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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我是一片雲【全書完】

[瓊瑤] 我是一片雲【全書完】

第01節

  五月的下午。天空是一片澄淨的藍,太陽把那片藍照射得明亮而耀眼。幾片白雲,在天際悠悠然的飄蕩著,帶著一份懶洋洋的、舒適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意味,從天的這一邊,一直飄往天的另一邊。宛露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那幾片雲的飄蕩與游移,她腳下不由自主的半走半跳著,心裡洋溢著一種屬於青春的、屬於陽光的、屬於天空般遼闊的喜悅。這喜悅的情緒是難以解釋的,它像潮水般澎湃在她胸懷裡。這種天氣,這陽光,這雲層,這初夏的微風……在在都讓她歡欣,讓她想笑,想跳,想唱歌。何況,今天又是一個特別喜悅的日子!
  二十歲,過二十歲的生日,代表就是成人了!家裡,父母一定會有一番準備,哥哥兆培准又要吃醋,嚷著說爸爸媽媽「重女輕男」!她不自禁的微笑了,把手裡的書本抱緊了一些,快步的向家中「走」去。她的眼光仍然在雲層上,腳步是半蹦半跳的。哥哥兆培總是說:
  「宛露最沒樣子!走沒走相,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人家女孩子都文文靜靜的,只有宛露,長到二十歲,也像個大男孩!」怎樣呢?像男孩又怎樣呢?宛露聳聳肩,一眼看到路邊的一棵「金急雨」樹,正垂著一串串黃色的花朵。金急雨!多麼好的名字!那些垂掛的花朵,不正像一串串金色的雨珠嗎?她跳起身子,想去摘那花朵,順手一撈,抄到了一手的黃色花瓣,更多的花瓣就繽紛的飄墜下來了,灑了她一頭一臉。多好!她又想笑,生命是多麼喜悅而神奇呵!
  握著花瓣,望著白雲,她在金急雨樹下佇立了片刻。二十歲!怎麼眼睛一眨就二十歲了呢?總記得小時候,用胳膊抱著母親的脖子,好奇的問:
  「媽媽,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呀!」母親笑著說。
  「哥哥呢?」「哦,那是從蘋果樹上摘下來的!」
  稍大一些,就知道自己不是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哥哥也不可能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十歲,父親攬著她,正式告訴她生命的來源,是一句最簡單的話:
  「因為爸爸媽媽相愛,於是就有了哥哥和你!因為我們想要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老天就給了我們一兒一女!我們是個最幸福的家庭!」最幸福的,真的!還能有比她這個家更幸福的家嗎?她滿足的、低低的歎息。手裡握著那些花瓣,她又向前面走去。眼睛再一次從那些白雲上掠過,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父親曾經左手攬著她,右手攬著兆培,問:
  「兆培,宛露,告訴我,你們長大了的志願是什麼?你們將來希望做什麼?」「哦,我要做一個汽車司機!」兆培大聲說,他那時候最羨慕開汽車的人。「呃,」父親驚愕得瞪大了眼睛,轉向了她。「宛露,你呢?」
  「我呀!」五歲的她細聲細氣的說:「我要做一片雲。」
  「一片雲?」父親的眼睛張得更大了。「為什麼要做一片雲呢?」「因為它好高呀!因為它又能飄又能走呀!」
  父親對母親望著,半晌,才說:
  「慧中,咱們的兩個孩子真有偉大的志願呢!」
  接著,他們就相視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笑得天搖地動。她和兆培,也跟著他們一起笑。雖然,並不懂他們為什麼那樣好笑。看著雲,想著兒時「宏願」,她就又好笑起來了。一片雲!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呢?童年的兒語真是莫名其妙!但是,真當一片雲,又有什麼不好?那麼悠哉游哉,飄飄蕩蕩,無拘無束!真的,又有什麼不好?她跳躍著穿過馬路,往對面的街上衝去。對面是個巷子口,一群孩子正在那兒玩皮球。剛好有一個球滾到了她的腳邊,她毫不思索,對著那球就一腳踢了過去。球直飛了起來,孩子們叫著、嚷著、嘻笑著。她望著那球飛躍的弧度,心裡的喜悅在擴大,擴大得幾乎要滿溢出來。忽然間,她發現有個年輕男人正從那巷子裡走出來,她驚愕的張大了嘴,眼看著那球不偏不斜的正對著那男人的腦門落下去。她「哎呀」的叫了一聲,飛快的衝過去,想搶接那個球,同時,那男人也發現了這個從天而降的「意外」,出於本能,他想閃避那個球,不料球已經直落在頭上,這重重的一擊使他頭暈眼花,眼冒金星,更不巧的是,宛露已像個火車頭般直衝了過來,他的身子一滑,和她撞了個正著。頓時間,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摔在馬路當中了。而宛露手中的書本和花瓣,全撒了一地。周圍的孩子像是看到了一幕驚人的喜劇,立即爆發了一陣大笑和鼓掌聲,宛露滿臉尷尬的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地上那個男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一輛計程車飛馳而來,一聲尖銳的急煞車聲,一陣瘋狂的喇叭聲,那計程車及時煞住,在宛露驚魂未定的一瞬間,巷子裡又馳來另一輛計程車,再一陣喇叭和急煞車聲,兩輛計程車成直角停在那兒,直角的前端,是躺在地上的陌生男人,和扎煞著雙手的宛露。
  「怎麼了?撞車了嗎?」人群紛紛從街邊的小店裡湧了過來,司機伸出頭來又叫又罵,孩子們跳著腳嘻笑,再也沒有遇到過比這一剎那間更混亂、更狼狽、更滑稽的局面,宛露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心裡卻忍不住想笑。她彎腰去看那男人,腰還沒彎下去,嘴邊的笑就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在唇邊綻開了。她邊笑邊說:「你今天應該買愛國獎券,一定中獎!」
  那年輕人從地上一躍而起,眼睛是惱怒的,兩道濃眉在眉心虯結著,他惡狠狠的盯著宛露,氣呼呼的說:
  「謝謝你提醒我,中了獎是不是該分你一半呢?」
  聽語氣不大妙,看他那神態就更不大妙,怎麼這樣凶呀!那眼睛炯炯然的冒著火,那臉色硬幫幫的板著,那豎起的濃眉,和那寬寬的額,這男人有些面熟呢!一時間,她有點惶惑,而周圍的汽車喇叭和人聲已喧騰成了一片。她聳聳肩,今天心情太好,今天不能和人吵架。她蹲下身子,去撿拾地上的書本。沒料到,那男人居然也很有風度的俯下身子幫她拾,她抬頭凝望他,兩人眼光一接觸,她就又噗哧一聲笑了:
  「別生氣,」她說:「你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是為這種事而發明的成語。」
  「是嗎?」他問,抱起書本,他們退到了人行道上,周圍的人群散開了,計程車也開走了,他盯著她。「我可沒想到,發明那成語的時候,已經有皮球了。」他繼續盯著她,然後,他的臉再也繃不住,嘴唇一咧,他就也忍不住的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你知道嗎?你引用的成語完全不恰當。」
  「怎麼?」「既然你叫我去買愛國獎券,當然你認為我是運氣太好,才會挨這一球的,那麼,說什麼天有不測風雲呢!」
  「因為……因為……」她笑著,一面往前走,一面用腳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她覺得很好笑,整個事件都好笑,連這陽光和天氣都好笑。她想著天上的雲,想著自己是一片雲,想著,想著,就又要笑。「因為……」她嘰咕著:「你不會懂的。我說你也不懂。」他驚奇的望著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困惑的、感動的表情,他那炯炯發光的眼珠變得很柔和了,柔和而含著笑意。他說:「你一直是這麼愛笑的嗎?」
  「愛笑有什麼不好?」「我沒說不好呀!」他揚起了眉毛。
  她看了他一眼。「你一直是這麼凶巴巴的嗎?」她反問。
  「我凶了嗎?」他驚愕的。
  「剛才你躺在地上的時候,凶得像個惡鬼,如果不是為了維持我的風度,我會踢你幾腳。」
  「呵!」他叫,又好氣又好笑。「看樣子,你還『腳下留情』了呢!」她又笑了。他們停在下一個巷子口。
  「把書給我!」她說:「我要轉彎了。」
  他緊緊的凝視她,望了望手裡的書本。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她仰頭看看天,俏皮的一笑。
  「我叫一片雲。」「一片雲?」他怔了怔,靠在巷口的磚牆上,深思的、研判的打量著她。從她那被風吹亂的頭髮,到她那松著領口的襯衫,和她那條洗白了的牛仔褲。「是天有不測風雲的雲嗎?」
  「可能是。」「那麼,」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叫一陣風。天有不測風雲的風。」她愕然片刻,想起他忽然從巷口冒出來,還真像一陣風呢!她又想笑了。「所以,」他仍然一本正經的說:「對我們而言,這兩句成語應該改一改,是不是?」
  「改一改?」她不解的。「怎麼改?」「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偶然相遇。」他說,把手裡的書往她懷中一放。「好了,再見!段宛露!」
  段宛露!她大驚失色,站住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段宛露?」她問。
  「或者,我有點未卜先知的本領。」他學她的樣子聳聳肩,滿不在乎的。「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只要我把人從上到下看一遍,我就會知道她的名字!」
  「你胡扯!」她說,忽然有陣微微的不安,掠過了她的心中,與這不安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不滿,這男孩,或者他早就在注意她了,或者這「巧合」並不太「巧」!否則,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偶然相遇!」他多麼輕浮!他在吃她豆腐!這樣一想,她就傲岸的一甩頭,抱著自己的書本,頭也不回的往自己家門口跑去。她家在巷子裡的第三家,是一排兩層磚造房子中的一棟,也是×大分配給父親的宿舍。她按了門鈴,忍不住又悄然對巷口看看,那年輕人仍然站在那兒,高大,挺拔。她忽然發現為什麼覺得他眼熟的原因了,他長得像電影「女人四十一枝花」中的男主角!有那股帥勁,也有那股魯莽,還有那股傲氣!她心裡有點兒混亂,就在神思不定的當兒,門開了。
  她還沒看清楚開門的是誰,身子就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一把拉進去了,迅速的,她的眼睛被蒙住了,一個男性的、溫柔的、興奮的、喜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
  「猜一猜,我是誰?」她的心臟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心跳得這麼厲害,她大大的喘了口氣,突然而來的狂喜和歡樂漲滿了她的胸懷,她啞著喉嚨說:
  「不可能的!友嵐,絕不可能是你!」
  「為什麼不可能?」手一放開,她眼前一陣光明,在那燦爛的陽光下,她睜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那個高高個子的男人!顧友嵐!童年的點點滴滴像風車般從她眼前旋轉而過,那漂亮的大男孩,總喜歡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問一句:
  「猜一猜,我是誰?」她會順著嘴胡說:「你是豬八戒,你是小狗,你是螳螂,你是狐狸,你是黃鼠狼!」「你是個小壞蛋!」他會對她笑著大叫一句,於是,她跑,他追。一次,她毫不留情的抓起一把沙,對他的眼睛拋過去,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真的火了。抓住了她,他把她的身子倒扣在膝上,對著她的屁股一陣亂打,她咬住牙不肯叫疼,他打得更重了,然後,忽然間,他把她的身子翻過來,發現她那淚汪汪的眼睛,他用手臂一把把她抱在懷裡,低低的在她耳邊說:「小壞蛋!我會等你長大!」
  那時候,她十歲,他十六。
  他出國那年,她已經十六歲了。說真的,只因這世界裡喜悅的事情太多,繽紛的色彩太多,她來不及的吸收,來不及的吞嚥,來不及的領會和體驗。四年來,很慚愧,她幾乎沒有想到過他。就是顧伯伯和顧伯母來訪的時候,她也很少問起過他。他只是一個童年的大遊伴,哥哥兆培的好朋友而已。可是,現在,他這樣站在她面前,眼光奕奕,神采飛揚,那烏黑的濃髮,那薄薄的嘴唇,那含著笑意的眼睛,帶著那麼一股深沉的、溫柔的、渴切的,探索的神情,深深的望著她,她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莫名其妙的發起燒來了。
  「噢,宛露!」友嵐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來。「你怎麼還是這麼一副吊兒郎當相?」他伸手從她的頭髮上摘下一片黃色的花瓣,又從她衣領上摘下另外一片。「這是什麼?」
  「金急雨!」「金急雨!」他揚了揚頭,眼裡閃過一抹眩惑。「咳!你還是你!」「你希望我不是我嗎?」她問。
  「哦,不!」他慌忙說:「我希望你還是你!不過……」
  「喂!喂!」屋子裡,兆培直衝了出來,揚著聲音大叫:「你們進來講話行嗎?四年之間的事可以講三天三夜,你們總不至於要在院子裡曬著太陽講完它吧!」
  宛露往屋子裡跑去,這種一樓一底的建築都是簡單而規格化的,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樓上是三間臥室,外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因為宛露的父親段立森喜歡花草,這小院子除了一條水泥走道之外,還種滿了芙蓉、玫瑰、茉莉,和日日春,在院角的圍牆邊,還有一棵芭蕉樹。宛露常說父親是書獃子過乾癮,永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尤其種什麼芭蕉樹!「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父親就是受詩詞的影響,是個道地的中國書生,是個道地的學者,也是個道地的「好父親」!
  宛露跑進了屋子,兆培拉住她,在她耳邊說:「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你滿意嗎?」
  「什麼生日禮物?」宛露詫異的問。
  「顧友嵐!」兆培清清楚楚的說。
  「你……」聽出他言外之意,宛露就對著他的腳,狠狠的一腳跺下去,兆培痛得直跳起來,一面對宛露的臀部打了一巴掌,一面粗聲嚷著說:「友嵐!我告訴你,你最好離我這個妹妹遠一點,她是母老虎投胎,又凶又霸道,而且是毫無理性的!這還罷了,最嚴重的問題是,她一點兒女性的溫柔都沒有……」「當然□!」宛露也嚷開了。「誰像你的李玢玢,又溫柔,又體貼,又美麗,又多情,充滿了女性溫柔,只是啊,人家的女性溫柔不是對你一個人……」
  「宛露!」兆培大喊,聲音裡充滿了尷尬和焦灼。
  宛露猛一抬頭,才發現李玢玢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廳中間,笑盈盈的望著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大窘之下,連招呼都沒打,轉身就往樓上衝去。剛好,段立森穿著件中國式的長衫,正慢騰騰的從樓上走下來,宛露這一衝,就和父親撞了個滿懷,段立森彎著腰直叫哎喲,宛露趁勢往台階上一坐,怔怔的說:「怎麼了?我今天像個出軌的火車頭,走到那兒都會撞車!」段立森望著宛露,情不自禁笑了起來,揉了揉宛露那被太陽曬得發熱的頭髮,他寵愛的說:
  「豈止是今天?我看你每天都像個出軌的火車頭!滿二十歲了,還是這樣毛裡毛躁的,將來怎麼辦?」「得了,立森!」段太太從廚房裡鑽了出來,笑嘻嘻的望著他們父女兩個。「你就讓她去吧!維持她的本來面目比什麼都好,何必急著要她長大呢?」
  「媽!」兆培抗議的說:「你們只會教育別人的兒女,不會教育自己的兒女!」「怎麼了?你又有什麼牢騷?」段太太笑望著兒子。
  「宛露呀,就是被你們寵壞了!這樣慣她,她一輩子都長不大!現在是在爸爸媽媽的翅膀底下,等到有一天,她必須獨立的時候,她就該吃苦頭了!」
  「我為什麼要獨立?」宛露撒賴的說:「我就一輩子躲在爸爸媽媽的翅膀底下,又怎麼樣?」
  「難道你不出嫁?」兆培存心抬槓。
  「我就不出嫁!」「好呀!」兆培直著脖子嚷嚷:「爸爸,媽,你們都聽見了!還有友嵐,嘻嘻,你作個見證,她親口說的,她一輩子不出嫁!哈哈!只怕這句話有人聽了會傷心……嘻嘻,哈哈……」宛露的臉漲紅了,順手抄起手邊的一本書,對著兆培摔了過去,嘴裡喊著說:「你再嘻嘻哈哈的!你當心我掀你的底牌!」她跳起身子,忽然跑過去,一把挽住李玢玢,把她直拖到屋角去,用胳膊摟著她的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玢玢,只能悄悄說……」她開始對李玢玢咬耳朵。
  兆培大急,衝過去,他用雙手硬把兩個女孩子給拉開,一面焦灼的問:「玢玢,她對你說些什麼?你可不能聽她的!這個鬼丫頭專會造謠生事,無中生有,無論她告訴你什麼話,你都別去聽她的!她說的沒一句好話!」
  李玢玢長得恬恬靜靜的,她臉上一臉的迷惑和詫異,喃喃的說:「她說的倒很好聽!」「她說什麼?」兆培急吼吼的問。
  「她說呀!」李玢玢睜大了眼睛,學著宛露的聲音說:「月亮爺爺亮堂堂,騎著大馬去燒香,大馬拴在梧桐樹,小馬拴在廟門上……下面還有一大堆,我記不得了。」
  「噗哧」一聲,顧友嵐正喝了一口茶,幾乎全體噴了出來,一部份茶又嗆進了喉嚨,他又是咳,又是笑,眼睛亮晶晶的望著宛露。段立森和太太對視著,也忍俊不禁。兆培惡狠狠的瞪著宛露,想做出一股凶相來,可是,他實在板不住臉,終於縱聲大笑了。頓時間,一屋子的人全笑開了,笑得天翻地覆。笑聲中,友嵐悄悄的走近了宛露,低聲說:
  「謝謝你還記得。」「記得什麼?」宛露不解的。
  「我教你的兒歌。」他低念:「月亮爺爺亮堂堂,騎著大馬去燒香,大馬拴在梧桐樹,小馬拴在廟門上。扒著廟門瞧娘娘:娘娘搽著粉兒,和尚噘著嘴兒,娘娘戴著花兒,和尚光著腦袋瓜兒。」「哦!」宛露困惑的望著友嵐。「原來這兒歌是你教我的嗎?」「別告訴我,你忘記是我教的了!」友嵐說,眼光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壓低聲音說:「知道我為什麼回國嗎?」
  「你念完了碩士,不回國幹嘛?」
  「最主要的是……」「啊呀!」宛露忽然發出一聲驚喊,全屋子的人都呆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知道她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她卻對著屋子中間跑過去,彎腰從地上拾起她的課本——剛才,她曾用這本書摔兆培的。她望著書的封面,大驚小怪的說:「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他真的是未卜先知呢!」
  「什麼事?什麼事?」段太太問,伸著頭去看那本書,是本「新聞文學」。「媽呀,」宛露挑著眉毛叫:「這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我的名字呢!」「你的書上,當然有你的名字呀!」兆培皺著眉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瘋瘋癲癲的?」
  友嵐吸了口氣,望著宛露的背影,不自禁的輕歎了一聲。段太太看看宛露,又看看友嵐,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拍拍手,她提高聲音,叫著說:
  「大家都到廚房裡來幫忙,端菜的端菜,擺碗筷的擺碗筷,今晚,我們大家好好的吃一頓。慶祝宛露滿二十歲!」
  大家歡呼了一聲,一窩蜂的湧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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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第02節

  二十歲的生日過去沒多久,畢業考就快到了。
  早上,陽光從窗簾的隙縫裡射了進來,在室內緩緩的移動,移上了宛露的嘴唇,移到了宛露的臉頰,終於映在她那低闔著的睫毛上了。這帶著熱力的光亮刺激了她,她在床上翻了個身,試著用毛毯去遮那陽光,她失敗了,然後,她醒了。睜開眼睛來,首先聽到的就是窗外的一陣鳥鳴,她把雙手墊在腦後,平躺在床上,用一份嶄新的喜悅,去傾聽那麻雀的吱吱喳喳,它們似乎熱鬧得很,在爭食嗎?在唱歌嗎?在戀愛嗎?她不由自主的笑了。
  門口有腳步聲走近,那細碎的、安詳的腳步聲,那輕盈的、小心的腳步聲。母親一定怕吵醒了她!她睜大眼睛,沒來由的喊了一聲:「媽!」腳步聲停住了,房門被推開,段太太站在房門口,笑盈盈的望著她。「醒了嗎?怎麼不多睡一下?我看過你的課表,你今天上午沒課,盡可以睡個夠。昨晚,你和友嵐他們鬧得那麼晚才睡,現在何不多睡一下?」
  「媽!你進來!」宛露懶洋洋的倚在枕上,仍然像個任性而矯情的孩子。段太太關上了房門,走了過來,坐在床沿上,她溫柔的、寵愛的、親暱的用手摸了摸宛露的下巴,問:
  「你又有什麼事?」「媽,你覺不覺得我有點反常?」
  「反常?」段太太怔了怔:「此話從何而來呢?」
  「我告訴你,媽!」宛露伸手去玩弄著母親衣服上的扣子,凝視著母親的眼睛。「我的同學們都有一大堆憂愁,她們每個人都說煩死了,愁死了,前途又不知怎樣,父母又不瞭解她們,馬上就要畢業了,畢業就是失業,再加上戀愛問題,愛吧,怕遇人不淑,不愛吧,又寂寞得發慌……反正,問題多了,媽,你懂嗎?」「是的。」段太太瞭解的、深沉的望著女兒。「難道你也有這些煩惱嗎?」「正相反,我的問題就在於,為什麼人家有的煩惱,我都沒有!」宛露抬高了眉毛說。「媽,你知道同學們叫我什麼嗎?她們叫我開心果。」「當開心果總比當煩惱樹好吧?」段太太笑著說。
  「可是,我為什麼與眾不同呢?我也應該找一點憂愁來愁一愁,否則,我好像就不是『現代人』了。」
  段太太笑了。「只有人要去找快樂,我還沒聽說有人要去找憂愁的!」她收住了笑,忽然若有所思的、深沉的、懇摯的望著女兒。「不過,宛露,有時候,在成長的過程裡,我們都會自然而然的經過一段煩惱時期,看什麼都不順眼,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媽,你的意思是說,我也會經過這段時期嗎?」
  「不一定。」段太太坦白的說:「我希望你不會!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簡單而幸福的家庭裡。我……」她深深的看進宛露的眼睛深處去。「我要盡量讓你遠離憂愁。」
  「哦,媽!」宛露從床上一躍而起,抱住母親的脖子,把頭埋在她頸項裡一陣亂揉,那髮絲弄得段太太癢酥酥的,就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宛露邊揉邊喊:「媽!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不會憂愁,因為我有你們!」
  「噢!宛露!」段太太的眼眶有些發熱。「怪不得你哥哥說你是個小瘋丫頭,我看你還真有點兒瘋呢!」
  宛露從床上爬了起來,一面換掉睡衣,一面說:
  「如果我有點兒瘋,也是你的遺傳!媽,」她扣著襯衫的扣子。「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瘋?一樣快樂?一樣不會憂愁?」段太太一怔。「不。」她回憶的、小心翼翼的說:「我可能比你多愁善感一點。」「那麼,就是爸爸的遺傳了!」宛露穿上長褲,不知怎的又好笑了起來。「爸爸是個書獃子,還好我沒遺傳爸爸的呆勁兒!」她打開房門,往浴室走。「家裡的人都到那兒去了?」
  「你爸爸去上課呀,你哥哥去上班呀!」
  宛露站住了,回頭望著母親。「媽,平常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寂寞?」
  「不會。」「為什麼?」「因為我心裡早被你們充滿了。」
  宛露感動的點點頭。「等哥哥娶了嫂嫂,家裡就又多了一個人了。媽,你喜歡玢玢嗎?你覺得她很女性嗎?」
  「是的。」「她比我可愛嗎?」「噢!傻丫頭,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問題?」段太太笑叱著。「我告訴你,宛露,在我心裡,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可愛的女孩。好了,去洗臉吧!還有件正經事要告訴你,你爸爸幫你接洽的工作已經成了,××雜誌社已決定用你當記者,只等你畢業。」「啊哈!」宛露歡呼了一聲:「他們不在乎我是五專畢業的嗎?」「什麼學校畢業的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能力!」段太太凝視著女兒。「我還真有點擔心呢!」
  「擔心什麼?擔心我沒有能力嗎?」
  「擔心你瘋瘋癲癲的,口無遮攔,訪問別人的時候,說不定會問出什麼怪問題,說不定把被訪問的人都給氣死!」
  「哈!」宛露大笑了。「真是知女莫如母。這倒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她跑進浴室裡去了。
  段太太目送宛露的影子消失在房門口,她卻坐在那兒,默默的出了好一陣神,才站起身來,機械化的,本能的開始整理宛露的床。拉平被單,摺好毛毯,收拾起丟在地下的睡衣……她心裡朦朦朧朧的想著宛露,她那孩子氣的、不知人間憂愁的女兒,是不是永遠能維持這份歡樂呢?由宛露身上,她想到兆培,想到玢玢,也想到友嵐,她身不由己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手裡握著宛露的睡衣,呆呆的沉思著。
  「哇!」宛露忽然在她耳邊大叫一聲,把段太太嚇得直跳了起來,宛露大笑。「媽,你在發什麼呆?我要出去了。」
  「去那兒?不吃早飯了嗎?」
  「快中午了還吃早飯!我去同學家研究一下功課,馬上就要畢業考了。今天晚上,我又答應了友嵐去夜總會跳舞,還有哥哥和玢玢,友嵐請客,反正他最有錢。媽!你知道他在偉立建築公司的工作嗎?他自稱是工程師,我看呀,他一天到晚爬高爬低的,倒像個工頭呢!」
  「別輕視他的工作,」段太太接口。「剛剛回國,就能找到這麼好的工作,也要有一點真實本領。」
  宛露站定了。「你們好像都很欣賞友嵐。」
  「你不欣賞嗎?」段太太研判的看著她。
  「我?」她揚了揚眉毛。「老實說,我還不知道呢!因為,欣賞兩個字不能隨便說的,別人往往會誤解你的意思。我想……」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著。「總之,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
  抱起桌上的書本,她拾級下樓,仍然跳跳蹦蹦的,到了樓下,她才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我不回來吃午飯!」走到門外,闔攏了大門,她嘴裡開始吹著口哨。兆培最不喜歡她吹口哨,說是女孩子吹口哨太「流氣」。所以,兆培就該有個像玢玢那樣沉沉靜靜的女朋友。她想著,往巷口走去,忽然間,有個高大的黑影往她面前一站,她驚愕的抬起頭來,口哨也忘了吹了。她接觸到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那寬寬的闊嘴正咧開著,對著她嘻笑。
  「中獎了。」他說。「什麼?」她愕然的問:「你是誰?」
  「這麼健忘嗎?」他說:「我是那陣風。」他伸出手來,手指中夾著一張愛國獎券。「記得嗎?我答應中了獎分你一半,果然中獎了。」她恍然大悟,那個被皮球打中的男孩子!她笑了起來,搖著頭,不信任的:「別亂蓋!我才不相信你真中了獎!」
  「不騙你,中了最後兩個字,每一聯有二十塊可拿,你說,我們是分錢呢?還是去折換兩張獎券,一人分一張?」
  她望望那獎券,再望望他,驚奇的睜大了眼睛。
  「真中了?」「還不信?」他把獎券塞到她手裡。「你拿到巷口的獎券行去問問看。」他們已經走到巷口,那兒就有一家獎券行,門口掛著個大脾子,上面寫著這期的中獎號碼,她拿著獎券一對,果然!中了最後兩個字!雖然,這是最小最小的獎,雖然,中這種獎跟不中沒有什麼分別,她仍然孩子氣的歡呼一聲,興高采烈的說:「我早就告訴了你,你會中愛國獎券!不過,你怎麼這麼笨呢?」「我笨?」他呆了呆,不解的望著她。「我怎麼笨?」
  「你只買一張,當然只能中個小獎,你當時就該去買它一百張,那麼,包管會中第一特獎!」
  「哦,這樣的嗎?」他翻了翻眼睛。「我或者該到台灣銀行去,把所有的獎券全包下來,那麼,幾百個獎就都是我一個人中了。」「噢!」她笑了,笑得格格出聲。「這倒真是個好辦法,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有點數學頭腦!」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你還是這麼愛笑。」他說:「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笑的女孩子。」她揚著手裡的獎券。「我們怎麼處理它?」她問。
  「換兩張獎券,一人分一張!」
  「好!」她乾脆的說,彷彿她理所當然擁有這獎券的權利似的。走進獎券行,她很快的就換了兩張獎券出來,握著兩張獎券,她說:「你抽一張。」
  「不行!」他瞪視著她,大大搖頭。「不能這麼辦,這樣太不公平。」「不公平?那你要怎麼辦?」她天真的問。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人行道,他指著前面說:
  「看到嗎?那兒有一家咖啡館,我們走進去,找個位子坐下來,我請你喝一杯咖啡,我們好好的研究一下,如何處理這兩張獎券。」
  她抬起睫毛,凝視著他,笑容從唇邊隱去。
  「這麼複雜嗎?」她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獎券我不要了,你拿去吧!」她把獎券塞進他手中,轉身就要離去。
  他迅速的伸出一隻手來,支在牆上,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光黑黝黝的盯著她,笑容也從他唇邊隱去,他正經的、嚴肅的、低聲的說:「這是我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
  不知怎的,他的眼光,和他的語氣,都使她心裡怦然一跳。不由自主的,她迎視著這對眸子,他臉上有種特殊的表情,是誠摯,迫切,而富有感性的。她覺得心裡那道小小的堤防在瓦解、崩潰。一種自己也無法瞭解的、溫柔的情緒捉住了她。她和他對視著,好一會兒,她終於又笑了。揚揚眉毛,她故作輕鬆的說:「好吧!我就去看看,你到底有什麼公平的辦法來處理這獎券!」他們走進了那家咖啡廳,這咖啡館有個很可愛的名字,叫作「雅敘」。裡面裝修得很有歐洲情調,牆上有一個個像火炬般的燈,桌上有一盞盞煤油燈,窗上垂著珠簾,室內的光線是柔和而幽暗的。他們選了角落裡的一個位子,坐了下來。這不是假日,又是上午,咖啡館裡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架空空的電子琴,孤獨的高踞在一個台子上,沒有人在彈。只有唱機裡,在播放著「核桃鉗組曲」。
  叫了兩杯咖啡,宛露望著對面的男人。
  「好了,把你的辦法拿出來吧!」
  他靠在椅子裡,對她凝視了片刻,然後,他把兩張愛國獎券攤在桌上,從口袋裡拿出一支原子筆,他在一張獎券上寫下幾個字,推到她面前,她看過去,上面寫著:
  「孟樵電話號碼:七七六八二二」
  「孟樵?」她念著:「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不能一輩子叫我一陣風。」他說,眼睛在燈光下閃爍。「這張是你的,中了獎,打電話給我。然後,你該在我的獎券上留下你的電話號碼,如果我中了獎,也可以打電話給你。這樣,無論我們誰中了獎,都可以對分,你說,是不是很公平?」她望著他,好一會兒,她忽然咬住嘴唇,無法自抑的笑了起來,說:「你需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來要我的電話號碼嗎?」
  他的濃眉微蹙了一下。
  「足證我用心良苦。」他說。
  她微笑著搖搖頭,取過筆來,她很快的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把那獎券推給他。他接了過去,仔細的念了一遍,就鄭重的把那獎券摺迭起來,收進皮夾子裡,宛露看著他,說:
  「你是學生?還是畢業了?」
  「畢業很多年了,我在做事。」
  「你一定是一個工作很不努力的人。」
  「為什麼?」「今天不是星期天,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你沒有上班,卻坐在咖啡館中,和一個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
  他微笑了一下。「你的推斷力很強,將來會是個好記者。」
  「你怎麼知道我是學新聞的?哦,我那天掉在地上的書,你比你的外表細心多了,我看,你倒應該當記者!」
  「你對了!」他說。「什麼我對了?」她不解的。
  「我是個記者,畢業於政大新聞系,現在在××報做事,我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常常整天都在外面跑,只有晚上才必須去報社寫稿。所以,我可以在上午十一點,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館裡,這並不證明我對工作不努力。」
  「哦?」她驚愕的瞪著他。「原來你也是學新聞的?」
  「不錯。」「你當了幾年記者?」「三年。」「三年以來,這是你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她銳利的問。「你撒謊的本領也相當強呢!」
  他緊緊的注視著她。「我從不撒謊。」他簡單明瞭的說,語氣是肯定而低沉的。「信不信由你。」她迎視著那對灼灼逼人的眼光,忽然間,覺得心慌意亂了起來,這個男孩子,這個孟樵,渾身都帶著危險的信號!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從沒有這種經驗,她覺得孟樵正用那銳利的眼光,在一層一層的透視她。從沒有人敢用這樣大膽的、肆無忌憚的眼光看她。她忽然警覺起來了,她覺得他是古怪的、難纏的、莫名其妙的!她把咖啡杯推開,直接了當的問:
  「既然是第一次,幹嘛不找別人而找上我?」「我想……」他楞楞的說:「因為沒有別的女孩子用球砸過我!我母親常說,我腦袋裡少了一個竅,你那一球,準是把我腦袋裡那個竅給砸開了!說實話,」他困惑的搖了搖頭。「我自己都不瞭解,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愕然的望著他,聽了他這幾句話,她的警覺不知不覺的飛走了,那種好笑的感覺就又來了,這個傻瓜!她想,他連一句恭維話都不會說呢!這個傻瓜!他完全找錯目標了!他不知道,她也是個沒竅的人呢!想到這兒,她就不能自已的笑起來,笑得把頭埋到了胸前,笑出了聲音,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我很可笑,是嗎?」他悶悶的問。「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那一句話如此可笑?」「你知道我是愛笑的,」她說:「任何事情我都會覺得好笑,而且,我又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你自己?你自己有什麼好笑?」
  「我自己嗎?」她笑望著他。「孟樵,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她笑嘻嘻的凝視他,慢吞吞的說:
  「你的腦袋裡,可能只少一個竅,我的腦袋裡呵,少了十八個竅。而且,到現在為止,沒有人用球砸過我!」她抱起桌上的書本。「我要走了,不和你談了,再見!」她站起身子,抬高了下巴,說走就走。一面走,一面仍然不知所以的微笑著。
  孟樵坐在那兒,他沒有留她,也沒有移動,只是望著她那嬌小修長的身影,輕快的往咖啡館門口飄去。一片雲,他模糊的想著,她真是無拘無束得像一片雲!一片飄逸的雲,一片抓不住的雲,一片高高在上的雲,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雲……那「雲」停住了,在門口,她站了兩秒鐘,然後,猝然間,她的長髮在空中甩了一個弧度,她的身子迅速的回轉了過來,望著他,她笑著。笑得有點僵,有點兒羞澀,有點兒靦腆。她走了回來,停在他的桌子前面。
  「你學新聞,當然對新聞學的東西都很熟了?」
  「大概是的。」「我快畢業考了,願不願意幫我複習?」
  他的眼睛閃耀著。「一百二十個願意。」他說。
  「那麼,在複習以前,請我吃午飯,好不好?因為我餓了。」
  他望著她,她那年輕的面龐上,滿溢著青春的氣息,那亮晶晶的眼睛裡,綻放著溫柔的光采,那向上彎的嘴角,充滿了俏皮的笑意。好一朵會笑的雲!他跳了起來。
  「豈止請你吃午飯,也可以請你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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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節

  午後五點鐘。考完了最後一節課,宛露鬆了一口氣,題目出得都很容易,看樣子,這學校生涯,是到此結束了。以後,等著她去奮鬥的,該是事業和前途吧!收拾好書本,她走出教室,她的同窗好友陳美盈和許繡嫦一左一右的走在她身邊,正在爭辯著婚姻和出國的問題。陳美盈認為現代的年輕人都往國外跑,只有到國外去「闖天下」才有前途,許繡嫦卻是悲觀論者,她不停的說:「女孩子,闖什麼鬼天下,我媽跟我說,世新畢業,也算混上了一個學歷,找丈夫容易一點罷了。想想看,這世界也很現實,女孩子念到博士碩士,發神經病而回國的多得很,沒有一個男人希望自己的太太超過自己!所以,正經八百,不如去找張長期飯票!」「嘖嘖,」陳美盈直咂嘴:「你好有志氣!才二十來歲,就急著要出嫁!你不想想,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們連看都沒看過,唸書就念掉了十四、五年,好不容易混畢業了,才正該享受我們的人生,你就急著往廚房裡鑽了。結婚是什麼?結婚是女孩子的牢籠,從此成為燒鍋煮飯,生兒育女的機器……」「誰要你去燒鍋煮飯生兒育女?」許繡嫦說:「難道你不會找個有錢人嫁嗎?」「有錢人全是老頭子!」陳美盈叫:「誰生下來就會有錢?等他賺到錢的時候,就已經七老八十了。至於公子哥兒那種人,我是碰都不要去碰的……」
  「我懂了!」許繡嫦接口:「你的出國夢,也不過是到國外去找個博士嫁!」「你懂?你根本不懂……」
  「喂喂喂!」宛露忍無可忍的大叫了起來:「我覺得你們兩個的辯論呵,叫作無聊透頂!」
  「怎麼了?」許繡嫦問:「你要幹什麼呢?」
  「我也不出國,我也不結婚!」她揚著頭說。「我去當記者,一切未來的事,都順其自然!我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一個平凡的人最好認清楚自己的平凡,我生來就不是能成大事立大業的那種人!我嗎?我……」她笑了起來,仰頭看天。「我是一片雲。」「你是一片雲!」許繡嫦大叫:「你是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小瘋子!」「哈!」宛露更加笑了起來:「也可能!說這句話的並不止你一個!」她們已經走到了學校門口,還在那兒吱吱喳喳的辯個不停,忽然間,有一陣汽車喇叭響,一輛「跑天下」就馳了過來,停在她們的面前。同時,友嵐的頭伸出了車窗,揚著聲音叫:「宛露,我特地來接你!」
  宛露望望友嵐,笑了。回頭對許繡嫦和陳美盈揮了揮手,她倉促的說:「不跟你們亂蓋了,我要走了!」
  許繡嫦目送宛露鑽進了友嵐的車子,她愕然的對陳美盈說:「看樣子,會叫的狗不咬,會咬的狗不會叫,她整天嘻嘻哈哈,跳跳蹦蹦,像個小孩子似的,卻有男朋友開著汽車來接她!」「或者,是她的哥哥!」陳美盈說。
  「她哥哥我見過,在航空公司當職員,有什麼能力買汽車?而且,哥哥會來接妹妹嗎?少驢了!」
  宛露可沒聽到這些話,她也不會在意這些話,一頭鑽進了車子裡,坐在友嵐的身邊,友嵐正預備發動車子,宛露卻及時叫了一聲:「慢一點!」「怎麼?」「看看車窗外面,」宛露笑嘻嘻的說:「剛剛在跟我說話的那兩個女孩子,你看見了嗎?」
  「是呀,看到了,幹嘛?」
  「看清楚了嗎?」友嵐對那兩個女孩再仔細看了一眼,狐疑的說:
  「看清楚了,怎麼樣?」
  「對那一個有興趣?我幫你介紹!」
  友嵐瞪了宛露一眼,「呼」的一聲發動了車子,加足油門,車子像箭般射了出去,宛露因這突然的衝力,身子往後一倒,差點整個人滾倒在椅子裡。她坐正身子,訝然的張大眼睛:
  「你幹嘛?表示你買了車子神氣嗎?還是賣弄你的駕駛技術?」「分期付款買一輛跑天下,沒什麼可神氣,」友嵐悶悶的說:「至於駕駛技術,更沒必要在你面前賣弄。」
  「呵,你在生氣嗎?」宛露天真的望著他。「誰惹你生氣了,講給我聽聽!是不是你又在為你那些工人抱不平?嫌老闆太小氣?」友嵐回過頭來,深深的看了宛露一眼,他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宛露,」他低低的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宛露詫異的說:「我很好呀!」
  友嵐再看了宛露一眼,就閉緊嘴巴不說話,只是沉默的開著車子。宛露也不在乎,她的眼睛望著車窗外面,心情好得很,考完了,她只覺得「無試一身輕」。望著那向後飛馳的街道、商店,和那些熙攘的人群,她心裡又被歡愉所充滿了。不自主的,她開始輕聲的哼著一支歌: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車窗外面,靜靜的說:「如果你要唱歌,能不能換一支?」
  宛露驚奇的回過頭來。
  「哦,你不喜歡這支歌嗎?我覺得它很好聽。我告訴你,徐志摩寫過那麼多首詩,就這一首還有點味道。至於什麼『別擰我,我疼!』簡直會讓我吐出來。這些名詩人,也不是每首都好的。好比,胡適有一首小詩,說是:『本想不相思,為怕相思苦,幾番細思量,寧可相思苦。』我就不知道好在那裡?為什麼寧可相思苦?人生應該及時行樂,幹嘛要『寧可』去苦呢?我就不懂這寧可兩個字!怎麼樣都不懂!」
  「假如——」友嵐重重的噴著煙。「你無法不相思,又不願『寧可相思苦』,你怎麼辦呢?」
  「去爭取呀!」宛露挑著眉毛說:「寧可兩個字是認輸,認輸了還有什麼話說?寧可相思苦!聽起來好像滿美的,想想就真沒道理!」她再望向車窗外面,忽然大叫了起來:「喂喂,友嵐,你到什麼地方去?」
  「到郊外。」「幹嘛要到郊外?」「找一個地方,去解決一下這『寧可』兩個字!」
  宛露張大眼睛,困惑的看著友嵐。
  「你在和我打啞謎嗎?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宛露。」他平平靜靜的說:「你最大的武器,是用天真來偽裝自己。你和我一樣明白,你並不像你外表所表現的那麼孩子氣!即使你真是個孩子,現在也應該有個人來幫助你長大!」她心裡有些瞭解了,頭腦裡就開始昏亂了起來。
  「喂喂,」她亂七八糟的嚷著:「我不要長大,也不要任何人來幫助我長大!我就是我,我要維持我的本來面目,媽媽說的,我就是這個樣子最好!你不要枉費工夫,我告訴你,一定是勞而無功的!喂喂,你聽到沒有?」
  他把車子煞住,停在路邊上,這兒是開往淡水的公路,路邊是兩排木麻黃樹,樹的外面,就是一片青蔥的秧田。郊外那涼爽而清幽的空氣,拂面而來,夏季的風,吹散了她的頭髮,黃昏的晚霞,堆在遙遠的天邊,映紅了天,映紅了地,也映紅了她的面頰。「不要緊張,好嗎?」他溫柔的凝視著她,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我並不要對你做什麼,只因為你今天考完了,我也下班了,就接你到郊外去散散心,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是不是?從小,我們就在一塊兒玩的,那時候,你可不像現在這樣畏首畏尾。」「我畏首畏尾嗎?」她生氣的嚷。「你別看不起人,我從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麼,我們去郊外走走,然後去淡水吃海鮮。」
  「媽媽會等我吃晚飯。」她有些軟弱的說。
  「你母親那兒嗎?我早就打電話告訴她了,我說我會請你在外面吃飯。」「哦!」她低低的嘰咕:「看樣子,你早就有了預謀,你是——」她咬咬嘴唇。「相當陰險的!」
  他再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就發動了車子,往前面繼續駛去。宛露倚著窗子,望著外面的樹木和原野,開始悶悶的發起呆來。好一會兒,車子往前馳著,兩個人都默默不語。可是,沒多久,那窗外絢麗的彩霞,那一望無際的原野,那拂面而來的晚風,那光芒四射的落日……都又引起了她的興致,不知不覺的,她又在唱歌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他皺了皺眉,不再打斷她的興致,他專心的開著車子。車子滑進了淡水市區。友嵐把車子停在淡水市,和宛露一起下了車,時間還早,他們漫步穿過了市區,在淡水的郊外,有一大片的松林,松林裡還有個木造的、古老的廟堂。他們走進了松林,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那傍晚的風,穿過樹梢,發出如歌般的松籟。空氣裡飄蕩著松葉和檀香的氣息,是薰人欲醉的。然後,有一隻蟬忽然鳴叫了起來,引起了一陣蟬鳴之聲。宛露側耳傾聽,喜悅的笑了。「知了!知了!」她說:「我小時候常問媽媽,到底知了知道些什麼了?」他凝視她,無法把眼光從她那愛笑的臉龐上移開。
  「記得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曾經捉了一隻知了給你的事嗎?」她歪著頭沉思,笑了,眼睛發亮。
  「是的,我說要聽它唱歌,你就捉了一隻來,我把它關在一個小籠子裡,可是,它卻不再唱歌了,幾天之後,它就死了。」笑容離開了她的嘴角,她低下頭去。「我們曾經做過很殘忍的事情,是不是?」「每個孩子都會做類似的事。」他說,緊盯著她:「記得那些螢火蟲嗎?」「啊!」她的臉色開朗了,整個眼睛裡都燃燒著光采。抬起頭來,她用發光的眼睛凝視著他。「啊!那些螢火蟲!」她叫著:「那時候我們還用蚊帳,你和哥哥,你們捉了幾百隻螢火蟲來,放在我的蚊帳裡,叫我坐在裡面,那些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飛來飛去,停在我的衣服上,頭髮上,像幾千幾百顆星星,你們叫我螢火公主。」
  他眩惑的、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直到如今,」他啞聲說,「我沒有忘記你那時候的樣子。」他伸出手去,輕輕的捉住了她的一隻手,她背靠在一棵松樹上站著,開始心神恍惚起來。她的笑容凝在唇邊,眼裡有著抹被動的、不知所措的神情。「哦,宛露!」他喘息著低喊:「別再和我捉迷藏吧,別再躲我吧,好不好?你知道,你在折磨我!」「哦,」她驚惶的想後退,但那樹幹擋住了她,她緊張而結舌的說:「你……你是什麼意思!」
  「只有傻瓜才不知道我的意思!」他說,忽然間,用雙手把她壓在樹幹上,他溫柔而激動的說:「我無法再等你長大,我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了!」
  然後,他的頭一下子就俯了下來,在她還心慌意亂的當兒,他的嘴唇已緊貼在她的唇上了。她的心臟一陣狂跳,腦裡一陣暈眩,她覺得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但是,這一切都是在剎那之間的事,立即,她的感覺回復了,第一個從腦中閃過的念頭,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她覺得被侮辱了,被欺侮了,被人佔了便宜了,舉起手來,她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就對著他的臉頰抽去了一掌,那耳光的聲音清脆的響了起來,他一怔,猝然的放開了她。
  「你欺侮人!」她大叫:「你有什麼權利這樣做?你欺侮人!」她跺腳,孩子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你欺侮我,你佔我便宜!你這壞蛋!你這流氓!我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理你!」她轉身就往松林外面衝去。
  「宛露!」他叫了一聲,一把拉住她,臉漲紅了,呼吸沉重的鼓動了他的胸腔,他竭力在壓制著自己。「我不是欺侮你,我不是佔你便宜,如果我是欺侮你,我就不得好死!或者我操之過急,或者我表現得太激烈,但是,你但凡有一丁點兒感情,也該知道我對你的一片心!你又不是木頭,不是岩石,你怎能看不出來?感覺不出來?我在你生日那天,就告訴過你……」「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宛露掙扎開了他的掌握,逃避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我不要聽你的解釋,我什麼都不要聽!」
  「很好!」他咬牙說,漲紅的臉變成蒼白了。「我懂了,你並不是不瞭解感情,你只是心裡沒有我!」他重新抓住了她,眼睛裡冒著火,他搖撼她的身子,受傷的叫著:「你說,是不是?你說!如果我很討厭,你告訴我,你就讓我死掉這條心!你說!你說!」「我……」她掙扎著開了口,眼睛瞪得大大的,心裡像一堆亂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那蒼白的面龐,他那受傷的神情,他那熱烈的、冒著火焰的眸子,在在都刺痛了她的心。童年的許多往事,又像風車般在她面前旋轉了。唉唉!顧友嵐,他曾是她的大朋友,大哥哥!她心裡沒有他嗎?她心裡真沒有他嗎?她糊塗了,她頭昏了,她越來越迷茫了。掙扎著,她囁囁嚅嚅的說:「我……我……我……」他忽然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的眼睛裡有著驚懼與忍耐,他的喉嚨沙啞:「不,別說!我想我連聽的勇氣都沒有。」他的手從她唇上滑了下來,他的聲音軟弱無力得像耳語:「我道歉,宛露。對不起,宛露。不要告訴我什麼,千萬不要!讓我仍然保存一線希望吧!或者,」他頓了頓,聲音愴惻而淒苦。「我的機會並不比那個新聞記者差!我會等你,宛露,我永遠會等你!」
  宛露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原來他知道孟樵!原來他瞭解她的一舉一動!她瞪著他,好半天,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然後,她垂下了眼瞼,像蚊子叫般輕哼了一句:
  「我想回家。」他凝視了她好一會兒,咬著牙,他忍耐的歎口氣:
  「好吧,我送你回家!」
  沒有吃海鮮,沒有吃晚飯,甚至,沒有再多說什麼。在開車回台北的路上,他們兩個都默然不語,都若有所思,都精神恍惚。宛露不再唱歌了,她失去了唱歌的情緒,只是這樣一趟淡水之行,似乎把她身上某種屬於童年的、屬於天真的歡愉給偷走了。她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只能體會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澀,正充滿在她的胸懷裡。
  車子回到台北,天已經完全黑了。台北市,早已是萬家燈火。友嵐低低的說了句:
  「飯也不吃了嗎?」「不想吃!」他偷眼看她,咬住嘴唇,和自己生著悶氣;不吃就不吃,他加快了車速,風馳電掣的把她送到了家門口。
  宛露跳下車來,按了門鈴,回眼看友嵐,他仍然坐在駕駛座上,呆呆的望著她出神。她心裡不由自主的掠過一陣溫柔而憐憫的情緒,她想說什麼,可是,門開了。
  兆培看到宛露,似乎吃了一驚,他立即說:
  「你們不是預備玩到很晚才回來嗎?」
  友嵐一句話都沒說,一踩油門,他的車子沖走了。
  宛露往屋子裡就走,兆培慌忙伸手攔住她。
  「別進去,家裡有客人!」
  「有客人?」宛露沒好氣的說:「有客人關我什麼事?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嗎?哦——」她拉長聲音,恍然大悟的站住了。「是玢玢的父母,來談你們的婚事,對不對?這也用不著瞞我呀!」甩甩頭,她自顧自的衝進了屋子,完全沒去注意兆培臉上尷尬的神情。一走進客廳,她正好聽到母親在急促的說:「許太太,咱們這事再談吧,我女兒回來了。」
  許太太?玢玢是姓李呀!她站住了,立即,她看到一個裝扮十分入時的中年女子,和一個白髮蕭蕭,大腹便便的老年紳士坐在客廳裡。父母都坐在那兒陪著他們,不知道在談什麼,她一進去,就像變魔術似的,全體人都楞在那兒,呆望著她。她不解的摸摸頭髮,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似乎並沒什麼不得體之處呀,為什麼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現了一般?她正錯愕著,段立森及時開了口:
  「宛露,這是許伯伯和許伯母。」
  宛露對那老頭和女人掃了一眼,馬馬虎虎的點了個頭,含含糊糊的叫了聲:「許伯伯,許伯母!」那許伯伯坐著沒動,只笑著點了個頭,許伯母卻直跳了起來,一直走到她的身邊,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從上到下的打量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也瞪著那許伯母看,一頭燙得卷卷的頭髮,畫得濃濃的眉毛,眼睛上畫著眼線,卻遮不住眼尾的魚尾紋,戴著假睫毛,塗著鮮紅的口紅……記憶中,家裡從沒有這一類型的客人!她皺攏眉頭,想抽出自己的手,那許伯母卻把她抓得更緊了。
  「啊呀,她長得真漂亮,是不是?段太太,她實在是個美人胎子,是不是?五月二十的生日,她剛滿二十歲,是不是?啊呀!」她轉頭對那個許伯伯說:「伯年,你瞧!她好可愛,是不是?」她的嘴唇哆嗦著,眼裡有著激動的淚光。
  這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冒失伯母!宛露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臉上一定已經帶出了不豫之色,因為,父親很快的開了口:「宛露,你很累的樣子,上樓去休息吧!」
  她如逢大赦,最怕應付陌生客人,尤其這種「十三點」型,故作親熱狀的女人!她應了一聲,立即轉身往樓上衝去,到了樓上,她依稀聽到母親在低低的、祈求似的說:
  「許太太,咱們改天再談吧,好不好?」
  什麼事會讓母親這樣低聲下氣?她困惑的搖搖頭,衝進了臥室,她無心再去想這位許伯母。站在鏡子前面,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心裡迷迷糊糊的回憶著松林裡的一幕。友嵐,他竟取得了自己的初吻!初吻!她望著自己的嘴唇,忽然整個臉都發起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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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孟樵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牆上那張放大照片——父親和母親的合影。雖然這張照片已經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了,卻依然清晰。他常會不自覺的對這張照片看上很久很久,照片裡的母親才二十幾歲,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帶著那樣幸福而恬靜的微笑。父親呢?大家都說自己長得像父親,幾乎是父親的再版,是的,父親是英俊瀟灑的,他們依偎在一塊兒,實在是一對璧人!為什麼老天會嫉妒這樣一對恩愛的夫妻呢?為什麼像父親那麼好的人,卻會只活到二十八歲?每次,他一面對這張照片,他就會否定「神」的存在,如果這世界上有神,這位「神」是太疏忽了,太殘忍了。這天早晨,他又對這張照片默默的凝視了好久,外面那間客廳兼餐廳裡,母親擺碗筷的聲音在叮噹作響。他傾聽了一會兒,心裡有根纖維,在那兒掣動著他的心臟。與母親無關,這掣動的力量來自一個神秘的地方,強烈,有力,而帶著股使人無法抗拒的魔力!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臉,那愛笑的嘴角,那清亮的眼睛,那調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說話!世間怎會有她那樣的女孩?不知人間憂苦!歡樂,青春,喜悅,熱情,而敏銳!世間怎會有那樣的女孩?他的心怦怦然的跳動,一種靈魂深處的渴望,像波濤般氾濫了起來。
  翻轉身子,他拿起床頭的電話,開始撥著號碼。那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了的號碼。「喂!」對方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那一位?」
  「我姓孟,我請段宛露小姐聽電話!」
  「宛露?」那男人似乎放下了聽筒,卻揚著聲音大喊:「宛露!又是那姓孟的小子來電話,說你在還是不在?要不要我回掉他?」這是什麼話?他心裡朦朧的想著,知道這準是宛露那魯莽的哥哥!看樣子,自己和宛露的交往並不怎麼受歡迎。為什麼呢?他想不明白。卻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在那麼可愛的抗議著:
  「哥!你少管我的閒事!快八點鐘了,你還不去上班!」接著,聽筒被拿起來了,宛露的聲音傳了過來:「喂!孟樵?」
  「是的。」他的聲音帶著一股自己也不瞭解的迫切。「今天能見面嗎?」宛露似乎遲疑了一下。
  「什麼時間?」她的聲音有點軟弱。
  「我整天要跑新聞,」他下意識的看看手錶。「中午……哦,中午不行,有個酒會必須參加,下午……下午又不行……」
  「你在搞什麼鬼?」宛露不滿的。「我並不是你的聽眾,你有時間的時候,我可不一定有時間!」
  「晚上!」他急急的說:「我到報社交完稿子就沒事了!晚上八點,我在雅敘等你!不見不散!」「晚上八點嗎?」宛露似乎在思索,在猶豫。同時,孟樵聽到電話筒邊,那位「哥哥」在魯莽的大吼:
  「宛露!你少開玩笑!晚上我們是約好了去華國的,你別拿人家顧友嵐……」電話筒被蒙住了,他聽不到下面的聲音,一時間,孟樵焦躁了起來,那股迫切的感覺就更緊更緊的捉住他了,他打床上坐起身子,握緊了聽筒,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今晚如果見不到她,就會死掉似的。他無法遏止這種瘋狂般的衝動,就對聽筒裡叫了起來:
  「宛露!我告訴你,今晚我一定要見你,有話和你談!別找理由拒絕……」「孟樵!」她打斷了他。「不是我找理由,你約的時間不巧,我今晚真的有事……」真的有事!去華國!沒有舞伴不可能去華國!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個控制了。他喊了起來:
  「晚上八點鐘我在雅敘等你!你來也罷,你不來也罷!反正我整個晚上不離開雅敘!」
  說完,他不再等答案,就砰然一聲掛斷了電話。跳起身子,他換著衣服,嘴裡嘰哩咕嚕的詛咒。詛咒那橫加干擾的「哥哥」,詛咒那莫名其妙的「舞伴」,詛咒那聲光都是第一流的「華國」!剛換好衣服,他猛一抬頭,發現母親不知何時已推開了房門,含笑的站在房門口,安安靜靜的望著他。母親那對銳利而解事的眸子,正帶著種洞燭一切的神情,一直注視到他內心深處去。「怎麼?樵樵,一清早就發脾氣!」
  樵樵!孟太太永遠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慣了的稱呼。他皺皺眉頭,心裡的煩躁和不安還沒有平息。孟太太走了進來,把手溫和的壓在他那結實而有力的胳膊上,母親的手指纖柔修長,是一雙很好的、標準的彈鋼琴的手,就靠這雙手,母親獨立撐持了這麼多年,撫養他長大成人。親恩如山重,母愛似海深!他迎視著孟太太的眼光,心裡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好多。「我告訴你,樵樵,」孟太太說:「對女孩子,不要操之過急,欲擒故縱這句話,聽到過嗎?」
  「哦!」孟樵訝異的看著母親。「媽,你怎麼知道有個女孩子?」孟太太含蓄的笑了。笑容裡卻隱藏不了一份淡淡的淒涼和哀愁。「你父親去世的時候,你才只有三歲,這麼些年來,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從小,你有什麼事瞞得住我?自從三個月以前,你說你撞著了個冒失鬼開始,你就變了一個人了。」她含笑凝視他。「那冒失鬼很可愛,是不是?」
  他在母親的注視下無法遁形。
  「哦,媽!」他歎息的說:「她快把我弄瘋了。」
  「這麼快嗎?」孟太太驚愕的。「你們這一代年輕人真奇怪,談戀愛也像駕噴射機似的。」
  「戀愛嗎?你錯了!」孟樵懊惱的說,往外屋衝去。「如果是戀愛就好了!她像一條滑溜的鱔魚,無論你怎麼抓她,她都溜得出去。老實說,我和她之間,還什麼都談不上呢!」
  他走到外屋,發現早餐已整齊的擺在桌上,本來,這個電話已經把他弄得神魂不定,他根本沒有胃口吃早餐,可是,看著那熱騰騰的清粥,那自己最愛吃的搾菜炒肉絲,那油炸花生和皮蛋拌豆腐……他就不能不坐到桌邊去。母親要教中學,又收了學生補習鋼琴,這麼忙碌之下,仍然細心為他弄早餐,他怎麼能忍心不吃?他知道,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飯的時候,母親常常只吃幾片烤麵包就算了。自從他跑新聞以來,在家吃飯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看著那一桌子的小菜,他忽然品會出母親的寂寞。坐了下去,他拿起筷子。
  「告訴我,」孟太太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那女孩叫什麼名字?」「段宛露。」「她家裡做什麼的?」「她爸爸是×大的教授,教中國文學。」
  「聽起來不壞嘛!」孟太太微笑的望著他。「她自己呢?還在唸書嗎?」「畢業了,世界新專畢業的,學編輯採訪,和我倒是同行。下月初就要去一家雜誌社當記者。」
  「唔,」孟太太點點頭,深思的。「她一定很漂亮,很活躍,很會說話。」「你怎麼知道?」孟樵詫異的。
  「別管我怎麼知道,我說得對不對呢?」孟太太問。
  「很對。」他由衷的佩服母親的判斷力。
  「這樣的女孩子是難纏的!」孟太太輕歎了一聲。「樵樵,她會給你苦頭吃的!可是,天下沒有不苦的愛情,你去追尋吧!但是,樵樵,聽我一句忠言……」
  「媽?什麼忠言?」他抬起頭來。「學聰明一點。」孟太太語重而心長。「對感情的事別太認真,要知道,自古以來,只有多情的人,才容易有遺恨。」
  「媽!」孟樵一驚。「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對不起!」孟太太驚覺的。「我並不是要說不吉利的話,我只是——想起你父親。」她慘然的、勉強的笑了笑。「去吧!我知道你要趕到機場去採訪!」
  孟樵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推開飯碗,他站起身來,走到孟太太身邊,他用胳膊摟住母親那瘦小的肩,給了她緊緊的一抱,就一語不發的轉過身子,走出了大門。走了好遠,他回過頭來,看到母親依然站在門口,目送著他。母親那小小的身影,是瘦弱的,孤獨的,寂寞的。
  晚上八點鐘,孟樵準時到了雅敘。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他四面張望,沒有宛露的影子,叫了一杯咖啡,他深深的靠在那高背的沙發椅中,不安的等待著。晚上的雅敘是熱鬧的,一對對的情侶,還有一些學生,一些談生意的人,散坐在各處。那電子琴也不再孤獨,一個穿著長禮服的女孩子,正坐在那兒彈奏著「鄉村路引我回家」。有個三人的小合唱團,彈著吉他,隨著那琴聲在抑揚頓挫的唱著。孟樵點燃了一支煙,他很少抽煙,也沒有煙癮。只因為當記者,身上總習慣性的帶著煙,以備敬客之用。現在,在這種不安的、等待的時光裡,他覺得非抽一支煙不可。噴著煙霧,他的眼光一直掃向雅敘的門口,沒有人,不是沒有人,而是沒有他所等待的人。一支煙抽完了,他不自禁的又燃上了一支。那小樂隊已開始在唱另一支歌:「黑與白」。
  時間一分一秒的消逝,期待的情緒燒灼得他滿心痛楚。她在那兒?華國嗎?家裡嗎?他想去打電話,卻固執的按捺著自己。如果她今晚不來,一切可能也就結束了!他不能永遠固執的去追一片雲呵!可是,她如果不來,他會結束這段追逐嗎?他真會嗎?他眼前又浮起宛露的臉,那狡黠的、可愛的,具有幾百種變化,幾千種風情的女孩呵!他心中的痛楚在擴大,擴大,擴大……。
  九點了,肯定她不會再來了。他手邊有個卷宗,裡面是他採訪用的稿紙,打開卷宗,他取出一迭稿紙,開始用筆在上面胡亂的塗著句子,腦子裡是迷亂的,心靈上是苦惱的。她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模糊的想著,她只是個年輕而慧黠的女孩,這種女孩車載斗量,滿街都是!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潑,灑脫,魯莽而任性,這也不能算是優點,說不定正是缺點!但是,天哪!他用力的在稿紙上劃了一道,把稿紙都穿破了。天哪!他就喜歡這個充滿了缺點的女孩!他就喜歡!他滿心滿意滿思想都是這個女孩,這個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
  「我完了!」他喃喃自語。「這是毫無道理的,這是無理性的,可是,從碰到她那一天起,我就完了。」
  十點鐘了。他繼續在稿紙上亂塗,已經不再期待了,只是任性的、固執的坐在那兒,機械化的塗抹著稿紙,稿紙上寫滿了一個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一個魔鬼,你是我命裡的剋星!一片陰影忽然罩在他的頭上,有個熟悉的聲音,小小的、低低的、怯怯的說:「我來了!」他猛的抬起頭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宛露正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牆上的火炬幽柔的照射著她,她換了裝束,一件黑綢子的長袖襯衫,下面是一條紅格子的曳地長裙,她薄施了脂粉,淡淡的畫了眉,淡淡的塗了口紅,眼睛烏黑烏黑的,睫毛又密又長,眼珠是水盈盈的。天哪!他抽了一口氣,她好美好美!喜悅在他每個毛孔中奔竄,不信任的情緒從頭到腳的籠罩著他,然後,那瘋狂般的興奮就鼓舞了他每根神經。他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哦,你來了!」他茫然的重複著她的話。
  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是因為她化了妝嗎?是因為她換了打扮嗎?她看來一點男孩子氣都沒有了,非但如此,她是女性的,嬌怯的,無助的,迷惘的。她唇邊那個笑容也是勉強的,虛弱的,帶著抹難以解釋的,可憐兮兮的味道。怎麼了?她的神采飛揚呢?她的喜悅天真呢?她的活潑跋扈呢?這一刻兒的她,怎麼像一個迷了路的小羔羊?她受了委屈嗎?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你等了我很久了?」她問,聲音仍然是低低的。
  「是的。」他更深更深的凝視她:「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家裡嗎?」她搖搖頭。「我這身打扮,像是在家裡的樣子嗎?」她反問,幾乎是悲哀的說了一句。「我是從華國來的。」
  他一震,瞪著她,默然不語。「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她說。侍者送來了咖啡,她就無意識的用小匙攪著咖啡,她的眼光注視著杯子,睫毛是低垂著的。「許多年許多年以前,我就認識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顧友嵐。他是我的好朋友,大哥哥,你說他是我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也未始不可。我們兩家是世交,顧伯伯和顧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兒。」她頓了頓,望著杯子裡所冒的熱氣。「剛剛,我就和他在華國跳舞,另外還有我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我們玩得好像很開心,也應該很開心,可是,我知道你在這兒。」她又停住了,慢慢的抬起睫毛來,黑濛濛的眼睛裡帶著一層霧氣。「忽然間,我覺得很煩躁,很不安,我告訴他們,我去一下洗手間,就叫了輛計程車,一直到這兒來了。我想,現在,他們一定在翻天覆地的找我。」她悲哀的瞅著他。「你瞧,我是下決心不來的,卻不知怎的,仍然來了。」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心臟在擂鼓般的跳動,伸過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說什麼,卻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笨拙,笨拙得無法開口,笨拙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到那迭稿紙上,抽出手來,她去取那迭稿紙,出於本能,他用手按住那迭紙,她抬頭凝視他,他鬆了手,歎口氣,靠進椅背深處,讓她去看那迭稿紙。
  第一張,全是她的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魔鬼,你是我命中的剋星!
  第二張,全寫滿了「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你飄向何方?你落向何方?你去向何方?
  第三張,是一首小詩:「如果你是一片雲,我但願是一陣風,帶引你飄洋過海,挽著你飄向天空。如果你是一片雲,我一定是一陣風,托著你翻山越嶺,抱著你奔向彩虹!如果你是一片雲,我當然是一陣風,繞著你朝朝暮暮,訴盡我心事重重!如果你是一片雲,我只好是一陣風,伴著你天涯海角,追隨你地遠天窮!」她抬起頭來,楞楞的望著他。他從她手裡搶過那疊稿紙,眼底裡有一份狼狽的熱情,他粗魯的說:
  「夠了,你不能讓一個男人,在你面前毫無保留!」
  她繼續盯著他,她的眼睛發亮,面頰發光,那烏黑的眸子裡,燃燒著一簇火焰。「為什麼?」她問。「什麼為什麼?」他粗聲粗氣的。
  「你為什麼喜歡我?」「因為……」他瞪著她,眼光無法從她的注視下移開,他費力的、掙扎的說:「因為……你像一片雲。我從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女孩!」「你知道嗎?」她幽幽的說:「雲是虛無縹緲的,你無法去抓住一片雲的!」「是嗎?」他把她拉起來:「我們離開這兒。」
  「到什麼地方去?」「出去走走,我已經在這兒坐了快三小時了。」
  離開了「雅敘」,室外,一陣涼爽的、初秋的夜風迎面而來,空氣裡飄蕩著一種不知名的花香。天邊,掛著疏疏落落的星星,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他挽住她,往忠孝東路的方向走去,夜深了,街上只有幾輛空計程車,飛快的馳過。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到那兒去,卻被動的、無言的跟隨著他。
  不知不覺的,他們到了國父紀念館,拾級而上,他們站在一根石柱的前面,她靠在石柱上,他仰頭看著天空。
  「幫我一個忙好嗎?」他低低的說。
  「什麼?」「不要再和你那位青梅竹馬在一起。」
  「你不覺得你要求得太過分嗎?」
  他沉默了片刻。眼光從層雲深處收了回來,落在她臉上。
  「那麼,幫我另外一個忙好嗎?」
  「什麼?」「閉上你的眼睛!它太亮了。」
  「為什麼?」「閉上它!只要幾秒鐘。」他命令的。
  她閉上了。於是,猝然間,她被擁進了他的懷裡,他那灼熱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了她的。她覺得一陣暈眩,似乎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飄了起來,像一片雲,正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升到好高好高的天空裡。而他,是那陣微風,托著她,帶著她,繞著她,抱著她,一起飛向一片彩色繽紛的彩虹裡。她的手臂不知不覺的繞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抱得緊緊的。她的心在跳,她的思想在飄,她的人在化為虛無。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她迷迷濛濛的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在月光下閃亮,眼珠像天際的兩顆星光。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現在,你心裡還有那個青梅竹馬嗎?」他問。
  「哦!」她眩惑的低呼。「我怎麼會認識了你?我的世界原來那麼單純,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攪亂了!」
  「你不知道,」他重重的歎息。「是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攪亂了!哦,宛露!天知道,我從沒有發現,我會有這麼強烈的感情!宛露!」他重新擁住了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貼著她的耳朵。「我不會放過你,宛露,不管你有沒有青梅竹馬,不管你是雲還是星,我不會放過你!永遠不會!」
  依稀彷彿,有另一個男人對她說過:
  「我會等你,宛露,我永遠會等你!」
  她甩了一下頭,把那個男人甩掉了。她的手臂環抱住了他的腰,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全心全意陶醉在一種嶄新的、夢似的情懷裡。
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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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媽媽,」宛露站在穿衣鏡的前面,張著手,她正在試穿一件段太太幫她買來的洋裝。「我可不可以不去顧家吃晚飯,我有預感,這頓飯我一定會很拘束。」
  「為什麼呢?」段太太一邊問著,一邊用手捏緊那衣服的腰部,用大頭針別起來做記號。「又是腰太大了,脫下來,我五分鐘就可以給你改好。」
  「我真的不想去,媽!」宛露脫下了洋裝,換上一件襯衫和長褲。「我討厭應酬!」「和顧伯母吃飯是應酬嗎?」段太太深深的看了女兒一眼。「顧家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兩三歲的時候,我有事要出門,總把你托給顧伯母照顧,你在他們家裡淘氣闖禍也不知有多少次了,而現在,你居然怕到顧家去!為了什麼?宛露,你的心事我瞭解,是為了友嵐嗎?」
  「噢,媽媽!」宛露懊惱的喊了一聲,坐在床沿上,用手指煩躁的撥弄著床欄上的一個小圓球。「我真煩,我真希望我從沒有長大!」段太太把手裡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走過來,她用手摟住宛露的頭,宛露順勢就把臉埋進她的懷裡去了。「媽媽,」她悄聲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可以生我氣。」段太太微微的痙攣了一下。
  「宛露,我從來就沒生過你氣。」
  「媽媽,請你們不要再拉攏我和友嵐,」她低語:「我和他之間不可能有發展。真的,他像我一個大哥哥,和兆培一樣,我總不能去和兆培談戀愛的。」
  段太太沉思著,她用手撫摸宛露那柔軟的長髮。
  「是為了姓孟的那個記者嗎?」她溫和的問。
  宛露微微一震。「你怎麼知道?」「一個母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女兒的心事呢?」段太太微笑著說,推開宛露,審視著她那張漾著紅暈的面龐,和她那醉意迷濛的眼睛。「聽我說,宛露。」她深刻的說:「只要你快樂,只要你幸福,我和你爸爸,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何況,愛情本身,是一件根本無法勉強的事情。不過,今晚你必須去顧家吃飯,今天是顧伯母過生日,你在禮貌上也應該去。」
  「可是……可是……」宛露抓耳撓腮,一股煩惱而尷尬的樣子。「可是什麼?」段太太不解的。
  「媽媽!」宛露忍無可忍的說:「友嵐和我在慪氣呢!我們已經兩個禮拜沒見面也沒說話了!」
  段太太望著女兒,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知道?」「兆培說了,你和他跳了一半舞就溜了,友嵐認為是奇恥大辱。」「所以呀!」宛露皺著眉說:「你叫我去他家,多難堪呀!大家見了面怎麼辦呢?」「我向你保證,」段太太微笑著說:「他絕不會繼續給你難堪的,只要你去了,他就夠高興了。」她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我幫你改衣服去,你也梳梳頭,打扮打扮,好嗎?」她搖搖頭:「跳一半舞就溜了,只有你才做得出這種事來!」
  宛露目送母親走出門的身影,她嘴中嘰咕了幾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話,就走到梳妝台前,胡亂的用刷子刷著頭髮,才刷了兩下,樓下兆培的聲音大叫著:
  「宛露!電話!要不要我回掉他!」
  準是孟樵打來的!這死兆培,鬼兆培,要命的兆培!他每次接到孟樵的電話都是這樣亂吼,存心給孟樵難堪,他是標準的「保顧派」!她三步兩步的衝下樓,一面跑,一面嚷著說:「媽!我要在我房裡裝電話分機!」
  「好呀!」兆培喊著:「要裝,大家都裝,每人屋裡一個,你談情說愛的時候我也可以加入!」
  宛露狠狠的瞪了兆培一眼,握起電話,聲音不知不覺就放得柔和了:「喂?」「喂!」對方的聲音更柔和:「宛露,咱們講和了,怎麼樣?我開車來接你們,好不好?」
  天哪,原來是顧友嵐!宛露就是有任何尷尬,也無法對這樣溫柔的語氣擺出強硬態度,何況,上次從夜總會裡溜走,總是自己對不起人,而不是人家對不起自己。想到這兒,她心底就湧起了一股又是歉疚,又是不安的情緒,這情緒使她的聲音低柔而甜蜜。「不要,友嵐!我們自己來,馬上就來了。但是,」她調皮的咬咬嘴唇:「你還在生氣嗎?」
  「生氣?對你嗎?」他歎了好長的一口氣。「唉!宛露,我真希望我能一直氣下去!你……唉!」他再歎氣:「我拿你完全無可奈何,你快把我的男兒氣概都磨光了!我想,我前輩子欠了你的債!」他頓了頓:「來吧,你們還在等什麼?快來吧!」掛斷了電話,她一眼看到兆培正斜倚在沙發邊望著她,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對他作了個鬼臉,嚷著說:
  「你笑什麼笑?」「誰規定了我不可以笑?」兆培問。
  「你的笑容裡不懷好意!」宛露說:「你心裡不知道在轉什麼鬼念頭!」「你要知道我心裡的鬼念頭嗎?」兆培盯著宛露。「我在可憐友嵐,假若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早把你給開除了!像你這種女孩,碰到了就算倒楣!我就不懂,世界上怎麼有像顧友嵐這種死心眼的人!」「你少發謬論了!」段立森走了過來,在兒子肩上按了一下。「你只會批評別人!上次你給玢玢打電話,我親耳聽到你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行個禮,鬧了好半天!」
  「啊哈!」宛露鼓掌大笑。「原來你也有吃癟的時候!我看你以後還在我面前神勇嗎?」
  「好了!」段太太拿著衣服走出來。「宛露,去換上衣服,我們走了吧!」「一定要換衣服嗎?」宛露握著那件洋裝。「我覺得穿長褲最舒服!」「到底,今天是顧伯母過生日呀!」段太太說:「穿得太隨便,是件不禮貌的事情。」
  宛露不再爭辯,上了樓,她換了衣服,這是件黑色薄呢的洋裝,只有袖口和領口,滾著一圈細細的小紅邊。經過母親的修改,這衣服十分合身,鏡子裡的她亭亭玉立,纖腰一握,身材是苗條而修長的,她望著自己,那大而黑的眼睛,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個女性的聲音:「段太太,她實在是個美人胎子,是不是?」
  誰說過的話?記不得了。搖了搖頭,她轉過身子,跑到樓下去了。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全體到了顧家。
  顧太太是第一個迎出來的,一看到宛露,她的眼睛就發亮了,直奔過來,她一把就把宛露擁進了懷裡,從上到下的望著她,眼光裡充滿了由衷的眩惑與寵愛,她抬頭對段太太說:「慧中,你瞧這孩子,穿上洋裝我都不認得了。時間真快,是不是?眼睛一眨,孩子們都大了!宛露已經完全是個小美人了。我總記得,她剛……」
  段太太輕咳了一聲,顧太太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仍然把自己的話說完:「她剛出生的時候,瘦得像個小貓!是不是?慧中?那時候,不是我說你,宛露,」她拍著宛露的背脊。「你實在不怎麼漂亮,頭髮也沒有,成天只是哭,你媽抱著你啊,三天兩頭的跑醫院,把醫院的門檻都跑穿了。又是魚肝油,又是葡萄糖……呵!宛露,帶大你可真不簡單,沒看過比你更難帶的孩子!但是,現在,居然長得這麼漂亮,又這麼健康了。」
  宛露驚奇的看著母親,笑著。
  「媽,我小時候很醜呀?」
  「你以為你現在就漂亮了嗎?」兆培搶著說:「人家顧伯母和你客氣兩句,你就當了真了!你呀,你直到現在,還是個醜丫頭!」「哥哥!」宛露大叫:「你以為你又漂亮了嗎?你還不是個渾小子!」「好了!」段立森說:「反正咱們的一對兒女都不怎麼高明,一個是渾小子,一個是醜丫頭!」
  滿屋子的人都笑開了。顧仰山走了過來,他和段立森是中學同學,又是大學同學,可以說是將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而且,他們還是棋友,兩個人都愛下圍棋,才坐下來沒多久,顧仰山就把圍棋盒捧了出來,對段立森說:
  「殺一盤?」「要殺就殺三盤,」段立森說:「而且要賭彩。」
  「可以!」顧仰山豪放的。「賭一百元一盤,先說明,你可不許悔子。」「我悔子?」段立森不服氣的。「你輸了別亂怪人倒是真的,上次你輸了,硬怪友嵐打電話吵了你!」
  「瞧,」顧太太說:「又殺上了。仰山,今天是我過生日呢!」
  「得了,碧竹,」顧仰山對太太說:「過生日還不是個藉口,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而已。而且,說真個的,咱們這年齡啊,多過一個生日多老一歲,也沒什麼值得慶祝的了!還是下棋要緊!」「嗨,道理還不少呢!」顧太太望著段太太。「慧中,下輩子咱們再嫁人,絕不能嫁棋迷!」
  兩位太太都笑了起來,兩位先生卻已經殺開了。
  這兒,友嵐望著宛露。
  「宛露,上班上得如何?」
  「很好呀!」宛露笑著說,「不過,本來把我派在採訪部,現在把我調到編輯部去了。」
  「為什麼?」「上班第一天,他們要我去採訪一位女作家,我劈頭第一句話就問她,你相不相信你自己所寫的故事?她說相信,我就一本書一本書跟她辯論,訪問了五個小時。那作家不太有風度,她打個電話給我們社長說,你派來的不是一個記者,是個雄辯家。我們社長把我叫去問話,我說,什麼雄辯家,了不起是個雌辯家罷咧!我們社長也笑了,他說我這脾氣不能當記者,還是去編輯部看稿吧!所以,我就給調到編輯部了。」
  友嵐望著她,不能自已的微笑著。笑著,笑著,他的笑容凝住了。「宛露,」他低聲說:「別再玩上次不告而別的花樣,好不好?即使我曾經有冒犯過你的地方,我也不是有意的,你犯不著報復我,是不是?」宛露的臉紅了。「你完全誤會了,」她坦率的說:「我這人不會記仇,也不會記恨,我從來沒有要報復你。那天的不告而別嗎?是因為……是因為……」她哼哼著:「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非馬上辦不可。」友嵐死死的盯著她。「到我房裡來一下好嗎?」他耳語著。
  「不好。」她答得乾脆。
  「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
  「不想看。」兆培不知何時溜到了他們身邊。
  「友嵐,你千萬別給宛露看那樣東西,」他神神秘秘的說:「宛露的膽子最小,尤其對於動物,她連小貓小狗都會怕,一隻老鼠可以使她暈倒!所以,你養的那個東西,絕對不能給宛露看到!」宛露狐疑的看看兆培,又看看友嵐,好奇心立即被勾了起來了。她懷疑的說:「友嵐,你養了什麼?」
  「別告訴她!」兆培說。
  「友嵐,到底是什麼?」宛露揚著頭,討好的看著友嵐。「你告訴我,哥哥最壞,你別聽他的!」
  「不能說,友嵐,」兆培接口。「天機不可洩漏!」
  宛露望了望他們兩個,把下巴抬高了。
  「我知道了,你們在唬我,包管友嵐房裡什麼都沒有!你們以為我是傻瓜呢!」「怎麼什麼都沒有!」兆培叫了起來。「一隻貓頭鷹!一隻活的貓頭鷹!可以站在你的肩膀上跟你說話,又不認生,又喜歡和人親熱,才可愛呢!」
  宛露立即跳了起來,往裡面就跑。友嵐看了兆培一眼,兆培對他擠了擠眼睛,於是,友嵐也跟著宛露跑進去了。
  顧太太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幕,這時,她注視著兆培,笑笑說:「兆培,你是越來越壞了。」
  「顧伯母,」兆培笑嘻嘻的說:「友嵐太死心眼,太老實,太不會玩花樣,對付我妹妹這種人啊,一定要用點手腕才行!」
  「好像你的手腕很好似的!」段太太笑望著兒子。
  「最起碼,我沒讓玢玢翻出我的手掌心!」
  這兒,宛露一衝進友嵐的房間,就發現上了大當。什麼貓頭鷹,房裡連只小麻雀都沒有。宛露四面張望了一下,反身就想往屋外跑,可是,友嵐已經把房門關上了。背靠在門上,他定定的望著她。「停一分鐘!」他說。「為什麼要騙我?」她惱怒的。「那兒有什麼貓頭鷹呢?我看你才是一隻貓頭鷹!又陰險,又狡猾!」
  「並不是我說有貓頭鷹吧?」友嵐陪笑的說:「我從頭到尾就沒說過什麼貓頭鷹的話,這是你哥哥說的,你怎麼也記在我的帳上呢!」「反正你們是一個鼻孔出氣,兩個都是壞蛋!」
  「好吧!」友嵐忍耐的說:「就算我是壞蛋!」他讓開了房門,忽然間興致消沉而神情沮喪。「你走吧!我沒料到,只有貓頭鷹才能把你吸引住,如果我知道的話,別說一隻貓頭鷹,十隻我都養了。」他的語氣,他的神情,他的沮喪和消沉使她心中一緊,那股憐憫的、同情的情緒就油然而生。她望著他,好一會兒,然後她走到他身邊,輕聲的說:
  「你到底要給我看什麼?」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搖了搖頭。「不看也罷!」
  她的眼睛裡漾起一抹溫柔的光采,她把手輕輕的扶在他的手腕上。「我要看!」她低聲而固執的。
  他抬眼看她,在她那翦水雙瞳下昏亂了。
  「哦,宛露!」他說:「總有一天,我會為你而死!」
  「少胡說!我們又不拍電影,別背台詞!」
  他點點頭,走到書桌旁邊,他打開了抽屜,取出一本厚厚的剪貼簿。走回到宛露身邊,他把那剪貼簿遞在她手裡。她有點詫異,有點驚奇,有點錯愕。慢慢的,她翻開了封面,那米色的扉頁上,有幾行用美術體寫出來的字:
  「本想不相思,為怕相思苦,幾番細思量,寧可相思苦!」她心中一跳,立刻想起到淡水去的路上,她和他討論過這首小詩,當時自己對這寧可兩個字,表示了強烈的反感。而他,為什麼要寫下這首小詩?抬起頭來,她詢問的望著他。他靜靜的說:「我用了很長久的時間,終於體會出『寧可』這兩個字的深意了,當你得不到,又拋不開的時候,除了『寧可』,又能怎樣?」她垂下頭,默默的翻開了那張扉頁,於是,她驚愕的發現自己的一張照片,大約只有三四歲,光著腳丫,咧著大嘴,站在一棵美人蕉前面,丑極了。翻過這一頁,又是一張照片,大約有五六歲了。再下去,是七八歲的……一頁又一頁,全是自己的照片,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收集的,貼滿了一本。大約到十五六歲時,照片沒有了。想必,那時他已經出國了,沒機會再取得她的照片。她翻到最後一頁,卻赫然發現有兩顆相並的紅心,紅心的當中,貼著兩片已乾枯的黃色花瓣。她愕然的抬起頭來,瞪著他。
  「記得嗎?」他輕柔的說:「你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曾經從你頭髮上取下兩片花瓣。金急雨!你說它是金急雨!對我而言,它倒像兩滴相思雨!」
  她閉了閉眼睛,蹙緊了眉頭,合起那本冊子,再揚起睫毛來的時候,她眼裡已漾滿了淚。
  「友嵐!」她輕輕的喊,聲音裡帶著些兒震顫。「你不要這樣子,你會把我弄哭。」「你肯為我流淚嗎?」他啞聲說,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那淚光瑩然的眸子使他怦然心動了,他俯過頭去,她立即閃開了。「不要!友嵐。」他站住了,臉色發白。
  「為了那個記者嗎?」他問。
  她懇求似的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裡代表了千言萬語。
  「好,」他退開去,把那本冊子收回到抽屜裡,背對著她,他的聲音冷靜、清幽,而堅決。「我不會灰心的,宛露!我會等著看這件事的結局!」有人敲門,顧太太在外面喊著:
  「吃飯了!宛露,友嵐!有話吃完飯再談!」
  宛露很快的擦了擦眼睛,他們一起走出了房門。顧太太微笑的、探索的、研判的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就用手親熱的挽著宛露的肩,溫柔而寵愛的說:
  「宛露,待會兒回去的時候,別忘了拿一件披肩,是我親手為你鉤的!你知道嗎?你從一點點大的時候開始,就穿我為你打的毛衣了。不信,問你媽,是不是你從小就穿我打的毛衣?」段太太笑著。「豈止穿你打的毛衣!她出麻疹,還是你照顧的呢!」段太太說。「所以呵,」顧太太憐惜的望著宛露。「慧中,你這個女兒應該有一半是我的!」「別繞彎了,」段立森從他的圍棋上抬起頭來。「乾脆給你做媳婦好了!」「你說話算不算數呢?」顧太太瞅著他。
  「媽!」宛露跺了一下腳。「好了!好了!」顧太太慌忙說:「大家吃飯吧!仰山,不許再下棋了,再下我就生氣了。」
  「別忙,別忙,」顧仰山說:「我正在救這個角呢,我這個角是怎麼丟的呢?」「你再救角啊,」顧太太笑著說:「我們的肚子就都餓癟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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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下了班,走出××雜誌社的大門,宛露向巷子口走去,一面走,一面心不在焉的張望著。因為孟樵已說好了來接她,請她去吃晚飯,她也已經打電話告訴母親了。可是,巷口雖然行人如鯽,雖然車水馬龍,她卻沒看到孟樵的影子。站在巷口,她遲疑的、不安的、期待的四面看來看去。孟樵,你如果再不守時,我以後永遠不要理你!她想著,不住的看手錶,五分鐘裡,她起碼看了三次手錶,孟樵還是沒出現。
  一陣濃郁的香水味,混合著脂粉味,對她飄了過來,她下意識的對那香味的來源看過去,一眼接觸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個中年的貴婦人,圓圓的眼睛,濃濃的眉毛,打扮得相當濃艷。她一定很有錢,宛露心裡在模糊的想著,因為雖是初秋天氣,她胳膊上已搭著一件咖啡色有狐皮領的薄呢大衣。這女人是誰?怎麼如此面熟,她正在思索著,那女人已經趔趄著走到她面前來了。
  「記得我嗎?宛露?」那女人說。
  宛露!她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她張大眼睛,絞盡腦汁的去思索,是的,她一定見過這女人,只是忘了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了。「哦,」她應著,坦率的望著她。「我不記得了,您是那一位?」「我到過你家,」那女人微笑著,不知怎的,她的笑容顯得很虛弱,很單薄,很畏怯,還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與神經質。「你忘了?我是許伯母,有一天晚上,我和我先生一起去拜訪過你家。」哦!她恍然大悟,那個神經兮兮,拉著她大呼小叫的女人!她早就沒有去想過她,事實上,父母的朋友,除了幾個熟客之外,她根本就無心接觸,她總覺得那些朋友和自己屬於兩個時代,兩個星球。當然,爸爸媽媽除外,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最最開明,也最最解人的!可是,這位許伯母到底是何許人呢?
  「許伯母!」她勉強的,出於禮貌的叫了一聲,眼角仍然飄向街頭,要命!孟樵死到那兒去了?
  「宛露,」那「許伯母」又來拉她的手了,她真不喜歡別人來拉自己的手。尤其,她實在無心去應付這個許伯母,她全心都在孟樵身上。「瞧!你這雙小手白白淨淨的,好漂亮的一雙手!」那許伯母竟對她的「手」大大研究起來了。「宛露,」她抬眼看她,聲音裡有點神經質的顫抖。「你在這家雜誌社上班嗎?」「是的。」「要上八小時嗎?」「是的。」「工作苦不苦呀?」「還好。」「要不要我給你另外介紹一個工作,可以很輕鬆,待遇也很好,你許伯伯有好幾家大公司,我讓他給你安排一個好工作,不用上班的,好不好?」
  「許伯母!」她又驚愕又詫異的。「天下那有那麼好的事?拿待遇而不上班?不!謝謝你,我很滿意我現在的工作,我也不想換職業。」「那麼,」那許伯母有些焦躁,有些急迫,她仍然緊握著她的手。「到我家去玩玩,好不好?」
  「現在嗎?」她挑高了眉毛。「不行!我還有事呢!」她又想抽回自己的手。「宛露,」那女人死拉住她。忽然大發現似的說:「瞧瞧!這麼漂亮的手指,連個戒指都沒有!」她慌張的從自己手指上取下一個紅寶鑲鑽的戒指,就不由分說的往她手指上套去。「算許伯母給你的見面禮兒!上次在你家,我就想給你了,可是,你跑到樓上去了。漂亮的女孩子,就該有點裝飾品。下次,我再給你買點別的……」
  「喂喂,」宛露大驚失色了,她慌忙取下戒指,塞還她的手中,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這算怎麼回事?許伯母,你怎麼了?我幹嘛要收你的戒指?你……你……你這是幹什麼?喂喂,許伯母,你別這樣拉拉扯扯,我從來不收別人的禮物,你認得我媽,你當然知道我的家庭教育,我收了會給我媽罵死!喂喂,你幹嘛?……」她用力掙脫了許伯母的掌握,臉都漲紅了。實在是莫名其妙!這女人八成有神經病!那許伯母握著戒指,僵在那兒了,她眼睛裡浮起一絲淒苦的,幾乎是祈求的表情:「你媽不會罵你……」她幽幽的說:「只要你告訴你媽,是許伯母送的,她一定不會罵你……」
  「不管媽會不會罵我,我都不能收!」她懊惱的嚷著。「好端端的,我憑那一點來收你一份重禮……」
  那許伯母還要說話,幸好,孟樵及時出現了,打破了這份僵局,他是連奔帶跑竄過來的,滿頭的汗,咧著張大嘴,一邊笑,一邊嚷,一邊賠禮:
  「對不起,宛露,我來晚了!你知道現在是下班時間,車子擠得要死!三班公共汽車都過站不停,我一氣,就乾脆跑步跑過來了!」宛露乘機擺脫了那位「許伯母」。
  「再見!許伯母,我有事先走了。」
  她一把挽住孟樵,逃命似的往前面衝去,把那「許伯母」硬拋在身後了。孟樵仍然喘吁吁的,被她沒頭沒腦的拉著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一連衝出去了好遠,宛露才放慢了步子。也不說明是怎麼回事,劈頭就給了孟樵一頓大罵:「你為什麼要遲到?約好了時間,你憑什麼不守時?要我站在路邊上等你,算什麼名堂?你以為你好高貴,好神勇,好了不起嗎?」「喂喂,怎麼了?宛露?」孟樵皺著眉說:「我不是一來就跟你道歉了嗎?你要怪,只能怪我太窮,下次發年終獎金的時候,我一定買一輛摩托車,來去自如,免得擠公共汽車受閒氣!」「為什麼不叫計程車?」她的聲音緩和了。「只有三站路,計程車不肯來,我有什麼辦法?」孟樵張大了眼睛,瞪著她,一綹汗濕的頭髮,貼在額上,那兩道不馴的眉毛,在眉心習慣性的打著結,喘息未停,臉孔仍然跑得紅紅的。宛露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就忍不住又「噗哧」一聲笑了。「唉唉,」孟樵歎著氣。「你是天底下最難伺候的女孩子,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笑,我真拿你沒辦法!」
  「難伺候,你就別伺候呀!」宛露噘著嘴說。
  他站住了,看著她。她穿著件牛仔外套,牛仔褲,長髮中分,直直的垂在肩上,一臉的調皮,一臉的倔強,那噘著的嘴是誘人的。那閃亮的眼睛,帶著點兒薄嗔,帶著點兒薄怒,是更誘人的。他又歎了口氣。
  「怎麼盡歎氣呢?」她問。
  「因為……因為……」他低低的說:「因為我想吻你。」
  「現在嗎?」她挑高了眉毛。
  「是的。」「你少胡鬧了。」他們正走到了一棟新蓋的大廈的屋簷下,那屋簷的陰影遮蓋了他們。忽然間,他俯下頭來,閃電般的在她唇邊吻了一下。她嚇了一大跳,慌張的說:
  「你發瘋嗎?」「我沒辦法,」他說,挽住了她。「我就是這脾氣,想做什麼,我就要做什麼。而且,是你不好。」
  「我怎麼不好了?」她不解的。
  「你引誘我吻你。」「我引誘你嗎?」她驚歎而惱怒的。「你這人才莫名其妙哩!」「怎麼不是你引誘我?」孟樵熱烈的盯著她。「你的眼睛水汪汪的,你的嘴唇紅艷艷的,你的笑那麼甜,你的聲音那麼好聽,你的樣子那麼可愛,如果我不想吻你,除非我不是男人!」「哎!」她驚歎著。「你……」她跺跺腳。「我真不知道怎麼會遇到了你!」她又低聲嘰咕了一句:「都是那個皮球闖的禍!」他挽緊了她,笑著。「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我一生從沒有感激一樣東西,像感激那個皮球一樣。如果不是怕別人罵我是瘋子,我一定給那皮球立個長生牌位!」
  她又笑了。他盯著她。眼裡又跳躍起熱情的火焰。
  「你真愛笑,你這樣一笑,我就想吻你!」
  「哎呀!別再來!」她拔腿就跑。
  他追上了她,兩人開始正正經經的往前走。
  「剛剛那個女人是誰?」他想了起來:「和你在路上拉拉扯扯的!」「是個神經病!」宛露皺著眉說:「我媽的朋友,什麼許伯母,在街上碰到了,就硬要送我一個寶石戒指,天下那有這種怪事?她準是家裡太有錢了,沒有地方用!真不知道我媽怎麼會認識這種朋友。」孟樵深深的凝視著她。「你那位許伯母……」他慢吞吞的說:「有多大年紀了?」
  「和我媽差不多大吧!那個許伯伯很老。」
  「他們家裡有——兒子嗎?」
  「我怎麼知道他們家裡有沒有兒子!」宛露說,用腳把一塊小石子踢得老遠老遠。「不許踢石子!」他說。
  「幹嘛?」「萬一砸在別人頭上,說不定給我弄個情敵出來!」
  宛露又要笑。「你這人真是的!」她的眼珠閃閃發光。「你就是會逗我笑,然後又說我引誘你!」「宛露,」孟樵把她的腰緊緊攬住。「聽我說,你那位許伯母,你最好敬鬼神而遠之。」
  「怎麼呢?你也覺得她有神經病嗎?」
  「不。」孟樵更緊的攬住她。「我猜她有個兒子!我猜她在找兒媳婦,我猜她是個一廂情願的女人,我還猜她正在轉我女朋友的念頭!」「哎呀!」宛露恍然大悟的說:「你這一說,倒有點像呢!怪不得一見我面就品頭品腳的!不過,怎有這麼笨的人呢?這是什麼時代了,她還準備來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我連她那個兒子,是副什麼尊容都不知道呢!」
  「幫個忙好嗎?」孟樵打鼻子裡哼著說。
  「什麼事?」「別再惹麻煩了!你有個青梅竹馬已經弄得我神魂不定了,別再冒出一個媒妁之言來!」
  宛露悄眼看他。「你以為我喜歡惹麻煩嗎?」她說:「麻煩都是自己找來的!」「那麼,」孟樵也悄眼看她,故作輕鬆的問:「你那個青梅竹馬怎麼樣了?你們還來往嗎?他對你死心了嗎?他知道有我嗎?」宛露低頭看著地上的紅方磚,沉默了。
  「為什麼不說話?」宛露抬起頭來,正視著他,坦白的,嚴肅的說:
  「他知道有你,可是,他並不準備放棄我!我家和他家是世交,要斷絕來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而且,他是個好人,不止是個好朋友,還是個好哥哥,我不能為了你,而和他絕交的!這種理由無法成立!」
  他凝視她,然後,低下頭去,他急促的邁著步子,她跟在他身邊,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他咬緊牙關,悶著頭疾走,走了好長一段,他忽然站住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用冒火的、堅定的、陰鷙的眼光,深深的注視著她,斬釘斷鐵的說:「這不行!」「什麼不行?」宛露天真的問。
  「你要和他斷絕來往!」他命令似的說:「我不能允許他的存在!我不能!宛露,你如果瞭解我,你如果看重我對你的這份感情,你要和他斷絕來往!」
  「孟樵!」她喊:「你怎麼這樣霸道?」
  「是的!」他咬牙切齒的說:「我是霸道的!在感情上,我自私,我獨佔,我不允許有人和我分享你,你說我不通情理也罷,你說我沒有理智也罷,反正,我不能允許你和他來往!」
  「你不能允許!」她被觸怒了,驚愕的望著他:「你有什麼資格不允許?我交朋友,還要你的批准嗎?」
  「你要!」他暴躁的喊著:「因為你是我的!」
  「誰說我是你的?」「我說!」他們站在人行道上,彼此都激動了,彼此都惱怒了,他們眼睛對著眼睛,兩人的眼睛裡都冒著火,兩人都漲紅了臉,兩人都呼吸急促,像一對豎著毛,備戰的鬥雞,都冷冷的凝視著對方。然後,宛露把長髮往腦後一甩,轉身就往後走,一面說:「你是個不可理喻的暴君!」
  他一伸手抓住了她。「不許走!」他喊。「為什麼不許走?」她也喊:「你不過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已經想操縱我所有的生活!你以為你是什麼?是我的主宰,我的上帝嗎?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悠遊自在得像一片雲,我是不受拘束的,我是自由自在的!我受不了你這種暴君似的統治!我告訴你,沒有人能約束我,沒有人能統治我,沒有人能管教我,你懂嗎?懂嗎?懂嗎?」
  「你喊完了沒有?」他陰沉沉的問,把她拖到路邊的無人之處,因為已有路人在對他們注意了。
  「喊完了!」「那麼,聽我一句話!」他定定的望著她,眼光裡帶著燒灼般的熱力。「我並不是要統治你,也不是要約束你,更不是要主宰你,我只是……」他停住了。
  「只是什麼?」她迷茫的問。
  「愛你!」他衝口而出。
  她站著不動,眼睛裡逐漸湧上了一層淚霧,然後,她輕輕的搖了搖頭,什麼話都不再說,就慢慢的向他靠近。他立即伸出手去,很快的挽住了她的腰,把面頰倚在她那飄拂著細發的鬢邊,他低語:「宛露,別責備我,世界上沒有不自私的愛情。」
  「我懂了。」她低低的說:「請你多給我一點時間……」
  「幹什麼?」「讓我學習被愛,學習愛人,也學習長大。」
  他的心中一陣酸楚,用手指輕撫她的頭髮,他溫柔的,歉然的說:「對不起,宛露,我不該給你這麼多負擔。」
  「或者,」她幽幽然的說:「愛情本身,就是有負擔的。」
  他用欣賞而困惑的眼光看她。
  「你已經長大了。」他說。
  她微笑了一下,偎緊了他。
  「我餓了,」她悄聲說:「我們去什麼地方吃晚飯?」
  「去我家!」她驚跳了一下,臉發白了,身子僵了。
  「我不去。」她說:「我最怕見長輩。」
  「你一定要去。」他說:「我媽今天親自下廚,給你做了好多菜,她急於要見你。宛露,你遲早要見我媽的,對不對?我告訴你,我媽是世界上最慈祥,最獨立,最有深度,最能刻苦耐勞,也最瞭解我的一位好母親,她並不可怕,何況,她已經張開雙手,等著來歡迎你了。」
  「哦!」宛露眨了眨眼睛。「聽你這麼說,我反而更害怕了。」
  「為什麼?」「我還沒見到你母親,但是,我最起碼瞭解了一件事,你很崇拜你母親。有本婦女雜誌上報導過,戀母狂的男人絕不能交,因為他會要求女朋友像他的母親,所以啊——」她拉長了聲音:「你是個危險份子!」
  孟樵笑了。「你的謬論還真不少!別發怪議論了,我家也快到了。你立刻可以看到我母親,是不是一位最有涵養,最有深度,而且,是最聰明的女人!」孟家座落在一個巷子裡,是最早期的那種四樓公寓,他們家在第一層,是孟太太多年辛苦,分期付款買來的房子。還沒進門,宛露已經聽到一陣熟練而優美的鋼琴之聲,流瀉在空氣裡,敲碎了這寂靜的夜。宛露的音樂修養不高,除了一些流行歌曲和藝術歌曲之外,她對音樂是很外行的,尤其是什麼鋼琴協奏曲、小夜曲、幻想曲……之類,她從來就沒有把作者和曲子弄清楚過。只直覺的覺得,那鋼琴的聲音,非常非常的好聽。孟樵取出鑰匙,開了房門,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媽,我們來了!」鋼琴聲戛然而止,立刻,宛露面前出現了一個女人。宛露幾乎覺得眼睛亮了一下,因為,這女人雍容的氣度,高貴的氣質,文雅的面貌,都使她大出意料之外。真沒料到孟樵的母親是這麼儒雅而溫文的。穿著件藍色的長袖旗袍,梳著髮髻,薄施脂粉,她淡雅大方,而笑臉迎人。
  「哦,這就是宛露了!」她微笑的說,眼光很快的對宛露從上到下看了一眼。「我每天聽樵樵談你,談得都熟了。快進來吧,等你們吃飯,把菜都等涼了呢!」
  「媽,我們走回來的,所以晚了。」孟樵說,推了推宛露,宛露被這一推,才恍悟自己連人都沒叫,紅了臉,她慌忙點了個頭,喊了聲:「孟伯母!」「宛露,」孟太太大方的叫,把她拉到沙發邊來。「讓我看看你,真長得不錯呢,比我想像的還漂亮!」
  「你也比我想像的漂亮!」宛露心中一寬,就口無遮攔了起來,她笑著,天真的說:「我本來不敢來的,孟樵說你很威嚴,我最怕見威嚴的人,可是,你並不威嚴,你很漂亮,像你這麼漂亮的女人,我真不相信你能獨身二十幾年!要是我,寂寞會要我發瘋的!」孟太太怔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秒鐘。
  「宛露,你在當記者嗎?」
  「我在編輯部,我採訪的第一天,就把人給得罪了。只好去編輯部。」「為什麼把人得罪了?」
  「因為我不會說假話!」她把牛仔外套脫了下來,裡面是件緊身的T恤。孟太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完全沒有忽略她那發育亭勻的身材,和她那充滿青春氣息的面龐,以及她那對過分靈活的大眼睛。「我們吃飯吧!」孟太太說。往廚房走去。
  宛露仆伏在孟樵手腕上,悄聲問:
  「我需不需要幫你媽媽擺碗筷?」
  她問的聲音並不低,孟太太回過頭來,正一眼看到宛露在對孟樵吐舌頭,而孟樵在對她作鬼臉,她那年輕的面頰,幾乎貼在孟樵的肩上。「哦,你不用幫我忙,」她淡淡的說:「我猜,你在家裡,也是不做家務的。」「你對了!」宛露坦白的說:「我媽寵我寵得無法無天,什麼事都不讓我做!有時我也幫她擺碗筷,但是,我總是砸碎盤子,我媽就不要我動手了。」
  孟太太勉強的笑了一下。
  「你倒是有福之人,將來不知道誰有造化能娶你,像你這麼嬌貴,一定樣樣事情,都不需要自己動手!這世界就是這樣的,有福氣的人別人伺候她,沒福氣的人就要伺候別人!」
  一時間,宛露的腦筋有些迷糊,對於孟太太這幾句話,她實在有些抓不著重心,她不知道孟太太是在稱讚她還是在諷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正在困惑之中,孟樵卻跳了起來,有些緊張而不安的說:
  「媽,我來幫你忙!」「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孟太太把兒子直推到客廳去。「男孩子下廚房是沒出息的事,何況,你還有個嬌滴滴的客人呢!」孟樵尷尬的退了回來,對宛露很快的使了一個眼色。宛露不解的用牙齒咬著手指甲,錯愕的看著孟樵。孟樵對她再努了努嘴,她終於意會過來了,站起身子,她跑進了廚房。
  「伯母!我來幫你!」她笑著說。
  孟太太靜靜的瞅著她,眼光是凌厲而深刻的。
  「你能幫什麼忙呢?」她問,聲音仍然溫溫柔柔的。
  宛露失措的扎煞著雙手。
  「我不知道。」她迎視著孟太太的目光,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在老師面前等待考試的小學生,而那老師,卻雖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你告訴我,我可以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她無力的說。「你可以做什麼嗎?」孟太太微笑著,笑得卻並不很友善。「你可以坐到外面餐桌上去,等我開飯給你吃。你是富貴命,而我是勞碌命!」「伯母!」宛露的聲音微微顫抖了。「你……你是什麼意思?」「怎麼了?」孟太太的微笑更加深了。「你是客人呀!我怎能讓客人動手呢!何況,燒鍋煮飯這些事,我已經做慣了。你別待在這兒,當心油煙薰了你,你還是出去吧!你在家都是嬌生慣養的,怎能在我們家受罪呢?」
  宛露凝視著孟太太,半晌,她轉過身子,走進客廳,抓起椅背上自己那件外套,她往大門外就直衝出去。孟樵跳了起來,一直追過去,大喊著:
  「宛露!你幹嘛?」宛露回過頭來,她眼睛裡飽含著淚水。
  「我一向是個不太懂事的女孩,也是個粗枝大葉的女孩!」她咬著牙說:「不過我還瞭解一件事,當你不受歡迎的時候,你還是早走為妙!」轉過身子,她直衝出去了。
  「宛露!宛露!宛露!」孟樵大叫著,也要追出去。
  「樵樵!」孟太太及時喊了一句,孟樵回過頭來,一眼接觸到母親的臉,微蹙著眉頭,一臉的焦灼、困惑、迷茫,與被傷害的痛楚。她委屈的說:「樵樵,我做錯了什麼?我怎麼得罪她了?我一心一意要討她的好,她怎麼能這樣拂袖而去?」
  孟樵站在那兒,面對著母親的淚眼凝注,他完全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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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從報社下班回來,已經是午夜了。
  孟樵疲憊、倦怠、頹喪,而愁苦的回到家裡。一整天,他試著和宛露聯繫,但是,早上,宛露在上班,電話根本被雜誌社回掉了。「段小姐正在忙,沒時間聽電話!」下午,雜誌社說:「段小姐去排字房了。」黃昏,他乾脆闖到雜誌社去接她,卻發現她提前下班了。整晚,他在報社寫稿,又抽不出時間來,但是,他仍然打了兩個電話到她家裡,接電話的卻偏偏是那個與他有仇似的哥哥。「我妹妹嗎?陪男朋友出去玩了!」陪男朋友出去玩了?能有什麼男朋友呢?當然是那個青梅竹馬了。他懊喪的摔掉了電話。整晚的心神恍惚,這算什麼呢?如果是他和她吵了架,她生氣還有點道理,可是,他們之間並沒有吵架,得罪了她的,只是自己的母親!而母親又做錯了什麼?母親已經百般要討好於她了,不是嗎?既沒對她板過臉,也沒說一句重話,不許她下廚,總是疼她而不是輕視她呀!她就這樣拂袖而去了,就這樣任性的一走了之?她算是什麼?母親的話對了,她只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孩子!他耳邊又浮起宛露低柔的聲音:「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學習被愛,學習愛人,也學習長大!」唉!宛露!他由心底深處歎息。宛露!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就好了。取出鑰匙,他開了房門。躡手躡腳的往屋裡走去,他不想吵醒熟睡的母親。多年以來,母親總是習慣性的要一早就爬起來幫他弄早餐,不論他吃與不吃。自從到報社工作之後,他的生活多少有些日夜顛倒,因為報社上班總在夜裡,下班後,有時還要寫特稿到黎明。他無法控制自己起床的時間,但是,母親是不管的,她總是固執的為他做早餐,有時他一覺到中午,起床後,他會發現母親仍然癡癡的坐在早餐桌上等他,一桌子涼了的菜,一屋子枯寂的冷清,和一個堅忍而慈愛的母親。這樣一位慈母,宛露怎麼可能在三言兩語之間,就毫無禮貌的掉頭而去?宛露,宛露,她是太嬌了,太野了,太任性了,太傲慢了,也太沒有尊卑長幼之序了。可是,當初她吸引他的,不也就是她這份半瘋半狂半嬌半野嗎?而現在,她這些吸引他的優點,竟也會成為破壞他們的缺點嗎?
  走進客廳,他仍然被這種種問題困擾著,客廳裡沒有亮燈,他摸到壁上的開關,把燈打開,猛然間,他吃了一驚,他發現母親還沒有睡,正坐在黑暗的沙發裡,蜷縮在那兒,她那瘦瘦弱弱的身子,似乎不勝寒苦。被燈光閃了眼睛,她揚了揚睫毛,怔怔的望著兒子,唇邊浮起一個軟弱而無力的微笑。「媽!」他驚愕的喊:「你怎麼不去房間睡覺?」
  「我在等你。」孟太太說,坐正了身子,肩上披著的一件毛衣,就滑落了下來,她把毛衣拉過來,蓋在膝上,她的眼光寵愛的、憐惜的,而且是歉然的望著孟樵。「孟樵,你和宛露講和了嗎?」孟樵在母親對面坐了下來,不由自主的燃起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默默的搖了搖頭。
  「我至今想不明白,」他悶悶的說:「她到底在生什麼氣?」
  「樵樵,」孟太太深思的望著兒子,她的眼光很溫柔,也很清亮。「我想了一整天,為什麼宛露一見到我就生氣了,我想,一定我有什麼地方不好,總之,樵樵,對這件事情,我很抱歉。」「媽!」孟樵驚慌失措了。「你怎麼這樣說呢?你已經仁至義盡了,都是宛露不懂事!」
  「不,也不能全怪宛露。」孟太太心平氣和的說。「你想,她有她的家庭教育,她是在父母和哥哥的寵愛下長大的,從小,她一定是被當成個公主一般養大的。咱們家太窮了,樵樵,從你父親過世,我只能盡能力撐持這個破家,現在你做事了,我們也可以逐漸好轉了……」
  「媽!」孟樵開始煩躁了起來,重重的噴出一口煙,他不由自主的代宛露辯護。「宛露絕不是嫌貧愛富的女孩子,她父親也只是個大學教授,住的房子還是公家配給的。她一點金錢觀念都沒有,許多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您別看她二十多了,她孩子氣得厲害!她所有的毛病,只在於不夠成熟!」
  孟太太凝視著兒子,半晌,才小心翼翼的說:
  「你是不是她唯一的男朋友?」
  孟樵一怔,在母親面前,他無法撒謊。他想起那個「青梅竹馬」,也想起那可能隱在幕後的「媒妁之言」。
  「不。媽,我想不止我一個!」
  「你瞧!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孟太太沉重的說:「你在認真,她在兒戲!」「媽!」孟樵觸電般震動了一下。「你不懂,不可能是這樣,宛露她……她……」他用手抱住頭,說不下去了。在這一剎那間,他覺得母親的分折可能有道理。
  「我並不是說宛露的壞話,」孟太太沉著而懇切的望著兒子。「我只是要提醒你一件事,現在的女孩子都不簡單,我在女中教了二十年音樂,看女孩子看得太多了。十六七歲的女孩,已經懂得如何去同時操縱好幾個男朋友。這些年來,電視和電影教壞了女孩子。」她頓了頓,又繼續說:「宛露這孩子,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不像外表那麼簡單。你說她出身於書香門第,也算是大家閨秀,可是,你覺不覺得,她的舉止動作,服裝態度,以至於她的談吐說話,都太輕浮了?」
  「媽!」孟樵一驚,頭就從手心裡抬了出來。「她不是輕浮,她只是孩子氣!她坦白天真,心無城府,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管得體不得體,她就是這樣子的!」
  「這只是看你從那一個角度去看,是不是?」孟太太深深的望著兒子。「你說她是輕浮也可以,你說她是孩子氣也可以。不過,樵樵,你是真的在認真嗎?」
  「媽!」孟樵苦惱的喊了一聲,不自覺的再燃上了一支煙,這份椎心的痛楚洩漏了內心一切的言語,孟太太深深的歎息了。「樵樵,她是個遊戲人生的女孩子啊!她不可能對你專情,也不可能安定,更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她生來就是那種滿不在乎的個性,你怎能認真呢?你會為這份感情,付出太大的代價!」是的,孟樵一個勁兒的吞雲吐霧,心裡卻在朦朧的想著,是的,她不可能安定,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她是一片雲,她從一開始就說過:她是一片無拘無束的雲!母親畢竟是母親,積了多年看人的經驗,她對宛露的評價並無大錯!可是……可是……他忽然驚悸的抬起眼睛來,苦惱的、祈求的看著母親:「媽,別因為她這次的表現不好,就對她生出了反感!媽,你再給她機會,讓她重新開始。你會發現,她也有許多優點,許多可愛的地方!你會喜歡她的,媽,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問題不是我喜不喜歡她,是不是?」孟太太悲哀的說:「問題是她喜不喜歡我!這是什麼時代了?難道婆婆還有權利選兒媳婦嗎?只有兒媳婦有權利選婆婆!你不必費力說服我,樵樵!」她的眼神更悲哀了,帶著份淒苦的、憂傷的、委曲求全的神情,她低低的說:「只要你高興,只要你活得快樂,假若你非她不可,那麼,再帶她來,讓我向她道歉吧!雖然我不知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好嗎?」她盯著兒子。「我跟她道歉,行嗎?」「噢,媽!」孟樵大叫了一聲,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他注視著母親,那辛勞了一輩子的母親。「媽,請別這樣說,千萬別這樣說!我會把她帶來,我會讓她向你道歉……」
  「你做不到的,樵樵,她驕傲而高貴,」孟太太呻吟似的說:「她根本看不起我!」「如果我做不到!」孟樵被激怒了:「我和她之間也就完了!」於是,這天早晨,孟樵從黎明起,就死守在宛露的巷子口。七點多鐘,宛露出來了,穿著件米色的套頭毛衣,咖啡色的長褲,垂著一肩長髮,背著一個牛仔布的手袋,她的樣子仍然是瀟瀟灑灑的。她沒有煩惱嗎?她竟然不煩惱嗎?在她那無拘無束的心懷裡,他到底能佔多大的份量?他一下子攔在她的面前。「宛露!」他叫。她站住了,抬眼看他。她的臉色有些憔悴,她的眼睛裡閃著一抹倔強。「你要幹什麼?」她問。
  「和你談一談。」「我現在要去上班,沒時間跟你談!」她冷冰冰的。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打電話去請一天假!」
  「請假?」她睜大了眼睛:「你要敲掉我的飯碗嗎?我為什麼要請假?」「因為我要和你談話!」他固執的說。一夜無眠,使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的面容蒼白而苦惱。「你去請假!宛露!」他死盯住她,低低的再加了兩個字:「求你!」
  她在他那強烈的、痛楚的熱情下迷亂了。一句話也不再多說,她跟著他走向了電話亭,撥了雜誌社的號碼。
  請好了假,她站在街邊上。
  「我們去那兒?」她問。
  他想了想,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我們去陽明山森林公園。」
  「這時候嗎?」她問。「山上會冷死。」
  「我不會讓你冷死!」他簡單的說:「只有這種地方,我們可以好好談話而不受干擾。」
  她不說話。坐進了計程車,她只是悶悶的用牙齒咬手指甲,她的手指甲早被啃得光禿禿的了。他偷眼看她,她的面色白皙,她的睫毛半揚著,她的眼光迷迷濛濛的,整個臉龐上,都有種困擾的、苦惱的、若有所思而無助的神情。這神情,和她往日的活潑愉快,飛揚跋扈,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那麼,她也在煩惱了?那麼,她也在痛苦了?那麼,她心裡不見得沒有他了?他想著,不自禁的輕歎了一聲,就伸手過去,緊握住她的手。她微微震動了一下,眼光仍然望著窗外,卻並不抽回自己的手。車子到了森林公園,他們下了車。這是早上,山上真的很冷,何況已經是秋天了。風吹在身上,帶著砭骨的涼意,那些高大的松樹,直入雲中,四周冷清清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天空是陰沉沉的,厚而密的雲層,堆積在松樹的頂端,連天空的顏色,都被遮住了。
  孟樵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宛露的肩上,宛露瑟縮的把衣服拉緊了一下,望了望他。
  「你不冷嗎?」她問。「你在乎我冷不冷嗎?」他反問。
  宛露凝視著他,長長的睫毛在微微的顫動,只一會兒,那大大的眼睛裡,就逐漸被淚水所充滿了。孟樵一驚,頓時把她拉進了懷裡。「不許哭!」他啞聲說。「我受不了你哭!」他在她身邊低語。「我們怎麼了?宛露?我愛你愛得發瘋,在這樣的愛情底下,難道還會有陰影嗎?我們怎麼了?宛露?是什麼事不對勁了?」「你母親!」她坦率的說。
  他推開了她的身子,正視著她的眼睛。
  「我母親是個嚴母,也是個慈母,」他一字一字的說:「她絕對無意於傷害你,如果她傷害了,也是無心的,你要懂事,你要長大,宛露。你看在我份上,看在我們的愛情上,你別再鬧彆扭了。好不好?宛露?我母親從不是個挑剔的女人,她心地善良而熱心,只要你不亂發脾氣,她會愛你的,宛露。」
  宛露緊緊的望著他,仔細的聽著他,她眼底有一抹倔強的固執。「你聽我說,」她的語氣出奇的冷靜。「我確實比較幼稚,也確實不太成熟,但是,我對於自己是不是被愛是很敏感的。舉例說,那位莫名其妙的許伯母,不管她對我的動機是什麼,她卻由衷的喜愛我。顧伯母——也就是顧友嵐的母親,她也喜歡我。我自己的媽,那不用說,她當然喜歡我。可是,孟樵,你的母親,她一點也不喜歡我,非但不喜歡,她甚至恨我。」「胡扯!」孟樵煩躁的搖頭。「你是被寵壞了。你所遇到的什麼許伯母、顧伯母,都是那種誇張感情的人,我媽比較深沉,比較含蓄,你就誤解她了。何況,不是我說你,到底我媽做錯了什麼,你居然會拂袖而去?」
  宛露張大了眼睛,她說不出孟太太到底做錯了什麼,說不出她當時那種被屈侮、被奚落、被冷淡的感覺。她無法向孟樵解釋,完全無法解釋。於是,她只是睜大了眼睛,怔怔的望著孟樵。「你看!」孟樵勝利的說。「你也說不出來,是不是?你只是一時發了孩子脾氣,對不對?我媽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對不對?」宛露頹然的垂下了眼瞼,從地上拾起了一把松針,她無意識的玩弄著那把松針,輕聲的說:
  「以前,我家養了一隻母貓,它生了一窩小貓,那些小貓好可愛好可愛,有天,我想去撫摸那些小貓,你知道,」她抬眼看看他:「我並沒有惡意,我只是愛那些小貓。可是,我的手剛碰到那小貓身上,那隻母貓就對我豎起毛來,伸出爪子,狠狠的在我手背上抓了一把,我手上的血痕,治了一個月才治好。」孟樵凝視著她。「你告訴我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他問。
  「你的母親,」她低聲說:「就使我想起那隻母貓。她或者對我並沒有惡意,但是,有一天,我很可能會被她抓傷。」
  「咳!」他又好氣又好笑。「你的幻想力未免太豐富了。我告訴你,宛露!」他抓住她的手臂,望進她眼睛深處去。「你誤會了我母親!對於你的拂袖而去,我媽很傷心,她根本想不透怎麼得罪了你。」宛露的眼睛又睜大了。「她知道的,孟樵,她完全知道的!」
  「她不知道!」孟樵大聲的、堅定的說:「可是,她是寬大而善良的,她會原諒你!」
  「她會原諒我?」宛露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聲音不由自主就尖銳了起來。「算了吧!我並不稀罕她原諒不原諒!受傷害的不是她,而是我,你懂嗎?孟樵!你少糊塗!我不用她原諒,也不要她原諒,她沒什麼了不起……」
  果然,她的反應完全在母親預料之中!孟樵不能不佩服母親的判斷力,也由於這份佩服,他對宛露生出一份強烈的反感。「宛露!」他惱怒的大叫。
  宛露愕然的住了口。「不許侮辱我母親,你聽到了嗎?」他鐵青著臉說:「她守寡二十幾年,含辛茹苦的把我養大,在今天這個時代裡,這種母親幾乎是找不到的,你懂嗎?她辛苦了這大半輩子,並不是等我的女朋友來給她氣受的,你懂嗎?而且,無論如何,今天我們是晚輩,對父母該有起碼的尊敬,你懂嗎?……」
  宛露張大了嘴,眼珠滾圓滾圓的瞪著。
  「我懂了。」她喃喃的說,轉身向森林外面走去。「你需要娶一個木偶做太太,木偶的頭上腳上手上全有繩子,繩子操縱在你母親手裡,拉一拉,動一動,準會皆大歡喜。你去找那個木偶去吧!」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宛露!」他喊,聲音裡已充滿了焦灼和絕望。「你幫個忙吧!」
  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
  「你要我怎麼幫忙?」她問。
  「去我家,」他低語:「去向我媽道個歉。」
  她僵在那兒了,嘴唇上失去了血色,面頰也變得慘白,只有那對烏黑烏黑的眸子,依然閃閃發光。
  「去你家,去向你媽道歉?」她不信任似的問。
  「是的,」他痛楚而渴切的。「如果你愛我!」
  她深深的望著他。「愛情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包括犧牲你的自尊和驕傲?」「有時是的,」他沉悶的說:「我現在也在犧牲我的自尊與驕傲,我在求你。」她楞了幾秒鐘。「我不去!」她簡單的說。
  「你一定要去!」他命令的。
  「我絕不去!」「你肯定了嗎?」他悶聲問。
  「是的!」「怎麼也不去嗎?」「是的!我想不出我有道歉的理由!」
  「僅僅為了我!」「不行!」他不再說話,放鬆了她,他退向一邊,仰靠在一棵松樹上面,他的眼光定定的、死死的、緊緊的望著她。有兩小簇陰鬱的火焰,在他的瞳仁裡跳動。「你知道,你這樣做等於是一個宣判!」他說。
  「什麼宣判?」「這就表示,我們之間就完了!」他低聲說,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抖。她呆站著,看了他幾秒鐘,然後,她一甩頭,那長髮拋向腦後,她掉轉身子,往松林外面就跑。他沒有移動,只是癡癡的、傻傻的望著她的背影。在他心靈的深處,像是有一把刀,正深深的、深深的從他心臟上劃過去。她跑了幾步,忽然發現自己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她站住了,不肯回頭,她悶聲的說:「你過來!」「幹什麼?」「把你的外套拿走!」他機械化的往她面前走了兩步,於是,忽然間,她回過頭來了,她滿臉都是淚水,滿眼眶都是淚水,她的面頰漲紅了,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她大叫著說:
  「我倒了十八輩子楣才會碰到你!我為什麼要碰到你?我本來生活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我有人愛有人疼,我為什麼如此倒楣,要遇見你!」眼淚瘋狂的滑下了她的面頰,她哽塞的撲進了他的懷裡。「我輸了!」她嗚咽著說:「我跟你去向你母親道歉!不是因為我錯了,而是因為——」她掙扎的、昏亂的、卑屈的說:「我愛你!」
  他閉上眼睛,覺得腦子裡掠過一陣瘋狂的喜悅的暈眩,然後,看到她那淚痕狼藉的臉,那憐惜的、歉疚的、痛楚的情緒就又一下子捉住了他。他俯下了頭,心痛的、感激的把嘴唇緊壓在她那蒼白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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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宛露再到孟家去,是三天後的一個晚上。
  這天是孟樵休假的日子,他不需要去上班。事先,他和宛露已經研究了又研究,生怕這次見面再給予彼此壞印象,宛露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刻意的妝扮了自己。
  晚飯後,宛露就取出了自己最正式也最文雅的一身服裝,是母親為慶祝她畢業而為她做的,但她從未穿過。上身,是件嫩黃色軟綢襯衫,下面繫了一條同質料的長裙,只在腰上,綁了一個咖啡色的小蝴蝶結。長髮仍然披垂,她卻用腰間同樣的絲帶,把那不太聽話的頭髮,也微微的一束。攬鏡自照,她幾乎有些認不出自己,站在她身後,一直幫她繫腰帶、梳頭髮的母親,似乎也同樣的緊張。
  「宛露,那個孟樵,就值得你這樣重視嗎?」段太太有些擔心的問。「如果他有個很挑剔的母親,你將來的日子,是怎麼也不會好過的。」「他母親並不挑剔,」她望著鏡中的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竟虛弱的代孟太太辯護著。「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媽,她不像你,你有爸爸疼著,有我和哥哥愛著,你一生幾乎沒有欠缺。該有的幸福,你全有了。可是,孟伯母,她二十五歲就守了寡,她一無所有,只有一個孟樵!」
  段太太把宛露的身子轉過來,仔細的審視著她的臉龐,和她那對黑濛濛的、深思的、略帶憂愁的眸子。
  「宛露,」她喃喃的說:「我不知道這對你是好還是不好,你長大了。」「媽,人總是要長大的,有什麼不好呢?」
  「對很多人而言,成長是一件好事,可是,對你,」段太太憐惜的撫摸女兒的長髮。「不見得。因為,你不像以前那樣快樂了,這些日子來,我眼看著你不能吃,不能睡,眼看著你消瘦下去。」「媽,不會有那麼嚴重。」宛露勉強的笑著。用充滿了感情的眼光,注視著段太太。「媽媽,讓我告訴你,」她低聲的、清晰的、溫柔而如夢的說:「我雖然不能吃,不能睡,我雖然瘦了,可是,我並沒有不快樂。我心裡擁塞了太多的東西,它們把我填得滿滿的,我很難解釋,總之,媽媽,我不再狂言,說我不會戀愛了。」段太太仔細的看著宛露。
  「宛露,你不覺得你愛得太瘋了嗎?」
  「媽,愛情本身不是就很瘋的嗎?」
  「不一定。」段太太沉思的。「像我和你爸爸,我們從沒有瘋狂過,卻像涓涓溪流,淵遠流長,永遠不斷。宛露,我希望你能像我,我希望你的感情是一條小河,潺□而有詩意。不希望你的感情像一場大火,燃燒得天地變色。你和孟樵這段感情,不知怎的,總使我心驚肉跳。說真的,宛露,我真希望你選擇的是友嵐。」
  宛露注視了母親好一會兒。
  「媽,你知道你的問題在那兒嗎?」
  「我的問題?」段太太楞了一下。
  「媽,你太愛我了。」宛露說,親暱的用手攬住母親的脖子,她的眼光溫柔而解事。「你不知道該把我怎麼辦好,你也像我們家以前養的那隻母貓。」
  「怎麼?」「銜著小貓,到處去找安全的地方,好把小貓安頓下來。可是,跑來跑去,就找不到任何一個地方,覺得是安全可靠的。」段太太微笑了。「可能,世界上每個母親,都是很傻氣的。」她說。
  「媽,你不要傻氣,」她吻了吻段太太的面頰。「聽我說,媽。」她低語。「我愛孟樵,好愛好愛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不像友嵐,友嵐沉著細緻,對了,就像你說的,像條小河。孟樵卻狂熱固執,像場大火。呵,媽媽,我不能符合你的要求,小河無法滿足我滿心的熱情,我想,我需要燃燒。」樓下有門鈴響,段太太傾聽了一下。
  「是孟樵來接你了,你下去吧。」
  「不。等一下。」宛露說:「讓他和爸爸談一談。既然我必須去通過他母親那一關,他當然也應該通過我父親這一關。」她微笑了一下,唇邊又浮起了她一貫的調皮。「我希望爸爸好好的考他一考。」「萬一他考不及格呢?」段太太笑著問。「哦,媽媽!」宛露眼光如夢。「那你就太小估我的眼力了。他會及格的!」段太太輕歎了一聲。「你對他那麼有信心嗎?」她凝視宛露。「我真不知道你的未來會怎麼樣。」「你是天下最煩心的媽媽!」
  「比孟樵的媽媽還煩心嗎?」
  笑容從宛露唇邊消失,她重新站在鏡子前面,呆呆的打量著自己。她一生似乎都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照這麼多次的鏡子。段太太楞楞的看著她,心裡的隱憂在不斷的擴大。半晌,她忍不住說:「宛露,你為什麼這樣蒼白?」
  「我蒼白嗎?」她迷濛的問。
  「或者,你該搽一點胭脂。」
  「哦,不。」她心慌意亂的。「孟伯母是很守舊的人,她並不喜歡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
  「也不喜歡女孩子隨隨便便?」
  「是的。孟樵說,她喜歡女孩子莊重文雅。」
  段太太默然片刻。「宛露,」她擔心的搖搖頭。「你會生活在兩代的夾縫裡。你從不是個莊重文雅的典型,你的優點就是灑脫不羈,你怎可能擺脫你原有的個性,去做另一個人?宛露,如果你是如此認真了,如此一往情深了,我覺得,我需要去找你那位孟伯母談談。」「媽!」宛露驚悸的。「別太操之過急,好嗎?」她再整理了一下衣服,披上一件金線與黑紗織成的披肩,這披肩是顧伯母送的。開始往門外走。「媽,我看來端莊文雅嗎?」
  「你看來嬌小怯弱。」段太太坦白的說。「你像只受驚的小鳥,我從沒看過你這副樣子。」
  「哦。」她虛弱的笑笑。「你是天下最會寵人的母親,你愛女心切,一天到晚就怕我會受委屈。」她回過身來,緊擁了母親一下。「媽媽,」她低語。「祝福我吧!我覺得,今晚我很需要一些祝福!」她翻轉身子,翩翩然的飄下樓去了。段太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忽然覺得雙腿發軟,她不由自主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感到整個人都虛飄而無力。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模模糊糊的,聽到大門開闔的聲音,聽到孟樵在和段立森道別的聲音。然後,有人走上樓梯,她回過頭去,段立森正拾級而上,看到了她,段立森走了進來。
  「怎樣?」她微蹙著眉毛問。「這孩子行嗎?」
  「孟樵嗎?」段立森誠摯的說:「他是個非常優秀,非常傑出的孩子。」段太太鬆了口氣。「比友嵐呢?」她仍然問了一句。
  「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友嵐比孟樵穩重,而孟樵卻比友嵐豪放。至於深度和才氣的問題,沒有長時間的接觸,是很難下定論的。」他把手壓在段太太肩上。「慧中,你少為這孩子操點心吧!」「我能嗎?」段太太望著丈夫。「她是我的女兒,不是嗎?」
  段立森凝視著太太,段太太眼中那份淒苦、擔憂,與心痛,使他完全呆住了。室外,天氣是涼意深深的。
  宛露終於跟著孟樵,再度來到了孟家。
  站在那大門口,宛露已不勝瑟縮,屋裡,鋼琴的聲音仍然叮叮咚咚的流瀉著,宛露聽著那琴聲,忽然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就下意識的把披肩拉緊了一些。孟樵沒有忽略她的震顫,他一面開門,一面問:
  「你怎麼了?冷嗎?」「不。」她低語:「你媽彈的琴。」
  「她彈的琴怎麼了?」「她在彈徐志摩的那支『偶然』!」
  「怎麼呢?」他不解的。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她輕聲的念著:「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他停止了開門,緊盯著她。
  「你也迷信嗎?」他問。
  「不是!」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是秋天的夜,天氣很好,幾點寒星,在遙遠的天邊,疏疏落落的散佈著。「我在想,」她喃喃的說:「我常自比為一片雲,希望不要是一片烏雲才好!」
  他攬住了她的肩,在她肩上緊握了一下。
  「別這樣洩氣,成不成?」他深深的凝視她的眼睛,聲音壓低了。「我知道,我在勉強你做一件你非常不情願的事情,我很抱歉,宛露。」「只要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做就好了。」她悶聲說。
  「我知道,」他緊握著她的手:「我完全知道。」
  門開了,他們走了進去。這種四樓公寓,樓下都有個附屬的院子,他們穿過院子,往客廳走,孟太太顯然聽到了他們進門的聲音,但她並沒有停止彈琴。走進了客廳,宛露拘束的、緊張的、被動的站在屋子中間,呆望著孟太太的背影,孟太太似乎正全神貫注在她的鋼琴上,她的手指熟練的滑過了琴鍵,帶出了一連串柔美的音符。一直等到一曲既終,彈完了最後一個音階,她停止了。慢慢的闔上了琴蓋,慢慢的回轉身子,慢慢的抬起頭來。
  「哦,宛露,」她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我以為,你不再來我家了。」她的眼光,很快的在她週身逡巡。
  「伯母,」宛露低哼著,不自禁的低垂了睫毛,她的聲音卑屈而低微:「我特地來向您道歉。」
  「道歉?」孟太太微笑著,不解似的說:「有什麼事需要道歉呢?」「因為我上次很沒風度,」宛露竭力想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但是卻已不自覺的帶著震顫和淚音。「我不告而別了,我惹您生了氣!」「哦!宛露!」孟太太平靜的喊了一聲,那麼平靜,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走了過來,親熱的拉住宛露的手,把她牽到沙發上來,按住她,讓她坐進沙發裡,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你說什麼話?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只要你不生我的氣就好了。」她抬頭看了孟樵一眼。「樵樵,你發什麼呆?宛露來我們家總是客,你連一杯茶都不倒嗎?恐怕壺裡沒開水了,你燒點開水吧!」
  「哦!我馬上去燒!」孟樵立即應了一聲,看到母親對宛露的那份親熱勁兒,他已喜悅得不知所措了。沒耽誤一秒鐘,他立即衝進廚房,嘴裡不自覺的哼著歌兒。
  「宛露,」孟太太由上到下的看著她。「今天怎麼穿得這麼正式?倒像是去夜總會似的。你這樣艷光照人,真使我覺得家裡太寒酸了。」「伯母!」宛露喊了一聲,雙手拘束的放在裙褶裡,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提醒自己要「端莊文雅」。她肩上的披肩,就輕輕的滑到沙發上去了。
  「好漂亮的披肩!」孟太太拾了起來。「手工鉤的呢!你也會編織嗎?」「不,是一位伯母送的。」
  「哦。」孟太太凝視她。「你父親是×大的教授嗎?」
  「是的。」「書香門第的孩子,」孟太太點著頭。「一定有很好的家教了!你知道,宛露,樵樵是自幼沒爹的孩子,他又實心眼兒,說穿了,是個又窮又傲的傻小子!你這麼漂亮,這麼會打扮,又這麼被父母、伯母什麼的寵大的,我真怕咱們的樵樵配不上你呢!而且,聽說,追求你的人有一大堆呢,是嗎?」
  「伯母!」宛露再喊了一聲,無助的看著孟太太。於是,她立即在孟太太那帶著笑意的眼光裡,看出了第一次就曾傷害了她的那層敵意與奚落。一種自衛的本能,使她不自禁的挺起了背脊。「並沒有一大堆人追我,只有一兩個而已。我父母雖然寵我,家教還是很嚴的。」
  「是嗎?」孟太太笑得含蓄。「你知道,樵樵是我的獨子,我愛之深,難免期之切,他一生嚴嚴謹謹,不大懂得交女朋友,第一個就碰到你,也算是他的運氣!可是,他是個老實孩子,既不會用心機,也不會用手腕,他可不同於你那些脂粉堆中打滾打慣了的男朋友……」
  「伯母!」宛露又開始不能平靜了,她打斷了孟太太。「您怎麼知道我有什麼脂粉堆中打滾的男朋友呢?」
  「難道你沒有嗎?」孟太太又笑了。「我決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呵!」她歎口氣。「我還不瞭解嗎?男朋友少了,等於沒面子!這也不能怪你,是不是?像你長得這麼漂亮,又是很新潮的,很現代的,很灑脫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你這種女孩子我見多了。說真的,宛露,我只怕樵樵沒有那麼大的力量,能夠讓你安分下來!」
  「伯母!」她驚喊,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在內心深處,那種被屈侮的感覺,就像潮水般氾濫開了。她竭力想壓抑自己,這是孟樵的母親,可能將來要成為她的婆婆,她不能任性,她不能生氣,她不能魯莽……否則,一切又要破滅。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風瑟瑟的森林公園裡,面臨「孟樵」與「道歉」的選擇。她喘了口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聲音裡帶著委曲求全的哀切。「請你不要誤會我,伯母,我從沒有不安分過。」
  「你有一對不安分的眼睛,你知道嗎?」
  「我——」她深抽了一口氣,面對著孟太太那充滿挑戰與批判的眼光,聽著她那似譏嘲又似諷刺的語氣,她那倔強與驕傲的本能再也無法被壓制,她衝口而出的說:「我還有一個不安分的鼻子,還有一張不安分的嘴巴!還有渾身十萬八千個不安分的細胞,和數不清的不安分的頭髮!」
  「咳!」孟太太冷笑了。「好一張利牙利嘴!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果然被我料到了!我的兒子健全優秀,我不會允許他走入歧途!你呢?你是個十足的小太妹!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
  「你——」宛露氣急的站起身來,整個面孔都像雪一樣白了。她正要說話,孟樵從廚房裡笑嘻嘻的跑出來了,手裡捧著一杯滾燙的熱茶,嘴裡唏哩呼嚕的,不住把那茶杯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他嚷著說:
  「茶來了,茶來了!宛露,你的面子好大,媽從來不讓我下廚房,為了你小姐要喝熱茶啊,只好到廚房去燒水,誰知道啊,那水左也不滾,右也不滾,急死我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一抬眼,他怔住了。宛露的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她那美麗而烏黑的眸子,像只受傷的小豹般閃著陰鬱的光焰,定定的望著母親。他愕然的喊:
  「宛露,你又怎麼了?」
  掉轉頭來,他困惑的去看母親。孟太太一接觸到兒子的眼光,臉色就不由自主的和緩了下來。對孟樵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樵樵!」她安靜的說:「我想,你在枉費工夫!」
  「怎麼?媽?你們又怎麼了?」孟樵焦灼的問。
  「樵樵!」孟太太的聲音悲哀而疲倦。「你一直是個好兒子,你孝順,你也懂事,你就饒了我吧!你媽老了,她實在沒有能力去討你女朋友的歡心!」
  孟樵煩躁而懊惱的轉向了宛露,急促的、責備的說:
  「宛露!你到底是怎麼了?你難道忘記了你來的目的嗎?你是來道歉的,不是嗎?你怎麼又犯了老毛病……」
  宛露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孟樵,只覺得胸口堵塞,而渾身冰冷,她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拳,握得指甲都陷進了肌肉裡。她想說話,喉嚨裡卻只是干噎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而孟太太已靠進了沙發裡,蜷縮著身子,不勝怯弱,也不勝淒涼的說:「樵樵,你送宛露回家吧!我很抱歉,我想我和宛露之間,沒有緣分!」「宛露!」孟樵大急,他走過去,用力的抓住宛露,給了她一陣亂搖。「你說話呀!宛露!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媽作對!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宛露注視著孟樵,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來:
  「孟樵!現在不是你來對我說,我們之間完了。是我來對你說,我們之間完了。」她握住了自己的披肩,慢吞吞的轉身離去。孟樵死命的拉住了她,蒼白著臉說:「你把話說清楚了再走!你是什麼意思?」
  她站住了。「你一生只能有一個女人,孟樵,」她幽幽然的說:「那就是你的母親!你只有資格做孝子,沒有資格交女朋友!孟樵,別再抓住我,放我走!再不然,我會說出很難聽的話來……」「樵樵!」孟太太說:「如果你捨不得她,你就跟她一起走吧!反正你媽一生是孤獨命,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你走吧!我還可以熬過去,我還能養活我自己……」「媽!」孟樵大叫,放開了宛露,他撲向他的母親:「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你以為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母親了嗎?你……」
  宛露看了他們母子一眼,一語不發的,她轉身就衝出那間屋子。到了街上,寒風撲面而來,她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馳回家。心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呼喚之聲:媽媽!媽媽!從沒有一個時刻,她像現在這樣強烈的需要母親!她要滾倒在母親懷裡,她要向母親訴說,她要講盡自己所受的侮辱與委屈,她要問母親一句:在這世界上,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真理?什麼是「是」?什麼是「非」?什麼是母愛?什麼是孝順?……
  車子到了巷子口,她付了錢,跳下車子,直奔向家門。才到門口,她還來不及按門鈴,就聽到門內有一陣說話的聲音,是母親!本能的,她住了手,母親的聲音裡有焦灼,有祈求,她顯然是送客送到門口。為什麼母親的聲音如此淒苦而無奈?她並不想偷聽,但是,那聲音卻毫無保留的鑽進了她的耳鼓:
  「許太太!求求你別這麼做!宛露生活得又幸福又快樂,你何忍破壞她整個的世界?她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瞭解她……」「段太太!」是那個許伯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她在嘶聲的叫喚著:「你別糊塗掉,她是我的女兒呀!我親生的女兒呀!」「可是,我已經養育了她二十多年!早知你今天要收回,你當初為什麼要遺棄她?」
  「我有什麼辦法?那時候我只是個小舞女,我養活不了她呀!她那沒良心的爸爸又一走了之,我沒辦法呀!可是,我現在有錢了,我嫁了個闊老公,我可以給她很舒服的生活,給她房子,給她珠寶……」宛露的腦子裡一陣轟然亂響,身子就不知不覺的倒在那門鈴上,門鈴急促的響了起來,門開了。門裡,是滿面驚恐的段太太和段立森,另外,還有那個淚眼婆娑的「許伯母」,門外,卻是面如白紙,身子搖搖欲墜的宛露。
嚴禁貪圖我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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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節

  時間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自從在大門口看到了那個「許伯母」,聽到了母親和她那篇對白以後,她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主的遊魂,一片飄蕩無依的雲,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意識與思想,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亂了,也麻木了,無法動,也無法說話。
  依稀彷彿,她聽到是兆培把那位「許伯母」趕走了,依稀彷彿,是父親和母親把她攙進了臥室,依稀彷彿,父親在試著對她解釋什麼,依稀彷彿,母親握著她的手在流淚……但是,這些距離她都很遙遠很遙遠,她只是癡癡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癡癡呆呆的瞪視著書桌上的一盞小燈,癡癡呆呆的一任那思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飄蕩與游移。
  「宛露!宛露!」母親搖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喚著:「你說句話吧!隨便說什麼都好,你說出來吧!你心裡怎麼想,你就說出來吧!」她說不出來,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怎麼想。只有個朦朧的感覺,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這一個晚上之間,碎成了幾千幾萬片。這種感覺,似乎並不僅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謎,還包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傷害,其他的絕望……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會聚集在一個晚上發生?不,不,事實上,這一切一直都在醞釀,一直都在演變,只是,自己像個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麼都看不出來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負著手,焦灼的在室內踱著步子,他是教書教慣了的人,說話總像在演講。「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好像一個晴天霹靂。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預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對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爸爸媽媽以前愛你,現在還是愛你,以後一樣愛你,你的出身,沒有關係,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你永遠是我段立森的女兒……」
  像閃電一般,宛露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句話,一句陰惻惻的,不懷好意的話:「……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
  這句話一閃過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同時,腦子裡像有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封著的門。她忽然能夠思想了,能夠感覺了,有了意識,也有了痛楚了。她張開嘴來,終於喃喃的吐出一句話來:「媽,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張毛毯,把她緊緊的裹住,可是,她開始發起抖來,她覺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裡,和每個毛孔中奔竄。她努力想遏止這份顫抖,卻完全無效。一直站在一邊,皺著濃眉,凝視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說了句:「我去給她灌個熱水袋來!」
  她下意識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裡朦朧的想著,他並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婦的兒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見那位「許伯母」的時候,兆培曾攔在門口,尷尬的想阻止自己進門,那麼,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個被人遺棄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邊,把毛毯盡量的拉嚴密,一面用手環抱著她,徒勞的想弄熱她那雙冰冷的手。「宛露!」她的聲音裡含著淚。「這並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撫弄她的頭髮,觸摸她的面頰。「哦,宛露,我不會放你走,我會更疼你,更愛你,我保證!宛露,你不要這樣難過吧!你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撲進母親懷裡,她想放聲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幾小時前,她還想滾進這女人的懷裡,述說自己的委屈。而現在,她為什麼變得遙遠了?變得陌生了?她的母親!這是她的母親嗎?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才是她的母親!她抽了一口氣,心神又恍惚了起來。兆培跑回來了,他不止給她拿來了一個熱水袋,還為她捧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從不知道魯莽的兆培,也會如此細心與體貼!兆培把熱水袋放到她懷裡,又把咖啡杯湊到她嘴邊,他對她挑挑眉毛,勉強的裝出一份嘻笑的臉孔來。
  「好了,宛露,喝點熱咖啡,你會發現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說,天下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會讓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寬一點,不要去鑽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瞪了兆培一眼。當然哩!她心裡酸楚的想著,你盡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反正事情不發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順的兒子!她接觸到兆培的眼光,從沒有發現,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溫柔的。她垂下了眼瞼,被動的喝了兩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衝進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咖啡。
  「還要嗎?」兆培溫和的問。
  她搖搖頭,抱住熱水袋,蜷坐在毛毯裡,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也必須要面對屬於自己的「真實」面了。抬起頭來,她看著段太太,顫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訴我,」她清晰的說:「別再瞞我了!我到底是從那兒來的?」從那兒來的?好小好小的時候,她也問過:媽媽,我是從那兒來的?哦,宛露,你是從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她酸澀的搖搖頭。「媽!我要真相,你們必須告訴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堅決。「好的,宛露,我告訴你一切真相。」她下定決心的說。「這些日子來,我也很痛苦,告訴了你,讓你自己去做一個抉擇,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她停了停,低頭看著自己手裡,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手。終於痛楚的抬起頭來,直視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兒。二十年前,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我們住在和平東路,也是公家配給的房子,那時不興公寓,還是棟有花園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歲了,我很想要個女兒,可是,醫生斷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養一個女孩子,就到處托人,問有沒有人願意出讓新生的女嬰。這樣,大家都知道我想要個女孩,朋友們都幫我四方打聽。然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習慣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掃院子裡的落葉,那時我們院子裡有幾棵竹子,總是落上一地的竹葉。忽然間,我聽到大門外有嬰兒的啼哭聲,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門鈴。我打開大門,正好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如飛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門外的台階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輕歎了一口氣。兆培卻給母親遞上了一杯熱茶。今天的兆培,怎麼如此的細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當時心裡已有了數。把你抱進了家裡,我才發現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開了你的包袱,我發現在你胸前,放著一張紙條。」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紙條拿來吧!」
  段立森凝視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說:「你要看嗎?」
  宛露堅決的點了點頭。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後,他折了回來,手裡握著一張顏色已經發黃的白報紙,慢慢的遞給了宛露。宛露打開了紙,立刻看到一個像小學生般粗劣的字跡,極不通順的寫著幾行字:「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好人,喜歡做好事,有個阿巴桑
  說你們要個女孩子。我的女兒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
  的爸爸是壞人,不肯和我結婚,已經不見了。我才十九
  歲,媽媽不要我了,我只能當舞女。這個小孩有病,我
  養不起,送給你們。你們就算做好事,把她養大吧,菩
  薩會保佑你們。」就這麼幾行字,裡面已經錯字連篇,許多地方,還是用國語注音寫的。宛露抬起頭來,看著段太太,心裡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這張紙條,為什麼他們當初不燒掉這張紙條?段太太想把那紙條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張紙——那來自她的生母的筆跡。她該為這些字跡高興?還是為這些字跡痛苦?這是她的喜悅?還是她的恥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視著她。「這就是你來到我家的經過,我至今還記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樣子,雖然已經滿月,卻只有層皮包著骨頭,你媽和我,當時都很懷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長大。我看你輕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視?於是,我為你取名叫宛露,從此,你成了我們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而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我們愛你,寵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紅潤起來,一天天結實起來,我們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過去,我們一年比一年更愛你。在我心中,未始沒有隱憂,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會突然出現,來向我要回你,可是,沒有。這二十年來,我們也搬過好幾次家,換過好幾次地址,我心裡早就放了心,認為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歲生日之後沒多久,那位許太太忽然冒出來了。」段太太深長的歎了口氣:「起先,我真不肯承認這事,我想,她可能是來敲詐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訴說,二十年來的悔恨,二十年來的追尋,她積蓄了二十年,嫁了一個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的、有錢的丈夫,因為,她要改善她的環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遺棄了的女兒。」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裡浮漾著淚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見到的這位許伯母,她確實是你的親生母親,為了證實這件事,她曾把當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裡握著的這張紙條,一字不漏的背給我聽。宛露,」她凝視著女兒。「她並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念過多少書,她卻背得一字不差,可見,這信在她內心深處,曾經怎樣三番四次的背誦過。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淚珠就再也無法在眼眶中停留,終於落在旗袍上了。「我那麼愛你,那麼要你,二十年來,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讓她把你搶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為她畢竟是你的生身母親!她為了你,也掙扎過,努力過,不斷追蹤我家的蹤跡。養母是母親,生母難道不是母親?養母都能如此愛你,生母更當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現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會痛苦,我知道你會傷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爭執,都在於愛你,別為了我們這份愛,而過於苛責你的生命!好嗎?宛露?」
  宛露仰著蒼白的臉,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經看進她的內心深處,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頹然的、無助的把頭埋進了弓起的膝蓋裡。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這件事,她不信這件事!這是個荒乎其唐的噩夢,過一會兒,她會醒過來,發現整個事件都只是個噩夢,沒有許伯母,沒有許伯伯,沒有自己手裡緊握的那張紙條!
  段立森走了過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宛露那柔軟的長髮上,語重而心長的說:「宛露,既然秘密已經揭穿了,你也該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這件事。我們養育了你二十年,絕不是對你的恩惠,因為你帶給了我們太多的快樂,這份快樂,是千千萬萬的金錢也換不來的。與其說我們有恩給你,不如說你有恩給我們,你必須要瞭解這一點。至於你的生母,她雖然教育不高,她雖然墮落風塵,對於你,她也無話可說。先幫你找了一個可靠的人家來養育你,又積下了金錢,嫁了闊丈夫,再說服了丈夫,一起來尋找你,她實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現在很有錢,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過了法定年齡,你可以選擇生母,也可以繼續跟著我們,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現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亂,但是,你必須冷靜下來,冷靜的考慮你的未來,以及你的選擇!」
  宛露的頭抬起來了,忽然間,她覺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裡暴發了一般,她覺得瘋狂而惱怒,覺得整個的世界和她開了一個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淚從她眼睛裡湧了出來,迸流在整個面龐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霧中,可是,卻像火般在燃燒。她崩潰了,她昏亂了,她大聲的、無法控制的、語無倫次的吼叫了起來:「你們當初為什麼不讓我死在那台階上?你們為什麼要收養我?你們為什麼要騙我二十年?你們有了哥哥,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去弄一個養女來?現在,你們要我選擇,我寧願選擇當初死掉!你們不該收留我,不該養大我,不該教育我……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的仁慈,恨你們對我的愛……」「天哪!」段太太站起身來,面孔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段立森立即跑過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淚眼婆娑的轉向了丈夫。「天哪!」她說:「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兆培一直在一邊傾聽,這時,他忽然忍無可忍的撲了過來,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瘋狂的搖撼著她,大喊著說:
  「你瘋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麼權利責怪爸爸媽媽?只因為他們收養了你,教育了你,愛護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難道養育你反而成了罪過?你還有沒有人心?有沒有頭腦?有沒有思想?有沒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陣搖撼搖醒了,張大了眼睛,她驚愕的張大了嘴,再也吐不出聲音。兆培嚥了一口口水,冷靜了一下自己,他回頭對父母說:
  「爸爸,媽,你們下樓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單獨談一談!」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兒子。「你……也要捲進這件事嗎?」
  「既是家裡的一份子,發生了事情,就誰也逃不掉!」兆培說,穩定的望著父親。「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長歎了一聲,挽住妻子往門口走去。「你們年輕人,或者比較容易溝通,你們談談吧!」他疲倦的、沮喪的、不安的帶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門關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無蹤,他看來嚴肅而沉著。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對面,宛露自從被他亂搖了一陣之後,就像個石頭雕像般呆坐在那兒,瞪大了眼睛,動也不動。
  「宛露,」兆培深沉的說:「你不覺得,你對爸爸媽媽所說的那些話,完全不公平嗎?」
  宛露終於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對我說什麼,」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我也不想聽你,因為你根本不可能瞭解我今天的心情!」
  「為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她又大叫了起來:「你是他們的兒子,你理所當然的享有他們的愛!你不必等到二十歲,來發現你是個棄兒!來面對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的選擇,你幸福,你快樂……」「別叫!」兆培啞聲說,他的聲音裡有種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聽我說,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聲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媽媽自幼就有心臟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頭來,張大了嘴。
  「哥哥,」她嘶啞的、不信任的說:「你不必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十八歲那年,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我看到一張醫院的診斷書,媽媽不可能生育,我到醫院求證過,然後,我直接的問了爸爸,爸爸沒有隱瞞我,我是從孤兒院裡抱來的!」
  宛露的眼睛張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們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還幸運,因為你起碼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誰,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口的!」
  宛露一動也不動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過嗎?但是,很快我就擺脫了這份痛苦,因為我體會出我的幸福。你剛剛說到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於偶然,說得難聽一點,很可能是男女偷歡之後的副產品,生而不養,不如不生!而養育,卻必須付出最大的愛心與耐心!那一個孩子,會不經哺育而長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後,我心裡只有愛,沒有恨,愛我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是真正愛我們才要我們的!不是為了追求一時的歡愉而生我們的!你懂了嗎?宛露?」
  宛露依然不說話,她整個人都呆了。
  「從此,」兆培繼續說:「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兒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為驕傲,為快樂,我以我的家庭為光榮。雖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吳慧中的兒子!今天,即使有個豪門巨富來認我,我也不認!我只認得我現在的爸爸媽媽!」宛露的淚痕已干,她眼睛裡閃著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來。「你去怪爸爸媽媽吧,去怪他們收留了你,去怪他們養育了你,去怪他們這些年來無條件的愛你!你去恨他們吧,怨他們吧!反正,你已經有了生母,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邊去!反正,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裡你只能選一樣!」
  宛露拋開了身上的毯子,丟下了那個熱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來。「你要幹什麼?」兆培問。
  「去樓下找爸爸媽媽。」她低語,走到了門口,她又回過頭來,眼睛濕潤的看著兆培。「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聲:「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一個哥哥!」
  「你更應該知道的,是我們有怎樣一個家庭!」兆培說。「媽媽從沒騙過我們,你是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我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宛露走出房門,拾級下樓。段立森正和太太並肩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段立森在輕拍著太太的手背,無言的安慰著她。宛露筆直的走到他們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發前面,她一手拉住母親,一手拉住父親,把面頰埋進了段太太的衣服裡。
  「爸爸,媽媽,」她低語:「我愛你們,要你們,永遠永遠。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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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顧友嵐抬頭望著那已建到六樓的「美奐大廈」,核對著自己手裡的建築圖,工人們已排好了七樓頂的鋼筋,在工程局派人來檢查之前,他必須先鑒定一下工作是不是認真而完滿,是不是符合要求?乘上室外那架臨時電梯,他吊上了六樓的樓頂,爬在「鷹架」上,他和副工程師討論著,研究著,也爭辯著。安全第一,省錢是絕對不行的!他堅持他的原則,副工程師有副工程師的看法,兩人討論了好半天,那「鷹架」窄小危陡,他居高臨下,望著樓下的工地,和街頭的人群。街對面,另一棟十四層的「美倫大廈」也已破土,這些年來,台灣的繁榮令人震驚,怎麼有這麼多人肯出錢買房子?
  從「鷹架」上回到電梯,再從高空吊下來,他已經弄了一身的塵土,和那鋼架上的鐵銹。還好他穿著的是一身牛仔衣,但雙手上全是泥土,正要走往工地臨時搭蓋的辦事處去,他被喊住了:「友嵐!」他回頭,兆培正靠在那工地的柱子上看著他。兆培不像平常那樣充滿生氣和喜悅了,他臉上有某種沉重的、不安的表情,這使友嵐有些迷惑了,他望著兆培:「你特地來找我嗎?」「不找你找誰?」「下班了?」他問。「我今天是值早班,」兆培說,深思的望著友嵐。「現在已經快五點鐘了,你能不能離開工地?我有點事想和你談一談。」
  友嵐看了他兩秒鐘,立刻說:
  「好,我洗一個手,交代一聲就來!」
  洗了手,交代完了工作,友嵐走出辦事處。對兆培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笑笑,在兆培背上敲了一記:
  「你怎麼了?失戀了嗎?我看你那位李玢玢對你一往情深,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除非是你的牛脾氣發作,不懂得溫柔體貼,把人給得罪了……」他們走到友嵐的「跑天下」前面,開了車門,友嵐說:「進去吧!我們找一家咖啡館坐坐。」
  「不用去咖啡館,」兆培坐進了車子,望著在駕駛座上的友嵐。「友嵐,我來找你,不是為了我的事情,而是為了你和宛露。」友嵐的臉色僵住了,他的眼睛直視著玻璃窗前面。
  「什麼意思?」他故作冷淡的問。「我聽說她最近和一個新聞記者來往密切,難道他們吹了嗎?」
  「我不知道。」兆培說:「吹不吹我覺得都沒關係,如果是我愛的女孩子,即使是別人的女朋友,我也會把她給搶過來。不戰而認輸,反正不是我的哲學。」
  友嵐震動了一下,很快的掉頭望著兆培。
  「兆培,你話裡帶著刺呢!」他說。
  「友嵐,」兆培沉重的看著他。「宛露已經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友嵐吃了一驚,他盯著兆培。
  「怎麼會?大家不是都瞞得很緊嗎?難道……」他醒悟的。「那個母親又找來了!」「是的,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反正一切都穿幫了。宛露那個生母,你也知道,是不怎麼高明的。宛露很受刺激,我從沒看過她像昨晚那樣痛苦,當時她似乎要發瘋了,後來,我把我的身世也告訴了她,她才平靜了。但是,友嵐,我們全家都很擔心她。」「怎麼呢?」「她的世界一下子翻了一個身,她很難去接受這件事的。她和我不同,我到底是男孩子,一切都看得比較灑脫。宛露從小,你也知道,她外表雖然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又心無城府。可是,實際上,她很敏感,又很驕傲。」
  「我懂。」友嵐接口說:「豈止是敏感和驕傲,她還很倔強很好勝,很熱情,又很容易受傷。」
  兆培把手搭在友嵐肩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個男人,比你更瞭解宛露。所以,你該明白,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和影響有多重,如果她的生母,不是個風塵女子,對她或者還好一點。現在,我們擔心她以往的自尊與自傲,已蕩然無存了。友嵐,」他凝視他,語重而心長。「如果你還愛她,去幫助她吧,她會需要你!」
  友嵐又震動了一下。「她現在在家裡嗎?」他問。
  「不,她上班去了。」兆培看看手錶。「現在,她馬上就要下班了。今天,大家都勸她請假,可是她堅持要上班,她早上走的時候,蒼白得像個病人。媽很不放心,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懂了。」友嵐簡單明瞭的說,發動了汽車。「我們去雜誌社接她。」「慢點!」兆培說,打開車門。「你去,我不去!如果她肯跟你談,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來,你可以請她吃晚飯,或者,帶她去什麼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跳下了車子。
  「我想,」友嵐關好車門,把頭伸出車窗,對兆培說:「我會想辦法治好她的憂鬱症!」
  「別太有把握!」友嵐的車子衝了出去,開往大街,他向敦化北路開去,心裡被一份朦朧的憐惜與酸澀所漲滿了。他想著宛露,那愛笑的,無憂無慮的宛露。那跳跳蹦蹦,永遠像個男孩一般的宛露,那稚氣未除,童心未泯的宛露,那又調皮又淘氣的宛露,那又惹人恨又惹人疼的宛露……她現在怎樣了?突然揭穿的身世會帶給她怎樣的後果?噢,宛露,宛露,他心裡低喚著:你是什麼出身,有什麼重要性?別傻了!宛露,只要你是你!
  車子停在雜誌社門口,他等待著,燃起了一支煙,他看看手錶,還不到下班時間,他倚著車窗,不停的吞雲吐霧,煙霧迷濛在窗玻璃上。雜誌社下班了,三三五五的男女職員結伴而出。他緊緊的盯著那大門,然後,他看到宛露了。低垂著頭,她慢吞吞的走出雜誌社,手裡抱著一迭卷宗。數日不見,她輕飄得像一片雲,一片無所歸依的雲。她那長長的睫毛是低俯著的,嘴唇緊緊的閉著,她看來心不在焉而失神落魄。
  他打開車門,叫了一聲:
  「宛露!」她似乎猛吃了一驚,慌張的抬起頭來,像個受了驚嚇的,迷失的小鳥。發現是他,她幽幽的透出一口氣來:
  「哦,是你!」她喃喃的說。
  「上來吧!」他溫柔的說,那憐惜的感覺在他胸中擴大。
  她一語不發的坐進了車子,有股無所謂的,散漫的,迷惘的神情。懷裡還緊抱著那迭卷宗,就好像一個寒冷的人緊抱著熱水袋一般。他悄眼看她,從她手中取下了那迭稿件,放到後座去,她被動的讓他拿走了手裡的東西,雙手就軟軟的垂在裙褶裡了。她穿著件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深灰色的裙子……不再像個男孩子了,只是一抹灰色的、蒼涼的影子。
  他發動了車子,熄滅了煙蒂。
  「我請你去大陸餐廳吃牛排。」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中午吃了什麼?」他問。
  她蹙蹙眉,輕輕的搖了一下頭。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你中午根本沒吃飯吧?」他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帶著責備的意味。
  她仍然不說話。「喂!」他忽然惱怒了,轉頭盯了她一眼,他大聲說:「你還算個灑脫不羈的人嗎?你還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你還算是堅強自負的嗎?你怎麼如此無用?一點點打擊就可以把你弄成這副怪樣子?別讓我輕視你,宛露,別讓我罵你,宛露!你的出身與今天的你有什麼關係?二十年前你無知無識,和一隻小貓小狗沒什麼分別,今天的你,是個可愛的、優秀的、聰明的、快樂的女孩子!你犯得著為二十年前的事去傷心難過嗎?你應該為今天的你驕傲自負才對!」
  「你都知道了?」她低聲問。
  「知道你的出身嗎?我一直就知道!從你抱進段家就知道!不止我知道,爸爸知道,媽媽知道,我們全家都知道!但是,二十年來,我們輕視過你沒有?在乎過這事沒有?我們一樣愛你疼你憐你寵你!沒料到,你自己倒會為這事想不開!」
  她閉緊了嘴,臉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車子開到了大陸餐廳。他帶她走上了樓,坐定了,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燭杯出神。友嵐不理她,招來了侍者,他為自己叫了一客紐約牛排,然後問她:
  「你吃什麼?」「隨便。」友嵐轉頭對侍者:「給這位小姐一客『隨便』,不過,在隨便裡,多加點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給這位小姐一杯『PinkLady』,給我一杯加冰塊的白蘭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抬起眼睛來。
  「我不會喝酒。」「任何事都從不會變成會的。」友嵐盯著她。「你不會悲哀,現在你會悲哀,你不會煩惱,現在你會煩惱,你不會多愁善感,現在你會多愁善感,你不會戀愛,現在你也會戀愛!」
  「戀愛?」她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我和誰戀愛?」「和我!」他冷靜的說。
  「和你?」她的眼睛睜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飛進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覺的挑起了眉毛,瞪視著他:「我什麼時候和你戀愛了?」「你遲早要和我戀愛的!」他說:「十五年前我們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後,我們還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你這麼有自信嗎?」她問。
  他凝視她,然後,忽然間,他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溫柔而深刻,細膩而專注,他緊緊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低柔而誠懇的說:
  「宛露,嫁給我吧!」她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低的問。
  「是的。」「你知不知道,你選了一個最壞的時刻。」她說。侍者送來了酒,她握著杯子,望著裡面那粉紅色的液體,以及那顆鮮紅欲滴的櫻桃。「我現在什麼情緒都沒有。」
  「你可以慢慢考慮。」他說,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祝福我?」她淒苦的微笑了。「我有什麼事情可以被祝福?因為我是個棄兒嗎?因為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嗎?因為——
  我有雙不安分的眼睛嗎?」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的問。「這是句什麼話?我實在聽不懂。」「你不用聽懂它。」她搖搖頭,啜了一口酒,眉頭微蹙著。忽然間,她崩潰了,軟弱了,她用手支住了頭,淒然的說:「友嵐,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說出來!」他鼓勵的。「把你心裡所想的事,都說出來!等你說出來了,你會覺得舒服多了。」
  「你看,友嵐,」她說了,坦率的望著他。「二十年來,我把自己當成段立森的親生女兒,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然後我受了大專的教育,無形的已經有了知識給我的優越感。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只是個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個不學無術的登徒子。我極力告訴自己,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像哥哥說的,養育之恩重於生育之恩。事實上,我愛爸爸媽媽,當然勝過那位『許伯母』。可是,在潛意識裡,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尋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裡跳動。
  「讓我幫你說吧!」他靜靜的接口。「你雖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來,她不該孕育你,二來,她不該遺棄你。假如你自始至終,就是個舞女的女兒,不受教育,長大在風月場中,對你還容易接受一點。或者,你現在會淪為一個酒家女,你也會安於做個酒家女。因為,你不會有現在這麼高的智慧和知識,來產生對風塵女子的鄙視心理。就像左拉的小說,酒店裡那個瑟爾緋絲,生出來的女兒是拉娜,拉娜的命運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父親是名教授,你早已安於這個事實,接受這個事實,甚至為此而驕傲,誰知,一夜之間,你成了拉娜了。」
  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嵐。
  「你瞭解我的,是嗎?」她感動的說,淚光在眼裡閃爍。「你瞭解我的矛盾,你也體會我的苦惱,是嗎?」
  「是的,還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眼光迷迷濛濛的停駐在友嵐的臉上。「你也知道,我變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點頭。「童話裡有灰姑娘變成皇后,你卻感到,你從皇后變成了灰姑娘!唉!」他長歎一聲,靠進了沙發裡,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懇切的看著她。「聽我一句話,好嗎?」「好,我聽你。」她被動而無助的說,像個迷失而聽話的孩子。「別再讓這件事煩惱你,宛露!你內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現象,但是,宛露!」他拉長了聲音,慢吞吞的說:「你的可愛,你的聰明,你的智慧,你的灑脫,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甚至你的調皮和淘氣,都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變質。何況,即使是舞女的女兒,也沒什麼可恥!舞女一樣是人,一樣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須認清楚這點!再說,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兒,我愛你!你是舞女的女兒,我也愛你!你是販夫走卒的女兒,我照樣愛你!事實上,從小,我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嘗停止過愛你?所以,宛露,聽我一句話,別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就不會自卑了!」
  宛露瞪視著友嵐,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哦,友嵐!」她低低的喊。「你在安慰我!」
  「是嗎?」友嵐盯著她問:「我並不是從今天起開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嗎?」宛露瞪視了他好一會兒,無言以答。他們彼此注視著,燭光在兩人的眼光裡跳動。然後,宛露終於把臉埋進了手心裡,她的聲音壓抑的從掌心中飄了出來:
  「友嵐,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我只希望,」友嵐一語雙關的說:「我對你的『好』,不會也變成你的負擔!」聽出他話裡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來了,香味瀰漫在空氣裡,那熱氣騰騰的牛排,仍在嗤嗤作響。友嵐對宛露笑了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溫柔的說:「你的『隨便』來了。如果你肯幫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什麼事?」她詫異的。
  「把這個『隨便』吃完!我不許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的看著他。「友嵐,從什麼時候起,你變得這麼會說話?」
  「我會說話嗎?」友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絕不會和新聞記者一樣會說話!」宛露剛剛紅潤了一些的面頰,倏然又變白了。友嵐迅速的接了一句:「對不起,宛露。我並不是真心要說這句話,我想,嫉妒是人類的本能。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你快吃吧!」
  宛露開始吃著牛排,半晌,她又抬起頭來,求助的看著友嵐。「友嵐,我該如何對待我那位生母呢?」
  友嵐沉思了一下。「她已經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錢用,你實在不欠她什麼。宛露,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養,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早就該修正了,如果你去兒童救濟院看看,你就會發現,這世界上有多少不負責任的父母!」「像哥哥說的,生而不育,不如不生!」
  「對了!」友嵐讚賞的。「兆培是過來人,他真能體會這之中的道理。所以,宛露,別以為你欠了你生母的債,她應該自己反省一下,她所造的孽。萬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養,萬一你凍死在那台階上,她今天到何處去找你?是的,她現在也痛苦,但,這痛苦是她自己造成的。天作孽,尚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但是……」宛露停止了刀叉,出神的說:「她並沒有這麼高的智慧,來反省,來自責呀!」
  他望著她。「宛露,」他輕輕的,柔柔的,充滿感情的說:「你太善良了!你像個天使。我告訴你吧,既然你放不下她,偶爾,你就去看看她吧!這樣對她而言,已經是太幸運了!」
  宛露不再說話,只是慢吞吞的吃著那牛排。她臉上原有的那種淒惻與迷惘,已慢慢的消失了。當晚餐過後,她啜著咖啡,眼睛裡已經重新有了光采,她凝視著他的眼光,是相當溫柔的,相當細膩的,而且,幾乎是充滿了感激與溫情的。
  他們一直坐到餐廳打烊,才站起身來離去。上了車,他直駛往她的家裡,車子到了門口,停住了。他才握住她的手,誠摯的問:「嫁我嗎?宛露?」她閃動著睫毛,心裡掠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痛楚。
  「哦,友嵐,」她低語。「你要給我時間考慮。」
  「好的,」他點點頭。「別考慮太久,要知道,每一分鐘的等待,對我是一萬個折磨。」他把頭俯向她,睫毛幾乎碰著她的睫毛,鼻子幾乎碰著她的鼻子。「我可以吻你嗎?宛露?」他低問:「我不想再挨你一個耳光。」
  她心裡掠過了一陣矛盾的掙扎,然後,她閃電般的在他唇上輕觸了一下,就慌張的打開了車門,飛快的跳下了車子。倉促的說:「不用送我進去了,你走吧!」
  友嵐歎了口氣,搖搖頭,他發動了車子。
  宛露目送他的車子走遠了,才轉過身來,預備按門鈴。可是,忽然間,她呆了!在門邊的一根電桿木上,有個高高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兒,雙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那眼光,如此陰鷙,如此狂熱,如此兇猛,如此閃亮……使她心臟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
  「你好,宛露!」他陰沉沉的說:「你知道我在這兒站了多久?整整七小時!以致沒有錯過你和那傢伙的親熱鏡頭!」
  「孟樵!」她喃喃的叫,頭暈而目眩。「你饒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饒了你?我放了你?」他低哼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拉進了懷裡,他的眼光兇猛而狂暴,他的聲音裡帶著暴風雨的氣息。「你是一片雲,是嗎?你可以飄向任何一個人的懷裡,是嗎?」他咬牙切齒。「我真恨你,我真氣你,我真想永遠不理你……可是,」他的目光軟化了,他的聲音驟然充滿了悲哀、熱情,與絕望。「我竟然不能不愛你!」
  他的嘴唇猝然壓住了她的,帶著狂暴的熱烈的需求,輾轉的從她唇上輾過。他的身子緊緊的摟著她,那強而有力的胳膊,似乎要把她勒成兩半。半晌,他喘息的抬起頭來,灼灼然的盯著她。「何苦?宛露?」他淒然的說:「何苦讓我受這麼多罪?這麼多痛苦?宛露!我們明明相愛,為什麼要彼此折磨?」他把她摟得更緊。「你知道嗎?你的每個細胞,每根纖維,都在告訴我一件事,你愛我!」宛露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崩潰的低喊:
  「孟樵!我簡直要發瘋了!你們這所有所有的人,你們要把我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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