁微訝,張大了眼盯視掌心之下,那沈穩的律動。這顆心——是屬於她的嗎?

  從不以為自己能得到太多,她只想若能有他陪伴就好,而今,她卻擁有了他的心——

  「就為了你這句話,我可以為你而死。」

  君楚泱輕撫她絕美的臉容。「我知道。但我不要你為我死,只要你好好活著就夠,記住這句話,不論何時,都別忘。」

  「好。」她不曾遲疑,點頭。

  想了下,又道:「我不會再傷害柳家莊上下任何一個人了。」

  「嗯。」他只是輕擁她,柔柔地撫著她的發。

  「但是我也要你記住今天的承諾,如果你背叛我,我發誓,我會親手殺了你,絕不留情!」

  「是嗎?」他低喃,望住兩人纏握的手,若有所思,眸光幽杳。

  在發生那樣的事後,君楚泱知道,柳家是不宜再待下了,傷了柳嬋媛一事,他代問愁致歉,同時也向柳氏父女提出了辭意。

  柳蟬媛以為他是因為問愁衝動傷人的事而愧疚,才會急著離開,直要他別放心上,並強力挽留。

  只是,這一回他去意甚堅,柳嬋媛心知是留不住他了,只好在他離去的前一天,央求他過府為一名長年受著病痛折磨的遠房親戚看診,由於離此地不過一個山頭,來回要不了幾個時辰,君楚泱也就欣然同意了。

  此行由柳員外帶路,也只備了輛馬車,不好有太多人跟著,他便留辛夷下來照顧問愁,單獨與柳員外前往。

  回程時,天色已暗,想起問愁與柳嬋媛整日同處一個屋簷下,不免有些擔心,深怕她們又起了衝突。

  果然!

  當他趕回柳府時,眼前所見,竟是屍橫遍野的景象,滿地的鮮血,教人觸目驚心!

  他心下一沈,快步朝房間的方向奔去。

  就在這時,柳嬋媛慌張地衝了出來,而隨後追上的問愁面帶陰沈殺氣,拿出一把帶血的匕首往柳嬋媛揮去——

  「問愁!」他驚喊,心悸地衝上前阻止。「你這是做什麼!」

  柳嬋媛連忙躲到他身後,楚楚可憐地求助。「君公子,救我!她、她要殺我。」

  「問愁,你——」

  「讓開!今天不殺了她,我就不叫莫問愁!」怒火正熾,不殺她難消心頭之恨!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才離開數個時辰,柳家上下竟血染寸土!

  「她想殺我,連我家裡每一個僕人都不放過,辛夷為了阻止她,也被她給殺了,然後——然後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了……」柳嬋媛像是受了太大的驚嚇,面無血色的嬌容掛著幾行清淚,語調顫抖地向他尋求庇護,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我見猶憐。

  「辛夷?!」他臉色乍變,奔進房內,扶起了倒在血泊中的辛夷,探了探脈息——

  「還有氣,快來幫忙,我先替他止血。」

  「噢,好!」柳嬋媛楞了下,怔怔地點了下頭。

  經過一番忙碌,血紅的水一盆又一盆地端出,乾淨的水再一盆盆地端入,好不容易,辛夷總算保住了一條小命。

  君楚泱這時才敢稍稍喘上一口氣,拭去額上的汗,回身見柳嬋媛緊張兮兮地不敢稍離。

  「怎麼樣?辛夷他——沒事吧?」

  「沒事了,多謝柳姑娘關心。」

  「噢。」她僵硬地應了聲。「辛夷是為了救我才會受傷,我關心他也是應該的。」

  君楚泱視線落在她滲血的右臂上。「你也受傷了,得趕緊處理。」

  「沒、沒關係的。」她將手往身後藏,怯怯地瞟了問愁一眼。「不敢勞煩君公子,免得——問愁姑娘不高興。」

  柳員外也在稍後進房,臉色極為難看。「君公子,我敬重你是我女兒的救命恩人,百般禮遇,但你卻縱容未婚妻行兇,你該怎麼給我一個交代?」

  「員外先別急著發怒,這當中或許尚有隱情,我相信我的未婚妻不會無故傷人。」

  「不會無故傷人?那這些人不就都是我女兒殺的了?要推卸責任也得有技巧些!」

  「在下並非此意,而是擔心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

  「剛才她持刀行兇,想殺我女兒的樣子,你也是親眼所見的,這還會有什麼誤會?我柳家上下家僕,少說也有三、五十個人,這麼多條人命,可不是一句誤會就能解決的,我非要她為我那些慘死的家丁償命不可!」

  君楚泱抬眼望向始終靜佇角落、不發一語的問愁。

  「對於柳老爺之言,你沒什麼要說的嗎?」

  「說?」問愁扯出一抹冷到骨子裡去的笑容。「話全讓他們父女給說光了,你還要我說什麼?」

  「說你想讓我知道的。」君楚泱定定地望住她。

  「該讓你知道的,我早已清清楚楚地攤在你面前!」她的傲氣,不容許她多說什麼,如果他懂她,根本就連問都不該!

  君楚泱只是沈默著,瞅視她,良久,他沈歎。「我想聽你的解釋,問愁。」

  解釋?多可笑的名詞!

  所謂的「解釋」,只是文過飾非所堆積出的漂亮詞彙,粉飾著其下的醜陋,就像柳嬋媛剛剛在做的那樣!

  她莫問愁這一生,從來只做她想做的事,不知道什麼叫解釋,也從不向誰解釋!

  「還解釋什麼?像這種陰狠毒辣的女人,多活著一天,世上不知又要多幾條冤魂,最好早早送她上黃泉路,以免留下來為禍人間。」眼看家園成了人間煉獄,柳老爺簡直氣壞了。

  君楚泱不語,眉心凝著深愁,問愁見他為難,只得開口。「你要解釋是嗎?好,我就只說一句——辛夷,不是我殺的。」為他,生平第一次,她做了她最不屑的事。

  「她胡說!」柳嬋媛委屈不已地嚷道。「如果不是她,難道會是我嗎?我一介弱女子,見了血就怕,怎麼可能——」

  又在扮柔弱了,當時殺人的狠辣勁,可不是這樣。

  問愁諷刺地冷眼旁觀。「你夠虛偽、夠陰險了!」搶男人搶到這地步,連點羞恥都沒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知道你對我有誤解,我也承認,我對君公子心儀戀慕,可是……感情的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啊!我並沒有要和你爭奪的意思,你何苦這樣處處為難我?」

  君楚泱微愕。「柳姑娘,你——」她在說什麼?真是離了譜了。

  「對不起!我從來沒想過要說出來的,你們就要離開了,我本想把這份不為人知的愛戀放在心底,偷偷祝福著你就好的,可是、可是她——」

  看到沒有,這就叫「解釋」。

  如果這就是君楚泱要她學著改變的東西,她寧可不要!

  問愁冷冷地抬眼,注視著他的表情。

  他為什麼不說話?他不信她,對吧?

  是啊!她是心如毒蠍、殺人如家常便飯,也不差柳家這幾條人命了,他一點都不需要感到訝異;而柳嬋媛,她是嬌滴滴的千金閨秀,心地善良,平日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了,怎可能拿刀殺人,是不?

  既然結論都出來了,她還需要再說什麼?

  轉身之際,手腕教人給握住。

  「問愁——」

  「我不會再多說一個字,既然不相信我,那就把手放開!」

  君楚泱張口欲言,不經意觸及她腕間脈絡的指尖一震,訝然迎視她,手一鬆,柔荑自掌中滑落。

  他不信她,他真的不信她!

  生平第一次向人解釋,他卻不相信!

  問愁二話不說,旋身而去。

  「君公子——」他放問愁走,那就表示,他信的人是她嘍?

  柳嬋媛心下暗喜,眼角眉梢含羞帶喜地瞟凝他。

  君楚泱全然無視身畔佳人的萬種風情,怔楞的目光,隨問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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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知道你的來歷,毒郎君提過。」

  「那又怎樣?」她連眉也懶得挑一下。

  「君公子是那麼的風華出塵,而你呢?一身的血腥污穢,和他在一起,只會沾污了他清雅古同貴的氣質,你配不上他!」

  問愁指尖一動。儘管面容平靜,心中卻已起了波動。

  一直都知道他們天與地的差距,他是天邊最澄亮明淨的星辰,而她只是墜落紅塵的春泥,可一旦經由第三個人直演不諱的指出,她卻又無法忍受……

  她本是為所欲為的人,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是如今意外的擁有了他的心,她反而惶惑不安,耿耿於懷了起來。

  像她這樣濁穢不堪的人,配得上清華聖潔的他嗎?他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始終都無法認同她的所作所為,她怕自己留不住他的心,怕他終究會離開她……

  患得患失的心情,反覆折磨著她,如今再經由柳嬋媛殘忍地挑起,她發現她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若無其事。

  「我有一流的家世、良好的教養,我可以與他匹配,那不是你一個江湖女子所能比擬的,你懂了沒?」

  懂,當然懂,這就是她的目的,不是嗎?

  問愁諷笑。「我若配不上,你更骯髒!」矯柔造作叫作良好的教養,一流的家世下,遮掩著男盜女娼,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嗎?

  被她一諷刺,柳嬋媛脹紅了臉。「我是被迫的!毒郎君對我下藥——」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毒郎君有沒有強迫你,你心知肚明。」騙得了楚泱,瞞不了她,人性的醜陋面,她看得透徹。

  「你——」柳嬋媛暗暗咬牙。

  問愁說得沒錯,最初,她確實是被強迫,但是一回兩回之後,識得情慾滋味的她,每每總在毒郎君狂肆而放蕩的侵略下,嘗到欲仙欲死的絕妙感受。

  她開始沈淪於原始感官的放縱,明明心底痛恨他,卻又盼著他來,每每用不著他動手,她便已先褪盡衣衫,張開腿迎接他。

  毒郎君譏笑她淫蕩。

  她簡直恨死他了,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先對她下藥,她會變成這樣?

  他甚至將毒藥放到她手中,邪肆地道:「給你一個洗刷恥辱的機會,你若捨得,大可以動手殺了我.為自己報仇。」

  可是兩年了,她始終沒動手。

  只因,她不捨得放棄解放後的情慾,不捨得他所能給她的肉體歡快。

  於是,兩年後的今天,那包毒粉,便用在問愁身上了。

  她一生的幸福,都讓那該死的毒郎君給毀了,好不容易遇到君楚泱這麼完美的男人,他的俊秀儒雅,令她傾心戀慕,她絕不放棄他!

  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成了他的妻,以他溫厚的性子而言,必然不會介意她的過去,為了得到君楚決,就算要她雙手染盡血腥,她都在所不惜……

  思及今早所發生的事,問愁閉了下眼,滿心懊恨。

  如果救人,得到的只是這樣的下場,她為什麼還要去救?

  為了君楚泱,她不再殺人;為了君楚泱,她開始幫著他救人;為了君楚泱,她甚至嘗試著改變自己,去和旁人好好相處……

  可是她換來的是什麼?是君楚泱的不信任,是被她所救的人來反咬她一口!

  莫問愁啊莫問愁,你真是夠悲哀的了。

  她低低地笑,笑得蒼涼,笑得清寂。

  柳嬋媛擺明了要爭奪君楚泱,她為什麼要將心愛的男人平白的拱手讓人?她該對他說清楚的,儘管她再唾棄解釋的行為,都該放下驕傲,向他說明一切啊!

  就在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他時,房門被推了開來,端著茶水入內的,正是君楚泱。

  「楚泱,我——」

  君楚泱抬手制止,將壺內的茶水斟滿放在桌前。「先喝了再說。」

  問愁沒多想,三兩口仰首飲盡。

  他又倒了半杯,她沒喝,只是與他並坐著,沈默地看著杯中泛開淡甜香氣的橙黃液體。

  良久、良久,她低低吐出幾句:我沒殺人。楚泱,我答應過你,不傷柳家人的——」

  君楚泱盯視她扭紋的十指,知道她不安。「都過去了,你如果真的不想說,那就別說。」

  這話代表什麼意思?是信她?還是不信?

  「但是我要說。」她始終認定,他若是懂她,就不該要求她再去多解釋什麼,可是她多怕他不懂,於是她願意放下傲氣,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好,那麼關於柳姑娘——」

  「那是她活該!我不後悔傷了她,她根本就該死!」她頑強地昂首回應。就是這一點,她說什麼都不認為自己錯了。

  君楚泱歎息。

  問愁太主觀了。他只是想問事情的經過,她卻一逕的認定他會怪罪她傷了柳嬋媛。

  「問愁,你太衝動了。有些事,並不是親眼看到的就是事實,你總是不問明原由,就一逕的認定你想認定的,有的時候,這會造成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你明白嗎?」

  她心中埋藏著太深的不安全感,性子又太烈,往往一碰觸到她的敏感點,她就爆發了。就像那一回,他不過扶了柳嬋媛一把,她卻幾乎鬧出人命。

  她對他,不夠信任。

  本能地,她又將這番話當成了指責。「我若說她對你心思不單純,你會信嗎?我若說她根本就懂武功,不是弱女子,你會信嗎?不,你不會,你只會說我衝動、我想太多、我誤解了,可是結果呢?我做什麼,你從來沒認同過,柳嬋媛是千金閨秀,知書達禮,就什麼都是對的?!」

  「我沒這麼說——」看吧,又鑽進死胡同了。

  「你有!」她激動跳開,拒絕他的碰觸。「我沒有錯!柳嬋媛死有餘辜,再有下回,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她!」

  她陷入情緒的死角,君楚泱完全沒有解釋的餘地。

  「問愁——」

  「對!柳嬋媛是我傷的,辛夷是我傷的,柳家上下所有的家僕也都是我殺的,隨便你怎麼想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一惱,賭氣地吼了出來。

  可,若真不在乎,眼底為何會有淚光?

  君楚泱看了心疼,想說些什麼,可她已拒絕再聽。

  她的情緒太激昂,不經意翻落了茶水,窗外飛舞的蜂蝶嗅著隨風吹散的沁甜芳香,三三兩兩的趨靠過來。

  她已經開始懷疑,他心裡到底有沒有她?那晚的承諾,是不是只為了安撫她?否則,他為何一遇到事情,總是先想到別人,一再忽略她的感受?

  她不願這樣想,可是……可是……

  淚眼不期然的落在蜂蝶沾飲的茶水上,卻發現,一隻隻的蜂與蝶,全都不約而同地陳屍桌面!

  胸口適時傳來一陣悶痛,她若有所悟,不敢置信地瞪視他。「這就是你的目的?」

  茶水有毒!

  原來他要她「不必再說」是這個意思,死人根本不需要再說什麼!

  君楚泱順著她方纔的視線瞥去,知道她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是在這一刻,再多說什麼,對她來講都是多餘的了。

  他要她死!

  她不惜豁出了性命,由毒郎君手中挽救他的性命,他卻要她死!

  她努力想改變自己,討他歡心,讓自己配得上他,他卻要她死!

  她全心全意,掏空了一切,毫無保留地在愛他,他卻要她死!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悲,更教她哀絕、慟絕?!

  「就因為柳家父女的幾句話,你就真的要我死?!」她含悲帶恨,字字剜心地喊了出來.「君、楚、泱!你怎能這樣對我?」

  「問愁——」他深歎。

  「不要過來!」她一旋身,抽起床頭的長劍,劍端指向他心口。

  「我只問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尖喊,撕心裂肺的痛,泛延開來,分不清是心痛抑或毒性侵噬之故。

  「我沒有對不起你,問愁。」他輕輕淺淺地道出,坦然直視她眼底的郁恨。

  「好一句沒有對不起我!」是啊,在感情上他沒有背叛她,可是在道德上,他卻選擇了親手誅殺她這個為禍人間的女魔頭,對他來說,天下蒼生,遠比他個人的小情小愛重要多了!

  「我說過,若你背叛我,我會親手殺了你!」

  君楚泱沈默下來,半晌,平靜地抬眸。「這樣,你就會好過些嗎?」

  好過?心已盡碎,她好過得了嗎?

  「那就動手吧!」他沒多作辯解,從容地閉上了眼。

  是的,她該動手!這是她的誓言,一旦他負了她,她會親手結束他的性井——

  問愁咬緊牙根,將劍尖推進一寸。

  鮮紅的血,透過白衣滲出,他輕啟雙眸。「記住你答應過我的,不論如何,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呵、呵呵——」她笑得淒厲悲諷。前一刻才企圖結束她生命的人,下一刻居然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不懂,她已經不懂他了!又或者,她從沒懂過他……

  為什麼就連即將死於她手中,他看她的眸光,依然如此溫柔?

  那樣的溫柔,讓她想起太多酸楚過往,想起她曾經是如何的萬般愛戀他眸底那道溫淺柔情,癡癡眷眷,抵上了命的執著;想起他待她的千般好,萬般關懷;更想起兩人共處的點點滴滴……

  死咬住的牙,緊得發疼、滲血,她卻渾然未覺。殺了這麼多人,從未手軟過,頭一回,她使不上力來,發顫的手,幾乎握不住劍。

  為什麼?為什麼她下不了手?她明明好恨、好恨他,可是為什麼——當那鮮明的液體出現在眼前時,會紅艷得刺痛了她的眼?為什麼她胸口會緊得無法呼吸,哀鳴著撕心泣血的痛?

  傷盡天下人,就連自己也不曾留情過,為何獨獨對他——一個如此絕情待她的男人,她卻狠不下心毀掉他?!

  「啊——」她崩潰淒厲地喊叫,喊出滿腔的悲狂。

  君楚泱,你存心逼死我!

  劍身一抽,帶出一道血花。

  「為禍人間是嗎?好,我就為禍人間給你看!」今日她若死便罷,若不死,她便要他悔恨終身!

  就在她旋身而去的同時,兩顆清淚墮入風中,椎心,泣絕。

  他望見了,怔愣著,發不出聲音。

  她——不殺他?!

  打遇上她的那一天起,他就隱約知道會有這一天,救起了她,便是他步上死亡之路的開始。

  有件事,所有人都不曉得,他除了能卜吉凶外,尚能預知未來。每每在擁住問愁、輕握她的手時,隱隱約約就已透視今日命運,他甚至知道,若依著命運的軌跡運行,今日,他會死在她手中,然後,她會悔恨終身。

  是的,那壺茶有毒,但,目的從來就不是要取她的命。

  問愁中了赤蠍毒,她心緒紊亂,自己可能沒察覺,他也是在握住她的手,無意間觸及她腕間脈絡時發現的。

  而茶,是以鳳鳴草所熬成。

  鳳鳴草,含劇毒,誤食能致命,然而,它卻能克赤蠍毒,抑製毒發時刻,讓她能從容地逼出體內毒性。

  那茶,是為了救她。

  所以,問愁會在得知真相後,懊悔欲絕,用一生來為他追悔,也因此,由無邊血海中跳脫,餘生未曾再造殺孽。

  這就是他萬物歸空的命格。

  他相當清楚,無意違天。

  以他一條命,去化解一場江湖中可預見的漫天血雨,他願意。

  除此之外,其中埋藏著他無言的柔情,他知道這可以改變她,在最痛徹心扉的打擊下,徹底化去剛烈如火的性子,他甘心以他的性命,去換她平靜安寧的後半生。

  沒料到的是,在認定他負了她之後,愛恨分明如她,卻依然下不了手……

  乍然而來的領悟撞進心扉,撞疼了淌血的心!

  她愛他啊!愛得狂熱深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正因愛他太狂,凌越了一切,因而改變了兩人的命運……

  這是多深的情哪!他竟忽略了這一點……

  他傷她,太深。

  胸口熱辣的傷忽然清晰了起來,在他體內泛開,逐漸漫成一張巨大的網,凝成剜心的痛,斷腸的悔——

  刺骨慟絕!

  是他,將她逼入絕境。他幾乎要承受不了這樣的頓悟,胸口悶痛得透不過氣來,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了下去,繞在舌尖的眷戀,來不及喚出口——

  問愁……

  一路踉蹌奔離,終在體力罄盡時,倒臥不知名的溪澗。

  是心痛還是其他,她分不出,狠狠嘔出一大口鮮血,染紅了溪水。

  她倒臥著,不想動、也無力再移動,甚至寧可就這麼死去,那麼,就不必再承受這比死更痛苦的折磨了。

  但是……不甘呀!

  莫問愁!你怎會落得今日地步?

  多可笑?他狠心要她死,可她卻還窩囊得不捨傷他,只能自己狼狽地躲在這裡苟延殘喘。

  莫非真如師父所言,世間男子,盡皆薄倖,沒一個信得?!

  不,她不死,她不甘心就這樣死了,她要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讓他後悔曾這麼對待過她!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她強撐起身子,催運內力,讓真氣在體內運行,逼出毒性。

  「答、答應……師父……千萬……千萬不要相信男人……他們……全都無……無情無義……只會傷害你……」

  師父的話,交織著君楚泱清雅出眾的面容,不斷湧現腦海。

  「徒兒莫問愁,今日當著師父的面發誓,有生之年,絕不輕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師父遺願,誅盡世間無恥之徒,如違誓言,必遭心愛之人叛離誅殺,不得好死。」

  是的,這是她說的,她曾發下最毒的誓言,今日果然應驗,當真是師父冥冥之中,在給予她懲罰嗎?

  「師父黃泉之下,都會看著你……要是……你違背對師父的……承諾,我……我將詛咒你……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呵,如今的她,果然是生不如死,那是報應,她不聽師父的話,活該要承受的報應!

  「你……會有報應……總有一天,你也會……死……於心愛的男人之手……」

  誰說的?對了,是毒郎君。

  瞧,連他也這麼說。

  毒郎君臨死之言,在如今看來,恍若最淒駭可怖的惡咒。

  太多狂亂的思緒交錯湧現,她亂了心神,一口毒血狂嘔而出,來不及導馭的真氣狂竄,錯沖筋脈,震傷了肺腑。

  身心俱傷的身軀,不再掙扎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識前,她唇畔泛起淒魅的笑。

  今日她若不死,他日,她必殺盡天下薄情郎!
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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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年後——

  回春堂內,人聲吵雜。

  只因這兩天,這偏僻小鎮來了個醫術卓絕的大夫,借用回春堂義診,分文不取,醫好了不少長年受沈病之苦的病患,鎮民們感激之餘,一個個簡直將他視為活菩薩。

  爭相走告下,一些痛疾纏身的人,全部聞風而來,使得平日門可羅雀的回春堂,一下子擠滿了人潮。

  等待的當口,一些人閒著也是閒著,也就嗑起牙來。

  「歎,聽說前兩日,又有人死在那個紅衣魔女手上了,而且是一劍挖出那個男人的心呢,手段真殘忍。」

  「哪個紅衣魔女?」

  「天若有心天應憐,君若無情莫問愁。你說還有誰?」

  正在診脈的指尖一頭,「莫問愁」三字,令他的神思短瞬間一陣恍惚。

  「公子——」一旁的辛夷,憂心地喚了聲。

  君楚泱牽強一笑,搖了搖頭。「沒事。」

  一旁的幾個人,仍滔滔不絕地討論著——

  「那,她又為什麼要挖出人家的心?」手段聽來有點變態呢!

  「誰知道呀!不過聽說,那個男人才剛負了心,害人家癡情女為他上吊,還是一屍兩命呢!這下,倒正好送他上黃泉路去向妻兒懺悔。」

  「咦,說到這個,你們有沒有發現,死在紅衣女子手中的,好像全都是些負情男子呢,會不會她以前就是被男人傷得太深,才會這麼痛恨男人?」

  「可能嗎?據說這女子冷冰冰的,一顆心比石頭還硬,能讓她戀上的男人,可真不簡單。」

  「當然有可能。不然她為什麼要說『君若無情莫問愁』?說得好像男人全是虛情假意似的。」

  小鎮裡的居民,過的是樸實單純的生活,難免對江湖之事有太多的好奇,閒來無事就愛大肆討論一番,過個乾癮。

  辛夷實在聽不下去了,深怕公子會受不住,趕緊喊道:「喂,該你們了,你到底是來看病,還是來三姑大婆的?」

  「辛夷,不許無禮。」他明白辛夷的好意,只是——這些都是他該受的。

  好不容易,強打起精神診治完所有的病患,起身之際,腦海短暫一陣暈眩,胸口一陣透不過氣的沈悶。

  扶著窗框,神情難得流露出幾許疲憊清寂——

  「君大夫,你沒事吧?」一名男子關懷地上前問了句。

  他是這個小鎮唯一一家客棧的掌櫃,前幾日受惠於君楚泱精湛的醫術,治好了心疾之苦,對他甚是感激。

  「無妨的。」他治得好別人的心疾之苦,卻治不好自己的,那缺了空的心啊……

  「君大夫,這是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下。」

  君楚泱搖頭推卻。「救人乃醫者天職,我不能收。」

  「可是……」掌櫃還想再說什麼,君楚泱已婉轉辭別。

  隨後追上的辛夷,見掌櫃還在傻傻望著公子的背影,匆匆丟下幾句:「你要是真心感激我家公子,幾日後,會有個紅衣女子來這裡,你便好生照料,這就是對我們公子最好的報答了。」

  「好,一定、一定!」掌櫃的用力點頭應允。

  身後,傳來幾聲私語——

  「那位紅衣女子跟君大夫是什麼關係啊?」

  「八成是情人吧!聽辛夷的口氣,君大夫很關心這名紅衣女子。」

  「又是紅衣,敢情這年頭姑娘們都愛穿紅衣嗎?」

  「我倒是比較好奇,如果是情人,怎麼會分開呢?還有,既知她會來,又為什麼要避開,不與她見面?」

  「君大夫的心腸那麼好、那麼善良,像菩薩一樣慈悲為懷,真希望他能好人有好報……」

  未走遠的君楚泱,將一切聽了個分明。

  善良?慈悲?這四字,該如何定義?

  誰會知道,他待天下人慈悲,卻狠狠傷害了這世上最愛他的女人?

  他慈悲嗎?不,一點也不,他曾經做過這世上最殘酷無情的事!

  「公子、公子——」

  「走吧,什麼都別說了。」

  「噢。」辛夷摸了摸鼻子,快步跟上。

  他真弄不懂公子在想什麼,明明深刻地惦念著問愁姑娘,關心著她的每一件事,清楚她每一個行蹤,可是卻又不與她見面,只在背後默默為她打點一切。

  自從傷癒離開柳家莊後,公子變得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以前沈默寡言,是因為天性如此,他還可以設法找話題解悶。可是如今的靜默中,揉入了愁鬱的氣息,他知道公子不快樂。

  三年前,重傷的他醒來後,也向公子解釋過了,柳家上下,全是柳姑娘殺的。她真是瘋狂,為了得到公子,不惜殺盡自家僕人嫁禍給問愁姑娘;因為這樣一來,仁慈的公子絕不會諒解問愁,不但可讓問愁姑娘百口莫辯,成功地拆散他們,還能令公子對他們內疚,留下來幫他們整頓家園,她也就有機會親近公子,得到公子的心,一舉兩得。

  多陰毒的心思啊,真正視人命如草芥的,是她,不是問愁姑娘!

  其實問愁姑娘為了守住對公子的承諾,一直忍讓著不出手傷人,但是柳姑娘愈來愈過分,手段凶殘,存心致人於死,他為了不負公子交託,想保護問愁姑娘,才會遭人所傷。

  那一劍劈到他身上後,問愁姑娘便再也不忍讓了。

  醒來後,他才知道,公子和問愁姑娘為了這件事,弄得血刃相見。

  他以為,得知真相以後,公子會去尋回問愁姑娘,但是——沒有,他什麼也沒做。公子傷癒之後,只是變得益發幽寂沈默,四處行醫濟世;平日也關切問愁姑娘的動向,在她遇險時,悄悄助她一把,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

  他真的不明白,公子那麼在乎問愁姑娘,只要把誤會解釋清楚,問愁姑娘這般深愛公子,肯定會回到他身邊的,可是,他卻什麼也不做。

  不明白啊,怎麼想都不明白……

  天若有心天應憐,君若無情莫問愁  更深夜靜,君楚泱獨倚窗邊,夜風吹起白衣飄袂,他沒移動,只是靜佇著,幽晦深瞳泛起一縷戚愁。

  「君若無情莫問愁……」他無聲低喃。

  這是近三年來,江湖中最為盛傳的一句話,是她殺人的唯一理由。

  是他,一手造就出如今的她。

  辛夷總問,為何不去尋她,卻不知,是問愁不要他去尋啊!

  她都說了,君若無情,莫問愁!

  他曾有過遺棄她的念頭,她恨他的無情,再有多深的愁,她都不要他來問哪!

  不會有人比他更明白,她的傷,有多深。

  每當思起她寫滿傷痛的眼,以及聲嘶力竭的悲狂吶喊,像是受縛的困獸,哀鳴著幾欲崩潰……他的心就無法平靜,揪扯痛楚得無法成眠。

  他離開她,卻也應了當日誓言,從此心似刀剜,難以平靜。

  掌心貼上左胸,感覺問愁當日親手烙下的傷,彷彿又熱辣地疼了起來。

  傷,早已痊癒,本可不留痕跡,他卻刻意的留下那道傷痕,想讓自己記住她當時絕望哀愴的表情——

  他在懲罰自己,以日日蝕心的折磨,一點一滴地償還問愁為他受過的苦。

  這是他欠她的,他甘心領受。

  直到還清所欠,直到她傷痛平息,他會再一次將她迎回懷中,一生守護。

  只有他才知道,這三年來四處行醫為善,所貫徹的,早已不是慈悲為懷的初衷,而是代問愁償債。他阻止不了她造殺孽業障,那麼,便盡其所能的為她積德吧。她是他的妻,她所欠下的血債,就由他與她一同承擔。

  只但願——那不散的亡魂,能夠放過她,還她一夜好夢。

  問愁從來就不認為,這冷酷的世間,會有多少溫情的存在。

  但是三年下來,不論走到何地,處處受到旁人的殷切關懷,讓她不得不懷疑起事情的不對勁。

  她自認並沒有什麼善良老百姓的臉孔,冷若冰霜的模樣,只會讓人遠遠避開,不敢招惹,縱是她貌美無雙也是一樣。

  但是這裡的人,似乎並不怕她。

  三天兩頭有人來敲她的門,一下送吃的、一下送用的,若是客棧裡的夥計也就罷了,偏偏這些人多半是居民。

  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卻回答她:「外來是客嘛,出外人多有不便,我們幫點小忙也是應該的。」

  就是這樣才怪異。不管這兒的人再怎麼淳樸熱情,也不可能對一名外來的陌生女子禮遇關照到這種地步。

  離去前,她去結帳,掌櫃的居然分文不取。

  如果他對每個外來客都如此,那這家客棧不早關門大吉了。

  這下要說沒什麼,她是打死不信了。

  堆積了三年的疑問,她要一次弄個明白!

  「說,到底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掌櫃笑得和氣親切,完全不把她的冷臉當一回事。

  「你似乎並不怕我?」

  「沒什麼好怕的呀,君大夫這麼好的人,他心愛的人當然也不會……」

  「君大夫?」她瞇起眼。「誰?」

  「呃?」說溜嘴了。

  他思考著,講出來——應該沒關係吧?他們大夥兒都很希望君大夫能和這絕色佳人和好如初呢。

  「好吧,告訴你。我們只知道他姓君,名字就真的不曉得了。」

  「姓君!」寒瞳一沈。姓君的,她就只認識一個!「什麼模樣?」

  「他生得很俊哦,不論何時見到他,總是一身的白衣,就像他的氣質一樣,很乾淨、很飄逸,我們私底下,還偷偷地在猜測,他會不會就是江湖傳說中醫術卓絕的『白衣聖手』。」

  「君、楚、泱!」果然是他?!

  「原來他叫君楚泱啊?好風雅的名字,真襯他的氣質。我們這兒的人,大半都受過他的恩惠,卻不要我們報答,他的侍僮說,要報答,代他好好照顧你就行了,他真的很關心你哦。」

  好一個關心!

  當初她為他受傷時,他也是衣不解帶,守候終宵,可是當她成了他眼中危害世人的禍胎時,他還不是眼也不眨的「替天除害」!

  既然當初可以狠心致她於死,如今又何必再矯情關懷?

  她一點都不稀罕他虛假的溫柔!

  一把無名火竄燒上來,壓抑了三年的怨恨全湧上心頭。「他現在人在哪裡?!」

  「走了好幾天哦,依腳程估算,現在應該在下一個城鎮——」話還沒說完,火紅麗影已如疾風般飛掠而出。

  又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

  君楚泱躺在床上,輾轉難以成眠。

  今夜,心緒特別浮躁,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彷彿——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他的直覺一向極準,未曾有過失誤。

  難道……是問愁?!

  心下一震,驚覺空氣中隱隱浮動的暗香,正欲掀開床帳起身時,纖白素手探入,俐落地點了他的穴。

  床帳緩緩撩開,露出一張嬌妍絕俗的容顏。

  「問愁?!」是她!乍見那張日夜牽掛,惦念縈懷的嬌顏,他幾乎無法置信。

  她終於肯主動來見他了。

  「心虛嗎?」媚容俯近,帶著妖艷魅惑的風情,在他耳邊輕吐氣息。

  「問愁——」他耳根微微泛紅。「不要這樣,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麼?你們這些正人君子最擅長的解釋嗎?」

  「不是。」他無意解釋什麼,想訴說的,只是他的思念。

  「哦?」尖細優美的下顎抵靠在他胸前,黑瀑一般的長髮散落枕畔,與他的發親密融合,不分彼此,形成一股屬於男人與女人的曖昧信息。

  她整個上半身,幾乎是全然的貼靠在他胸膛,他能清楚感受到屬於女子的水媚身段,流動的空氣,逐漸火熱起來。

  「問愁,你——」他看出她神情不大對勁,她笑得太過嬌媚,太過……妖艷。

  「別怕,我不是鬼。」水般柔膩的嬌軀纏偎若他,纖素長指挑撫他清雅俊秀的面容。「還是——我沒死,讓你太失望?」

  他歎息,受不了她鮮明尖銳的諷刺。「我知道你不會死。」

  「也對,總得給你一點機會補償。」她嬌笑,仰首吮弄他的唇。「毀約背信的薄情郎,居然也會交代別人關照我,怎麼?良心不安,覺得有愧於我嗎?」

  君楚泱輕抽了口氣。「問愁,你別——」

  放肆的小手,竟探入了他的中衣底下撫弄!

  「別?你以為你還能命令我嗎?」不了,再也不了!曾經,她什麼都聽他的,只要他一句話,她從不違逆,可她換來的是什麼?!是他無情的誅殺!

  她再也不要這麼委屈自己了,她要做她想做的事,就算他會恨她,那也無所謂了。

  「你這個人,太過光風霽月,道貌岸然,知道我有多討厭你這股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嗎?」彷彿更襯出她的濁穢,讓她看清她有多配不上他……

  然而,可笑的是,當初,她便是戀上了他的清逸聖潔。

  她的神情太過狂亂,君楚泱憂慮地看著她。

  「為了天下人,你可以犧牲自己,也可以犧牲我,而且連猶豫都不曾。於你,我始終被擺在天下蒼生的後頭,你待天下人悲憫仁慈,卻獨獨待我殘忍無情,君楚泱,你這到底算是慈悲還是殘忍?是多情還是無情?!」

  君楚泱啞然無言。她沒說錯,他確實曾經想要犧牲他與她的幸福,去換取武林的寧靜祥和,不曾猶豫過。

  他的沈默,激起了她一腔狂怒。

  「所以我恨!既然你是為了天下人而不要我,那我就殺盡天下人;你不要我,我就偏不如你願,我要你記我一輩子,就算是恨之入骨都好!」說完,她一把扯開他的前襟。

  「問——」他啞然失聲。衣裳一件件地褪去,清雅的白與火艷的紅一一飄落;在地面糾纏疊合,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她寬衣,卻是第一次,將她全無遮掩的嬌軀盡納眼底。

  細緻無瑕的嬌胴,欺霜賽雪,在微弱月光下,泛著溫潤誘人的光澤,她一躍身,跨坐在他腹間撫蹭,燃起的火熱,無法抑止。

  君楚泱這才意識到她是認真的,慌忙道:「問愁,你別胡來.」

  「胡來?是啊,你高風亮節,這對你來說,叫做『胡來』,我就偏要毀掉你的自命不凡!」

  毫無預警下,屬於男性的火熱,貫穿了她的純潔。

  他微一啟唇,愕然失聲。

  痛,是她唯一的感覺。

  但她並沒有退縮,堅定地迎向他,重複著原始的情慾律動,摩擦出的狂纏烈焰,決意焚燒他。

  「別——」男性的本能,令他不由自主地輕喘出聲。「問愁,停下來!」

  「我偏不!」每一次移動,都是撕扯身心的痛,但她不在乎!「知道了嗎?君楚泱.這輩子,我們都扯不清了,呵、呵呵——」

  她在笑,眼底的淚光卻背叛了她,閃動著悲切。

  「你不要這樣,問愁!」他看在眼底,心是說不出的疼,可身心俱創的她,早已感受不到,他遲來的憐惜,再也入不了她的心。

  「清華自守如你,無法忍受沾染我的氣息,是嗎?你也明白,那種身不由己的怨恨與痛苦了嗎?我要你也嘗嘗,當時我所受的!」

  君楚泱閉上眼,不忍迎視她狂亂受傷的眼神。

  他已經連看她一眼都不願了嗎?

  肉體親密有什麼用?靈魂無法契合,她終究,還是被排拒在他的心門之外……

  像要發洩什麼,她藉由狂亂的律動,去宣洩再也承載不了的淒傷,直到散盡最後一絲力氣,麻痺了痛楚,她癱倒在他身上。

  他的胸懷,仍是這麼的溫暖……

  為什麼三年了,她還是割捨不了對這股獨特氣息的眷戀?

  不允許自己再沈溺其中,她強迫著自己抽離,旋身穿回衣物。

  「問愁,解穴。」在她離開前,他開口喊住她。

  解就解!她不信他還能對她怎樣,再毒死她一次嗎?

  受封的穴位一解,他披衣下床,來到她面前,取下了掛在頸間的飾物,放入她手中。「這,給你。」

  那是一塊深墨色的上好古玉,上頭浮現渾然天成的八卦圖,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問愁怔愣地看著掌中之物。

  這算什麼?恩客對青樓伶妓的打賞嗎?

  他在報復,告訴她,她不過是讓自己當了一夜的妓女?!

  他終於有了情緒,明白什麼叫憤怒,不再慈悲為懷,秉持寬恕包容的高尚情操了?!

  這原是她的目的,她該感到快意的,可為什麼……心卻是那麼的痛……

  「君楚泱,你夠狠!」他總是最懂得如何傷她,才能教她千瘡百孔,生不如死!

  一旋身,她悲憤而去,而他,挽留的手僵在空中,她卻沒瞧見。

  幽戚的長歎逸出唇畔,君楚泱對著空氣輕喃:「問愁,你又想偏了……」

  離去後的問愁,沒方向的拔足狂奔,直到胸口窒痛得再也喘不過氣,才停下來。

  「啊——」她狂亂地仰天嘶吼,宛如負傷的野獸,直欲吼盡肺腔裡的空氣,也吼出鮮血淋漓的愴痛。

  他恨她!她羞辱了他的男性尊嚴,也撕毀了他溫柔的性情,成功地讓他恨她了——

  為什麼這樣的認知,會讓她痛不堪言,無法承受?她不該在乎的啊,她恨他,早在三年前開始,不是嗎?

  可是——她又為什麼會恨他呢?

  是因為付出太多,愛他太深,所以才恨他的絕情。

  如果不愛,又怎會恨?如果不是愛得太深,又怎會恨得椎心?

  直到今日,依然恨得深沈,背後所代表的涵義,是至今依然愛得慘烈,無法忘情哪!

  「楚泱……」顆顆晶瑩淚雨,滑落玉頰。

  其實,這三年之中,她對他的愛,從未少過分毫,隨著歲月的流逝,更為深刻的思念縷入骨血,她只是用著太多的恨,去壓抑。

  直到由第三個人口中,再一次聽到這個在心中埋得太深的名字,便再也抑止不住狂湧而出的相思情潮。

  於是,她前來尋他。

  為的,從來就不是怨恨,她只是想他,好想好想見他……

  失去了他柔暖的懷抱護憐,這三年來,她沒有一夜睡得好,每每由夢中驚醒,總是瞪大著眼,無眠至天明,於是,她學會了讓自己累到不容易醒來,如此才不會在夜裡驚醒時,淒茫得不知何去何從。

  她,還是習慣他、眷戀他。

  所以,她親近他、與他纏綿,霸道地掠取她想要的溫存、她熟悉的氣息,補足三年當中的空虛,並非真的存心要羞辱他。

  沒有一個女人,會拿身體去報復,她只是太倔太傲,不肯向自己承認罷了。

  沒有他的日子,她熬得好苦、好累,盼了三年,飄泊滄桑的心,等的只是他的收容啊!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傷她,而她也同樣的傷了他,就像他當初所言,他們若聚首,將只有數不盡的重重災劫與傷害……

  堅持了三年的恨,在這一刻變得毫無意義,如果沒有他,她活著還有什麼用?她這一生所求,也只是他能愛她而已啊……

  如果可以重來,她好想回到他身邊,就算……就算他還是要她死,她也無所謂了,只要……能夠死在他懷中。
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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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她宛如遊魂,腦海一片空白,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她完全沒有概念。

  這,應該就叫行屍走肉吧?

  不敢再去見他,怕自己無法承受他不再漾滿暖意的瞳眸,於是,只能日復一日,空洞的呼吸,空洞的活著。

  直到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用盡,她知道,這一回她終於可以好好的睡。

  好倦、好累,她再也不想掙扎了。

  不怨、不悔,只是遺憾,生命的盡頭,沒能再見他最後一面——

  「擰條濕巾來。」

  「噢。」辛夷連忙應聲,手腳伶俐地遞了來。

  君楚泱凝視床畔猶昏睡不醒的人兒,將棉巾覆在她熱得燙人的額際,動作溫柔而憐惜。

  「這兒沒你的事了,先下去休息。」

  「那問愁姑娘——」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又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公子這陣子比往常更加關注問愁姑娘的消息,果然,她病倒了。

  要是沒及時救回她,真不敢想像後果。

  他真不明白,兩個明明那麼相愛的人,為什麼會落得今日地步?

  「我不會再讓她離開我了。」明白辛夷對他的關心,君楚泱低低回應。

  有了他這句承諾,辛夷滿意地笑開。

  房門開了又關,辛夷是什麼時候離去的,他並沒留意,全副心思都放在問愁憔悴蒼白的面容上。

  她怎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救回她後,發覺她內腑受創不輕,而且已有一段時日。

  除此之外,氣血受滯,真氣不順,顯示她曾在運功時,逆沖筋脈,長久下來,將會傷及肺腑,輕則癱瘓,重則致命,她不曉得其中的嚴重性嗎?可她竟全然不做調養……

  君楚泱揪心地歎了口氣,這樣的她,教他怎放得下啊!

  彷彿感受到他深沈的憐惜,沈靜眼睫淺淺眨動——

  是夢嗎?她居然又見到那張她愛疼了心的俊美容顏……

  「楚……泱……」隨風淡逝的癡眷呼喚,飄惚得連她都掌握不住,但他感受到了。

  「是我。」如同每一回,他握牢柔荑,收攏她渴切的期盼。

  輕輕地,她笑了。

  她一定在作夢。那記溫柔的凝眸,是她每個午夜夢迴,最深的依戀,她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上天憐她,讓她在臨死前,圓了她的夢,就算只是一縷幽魂,能夠飄到他身邊,與他長伴,也就夠了。

  神魂縹縹緲緲,難以捉握,是虛、是幻,她都不在乎,她只後悔,沒來得及告訴他真心話。

  「我……不恨你了。」

  「我知道。」若恨,不會淚光淒切;若恨,不會酸楚縈懷。

  收攏的臂彎,將她安置在從來都只屬於她的呵憐胸懷。

  她揪腸地歎了口氣。這些年來,不斷的殺人,為的,並不是報復他,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她不敢濫傷無辜,怕他不能諒解她。

  用了最強烈的手段,要的,也只是他一記溫柔的擁抱。

  所以,當她絕望的意識到,她是真的失去了他時,茫然的她,已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下意識的,只想尋求解脫。

  「我……一直都好想你。」

  「我知道。」

  「我……一直都不想離開你。」

  「我知道。」

  「我……」聲如飄絮,再也聽不真切。在他的懷抱中,她跌入夢鄉,三年來,頭一回安穩入眠。

  及時捕捉住她最後的言語,君楚泱動容地緊擁住她,酸楚發熱的喉間,逸不出聲來,耳畔,繞著那一句——

  我一宣都好愛你……

  真的是夢嗎?

  再一次醒來,渾沌的意識逐漸清明,想起了那個有他柔情相伴的夢境。

  是啊,是夢,他已經不可能再理會她了,她始終是勞然一人。

  環顧空蕩蕩的房內,淒茫的心,好冷、好空寂。

  「咦?問愁姑娘,你醒啦!」辛夷端著藥,欣喜地走了進來。

  「辛夷?!」他怎麼會在這裡?!如果他在,那……

  「這裡……是哪裡?」她問得輾轉,始終不敢碰觸另一個名字,怕受不住期待落空的失望。

  「這裡是沈家堡啊!」想了下,自以為是地補充:「不過你放心,沈堡主只有兒子,沒有女兒,不會再有醋海生波的情形出現了。」

  「噢。」她失落地低應了聲。誰在乎那個,她想知道的是……

  「差點忘了,快點、快點,把藥喝了,這是公子交代的——啊,對了,公子在大廳和沈堡主談話,一會兒就過來了。」不著邊際扯了一堆,終於說到重點了。

  「公……子?!」她驚疑膽怯地重複。

  「不對、不對,你應該喊楚泱,公子是我叫的啦,不要跟我搶。」虧這死小孩還有興致調侃人。

  「楚、泱——」有如牙牙學語的孩子,似乎一下子無法理解那兩個字的涵義。

  「你不知道嗎?公子明明說,你有醒來過一次啊——」辛夷大惑不解,搔著頭喃喃自言。

  真的是他,不是她在作夢?

  見她提到君楚泱時,情緒並沒有失控,他把握住機會,趕緊說道:「公子很在乎你哦!這三年,你不在我們身邊,可是公子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所有關於你的事,他都知道,怕你冷著餓著,他都會趕在你之前替你打點好一切,就怕你太無謂,虧待了自己。你常常受傷,也是他暗中幫你,可是又怕你不想見他,在你醒來以前就先離開,安排別人照顧你,卻不讓他們提到他的名字。」

  雖然有一部分,她早已知曉,可她一直認為,那只是順水人情,從沒想到,他竟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難怪投宿時,她就算沒吩咐,店家也會自動自發地替她送來吃食,一刻鐘都沒讓她餓著;難怪她不論受了再重的傷,都有人及時伸出援手,彷彿人間處處有溫情……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

  那這一回呢?他又打算在做盡一切後,再一次不著痕跡地離她而去嗎?

  在她發怔的當口,辛夷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實,你一直都誤會公子了。三年前,他並沒有要你死,相反的,你中了毒,公子只是想以鳳鳴草抑制你體內的赤蠍毒,他想救你。」

  問愁驚抽了口氣,眸底浮現淚光。

  這才是事情的真相?!這三年來,她一直都白恨了?

  他說,有些事並不是親眼看到的就是事實。

  他說,她總是不問明原由,就一逕的認定她想認定的,這會造成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是否,他早就預料到這一切的發生?

  「他為什麼不說?!」她顫聲道。如果當時,她真的親手結束了他的性命……她打了個寒顫,不敢想下去。

  「公子不說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只知道,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快樂。問愁姑娘,你不要再離開我們了好不好?沒有你,公子連笑都笑得愁鬱。」

  沒有你,公子連笑都笑得愁鬱……

  一句話,扣緊了她的心扉。

  「辛夷,你又在多話什麼了?」君楚泱不知何時站在門邊,表情好無奈。

  他這小小侍僮啊,一張嘴就是管不住,真要他住口,恐怕到死的那天,這張嘴也會是最後一個停止運作的。

  「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說!」很有先見之明地跳到門外之後,才丟下一句:「我只是講了一個癡情女和一個悶騷男的故事罷了。」

  語畢,人已逃得不見蹤影。

  「這小子!」被稱作「悶騷男」的人苦笑著關上門,回到床邊。「別理會他,辛夷說話就是沒個正經。」

  「為什麼不告訴我?」

  正舀動湯藥吹涼的君楚泱頓了頓,詢問地抬眼。「嗯?」

  「三年前的事,為什麼不說?」她定定望住他,不容逃避。

  君楚泱放下藥碗,沈默了好久,才道:「無話可說。」

  「我誤會了你,讓你差點死在我手中,這叫無話可說?!」

  「是的,無話可說。」他仰眸,定定與她相視。「打從救起你後,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終將命絕你手。我可以試著改變命運的,但是我沒有,正如你所言,為了天下蒼生,我選擇了讓自己成為你劍下最後一條亡魂。我無法否認,我確實是存心傷你,存心令你悔恨痛苦,從此劍下不再染血,所以我無話可說。」

  「你——」怎麼也料不到,這才是真相。

  他知道!他竟然什麼都知道?!卻還是狠心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痛苦深淵——

  「君楚泱!你好殘忍!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她心有怨懟,一拳又一拳地落在他身上,她這三年的苦,受得好冤枉!

  他的手段,比殺人的她更狠,傷人不見血啊!

  「我從不敢奢望你會原諒我。」所以,他遠遠避開,承受她給他的罪責。

  「君楚泱,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賭氣地直喊,落在他身上的拳頭,不知幾時改攀住他頸項,臉龐深深埋入,悲屈的語調帶著哽咽。

  頸際泛著濕意,他知道她哭了。

  一名冷情無淚的女子,一再為他傷心、為他落淚,他欠她,太多。

  「是我不好。」擁緊了她,無言表達他深沈的愧疚。

  「可是我卻不能沒有你……」縱使,為了天下人,他可以不要她,她還是怨不了他……

  「那就留下來。」他微微拉開她,輕問:「好不好?留下來。」

  問愁沒有猶豫地點頭。

  她早就連死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了,這一生,她只怕他不要她,就算在他心中,她不是最重要的,就算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他可以一再犧牲她,那都無妨了……

  他與她,仍是沿用舊日習慣,同宿一房。

  儘管曾有過夫妻之實,君楚泱仍是謹守禮教,每夜擁她入眠已是極限,再無其他。

  幾乎是刻意的,他們都避免去觸及有關那一晚的話題。

  於君楚泱而言,那一夜的她,狂亂而傷痛,他不願她想起。

  於問愁而言,那一夜,對他來說是難堪的,她害怕他的怨。

  她情願就這樣跟他過一輩子,有名無名,有實無實,都無所謂,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能守著他,就已足夠。

  養傷的這段時間,她知道了一些事,包括如今她所待的沈家堡,堡主也是曾受過君楚泱重大的恩惠,所以當他救起她,就近到沈家堡借宿時,沈堡主自是歡迎之至。

  她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辛夷說,根本不怕公子餓死了,因為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等著以上賓之禮款待他。

  她由床上坐起,等著君楚泱回房。

  喝藥時間快到了,她知道他在忙著煎藥。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並不具武學基礎,但她知道不是他。君楚泱雖不懂武藝,但步伐總是輕淺無聲。

  接著,對話聲也由虛掩的窗扉傳來——

  「欸,你聽說了沒有,咱們堡內近期來的那名貴客。」

  「噢,你說君公子啊?當然知道,生得好俊呢!氣質又風雅出眾,第一眼看到他,心跳得好快,魂兒都飛了。」

  「你別作夢啦!人家早有未婚妻了,美艷到讓你們一個個自慚形穢。」另一道女聲不客氣的戳破同伴的白日夢。

  「看著過過乾癮也好嘛!這麼俊逸超凡的男人,我就不信你們都沒動過心。」

  「那倒也是啦!還沒成親,誰都有希望嘛,就算只和他當個一夜的露水鴛鴦都甘願。」

  「喂,你真三八耶!」

  「別鬧了,你們!我前幾天聽堡主和君公子談話,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原來就是近年來那個專殺負心男人的紅衣女子。」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而且她剛好也穿紅衣,還假得了嗎?現在想想,美艷有什麼用,殺人如麻,心似毒蠍,君公子怎麼可能和她天長地久?」

  「咦?怎麼說?」

  「因為她得罪的人太多啦,之前還殺了赤焰門的少主人,現在赤焰門傾門而出,放話說不殺莫問愁誓不罷休,誰敢護她,就是與赤焰門為敵。然後消息也不知怎地,居然傳了出去,讓赤焰門的人知道她人在沈家堡,這下好了,人家說,若不交出她來,就要滅了我們沈家堡耶,真倒楣,居然讓她給連累了。」

  「那、那怎麼辦哪?」其他人一聽,忍不住心慌,她們可還年輕,一點都不想死啊。

  「我哪知道?堡主這幾天,都在和君公子討論這件事。依我看,還討論什麼啊,把人交出去不就得了?君公子那麼善良,總不會眼睜睜要我們這麼多人給他的未婚妻陪葬吧?」

  「說得也是……」

  聲音漸行漸遠,房內的問愁神思飛蕩,將這番對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中。

  這麼重要的事,君楚泱為何一個字都沒對她說?

  他心底是怎麼想的呢?交出她嗎?

  至少,剛才那人有句話沒說錯,依君楚泱仁厚悲憫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讓沈家堡內任何一個人因他們而受牽連,這會讓他內疚一輩子!

  可,讓她去送死,他也是決計辦不到的,難怪,他近日看來心事重重。

  「想什麼?」五指在她眼前揮了揮,她這才回神,發覺自己竟連他幾時進房都沒發現。

  「喝藥了。」君楚泱依慣例,先舀了幾匙吹涼,體貼的遞到她唇邊。

  她的心思,還停留在剛接受到的訊息當中,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他會怎麼做呢?為了外人,他已經捨下她一次了,這一回,他還會再做同樣的選擇嗎?

  不,不對,如果可以,他會抵上自己的命,不會讓她受傷,這才是他的行事作風。

  「喝藥啊,問愁。」見她也不張嘴,只是出神的盯著他看,君楚泱又喚了聲。

  她讓他很為難吧?似乎,自從兩人相遇後,她一直在帶給他煩惱,她任性的行為,一定教他困擾極了……

  「我知道這藥很苦,你乖乖把它喝了,我……」俊容浮現幾許不自在的紅暈。「我餵你吃蜜梅。」

  這回,她把話聽進去了。

  他要餵她吃……想起以往的戲言,她微愕地張著嘴。

  他說的……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怔怔然任他將藥喂盡,他有些困窘地移開眼,拈起小碟上隨藥端來讓她潤喉的醃梅,咬了顆入口,對上她愕然的眼,將唇貼上她。

  透過微啟的紅唇,將蜜梅推入,溫潤的舌尖,與她輕觸、繾綣。

  濃情的吻,很深刻,卻不狂熱,只是溫存吮住她,交融彼此的氣息,用著她要的方式,與她分享蜜梅的酸與甜。

  酸楚的心,令她又有了想落淚的衝動。

  這一吻,沒有任何保留,她知道,他是全心全意地在對她。

  夠了,這樣就夠了,就算為他死,她也沒有遺憾了。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梅子。」她淚中帶笑。

  他別開眼,不甚自在地道:「想不想看星星?」

  「我走不動哦!」他這模樣,讓她忍不住又想調戲。

  君楚泱沈默著不說話,她正打算放棄戲弄他,移身下床時,他竟張臂將她摟抱起來。

  呃?他——

  錯愕只在瞬間,很怏的,她便閉上了眼,深深偎入他懷中,全心全意地將自己交給他。

  君楚泱在房外不遠處的大樹底下席地而坐,將她安置在腿上,綿密地圈摟住嬌軀。「曾經好好地看過星星嗎?」

  她搖頭,玉臂纏抱腰際,臉龐貼靠在他的胸前,傾聽他一聲又一聲的沈穩心跳。「你呢?」

  「每回仰頭觀星,看的是星相變化,卜世道吉凶,認真說來,我也不曾真正愜意的去賞味它的美。」

  「因為你這輩子,都在為別人而活,從沒真正為自己活過。」

  「也許。」這是預知天命的代價。清楚自己萬物歸空的命格,從沒想過要去擁有什麼,也知道有限生命中,不會有什麼是屬於他的,他注定要為天下人而生,可沒想到的是,他會意外地擁有了她——

  「我不要你這樣。」有時,她會想,是不是他太不在意自己,所以才會遇見她,讓她將不足的補上。「答應我,楚泱,多少在乎自己一點,好嗎?我要你為自己而活。」

  她的用心,他懂,微笑著受下了她的柔情。

  生命中有了她,原本空無的人生值得他開始去重視,沒說出口的是:往後,他為她而活……

  「問愁,你也答應我,別再殺人了,好嗎?」

  「好。」他仁慈,她依他。

  君楚泱收攏雙臂,無聲吟歎。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心態變了。

  不要她殺人,最主要的已不再是慈悲之心所致,而是不要她造太多的殺孽,來生無法轉生為人。

  他——想和她做不只一世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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