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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愛曼達.奎克]惡魔的降服(全文完)

惡魔的降服 作者:愛曼達.奎克
  
從令人目眩神迷的倫敦社交圈舞會到遙遠的約克夏一片壯闊、荒涼的受詛咒領地裡,一樁絕對背離傳統的追求故事就此邪惡又奇妙地展開──一個只能引上愛情之路的剌激的午夜約會……
二十四歲的韓莉雅認為自己相當擅於防禦淘金者的追擊……直到康路克──神秘、擾人的新任史東華伯爵──對她窮追不捨。在社交圈光鮮奪目的各類公鳥中,路克是只鷹。當他拋灑出月夜馳騁、魯莽的午夜溜逃等誘惑,莉雅發現自己無力抗拒。
然而,成為康路克的冒險夥伴遠比莉雅以為的危險多了。這名吸引人的伯爵利用了她每個弱點來誘哄她、贏取她,最後是娶她為妻。而這個有雙琥珀般眼眸的女郎很快發現自己置身深入英國鄉間的一座傾頹大宅中……在那兒,伯爵娶她為妻的心態愛待昭然若揭……也是在那兒,潛伏在她陰霾過去中的鬼魂等待著重現,一個將威脅她的生命、名譽及她唯一能愛的男人之可怕陰謀正秘密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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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

  大廳的鍾於午夜時響起。它是死亡的喪鐘。

  這件美麗、過時而且重得驚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不大合身,因為它是為另一個女人而裁製的,阻礙她倉皇奔過走廊的腳步。細緻的羊毛布料糾纏在她的雙腳邊,威脅著困絆她踏出的每一個絕望的步伐。她將裙擺拉得更高,幾乎高抵她的雙膝,冒險回頭張望一下。

  他正在逼近她,彷彿一隻為嗜血的慾望而瘋狂追獵一隻小鹿至死方休的獵犬。他一度似魔鬼般俊俏的臉──曾經誘使一個天真、信任不疑的女人踏進禮堂,然後是她的毀滅的臉,如今是一張滿是恐懼、致命的怒火的面具。他狂野的雙眼凸出,怒髮衝冠地大步走向她,手中的刀子很快將插入她的喉中。

  「天殺的婊子!」他的怒吼聲在二樓走廊間回綁著,小蠟燭搖曳的火光照亮那柄看來無比邪惡的利刃。「你死定了。你為什麼不能讓我安寧地過日子?我發誓我會送你回你早就該去的地獄,這次我會確定自己把事情做好。給我聽好,你這該死的妖怪!這次我會一勞永逸解決你!」

  她想尖叫卻叫不出口,所能做的只有拚命向前跑。

  「我會看著你的血流過我的指頭,直到不剩半滴血。」他在她身後大叫,已逼近許多。「這次你會乖乖死去,天殺的婊子。你給我惹的麻煩夠多了。」

  現在她已來到樓梯頂,狂猛喘息,恐懼攫住她的五臟六俯。她把厚重的裙裾拉得更高,開始奔下階梯,一手抓著扶手以免自己滑倒。要是她死於跑斷脖子而非喉嚨被劃開,那可就諷刺到家了。

  他是如此接近,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全身而退。這回她是過頭了,拿她最寶貴的生命冒險。剛才她是假扮成一名鬼魂,如今則非常可能成為貨真價實的鬼。在她抵達樓梯底前他就會追上。

  她終於得到她想要的證據,盛怒中的他已經不打自招。倘若她能夠活下來,便能為她可憐的母親討回公道。但照這情形看來,她冒險的代價會是她的性命。

  她很快就會感覺到他的手碰上她,那會是她在較年少時曾飽受色慾擁抱的恐怖翻版。到時她會感覺到那把刀子。

  刀子。

  老天,刀子。

  她下到階梯的一半時,她的追獵者可怕的慘叫聲撕裂陰影傳來。

  她驚恐地轉頭,瞭解到在下半輩子的歲月裡,午夜時分將永遠不同了。對她而言,午夜將意味著噩夢。

TOP

  【01】

  韓莉雅知道自己何時被人盯上。她活到二十四歲的「高齡」,還不至於認不出社交圈內世故的「淘金者」。女繼承人畢竟是相當不錯的「獵物」。

  她至今仍單身並自己掌理龐大的遺產,便是她善於迴避這些在她的世界中多如過江之鯽的滑溜、虛偽的機會主義者的最佳證明。莉雅老早便決心不落入他們膚淺、吸引人的魅力陷阱中。

  但康路克──新任史東華伯爵──卻與眾不同。他可能真的是個機會主義者,但他身上絕無半點滑溜或膚淺的特質。在社交界眾多羽毛光鮮亮鹿的雄鳥中,這男人是只鷹隼。

  莉雅開始懷疑是否正是那些應該教她提高警覺迴避的氣質──她在康路克身上感受到潛藏的力量與不屈的意志──使得她為他所吸引。她無法否認自他們在不到一小時前被人引介認識後,她便對這個男人著了迷。這種吸引力使她深感困擾。事實上,它相當危險。

  「我想我又贏了,爵爺。」莉雅放低她優雅地戴著手套的手,將她的牌在綠色厚毛呢桌上攤開,朝她的對手綻露她最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

  「恭喜,韓小姐。顯然今晚你的運氣很好。」康路克的灰眸教莉雅想到徘徊在午夜的幽魂,他看來對他的損失一點也不以為意。事實上,他甚至顯得挺滿意的,彷彿一個精心策劃的計劃剛獲得了成果。

  「是啊,我今晚的運氣真是好得驚人,不是嗎?」莉雅說道。「讓人幾乎懷疑有人在暗中協助。」

  「我拒絕考慮這種可能性。我不能讓你損害你自己的名譽,韓小姐。」

  「您真是體貼,大人,但令我困擾的不是『我的』榮譽。我很清楚自己沒有作弊。」莉雅屏住氣息,明白這句話已經使她踏上薄冰。她等於在指控伯爵用做記號的牌以確保她能贏。

  康路克與她隔桌對望,表情是令人不安的冷靜。冷靜得嚇人,莉雅微顫地想道。那對冷靜的灰眸中原應有什麼情緒的,但她在他臉上只讀出某種機警。

  「你願意解釋一下那句話嗎,韓小姐?」

  莉雅立即決定撤回比較保險的立場。「請別介意,爵爺,我只是和你一樣對我今晚的好牌運感到吃驚罷了。我的牌技充其量也只能算普通,而您則正好相反,素以高超的玩牌技巧著稱。至少我是這麼聽說。」

  「你過獎了,韓小姐。」

  「我倒不這麼想。」莉雅道。「我曾耳聞你在白家、柏家牌局上,以及在城裡某些──容我這麼說──比較不高尚的俱樂部裡展露神技。」

  「都是些加油添醋的故事,我相信。但你令我感到好奇;既然我們才剛相識,你是由何處聽到這些故事的呢?」

  她不能承認兩小時前他踏進舞廳那一刻,她便已向她的朋友藍安娜打聽過他的事了。「我相信你很清楚這種謠言傳播的速度,大人。」

  「的確。但一個像你這麼聰慧的女人應該知道謠言不可信。」一個熟練、不費工夫的動作,康路克把牌整齊地收為一疊,一隻優雅、手指修長的手置於牌上,淡淡地對莉雅微笑。「現在,韓小姐,你想不想驗收你的勝利?」

  莉雅警覺地望著他,無法壓下在她體內沸騰的興奮。如果她有任何理智,就應該在此時此地解決這事,她告訴自己。但今晚似乎很難以她通常在置身這種情境下時運用的冷靜、清晰的邏輯,她從沒見過像康路克這種人。

  安夫人牌室裡的談話聲與笑聲曳去,舞廳的樂聲如今也顯得模糊而遙遠。安家的倫敦巨宅裡滿是社交圈內衣著光鮮的名流及無以數計的僕人,但莉雅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正與這名伯爵獨處。

  「我的勝利。」莉雅緩緩覆述道,試著控制口己的思緒。「是的,我得對它做點什麼,不是嗎?」

  「我相信我們的賭注是為對方做件事,對不對?身為贏家,你有權向我提出一個要求,我聽候你的差遣。」

  「爵爺,這一時之間我並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

  「你確定?」

  伯爵眼中心照不宣的神色嚇了她一跳。這是個總是知道得比他應該知道的還多的男人。「確定。」

  「恐怕我必須反駁你,韓小姐。我相信你確實需要我的服務。據我所瞭解,今晚稍後當你與藍小姐到市集做小小探險時,你會需要一位護花使者。」

  莉雅渾身一僵。「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康路克用一根修長手指撥弄紙牌。「藍博庭和我是朋友,我們隸屬同一個俱樂部,偶爾一起玩牌。你知道它是怎麼回事。」

  「藍爵士?安娜的哥哥?你和他談過?」

  「是的。」

  莉雅生氣了。「他答應今晚當我們的護花使者,而且保證對此事保密。他怎敢和他的朋友談這件事?太過分了!而男人竟然還有膽指控女人長舌,真是氣死人。」

  「你不該對他太嚴厲,韓小姐。」

  「藍爵士是怎麼做的?在他的俱樂部之一公開宣佈他要帶他妹妹和她的朋友去市集?」

  「我向你保證不是公開宣佈,他非常的小心。畢竟他妹妹也牽涉在內,不是嗎?如果你一定要聽真話,我想藍博庭告訴我是因為事情讓他覺得緊張。」

  「緊張?緊張什麼?根本沒什麼好讓他擔心的。他只是要陪安娜和我一同到舉行博覽會的公園,還有什麼事比這更簡單的?」她厲聲道。

  「據我瞭解,你和他妹妹對藍博庭施加不少壓力,逼得他同意你們的計畫。那可憐的男孩仍青嫩得會被這種女性策略所操縱。所幸他還聰明得知道悔恨他的軟弱並尋求協助。」

  「真是可憐的男孩──胡說八道。你說得好像安娜和我強迫博庭似的。」

  「難道不是嗎?」伯爵反問道。

  「當然不是。我們只是讓他清楚明白我們今晚前往博覽會的決心,而他堅持隨行。他非常體貼──至少我們是這麼想。」

  「他是一名紳士,而且你們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他不能同意讓你們自己去,而你們也知道。這算是恐嚇。除此之外,我懷疑這多半是你的主意,韓小姐。」

  「恐嚇!」莉雅現在氣炸了。「我討厭這個指控,爵爺。」

  「為什麼?它和事實相去不遠。你以為要不是你的威脅自己去,藍博庭會自願陪你和他妹妹去那種不高尚的場合嗎?藍小姐的母親若得知今晚這件事絕對會歇斯底里,我相信你的姨媽也是。」

  「我向你保證,可麗姨媽堅強得不會隨便就暈倒。」莉雅忠誠地宣稱道。但她知道關於安娜的母親那方面,康路克沒說錯。藍夫人若發現她女兒今晚的計畫,絕對會歇斯底里發作。社交界的大家閨秀不會在晚上去市集的。

  「你的姨媽可能夠堅強──既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榮幸見到南夫人,我就先相信你的話。但我真的懷疑她會贊同你今晚的計畫。」康路克說道。

  「等見到藍爵士我一定要掐死他。他這麼辜負我們的信任,根本不是紳士的行徑。」

  「他會告訴我並非全是他的錯。多年的軍旅生涯使我看得出年輕人有心事的樣子,要他說出內情並不難。」

  莉雅瞇起雙眼。「為什麼?」

  「就說我對這件事情很好奇吧。藍博庭一發現我很樂意協助他,便坦白一切並懇求我同行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你很好奇?」

  「我的理由並不重要,」康路克修長的手指頭再次掠過那副牌。「在我看來,我們有個較迫切的問題。」

  「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除了擺脫你,她無聲地加上一句。她最初的直覺是對的,她應該在有機會時就溜掉才對。但此刻回想起來,似乎打從一開始她便沒有任何機會。每件事突然變得好像是依照某個高超的計畫在進行,而她對它愈來愈失去控制力。

  「我們應該過濾一次今晚冒險計畫的細節,你不覺得嗎?」

  「細節已經討論過了,謝謝你的好意。」莉雅不喜歡情勢不是由她掌握的感覺。

  「請你諒解。或許是我之前軍旅生活留下的習慣,或許只是出於好奇,但我想在冒險開始之前瞭解其中牽涉到哪些事。你能否好心地為我更清楚地描述一下整個行程計畫?」路克故作天真地問道。

  「我看不出為何我必須這麼做,我根本沒邀請你同行。」

  「我只是想提供協助,韓小姐。不只是因為藍博庭要求我今晚的支援,而且你可能也會發現身邊多個護花使者非常方便。群眾在晚上可能變得非常喧鬧及粗暴。」

  「我一點也不擔心粗暴的群眾,那是使整個冒險更刺激的部分因素。」

  「那麼在我萬一被引介給令姨媽時,至少你會感激我的保持沈默。」

  莉雅啞然地審視他片刻。「看來不只是藍爵士有遭受恐嚇的危險,我好像也被選為受害者了。」

  「你傷了找的心,韓小姐。」

  「很不幸,顯然不夠致命,否則我就能擺脫我的麻煩了,不是嗎?」

  「請你把我視為一種解決之道而非問題。」路克緩緩露出微笑,它一點也沒影響到他眼中的幽魂。「我只要求在你今晚冒險前往城裡危險的街道時充當你的護花使者,我非常想償付我的賭債。」

  「而假使我婉拒,你就會告訴我姨媽我們的計畫,是不是?」

  路克歎口氣。「假如藍小姐的母親或你的姨媽發現此事,它絕對會讓所有有關的人非常不愉快。我們永遠不知道在晚宴中的閒聊會扯出什麼話題來,不是嗎?」

  莉雅用合起的扇子猛敲桌子一記。「我就知道,這的確是恐嚇!」

  「一個令人不快的字眼。但,是的,我想就某方面來說,這是恐嚇。」

  淘金客,這是唯一的解釋,只是她從未碰過這麼大膽而富侵略性的。這種人通常傾向於表現出絕對的禮貌與親切,至少剛開始是如此。然而,莉雅相信她的直覺。她的視線與康路克交纏片刻,為他堅定的灰色目光中等候與期待的光芒所蠱惑。當她準備起身離開牌桌,伯爵亦起身攙扶她。

  「我期待著今晚稍後再見到你。」他在她身邊低語。

  「如果您的目標是金錢,爵爺,」莉雅慢吞吞地說道。「到別的地方施展你的魅力吧。在我身上,你只是在浪費時間。我承認你的技巧很新鮮,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它吸引人。我拒絕過比這更討人喜歡的誘餌。」

  「我也這麼聽說了。」

  他們並肩走進金碧輝煌、擁擠的舞廳。莉雅再次注意到康路克平衡但不等大小的步伐,那套優雅的黑色晚禮服、井然不紊的領巾、合身的長褲及光可監人的靴子並未掩飾住他左腳的微跛。

  「你究竟聽說了些什麼,爵爺?」莉雅質問道。

  他聳聳肩。「聽說你對結婚沒什麼興趣,韓小姐。」

  「你的消息來源錯了。」她淡淡一笑。「我對它沒有『半點』興趣。」

  路克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可惜。或許如果你夜晚時有丈夫和家人陪伴,就不必拿像今晚這種冒險來娛樂自己了。」

  莉雅的微笑加深了。「我相信我為今晚所計畫的冒險遠比一個妻子夜晚的責任來得有趣多了。」

  「什麼事使你如此肯定?」

  「個人經驗,爵爺。我母親結婚是因為她的富有,而婚姻毀了她。我親愛的姨媽也由於她有錢而與人結婚;幸運的是我的姨丈早年便在一場狩獵意外中蒙主寵召。既然我無法肯定自己是否有這種好運道,乾脆選擇別冒結婚的險。」

  「你不怕自己可能錯失女人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大膽刺探道。

  「一點也不。我從沒見過婚姻有什麼讓人喜歡的地方。」莉雅張開她的金扇子掩飾突來的一陣輕顫。繼父對她母親有如家常便飯的殘酷態度及酒醉後的暴行,永遠不曾被她埋入記憶深處。即使舞廳明燦的火光也未能完全逐開它們。

  她隨意搧兩下,希望康路克會以為這個話題讓她覺得無聊極了。「現在,容我失陪了,爵爺。我看到一個我必須和她說幾句話的朋友。」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啊,是的,大膽的藍安娜小姐。她無疑也急著想與你討論今晚的計畫。既然你決意不肯合作,看來我得自己去查出細節。但你請放心,我非常擅長戰略的遊戲。」路克輕吻一下莉雅的手。「待會兒見,韓小姐。」

  「我希望你今晚會找到比陪我們冒險更有趣的事。」

  「不大可能。」伯爵的微笑變為邪氣的咧嘴一笑,他雪白的牙齒一閃而逝。

  莉雅轉身離開他,金黃色絲裙優雅地一旋,拒絕回頭以滿足那男人的自大。他不只是暗藏危險的氣質,他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她穿過人群,忍住一小聲呻吟。她早該知道別讓伯爵誘她進入牌室,畢竟一名淑女和一個男人在這種場合玩牌不是很恰當的事。但她一向難以抗拒刺激的誘惑,而那個該死的男人似乎一眼就看穿它了。看穿它並且利用這個弱點。她得牢牢記住。

  只是她對此事根本毫無預警,畢竟康路克是由安潔絲正式介紹給她認識的。

  每個人都知道安夫人是無可貲議的;事實上,她是個女性典範。纖細、黑髮藍眼的子爵夫人不只年經、高雅而迷人,她也謙遜得宜、絕對親切、受人尊崇,而且是一個拘泥儀節的人。換句話說,她絕不會向她的客人引介一個人皆盡知的浪子或淘金者。

  「莉雅,我到處在找你。」藍安娜急急走到她的朋友身旁。她打開扇子用它遮住她低語的唇形。「你真的和史東華伯爵玩牌了?你好淘氣。誰贏了?」

  莉雅歎口氣。「我。」

  「他有沒有說博庭邀他今晚陪我們一起去?我對它很生氣,但博庭堅持我們應該再帶個男人同行保護我們。」

  「我也這麼聽說了。」

  「噢,天哪,你在生氣。我好抱歉,真的,莉雅,但已經無濟於事。博庭保證過不洩漏我們的計畫,但顯然康路克騙得他把什麼都說出來了。」

  「是的,我想得出它可能是什麼情景。他大概灌了博庭好些白葡萄酒,直到話匣子打開。你哥哥沒能閉緊嘴巴是很可惜,但你不必驚慌,安娜。我相信我們仍能玩得很盡興。」

  安娜宛如晴空般的藍眸閃爍著明顯的釋然。她點點頭並微笑,漂亮的金色鬈發誘人地彈跳著。依時下的流行看來,藍安娜的身材著實有些過於渾圓,但這絕對沒有妨礙她擁有許多追求者。她才剛滿二十一歲,曾向莉雅透露她無疑必須在這一季中從眾多求婚者裡挑出一個來。由於她父親去世得不是時候,安娜在婚姻市場上的起步已晚。但當她終於在倫敦露面後,立即受到熱烈的歡迎。

  「你對他的事知道多少,安娜?」莉雅悄聲問道。

  「誰?史東華爵爺嗎?坦白說,不多。博庭說他在俱樂部頗受敬重。我相信他是最近才承襲這個頭銜的,前任伯爵是他的遠房親戚,伯父或什麼的。博庭提過他在約克夏有領地。」

  「博庭還提過他別的事嗎?」

  「讓我想想。根據博庭所說,他的家族香煙幾乎斷絕。當康路克一年前左右在半島受重傷時,這個家族差點就此自世上消失。」

  莉雅感覺她的胃奇異地一緊。「他的跛腳就是這麼來的?」

  「對,它顯然結束了他的軍旅生涯。不過如果沒發生那件事,當他繼承爵位時一樣得結束它。他的首要責任當然是他的頭銜及領地。」

  「當然。」莉雅不想問下面這個問題,但仍忍不住。「怎麼發生的?」

  「他的腿傷?我不清楚細節,博庭說爵爺從未談起它。但是我哥哥偉林在幾封家書裡曾提過伯爵的事,好像是在康路克受傷的那場戰役中,他強撐著騎馬領導他的手下攻取他們的目標後摔下,然後被留在戰場上等死。」

  被留下來等死。莉雅感到一陣反胃。她撇開不舒服的感覺,提醒自己康路克不是那種該被同情的人。況且,她很懷疑他會歡迎它。當然啦,除非他能想法子利用它以遂其目的。

  她突然懷疑稍早路克建議玩牌是否為了使自己不必忍受一連串的鄉間舞蹈。跛足很可能迫使他必須遠離舞池。

  「你認為他如何,莉雅?我看到『完美的』龐小姐整晚盯著他瞧,還有其他好幾個小姐也是,更別提她們的媽媽們了。再也沒有什麼比得上一小塊『新鮮』的肉更能刺激人的胃口了,不是嗎?」安娜輕聲揶揄。

  「多噁心的一幕。」但莉雅仍忍不住笑起來。「我懷疑康路克爵爺曉得自己被人家當成得獎的種馬一樣地評頭論足。」

  「我不知道,但是到目前為止,你是唯一被他反過來欣賞的人。每個人都注意到他哄你進了牌室。」

  「我想他追求的是金錢。」莉雅道。

  「拜託,莉雅,你老是以為男人追求的是你的財富。在這件事上,你滿腦子只有這種蠢念頭。你不覺得你的仰慕者中可能有些人是真的對你有興趣,而不是看上你的錢嗎?」

  「安娜,我已經將近二十五歲,我們都知道上流社會的男人不會向我這種『高齡』的人求婚,除非他們受到更實際的理由所驅使。我的財富正巧是個非常實際的理由。」

  「你說得好像你已經沒人要了,這當然不是真的。」

  「它當然是真的。而且,坦白說,我比較喜歡這種情形。」莉雅沈靜地說道。

  安娜搖搖頭。「但,為什麼呢?」

  「它使得一切單純多了。」莉雅含糊地解釋,下意識地掃視人群尋找康路克的棕影。她終於看到他站在通往安家花園的門口與女主人說話。她端詳他俯向天使般一身粉紅裝扮的安夫人,態度熟稔而親密。

  「如果這能讓你覺得舒服些,博庭從不曾暗示過史東華爵爺是淘金者。」安娜說道。「而且剛好相反,謠傳說前任老伯爵是個怪人,固守著他的財富直到他駕鶴西歸,而現在它全屬於我們的新伯爵了。而且你也瞭解博庭,他若不贊同伯爵,絕不會邀請他同行。」

  莉雅承認這倒是實話。藍博庭雖只比他妹妹大兩歲,卻相當認真看待他新近繼承的頭銜的責任。他極端保護他精力充沛、喜歡打情罵悄的小妹,也一直對莉雅很好。他絕不會讓她們當中任何一人予一個背景或名譽有可疑之處的人有可乘之機。或許安娜說得沒錯,莉雅想道,或許她對狡猾的淘金者這方面是有點過度操心了。

  這時她想起康路克的眼睛。即使他不是淘金者,仍然比她見過的任何男人危險多了──甚至可能包括她的繼父在內。

  這想法令莉雅倒抽口氣,隨即憤怒地驅走它。不,她突然激動地告訴自己,不論康路克可能有多危險,她絕不會把他與娶了她母親的那個殘暴男人相提並論。在內心深處,她深信這兩個男人絕不是同一類型。

  「恭喜了,莉雅親愛的,看來你已經擄獲我們新伯爵的注意力。康路克是個有趣而特別的人,不是嗎?」

  熟悉、沙啞的嗓音驚擾了莉雅的思緒,她轉向左邊,看到羅依莎就站在附近,遂勉強擠出個微笑。事實上,她不大喜歡這女人,但每次看見她卻都會興起一絲妒羨之感。

  羅依莎總讓莉雅聯想到某種奇珍異寶。她三十出頭,一股濃烈的女性神秘氣質使男人像蜜蜂見了蜜一般為她所吸引。而她像貓一樣的優雅、光滑的黑髮及眼角微微上揚的眼眸,更平添了她的異國風情。她是今晚這房間裡其他違背時下穿著粉色或白色之潮流而做強烈色調打扮的女子之一──另一個人就是莉雅。在舞廳的燈火下,她吸引人目光的深翡翠綠色禮服耀眼地閃爍。

  讓莉雅對依莎特別嫉妒的並非她出眾的容貌,而是她的年紀給予她的自由及身為寡婦的地位。羅夫人這種處境的女人比起莉雅來說,較不受制於上流社會的嚴密監審,甚至被容許偶爾從事謹慎的韻事。

  莉雅從沒碰過一個她想與之來段韻事的男人,但她仍非常樂意擁有這樣的自由。

  「晚安,羅夫人。」莉雅低頭看著這位矮她好幾寸的女人。「你認識伯爵嗎?」

  依莎搖搖她精心整理過的頭。「很不幸,我們還沒被介紹認識。他才剛進入圈內不久,但我聽說他在俱樂部的牌桌已活躍了有一陣子。」

  「我也聽說了。」安娜說。「博庭說這人是個頂尖的賭徒,非常冷靜。」

  「真的?」依莎望向大廳另一頭仍與安夫人站在一起的伯爵。「他一點也稱不上英俊,不是嗎?可是他有種讓人非常好奇的特質。」

  英俊?用這麼平淡的字眼來描述康路克,莉雅差點大笑出聲。不,他不英俊。他的臉孔強健有力,甚至可說是嚴峻;他的鼻樑筆直,下顎強硬,那對灰眼中有一種毫不留情的警覺。他的髮色有如無月的夜空,太陽穴處泛著幾抹銀光,但這些並不能使他儕身美男子之流。當人們看著伯爵康路克時,他們看到的是沈靜、自製的陽剛力量,而非一個時髦的紈褲子弟。

  「你們必須承認,」安娜道。「他的確是個衣架子。」

  「是的,」依莎輕聲道。「太美妙的衣架子。」

  莉雅不喜歡依莎看著伯爵時的估量眼神,但不可否認的,伯爵確是少數不屈服於當前流行華服風尚的男人之一。他有力的肩膀、平坦的腰肢及強健的雙腿根本不需要襯墊或任何掩飾。

  「或許他是個滿有意思的人呢。」依莎說。

  「是的。」安娜輕快地附和道。

  莉雅再看一眼安夫人身旁那高大、深色打扮的身影。「『有意思』可能不是適當的字眼。」正確的字眼是「危險」。

  但莉雅忽然很樂意體驗這份危險。她賴以填滿漫漫長夜的社交應酬最近已漸漸不再足夠,她需要別的事物來幫她控制那無止無盡的噩夢。

  史東華伯爵或許就是她一直在尋找的藥方。

  「親愛的路克,你覺得她如何?她適合嗎?」安夫人仰視著史東華伯爵,漂亮而溫柔的眼中有著急切的神色。

  「我想她滿適合的,潔絲。」路克啜一口手中的香檳,目光瞟過人群。

  「我知道她是有點老。」

  「我自己也有點老了。」他澀聲指出。

  「胡說,三十四歲是一個男人成家的絕佳年齡。艾德娶我時就是三十三歲。」

  「可不是嗎?」

  安潔絲眼中立即充滿令人心痛的悔恨。「路克,我好抱歉。我實在太笨了,你必須知道我無意傷害你。」

  「我死不了的。」路克終於在人群中看到莉雅。當她與一名矮胖、年老的男爵踏上舞池,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獵物高挑的身形上。莉雅顯然很喜歡跳舞,但她似乎把舞伴局限在非常年輕、不善社交或那些比她年長許多的男性上。她八成認定了這些男人是無害的。

  他只遺憾自己不敢冒險邀她共舞,看她是否會像隨他進牌室一般隨他上舞池一定很有趣。但他不知她對他根本稱不上優雅的左腿有多大的容忍程度,而在這個節骨眼他不能冒任何險。

  然而,他在她身上未曾感覺到一絲殘酷的本質。她絕對有脾氣,但他知道她不會侮辱或對他的微跛說些傷人的話。不過,如果他像在牌室時一樣激怒她,她很有可能狠狠踩他的腳趾。那景象令路克露出微笑。

  「當然,她就那樣陪你進牌室是有點不成體統。」安大人說道。「話說回來,恐怕我們的韓小姐便是如此,老是徘徊在禮教尺度的邊緣。但是在丈夫的指導下,我相信她令人惋惜的性格是可以控制的。」

  「這想法頗值得玩味。」

  「而且她顯然對那種過於鮮艷的黃色有偏好。」安夫人又加了一句。

  「韓小姐顯然有她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但我必須承認那種黃色穿在她身上看來很迷人,不是很多女人都能穿出這樣的效果。」

  路克打量莉雅身著高腰禮服的高挑、纖細的黃色身形。它在擁擠的廳內宛如一道蜜色陽光,在一片典雅的素白及淺粉色中發散著濃濃的暖意。

  在他看來,這件禮服唯一的毛病在於上衣領口剪裁太低,露出太多莉雅柔膩、高聳的胸脯。路克幾乎忍不住想去向某個貴婦借條披肩,牢牢裹住莉雅的上半身。這種衝動根本不像他的作風,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恐怕她的古怪是小有名氣,而且毫無疑問是她姨媽縱容的結果。南可麗本身也是個不尋常的人物。」安夫人說道。

  「我比較偏好不尋常的女士,聊起天來比較有趣,你不覺得嗎?無論如何,我想我勢必得忍受和我想娶進門的女人說一大堆話。這是不爭的事實。」

  潔絲幽幽歎口氣。「實在不幸,但這一季沒有太多女繼承人可供選擇,簡直可以說是沒有。幸好還有龐小姐,你應該見見她再做決定,路克。我發誓她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女性,言行永遠是規規矩矩的。至於韓小姐,我恐怕她是有點任性。」

  「別管那個龐小姐了,我相當滿意韓小姐。」

  「要是她沒將近二十五歲就好了,龐小姐才十九歲。年輕點的女人比較會順從丈夫的決定,路克。」

  「潔絲,相信我,韓小姐的年紀不是問題。」

  「你確定?」安夫人不安地看看他。

  「我寧可應付一個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年齡相當的女子,也不要和一個剛出校門的年輕姑娘打交道。事實上,我得說,韓小姐真的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你指的是這麼長久以來她始終保持單身?你大概說對了。她很清楚地表示過她無意將她的財產轉交到丈夫手中,除了最絕望的淘金客之外,每個人都放棄她了。」

  路克的嘴角一斜。「這倒讓我省了些工夫。」

  「別誤會我的話。她是個動人的女子,在某些方面也讓人耳目一新,就像她的姨媽一樣。莉雅自然有仰慕她的人,但他們似乎全被她定位為朋友。」

  「換句話說,他們全都清楚他們的地位而且留在原地踏步。」

  「如果他們越雷池一步,她就馬上甩掉他們。眾人皆知韓小姐大多數時候都親切和善,臉上總掛著微笑而且言談幽默,願意與較不吸引人的男士共舞。但她對纏著她獻慇勤的紳士非常堅決。」潔絲附帶說道。

  他並不驚訝。除非韓小姐懂得如何將男人操縱於其股掌間,否則不會至今仍小姑獨處。在這場追求中,他勢必得非常兢兢業業了。

  「我想她一定受過良好教育吧?」路克問道。

  「有人會說她受太多教育了。我聽說南可麗夫人擔起教育她侄女的大多數責任,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要不是她姨媽的地位無可攻詰之處,無疑很久以前韓小姐便會遭到社交界冷落了。」

  「韓小姐的父母呢?」

  安夫人略一遲疑,繼而淡淡地說──「都過世了,說起來相當悲哀,但生死皆上天安排。」

  「是啊。」

  安夫人不確定地看他一眼,清清喉嚨。「嗯,她的父親在韓小姐年幼時便去世,母親很快便再嫁。八個多月前,韓凱琳在騎馬意外中喪生,跟著不到兩個月內,韓小姐的繼父衛森姆也相繼死亡。據我所知,他是不慎墜下樓梯摔斷頸子死的。」

  「一連串奇特的悲劇,但這表示韓小姐不會有覺得必須深入調查我的財務狀況的父母。有關我伯父囤積財富的有利謠言可是禁不起嚴密追查的。」

  潔絲不贊同地嗽起嘴。「我恐怕韓小姐不為她的繼父哀悼是不爭的事實,她曾表明她只為她的母親哀悼,即使後者也在守喪期滿後便恢復正常。」

  「你讓我放心不少,潔絲。我最討厭的就是一個喜歡拿延長守喪期當娛樂的女人。生命可能是非常短暫的,把它浪費在哀悼再不能擁有的事物上簡直太可惜了,你不認為嗎?」

  「但是人必須學著忍受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悲劇,就是這些事造就人的性格的。而且一個人也必須注意禮節規矩。」潔絲提醒道,一副有些受傷害的模樣。「不管怎麼說,南夫人是位有著良好社交關係的好女人,但她在某些方面確實有點古怪,恐怕也已經放任她的外甥女變野了。你想你能忍受韓小姐頗不尋常的舉止嗎?」

  「我想我能把韓小姐應付得很好,潔絲。」路克再啜一口香檳,注意力仍在正與那位中年爵士共舞的莉雅身上。

  她與他預期中的完全不同,路克想道,居然莫名所以地鬆了口氣。他早就準備好為他的姓氏、頭銜及許多如今由他負責的人民們克盡責任,卻沒料到能在過程中享受到樂趣。

  絕對不是他所預期的。

  其一,他沒想到會有這股近乎狂暴的肉體吸引力。潔絲曾告訴他韓莉雅「還過得去」,但這描述未免太過輕描淡寫。

  她比他所得的印象高,比她週遭的大多數女人高得多。但路克是個高大的男人,很高興發現一個女人的頭恰恰能棲放在他的肩頭,而非只到他的胸膛一半高。

  這並非他所預期的。

  而她優雅的大步伐毫無女性慣有的矯揉造作。他發現她的舞也跳得很好,並不由自主感到一陣著惱。他知道在擔任她的舞伴一事上,他甚至無法與那名中年爵士匹敵。

  路克看著莉雅的爵士在閃亮的燭光下輕鬆地帶領她飛舞,燈光在她豐厚、茶褐色的秀髮上映出金光。在路克看來,她身上那件禮服的剪裁太過簡單了些。但這種簡單、帶著藝術氣息的不經心風格確實襯托出她頸背細緻、誘人的線條,正適合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這位小姐絕對知道怎麼裝扮自己。

  不是他所預期的。

  潔絲曾警告他雖然韓小姐的五官沒什麼可挑剔之處,但也不是出色的美女。自一段距離外觀察莉雅生動、活潑的臉龐,路克心想潔絲的話不無道理。但他也認為那對充滿挑戰、溫暖的金眸、自負卻又女性化的鼻樑及明燦的微笑搭配起來非常迷人。莉雅有一種令人著迷、生動而引人注目的氣質,它暗示著一股等著由適合的男人來釋放的潛藏熱情。

  路克再望一眼正對她的舞伴綻開微笑的莉雅,決定他會非常樂意品嚐莉雅的嘴。很快地。

  「路克,親愛的?」

  路克不情願地將目光自他的女繼承人身上扯開。他的女繼承人,他想道,頗覺有趣地再次回味這個字眼。

  「什麼事,潔絲?」他低頭詢問地望著這個他曾經愛過,卻因為沒有頭銜及財富而失去的美麗女子。

  「她適合嗎,路克?真的適合?你知道,現在去見龐小姐還不算太遲。」

  路克回想著潔絲如何屈服於其家族的決定,嫁給另一個男人以獲得頭銜與財富。當時他並不真的瞭解或原諒她。如今,已有頭銜卻仍欠缺他迫切需要的財富,路克終於瞭解四年前潔絲的處境。

  現在他知道婚姻無關乎感情,而是一項責任。而責任正是路克非常瞭解的東西。

  「如何,路克?」潔絲再次問道,美麗的雙眼滿盛嚴肅的關切。「你能委屈自己娶她嗎?為了史東華家族?」

  「可以,」路克說道。「韓小姐非常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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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我姨媽在家嗎,雷斯朋?」莉雅問道,疾步入城區大宅的前廳。屋外載著安娜和陪莉雅參加舞會的老姑媽的馬車答答地駛離。

  莉雅很高興能離開那輛密閉的馬車,因為安娜的姑媽──扮演兩名年輕女孩的女伴護──自覺有必要對女人和男人在舞會裡玩牌的可疑禮節發表長篇演說。

  莉雅痛恨這類的說教。

  雷斯朋的體型魁梧、相貌堂堂,有一頭正日益稀疏的灰髮及配得上任何公爵的高挺鼻樑。他嚴肅地指指書房緊閉的門。「我相信南夫人與幾位『自然歷史暨園藝之研究學會』的成員正在忙著。」

  「好極了。拜託,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雷斯朋。目前看來並沒出什麼差錯,他們顯然還沒放火把書房燒了。」

  「這只是時間問題。」雷斯朋喃喃道。

  莉雅笑著步過他身邊,一邊脫手套一邊走向書房門。「得了吧,雷斯朋,從我小時候第一次來拜訪姨媽起,你就一直在為她服務。她從未曾失手燒過這地方。」

  「對不起,韓小姐,但有段時間你與她利用火藥從事了好幾次實驗。」雷斯朋覺得不得不明說出來。

  「什麼?你是說你還記得我們試著自己製造煙火的小實驗?你的記憶力真好,雷斯朋。」

  「我們生活中的某些時刻會永遠不可抹滅地刻在記憶中,而且歷久彌新。我個人就永遠忘不了當爆炸發生時僕役長臉上的表情。有一會兒,我們還以為你已經被炸死了。」

  「結果我只是有點嚇到而已。讓大家愣住的是我灰頭土臉的樣子。」莉雅說道。

  「你看來的確灰白得像死人一樣,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

  「是的,那的確相當富有戲劇性,不是嗎?啊,一個人實在不能太常緬懷光榮的往事,自然世界有太多新奇有趣的奇跡等待被探索。咱們去瞧瞧我姨媽今晚在做什麼吧。」

  雷斯朋看著男僕打開書房門,表情明白顯示他已準備見到任何可能等著他們的情景。

  但是當門打開時,一時之間什麼也看不到。書房內一片漆黑,連壁爐的火都事先被弄熄了。莉雅小心地踏入室內,徒然地試著看穿黑暗,然後她聽到房間深處傳來一個把手轉動的聲音。

  「可麗姨媽?」

  回答她的是一道眩目、燦爛的弧光,自黑暗中心向前飛竄,瞬間照亮室內圍成一個小圈的人們。他們讚歎地驚喘一聲。

  一秒鐘後,那個巨大的火光消失,歡呼聲響起。

  莉雅對站在門口的雷斯朋及男僕微笑。「今晚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安慰他們。「學會的人只是在玩彭爵士的新電力機器。」

  「真讓人放心,韓小姐。」雷斯朋澀聲回答。

  「哦,莉雅親愛的,你回來了。」一個聲音自黑暗中悠然傳來。「你在安家的舞會上玩得愉快嗎?快進來,我們正進行到最精彩的示範部分。」

  「看來是如此,真可惜我錯過了一部分。你知道我有多喜歡電力實驗的。」

  「是的,我知道。」自門口瀉入的光線照出正走向侄女的可麗。南夫人幾乎與莉雅一般高,年約五十出頭,茶褐色頭髮已夾雜著幾縷優雅的銀絲。她有對生動的眼睛,五官中同樣也有莉雅的家族裡女性代代傳承的生動、活潑的特質。

  這種特質予人一種美麗的印象,即使對可麗姨媽這種一般人認為已離完美甚遠的歲數的女人亦然。可麗的打扮如同往常一樣時髦,蜜桃色的禮服展現了她依然苗條的身材。

  「雷斯朋,把門關上。」南夫人輕快地說道。「這機器在黑暗中的效果比較好。」

  「遵命,夫人。」雷斯朋朝男僕點點頭,後者鬆了口氣地把門關上,書房再次陷入漆黑中。

  「過來,過來。」可麗牽著她的外甥女穿過幽暗走向仍圍著電力機的一小群人。「你認識每個人的,不是嗎?」

  「我想是吧。」莉雅道,回想著剛才瞥見的幾張面孔。招呼聲自黑暗中傳來。南夫人家的訪客早就習慣在漆黑中自我介紹的不便了。

  「晚安,韓小姐。」

  「聽候你的差遣,韓小姐。你今晚看來很迷人。」

  「很榮幸見到你,韓小姐,你剛好趕上下一個實驗。」

  莉雅立即辨別出這三個男聲,彭爵士、葛爵士及湯爵士是她姨媽的忠實仰慕者,年齡由彭爵士的五十歲到湯爵士的年近七十。至於葛爵士,莉雅知道他大約有六十出頭。

  這三人拜倒在她姨媽裙下的時日已不可考。她不知他們一開始是否與他們的女士一樣對科學實驗感興趣,但經過這麼多年來,他們也對實驗及搜集發展出類似的愛好了。

  「請繼續你們的試驗,」莉雅敦促道。「我只能欣賞一、兩回合,然後就得上床休息。安夫人的舞會真的挺累人的。」

  「當然,當然。」可麗說道,拍拍她的手。「貝利,這次你何不讓瑞修來操作?」

  「也好。」彭爵士說道。「我得說這真的有點累人。喏,葛爵士,用點力。」

  葛瑞修喃喃回答,片刻後,曲柄轉動聲再度響起。布料急速磨擦一個玻璃制的長型滾筒,直到產生一股相當大的電流。大夥兒屏息以待,預期中的另一道亮光辟啪亮起,在黑暗中舞動。滿足而欣喜的驚喘聲也再度充滿室內。

  「聽說有人嘗試用電流來刺激屍體復活。」彭貝利對眾人說道。

  「多有趣啊。」麗奧說,顯然頗為這念頭著迷。「結果呢?」

  「得到手臂和腿的一些抽動,但沒有持久的效果產生。我自己也用過一隻青蛙來實驗,可以明顯觀察到四肢有幾次抽動,可是其他仍一無所獲。我不認為這方面的研究會有多少發現。」

  「這些實驗打哪兒得到屍體呢?」莉雅問道,無法壓抑她的好奇心。

  「當然是吊死的人犯,」葛瑞修說道。「還能從哪裡?一個高尚的實驗者絕不會去挖掘人家的墓,你們知道。」

  「如果是那些惡人的屍體,那麼他們活不過來也無妨。」南夫人說道。「只因為某人想用電流做實驗,就把時間和精力花在讓那些被吊死的賊和兇手一、兩天後又生龍活虎地爬起來,根本毫無意義。」

  「的確。」這種可能性讓莉雅覺得有點反胃,它和她最近的夢雷同得令人不安。「我同意你的話,可麗姨媽。如果不能讓他們永遠離開人世,那麼處決壞人也沒有意義了。」

  「說到取得實驗用屍體的困難,我得說,有些人真的是靠盜墓為生。」陰暗的室內未能掩去方夫人話中的顫慄。「我聽說盜墓者前幾天晚上又光顧了城郊的一處小墓地,盜走兩具當天早上才埋下的屍體。」

  「哦?你以為是怎麼回事?」彭貝利以乏味的口氣問道。「愛丁堡和格拉斯哥的外科學校總得有東西解剖吧。要是他們沒東西練習,怎麼能訓練出好外科醫生。這些挖墓人或許違法,但他們的確滿足了一項需求。」

  「對不起,」當話題開始繞著死屍打轉時,莉雅對她姨媽輕聲說道。「我想我該上樓休息了。」

  「好好睡,親愛的。」可麗疼愛地拍拍她的手。「明早提醒我給你看看伍夫人帶過來的甲蟲標本,那是她上回到蘇薩克斯時發現的。她同意讓我們研究幾天實在是太親切了。」

  「我期待著開開眼界。」莉雅帶著真切的熱誠說道。一套有意思的昆蟲標本幾乎就和一株來自中國或美洲的新奇植物一樣有趣。「至於現在,我真的得上床了。」

  「晚安,親愛的。你知道,千萬別把自己累壞了。最近你或許有點太熱中於舞會了,有一次還在天快破曉時才到家。」

  「或許是吧。」莉雅離開陰暗的書房,燈火通明的大廳使她眨了好幾下眼睛,然後才舉步登上鋪著紅毯的階梯。當她來到梯頂,漸漸升高的興奮感幾乎淹沒她。

  「你可以下去了,小蘭。」她一走向她空氣流通、裝潢以黃色、金色與白色為主的臥室便對她年輕的女僕說道。

  「可是你需要人幫忙脫下這件漂亮的晚禮服,小姐。」

  莉雅無奈地一笑,知道拒絕協助只會增加原本不存在的問題。於是她盡快打發了她的女僕,跟著馬上回到衣櫃前。

  從一堆披肩底下,她抽出一條男人的長褲,再自一疊毛毯下取出一雙靴子,最後從她的大木箱中翻出一件外套並著手更衣。

  不一會兒,莉雅站在更衣鏡前挑剔地端詳她的裝扮。這些星期以來,她一直悄悄收集這些男性服飾,這是她頭一遭換上全套行頭。

  長褲有點太合身,幾乎展露出她的臀部及女性腿部的曲線,然而她對此無計可施。運氣好的話,深藍色外套的衣擺與夜色或能遮去最明顯的女性特徵。至少,她頗小巧的胸脯輕易便藏匿在打褶襯衫與黃背心下。

  莉雅將那頂高頂海狸帽瀟灑地斜戴在她的短髮上,整體效果令她極為滿意。她確定自己能以一個年輕男子的形象安全過關──至少今晚如此。畢竟,人們向來只看到他們期待看見的。

  期待泉湧而出,她知道她對到市集探險的興奮還不及想再見到康路克的急切。

  安娜說得沒錯,康路克一定是名紳士,否則安夫人和藍博庭不會任他與她結識。但是,一個女人──尤其是個女繼承人──不能信任任何男人的紳士風度,她自她的繼父身上學到了這個教訓。話說回來,莉雅知道只要她持續掌握住整個狀況,今晚她就不會有事。

  她放鬆下來,露出個自信的微笑。她有許許多多控制與男人有關的情境的經驗。

  莉雅邁過深藍色地毯,來到窗旁那張黃色絲絨座椅並坐下來。再過一會兒,她就能安全離開家了。

  今晚沒有時間擔心那經常在漫漫長夜中侵擾她、教她皮膚發麻的不安,沒有時間去思索那某種危險尚未完結的感覺,沒有時間為那個利用電流使死屍復活的古怪想法而驚慌。

  最棒的是,時間已近午夜。運氣好的話,她今晚多數時間裡會是清醒的,而那意味著只有更少的時間給那些近來愈益頻繁地侵襲她的夜晚的噩夢。她已變得畏懼那些夢,即使現在當她把最近一場夢的回憶更深推入腦海的角落,一陣微顫仍奔竄過她全身。她仍能看到他手中的那把刀。

  不,今晚那些噩夢不會有可乘之機。運氣好的話,黎明之前她不會回到家。她可以應付白天的時光,讓她害怕的是黑夜。

  莉雅凝望窗外陰暗的花園,思忖康路克看到她打扮成男人時會做何感想。

  想到他震驚的表情已令她愉快且迫不及待,而它適巧足以驅走那依然盤據她心思邊緣的殘餘恐懼。

  路克坐在馬車裡,身子前傾並蹙眉凝視黑暗街道上的幢幢陰影。他的心情不佳。「我不喜歡這種胡鬧。我們為何不到韓小姐家前門接她?」

  「我說過了,」藍安娜抗議道。「她的姨媽是非常開明,但莉雅擔心即使是她也會對我們今晚的計畫有點疑慮。」

  「我很高興除了我之外,還有人有理智。」路克咕噥道,轉向馬車內的另一人。「藍博庭,我認為我們應該預先做點安排,以防今晚被人群衝散。」

  「好主意,」藍博庭欣然同意,顯然對有路克同行十分寬心。「或許我們應該安排馬車在活動之外的某個特定地點等候。」

  路克點頭,心思飛快轉動。「馬車在公園附近調動不大容易。晚上的這個時候人群會很龐大而且無法預測。告訴你的車伕,倘若他在放下我們的地方等不到我們,就把車駕到距公園兩條街一間叫做『犬牙』的旅館處等候。」

  藍博庭點點頭,英俊、憂慮的五官掩在陰影中。「我知道這地方,我打賭我的車伕也知道。我不介意再告訴你一次我有多感激你今晚的加入,康路克。當小姐們提出想來段歷險時,一個男人實在無能為力阻止她們,不是嗎?」

  「這話有待商榷。」路克說道。

  穿著一件時髦的藍長衫及搭配的藍色小外套的安娜咯咯笑出聲。「假如您以為您能阻止莉雅做她想做的事,您會大吃一驚的,爵爺。」

  「我想這是表示韓小姐經常有這些突發的奇想了?」

  安娜再次輕笑。「我向您保證,莉雅絕不會讓人覺得無聊,但我相信這是她第一回。她對我說她計畫此事好一陣子了。」

  「看來韓小姐缺乏一個丈夫的管束已經太久了。」路克評論道,怒視著安娜由輕笑轉為放聲大笑。「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

  「韓小姐打算一輩子不受這種管教。」安娜告訴他。

  「我知道她害怕為了財富而結婚。」路克謹慎地說道。他想得到消息,又不要引起太多對於他的動機的質疑。

  「她怕死了婚姻。」安娜答道,笑聲隱去。「她家族中的婚姻狀況只給了她悲慘的例證。當然,這麼多年來因她的財產而不斷為人追求的事實,也只讓她更迴避婚姻的可能性。坦白說,有時我會思忖她的想法是否真的不對。婚姻對一個女人究竟有什麼好處?」

  「該死,安娜!」她的哥哥銳聲打岔。「你說的是什麼蠢話!別亂想要追隨韓小姐的人生哲學,媽媽準會歇斯底里發作的。坦白說,即使迷人如莉雅,若非她姨媽是母親的好朋友,我一定會在讓你與她同行的事上三思。只要看看今晚因為她對你的影響使我置身於此就夠了。你愈快結婚愈好。感謝上蒼,巴亭恩差不多要行動了。」

  安娜在黑暗中嚴肅地微笑。「我知道你等不及要擺脫監督我行為的責任,但恐怕你得要等一陣子再慶祝,博庭。經過深思熟慮後,我已經決定請你婉拒巴爵士的求婚──如果他真的提出的話。」

  「所謂深思熟慮大概是指你和韓小姐討論過此事了。」博庭陰沈地說道。

  「我們確實談過此事,」安娜說道。「她基於好意而提供我一些關於巴爵士會是何種丈夫的意見。」

  路克介入這場手足爭執,因為安娜最後那句話挑起了他的興趣。「韓小姐如何能對巴爵士的可人發表意見?」

  「哦,我相信他去年曾經相當慇勤地追求過她。在那段期間,她有機會得知許多有關他的事。」

  「是嗎?」路克覺察到自己話中的冰冷。「她知道些什麼?」

  「一大堆細節。諸如巴爵士的情婦顯然為他生下了一、兩個孩子,他為人所知的酷嗜杯中物,而且常醉到必須由他的車伕扛進屋裡,還有他對賭場的熱愛等等。」安娜答道。

  「聽好,」藍博庭說道。「你不能拿這些無足輕重的小毛病來否定一個男人。」

  「真的嗎?」馬車敞開的窗戶傳來一個熟悉、沙啞的女性聲音。「巴子爵也會公平地忽略他未來妻子類似的『無足輕重的小毛病』嗎?」

  路克猛轉過頭,意識到光是莉雅的聲音便馬上重新點燃他稍早在安潔絲的牌室裡所體驗到的慾望。他以多年前學得的冷靜自製藏起他的急切,準備以正式的禮節招呼他的女繼承人。

  但眼前非但不見一個身著優雅服裝、頭戴小帽的耀眼美女,他反而發現自己盯著一個全身男裝的身影,帶笑的眼眸透過黑暗與他對視,向他挑戰。

  「老天,」他咬牙道。「這簡直是瘋了。」

  「不,爵爺,它好玩極了。」

  路克聽到車伕準備爬下駕駛座的聲響,頓時自驚愕中恢復。他在車伕合宜地打開車門前猛推開門,並攫住莉雅不及防備的手腕。他在等的是一個想來點小小冒險的淑女,不是這個無法無天的頑童。

  「進來,你這個麻煩精,免得別人認出你來。」

  他的催促使莉雅比她打算得還迅速跨進車門內,驚喘地重重坐到路克旁邊的座位上,一手穩住她的帽子。他看到她手中抓著一根看來價值不菲的鑲雕枴杖。

  「謝謝您,爵爺。」她語帶明顯譏嘲地說道。

  路克不予理會。「咱們離開這兒,藍博庭。」

  藍博庭依言用他的枴杖敲敲馬車頂。「到公園。」他喊道,

  馬車轆轆地駛動,安娜對莉雅一笑。「你今晚的打扮真精彩,莉雅。你是不是受到布爵士影響而選擇藍色?聽說他特別喜歡這顏色。可是你一向偏好黃色嘛。」

  「我決定黃色外套對這個場合來說有點太醒目了。」莉雅坦承。

  「因此你勉為其難只穿件黃色背心,恭喜你還懂得自制。另外,請告訴我們,是誰替你系這條領巾的?我敢說我已經好久沒見過這麼聰明的打法了。」

  「喜歡它嗎?」莉雅小心地調整一下領巾。「這是我獨家自創的,就叫它『莉雅式』。」

  安娜爆出大笑。「莉雅,你的口氣就像龐德街上任何紳士一樣,簡直微妙微肖,有點無聊的語氣恰到好處。我說,你可以登台當女演員謀生了。」

  「噯,謝啦,安娜,這實在是項崇高的讚美。」

  路克向椅背一靠,以挑剔的目光端詳身旁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起初的震驚已轉為惱怒及對他來說很陌生的煩躁感。韓莉雅顯然喜歡惡作劇,而這種惡作劇可能使她陷身嚴重的麻煩。

  「你經常這種打扮四處閒逛嗎,韓小姐?」路克知道自己已不知不覺用起過去他拿來訓斥惹了麻煩的年經部下時的口氣,但他實在忍不住。他被惹火了。

  「這是我第一次作男裝打扮的實驗,爵爺。可是坦白說,未來我很有可能再次嘗試。我發現穿男裝比穿女人的衣裳更自由。」莉雅坦誠以告。

  「它的確提供你許多遭受羞辱及社交災難的機會,韓小姐。要是你喜歡夜裡扮男裝在倫敦亂逛的話傳開,你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身敗名裂。」

  莉雅的手甚至更堅決地握緊枴杖柄。「你說這話真是太奇怪了,先生。你知道嗎?你的態度讓我頗為吃驚。我本以為你不像個自以為是的人,那場牌局大概誤導了我。你難道不欣賞冒險嗎?不,我想你不。畢竟你是安夫人的好朋友,不是嗎?」

  這女人故意在引他上鉤,路克真希望馬車中只有他們兩人。「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麼,韓小姐。可是我向你保證,安夫人是無可責貸的。」

  「嗯,是的,這就是重點。每個人都知道再過一百萬年,安夫人也不會被人發現坐在前往市集的馬車裡。」莉雅宣稱道。

  安娜再度咯咯笑起來。「這絕對是事實。」

  「你在暗示安夫人是自命不凡的人?」路克問道。

  莉雅聳聳肩,這動作由她包在剪裁合身的外套的身軀做來驚人的性感。「我無意冒犯,爵爺,事實上她並非那種喜歡冒險的女性。我們自然就會假設她的朋友在娛樂上也有相同的選擇,並且同樣不贊同那些有較廣泛嗜好的人。」

  「而你是個喜歡冒險的女人?」康路克問。

  「噢,是的,爵爺,我非常喜歡。」

  「即使它伴隨著毀掉你在社交界地位的危險?」

  「沒有真的危險就算不上真的冒險,對不對,爵爺?我還以為像你這麼成功的玩家會瞭解這一點。」

  她的話讓他更不安了。「或許你說得沒錯,韓小姐,但我一向偏好那些勝算有利於我的冒險。」

  「你的人生一定非常無趣,爵爺。」

  路克本能地想反駁那句刺人的話,但又及時克制住自己。他的自制力再次冒出頭,帶著他的理智同行。此刻他最禁不起的便是讓他的獵物把他當作一個自以為是、無趣的人。直覺告訴他莉雅會回應一切挑戰,或甚至一場全面的意志力之戰;但如果他令她覺得無聊,她會完全忽視他。

  自以為是、無趣的人。老天,光想到這標籤貼到他頭上就夠令他大笑了,它絕不是通常用來加諸他的性格之上的描述。但是只要韓小姐出現,路克發現自己很快就一點也不灑脫地操心起禮儀的問題。她的女扮男裝依然使他處於震驚之中。

  莉雅不再注意他,她正在對安娜微笑。「原來你決定拒絕巴亭恩的求婚了,是不是?我很高興聽到這消息,那男人絕對會是個差勁的丈夫。」

  「我相信你的話,」安娜優雅地微顫一下。「我或許能對巴爵士好賭的毛病睜隻眼閉只眼,可是我絕不嫁給一個竟與某個他不會給予名分的可憐女人生下兩個私生子的男人。」

  「它的確讓人嚴重質疑他的榮譽心。」莉雅嚴肅地附和。

  路克在微弱的光線中打量她的側面。「你究竟是怎麼發現巴亭恩有私生子的事的?我不相信這種閒話會在像安家舞會那種場合的舞池中傳到你耳中。」

  「不,事實上不是這樣。是我雇了一名偵探盡可能挖掘巴爵士的事,就是他揪出兩個小孩和情婦的消息。」

  路克感到一股寒意攫住了他。「你雇了一名偵探?」

  「我認為它是解決這問題最有效率的方法。」

  「高明的方法。」安娜宣佈。

  藍博庭呻吟。「天啊,要是媽媽知道就慘了。可憐的巴亭恩。你知道,我認為他相當喜歡你,安娜。」

  「我懷疑。」莉雅迅速說道。「他的家人希望他成婚,他只是在找一個會讓他父親滿意的妻子而已。去年他試圖對我下手,直到我讓他明白我一點也不適合,跟著他便把目標轉移到『完美的』龐小姐身上。她顯然也夠聰明,看出他是最卑劣的淘金客。後來他又看上安娜,決定對她全力進攻。整件事就這麼回事。」

  「『完美的』龐小姐?」路克來回看著兩個女人。「你們為什麼說她完美?」

  「因為她的確完美。」安娜解釋。「她絕不會踏錯一個腳步,是完美女性的模範。事實上,可說是淑女的典範。」

  「我們只要告訴你她是安夫人的追隨者,」莉雅道。「你就知道龐小姐是怎樣的人了,爵爺。」

  「我明白了。」難怪潔絲想把他介紹給這位女繼承人。倘若他先前決定追求龐小姐,現在也不會和一名囂張到女扮男裝的年輕女郎坐在這輛馬車裡。那一刻間,路克思忖著自己今夜稍早時是否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接著他決定無論前頭有什麼風險,有韓小姐作陪的夜晚絕對比較有意思。

  「我就知道你會,爵爺。」莉雅道。

  「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路克口氣乾澀地指出。「由於你的插手,藍小姐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巴亭恩對她到底有什麼感情了,不是嗎?至於巴爵士,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栽在一個偵探和一位韓小姐手中。這男人甚至沒有機會為自己辯白。」

  「他能辯白嗎?」莉雅還嘴,雙眼與他在陰影中對上。這一次,那道穩定、挑釁的目光中再無惡作劇或幽默的光彩。「你是說那名偵探調查錯誤?」

  路克把持住他的立場,冷靜地開口:「我是說這事根本與你無關,情況很可能有值得酌量寬恕之處。」

  「哈!我非常懷疑。」莉雅說。

  「我也是。」安娜附和道。「只要想想那個和孩子一起躲躲藏藏的可憐女人。」

  藍博庭在對面椅子上侷促地一動。「你們兩位淑女都不該知道巴亭恩有私生子的事,甚至討論這種事都是不對的,你說是不是,康路克?」

  「此事絕不是教養良好的淑女會談的話題。」路克道,抑鬱地察覺到自己聽來就像莉雅剛才暗示的「自以為是、無趣的人」。

  莉雅露出勝利的微笑。「史東華爵士,容我直言,假使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脆弱的感性,你還有個簡單的補救之道,只要打開車門離開就行了。」

  路克這時才明白韓莉雅有本事戳破他鋼鐵般的自制,多年來已經沒有人辦得到了。除此之外,她還是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辦到。這位小姐很危險,他得盡全力把持住主導局勢的地位。

  路克清清喉嚨。「我的感性熬得過你的無禮,韓小姐,而且我現在也不可能告辭。我的榮譽感要求我清償我的賭債。」

  「哈!這才不是什麼償還賭債,爵爺。這是恐嚇,簡單而明瞭。」

  「我向你保證,」康路克回嘴。「我很快就發現恐嚇既不簡單也不明瞭──在你扮演受害者角色時。」

  這段俏皮話使她的雙眼中閃動著淘氣的光芒,路克感覺自己全身回應以猛烈的慾望。他雙臂交疊於胸前並向後靠向座墊,目光與她交鎖。在那一刻,除了與這個魅人的小東西獨處之外,他什麼都不要。他渴望將她拉倒在馬車座位上,讓她知道如此公然向他挑釁是多大的冒險。

  他們之間有一會兒懸著充滿電流的靜默。莉雅終於眨眨眼並轉開她的視線,他知道她看出了他的念頭。

  但路克的勝利感只有短暫的性命。他漸漸覺悟到他已展開的這場追求將比他原先以為的更加危險。憑著潔絲的協助、他的足智多謀及牌技,他原先希望能隱瞞自己真正的財務狀況直到達成他的目標。他以他慣常的謹慎態度訂下這些計畫。

  然而假如他心目中的新娘突發奇想雇名偵探來調查他的事,真相很可能會曝光。那筆根本不存在的遺產的謠傳也就不攻自破。看來,跟蹤這名特別的女繼承人將會成為他所從事過最費勁的狩獵。一個錯步,一個錯估,他便會輸掉這場競賽。

  「今晚你打算花多長的時間從事你的探險,韓小姐?」路克保持超然語氣。

  「時間對你而言是個問題嗎?你是不是有其他約會?」她的口氣太過甜蜜了。

  他直覺地知道她在刺探他是否有個情婦等著他稍後去造訪。「不,沒有。藍博庭和我必須定下讓他的馬車在一個特定地方接我們所有人的安排事宜。為了有效率些,我們必須決定一個精確的離開時間。」

  「噢,是的,我可以明白。我想兩個鐘頭夠我們好好逛一下市集了。」

  安娜歎口氣。「恐怕我不能待這麼久,莉雅。媽媽再過兩小時就會離開米爵士家的晚宴回家,她會以為我那時應該在家的。」

  路克藏起鬆了口氣的感覺。「那麼,一小時呢?」

  「一小時在我看來夠長了。」藍博庭飛快說道。

  「我大概也只能待這麼久。」安娜遺憾地說道。

  「噢,好吧,」莉雅聽來有點慍怒,卻不得不屈服。「一小時就一小時。可是如果我們想看個徹底,就得動作快。」

  路克未置一詞,只暗自思忖接下來這個小時無疑將是他生命中最漫長的。

  半小時後,他的想法得到證實。偌大的公園裡燈火通明,映照出整排彷彿無止盡的攤位,包括販賣肉餅、麥酒等飲食的小販、賣藝者及走高索表演的廂房、上演木偶戲及競賽遊戲的摺疊式帳篷。

  群眾則是三教九流之人皆有:溜出主人家的僕役、商店老闆及妻子們、學徒及女售貨員、出來尋樂子的年輕人、一些大膽的上流社會人士、軍人和碼頭工人。他們全都擠成一團,尋找著市集入夜後的興奮刺激。

  「爵爺,」當他們停下來買一塊乳酪蛋糕時,莉雅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我的偽裝會吸引人的注意。」

  「擔心還不足以形容我的感覺,韓小姐。那條該死的長褲合身得就像你的第二層皮膚。」路克說道,看著她臀部圓潤的曲線。

  「我很樂意告訴你我的裁縫師的姓名。在此同時,或許你放開我的手比較好。某個經過的人正盯著我們看。」

  「該死了!」路克彷彿被燙著似地甩開她的手。他感覺自己滿臉通紅,意識到一個陌生人看到他拿對待女人的方式攙著另一名紳士可能會想到哪裡去。「你這身愚蠢的打扮一定會惹出麻煩。」

  「除非他們看到你把我當女人一樣對待,否則沒有人會起疑。」莉雅熱切地咬一口蛋糕。

  「才不關我對你的方式的事,而是你穿著這條長褲的模樣。」

  莉雅摸摸衣領。「我以為這件外套相當成功地掩飾住我的身材了。」

  「我有個新聞告訴你──它沒有。」

  「今晚你決心不讓我好過,是不是,爵爺?請記得,堅持加入此趟探險的是你,我只是你的恐嚇陰謀下的無辜受害者。」

  路克咧嘴一笑。「無辜受害者嗎,韓小姐?我怎麼覺得這字眼永遠也不能用在你身上。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永遠也不會是某某人的無辜受害者。」

  莉雅端詳他,思索他的話一下。「我大概應該覺得被冒犯了,但我現在實在太開心。噢,看,賣藝人又開始另一項表演。咱們去看看。」

  路克環顧四下。「我沒看到藍氏兄妹。」

  「博庭想再多喝點兒啤酒,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別慌張,先生。」

  「我沒慌張,韓小姐。我只是想謹慎一點,既然放眼望去似乎沒人想這麼做。」

  「那是因為謹慎就沒什麼好玩了。走吧,咱們走快些,否則就看不到表演了。」

  過了一會兒,就在路克開始放鬆並甚至開始相信他們或許會毫髮無傷地熬過這個小時的當兒,災難毫無預警地爆發了。

  可能是那場光燦奪目的煙火表演引發了一把小火,也可能是兩名妓女在向一位軍人索費時打了起來,也有可能只是原先便可預見的倫敦大批群眾聚集時便會發生暴動的正常趨勢。

  不論原因為何,原本心情愉快的逛市集群眾變為一狂亂、失去控制的人潮,麻煩一觸即發。煙火在頭頂迸發,人們的尖叫、咒罵聲不絕於耳。

  馬匹嘶吼並揚起後腿狂踢。一些男孩趁機偷取一盤餡餅,引得店老闆衝出來追趕他們,怒罵聲充斥在夜風中,更多的尖叫聲傳來,天空是另一陣火花。附近一個著火的廂房為火焰吞噬,然後一切陷入混亂──危險、嚇人的混亂,人們置身其中可能會被踐踏、傷害、被搶劫,甚至會有人喪生。

  路克一感覺群眾的情緒轉變便自動做出反應,迅速用老虎鉗般的手掌攫住莉雅纖細的手腕。

  「走這邊,」他命令道,提高嗓門以壓過吵鬧聲。「跟著我。」

  「安娜和博庭怎麼辦?」莉雅喊道。

  「看他們的造化了──就像我們一樣。」

  莉雅未再爭辯,而路克為此感激萬分。這位小姐顯然在必要時還是能表現出一些理智的。

  路克緊抓著她靠在他身側,拖著她穿過混戰的人群並直奔公園旁邊安全尚未可確定與否的狹窄巷道。

  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女人只會帶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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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空氣中的危險氣氛嚇到了莉雅。在這一刻,世上唯一給予她安全允諾的是她手腕上那鋼鐵般的攫握。她盲目地緊跟著路克,本能地倚賴他的力量及他揮著手杖為兩人在群眾中開路的野蠻態度。

  莉雅感覺到一隻手抓住她的外套,知道有人在企圖扒她的東西,另一隻手則試圖奪去她手中那把雕花枴杖。她不假思索地揮出木杖,攻擊那些抓她的手。

  她的攻擊者當中有人驚叫,引得路克飛快回頭一瞥,看到那些失敗的賊已放棄他們原本的目標。

  「好女孩。」他馬上又將注意力轉回穿過暴民群眾的事上。

  他並不打算與群眾的推擠力量相抗,莉雅想道,他選擇利用人浪,彷彿在領導一艘船穿過一道有力的海流般。他持續穩定地朝這條狂暴、動湯河流的邊緣前進,左腳雖跛,步調卻自製且堅定。他並未倉皇地瘋狂衝撞而致危及他與她的平衡。他顯然許久以前便學會如何彌補他左腳的弱點。

  路克置身這場混亂中所表現出的冷靜自制,使得莉雅體會到他是那些不會在壓力下亂了陣腳的少數人之一。與他在一起讓她覺得很安全,即使圍在她四周的暴民有如一片驚濤駭浪。

  當他們抵達這些叫囂、跌撞、推擠著的亂民邊緣,人群已較為稀疏。路克乾淨俐落地甩脫人群,顯然他一直在留意著最佳時機。彷彿只消一秒鐘,他已拉著莉雅進入兩幢建築物之間的陰暗通道。

  莉雅踉蹌地跟隨他步入比較安全的漆黑巷弄中。她的靴子在黏濘的地上一滑,她屏息阻絕兩旁狹窄石牆後傳來的惡臭。

  她才在想危險已結束,卻聽到巷口酒醉的叫喊聲。

  「這邊,兄弟,把油燈拿進來。我看到他們兩個跑進這個小洞裡。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是有錢人。」

  「該死。」路克以致命的溫和咒道。「站到我身後,別抬起頭,莉雅。」

  她未及照作,路克已把莉雅拉到他後面,力道之大令莉雅撞上巷子的磚牆。她穩住自己,在一盞油燈亮現時,焦慮地看向巷口。在它暗淡的光線下,她見到兩個持刀的年輕流氓。他們正盯著他們的獵物期待地向前欺近。

  「你在等什麼,湯姆?」第二個人以急促的語氣問他的同伴。「快點給這兩個時髦的老兄一些樂子,今晚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可有好多活兒要幹。」

  路克立在原地護衛住莉雅。她看到他自他的大衣口袋掏出一個小而閃亮的東西。

  「天殺的,他帶了傢伙。」當油燈光芒落至路克手中的槍上時,第一個男人咒道。

  「眼力不錯,男士們。」路克的口氣聽來有點無聊的樣子。「你們誰想試試我的槍法準頭如何?」

  第一個進入巷子的混混打住腳,他的同伴撞上他,兩人摔在一堆垃圾上。油燈墜地,玻璃破碎並迸出一陣小火花。微弱的火焰持續燃燒了一會兒,為這緊張的一幕投下怪異、幢幢的陰影。

  「該死的,」第一個男人又說道,顯然十分沮喪。「想好好討個生活,結果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他恢復平衡,手忙腳亂地朝巷口退去。

  另一個劫匪不需任何進一步的暗示。只聽到急促的足音、模糊的詛咒聲,幾秒鐘後,這條小巷又只剩下莉雅與路克。

  但路克未曾浪費一點時間,修長的手指再次圈住莉雅的手腕,拉著她穿過陰暗的小巷進入下一條街。

  暴動並未擴及這個方向,他們幸運地迎上一片寧靜。莉雅想緩下步伐以便好好喘口氣,但路克拒絕停下,她喘吁吁地踉蹌跟隨。

  「路克,我得說,你把我們帶進巷子的主意實在太好了。」

  路克把她的手腕圈得更緊。「如果你今晚沒打算參觀這場市集,它也不必派上用場。」

  「真是的,路克,你一定得──」

  「我們只能希望藍家的車伕會依令行事。」路克打斷她的話,繼續拉著莉雅快步前進。

  「我很擔心安娜和博庭。」莉雅喘息著擠出話來。

  「你是該擔心。」

  莉雅一個畏縮,知道他不會因為明白指出她的罪惡而有絲毫的不安。最糟的是他說得對,這全是她的主意。

  還好,當他帶著她轉彎進入原訂車伕在緊急狀況下前赴等候的街道時,康路克好心地沒再說什麼。莉雅看到熟悉的藍家馬車就停在那家旅館前。見到裡面坐著兩個人時,她鬆了口氣。

  「他們在這裡,路克。他們很安全。」莉雅臉紅起來,發現自己從混亂發生後便不假思索地以史東華的教名稱呼他。

  「對,看來我們今晚是蒙幸運之神眷顧的。」他們走向馬車,他沒再開口。

  「好上帝,我們好擔心你們。」藍博庭推開馬車門說道。「還以為你們被暴動困住了。快上來,我們不想在這條街上久留,說不準那些人何時會朝這個方向來。」

  「放心,藍博庭,我無意閒晃。」路克把莉雅扔上馬車,跟著迅速上車並甩上車門。

  馬車立即啟程,沒有人嫌它太快,遠處的暴民叫囂聲充斥在夜風中。

  莉雅焦慮地看著安娜。「你沒事吧,安娜?」

  安娜緊握住她朋友的手。「我很好。麻煩爆發時,我和博庭正在人群的邊緣,幾乎馬上就脫離他們了。可是我非常擔心你們倆,你們剛好在人群中心,不是嗎?」

  「真的是千鈞一髮。」莉雅道,一股釋然沖刷過她全身,取代剛才一直緊困著她的緊張。「我們在一條巷子裡碰上兩名意圖打劫我們的人。可是康路克拿出手槍立即嚇阻了他們,他實在太棒了。」

  「老天!」安娜震驚地低喃。

  「真該死,康路克。」藍博庭關切地皺起眉頭。「說千鈞一髮的確沒錯。你們倆都沒受傷吧?」

  「你可以看到我們好得很,」路克以一個騙人的冷淡語氣打發了這個問題。「倒是韓小姐的偽裝有點損傷。」

  莉雅稍嫌太遲地摸摸她的頭髮,發現某個東西掉了。「噢,天哪,我弄丟了帽子。」

  「你只丟了頂帽子算是非常幸運了,韓小姐。」康路克的口氣再次顯得太過冷靜。

  莉雅斜瞄一眼他冷硬的側面,意識到路克正怒火中燒。自從暴動在她四周爆發以來,她第一次感覺到一絲真正的恐懼。

  馬車停下時,路克看一眼窗外空曠的街道。「你打算在這兒下車,韓小姐?這裡不是你家的前門。」

  「這裡就可以了。」她鎮靜地說道,拾起她漂亮的枴杖。

  「如果不從前門,你打算怎麼進去?」康路克惱怒地問道。

  「我會翻花園的圍牆進去,經由溫室回房──就是我稍早離開時的相同方法。別擔心,爵爺,我知道路。」車門被打開,莉雅步下馬車。她希望他不會覺得必須送她回去。

  「晚安,莉雅。」安娜輕聲道。「這是趟非常有趣的探險,不是嗎?」

  「絕對是。」莉雅答道。

  路克跟隨莉雅跨出車門。「在這兒等,藍博庭。」他回頭指示。「我一送我們魯莽的小伙子翻過牆就會回來。」

  莉雅驚慌地磚向他。「你沒有必要送我回家,爵爺,我向你保證我能自己找到路。」

  「我不會讓你這麼做,韓小姐。」他一定看穿了她心中新生的不安,因為他瞭然地微笑起來。「很好,」他說,抓住她的手臂並促她步入陰影中。「看來你現在對我的瞭解已足以知道我的心情不大好。當我處在這種心情時,最好別和我爭辯。」

  「大人,」她開口,傲慢地仰起下巴。「如果你以為我應該為今晚的事負責,你最好再想清楚。」

  「但我真的認為你應該為它負責,韓小姐。」他抬頭看看覆著濃密常春籐的高聳石牆。「我們怎麼進花園?」

  她試著抽回手臂。他根本不理會她的微弱掙扎,她只得放棄並朝人行道的末端點點頭。「那邊有條路。」

  他拉著她朝那個方向走去,直到她指向一片遮覆牆上幾個裂隙的濃密籐蔓。未發一語,莉雅把靴尖踏入第一道開口,抓住一條籐草。

  立在她身下,路克不贊同地搖著頭,看著她攀爬花園圍牆。在他嚴密的審視下,莉雅覺得怪異而笨拙。她尚未練習過多少次爬牆工夫,只希望忽明忽暗的月光能遮住她的臀形。

  路克尾隨她握住一把垂懸的常春籐,腳下找到牆上的縫隙,跟著爬上去。

  牆的另一面,莉雅輕巧地落地,抬頭看到路克幾乎就在她的正上方。她連忙向後退,他跳落在她面前。她注意到他把大部分重心放在他強健的右腳,尋求平衡時未曾有任何不穩。

  「爵爺,」她輕聲說道。「你該回馬車去了,藍氏兄妹在等著。」

  「我有一、兩件事要先與你說清楚。」他站在芬芳、陰影幢幢的花園中,高大、瘦削、威脅的身形一如夜晚一樣神秘而危險。

  莉雅鼓起勇氣。「我得告訴你,康路克,我不想為今晚的事聽你教訓。我已經知道假如我沒堅持參加市集,我們就不會置身險境了。」

  「在這方面,韓小姐,你說得沒錯。」

  他聲音中的不帶任何情緒比責備更教人緊張。但莉雅突然想起他在巷內護衛她的情景,於是衝動地輕觸他的袖口。

  「我知道自己欠你一個很大的人情,可是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在群眾暴動發生前,我真的玩得很開心。」見他未作任何回應,她深吸口氣繼續說道:「我也要讓你知道,爵爺,我認為你很英勇──就像大家說的,臨危不亂。你使我們自暴動中脫身,我向你保證,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應付那兩名劫匪的方式。為此,我致上我的感激。」

  「你的感激。」他思索地重複道。「我不確定在這種情況下,這樣的獎賞是否足夠。」

  莉雅仰視他,忽然發現可麗姨媽的植物園在夜晚這個時刻是個非常陰暗而荒涼的地方。有一會兒,她驚恐地思忖著康路克的脾氣是否將失去控制,然後她開始想果真如此地該怎麼辦。她稍嫌太遲地後退一步。

  「爵爺?」

  「不,」他說道,彷彿剛做下一個結論。「你無足輕重的感激不足以補償我今晚的遭遇和我無疑必須忍受的折磨。」

  路克的手毫無預警地扣住她的肩頭,一個流俐、迅速的動作,他推她背貼上花園圍牆。

  在莉雅能有所反應之前,路克貼近,近得他堅實的身軀壓上她比他柔軟許多的身子。

  路克一腿滑入她雙腿間,莉雅愣住了。他肌肉結實的大腿貼著她的震撼令她的嬌軀無法動彈。她的雙眼在月光下圓睜,仰視康路克僵硬的臉龐。

  「你是個急躁、莽撞的淘氣小姐,一個亟需人馴服的悍婦,否則總有一天會身陷嚴重的麻煩。如果我腦袋清楚,我應該在此時此地解決它。」

  莉雅舔舔她乾澀的嘴唇。「解決什麼,爵爺?」

  「這個。」他的嘴以一個狂暴、掠奪的熱吻覆上她的,她終於領會他的心情有多危險。

  她對他的怒氣早有心理準備,但完全沒料到會遭逢這宛如燎原大火的男性亢奮。

  康路克想要她。

  感官的衝擊令莉雅一時驚呆了。由於好奇心驅使,她曾被幾個大膽或猴急的追求者吻過,但從未經歷過此刻擄獲她的這種原始、深沈而需索的吻。

  她微微一顫,手指攫住路克的上臂。他回應以一聲嘶啞的呻吟,將她壓入常春籐,他的大腿逼使她的雙腿張得更開。莉雅感覺籐蔓的微剌,吸入葉片傳來的芬芳及路克身上的麝香味。她頭暈目眩,彷彿她正在舞池上迴旋一般。

  當她感覺到路克的舌舔過她的下唇時,她以稍早緊隨著他奔向安全的相同本能毫不懷疑地為他張開嘴。

  他的雙手環住她的腰時,她略一瑟縮。雖然明知應該抗拒,她卻沒有,甚至在感覺他的拇指移至她小巧胸脯的正下方時也沒有。

  「爵爺,」當他放開她的嘴,牙齒改咬住她的耳垂時,她終能以粗嘎的聲音開口道。「爵爺,我不知道……也就是說,你不該這麼做的。」

  「我要你有很好的理由記住我,莉雅。」路克低語道。

  莉雅吞嚥一下,試著恢復控制。「我向你保證我不可能會忘了你。」

  「很好。」

  他的牙齒輕嚙著她細嫩的耳垂,並未帶來真正的痛楚,只留給她一種令人心亂的脆弱感受。這種怪異的撫弄震撼至她的生命深處,她的體內變得溫熱,脈搏加快。

  她不假思索地抬起雙手環住路克的頸項。她發覺自己喜歡路克的氣味,也喜歡雙手下他結實肩膀的感覺,清楚地意識到他緊繃長褲下沈重的男性凸起。

  「這個──」路克低語。「證明我們之間將會有一段最有意思的交往。」他體內的怒氣彷彿在此刻蒸發掉,只剩下慾望──而生動的雙眼中正輝映著它的光芒。

  「你真這麼認為?」莉雅仰視他,覺得自己非常大膽。先前的釋然如今已混雜著另一種震顫──一種新而陌生的震顫,來自深沈情慾的震顫。她覺得出奇的虛軟,知道自己正攀著路克。

  「你還不明白,但你已經給了我進入你的城堡的鑰匙。而既然我知道你的秘密,先給你公平的警告:我會利用它們來追求你。」

  「追求我?」莉雅自她暈眩、性感的幻境中清醒。

  「我打算追求你、哄你、引誘你,使你成為我的人,莉雅。只有最大膽、最堅決的追求者才能忍受我為了贏得你而必須忍受的一切。可是到了最後,我會擁有你。」他的微笑慵懶、危險而且無比的迫人。

  「什麼事讓你以為我會向你降服,爵爺?」

  「你會向我降服,因為你將無法自持。你永遠找不到另一個願意給你你想要的一切的男人。」路克告訴她。「到最後,你將無法抗拒我。既然我知道你的渴望,你等於在我的掌心之中。」

  「你認為我想要什麼,爵爺?」

  「探險,」他親吻她的鼻尖。「刺激,」他吻她的眼瞼。「和一個與你共享它們的夥伴。今晚的市集和我能帶你見識的事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我可以帶你去那些任何淑女都不敢現身的地方,帶你見識社交界任何受人尊崇的女人都不曾知曉的另一面生活。」

  「冒險。」她聽到自己的低語。

  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可以與我探索另一個世界,卻不被任何人發現。你不會希望因為被逮個正著而危及你姨媽或你自己在社交界的地位。」

  她逐漸明白他向她提出了什麼樣的建議。他拋出的餌教她難以抗拒,而他顯然很清楚這一點。「路克,可是如果被任何人察覺,結果會是一場災難。」

  「我們選擇在午夜及黎明之間的黑暗時刻所做的事將是你我之間的秘密。我向你提出一場交易,莉雅,而我不認為你能拒絕它。我打算滿足你對生活中較狂野一面的好奇心。」

  「你必須把這事解釋得更清楚些,爵爺。你到底希望我用什麼回報你?」

  路克聳聳肩。「很簡單──白天的淑女,晚上的冒險夥伴。」

  「我沒有笨到相信事情有這麼簡單。你說你要追求我、哄我,但我再清楚告訴你一次:我不打算結婚。」

  「好吧,我們不談結婚的事。」他圓滑地說道。「我和你一樣需要一個夜晚的夥伴。我願意聽候你的差遣,照你的意思分享夜晚。我對你的要求只有把你的探險保留給我們的夜晚。」

  「你確定你對我的要求只是擔任午夜的護花使者?」

  「現在我只要求這麼多,其餘的以後再說吧。我們會一起玩遊戲,莉雅,危險的遊戲──絕對不同於你以前玩過的。」

  她仰視他,著迷於他眼中的保證,為他話中的神秘允諾而催眠。莉雅知道她應該逃開,但她無法逃離他懸在她眼前的誘惑,正如她無法飛上月亮。

  她仍知覺到他棲在她胸脯下方的手,突然渴望知道如果他修長的手指向上移並碰觸她的乳頭會是什麼感覺。她的身軀一顫。

  路克似乎再次讀透她的心思,雙手徐徐上移,直到罩住她的乳房。她可以感覺到他手掌的熱力穿透她的背心及襯衫,不禁吞回一小聲呻吟並緊攀住他。

  在她能找到力量抗議之前,路克的手已緩緩滑下再次攫住她的腰,使她喘不過氣,全身充滿一股渴望更多那種禁忌碰觸的衝動。

  「如何,莉雅?你同意嗎?你願意白天扮演淑女,晚上扮演我的冒險同伴嗎?還會不會有和我們今晚一樣的夜晚?」

  「我還以為你不贊成今晚的事。」

  「我承認一開始我對你的大膽很震驚。但我已經自震撼中恢復,而且發現和你共度夜晚遠比待在俱樂部或陪伴那些出席婚姻市場的年輕、無聊的姑娘有意思多了。」路克鄭重地告訴她。

  她猶豫半晌,但能感覺到自己正自一處非常高的懸崖邊緣滑落。「它必須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她警告道。「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倘若我姨媽知道此事,她會寢食難安,我也不能讓她因我的行為而遭受公眾羞辱。她一直對我很好,我欠她的永遠無法償還。」

  「我保證你的秘密會很安全。」路克附和道。

  她相信他。莉雅毋需任何證明便知道這男人的話就是他的保證。他不會在俱樂部的休息室內多嘴;在他們可能碰面的社交場合裡,他對待她的態度絕不會超出尋常社交的尺度。「噢,路克,我好想和你一起探索夜晚的倫敦。」

  他的嘴輕輕斯磨著她的。「說好,莉雅,說你會接受我的提議。」

  「我得考慮一下,這是個如此重要的決定,我必須花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明天我可以來拜訪你及你的姨媽嗎?你可以那時候告訴我你最後的決定。」

  她深吸口氣,知道它是整件事的第一步。「你真是不浪費一點時間,爵爺。」

  「我從來都不是會浪費時間的人。」

  「好吧,你可以來拜訪我們。」她飛快地再摟他的頸項一下,已經知道自己最後的答覆會是什麼。然後她放開他,突然覺得緊張並甚至有點害羞。她看一眼大宅黑沈沈的窗口。「我得進去了,你也得趕快回藍家的馬車去。他們會猜想你發生了什麼事。」

  「我只需告訴他們爬牆時碰上一點麻煩。」他不經心地說道。

  他優雅地欠身親吻一下她的手。當他抬起頭時,月亮映出他臉上大大的微笑。跟著他轉身大步邁向圍牆,正確無誤地找到隱密的踏腳石。再一秒鐘,他已消失在夜色中。莉雅又遲疑一下,思忖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然後走進黑暗的溫室。

  不久之後,她清醒地躺在床上,想著康路克那個笑容中含有太多的滿意及勝利。

  我打算追求你、哄你、引誘你……

  她得步步為營才行,莉雅告訴自己,但她能應付她的午夜爵士。她會學著應付他,因為她別無選擇。她抗拒不了他的提議,需要他所提議的。

  數月以來第一次,莉雅享受了一場不受干擾的酣眠。

  離開花園十分鐘之後,路克跨下藍氏的馬車,道別之後邁上最近才繼承的宅邸前階。他的門房──他和其餘一小群僕人全是安潔絲為他打點的──打開大門。

  「叫大家去休息,裡克。我還要到書房處理點事情。」路克吩咐道。

  「是的,爵爺。」

  路克走進書房,裡面擺設著幾件屋裡原有的高級傢俱。他為自己倒了一大杯紅葡萄酒。他該死的腿又在痛了,都是市集裡那段愚蠢的奔跑、之後又攀爬那道該死的圍牆造成的。

  他無聲地低咒,喝下一大口葡萄酒,過去的經驗使他得知它能平撫他大腿上的悸痛。

  不光是他的腳,他身上的另一部分也因為和莉雅在花園中的那一幕而悸痛著。他仍能感覺到當他將她壓上牆時她嬌軀的柔軟觸感,她甜蜜的氣息仍迴旋在他腦海中,與醇濃的葡萄酒芬芳融合為一。

  他的視線落到掛在壁爐上方的肖像畫,徐徐踏過已然褪色的地毯,站到他伯父那張並未露出微笑的臉之前。

  前任史東華伯爵康麥特在他的餘年中沒什麼事好露出笑臉的。差勁的健康及抑鬱心情的折磨使他對每件事及每個人抱持著永遠的憎惡。麥特陰晴不定的脾氣經常爆發為無可控制的暴力,只要誰在附近便會遭殃,導致史東華永遠缺少僕人。

  年輕時的康麥特縱情聲色、美酒及豪賭中。在將家產──原本便已被其父揮霍殆盡的一份遺產──敗光之後,他便自社交界銷聲匿跡。

  他變成了一名怪人,不只與所有倫敦的舊識斷絕往來,甚至連親戚們也互不來往。他退居鄉間,依他的產業僅餘的一些微物資過活。他從未結婚,幾個月前當他的大限之日將近時,才不情願地召來他的繼承人──一個他一無所知的侄子。

  路克仍清楚記得那次的會面。死氣沈沈的主臥室內腐朽的帷幔及簡陋的傢俱,在與康麥特相形之下還更討人喜歡。臉孔蒼白乾癟的老伯爵撐坐在古老的橡木床上,床邊擺著一瓶葡萄酒及鴉片酊。

  「全都是你的了,吾侄,史東華所有遭受詛咒的剩餘產業全是你的。如果你有任何理智,離開這裡,讓它自行腐爛滅亡。這些土地從不曾發生任何好事。」他哮喘地說,骨瘦如柴的指頭緊抓著一條污穢的毛毯,雙目冷冷地瞅著路克。

  「或許是因為幾代以來沒有人曾對它們投入時間及金錢。」路克一針見血地指出。任何傻瓜都看得出史東華領地具有潛力,它是片好土地,可以再現它的生產力。

  金錢是復興史東華的關鍵──錢,和一個關心其子民與產業的爵士。

  「把錢投注在史東華產業上毫無意義。我告訴你,這片土地已受到詛咒,問這裡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同樣的答案。這種情形已經持續好幾世代,糟糕的土壤、懶惰的農人、不固定的水源──沒有半方面值得拯救。我早該把這整片該死的地方賣了,真不知我為何沒這麼做。」老人說了一大串話,聲音冷淡而刺耳。

  這時,垂危的伯爵傾身拉開床頭幾的一個抽屜,顫巍巍的手指在其中摸索片刻,然後握住一個他尋著的東西扔向路克,後者自動伸手接住它。

  攤開手掌,路克發現自己凝視著一塊懸在細練下的圓形琥珀,上面雕工精細的兩具人形彷彿是兩個被凍結在那塊半透明黃金色寶石的迷你人偶。此意象描述的顯然是一名騎士與他的夫人。

  「什麼東西,爵爺?」路克問,指頭再次緊握住那塊琥珀。

  「我見鬼的知道就好了。我父親臨死前送我的禮物,說是他在南方花園的古老迷宮中找到的。這裡的鄉民認為它象徵著那個傳說。」

  路克端詳著琥珀。「什麼傳說?」

  突來的憤怒令麥特的臉發紫。「讓這片連上帝都遺棄的產業如此一無是處的傳說,使得我沒有子嗣、毀了我一生的傳說:琥珀騎士和他的妻子的傳說。」

  「這傳說的內容是什麼?」

  「想知道的話,去問村裡那些老女巫。我沒閒工夫說故事。」

  語畢麥特一陣猛咳,路克迅速倒了杯酒湊向那對蒼白的薄唇。他的伯父喝了好大一口才平息下來。

  「沒有用的,你知道。」康麥特繼續說道。「每一寸土地都沒有價值,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噩運糾纏這整個悲慘的地方。聽我的勸把它脫手吧,孩子,別想要留下它。」

  路克低頭看著琥珀,佔有慾及突然的決心在他心中燃起。「你知道嗎,伯父?我想我不會聽你的勸告,我要留下史東華。」

  康麥特以那對充血而疲憊的眼睛仰視他。「你以為你能從哪裡弄到錢?我聽說你在牌桌上頗有一手,但你不可能贏得足夠你拯救這片產業的穩定收入。我知道,因為我年輕時也試過。」

  「那麼我得另外想個法子弄到錢,不是嗎?」

  「唯一的他法是給自己弄個女繼承人,不過它說來容易,要做可難多了。社交圈裹沒一個有錢的高尚淑女會對一個一文不值的伯爵看第二眼,她的家人會為她找個比你更好的對象。」

  路克迎視他伯父的目光。「或許我應該降低一點標準。」

  「你將只會是在浪費時間而已。該死,我知道俱樂部裡相傳的消息,說什麼拿頭銜換來一個有財產繼承的商人之女。可是事實上它並不常見。商圈和社交圈一樣,都是有錢人家在相互通婚。」

  他伯父的話今晚再次在路克腦海中響起。他凝視康麥特冰冷的肖像,肅然一笑並向它舉杯。

  「你錯了,伯父。我已經找到我的女繼承人,今晚也撒下了我的網。她鐵定會折騰我一番,但最後終會成為我的人。」

  而這個「最後」到來的速度在他看來永遠不夠快,路克想道,一口飲下杯底的酒。他想要莉雅的財富,但今晚他發現他也要莉雅。

  路克放下酒杯,感覺那塊琥珀溫暖地貼著他的胸膛。康麥特把它扔給他那時起,他便一直戴著它。

  當路克獨自在書房裡思索他的未來時,突然想到這塊琥珀散發的鮮明色澤正是莉雅眼眸顏色的絕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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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路克懷著混雜著冰冷決心的熱烈期待,登上南夫人家的台階,心情就像他坐到一張牌桌前一樣。他的所有心神全投注在贏得勝利上,而路克知道自己非常擅長此道。

  許久以前他便學會對一個必須憑其才智生存的男人而言,謹慎的計畫與戰略是無可替代的。他很清楚一顆冷靜的腦袋的價值,還有在戰鬥或牌局中將所有情感排開到一邊的能力。冷血的邏輯是生存之鑰,路克知道。

  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在倫敦那些俱樂部及賭窟的牌桌前生存──甚至活躍其間──的原因是:他從不讓情緒介入他的遊戲。他不像那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奢華酗酒的貴族,或那些好像在演鬧劇似地一擲千金的愚蠢紈褲子弟,路克從不讓自己表現出興致勃勃、夜郎自大或不顧一切的能度。

  當一個人的時運不濟時,只需離開牌桌,等待另一個時機和地點。路克一向能發現時機和地點。

  但儘管他在牌局上時有斬獲,他的伯父卻沒說錯──想藉此贏取足以拯救史東華產業的賭金根本不可能。路克知道想完成此項壯舉可能會耗去他一輩子的時間,而史東華的土地和子民等不了那麼久。

  可是,要在倫敦露臉並不需要花費一生的努力。如果一個男人很聰明而且小心他的支出,每一夜的勝利便夠他支撐到隔夜。上流社會或許會對此有所臆測,但只要他維持體面,沒有人會公開調查一個男人的財務狀況。擁有頭銜及接近安潔絲的社交人面也有所助益。

  整套的排場道具遠比路克願意花費的超出許多,但他仍不情願地支付了一切必須的開銷──比如說裁縫方面。當一個男人打算獵取一名女繼承人時,他得裝飾好自己的門面──尤其在那位「目標女繼承人」可能會僱用偵探調查時。

  南夫人家的前門打開時,路克正在對這一天的戰略做最後一次的溫習。他把他的卡片遞給門房。

  「史東華伯爵,特來拜訪南夫人及她的外甥女。」

  門房順著他那管長鼻子打量他。「我去請示南大人今天早上是否會客。」

  有一會兒,路克肅然思忖著倘若莉雅改變了今早接受他來訪的主意時,他該怎麼做。她很有可能在大白天裡覺察到危險。

  他昨晚真該抗拒那股使他親吻她的衝動的。他從未打算那麼做──至少在遊戲才要展開時不。但置身在黑漆漆的花園中,有那麼短暫、冒險的一刻,他打破了原則任情感主宰他的行為。路克發誓未來要更加謹慎。

  門房再次出現,片刻後路克被領進富麗堂皇的客廳,混雜著勝利感的釋然流竄過他。憑著長久訓練的自制,他確定這兩種情緒皆未出現在他的表情上,只是提醒自己已突破第一道障礙──他已被准許進入他的獵物的家。

  稍後,當他沒馬上在陽光充足的房內見到莉雅的蹤影,勝利感轉為惱怒。他發現自己不曾想過她到了早上會失去勇氣,但昨夜那位無懼地跟隨他進入小巷的小姐顯然對今早與他碰面之事有了不同的決定。路克強迫自己將全副注意力放在端坐在高雅沙發裡、迷人的中年婦女身上。

  「日安,南夫人,」他彎身經吻她戴著戒指的手。「看來莉雅美麗的眼睛是得自家族的遺傳。」

  「真迷人,爵爺,請坐,我們一直在等候您的駕臨。莉雅,放下那些甲蟲,親愛的,過來招呼你的客人。」莉雅的姨媽朝外甥女的方向微轉過頭並微笑。

  滿足之情在他心中向上飛昇。原來這個小麻煩精終究沒改變主意。路克微笑著站直身子,轉頭看見莉雅正靜立在房中另一頭的窗旁。難怪他沒一眼便看到她。她身穿一件黃自相間的洋裝,與她身後的金色廉幔幾乎無法分辨。

  她的一動不動告訴他她是刻意挑選那個位置,以便能在他進入房間後先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幾分鐘。她的小伎倆令路克頗覺有趣地微揚雙眉。人在面對其對手之前先仔細觀察他是無可替代的重要步驟,顯然他並非唯一對戰略有所瞭解的人。

  「早安,韓小姐。有一會兒我還以為你發現今早有個與我的造訪衝突的約會。」

  她輕巧地走過來,便鞋在地毯上未發出任何聲響。她手中捧著一個扁平的盒子,眼中閃著淘氣。「您怎會以為我會忘記您今早的拜訪呢,爵爺?」

  「誰也說不准一個淑女的記憶力。」路克輕吻她優雅地前伸的手。她的手指摸起來很冰,他這才知道她並不如外表一般冷靜。這一點使他莫名地高興起來。

  「我保證我的記憶力絕佳。」

  「對一個男人而言,不幸的是一位淑女出錯的不一定是她的記憶力。有時她只是改變了心意。」路克道。

  莉雅微偏著頭端詳他。「除非她有個好理由。請坐吧,我姨媽已經招呼過你了。你對甲蟲有興趣嗎?」

  「甲蟲?」路克首次瞥向盒內,發現自己看著一排釘列其內的死昆蟲。它們被人依大小仔細地釘成一列列,最大的一隻──簡直是龐然巨物──安置在盒內末端。「坦白說,韓小姐,我從未對甲蟲多所留意。」

  「噢,但這些是非常棒的甲蟲,對不對,可麗姨媽?」

  「絕佳的收藏。」南夫人熱烈地附和。「我們的學會成員之一伍夫人收集了它們。」

  「真有意思,」路克徐徐坐下,兩眼注視著莉雅坐到她姨媽身邊。「我忍不住好奇伍夫人是怎麼殺死這麼多的大型昆蟲。」

  「我想是用尋常的方式,」可麗說道。「釘住它們的翅膀、樟腦或用條鐵絲。」

  「你也收集昆蟲嗎,韓小姐?」路克問道。

  「不,恐怕我沒這種胃口。」她垂眼看一下盒內。「這些可憐的東西未必都馬上死亡,你知道。」

  他注視她的側面。「求生的意志力可能堅強得令人無比驚訝。」

  「是的。」她蓋上那盒甲蟲。

  「我恐怕我的外甥女對知識探索的某些領域有點太心軟了。」可麗微笑道。

  「我得承認我比較偏愛植物學和園藝。」

  「看來你的興趣相當廣泛,韓小姐。」路克評論道。

  「你本來是認為它們很有限嗎?」她垂下睫毛瞥他,雙眼故作無辜地閃爍著。

  路克看到陷阱時總能一眼出它。「一點也不。在我們短暫的相處過程中,我發現你是個有顆非常不尋常的腦袋的女人。」

  可麗好奇地看著他。「你也研究園藝和植物學嗎,爵爺?」

  「你可能已經聽說我最近才繼承了我的頭銜,而我發現它大大擴展了我的興趣領域。在我看來,如果我想對我的領地從事些改進,我將得學習園藝及相關事宜的資訊。」路克道。

  可麗看來很高興。「太好了,那麼你無疑會對莉雅的植物水彩和素描感興趣。」

  莉雅的粉臉一紅,出乎路克的意料之外。「可麗姨媽,我相信爵爺不會對我的塗鴉感興趣的。」

  「我向你保證我非常感興趣。」路克迅速道,任何能讓莉雅臉紅的事一定很有意思。

  「她的確有極高的才華。」南夫人說著起身到附近一張茶几上取來一本素描簿。「看看這些,爵爺。」

  「可麗姨媽,說真的……」

  「別太過謙虛了,莉雅。你的作品很美,而且忠於生命本體。我告訴過你幾百次你應該出版部分的畫作。就這個,爵爺,您覺得如何?」可麗將畫塞進路克手中,臉上儘是期待的神情。

  意識到莉雅正無奈而沈默地望著他,路克好整以暇地端詳這本圖畫本。他攤開它,心想會看到男人總會在女人的畫作上看到的不純熟筆觸。年輕仕女們學習素描及彩繪花朵是當前相當流行之事。

  但路克卻驚見莉雅作品中的澄明與生意盎然。她的植物在素描本的紙頁上躍然開展,精神洋溢,不僅具有藝術上的美感,每一處細節亦精確無比。

  路克著迷地一頁頁翻過去,玫瑰、鳶尾花、嬰粟花及百合一一活生生展現他眼前,每一幅皆以細緻的筆跡標下它的正式學名。

  他抬頭一看,發現莉雅仍帶著一種奇怪的焦急神情望著他,這時他才明白這些藝術作品對她而言是個非常脆弱的話題。他合上畫冊。「美極了,韓小姐,我相信一定很多人這麼告訴過你。即使在我這個外行人眼中,這些素描和水彩全都美麗極了。」

  「謝謝,」她突然燦爛一笑,彷彿他剛才是稱讚她的美麗,而非她的作品。她琥珀色的眼睛幾乎轉為金色。「您實在太客氣了。」

  「我從來不客氣的,韓小姐。」他沈靜地告訴她。「我只是實話實說。可是,我得承認裡面有些植物是我不認得的,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從我們的溫室,」可麗解釋道。「莉雅與我攜手創立了我希望是最受稱譽的植物園。當然,它沒有『珂園』(譯註:倫敦西郊著名的植物園。)那麼大的規模,但我們相當以它為傲。您想看看溫室嗎?莉雅會很樂意帶您瀏覽一圈。」

  路克點點頭。「我非常想一睹它的風采。」

  莉雅優雅地起身。「請跟我來,爵爺。」

  「一起去吧,」可麗道。「或許等您參觀完後願意與我們喝杯茶,爵爺?」

  「謝謝。」路克自顧自地微笑,尾隨莉雅走進走廊並步下一小段通往屋後的階梯。事情進展得相當順利,他想道,任她領他進入一座植滿草木及氣味濃烈、濕濡的巨大玻璃屋。現在他已與他的獵物獨處。

  他環顧四下,發現自己今天將在一座真正的叢林中進行他的追獵。他看看玻璃外的景致,見到一個迷人的大花園及一道爬滿常春籐、眼熟的磚牆。

  「我猜想過這座花園白天時會是什麼模樣。」路克說道。

  莉雅警告地猛皺起眉頭。「噓,爵爺,可能會有人聽到。」

  「不可能,看來我們是這裡唯一的人。」他端詳這片盎然的綠意及充斥整個玻璃屋的奇花異草。「你和你姨媽真的對園藝很感興趣,是不是?這實在太壯觀了。」

  「我姨媽在數年前僱人興建了這座溫室,」莉雅說道,舉步穿過一條兩旁植滿植物的通道。「她有些經常周遊世界的朋友,送我們許多移植的插枝和小植物。最近,姨媽的眾多仰慕者之一何普西爵士送了我們一個他在中國發現的新品種玫瑰,將之命名為『可麗之中國紅』。很可愛吧?上個月他送我們一種最美的菊科植物,我們對它的存活抱著頗大的希望。您熟不熟悉菊花,爵爺?」

  「不,但是我知道當一個人變得喋喋不休時是什麼意思。放輕鬆,莉雅,你沒必要這麼緊張。」

  「我才不緊張,」她驕傲地抬起下巴,在一盆覆滿荊棘、長相奇特、笨重的植物前暫停腳步。「你喜歡仙人掌嗎?」

  路克好奇地俯視這種與他見過的仙人掌全然不同的多刺植物,嘗試地輕觸一根尖刺,發現它有如針般刺人。他抬頭迎上莉雅的目光。

  「我對對手的防禦物一向有興趣。」路克道。

  「是因為找出突破那些防禦物是你的本能嗎?」

  「只有在戰利品值得為之一戰時。」他會從他倆的閃避戰中得到不少樂趣,路克想道。她不是懦夫。

  「你怎能在戰鬥之前預估戰利品的價值?」

  昨夜的吻終究不是個錯誤,路克決定道。從她看著他的方式,他知道她對他們的擁吻思考了許多。「有時我們可以先嘗一點樣本。而昨夜我被允許淺嘗後證實它非常值得一試。」

  「原來如此。你是否在決定追逐哪個目標之前,先四處品嚐了許多可能戰利品的樣本了呢?」她怒視著他。

  他瞧見她眼中一閃而逝的傲然,嘴角不覺一彎。「比較的基礎是必須的。」

  自負幾不可察地轉為嫌惡,她轉身繼續走下通道。「我相當懷疑。」

  路克忽然氣惱起來,是她挑起這件事的。他伸出手握住她的一隻手腕,進使她驟然止步。她旋身,以挑戰的眼神盯視他。

  「怎麼回事,莉雅?你不喜歡我的生命中可能有其他的『戰利品』?她們不是很重要。」

  「我不喜歡你在挑選相追逐那些戰利品時那種毫不在乎、隨隨便便的態度。」

  「我向你保證,我從不曾毫不在乎,也很少隨隨便便。事實上根本沒那麼多戰利品,我這輩子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軍中,而軍官的待遇可養不起昂貴的情婦。」他刻意在她腕上加諸足夠的力道,把她拉得更近。「你呢?你的防禦技巧非常純熟,是因為你有許多玩這種遊戲的經驗嗎?」

  「我有許多扮演仙人掌角色的經驗,爵爺。」

  「告訴我,」路克微笑地說道。「有沒有任何人突破那些刺過?」

  「它不干你的事,不是嗎?」

  他看到她雙頰泛起紅暈,但她的眼神未曾遲疑。「原諒我,在這種情況下我管不住我的好奇心。畢竟,我全心全意想突破那些荊棘,將寶藏據為己有。這些昨晚我就告訴你了。」

  「你一點也不懂得含蓄,不是嗎,康路克?」她說。

  「必要時我會,但我認為在此事上我可以完全坦白我的意圖。你不是剛出校園的黃毛丫頭,我也不認為你是那種會輕易被一個誠實的男人的意圖嚇到的女人。」

  莉雅挺直身子瞄他一眼。「說到誠實,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爵爺?昨晚你不是說得很明確,而我必須知道。」

  「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得很清楚,現在你一定知道我要你了。我會用各種辦法得到你。」

  「昨晚──」她連忙開口,又打住以思索正確的字眼。「昨晚我警告過你,別打結婚的主意。」

  「我聽到你的警告了。就我所記得的,你已以各種方式表達了好幾次。」

  「那麼你確實瞭解我對那件事不是抱著遊戲的態度嘍?我對婚姻沒有興趣。」

  「我瞭解。」路克對她嚴肅的眼神淡淡一笑。她或許不認為自己在玩遊戲,但它仍無法使她免於輸的命運。「可是你真的想玩其他的遊戲,對不對,莉雅?我們的午夜遊戲?」

  她沈默片刻,但路克注意到當她心不在焉地抬手輕觸落在她肩頭的一片大葉子時手指的微顫。「你沒說錯,爵爺,我真的很想要一位共享我夜間探險的夥伴──某個我可以信任他會三緘其口、帶我到我不能隻身或甚至和藍安娜、她哥哥那樣的朋友前往的場所的人。我承認你昨晚在花園提出的建議非常吸引人,但最讓我擔心的是你似乎知道我有多麼為之心動。」

  「你猶豫不決是因為你不確定能否接受我的建議而毋需付出任何代價全身而退。是不是這個問題,莉雅?」

  她點點頭,嘴邊露出個苦笑。「您說得對,爵爺,這正是整件事的重點。我一點也不確定你是否會一直滿足於我選擇償付你的任何報酬。」

  路克深吸口氣,雙臂交抱在胸前。「這是我的問題。只要我滿足於這個交易,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坦白說,爵爺,因為我看不出你會繼續滿足於只在花園裹偷幾個吻。而我向你保證,你只能從我這兒得到這麼多報酬。現在,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非常清楚。」

  她等著他開口爭辯,當他只是禮貌地研究那棵不尋常的仙人掌時,她失去了一點自製──正如路克所料。這位小姐正游向足以令她滅頂的水域,而她絲毫未覺。

  「絕不提到婚姻?」她問道。

  「絕不。」他再碰另一根仙人掌剌,發現它和剛才那根一樣尖銳。「但我不得不警告你,我保證不提婚姻並不意味我不會使盡渾身解數誘你投入我的懷抱。你說得對,莉雅,我想從你身上得到的不只是幾個偷來的吻。」

  「你實在太大膽了,爵爺。」

  「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拐彎抹角。你知道我想從我午夜的伴隨得到什麼報酬。」

  「那麼這個代價太高了,我不付。」她說。

  「我說過你會知道我希望得到的報酬,我沒說會強迫你償付。」他凝視她,欣賞點亮她眼眸的情緒風暴及好奇。「你沒必要怕我,莉雅。我以我的榮譽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強迫你降服。」

  「拜託,別再用那個字眼。」她咬牙道。

  路克聳聳肩。「降服?好吧,隨便你用什麼字眼來描述我的目標,但是彆扭曲它來欺騙自己。」

  她強烈反對地噘起嘴。「你的『目標』,爵爺,是非常不高貴的一個。」

  「你沒給我多少選擇的餘地,因為你禁止我提起一個比較高貴的目標。」

  「在我看來,你似乎太快同意不提它。」她犀利地指出,若有所思地把玩低垂在她肩膀上方的葉片。「幾乎讓人以為你根本無意論及婚姻,爵爺。」

  「不是每個男人都想結婚,莉雅。如果一個神智清楚的男人可以佔有他想要的女人而不必娶她進門,他又何必急著放棄他的自由?」他冷靜地陳述道。

  「假如他真能這樣的話。」

  路克咧嘴一笑。「這種事層出不窮。你出社會這麼久了,當然知道這一點,莉雅。」

  「我知道。」她歎口氣,聽來有點惱火。「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很清楚大多數男人不是為了愛而結婚。他們通常出於必要才結婚,不是為了給自己生個繼承人,就是為了染指一筆財宮,或甚至兩者兼得。」

  「我一直覺得『愛』對任何事都是個非常曖昧而且完全不適當的理由。」

  她瞇起眼打量他。「聽起來你很憤世嫉俗,爵爺,但我猜想對一個正提議一樁只能用『卑鄙、駭人』來形容的事情的男人,也只能指望這麼多。」

  路克惋惜地搖搖頭。「恐怕你是搞錯了,莉雅。你先是不准我提起婚姻的可能性,又在我說想和你來場韻事時反口指控我憤世嫉俗。」

  莉雅硬生生吞回聽來非常不淑女的咒罵。「你說得對,」她讓步。「是我身為女繼承人的事實把事情搞亂了,安娜說我對這事太過敏感。」

  路克輕輕一笑,同情她明顯的兩難窘境。「總是在接近自己的人事物上找不良企圖?」

  「大概是吧。」莉雅道。

  「把一切都考慮過,這辦法不壞。」

  「我一直覺得這是非常切合實際的方法。」莉雅坦承。

  「因為它保障了你的老處女身份?」

  她的嘴彎成一抹微笑。「你說得沒錯。我是個老處女,而且對此頗高興,打算繼續保持這種狀態。」

  路克的注意力自仙人掌轉向一株他不認識、奇特的金黃色花朵。它的花身點綴著深紫色,彷彿是自托著它的花葛中突出的一頂王冠。他步向它,其金黃色澤教他聯想到莉雅的眼睛。他一手捧住那朵美麗的花,細細打量它。「經過昨夜花園的那一幕,你絕對無法讓我相信你打算終身不探索自己的熱情,莉雅。你太像這朵花,嬌嫩、甜美而且洋溢著熱情的承諾。」

  她露齒一笑。「真是的,爵爺,你不必對一朵花發表這麼多感觸。我瞭解你的背景是軍事方面而非文學的。」

  「有時一個人在被死亡環伺的情境下所體會到的人生,比從古人的詩詞中體會到的還多。即使你下半輩子真的成功地忽略了你的女性熱情,我懷疑你能不理會你對知識探索的好奇。」

  「好奇。你以為能利用我的求知慾來說服我同意一樁地下戀情?多有創意啊。」

  「我卻覺得非常有道理。任何一個會欣賞甲蟲和仙人掌的女人一定會對她自己的生理本質存有一些科學性的問題。」他優雅地朝她輕輕一頷首。「為了知識的探索,我向你毛遂自薦,韓小姐,希望你無法拒絕。」

  惱怒的莉雅緊盯著他好幾秒鐘,然後笑意出現在她眼底。沒過多久,她已經笑得太厲害而必須抓住根柱子支撐自己。

  路克看著她,手上仍捧著那朵金黃色的花朵。她的笑聲令他著迷。她的笑不是那種年輕女孩掛在嘴邊煩人的咯咯笑──好像在模仿清脆的鈴聲和潺潺的溪流聲似的,而是充滿活力及溫暖的。它讓他想拉她入懷、吻她吻到他將她的笑意轉為他昨夜品嚐到的熱情。

  他絕對辦得到,路克想道。他從她在花園裡回應他的方式知道他能令她感受到慾望,而他將利用這項認知──輔以她所要求的探險經歷──來誘惑她,到最後她將無力抗拒他。正如他在花園裡告訴她的,要找到另一個也能提供他已向她拋出的餌的男人並不容易。

  一旦他將她牢牢鎖在他的懷裡,距離結婚便只有一步之遙。莉雅可能口中大膽地談論著一樁韻事,但他知道真要她做出會危及她姨媽和她的社交地位之事並非易事。她畢竟是個受過高尚教養的年輕女子,瞭解主宰著她的生活的世界的規則及風險。

  社交界要求她這種背景的年輕女郎保留其地下戀情,直到她們結婚並為她們的丈夫生下一名繼承人。之後,許多妻子們覺得可以自由地追逐其羅曼史──只要它們秘而不宣。而她們的丈夫──通常在婚前及婚後皆保有情婦──赤是如此,而且不全都如此隱密。

  但是當路克看著莉雅的大笑徐徐褪為一個閃亮的微笑,他宛如遭雷擊般地發現自己不打算讓他未來的新娘踏上自禮壇到新婚床再到秘密戀情的慣常社交路徑。

  他一向知道自己絕不是那種對妻子的秘密睜隻眼閉只眼的男人,和別人分享他認為屬於他的女人不是他的作風。但他此時感覺到的佔有慾卻遠強於他原先以為會對日后冠上他姓氏的女人所產生的。

  一旦她成了他的人,路克決定,莉雅會永遠屬於他一個人。什麼社交傳統,管他去死。他絕不與任何人共享這個難以捉摸、半野的女子。

  「爵爺,你真荒唐,荒唐到家了。」莉雅拭去眼角的淚水並搖搖頭,臉上仍掛著笑。「竟然自願當知識探索的實驗對象!你真有犧牲精神,心地真是高貴。你實在太慷慨了。」

  「任何能贏得你的事,我都願意做。」

  「哦?到底怎麼樣才能把我贏到手呢,爵爺?」

  「用歷險、刺激和熱情。我可以給你這些全部,莉雅。」

  她看著他,決定寫在她眼中。「我會有所選擇,只取到我想要的程度而且以我喜歡的方式來報償。」

  他默許地頷首,暗自滿意這場勝利。「這是你的權利。」

  她猶豫片刻,然後衝動地向前一步,伸手輕觸他的衣袖。「路克,你說你想要我是真的嗎?只是『我』,而不是我的錢?」

  他抬手撫摸她下顎細緻的曲線。「我要你。」

  「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她嚴肅地坦白道。「我很喜歡你昨夜的吻,但那已是最大的極限,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他覆住她放在他衣袖上的纖纖玉指。「我瞭解。現在你毋需擔心承諾的事,我們會一起找出我們之間的關係要走到什麼地步。」

  好半晌,她不曾稍動,只是站在那兒以一種幾乎掩藏不住的渴望盯著他,教他好想一把將她抱進懷裡。他在她美麗的琥珀眼中見到的不是熱情或衝動的允諾,而是某種別的,某種甜美而脆弱的特質,一種教人的心扭絞的期待。

  「如果你非常肯定這是你想要的,如果你確定這樣便足夠,」莉雅說。「那麼,我接受你擔任我的午夜夥伴。」

  路克深深呼口氣。「那麼我們的協議成交了。」他低頭用嘴輕刷過她的嘴。這接觸令她輕顫,路克立刻想撫慰她及拉她躺在那片花磚地板上,對她熱情地做愛。在他處理相互衝突的情緒之前,她已溜出他的懷抱,將一張小紙片塞進他手中。

  「什麼東西?」他問道,對紙上優美的字跡蹙起眉頭。「賭場?妓院?賽馬場?男士俱樂部?」

  「我名單上的頭幾項。」她告訴他。

  「什麼名單?」然後他突然明白了。他實在嚴重低估了他的對手,一個他鮮少犯的錯誤。「天殺的。你要我帶你去賭場和妓院?好上帝,莉雅,講點道理。晚上到市集是一回事,讓你偷溜進妓院或帶你到賭場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不可能是認真的。」

  「你錯了,爵爺,我非常認真。」莉雅毫不讓步地說道。

  他望著她,發現她的確是說真的。「該死,莉雅,它和我原來所計畫的完全不一樣。」

  莉雅不理會這個抗議。「星期四晚上會是我們展開下一次歷險的絕佳時機。當天晚上稍早我會在金家舞會上與你碰面,同屆我們可以定下最後的計畫。在這段期間──」

  南夫人的聲音打斷莉雅的指示。「莉雅,親愛的,你們還在外面嗎?別扯得太多,否則會讓史東華爵士覺得無聊。你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在溫室參觀太久的。」

  路克轉身,瞧見南夫人正站在門口對著他微笑。「我向你保證,夫人,我這輩子從沒像現在這麼覺得不無聊。」

  「在莉雅身邊很少有人覺得無聊。」

  路克看一眼莉雅滿意的神情,然後再看向那朵他剛才一直注意的金黃色花朵。「在我們離開溫室之前,韓小姐,如果你能告訴我這株奇特植物的名字,我會非常感激。」

  「詩璀璃夏芮姬奈花。當第一株在『珂園』開花時,每個人都興奮極了。可麗姨媽和我也是非常幸運,才能使這一株開花。美極了,不是嗎?」莉雅興奮地說道。

  路克看著她。穿著金黃色洋裝的她散發著活力,琥珀般的眼眸燦爛無比。「是的,」他說道。「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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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一周後,莉雅穿上她新做的棕色滾黃邊騎馬裝,調整那頂綴有黃羽毛的小帽,使之成為半覆在一眼上的時髦角度,然後召喚她最喜愛的馬及馬伕。現在是五點鐘,幾乎每個人都會到公園兜兜風。

  每個人。最好包括史東華伯爵在內。昨晚在班家宴會上她與他接觸的五分鐘內,莉雅非常緊張地指示他到公園來。她有些事情要告訴他。

  莉雅發現與路克打交道的問題,在於他雖然在接受她指示時總是表現得很順從,但他有個以他自己的方式執行它們的可惡習慣。她受夠了。

  莉雅下樓時,可麗正穿過通往書房的走廊。她有點驚訝地看看她的外甥女。「今天下午要去騎馬嗎,親愛的?」

  「是的,我覺得需要運動一下。」莉雅停下來輕吻一下可麗的臉頰,然後疾步向門口。「別擔心,我回來後還有充足的時間更衣,參加葛瑞修針對約克夏最近的農業改良所準備的小型演講。」

  「好極了,」可麗慈祥一笑。「我相當期待它,路克也是。」

  莉雅在門口打住腳,忽地旋身。「你說什麼?」

  「我只是說我相當期待葛瑞修的演講。」

  「你說路克也期待著它?」

  「我是這麼說的,可不是?他的確如此,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哦,他會感興趣是很自然的事,不是嗎?畢竟他的領地就在約克夏。星期三晚上當我向他展示我的新牡丹花時,順便邀請了他。我得說,伯爵對園藝和相關之事發展出的興趣似乎不只是一時的。」可麗評論道。

  是啊,伯爵對它的興趣似乎不是只有三分鐘熱度,莉雅抑鬱地想道,使力一扯她的小帽。事實上,他對園藝及農業方面的事幾乎可謂熱情。她開始覺得和施肥、輪耕等方法比起來,她已淪為可憐的第二順位。

  對一個不過是一周前才致力於誘惑情事的男人而言,最近他真的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莉雅不知自己到底該生氣還是鬆口氣。

  幾分鐘後,她策馬奔進公園內,她的馬伕騎著匹小馬謹慎地尾隨在後。公共騎道上,衣著入時的騎者、小型的開敞式馬車川流不息。每天的這個時刻,上流社會的人到公園看人也被看,從不是為了運動或騎馬的樂趣。那種馳騁是在早上做的事。

  莉雅一邊留意尋找路克的蹤影,一邊對難以數計的舊識微笑打招呼。正當她開始認為他刻意迴避這次會面並思忖他會有什麼藉口時,他騎著匹壯觀的栗色駿馬出現在她身側。她一時忘了她的氣惱。

  「多棒的一匹馬,路克,它好美。」

  路克淡淡一笑。「謝謝,我自己也頗喜歡老喬治。我們一同經歷了不少風浪,對不對,喬治?」

  莉雅皺皺鼻子。「你是以國王的名字為它命名嗎?」

  「不,我叫它喬治是因為喬治對我而言是個容易記的簡單名字。」

  「不管它叫什麼,不可能會有人忘記這樣的一匹馬。它有沒有後代了?」莉雅問道。

  「還沒,但喬治對未來有它的大計畫。」

  她聞言不禁露齒一笑。「原來如此,你希望它繁衍出一個王朝?」

  「有何不可?當男性族類擁有老喬治這種血統時,便得盡到一定的義務。男人做他們應該做的事,對不對,老喬治?」他拍拍種馬的頸,它低頭噴著氣。

  莉雅的笑容隱去,後悔自己提起建立王朝的話題。路克偶爾會把話扯到未來對他的姓氏及頭銜應盡的義務上,而她早就發現自己寧可迴避這個話題。眼前的史東華伯爵有一天會娶妻生子的念頭變得愈來愈莫名其妙地討人厭。

  「呃,它是迷人的動物,但這不是我想和你討論的事,路克。」她飛快地說道。

  「真遺憾,我喜歡聊馬經。」路克朝一對坐在一輛漂亮馬車上的中年男女禮貌地頷首,他們回以一笑並眼尖地看向莉雅。

  莉雅朝馮爵士及他的夫人擠出一個端莊的微笑,然後促她的馬稍微加快腳步。路克及喬治隨即落後,她回頭一看,皺起眉頭。

  「真是的,路克,別慢吞吞了。我很清楚地告訴過你今天要和你說話。」

  「那就別一聲不吭地突然衝向前。」

  「我只是想避免和馮夫人談話。她給了我一個自以為知道了什麼的眼神,而她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這就是我想和你談談的事情之一,路克。人們開始注意到我們的,呃,來往。」

  「你還想怎樣?你和我一樣清楚當兩個人在一個舞會裡共舞兩次以上,就會有人開始猜想一樁好事將近。」路克道。

  「可是我們沒有一起跳過舞。」

  「那只是枝微末節。我們在幾場宴會上出雙入對,這就夠了。」他對另一名年長仕女輕觸一下帽簷,對方回以饒富深意的一笑。

  「別管它了,我們對它無能為力。我特別要求今天和你談談,是因為我恐怕今晚沒機會同你私下一談,而我有幾件事要跟你說清楚。」

  「我就怕是這樣。」

  「沒必要作出受難者的表情,是你自己同意我們的探險的。事實上,你堅持陪我午夜出遊。我們倆之間的協議是在你的教唆下達成的。」莉雅說道。

  路克瞇起雙眼。「我感覺到你對我的表現有點抱怨,真讓我心碎。難道你沒從前兩次我冒著生命危險爬過你家花園圍牆的歷險中得到樂趣嗎?」

  「別這樣看著我,你很清楚,我覺得上星期那兩次相當有趣。但它們不是我所預期的,路克。」

  「你期待潛進男人的世界能發現什麼?」

  莉雅思索地咬咬下唇。「我也不知道。更多冒險、更多刺激吧,我想。」

  「你星期三晚上經歷的冒險和刺激還不夠嗎?」

  「我承認在那家餐館吃宵夜是頗有意思,至少在那兩個年輕人吐得他們的歌劇小舞者滿裙子都是之前是如此。」憶及她目睹的那一幕及它如何令她再也吃不下她叫的東西,莉雅做個鬼臉。

  「我不喜歡打破你的幻想,莉雅。但很不幸的是,男人們在夜半群聚並開始喝酒之後,他們的言行可就沒那麼文明了。好吧,你對『博園』之行怎麼說?你喜歡吧,對不對?」

  「看在老天的分上,路克,你不能拿『博園』之行把我打發掉。它太平淡、太體面,我自己都可以和安娜或其他女性朋友一起去,沒有人會覺得它有什麼不當。」

  「公平點,打扮成男人的模樣,你見到的是那地方全然不同的一面。」

  「你扭曲了我的意思,路克,」莉雅堅決地說道。「而且是故意,我想。」

  「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帶我到名單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啊,是的,那張偉大的名單。我就怕今天的討論重點是那張該死的名單。」

  「你答應過的,路克,你說要帶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結果你只是一直刻意安排讓我對探險這件事產生嫌惡的反應,對不對?別以為我看不穿你的計畫。你一直希望目睹那些年經人喝得嘔吐和『博園』的拳擊場面之類的反面事件會讓我打消念頭。」莉雅指控道。

  「我只是想讓你見識一些不會讓你在過程中冒不當之險的場合。你知道你並不喜歡拳擊場中的血腥。」

  「啊哈!我就知道你想拿這些溫和的歷險打發我。嗯,它沒有生效。」莉雅宣稱。「我要求你履行這場協議的責任,我堅持我們明天晚上一同前往一家妓院或賭場。」想到明晚的探險,她的臉色一亮。「我想我比較偏好後者。是的,我們就到一個真正的賭場去。」

  「你不會喜歡的,莉雅。」

  「這有待我來評斷。現在,我們是否達成共識了,或是我得找別人帶我去?」

  路克對另一名坐在經過他們的馬車上好奇的中年婦女微笑並點點頭。外表看來,他是一副彬彬有禮的紳士風範,但是他回答莉雅的威脅時,聲音突然變得冰冷。

  「別向我發出你不可能履行的最後通牒,莉雅。」

  莉雅已逐漸得知當他用這種特別的語氣時,最好是暫時撤守並另辟途徑以遂她的目的。每當她逼得太急時,這男人變得無比固執的毛病實在令她苦惱,但他確實也有他的道理。她要上哪兒去找另一個願意帶她見識夜生活的夥伴呢?

  這整個情況還有另一個問題。她已變得愈來愈沈迷於他們每完成一場歷險後,路克離開她家花園前給她的晚安吻。自他們前往市集那夜以來,又發生過兩次那種擁吻,而莉雅已經開始期待他再次將她攬進懷裡的時候。

  「路克,你好像忽略了這個歷險計畫是由我來負責的。我得提醒你做決定的人是我嗎?現在,關於我們的下一次探險……呃,該死。」當一對駕著小馬車的熟人與她的馬並騎時,莉雅停下來並擠出一個微笑,望進羅依莎甚感興趣的眼中。

  依莎身著鮮紅色騎裝,看來彷彿一件小巧完美的珠寶,在她身邊操控韁繩的是她最新一任的護花使者艾理查。莉雅昨夜才被介紹認識他,對他並未留下太多印象。事實上,她還在猜想可以隨心所欲挑選男人的依莎究竟看上他哪一點。

  這男人表面上當然沒什麼不對。艾理查一頭金髮,就大多數人的標準來說稱得上英俊。他才三十歲出頭,但莉雅不認為他的俊俏能持續到四十歲。他眼中有種教人不舒服的陰沈與不滿,彷彿他總覺得生命虧欠了他什麼似的。他的嘴也帶著一種奇特的軟弱、荒淫的特質,暗示他缺乏某種程度的內在力量。

  莉雅飛快地猜想自己是否對這男人太嚴苛了,畢竟她是拿路克來做比較的標準。

  「午安,親愛的莉雅,」依莎道。「再見到你真好。」

  「幸會,韓小姐。」艾理查說道,目光瞥向路克後又轉開。「康路克。」

  「艾理查。」

  莉雅意識到兩個男人間的冷淡,莉雅瞟一眼路克神秘莫測的臉,但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多麼驚人的一頂帽子,羅夫人。你一定得把你的帽子裁縫姓名告訴我。」

  「我很樂意,她在牛津街上有家店舖。或許我們今晚在安夫人的小舞會上再好好聊聊?」

  「恐怕我不會出席。」莉雅道,想起自己這星期稍早已婉拒這個邀請。她思忖著路克是否接受了。「我已有其他的計畫,或許改天吧。」

  「也好。」羅夫人神秘地對路克一笑,然後向她的同伴示意繼續前進。艾理查的回應是轉揮韁繩,戴著灰手套的修長指頭為這動作加添了優雅的意味。

  「你不喜歡羅夫人,對吧?」當他們的馬車出了聽力範圍,路克隨意地說道。

  「而我的感覺是你和艾先生不是什麼朋友。」莉雅道。

  「恐怕這和一小筆賭債有關。」

  莉雅斜瞥他一眼。「你和他玩牌?」

  「只有一次。那傢伙詐賭。」

  莉雅嚇了一跳。「艾理查是個老千?多令人震驚啊。為什麼他還能在俱樂部玩牌呢?」

  洛克看著那輛馬車消失在一小片樹林之後。「因為他從未被逮著,他相當擅長此道。」

  「你和他玩牌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事?」莉雅問,興趣已被挑起。

  路克笑笑。「牌局進行到一半,我已經輸得相當慘,於是我設法使整副牌不小心散落一地。很自然地,一副新牌立即補上。」

  「一副沒被做過記號的牌。你太聰明了。」莉雅高興地說。「而艾理查開始輸牌?」

  「對,輸得很慘。」

  「太棒了!你瞧,路克,這就是我想親眼目睹的刺激。」

  「根本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地上散落幾張牌,艾理查瞪我幾眼。我個人倒是深深感謝那股冥冥之中在我陷得太深之前發現究竟怎麼回事的神力。」

  「你又來了,試圖在我渴望經歷的冒險上潑我一頭冷水。」她皺眉。「你和艾理查之間只發生過這件事嗎?」

  「你為何這麼問?」

  「我不知道,你們倆剛才對彼此的態度有點奇怪,我幾乎以為你們認識有好一陣子了。算了,回到我們原來的話題──」

  「你為何不喜歡羅依莎?」

  莉雅繃緊下顎。「有這麼明顯嗎?」

  路克對道上另一對夫婦點點頭。「只有很瞭解你的人才看得出來,而我正愈來愈瞭解你,親愛的。」

  「我沒什麼理由不喜歡她。幾星期前別人介紹我們認識,她馬上自稱是我母親及繼父的舊識。」莉雅謹慎地解釋道。

  「你繼父叫衛森姆?」

  「對。」

  「你從沒談過你的家人,除了你的可麗姨媽。」路克指出。

  「我不喜歡這個話題。你怎麼知道我的繼父叫什麼,路克?」

  「我想是安潔絲提過吧。」

  「是的,當然啦。」她的語氣轉為慍怒。

  「現在又是哪裡不對了?」

  「沒事。」

  「莉雅,我是你的朋友,記得嗎?不久之後我還打算成為你的愛人,你可以對我暢所欲言的。」

  她猛地轉頭,知道紅暈正在她雙頰泛起。「真是的,路克,你怎能在公眾場合說出這種話。我們倆都不確定我們未來的關係會如何發展,拜託你別假定太多。」

  「你不喜歡我和安夫人談論你,對吧?」

  「對,我不喜歡。」

  「你也不大喜歡她?」路克問道。

  「我沒有不喜歡安潔絲。我以前就說過我們之間沒有很多共通之處,但我不討厭她。誰能討厭一個典範呢?」莉雅略一頓。「你認識她多久了,路克?」

  「安潔絲?好幾年了,在她嫁進安家之前我就認識她。」

  內情不只如此,莉雅聽著他話中「到此為止」的語氣,心中想道。但她不知如何進一步追問細節,只得改變話題。

  「我不明白羅夫人看上艾理查哪一點,」莉雅評論道。「她大概不知道他的牌品。」

  「大概。」

  「當個寡婦實在很方便,對不對?」莉雅思索道。

  這話得到路克的注意力。「現在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了?」

  「你知道嗎?身為一個主掌自己財務事宜的寡婦,羅依莎絕對比我有更多的自由來挑選她的護花使者。」

  「我對這方面沒什麼研究。」路克強忍著不發作。

  「我倒有。身為一個沒結過婚的女人,我受的限制比羅夫人多多了。我必須隨時留意人們會如何說我,我的年齡使我仍需小心我的名聲。但羅依莎可以和艾理查同乘一輛開敞式馬車,今晚與他共舞,並在安夫人的舞會結束後讓他送她回家,沒有人會特別注意。路克,這一點也不公平。」

  「拜託你別考慮嫁給我,然後在床上把我謀殺掉好享受自由的富孀生涯。」

  莉雅輕聲笑起來。「我不會考慮這麼做。即使作個自由而富有的寡婦也不足以誘我踏入婚姻。」

  路克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如果你的話說完了,我們最好各自離開了。我們已經並騎了好一段路,而且當然不想讓人對我們的交往做任何不當的猜測。」

  「你說得對。」然而有那麼片刻,莉雅真渴望能有羅依莎的自由。她一點也不急著想說再見。「等一下,路克。有關我們下一次的探險,我真的堅持到比『博園』和其他餐館更刺激一點的場所。明晚屈家舞會結束後,我會在姨媽的花園等你帶我到一家賭場去。」

  她權威的口氣令路克拱起雙眉。「你的願望就是我的使命,莉雅。同時,我期待在今晚參加葛瑞修的演說時能見到你。」

  莉雅一笑。「你真的對約克夏的農業改良感興趣?」

  「有那麼可笑嗎?」

  她聳聳肩。「我想不會吧。」

  路克對她輕觸一下帽簷。「小心了,莉雅,你仍未瞭解我的一切。後會有期。」在她能回答前,他已掉轉過喬治的頭,沿路小跑而去。莉雅注視著他遠去,直到藍安娜在不遠處叫她。她甩落一種無以名之的奇異感受,前去與她的朋友寒暄。

  葛瑞修演說會的隔夜,莉雅小心翼翼地穿過黑暗的大宅前往屋外的溫室。白練般的月光自窗口射入,將一排排的奇珍異草變化為一個奇特而冷峻的世界。

  莉雅已習慣夜裡溫室中的怪誕叢林,只是穿過一條通道進入外面的花園。夜風有點寒意,她著靴的腳下草地潮濕。她慢下腳步尋找路克的身影。和往常一樣,她並未能發現他直到他移動身形。

  路克自牆邊走出來,只見一個做黑色裝扮的冷峻黑暗身影,長靴在月光下微光閃閃,臉龐籠在陰影中。莉雅一見到他便屏住氣息,期待奔流過她的血管,令她興奮地微顫著。

  路克伸出手。她歡迎地朝他一笑,伸手放入他的手心。當她這麼做時,路克用另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並迅速給她一個堅定而具佔有慾的吻。它是那種她應該抗議的吻,但結果總只令她渴求更多。這些偷來的熱情時刻正在她體內築起一股強烈的不滿足感。

  「我雇來的馬車正在街角等著。」路克道,輕巧地躍落立在街旁的她身邊。「快點,我不希望有人看見我們在你姨媽的花園附近逗留。」

  「你擔心得太多了,路克。」但她仍快步走向等待的馬車並迅速登上車內。

  路克緊隨其後,在登上車門時仍一如往常一樣將重心放在他的右腿上。藉著暗淡的月光,她看到他在坐到她身邊時畏縮一下。他的手撫上他的大腿並心不在焉地揉著。

  「你的腿會痛嗎?」莉雅關切地問。

  「就說我偶爾會察覺到它的存在好了。」

  「現在就是那些時候之一嗎?」

  「對。你不必為此驚慌,莉雅。」

  她咬咬下唇。「我聽一個朋友說你是在半島上受傷的。真的嗎?」

  他的目光在陰影中迎上她的。「我對這件事的態度就像你對你繼父的態度一樣。」

  「意思是你不和人討論它?」她說道。

  「正是。」

  「上帝,路克,它對你一定是場很可怕的經歷。」

  「我說過我不討論它。」他停止按摩他的腳。「現在,請你幫個忙仔細聽我說。今天你就要實現你的願望,我們要去的是一個只能被稱為賭場的地方。我不敢帶你到我的俱樂部去,即使你有這身偽裝,也非常有可能被別人認出來。到時我勢必得解釋你的出現,而我沒辦法解釋。」

  興奮感竄過她體內。「賭場!路克,太棒了。多刺激啊,我真是等不及了。」

  路克歎口氣。「真希望我也能有你的興奮。莉雅,那種地方的經營只有一個目的──把客人口袋中的銀子全搜進他們的口袋。為達到這個日的,場內隨處可見烈酒和女人。」

  「會很危險嗎?」她問道,變得更加興奮了。

  路克非難地看她一眼。「裡面很少會有暴力零件發生,大半是因為它會對生意產生不良影響,但是當賭客離開時偶爾會發生問題。」

  「什麼意思?」

  「輸慘的人企圖用刀或手槍奪回他的損失是眾所周知的,雇個凶神惡煞在巷子裡等著討債也是尋常的安排。」

  莉雅睜大眼。「噢。」

  「我想說的是──我們必須小心。我要你保證隨時照我的指示行事,我們絕不冒任何險。」路克命令道。

  「路克,你操心過頭了。放輕鬆點,冷靜一下。我向你保證,我會理智行事的。」她粲然一笑。

  路克看著她的微笑片刻,呻吟出聲。「我有預感會為今晚的事後悔。」

  「胡說八道。我們玩得開心極了。」

  「這幾天之內,莉雅,我們得找個時間談談我在這場協議中的報酬。」

  她一僵,突然全身戒備起來。「你說過你會滿足於任何我選擇的回報方式。」

  這回輪到路克微笑。莉雅一顫,將注意力轉向馬車外的景致。街上雖暗,但絕對不荒涼,反而羅列著一長排載著社交界成員來往奔波舞會間的馬車。街道將持續忙碌至黎明,屆時這些華麗的車輛將被農人的推車和牛奶車所取代。

  二十分鐘後,莉雅感覺到這輛出租馬車停下。她興奮地看向外面,見到一幢骯髒、不起眼的建築物,前門上方懸著一塊破爛的招牌。她盯著那片搖搖欲墜的招牌上的褪色字樣。

  「綠豬?」

  「這名字真教人倒胃口,可不是?」

  「別那麼一副滿懷希望的口氣,我不打算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改變主意。」

  「不知怎地,我就沒想過你會。好吧,如果你決心完成此事,走吧!」

  如果「綠豬」的外觀可以用骯髒來描述,那麼它的內部只能用污穢來形容。裡面彷彿都是以紅色裝潢的,但紅色的絲絨帷幕和地毯在多年的踐踏及拉扯之下早已變黑,壁爐裡嗶剝響的火焰在整個場景投下一層詭異的火光,使得整個賭場內部就像個名副其實的鬼窟。

  莉雅跟著路克走向吧檯,一路上驚奇地觀望。她這輩子從未見過類似的景況。整個昏暗的房間內擠滿各階層的男人,全都全神貫注於下一把骰子或下一回合的牌局。富家子弟,車伕和專業拳擊手並肩圍擠在賭桌旁,骰子的叮噹聲與伴隨的歡呼或絕望呻吟形成綿綿不絕的嘈雜聲。緊張、刺激和男性的汗臭充斥空中,氣氛最熱烈的就是那些已不可自拔地圍著綠毛呢桌的賭客。酒吧女郎穿梭在人群中,利用麥酒和暴露的胸脯來誘哄那些不情願的賭客重新加入戰局。

  路克在莉雅手上塞進一個大酒杯。「做做樣子,」他低聲道。「如果你不喝酒會很奇怪。可是你要當心,『綠豬』的麥酒之烈惡名遠播。」

  「別擔心,路克,我絕對不會醉得讓你得把我扛出去。」莉雅安撫他。

  「老天,希望不必。」

  莉雅輕啜杯中的液體,雙眼攝入週遭的情景,目光被一個看來相當沮喪且被一個富同情心的女服務員領上樓的男人所吸引。不久後他再度現身,看來一副急著重返戰場的樣子,所有挫敗的神情一掃而空。

  莉雅看得津津有味。「真不可思議,路克,這相當獨特,完全不同於我以前見過的任何事物。」

  路克注視著人群。「我可沒那麼肯定。你不覺得它和前幾天班家舉辦的熱烈集會相似得驚人嗎?」

  莉雅大笑,幾乎被一口麥酒嗆到。「班夫人要是聽到你的話,我敢說你一定得過好一陣子才會再受到她的邀請。」

  「班夫人若知道你今晚置身何處,你得等到世界末日才會再接到她的邀請。說得更坦白些,社交界中不會再有半個人邀請你。」

  「別想嚇唬我或潑我冷水,路克,我的心情正好。這裡比那家餐館更好玩,比『博園』好玩一千倍。告訴我,那些男人為何老急著和酒吧女郎上樓?」

  路克瞟一眼房間另一頭的狹窄樓梯間。「她們撫慰那些輸家並鼓勵他們再試試運氣。」

  「撫慰?」

  「樓上有不少間小臥房,莉雅。」

  她眨眨眼,頓覺熱力浮上她的雙頰。「原來如此。」她轉頭更仔細打量樓梯上那對新搭檔。那男人酒醉得步伐蹣跚,不得不由他的伴侶攙扶。莉雅皺眉。「希望你從沒上過那道樓梯,路克。」

  他的白牙少見地一閃,在他的杯緣上形成一個輕快的笑。「我向你保證,我從沒上去過。我說過我一向對某些事特別忌諱。無論如何,那樓梯是供輸家使用的。」

  「而你總是贏家。」莉雅下結論道,心中升起一股滿意感。「說真的,路克,我等不及去擲骰子了。我姨媽和我在研究數學中與機率相關的領域時,曾經苦練過骰子。相當有意思的遊戲。你知道有些數字出現的機率比其他的高出許多嗎?」

  「我很清楚。」路克的語氣非常乾澀。

  「噢,你當然清楚這種事,不是嗎?嗯,咱們去找張桌子吧。」

  「控制一下你的興致,親愛的。你不會想在這裡玩骰子,這屋裡沒有一對誠實的骰子。」

  「胡說,你只是想阻止我玩罷了。我來就是為了找樂子,而且我打算進場玩幾手。我是個相當高明的玩家,如果你記得的話。」

  「莉雅,你對這種事不如你以為的高明。」

  她天真地睜大眼。「我一定很高明才對,因為我們玩牌的那一夜是我贏了。」

  「莉雅……」

  「當晚你輸牌的唯一可能解釋就是你放水,但我不願對你做這種醜惡指控而侮辱你。」

  「聰明的女孩。」路克淡淡地說道。

  「如果我真的侮辱你,你會找我決鬥嗎?」莉雅問道。

  「不會,我對黎明或任何時刻的槍戰厭惡至極。」

  「一個退伍軍人這麼說真是古怪。」

  「如果你問我,我說這是一個退伍軍人說得出的唯一一句至理名言。」

  「你身上帶著槍。」莉雅輕聲指出。

  他一聳肩。「這裡是倫敦,而你堅持今晚拖我上街。我沒多少選擇。」

  莉雅又啜一口麥酒,覺得膽子大了不少,向路克傾過身。「我們玩牌那一夜你是不是作弊了,路克?我一直好奇得很。」

  「是不是都無所謂。」

  「哈!要是你整晚都這副樣子,我要自己去找樂子了。」莉雅舉步走向最近的桌子。

  「莉雅,等一下……」

  但莉雅已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她半擠在汗濕、灼熱的男性身軀間,傾向前觀看戰況。她意識到路克移至她身後,但未回頭留意。骰子被遞給她,在她搖擲它們時於她手中碰撞,然後將之輕拋到綠色毛呢布上。

  「這個年輕紳士擲到七點。」某人叫道,轉眼間每個人都把賭注下到莉雅的下一把上。

  莉雅感到一股興奮感竄過她全身。七點是個相當有利的數目,她想道,幾乎忘懷此刻擠著她的男性身體散發的氣味。知道路克就在她背後給她一種飄飄然的無畏感受,她相當安全,而且玩得好愉快。她再次擲出骰子。

  「老天,十一點!」一個男人歡呼。「他中了。」勝利的呼聲在桌邊響起。

  在昏暗的光線下,莉雅轉頭向路克低語:「中了?什麼意思?我以為我贏了。」

  「你是贏了,那就是『中了』的意思。收取你的賭金,你玩夠了。」路克宣佈道。

  「可是我正在贏錢,不可能現在離開。」

  一個穿戴著一件破爛外套和污穢領巾的紅臉男子聽到莉雅的回答。他轉身怒視路克。「聽好,這男孩有權利玩下去,你不能拖他走。」

  「這人說得對極了,路克,我有權利玩下去。」

  路克不理會那人,俯近莉雅。他現在顯然氣惱了。「莉雅,賭場會安排讓你先贏一會兒,等到你上鉤,你就會開始輸錢──輸得很慘。相信我,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

  「只要贏錢,我就要玩下去。」她笑瞇瞇地告訴他,轉頭回到賭局上。她想她聽到路克輕聲的咒罵,但她熱誠的賭友們的叫囂聲淹沒了他的話。

  十分鐘後,她的好運有了徹底轉變──正如路克所預料的。莉雅震驚地看著自己在一次擲骰子的光景內失去所累積起來的賭資。她忿忿地轉頭再次對路克低語。

  「你看到沒?它怎麼可能發生?我本來在贏他,路克。我不敢相信我的運氣會有如此突然的大轉變。」

  路克領她離開賭桌。「運氣就是這麼回事,尤其在這種地方。我警告過你了。」

  「你不必這麼得意,你知道。我『本來』在贏,況且我……」

  但路克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一直謹慎掃視室內的目光猝地停留在角落一群玩牌的賭客上。「該死到家了。」

  「怎麼了?」莉雅看向那一桌。

  「我選這地方是因為我相當肯定不會在這兒撞見你認識的人,但看來我想錯了。我們得立即離開。」

  「路克,別這麼慌,沒有人會認出我的。人們只看到他們所以為的事物,而我認識的人當中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扮成男裝出現在這裡。」莉雅辯道。

  「我不打算冒任何險。走吧,莉雅。」路克舉步邁向門口。

  她不情願地跟著他,再次氣惱地看那一桌最後一眼。「老天,是莫弗迪,對不對?」

  「正是他。」

  「他看來醉得差不多了,路克。看看他,路克,他幾乎連椅子都坐不住了,卻還想玩下去。」莉雅關切地表示。

  「沒錯,而和他同桌的是杜士佟,這意味莫弗迪將失去很大一筆他最近才繼承的遺產。別慢吞吞了,莉雅。」

  「你對這個杜士佟知道些什麼?」

  「他是個玩家,一個聰明絕頂的老千,而且沒有半點良心,占莫弗迪這種年輕傻瓜的便宜絕不會讓他有絲毫不安。事實上,這對他而言簡直是家常便飯。」

  莉雅突然停下來。「那我們必須採取某種行動。」

  「我是在採取行動──在莫弗迪認出你之前,把你弄出這裡。」

  「他的狀況根本認不出我或任何人。路克,我們不能扔下他任杜士佟擺佈。我和弗迪的妹妹露欣是朋友,不能袖手旁觀讓弗迪被一名惡名昭彰的老千給騙了。」

  「我們不會袖手旁觀,我們就要離開了。」

  「不行,路克,我堅持我們做點什麼。」

  路克轉身怒視她。「你建議我們怎麼做?」

  莉雅思索片刻。「你只需上前打斷牌局,說服弗迪離去。」

  「老天,你要求的並不多,是不?要是弗迪不願走呢?」

  「你必須強迫他。」

  「不可能。那麼做會惹人注目,而它是我們最禁不起的麻煩。」

  「不必擔心我,路克,我會在大門邊等。弗迪絕不會看到我。你只需要把他誘出這裡,然後把他送上一輛馬車載他回家。」

  「你才是我打算扔上馬車送回家的人。」路克咬牙道。「我就知道今晚會是個錯誤。當時真不該被你說服帶你來這裡。」

  「快,路克,他們又要開始另一局了。你必須拯救弗迪。」

  「聽我說,莉雅……」

  「除非你救出可憐的弗迪,否則我不走。他是個很乖的男孩,不該被這個姓杜的傢伙生吞活剝。去吧,去救他。」她把路克朝那張牌桌的方向輕輕一推。「我保證躲起來。」

  路克輕咒著,但就像任何一名能幹的軍人一樣,失敗到臨時他辨別得出。他不發一言轉身舉步走回人群中。

  莉雅看不到事情進行得如何,但幾分鐘後,莫弗迪自人群中出現,路克則緊隨在後。莉雅注意到弗迪的一臂似乎以一奇怪的角度扭至他的背後,神情不悅地在路克之前走出大門。

  莉雅迎上路克命令的眼色,遂隔著一段安全距離跟隨兩個男人而去。到了室外,她可以聽見莫弗迪含糊地大聲抱怨著。

  「該死,康路克,你不能這麼做,我的手氣就快轉好了。再玩幾手,我就能痛宰那男人。」

  「再玩幾手,你明天就得被迫離開倫敦,無限期隱居在鄉間。你不會喜歡鄉下生活的,莫弗迪,你是個城市佬。你輸姓杜的多少錢了?」

  弗迪咕噥幾句,路克陰沈地搖搖頭。「我知道你現在不大高興,莫弗迪,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歡做這檔子事,但我們倆都沒什麼選擇。或許到了明天你會感謝上蒼的庇佑。」路克攔下一輛經過的出租馬車。

  「天殺的,康路克,我不需要人拯救。我自己應付得了。」弗迪醉醺醺地鬼叫。

  「幫我們倆一個忙。下次你決定揮霍掉你的財產時,到一個我不可能在場的地方去。你不知道你今晚有多討人厭。」路克把年輕人扔進馬車,指示車伕出發。

  馬車轆轆駛過街道,路克轉身注視莉雅。

  「滿意了?」

  「你做得太好了,爵爺。」他的救援行動令莉雅釋然且驕傲地笑出聲,她離開人行道,來到他身邊。「我發誓,雖然弗迪不感激你,你還有我永誌不渝的感激。」

  她看到他張嘴欲答,卻在他的視線瞄向她身後某一點時,見到他臉上換成驚愕的表情。跟著她聽到馬蹄踏在石地及車輪的碰撞聲。

  車輪聲聽來好近。莉雅轉身見到一輛由兩匹黑馬拉馳的黑色馬車正直衝向她。

  在那一刻,安全的人行道似乎有好幾哩遠,她張嘴欲出的尖叫消失在震耳的蹄聲及車輪轉動聲中。

  然後是某個沈重的東西撞上她,推她避開橫衝直撞的馬車。當馬蹄及車輪擦過她腳邊幾寸的地面時,她仆伏在路克全身的重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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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一定是某個酒醉的白疑在炫耀他差勁的駕駛技術。」莉雅坐在馬車的座位上說道。

  「一定是。」

  她試著看清路克掩在陰影下的表情。剛才的千鈞一髮仍令她震撼不已,但也忍不住為整件事的刺激而興奮。目前她最關切的是她的夥伴。

  從扶她自人行道爬起來並將她塞進一輛馬車後,路克便不曾開口。她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憤怒的緊繃。他正漫不經心地按揉他的腿,她懷疑他是否因救她而傷到了腿。

  「你的反應很快,路克。要是你動作沒那麼快,我敢說我一定被撞倒了。」

  沒有反應。

  「你的腿很疼嗎?」

  「死不了。」

  莉雅歎口氣。「都是我的錯,對不對?要是我今晚沒堅持到賭場,你也不會傷到你的腿。」

  「這絕對是看待整件事的角度之一。」路克道。

  「我好遺憾,路克。」

  「遺憾?」

  「呃,當然不是指到『綠豬』一事,」她坦白說道。「因為我真的玩得很開心。但我非常遺憾害你受傷。」她衝動地縮短兩人間的距離,坐到他身邊。「讓我為你按摩吧。你知道,我對照顧馬也相當在行的。」

  「這算得上自我推薦的資格嗎?」

  她微笑,問題中不自覺的幽默令她鬆了口氣。「當然算。人們必須學會如何安撫一匹在奔馳中受創的激動馬匹。」

  「可能受創的人是你,你被我壓在下面。你確定你沒受傷嗎?」

  「噢,我挺好的。男性衣物的好處之一是能提供比一件晚禮服更多的保護,如果你沒在撲向我時扭到你的腳就好了。」

  她邊說邊把雙手放到他的大腿上,嘗試性地開始輕揉,並立即察覺到指下強健的肌肉與力量。貼身的長褲完全襯出他天生俱有的輪廓。這簡直像在碰觸他光裸的肌膚,她想道,開始小心按揉他的腿。

  路克未曾試圖阻止她,只是坐在那兒注視她努力工作著。莉雅非常專心,急著疏解一些他明顯的不適。

  他身上沒半點彈性,她想道,捏著堅實的肌肉。堅硬得有如石頭。

  「我真的很感激你為莫弗迪所做的事。」莉雅發現自己迅速地說道,試圖打破充滿電流的沈默。她的手指陷入他的腿際。

  「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因為我懷疑莫弗迪有任何感謝之意。」路克倒抽口氣。「拜託輕一點,莉雅,這是我受傷的那只腿。」

  「噢,好的,當然。」她放輕勁道,瞥一眼他的表情。「這樣好些了嗎?」

  「好多了。」他沈默一會兒,繼而說道:「你的確有雙巧手,我羨慕你的馬。」

  這次當她抬頭看他半掩在陰影下的臉時,她發現他正在微笑──一個令她身上一陣燥熱的性感微笑。她可以感覺他腿上的緊張無可名之地有所轉變,而且發現自己的手掌正沿著他的大腿內側游移。

  他抬起一手,略嫌粗糙的指尖徐徐滑過她的咽喉,來到她的頸背。莉雅屏住氣息,知道他即將吻她。她已學會認出那閃爍的眼神。每次他們午夜歷險歸來,她總會在她姨媽的花園內見到它。單是這份期待便足以令她所有的感官浴火。

  「路克?」

  「告訴我,莉雅,你喜歡我的晚安吻嗎?」

  「我……」話彷彿梗在她喉中似的。「是的,我喜歡。」

  「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親愛的,就是你在最有意思的時候可以如此的誠實。」他的手指穿入她的髮間,捧住她的後腦並促她貼近。「我懷疑你是否明白它對我產生多大的影響。」

  她心甘情願地投懷送抱,在搖晃的馬車中七手八腳地爬坐到他大腿上。一聲快活的輕歎,她的雙手交環住他的頸項並抬起臉迎接他的吻。毫無疑問,她想道,她對這種事的胃口好極了,而花園內那幾次擁吻更增強了它。

  路克的嘴覆上她的,舌頭滑過她的下唇尋求她的許可。

  她渴求著一向在他的晚安吻中品嚐到的熱力與興奮,因而朝他偎得更近。他環住她的臂膀強壯堅定,當他的手移至她的背心鈕扣時,她並未抗拒。

  當晚所有積蓄的興奮流竄過她,此時是最教人震顫的一刻。莉雅幾未感覺到她的領巾被鬆解,當他的指尖撫下她的喉嚨,她收緊了圈住他頸項的雙臂。

  路克貼著她的嘴發出輕笑,手指更探向下方解開她的背心及襯衫。「在你身上解男人的衣物真是有點奇怪,甜心。」

  莉雅無法回答,因為他突然將她光裸的胸脯罩在手中,她一聲驚喘並繃緊身子。然後,儘管知道自己該抗議,莉雅仍將臉埋上他的肩頭並緊緊攀住他。

  「你喜歡我碰你的感覺嗎,莉雅?」

  她猛點頭。「喜歡。」她可以感覺她的乳頭在路克的拇指下繃挺。

  「這麼誠實。你能感覺到你對我的影響嗎?」

  她能。他正在她的臀下變得愈來愈堅硬。他的大腿微張,使她更清楚地察覺到緊身長褲下的男性象徵。

  「路克,你可憐的腿。」

  「我向你保證,它現在一點也不痛。」

  「我們得停下來。」

  「你真的要我停止撫摸你?」路克低語道。

  「拜託你別問我這種問題。」她喘不過氣地將指尖按入他肩頭的肌肉,嬌軀在他的手下緊繃。她自覺愈來愈火熱,感覺到自己雙腿間一股汨汨的熱流。

  路克彷彿也知道她腿間的液體火焰似的,他的手下移至她的褲頭。莉雅知道自己應該用最大的音量要求他住手,卻發現自己完全發不出聲音,反而著迷於他陽剛的氣味及他身上的緊張。她的指頭在他肩上抓了又放。

  「你已經濕了,而且為我準備好,對不對?」路克的手滑進她敞開的褲檔,找到她的秘密熱源。「你的身體已經在歡迎我。」

  「路克。」

  「別覺得不好意思,甜心,我很高興知道你想要我的程度就像我要你一樣。等時機來臨時,我們會彼此配合得很好。」

  眩然的她好不容易抬起頭看著他。「時機來臨時?」

  「不是今晚,我比較喜歡我們的第一次是在床上而非一輛馬車裡。而且我要用全世界的時間來愛你,而不只是在抵達你家之前僅餘的幾分鐘。」

  「路克,我們得停下來,我們必須住手。」他從未像這樣碰她,令她不知如何應付她自己的感覺。一種甜蜜的渴切正攫獲住她。

  「你確定你想停下,小東西?你的感覺如此美好,親愛的。」他的嘴再次覆上她的,然後是她的咽喉。他的手指同時探得更低,分啟她柔軟的花瓣,找尋那小巧的慾望蓓蕾。「如此該死的美好。而且你想要我。說出來,莉雅,至少告訴我這幾個字。」

  莉雅抽口氣,美妙的感覺令她在需要之中輕顫。她想再次告訴他別再如此親匿地碰她,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還不能。她想體會更多這種陌生的感覺,而且意識到只有路克能提供她她所需要的。

  「幾個字就好,甜心,這要求算過分嗎?」他的聲音溫柔、誘哄而親匿。「我要求的只是你告訴我你現在的感覺。這感覺好不好?」

  「是的,噢,路克,好極了。」她緊閉雙眼,如此便不必看到她知道會在他熱烈的眼中發現的滿意神色。她無助地抵著他探索的手扭動。

  「繼續說話,甜心──繼續告訴我在我這樣碰你時,你的感覺。」他的一隻手指滑入她的溫暖。

  她呼喊出聲,聲音半埋在他的外套上。

  「還有這個……」

  她一個畏縮,突然間再也要不夠他修長、敏感的指頭。她抬起臀部。無聲地想求著更多,卻不知自己在尋求什麼。「路克,再一次,請你再碰我。」

  「像這樣嗎,甜心?」他的手指在她雙腿間火熱、潮濕的地帶施展著魔法。「上帝,你好美,莉雅。你回應我的方式彷彿你是為我而生的。」

  「拜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拱起臀部並再次在他的撫觸下蠕動。「我不知道……我不能……求你。」

  「是的,我知道,只要順其自然就好,親愛的。你想要我嗎?」他再次問道。

  「噢,是的,是的。」然後她已無法再思考、再言語。糾纏在她體內某種緊繃、震顫的感受猝然毫無預警地釋放,四竄過她全身直到她渾身顫抖不已。一陣痙攣令她從頭到腳地哆嗦不已,但她並不覺得冷──也沒有任何恐懼。這輩子她從未感覺如此鮮活。

  然後她力竭地崩潰在路克堅實的胸前。

  「如此美麗,如此甜蜜的熱情。」路克在她臉上及喉嚨灑滿撫慰的輕吻,將手自她腿間撤出,並迅速扣好她的長褲。「等你會讓我發狂,但我想你不會讓我等太久了,對不對,甜心?你不會這麼殘酷。」

  莉雅抬頭離開他的肩,保持沈默直到她能正常地呼吸。馬車已慢下來,她抬頭注視他,腦中仍暈眩不已。他正淺淺微笑著,眼中是溫暖、瞭然的神情。

  「剛才……」她舔舔雙唇,再次開口。「非常奇怪。」

  「把它當作一次自然歷史的實驗吧。」

  「實驗?」儘管她的心情奇異,笑聲仍自她體內湧出,沖刷走部分剛才奴役著她的情慾。「你實在太荒唐了,爵爺。」

  「一點也不。」他的微笑很溫柔,但他眼中有股擾人的熱度。「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全都非常合理。有些或許前所未有,但絕不荒謬。」

  她無語地望入他的眼中,突然意識到馬車已停下。她輕輕一搖頭,手指撫上鬆開的領巾。「老天,我們到了。我得趕快下車,否則車伕會以為我們睡著了。」

  她抓起枴杖和外套。當她推開車門時,發現路克的行動比平常更小心翼翼。她跳下車,對他蹙起眉頭。「你還好吧?」

  「不好。」

  「噢,老天,你的腿。」

  「不是我的腿。」他站到她身邊,非常小心地調整他的外套。

  「那麼是什麼,路克?」莉雅問道。

  「某件你今晚無能為力的事,但你放心,我期望你在不久的將來解決這個問題。」他用他的手杖敲敲車伕座。「請等幾分鐘,我很快就回來。」

  車伕無聊似地輕碰一下帽簷,伸手去取他放在座下的酒。

  「路克,到底是什麼事?」他們快步轉個彎並穿過通向花園圍牆的小巷時,莉雅再次問道。

  「回想一下你所學過的『自然歷史』,尤其是雄性動物生殖的細節部分,我相信你會知道答案的。」

  「噢,老天。」她吞嚥一下,知道她的臉已有如火燒。她不大確定他的意思,但終於有點明白他不舒服的可能原因了。「天,我不知道會這樣。你,呃,非常不舒服嗎,爵爺?」

  「別這麼自責的樣子,」他咧嘴一笑道。「我很滿意這場實驗的結果,它值得我現在體驗的輕微不適。」他協助她攀上牆。「我確實扮演了知識探索中的受試者角色,不是嗎?」

  「我真希望你別再把這整件事說成實驗。」莉雅躍至芬芳的陰暗花園中,後退看著他攀過牆落至她身側。

  「我認為暫時這麼看待它對你而言會容易些。」他親吻她的鼻頭,後退一步。「晚安,莉雅,好好睡一覺。」

  當他消失在牆頂,她站在原地注視一會兒,然後不情願地轉身走向溫室的門。她突然很渴望臥房的隱私,如此她可以好好想一想她與路克間發生的事。

  他在她體內激起的感情強度震撼了她,而且有點駭人。她知道在馬車上時,有幾分鐘她已向他臣服。她是名副其實地將自己交付在他手中,而他也向她展示了她自己身體的力量。

  她深思地深鎖眉頭,來到溫室門邊。她絕不能讓事情失去控制,她必須小心。但路克與她認識的其他男人是如此不同,她已經愈來愈難在他身上發揮邏輯思考能力,反而愈來愈以情緒層面反應他,而她知道它非常危險。

  該死,她懊惱地想著,這實在太不公平了。一個像羅依莎那樣的寡婦可以隨意發展隱密的羅曼史,而一個意志堅決的老處女卻不能享有同樣特權──至少一個只有二十四歲的老處女不行。或許再過十年,她便可以隨心所欲,但誰要等十年再發現路克向她揭露的那種神秘感受?

  而且誰知道十年後路克會在哪裡?莉雅心情低落而嫌惡地想道。屆時他無疑已經退居鄉間,照顧他的領地──還有一個妻子和好幾個孩子。

  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如今莉雅知道她若想實驗這部分的「自然歷史」,也只想與路克一起實驗。或許她應該照他的話去做,而且以一種科學的觀點來看待整件事。

  她從這個角度反覆思索著正反各方面情形,突然看到飛騰在溫室門把上的那條白色絲領巾。

  一定是某個到花園采植物做晚餐的僕人把它忘在這兒了,她想道。但若是如此,她稍早出門見路克時一定會注意到的。

  她好奇地將它自門把解下,手指感覺著其上所繡的姓名字母縮寫。暗淡的月光使她無法讀出它。

  莉雅急急進屋,在溫室內暫停以傾聽任何動靜,跟著決定她姨媽還未自況家舞會回來。況家的宴會素以通宵達旦著稱。

  莉雅上樓回房,迅速點亮一支蠟燭,然後將絲巾末端湊到光線旁端詳著。那是一個花體的「W」。

  莉雅小心翼翼地摺好領巾,手指抖個不停。她在其他的手帕和領巾上見過類似的圖案,而它們屬於她已死的繼父──衛森姆。

  晨光自溫室窗口瀉入,照亮了莉雅正在以水彩捕捉其神韻的「普羅瑪麗雅」花。她皺眉盯著在她的書架上逐漸成形的圖案,知道自己的注意力並未完全放在畫作上,思忖著是否乾脆放棄算了。通常她著手素描或繪畫時,總是全神貫注的。

  但今早她的思緒卻被昨夜待在路克懷中的激情回憶所盤據。儘管她已花了好幾小時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仍未能將那些畫面逐出她的腦海。她知道若不釐清疑惑並做下決定,遲早會使自己變成個瘋婆子。

  「原來你在這兒,親愛的,我一直在找你。」可麗姨媽繞過轉角步向她的外甥女,身著一件淡珊瑚色的迷人長裝。「多美的一天啊,對不對?我早該知道你會在這裡。」她略一停頓,注意力被一盆小植物所吸引。「老天,你注意到上個月薛爵士送我們的美洲鳶尾花了嗎?它開得好美。多讓人興奮啊,我一定要記得告訴路克。」

  莉雅嚇了一跳,一團粉紅色在畫紙上濺開來。「該死。」

  「你說什麼,親愛的?」

  「沒什麼,姨媽,只是我的畫出了點小意外。你認為路克會對鳶尾花感興趣?」

  「當然。你難道沒注意到他變得對園藝多感興趣嗎?他正竭盡所能學習這方面的知識,以準備接管他的領地,但他對那些自美洲登陸本國的新品種植物特別著迷。以他這種速度進行下去,我想他在史東華領地上的花園有一天會成為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可麗說道。

  莉雅專心在粉紅花蕾上繪出一片淡淡的陰影。「他似乎的確在這方面發展出濃烈的興趣,不是嗎?你不覺得這有點奇怪嗎,姨媽?這男人的前半輩子是個軍人吶。」

  「我不覺得有什麼奇怪,潘林頓和柏奈伊兩個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也曾待過軍隊,如今安身於他們的領地上而且在花園和作物生產方面有極大的成就。或許園藝和農作這種事有某個地方吸引那些目睹過無數暴力及血腥的男人。」

  莉雅想起路克拒絕談他的腿傷來由一事。「我想你大概是對的,姨媽。」

  「說到路克,親愛的。」可麗再次停下來檢視另一株正含苞待放的植物。

  莉雅注意到姨媽語調中的細微變化,馬上提高警覺。可麗很少說教,但當它發生時,莉雅從經驗中學會要聆聽。基於她廣泛的科學興趣及社交生活,南可麗是位機智聰明的女性。

  「他怎麼了,姨媽?」

  「我不願說得太多,親愛的,畢竟你是個成年女子而且一向清楚表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我得承認我從沒見過你花那麼多時間和任何男人相處,也沒聽過你像提起康路克那樣頻繁地提起其他男性朋友。而且我忍不住注意到他最近似乎太常出現了。」

  莉雅緊抓著畫筆。「我以為你喜歡康路克。」

  「我是非常喜歡他,但這不是重點,莉雅,我想你很清楚。」她姨媽溫和地說道,一根手指伸到花床上檢查濕度。

  「如果路克看起來太常出現,我想是因為你不斷邀請他來參加你認為他會感興趣的演說和示範。」莉雅辯稱道。

  「這倒是真的,我向他提出許多邀請,而他也總是接受。」可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但吸引他的不只是我們的自然歷史和園藝聚會吧?最近他似乎出現在每個你出席的晚宴上。」

  莉雅不自在地吞嚥一下。「他是安夫人的朋友,她已將他引介入她的社交圈內。」

  可麗再次點頭。「說得對,而安夫人的交遊圈確實涵括了我們,不是嗎?可是,我仍然認為你或許應該考慮一下你希望接下來怎麼辦,莉雅。」

  莉雅放下畫筆注視她的姨媽。「你何不直言你在擔心什麼,姨媽?」

  「我擔心的是你了不瞭解自己對康路克的心態,親愛的。你一直堅持你不想結婚。」

  莉雅渾身一僵。「它以前是真的,現在也還是。」

  看到她外甥女固執的表情,可麗的眼神更溫柔。「那麼,莉雅,你有義務──甚至有人會說成基於你的女性榮譽心──別讓你的男性朋友抱著錯誤的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莉雅無比震驚地盯著她姨媽。「你認為我一直在誤導伯爵?讓他以為有一天或許可以提出求婚的要求?」

  「我一刻也不曾想過你會故意這麼做,」可麗連忙說道。「但最近我開始猜想康路克是否可能將你對他的興趣誤解為你或許願意考慮求婚的指標。如果他真這麼想,也不能怪他。」

  莉雅生氣了。「那麼你對他的興趣呢?他會如何解釋你對他的無數邀請,姨媽?」

  「這是兩回事,親愛的。如果他誤解我的邀請,也是因為你總是選擇出席他參加的演說及實驗操作。」她不慍不火地解釋。

  「這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我一向出席那些你的朋友們主持的有趣演說。」

  「親愛的,我忍不住注意到你以前鮮少參加有關穀物、果園經營和葡萄栽種的演講會。」可麗口氣有點乾澀地指出。「你的興趣一向只集中在動物、電力和異國花草之上而已。」

  莉雅感覺她的臉變得好熱。「我向你保證,姨媽,康路克非常清楚我對婚姻的看法。我相信他不會誤解我們的友誼。」

  「你呢,莉雅?」可麗走近,對她的外甥女微笑。「有沒有可能你不再像從前那樣看待婚姻這件事了?」

  「相信我,我對婚姻的看法一點也沒改變。」莉雅斬釘截鐵地說道。

  「原諒我有此一問,莉雅,但你是否可能在考慮和康路克建立另一種關係?」

  莉雅的視線迎上她姨媽的。「你認為我在考慮……和康路克來段韻事?」

  可麗盯住外甥女的目光,非常堅定地說道:「我不是瞎子,莉雅,也不是笨蛋。除此之外,我是個出社會許多年的女人。我見過你以為康路克未察覺你的凝視時,你看著他的樣子。再加上他對你的興趣和你是個不願套上婚姻枷鎖的正常、健康年輕女子之事實,恐怕我得做下你正踏上危險領域的結論。身為你的姨媽,我若不警告你,實在有失我的職責。」

  莉雅的手在腿上緊握成拳,兩眼視而不見地盯著眼前半完成的花卉。「謝謝你的關心,姨媽。」

  「不,你不感謝,你痛恨它,而我也不能為此怪你。但我們必須面對事實。你必須考慮的不光是你的名譽,康路克的也危在旦夕。」可麗道。

  莉雅猛抬起頭。「康路克的名譽?」

  「親愛的,你很清楚他這種地位的男人對他的姓氏及頭銜有一份義務。總有一天,他必須迎娶一名出自好家族的大家閨秀。他禁不起被人家視作一個勾引年輕閨女的惡棍。這樣的臭名會毀了他獲得一樁門當戶對婚姻的機會,並且被社交界所放逐。他也絕不想要這樣的惡名。莉雅,他是個好人。」

  「這實在太不公平。」

  「什麼事不公平?你身為出身良好的未婚年輕女子以至於不能考慮和康路克來段羅曼史的事實嗎?是的,它非常不公平。但社交界對此事非常嚴苛,如果你想生存在我們的世界,就必須留意這些不成文的規則。耐心點,等你再年長一些,你就更能擺脫那些桎梏了。」

  「我已經二十四歲了,差不多可以擺上架子當老骨董,而且你也知道的,姨媽。」

  可麗微笑並搖搖頭。「你和我一樣清楚這不完全是真的。社交界仍視你為合格的婚姻對象,而且你的財產數目之大使你這種處境還要再持續好幾年。你必須萬分小心。」

  「如果我是羅依莎那樣的寡婦,就自由自在多了。」莉雅固執地說道。

  可麗一笑,打破緊張的氣氛。「有可能你是在密謀嫁給伯爵,然後把他做掉,好享受羅依莎現在的自由嗎?」

  莉雅不情願地回以一笑。「康路克特別要求過我別考慮這麼做。」

  可麗震愕地看著她,然後爆出一陣大笑。「真高興得知康路克和我想像中的一樣機智聰明。你們倆顯然已達成某種共識。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勸告,莉雅,原諒我干涉了你的事。」

  莉雅鬆了口氣。「我感激你的關心,真的。你剛才所說的話我也會好好考慮一番。」

  「最好是這樣。我們都知道社交界容忍許多事,但也有它的極限──尤其是對女性。我絕不願見到你這麼年輕就被社交界所唾棄,親愛的。你和你的朋友們感情太好了,不該冒險失去他們。」可麗柔聲警告道。

  「這是真的。」一陣驚慌刺穿莉雅。要是她再也不能和安娜或其他朋友交往,她會心碎的。

  可麗滿意地點點頭。「現在,如果你記得的話,我們今早原訂要去見我們的代理人,事關我們去年投資的那艘船。它顯然安全地自中國滿載而歸了。我們今天早上又增加了好幾千鎊的財產,這不是很棒嗎?」

  莉雅的心思馬上轉向。她熱愛較刺激的商業行為,比如說商船投資。一點風險向來可以增加一些交易的樂趣。

  「太棒了!」莉雅叫道。「我們得感謝將這艘船推薦給我們的貝先生。噢,姨媽,等一下,有件事我想問你。」莉雅伸手到椅下拿出那條她前一晚在溫室門把上發現的領巾。「你認得這東西嗎?」

  可麗輕蹙眉頭端詳其刺繡圖案,將之還給她的外甥女。「不,它顯然不是我的。你在哪兒發現的?」

  「花園裡。我問過僕人是否有人認得,他們全說沒見過。或許它屬於你的自然歷史學會的成員之一?」莉雅道,指尖撫過繡工精細的「W」字母。

  「嗯,有可能。這是男人的領巾,讓我想想。我們認不認識姓衛的人呢?對了,衛伯利和衛金斯。下次見到他們時,我得記得問問他們是否有人掉了這東西。還有事嗎,莉雅?」

  「沒有,姨媽,我只想問這件事。咱們去找貝先生談談我們最近的成功投資。或許他又有別的建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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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莉雅痛恨承認,但到妓院的主意確實是個嚴重的錯誤。

  她緊握著香檳杯並緊張地坐在陰影中,半掩在一片俗麗的帳幕下。這房間及鄰室裡有好幾個這種陰暗隱蔽的區域,所有的光線都刻意營造得非常暗。酒醉的笑聲和讓人緊張的其他聲響自多數帳幕後傳出。想到樓上正在進行的事,莉雅不禁一顫。

  時間已經很晚,已過凌晨三點。路克強行規定他們抵達的時刻,表示他不想冒險撞見任何可能清醒得足以認出莉雅的人。他也特別選了這一家,因為它迎合那些偏好享有隱私的人,素來以其帳幕和黯淡光線著稱。

  她週遭的人除了路克之外,似乎都已醉得站不住腳,一些酣聲大作的男人四肢大張地趴躺在粉紅絲絨沙發上。整個房間讓人覺得太吵又太熱,嗆人的雪茄煙四處瀰漫,另外,還有一種煙自這個以粉紅及金黃色調裝潢的房間內幾個奇怪的管孔噴出。

  莉雅開始覺得有點想吐。剛才她瞧見路克漫不經心地打發兩名上衣剪裁低得露出乳尖的年輕女子。

  「我們只是來觀賞今晚的活動。」當其中一個女人抗議被他遣走時,他圓滑地解釋道。

  「但是加入遊戲更有趣呀!」另一人嬌哄道,她瞟路克全身一眼,教莉雅直想拿茶壺往她頭上砸去。

  「那麼這位年輕紳士呢?」第一名女郎對莉雅露出邀請的一笑。「你不想和我上樓嗎?哦,你真是個漂亮男孩。我房間的牆上有一面美麗的鏡子,你可以把『一切』盡收眼底。你也該看看我收藏的棍子和皮鞭,高級得就像他們在學校對付小貴族的一樣。」

  莉雅連忙搖頭,身子更往陰影裡縮。路克朝她投以諷刺的一眼並輕啜他的香檳,毫無救援之意。她幾乎可以聽到他在說:「我早告訴你了。」

  除了發覺妓院之遊是個差勁的主意,她也很快就發現男人的衣物並非永遠那麼舒適。比方說她那條系得無懈可擊的領巾今晚實在打得太高太緊,她簡直可謂被淹沒其中,而這全是路克的錯。他在馬車裡為她重打了一次,因為他宣稱得給她的五官適當的掩蔽。

  他也堅持她不能把帽子摘下來,且必須拉低它略蓋住她的眼睛,直到她找到個隱密的地方坐定。路克的另一著未雨綢繆之計便是刻意挑選了一家不為上流社會紳士們光顧的妓院。他要盡可能將冒險性減到最低。

  她的胃愈來愈不舒服。她「必須」離開這裡,心想自己不可能忍受即將開始的表演。

  她正想傾身告訴路克她覺得無聊透頂而且準備離去時,昏暗擁擠的房內另一端響起一陣歡呼。然後這群醉鬼和衣著挑逗的女人間出現一片靜默。

  穿著一件低胸、波浪般禮服的妓院老鴇走到裝潢俗麗的房間正中央,臉上有如敷著一層白粉面具的化妝表現出許多年前流行過的風尚。她的禮服是以與室內裝潢相配的昂貴粉紅色絲絨裁製的,但欠缺上流社會的正字標記──大方優雅。整件禮服看起來正如她本人一樣廉價而且過於暴露。

  「靠過來吧,你們這些急著想在今晚證明自己的勇猛的紳士們。本院邀請各位來檢驗今晚我們提供的上好貨色,保證她乾淨純潔得像她出生的那一天一樣。她剛從鄉下來,還沒滿十三歲。現在,容我介紹我們的最新成員──小茉莉小姐。」

  莉雅驚駭地看向帳幕邊緣,一個穿著菲薄的白衫、神情暈眩的年輕女孩被推到房間中央。茉莉環視色迷迷的男人與浪笑的女人,緊抱住她的身軀。笑聲更大了。

  茉莉駭然的目光逐一打量每張臉,直到它不知怎的與莉雅的視線交纏。女孩並未轉開視線。莉雅緊抓住椅臂,胃中作嘔的感覺變得更強烈了。

  「現在,我們開始競價。咱們茉莉這樣甜蜜的小東西可不便宜。」老鴇說道。

  「我想我們該走了。」室內變得更鼓噪時,路克說道。他憎惡地瞟妓院老鴇最後一眼,起身預備離開。

  「不,」莉雅搖頭,無法不看害怕的茉莉。「不行,路克,我們不能離開。還不能走。」

  「該死,莉雅,你不會想看整個經過的。」

  「他們正在拍賣她,路克,彷彿她是頭牛或馬似的。」

  「而得標者會帶她上樓,介紹她認識她的新職業。」路克粗聲總結道。「或許他甚至不介意隱私權,索性就在這群觀眾前辦事。你當然不想目睹這種事。」

  「當然不。路克,我們必須救她。」

  路克震愕地瞪視她,徐徐坐回他的椅子上。「救她?你以為怎麼才辦得到?城裡到處是這種地方。鄉下來的年輕女孩跳下稻草馬車後,直接落入這種無情的『老修道院長』手中。她們的命運已經注定,我們根本無能為力。」

  「這女孩絕對有救,」莉雅道。「我要買下她。」

  路克倒抽口氣。「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莉雅。」

  但莉雅的注意力已轉回熱烈的叫價上。她佔有一個絕對優勢,那就是她知道自己比屋內任何一個人都富有,而她打算充分利用這項優勢。

  「三十鎊。」房內另一側的某個男人叫道。

  老鴇輕蔑地看著他。「買一個處女?得了吧,你不可能指望我接受這麼荒唐的價錢。讓我們聽聽其他更公平的老兄們開價。」

  「誰敢保證她還沒開苞?」另一人叫囂。「我願意拿五十鎊冒險,不能再多了。」

  「很有意思,」老鴇附和道。「但還不夠好。來吧,我對你們這群人的期望不只這些,你們買匹馬都不只這個價錢。」

  「騎匹馬可比騎個處女來得久多了。」某人賊笑道。

  「胡說,我們的茉莉會讓你好好騎上一回,對不對,親愛的茉莉?」老鴇以一種諷刺的慈愛姿態撫弄茉莉的金髮。

  「她的姿色絕不超過八十鎊的價值。要是你對她的情況撒謊,我要討回我的錢。」

  茉莉開始啜泣,房內的笑聲變得更加刺耳。莉雅直盯著女孩,命令自己鎮靜等待最佳時機。

  一開始的熱烈消褪之後,叫價開始以不算快的速度向上爬,而嫖客之吝嗇則正如莉雅所料。這房間裡不是每個人都認為可憐的茉莉值得一大筆錢,況且今晚也沒什麼真正的富人在場。大富大貴之人偏好時下流行的金屋藏嬌,只有在閒暇無聊時才會到這種妓院一遊。

  莉雅再等了幾分鐘,直到叫價在九十英鎊停下,然後她懶懶地舉起手。「三百英鎊。」

  年屆中年的老鴇滿面春風地轉向她藏身的陰暗帳幕。「先生,不論您是何方神聖,絕對是識貨的行家。小茉莉今晚屬於您,您可以隨心所欲處置她。」她拍拍女孩的手。「你實在太幸運了,親愛的,這位紳士如此高尚、慎重。快到他身邊去,注意別太緊張,否則只會讓你自己不好受。」

  「你身上沒有三百英鎊,」路克咬牙提醒莉雅。「你也不能向老鴇出示你的身份證明,不是嗎?她會知道你是誰。」

  莉雅眨眨眼。「你說得對。好吧,得由你出面付錢給那女人。就說我很害羞,所以由你代表。快去,路克。」

  「天殺的,」路克低語,徐徐站起身。「別以為我不會向你討回這筆帳。」

  「放心,我有的是錢。」莉雅酸溜溜地說道。

  他大步邁向老鴇,完全不理會旁人的叫囂和淫穢的字眼。當他來到房間中央,把茉莉朝莉雅的方向輕輕一推。「去啊,女孩。」

  茉莉驚恐地仰視他,跟著自動反應那句命令。她穿過訕笑的群眾,步向莉雅所在之處。

  「噓,沒事了。」莉雅牽起女孩顫抖的手並領她走向門口時,對她低語並且壓低帽子覆住眼睛,拉著女孩到外面的走廊上。

  茉莉怕得甚至無法出聲抗議,或許和被帶上樓比起來,被拉進夜色裡是比較好的選擇。女孩的步伐有點不穩,莉雅發現她八成被灌了好幾杯酒或可能一些鴉片酊以使她意識模糊。

  「嘿,嘿,你以為你要帶這個新貨色到哪裡去?你不能把她帶到這屋子以外的地方。」一個身材非常龐大、臉孔粗暴的男人擋住莉雅的路。他應該是這所妓院的管家,但莉雅看得出他也身兼其他任務。

  「請你把我的手杖給我。」她高傲地說。

  「我告訴你了,你不能把這女孩帶出這屋子。」男人隆隆說道。

  「我不是想把她帶走,」莉雅以索然的口氣說道,想起稍早一名妓女所說有關棍杖和鞭子的一番話。「但我有些特別的嗜好,而我發現我的手杖非常適用。它的重量和平衡功用剛好,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小茉莉壓下一聲尖叫,但那名彪形大漢看來安心了些,顯然他已很習慣這種怪事。

  「原來是這麼回事?」他色迷迷地看向茉莉。「你今晚會有一段快樂時光,茉莉,我的女孩。」

  莉雅緊張地等候著,再次回頭尋找路克的蹤影,卻仍不見其人。當管家帶著她的手杖再度出現,她決定自己必須單獨行動並想個法子走出大漢身後的那扇門。

  「聽好,我寧可在自己舒服的馬車裡做我心裡想做的事。」她鎮定地說道,拖著茉莉舉步向前。

  男人瞇起雙眼,兩條粗壯的臂膀交橫在胸前。「我說過,不准你把小東西帶出這屋子。」

  莉雅採取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她倏地撲向前,手杖末端撞上龐大男人的胯部。

  男人驚叫並倒退,咒罵著護住那個部位。莉雅拖著茉莉衝向門口。

  「該死,」路克在後方某處說道。「我早該猜到會發生這種事。」

  管家發出聲低吼,然後是一聲令人作惡的沈重撞擊聲。來到門口的莉雅回頭一望,瞧見那男人趴在地上而路克正冷靜地取回他的大衣及手套。

  「快走,」他命令道。「上馬車去。」

  混亂過程中一直依附著莉雅的茉莉此時緊張得臉色發白,開始害怕地胡言亂語。

  莉雅拍拍她的肩頭,領她踏入夜色。「別出聲,親愛的,沒有人會傷害你。」

  稍早送路克及莉雅前來妓院的車伕在看到他的客人出現時,立即揮動韁繩駕車就位。當莉雅推可憐的茉莉上馬車時,他色迷迷地盯著後者。

  「我想回家。」在莉雅隨後爬上車時,茉莉啜泣道,縱身倚著莉雅的肩頭低泣。「求求您,先生,讓我回伯裡頓的家。我媽媽一定擔心得很,我根本不該離開家。可是我聽說城裡有好多好工作,而我家又那麼需要錢。」

  「噓,噓,我保證你會回家的。」當路克跨上車時,莉雅仍忙著安慰哭泣的女孩。他看看茉莉。

  「好了,她現在是你的了,你打算怎麼處置她?」路克問道,示意車伕啟程。「你不能帶她回你姨媽家,你沒辦法解釋她的出現,到時每個人都會知道你今晚上哪兒去了。」

  「你又說對了,路克,你的觀察能力實在太敏銳。她不能跟我回家,所以我們必須讓她去你家。你的管家今晚可以照料她,早上再送她上往北的驛馬車。」

  「天殺的。」路克道,但看來已認命於這不可避免的安排。

  岑寂──只有茉莉的啜泣聲間或打破它──持續了好幾分鐘。

  「看夠妓院了?」路克終於沈聲問道。

  莉雅打個寒顫。「夠了,在我有生之年絕不再去那種地方。它簡直讓人作嘔,路克,那些可憐的女人一定是被追出賣自己給那些沒有一點良心的可怕男人來討生活。」

  「而我竟讓你目睹這麼泯滅人性的一幕,」路克道。「只能怪我縱容你做這麼蠢的事。我開始認為我們的午夜遊戲有點過火了。」

  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陰沈語氣令莉雅突然警戒起來。「你當然不是在說想叫停我們的午夜冒險吧。」

  路克意味深長地看看仍在啜泣的茉莉。「我們最好改天再討論此事。」

  「可是,路克……」

  「對了,你欠我三百英鎊。」路克把頭向座椅一靠並閉上眼。「再加上明早送她出城的花費。」

  莉雅嗤之以鼻。「真是的,路克。要是你再這樣,我會記得立即還你錢。」

  「不必太急,莉雅,我可以等。」

  她咬咬下唇。「但你真的打算討回去?」

  路克睜開眼注視莉雅。「噢,是的,親愛的。」他說道。「你可以確定我會。」

  路克自經過的侍者手中的托盤上取過一杯香檳,轉身迎接正穿過穿金戴銀的賓客,堅決地朝他走來的安潔絲。穿著玫瑰紅禮服的她如同往常一樣迷人,頭髮則時髦地綴有兩把鑲著紅寶石的梳子。

  但潔絲臉上的表情則屬於一個正出使神聖任務的女人。路克想著他愈來愈注意到這個他愛過又失去的女人臉上那種苦惱的神情。

  他一度將之視作羞怯的表情如今似乎轉變為無止無盡的不贊同。而她的眼神令他有些困擾,那是某種永遠遙不可及且非常超然的神色,彷彿她旁觀著這個世界,發現它不符合她高超的標準,而且永遠不會。

  在潔絲走近他的三、四分鐘裡,路克思索著他對她眼神的不解之處。就在她終於來到他身邊時,他才明白她身上究竟是哪一點困擾著他。她渾身沒有半點火花,他突然想道,只有教人不舒服的天使般的冷淡氣質和一抹女性受難者的特質。感謝上蒼,他今晚或任何一晚都不必等待和這個遙不可及的「仙子」同床。

  路克想到在非傳統地追求韓莉雅這段短暫期間,他已變得對火焰不可自拔。

  「親愛的路克,我一直在等你來。」潔絲渴望地仰頭對他微笑,彷彿她過去幾天來一直擔心他可能跌進地球裂縫裡去了。「一切進行得順利嗎?」

  「非常順利,謝謝你,潔絲。」路克啜了很小一口香檳,目光掃視人群以尋找莉雅的身影。

  潔絲彷彿演通俗劇似地壓低聲音。「我一直很想知道我們的計畫進行得是否順利。你知道,城裡有些謠言,雖然沒什麼實質意義。」

  路克不喜歡她說「我們的計畫」的方式,好像潔絲與這段追求密切相關似的。但他不能否認是她使得整件事有個開端。要不是潔絲,他可能永遠不會認識莉雅。「你指的是什麼謠言?」

  「只是人們經常看見你和韓小姐在大小舞會出雙入對,還有你們不只一次在公園裡並騎。在她姨媽陪同下出席演講會是一回事,但和她在公園碰面又是另一回事。我得問你是否這正朝我們希冀的目標邁近,路克。」

  潔絲再次用到「我們」這個字眼的方式令路克咬牙。「請別再為我操心,我相當滿意我和韓小姐這段關係的進展程度。」

  「真是的,路克,你不必一副這麼壞脾氣的樣子,我只是關心你能否在娶回一名女繼承人這麼重要的事上成功而已。我正盡全力在協助你。你知道,還有龐小姐這個人選。」

  路克壓下一聲低咒,努力表現出合宜的感激之情。「謝謝,潔絲,你的協助讓我很感激。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這話略微安撫了她。「看在我們過去的交情上,這是我至少能做的。我希望你瞭解我一直很喜歡你,路克。」

  「喜歡」大概是安潔絲對所有人情感的極限,路克斷定。她身上沒有半點熱情。

  終於在房間的另一頭發現莉雅的身影時,他自顧自地一笑。她正與她的朋友藍安娜熱烈交談著。莉雅陷入愛河時一定會像野火般熱烈,他決定道。

  莉雅彷彿察覺到他的目光似地抬頭瞧見了他。她對安娜說了幾句話,然後舉步穿過人群。

  路克看著她朝他而來,她的身高及那件蛋黃色禮服使人很容易便看到她。今晚她看來如此生動、尊貴,甚至可謂挑逗。當然,那件禮服同樣剪裁得太低。似乎她所有的禮服都有這個問題,而這一件令他渴望把她拉到外面的花園,將那件窄小上衣扯至她的腰間。她的胸脯永遠是他歡愉的泉源:高聳、曲線柔美、完全適合他的手掌大小。

  在走向他的路上,她禮貌地停步與朋友寒暄,他則想起前幾夜在馬車上他的指頭碰觸她的感受。這念頭令他的身子一繃。擄獲他的女繼承人已證實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差事。

  他已經厭倦抗拒最近莉雅愈來愈樂意獻上的熱情。

  但應付這名特別的女性,戰略至上。路克非常小心計畫了一切,即使在她於他懷中經歷生平第一次高潮而顫抖時。強迫自己思索一些戰略字眼是唯一勒住他狂暴慾望的方法,但路克不認為自己能捱得過太多這種「實驗」。

  見到莉雅停步朝安潔絲打量一眼,他微微彎起嘴角。跟著他看到她的唇出現一個動人的微笑,繼續向前走;潔絲則仍在他身邊用神秘的語氣說個不停。

  「你知道,路克,我再次考慮過莉雅適合與否。沒錯,她的社交關係絕佳,遺產也確實可觀,但我相信她不是容易任人擺佈的那種人。」

  「別擔心,潔絲,我相信我應付得了韓小姐。」當莉雅來到他們面前時,路克對她頷首並說道:「晚安,韓小姐,真巧,竟然在雷家的舞會上見到你。你的姨媽和你同行嗎?」他感覺到身旁的潔絲身軀一僵並立即閉上嘴。

  「當然,」莉雅道。「她正在與雷夫人談天。晚安,潔絲,多迷人的禮服啊。我想你最近一切都好吧?」

  潔絲飛快轉身,無比親切地微笑。「謝謝,我很好。你呢?」

  「這兩天我有點不大舒服。」莉雅說,瞥向路克的一眼中帶著一抹警告。

  「真遺憾聽到你這麼說。」潔絲道。

  「噢,沒什麼大問題啦,只是我的胃口出了點小毛病。恐怕是我的心情影響了它,而我得坦承最近我的心情相當糟。你心情不好時也會有同樣的反應嗎,潔絲?」

  「說真的,我也是。當我沮喪時沒有胃口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我也常常鬧頭疼。」潔絲附和道。

  「對。你一直如此善體人意,如此敏銳,不像某些人。」莉雅衝著路克一笑。

  路克假裝沒注意到有什麼不對。「希望你現在覺得好多了,韓小姐。」

  「噢,只要我有機會解決一件最近一直困擾著我的小事,我馬上會舒服多了。」

  「我瞭解你的意思。」潔絲說道。「當一個人的心情恢復時,胃口通常也會有所改善。」

  「對極了。」莉雅的笑連太陽都為之失色,而她是對著路克笑的。「史東華爵士,不知我是否能和你談談?」

  「當然,韓小姐。」但他並未帶領她避開潔絲,反而只是沈著地再輕啜一口香檳。「你想和我談什麼?」

  莉雅刻意清清喉嚨並瞧潔絲一眼。「一件小事,爵爺,關於一場即將舉行的演說。你知道你對演說有多麼感興趣的。」

  「看情況。是有關科學本質的演說嗎?」

  「正是。我想它可以稱作一場『知識的探索』。」

  「那麼我當然有興趣知道它更多的消息。」他自口袋掏出懷表。「但是很不幸,我答應和一位朋友在俱樂部會面,而我恐怕已經遲到了。請轉告你姨媽我一直很榮幸接獲她學會演說的邀請,並且期待著這場演說,不論它的主題為何。原諒我失陪了,韓小姐,安夫人?」

  路克朝兩個女人禮貌地點點頭,自舞廳告退。

  這不是他近來第一次這麼做。路克咧嘴一笑,召了輛出租馬車。他一直精心迴避莉雅愈來愈明顯的想與他私下一談的企圖。

  戰略。

  他相信他知道當他終於允許他的女繼承人逮住他時的討論主題會是什麼。

  他幾乎肯定莉雅正計畫著要求得知更多那種他在他們拜訪「綠豬」那一夜向她引介的「知識探索」。

  路克第一千次提醒自已不能輕易屈服。畢竟,他苦澀地想道──馬車這時在聖詹姆士街的俱樂部前停下──他要這位小姐在白天裡繼續尊重他的為人。

  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挺嚴肅的考慮層面。莉雅是他的責任。身為她未來的丈夫,保護她是他的職責。一旦他與她做愛,一個新的風險便產生──她非常有可能懷孕。

  他想他應該將此可能性視作另一個可供利用的謀略。或許,他應該在這場不尋常的追求展開之初便這麼做。然而路克現在的想法是他寧可莉雅是出於她的自由意志投向他。他想要她渴望他,他希望她渴望他的程度足以使她冒完全降服的險。他要她因為愛他而嫁給他,而非出於逼不得已。

  路克懊悔地搖搖頭。這場誘哄韓莉雅的計畫開始威脅著要將他冷靜清明的軍人腦袋轉為浪漫的漿糊了。

  俱樂部的賭室和路克帶莉雅前去的那個賭場簡直天差地遠。這裡只准擁有高尚出身和名譽的紳士出入,綠呢桌邊的氣氛也自製、氣派多了。但這兒的賭注更高,災難發生的可能性則不可數計。

  然而利潤的可能性也相對增高。這種環境下的賭局比較誠實,因此俱樂部是路克習慣上賴以維生之處。

  「我說,康路克,我一直想和你談談。」當莫弗迪看見路克走進,他立即起身並急驅向前。

  路克拿起一瓶葡萄酒為自己斟了一杯。他對這名年輕人拱起一道眉毛,思忖自己是否將為他在「綠豬」的義行被人要求單挑。然後他想到自己要如何向那個把他扯進這團混亂的小姐解釋這情況。噢,對了,莉雅,那個你堅持要我解救的小伙子決定明早把我幹掉。

  至少茉莉那個農家女已安全出城,短期之內不可能再回來。

  「什麼事,莫弗迪?」

  弗迪的臉一紅,一根手指撫上他高系的領結。但他的眼神堅決而直接。「我想向您道謝,爵爺。」

  路克驚愕地瞇起雙眼。「真的?為什麼?」

  「為了你幾天前那一夜的插手。」莫弗迪鼓起勇氣吃力地說下去。「我想當時我並未適當地表示感激之情。你知道,在我陷入那場牌局之前已經喝了幾杯。」

  「幾杯?」

  「幾瓶。」弗迪悔恨地坦白道。「當時我無從得知杜士佟的聲名狼藉,但現在我知道高尚的人不會和他同桌玩牌。」

  「『聰明』的人不會和他同桌玩牌。」路克修正道。「很高興你明白他的真面目。我不會拿你對你的姓氏和產業的責任來訓你一頓,但我請你在拿身家冒險與人玩牌時三思而後行,不論對方高尚與否。」

  弗迪一笑。「你確定你不想訓我一頓?你知道其實沒這個必要,我發誓我母親已經數落我好幾回了。」

  路克咧嘴一笑。「抱歉,恐怕我在軍中待得太久了,習慣對下屬發出警告。不必向我道謝,莫爵士。坦白說,當晚我本來無意救你。那時我有其他任務在身。」

  「那麼你為何改變主意?」弗迪問道。

  「我的,呃,夥伴同情你,建議我想辦法,我照做了。就是這麼回事。」

  「我一點也不信,爵爺。你仗義相救使我免於一個傾家蕩產的局面,我希望你記住我欠你一個人情。」莫弗迪微微欠個身,回去加入他吧檯邊的友伴們。

  路克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莉雅說對了,莫弗迪終究不是個壞胚子。如果他繼續如此成長,這個年輕人未來很有可能為他的頭銜和家族增光。

  可是,這一切仍無補於當時他因忙於送莫弗迪上馬車而致使莉雅差點慘遭輾斃的事實。每次他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幕,五臟六腑便為之凍結。

  他甩去這份寒意,今晚有正事要辦。他拿起酒瓶邁過房間去瞧誰在玩牌。他得補充他的錢囊,遊走於莉雅的社交圈所費不貲。

  這場追求中唯一教人不快的,便是他不能拿花在社交場合所需之偽裝上的錢去拯救危急的史東華領地。

  路克以一個人有時必須冒點險以追求更高利潤的想法來安撫自己。

  他很快便覓得他的目標──一場賭注高得足以滿足他當前財務需要的牌局。他立即受邀加入戰局。路克當仁不讓,把酒放到桌上。

  事實上,他今晚不會沾多少酒。許久以前他便學會一顆清楚的腦袋可以讓他在一場對手通常喜歡藉無限制的酒來振奮自己的牌局上佔盡優勢。擺在肘邊的那瓶酒只是另一個偽裝。

  在將近四小時的激戰後,路克終於決定他已贏得足以支付他的裁縫師和靴匠的錢,外加他一小群家僕未來幾星期的薪資。他退出牌局,前去領取他的帽子及大衣。

  他意識到自己累了。玩牌時的全神貫注通常讓他覺得筋疲力竭,但他知道正是這份貫注助他立於不敗之地。

  社交界的仕紳們流行不假思索地豪賭。賭博是展示一個人財富與格調的眾多方式之一;它可以提振其人的權勢感與男性氣概,並藉其沈著鎮定加深同伴的印象。

  可觀的損失總被人以滿不在乎的輕蔑態度置之,彷彿金錢不具任何意義。然而一些人在一夜慘敗後回家舉槍自盡也非什麼秘密。

  路克比較喜歡贏,並在勝利之道上步步為營。事實上,一個精於戰略的人可以在牌桌上發達起來。

  他在半路上瞥見艾理查正站在壁爐邊注視他。後者的厭惡顯而易見,但路克才不在乎。這種感覺是相互的。他一點也不在意兩星期前自艾理查身上挖走一筆可觀的數目。路克也無意再和這男人同桌切磋。

  「晚安,康路克,和你那個不尋常的女繼承人玩得愉快吧?」艾理查的音量適巧大得足以攫住路克的注意。「她是個很有意思的年輕小姐吧?」

  路克凝視艾理查嘲諷的神情,思忖是否乾脆不理會他。大概不行。莫弗迪和他的朋友們已經聽到那句話,並轉頭看路克要如何回答。

  「我不和你這種人談論淑女,艾理查。」路克不慍不火地說道。「話說回來,我想我不會和你談任何一種女人。」

  「聽說我們的女主角毫無結婚的打算。」艾理查繼續,不理睬路克眼中明顯的警告。「既然結婚不可能,我們可以假設你對韓小姐另有目的?畢竟你們經常被人瞧見在一起,教人不得不對你們的關係多方揣測。」

  這就是被人當作好好先生的結果,路克懊悔地想道。那一夜他沒有公開指控艾理查做牌顯然讓這男人食髓知味,得寸進尺。

  路克若有所思地啜一口酒,意識到他們愈來愈多的觀眾。莫弗迪和他的友人皺著眉頭,等著瞧路克要如何處理這個對莉雅名譽的侮辱。

  「一個人應該聰明地別對韓小姐的社交活動做過多的臆測,」路克道。「當然,除非那個人準備在黎明時帶著兩名助手到克萊瑞平原赴會。」

  艾理查、莫弗迪和他的朋友一干人倏地渾身一僵。

  艾理查瞇眼盯著路克。「這話是什麼意思,康路克?」

  路克露出他最冰冷的微笑。「就是你聽到的意思。你很清楚我打算讓像玩牌時作弊那樣的小事化無,但是當一個年輕純真的小姐聲名遭人侮辱時,我就沒那麼好脾氣了。我把決定權交給你,艾理查。」

  艾理查挺直身軀,臉色轉為憤怒的暗紅。「天殺的你,康路克。上帝咒你下地獄,混帳東西。你以為你的好運用之不竭嗎?」他轉身匆匆走出房間。

  莫弗迪及他的友人張大嘴看著艾理查離去。路克喝下一大口酒,份量比他今晚整夜飲下的還多,暗自慶幸艾理查喜歡玩做過記號的牌。

  「好上帝,」莫弗迪說道,用亞麻手帕揩拭他的眉。「剛才我還以為要受邀擔任生平第一次的助手了。我得說你應付得太好了,爵爺,絕不能讓韓小姐的名譽被人這樣中傷。」

  「正是。」弗迪的朋友插嘴。「韓小姐是非常善良的女性。我參加第一場舞會而且該死地肯定自己會在舞池中出糗時,她和我共舞。在和她跳過幾支舞後,我覺得有自信多了。而人們見到我與她跳過舞,以後的邀舞都沒碰過任何釘子。」

  「她對我的妹妹太好了。」莫弗迪繼續道。「可憐的露欣一年前初次踏進社交界時,簡直害羞得──無法形容,可能是恐懼吧。但韓小姐照顧她並教導她如何投入社交生活。我可以告訴你,媽媽感激得無以復加。身為韓小姐的朋友之一,露欣很快就接獲許多一流宴會的邀請。」

  「艾理查可真是裁個大觔斗了,對不對?」另一個年輕人急切地發表意見。「可是,最近我聽說這人的手腳不乾淨。」

  「爵爺,我相信──」莫弗迪徐徐說道。「──艾理查為了不久前牌桌邊的小意外而對你有點不滿。每個人都知道你絕佳的牌技絕對不可能會失手把整副牌掉落一地。而在換過一副新牌,你又開始贏時,人們開始懷疑艾理查以前不可思議的好手氣。這些天1來,他愈來愈少加入任何牌局。即使聽說他被踢出俱樂部,我一點也不會驚訝。」

  「有意思。」路克對兩個年輕人飛快點點頭。「原諒我失陪,我得離開了。」

  稍後,路克步下俱樂部的前階並招來最近一輛馬車。一俟入內,他背靠著座椅,重重呼口氣。他得好好想想。

  他心不在焉地揉揉下顎,凝視窗外的夜色。他和莉雅玩的遊戲愈來愈冒險了。除了他們午夜歷險中非常真實的肉體吸引力爆發的危險之外,現在又多了她的名譽風險。等閒話一傳開,在決鬥中殺了艾理查也不足以使謠言平息。

  他不能讓莉雅受到傷害,路克陰鬱地告訴自己。這件事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關頭。隨著每一次午夜出遊及每一次被人在舞會或公園裡瞧見同行,他們便在冒為人察覺的危險,而人們已開始嚼舌根了。

  如今路克對莉雅的瞭解已足以明白倘若他從此拒絕陪她進行午夜歷險,她八成會想辦法只身前往。這段期間以來,她對自己的女扮男裝信心大增。

  事情還有另一個可能性,路克想道。如果他停止扮演她的護花使者,她很可能去找其他樂意的男人。而這是他最無法忍受的一件事。

  路克檢視自己的邏輯,一邊漫不經心地按摩他的腿。這場危險的追求顯然必須盡快結束,唯一的解決之道是盡速娶回莉雅。

  他的神經沒法再承受多少這種荒唐、魯莽的午夜求愛了。

  兩天後,路克雙臂交橫胸前,饒富興味地看莉雅一眼。後者正坐在他身邊焦躁地變換姿勢,假裝沒注意到他在她調整裙擺時投給她的訓斥眼神。

  南可麗坐在莉雅身邊,專心一意地傾聽演講人──某某爵士溫安黎──講說一個名為「蕎麥耕種之準則宣言」的刺激演說。

  至少路克覺得這主題很刺激。他正計畫在史東華一些領地上種植蕎麥。這種作物是飼牛和羊的絕佳草料,而且──根據溫安黎所言──歐洲大陸上的人也經常食用它。當然,每個人都知道歐陸的人幾乎什麼都吃。況且,現在全英格蘭正面臨著週期性的小麥短缺,蕎麥或許是能為他的人民提供一種應變之道的穀物。

  莉雅開始不耐地輕輕頓足。路克知道他大概不該對她太嚴苛。今天下午她顯然心事重重,他相當肯定自己知道是什麼事令她煩躁。

  路克藏起滿意的一笑。他絕不讓這個小姐太好受。既然他已使她上鉤,為求脫困她勢必得費點勁才行。

  有一會兒,他允許自己回想那些關於她甜蜜熱情的回憶。當他發現它對他的鼠蹊部造成的影響,連忙將全副注意力擺回演說者身上。溫安黎正深入探索著為蕎麥施肥的各種方法。

  「非常富教育性,」南夫人在演說結束時宣佈。「但我坦承我還是對關於異國花卉的演講感興趣多了。話說回來,一個人絕對應該對施行在本國農業上的最新技術有所認識。你喜歡這場演說嗎,路克?」

  「非常喜歡,再次謝謝你讓我得知今天這場演講會。」

  「哪裡,不必客氣。你準備走了嗎,莉雅?」

  「是的,姨媽。」莉雅起身拿起她的帽子與皮包。

  「噢,我們不必急著走。我看到一、兩個應該打聲招呼的人。」可麗熱切地打量四周。「我馬上回來。」

  當莉雅與路克步向演講廳大門時,她自睫毛下打量他一眼。他俯視她,欣賞她穿著白色棉洋裝外罩一件黃色短外套的迷人身影。她看來非常可愛,他想道,心中湧起一股佔有性的驕傲。他禮貌地領她走向出口,朝幾名已與他成為朋友的學會成員頷首招呼。

  不少人停下來交談,使得退席花了好些工夫。路克可以感覺到莉雅在他身邊正強忍著不耐之情。

  「有什麼事不對嗎?」當他們站在出口等南夫人時,他終於相當隨意地開口問道。

  「沒事,可是我必須和你談談,路克。」

  「那麼確實有事了?」

  「沒事。我只是想和你私下談談,而我一直沒這個機會,自從──」她住了口,粉臉變紅,然後鼓起勇氣清清喉嚨說完那句話。「自從我們去『綠豬』那一夜之後。」

  「說到這件事,我前幾天在俱樂部碰上莫弗迪。你一定很高興知道他並不如我以為的氣惱我,甚至為我的拯救而向我致謝。看來他已經恢復理智,知道自己差點毀於一旦。」

  莉雅的眼睛為之一亮。「我好高興,我一直很喜歡弗迪和他妹妹。」

  「我不能告訴他他欠你這一個教訓真是太可惜了。若不是你,我恐怕只會將他扔給命運安排。」

  「那是因為你太忙著保護我。」莉雅以感人的忠誠堅持道。「否則,我相信你也會決定出手相救。還有你對小茉莉的事也幫了很大的忙。」

  路刻苦笑。「你今晚會出席馮家的舞會嗎?」

  「會,但你知道在那種場合有多難找到一點隱私。路克,明天下午你何不到公園兜兜風?我也會安排前往。」

  「我很想這麼做,但恐怕我那時已經有個約會了。」

  莉雅的臉一垮。「真的?你確定你不能安排一下嗎?甚至在五點鐘左右挪出幾分鐘也不行嗎?」

  他真同情她,這可憐的女人顯然已游得太遠而無法自己游向岸邊。路克思索著如何拯救她。「我不喜歡在下午時到公園騎馬,莉雅。太擠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必須與你談談。如果你不到公園和我碰面,今晚你必須到花園來,我們可以在那裡談。」莉雅壓低聲音。「這事非常重要,路克。」

  「恐怕我沒有計畫今晚從事我們的小冒險。你知道的,這種事需要詳加計畫。」

  「該死,路克。」她嘶聲道。「我沒有計畫任何探險的事。但我真的想見你,如果你能把我排進你忙碌的行事歷裡,我會對你感激萬分。」

  路克有點驚訝地看著她。「你聽來相當沮喪,韓小姐。」

  莉雅侷促地一動。「我是很沮喪,史東華爵士。你簡直愈來愈難相處。」

  「我只是考慮到你的名譽,莉雅,這幾天我們必須非常小心。」路克警告道,環視四周以證實他的論點。

  「去他的,我必須同你談談。」

  他很驚訝,但她的堅持也令他的心頭一暖。她的忍耐顯然已達到極限,天知道他自己更急於他們關係的下一步發展。是結束他們的性挫折感的時候了。

  「好吧,」路克道,彷彿他正小心思索著這件事。「我會查查我的行事歷,看看能否在今晚午夜時分挪出幾分鐘到你家花園見你。這樣夠不夠?」

  「你實在太好了,爵爺。」

  她的尖嘴利舌令他一縮。「不客氣。」

  「我開始認為你在捉弄我了,路克。」

  他揚揚雙眉。他絕不能忘記這女人的過於精明。「今晚我會盡量在往常的時刻到你家花園。現在,容我失陪一下。我看到湯廷漢就在那邊的角落,他答應借我他那本『白氏論塞爾伯一地之自然歷史及古風』。從他向我提過之後,我就一直很想一睹為快。」

  「你不必麻煩湯爵士,爵爺。」莉雅冷冷地說道。「如果你今晚能赴我的約,我願意把我那本借給你。」

  他咧嘴一笑。「莉雅親愛的,有可能你是在打算賄賂我嗎?」

  她的臉變得更紅,接著便轉身先去找她的姨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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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路克一翻過牆便看到她立在陰影下等他,裹在一件暗紅棕色鑲黃緞邊斗篷下的她像個優雅的幽魂。當晚稍早她赴馮家舞會時也是穿著它。

  他小心地躍向地面,將重心放在右腳並利用左腳保持平衡。然而即使他萬分謹慎,急促的落地動作仍令他的傷腳悸痛一下。他實在沒有爬牆的本錢。

  路克站直身軀,一邊隨意地揉弄舊創,一邊思忖自己怎會如此長久以來任莉雅牽著他的鼻子走,把他耍得團團轉。

  現在正是帶她上床、使她成為他的人的最佳時機。他其實寧可先娶她過門,但既然此事略遭阻礙,他會先安於目前所能得到的。光是能夠與莉雅在床上共度舒服的一夜──而非坐在出租馬車裡四處游湯,與災難玩捉迷藏──便足以疏解他的腿痛,而且他相信那必將打開婚姻的大門。

  「路克?」她踏過潮濕的草地驅步向前,悄聲說道。她仰起覆在斗篷下的臉龐看他,臉上是一個牽動他心的甜蜜、脆弱的神情。

  他呻吟一聲,雙手探到帽下捧住她的臉,一語不發便俯下頭飢渴地啜飲她的嘴。當他終於放開她,全身已因慾望而緊繃。

  「該死,今晚看著你舞過一個接一個男人實在太難受了。」他貼著她的喉嚨低語。

  「路克,拜託,你今晚不能再這樣吻我。時間不多了,姨媽很快就會回來。離開馮家時我對她說我頭疼,她一到家大概會直接上我的房間看看我的情況。」

  「什麼事重要到我們必須再次拿你的名譽冒險,莉雅?」

  她緊抓住身上那件斗篷,在似有若無的月光下勇敢地迎視他的目光。「我本來以為很容易說出口,現在卻發現一點也不容易。」

  他很想擁她貼住他胸前,安慰她什麼都不必稅。但他抗拒了這份誘惑,她必須自己邁出這一步。這是戰略,他陰鬱地提醒自己。

  戰略及一股為了不在事後被怪罪引誘她的強烈渴望。由她主動跳上他的床對他們倆比較好。

  「我洗耳恭聽,甜心。」

  她毅然地抬高下巴。「最近我想了許多,爵爺。」

  「有時這不是什麼好事。我發現有時候想得太多,會擾亂一個人的心靈平靜。」

  「噢,我的心早就被擾亂了。」她步開他身邊,然後開始在濕濡的草地上來回踱步,渾然不覺她的緞質涼鞋愈來愈濕。「我考慮過這個問題無數次,什麼原因我相信你會瞭解──它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公開討論,即使是和我姨媽。」

  「我瞭解。」他嚴肅說道。「有些事我們不能和別人談,即使是那些與我們很親近的人。」

  「正是。」她轉身朝反方向踱去。「我相信我對你說過我不想結婚。」

  「說過好幾次。」

  「可是,最近我發現我不完全反對和一個男人發生……一段關係。」

  「我明白了。」

  「我很高興,因為要把它說出口實在很難。」她一旋身,沿著剛才走的路線走回去。「你,呃,記得我們離開『綠豬』那一夜在馬車上發生的事嗎?」

  「記得很清楚。」

  她的頭更往兜帽裡縮。「得知男人和女人之間可以是如此……如此強烈,讓我非常震驚。」

  他藏住笑意。「很高興你覺得那個實驗很愉快。」

  「愉快!」她止步旋身面對他,雙眼大睜。「它絕不只是愉快而已,爵爺。它在某些方面教人相當緊張,但卻非常、非常刺激。事實上,它帶給我不可思議的喜悅。」

  她對此事的坦誠令他心喜若狂。「你太恭維我了。」

  「一點也不。」她又開始踱步。「路克,我仔細考慮過,決定我想重複那個經驗。事實上,我決定要探索這個經驗的全部過程。你知道,為了達到探索知識的目的。」

  「探索知識,」他徐徐重複道。「就像搜集甲蟲一樣,我猜。」

  「我想可以這麼說。」

  「等完成研究,你會把我收進一個盒子裡展示嗎?」

  莉雅對他皺起眉。「路克,你竟敢嘲笑我!我對這事是非常認真的。」

  「是的,我看得出來。」

  「坦白說,我希望和你建立像羅依莎和她的朋友艾理查之間的那種關係。」

  「好上帝,我衷心希望不要。」

  莉雅停下來轉身,以又驚又窘的表情看著他。「你不想要我?」

  他立即明白她誤解了他的話,於是驅步上前,猛地將她拉進懷裡,以一個佔有意味強烈得令她顫抖著回應的吻覆住她的嘴。等他終於放開她時,他改用雙手捧住她的臉並低頭凝視她,知道自己全部的慾望大概正在他眼中燃燒。

  「我從未像渴望你這樣渴望過地球表面上的其他事物。永遠別忘記這一點,莉雅。不論發生什麼事,答應我你永遠不會忘記它。」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顫巍巍地一笑。「我也渴望你,路克。我從不知道像我對你的這種需要是存在的。拜託,你願意和我做愛嗎?」

  「莉雅。噢,莉雅,我甜蜜、不馴、熱情的姑娘。」他將她緊壓向他的身軀,一種混合著熱情、柔情、釋然的奇異感覺令他有點暈眩。「我要和你做愛到你渾身著火,然後我會加入你,我們會一起燃燒。」

  「聽起來不大舒服,爵爺。」她說,聲音因壓在他的外套上而模糊。

  他咧嘴一笑。「你等著試試吧。」

  她輕聲笑著,雙臂環住他的腰際並緊抱住他。「路克,我好興奮。」

  「我也是。」他低語,然後不慌不忙加上一句:「它幾乎就像你剛同意嫁給我。」

  她的身子一僵。「路克……」

  「幾乎,但不是真的。別慌,莉雅,我無意嚇你,但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我並不反對與你發展比一段韻事更認真的關係。你想談談結婚的打算而不光是露水姻緣嗎?」他屏住氣息,祈禱她會給他肯定的答案,那麼一切就會突然變得很簡單了。

  「謝謝你,路克,你實在很體貼。雖然完全沒這個必要,但很讓人窩心。我很欣賞你的求婚,因為你不是被迫提出的。」她笑道。

  「但你的回是『不』?」

  「你早就知道了,但我仍然感謝你這一問。」她抬頭用她的唇輕刷過他的,然後對著他燦爛一笑。「現在,讓我們繼續訂我們的計畫。」

  她三言兩語就打發掉他的求婚激惱了路克。這個小麻煩以為她可以得到一切而毋需付出任何代價,或許是該委婉指出事情的進行不會如她所預期的那麼簡單的時候了。

  「好吧。什麼時候?」

  她眨眨眼。「什麼時候怎麼樣,爵爺?」

  「我們要安排在什麼時候第一次幽會,還有怎麼做?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它需要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地點的問題也要考慮,不是嗎?我們不能就雇輛馬車載著我們在倫敦打轉好幾小時,好讓我們在車廂的座墊上做愛。那會非常不舒服,而我也不想車伕懷疑我們在裡面做什麼。」他粗率地解釋道。

  她的表情由震愕轉為驚恐。「我以為……我以為你會處理這些小細節。我是說,我假定你知道如何安排這種事,路克。」

  「不可能,我這輩子從未和像你這樣的年輕淑女發生如此親匿的關係。這種事不常發生,莉雅,至少那些以紳士自許的男人不這麼做。瞧,你已將我置於一個尷尬的情境裡。」

  她呻吟。「姨媽警告過我在冒險的不只是我的名譽,也包括你的。」

  「她真的這麼說?」路克一點也不驚訝聽到南夫人已猜到事情的進展方向。他只好奇可麗對此事抱持什麼看法。「南夫人實在很敏銳。她顯然不喜歡你拿你的名譽開玩笑。」

  「還有你的,路克,我瞭解它對你也不好受,而且這其中的確有風險存在。我還沒盲目到連這一點都看不清楚。」

  「這證明了你的智慧,莉雅。」

  她咬咬嘴唇,斜瞄他一眼。「我想我要求你這麼做實在不大公平。」

  「誠如你所說的,風險的確在所難免。」

  她歎口氣──一聲聽來極富悲劇性的歎息。「你說得對,我無權拿你我的名譽冒險,不是嗎?或許我們該忘了此事。」

  「我的求婚提供一條可行之路。」他小心翼翼開口道。

  她寵愛地拍拍他的臂膀,彷彿他是只向她搖尾巴的小狗。「你的求婚之舉非常可愛,路克,但我恐怕我唯一的選擇是再等幾年,直到我老處女的身份真正穩固之後。或許到時就不會有人太在乎我選擇追隨羅夫人的步伐。原諒我,路克,很抱歉我提起這件事。」

  當他明白她正打算自這整件事抽腿,立即渾身警戒起來。她正考慮獨身為唯一選擇而非婚姻,如果他放任她這麼想,他可能永遠失去她。更糟的是,她或許會找到一個毫不猶豫地任她隨意冒險的男人。

  路克有點粗魯地伸出手,拇指及食指攫住她的下巴。「莉雅,如果地下戀情真的是你想要的,那麼把它給你是我的特權。」

  她突然的笑是那麼燦爛,雙眼閃亮著看來疑似女性勝利的光芒。「基於知識探索的精神,爵爺?」

  路克體內某處的警鐘為時已晚地響起。他審視莉雅得意洋洋的表情,自己剛被高明地擺了一道的討厭念頭在他心裡油然而生。

  「我一直是知識探索的篤信者。」他陰沈地說道。

  「噢,路克,我該如何感謝你?」她雙臂環上他的頸項,緊緊抱住他。「你一直對我這麼好。」

  他無聲地低咒,向她形於色的喜悅屈服。他開始發現自己很難拒絕任何莉雅想要的事物,未來他會謹記他在這方面的弱點。

  路克不情願地將她的手拉下他的頸項,在她鼻尖一吻。「就這麼決定了。現在,甜心,你最好回屋裡去了。我想我聽到一輛馬車沿街駛來的聲音。」

  「噢,老天,一定是姨媽。我得走了。」她連忙轉身,斗篷在她浸濕的緞鞋旁翻騰。「翻牆時小心你的腿,路克。我很擔心爬牆這件事,它對你沒好處。」

  「我同意。」今晚這只該死的腿自他一踏上牆就痛個不停,現在他又必須重複整個過程。「我期待不必再爬這道牆的那一夜。晚安,莉雅。」

  「關於我們第一次,呃,幽會的計畫……」當她也聽到街上的馬車聲時,她焦慮地看溫室一眼。

  「別擔心,莉雅,我會安排一切。」

  「真的?」

  他跨騎在牆上,俯視她上仰的臉龐,吞下一聲咒罵。「是的,莉雅,那是我的職責,不是嗎?」

  「你一策劃好就會讓我知道?」她滿懷希望地問道。

  「相信我,親愛的,你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他翻過牆,躍至街巷。他的大腿強烈抗議著,在走回馬車等候他的街道時跛足益發明顯了。無論如何,他得想個法子永遠解決爬牆這件事。

  路克查看一下街道,沒見到半個人。他穿過街,邁步繞過街角,幾乎直接撞上那個握著刀的男人。

  劫匪顯然也同樣驚訝於這突來的行人。看來他一直躲在陰影中等待獵物上門,卻未聽到路克的到來。但他隨即做出反應,手握著刀撲向前。

  路克被逼向一旁,在感到他的傷腳一軟時不禁咒罵出聲。他虛弱的那腳重跪落地。他抬起手接住攻擊者持刀的手時,強迫自己不去理會那份痛楚。

  男人怒吼,沒料到路克接下來的翻滾及猛扯。攻擊者被摔上角落黑暗房舍的磚牆,刀子「喀啦」落至人行道上。

  路克繼續翻滾,先是跪坐起,然後蹣跚地站起身,一手扶著磚牆以支撐自己,劇烈的痛楚撕裂他的左腿。

  劫匪已隱入陰影中,腳步聲在夜裡格外刺耳地迴響著。他並未停下取回他的刀。

  「嘿,」車伕為時已晚地發現他的客人遭遇了麻煩,喊叫著大步而來。「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爵爺?你受傷了嗎?」

  「沒有。」路克低頭瞧他價值不菲的威斯頓外套,再次出聲咒罵。他才剛為這該死的東西付了一大筆錢,現在又得再買件新的了。

  「某個劫匪伺機打劫紳士的皮包。」車伕宣佈,伸手拾起那把刀。「這東西看來真邪惡。那人是有備而來的,不是嗎?」

  「對,」路克道。「但我不確定他到底打什麼主意。」

  「最近不管人或獸上街都不安全。」車伕語重心長地說。「您對付他的那招很高明,爵爺。我看到您把他甩飛出去。您是在傑克森紳士學院學會的嗎?」

  「不是,我是用比較辛苦的方式學到的。」路克舉步向馬車,倒抽口氣地發現他的腳差點再次一癱。他努力回想那瓶在他的書房靜候的葡萄酒。「如果你不介意,咱們動身吧。我不想這時候在街上逗留。」

  「當然,先生。但我還是想說我從沒見過任何上流人士像您那樣解決一場街頭襲擊,大部分有錢人都落得喉嚨被劃開的下場。」

  莉雅回到她的房間,悄聲關上門,她閉上雙眼並背倚著木門。她的心正在狂跳,感覺上雙腿彷彿要融化了似的。

  她辦到了。

  它需要的勇氣較她想像中的還多,也超出她以為自已所擁有的勇氣的極限,但她辦到了。她將與史東華伯爵康路克展開一段韻事。

  她雙手輕顫地步離房門,步伐有點不穩地穿過房間凝視窗外的夜色。

  經過多日的苦思,如今她已達到她的目的,卻發現自己的反應竟是虛弱。對她與路克而言,危險實在太多了。

  但能在路克的懷中發掘激情的機會值得冒任何險。

  這麼一個令人仰慕的男人。他不是愚蠢、愛漂亮的紈褲子弟或花天酒地的浪子。他關心她的名譽,卻也接受她迴避婚姻的決定。整件事看來就像他要的不是她的財富,而是她。

  「好上帝,聽聽我在說什麼?我的口氣彷彿愛上了這男人似的。」當這項認知倏地擊中她時,莉雅屏住氣息。「我『真的』愛上他了。」

  她抱住自己,心中滿是對這最新發現的驚歎。身陷愛河,同時仍自由無拘。一個女人還能要求什麼呢?

  她在窗前佇立良久,試著在黑暗中看到未來,但一切朦朧而不確定的。許久之後,她上床就寢。

  黎明時她突然醒來,倚著枕頭堆驚坐起。

  天殺的賤女人,我會送你回地獄。

  刀子。

  老天,那把刀。

  她不大記得那場令她驚醒的噩夢,但她不必去回想那些細節。過去幾個月以來,她已做過夠多類似的夢,而它們同樣的結局總令她焦躁不安,並使她心中充滿一種無法解釋、邪惡且陰沈的威脅感。

  至少她這次沒尖叫,她鬆口氣地想道。她偶爾會在可怕的夢境中尖叫出聲,害可憐的小蘭得跑來看看她。

  莉雅下床。從經驗中她得知陽光會驅走這種不安,況且現在回頭繼續睡也沒意思了。

  她取過她的晨褸。今天天氣晴朗,晨光很快便會射入溫室。作畫的絕佳日子。當一切方法都行不通時,她通常能藉埋首藝術找到心靈的平靜。

  她飛快地更衣下樓。宅裡才開始有動靜,她可以聽到廚子在廚房裡移動平底鍋的聲音。

  她的畫架、畫具箱與素描簿仍在上回她擺放的地方。莉雅環視茂密的溫室片刻,目光落至「詩璀璃夏芮姬奈」燦爛的花蕾上。

  沐浴在晨光下,這朵花呈現出介於金色與黃色間的美麗色彩,寶藍色間或點綴著它琥珀般的宜人色澤。

  她很快將所有裝備轉移至她可以清楚觀察「詩璀璃夏芮姬奈」的新作畫點。她記得路克第一次到溫室時有多欣賞它。

  她要為他畫這朵花,她衝動地決定道。當時他看來是那麼真誠地喜歡她的植物水彩與素描,而他對園藝產生的熱愛也是毋庸置疑的。或許他會喜歡以「詩璀璃夏芮姬奈」當作他們成為情人的第一夜的紀念。它將是她在那值得紀念的一夜給他準備的禮物。

  幾乎就像一件結婚禮物,這未期然的念頭竄了出來。她立即驅走它,坐下開始工作。

  她打開畫具箱的蓋子,一眼瞧見其中的鼻煙盒。

  有一會兒,她只是震愕地盯著它瞧,思忖為何會有人把這麼高級的鼻煙盒留在她的畫箱中。它古怪得就像前幾天夜裡在溫室門把上發現的那條領巾一樣。

  懷著一股嚙人的些微恐懼,莉雅拾起那個小巧的鼻煙盒並仔細打量它。它的做工精緻,但並非獨一無二,除了鑲刻在盒蓋內側的「W」字。

  有那麼一刻,她簡直無法呼吸。她狂亂地提醒自己她從不相信鬼魂之說,但某人可能正在對她開惡意的玩笑的念頭比幽靈存在的可能性更令人心寒。

  而且更不可能,她告訴自己,深呼吸好幾次以鎮定自己。她得保持理智。它和那條領巾都不可能是她繼父的。

  這就是所謂的巧合了。她姑媽眾多朋友中的某一位來過溫室並遺忘了他的領巾和鼻煙盒。領巾立即被找到,但鼻煙盒則被遺忘了好幾天才被發現──被她發現。

  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因為沒有人──除了她之外──知道她的繼父慘死樓梯下的那一夜真正的經過。

  四天之後,莉雅環視孟家冠蓋雲集、金碧輝煌的舞廳,意識到自己緊張、興奮得彷彿一個新娘置身於自己的新婚舞會。就是今晚。

  既然它逼真得一如她心目中的婚宴盛況,她最好盡興享受一下,她想道。

  三天前路克冷靜地告訴她一切已安排妥當。然而此計畫端視南大人是否接受一項赴鄉間別墅度週末的邀請,他曾警告過。但它不曾出現問題。今天早上,可麗已歡天喜地地出發前往她摯友之一的近郊別墅。

  「你確定你不介意獨處一晚嗎?」姨媽在繫上小帽且準備登上旅行馬車時第三次詢問道。

  「我不是一個人,姨媽。我有僕人陪著,包括小蘭。我不會有事的,記得我今晚受邀到孟家吧?他們的舞會不到黎明不會結束。天亮之前我不會回家的,而你下午就到家了。」

  「嗯,你都快二十五歲了,我敢說沒有人會為你在家獨處一夜說些什麼,而且藍夫人及她的女兒會伴你一同赴宴,所以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保重,莉雅。」可麗在她臉上輕啄一個告別吻,然後坐進馬車。

  當時莉雅站在台階上揮手,強烈的期待令她小腹一陣奇怪的翻騰。

  就是今晚。如今已無回頭的餘地。這正是她想要的,路克是她想要的男人。她即將與她所愛的人開展一段浪漫關係。

  時間到了。莉雅舉步穿過人群,盡量不引人注意地走向門口。路克在等著她了。

  「這麼早就要走了,莉雅?」羅伊莎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

  「恐怕今晚我有幾個約會,」莉雅禮貌地說道。「我答應一個朋友到布家舞會一趟,然後又得赴另一場約。」

  依莎用她的扇子告誡地拍拍莉雅覆在手套下的手腕,露出她神秘的微笑。「我完全瞭解,親愛的。你將穿梭在一場接一場舞會間,直到碰見你的伯爵,對不對?」

  莉雅的臉一紅。「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羅夫人。」

  依莎的輕笑聲帶有一抹古怪的苦澀。「不必難為情,親愛的,發現自己被一名有趣的男人吸引並非什麼不尋常之事。它是女人天性的一部分。但一個聰明的女人會小心隨時隨地掌握住自己的情感及所處情境,她會小心選擇不強硬、容易操控的男人。」

  「說真的,羅夫人,我得走了。」

  「當然,但記住我的話。身為森姆和凱琳的朋友,我希望你得到最好的一切。」伊莎的雙眼突然閃現厲光。「而且你不必一副這麼高高在上的樣子,該死的你。」

  莉雅震驚無比。「我向你保證,我根本無意以任何方式冒犯你。」

  伊莎的嘴勾出一個一點也不迷人或神秘的笑。「是的,你的善良遠近皆知,不是嗎?但我知道你對我的朋友艾理查作何感想。我們在公園相遇當天,我在你眼中看到了。你發現他和你的寶貝伯爵相較之下可悲得一無是處。」

  莉雅開口。「我從沒說過──」

  「你什麼都不必說,我從你眼中看得一清二楚。你真是自大,以為我脖下的只是匹雜色、虛殘的小馬,而你自己則找到匹血統純良的種馬。但有一天你會後悔你的選擇。」依莎嘶聲道。

  「拜託,羅夫人,別這麼激動。」

  「我一點也不激動。告訴你一件事,親愛的,我永遠會選擇艾理查這樣的人而非康路克。如果你夠聰明也會這麼做。你現在的抉擇會是你日後的遺憾。」

  這段古怪的話搞得莉雅一頭霧水。她懷疑羅夫人到底喝了多少杯。依莎美目中寶石般冷硬的光芒幾乎可謂嚇人。「容我失陪了,羅夫人。」她邁步欲離去,但依莎伸手緊攫住她的手臂。

  「你若認為自己選了一個比較刺激、有趣的男人,那麼你就是個傻瓜。事實是如果男人不能被女人控制,他們對女人就沒半點用處。你不明白嗎?我們被社會所箝制,而必須諸多倚賴男人,唯一的防禦只有在各方面比他們更強。當一個強悍的女人遇上一名軟弱、易操縱的男人,她便可以擁有她想要的一切。一切。」

  「羅夫人,你弄痛我的手了。」

  伊莎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神情驚訝。她立即放開莉雅的手,迅速重拾自制。「算了,反正現在無疑已經太遲。但你應該機靈得已經發現一個強悍的男人非常危險。如果你有任何理智,莉雅,你選的人會是艾理查之流而非康路克。」

  伊莎轉身隱入人群中,但莉雅認為自己曾瞥見她那對富異國風情的眼中閃著淚光。

  莉雅呆立片刻注視她遠去,完全摸不著頭緒,快樂的心情一時為剛才懾人的遭遇所影響。但等她穿上斗篷並覆上兜帽遮掩面孔時,她又回歸興奮的心情,疾步下該宅邸的前階。

  馬車正等著她,正如路克所允諾的。車伕坐在駕駛座上,身形掩在高頂帽及吞沒人的外套下。她好笑地瞟他一眼,然後由孟家一名男僕助她登上馬車。

  幾分鐘後,車子順暢地穿梭在倫敦街頭,不一會兒便抵達城郊較寧靜的地區。繁忙交通的暗雜聲褪去,建築物變得較疏散,月光下的草地、原野及田園映入眼廉。

  這時,馬車毫無預警地在一家客棧前院停下。莉雅的嘴變乾。時候已到,她卻突然置身一片矛盾情緒深淵中。期待、興奮、渴望與焦慮、猶豫交戰不已。她不得不再次自問是否做對了。

  可是她已經二十四歲,她提醒自己,不是剛出學校的愚蠢十七歲女孩。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也已經做下決定。她不會在這時候叫停。

  她看看窗外的庭院,聽到她的「車伕」向由客棧跑出來料理馬匹的男孩指示著。不論他在傳達哪一種命令,路克聽起來總是充滿權威。

  過了片刻,馬車門被打開,路克站在那兒注視她。他已除下帽子和車伕用外套。一言未發地,他伸出手。

  「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要的,莉雅?」他悄聲問道。

  「是的,路克,我想要與你共度今夜的程度遠超過我這輩子想要其他事物。」

  他的微笑神秘但充滿柔情。「那麼你即將得到它。跟我來。」

  不一會兒,莉雅發現自己坐在二樓一間舒適的房間裡溫暖的爐火前,輕啜著客棧老闆娘用托盤送來的茶,茶壺邊是一瓶雪莉酒。那婦人稱呼她「夫人」,莉雅知道這是由於路克告訴客棧老闆她是他的妻子。沒有人會想到質疑兩名顯然來自上流社會的人所宣稱的這種關係。

  「我告訴客棧老闆說你累了,所以我們計畫休息幾個小時。但我們正在趕路,必須在黎明之前動身。」路克走進門時說道,隨手關上房門。「這樣我才有足夠的時間在宴會曲終人散之前送你回你的邀請函上最後一場舞會上。你可以依照原先計畫與藍氏母女一起回家,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

  「除了我自己?」莉雅的唇在杯緣上形成一個淺笑。

  路克看著她,眼神變得更溫柔。「我想我們倆今晚都將知道許多事情。」他走向壁爐附近正對著她的座椅,他坐下並斟了兩杯雪莉酒,雙眼閃亮。「這杯敬知識探索,莉雅。」

  她放下茶杯,自他手中接過一杯雪莉酒,意識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哆嗦著。「敬知識探索。」她喃喃道,舉起杯子。

  路克亦舉高他的杯子回應,目光未曾須央離開她。他們在宛如通了電的靜默中飲盡杯中的酒,然後路克取走莉雅指間的酒杯,將之放至他的杯邊。

  莉雅想起她的禮物,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她掛斗篷及手提包之處。

  「怎麼了,莉雅?」路克喊她。

  「沒什麼。我有東西給你,一個小禮物。」她雙手抓著那個小包轉身面對他。突然間,它似乎成了一個沒什麼價值的禮物。「這不是什麼重禮,我認為──我希望你會喜歡。」她殷切地一笑。「今晚似乎是那種人們可能想藉禮物來謹記的夜晚。」

  他徐徐站起身。「它的確是。我只希望我也為你準備了一個禮物,但我這顆軍人腦袋恐怕是太差勁了。我太忙著料理今晚所有的實際事宜,以至於沒想到其他事──或許是更重要的事。」他走向她接過她手中的小油包,領她回到火邊的座位,然後坐下拆他的禮物。

  在路克虔敬地折去包裝後盯著「詩璀璃夏芮姬奈」沈思時,莉雅緊張地坐在一旁。這真的不是什麼重禮,她想道,只是一幅花朵的畫。

  但是當路克再次抬起頭時,眼中有著一種少見的強烈情感。她深吸口氣,覺得放心一點。他很喜歡。

  「謝謝你,莉雅。這幅畫很美,我會把它掛在一個我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而且每次我看到它,就會想起今晚。」

  「很高興你喜歡它。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花朵的圖畫,你知道。」

  「只要你別在類似的情境下四處送別的男人你的畫就好。」他伸手牽住她的手。

  「路克?」

  「你的手指好冰。」他說道,雙手包住她的手掌。他將她的手翻過來,俯頭在光裸的腕部印下一吻。她的手指蜷曲起來。「你很緊繃。」

  「我是緊張,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真話。」她承認道。

  「知道我也為待會兒的事感到焦慮會不會讓你覺得好過些?」

  「我拒絕相信,爵爺。」

  「那麼你就高估了我的能耐。我非常想要你,莉雅,但我不想因為笨拙或失去自製而傷害你、嚇到你或破壞這份神奇。」路克沈靜地說道。

  莉雅詫異地看著他,突然好想安慰他。「我早該想到這件事對你就像對我一樣不自然。我們在許多方面都很相像,不是嗎?」

  路克點點頭。「我喜歡這麼想。」

  「你這麼做是因為我的要求,我逼得你違背你的榮譽原則。」

  他淡淡一笑,收緊握住她的手。「別把太多優良道德操守冠到我頭上,莉雅。你不可能知道我有多想把你赤裸裸地擁在懷裡,在進入你時感覺你的顫抖?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你緊攀住我並把我深深納入你的身體內。我今晚會在這裡,是因為你明白表示這是我能瞭解你到底會燃燒得多火熱的唯一方式,而我若不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便無法活下去了。」

  莉雅凝視他,無法避開他逼人的視線。她感覺到火焰散發的熱度,但它絲毫無法比擬此刻在她體內匯流的溫暖。她知道自己的手指正在他手中輕顫。

  「路克,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甜心?」他的語氣寵溺,指頭順著她的手臂內側往上梭巡。

  「我……我想我愛上你了。」她衝口說道。

  「只是想而已?」他抬頭,雙眸閃亮。

  「噢,路克。」

  他輕柔地拉她離開她的椅子坐在他腿上,並擁她緊貼在他胸前。他的手指探入她的秀髮中拉住她的頭,開始親吻她。

  莉雅認為自己會淹沒在他的吻中。當他的舌碰上她的唇,她所有的不安及恐催消失無蹤,彷彿他剛朝她輕揮一下魔杖。他當然想要她,這一點絕對毋庸置疑。而她也要他。上帝,她好想要他。

  接下來的幾分鐘宛如一場迷霧。幾個靈巧的動作及溫柔的愛撫,莉雅的禮服及小外套隨著她身上大部分衣物一一褪盡。她想到自己應該覺得有點難為情,但她所感覺到的只有自己騷動的熱情及因這男人竟對她渴望到甘冒身敗名裂的危險來取悅她而生的讚歎。

  「你對我太好了。」她的手指柔情萬千地輕觸他的臉頰。「你給我那麼多,先是那些冒險的夜晚,現在又是這特別的一晚。」

  「只要記住從今以後你所有的歷險必須只由我作陪。」他的手徐徐自她的胸脯撫至大腿,直到她挨著他的襯衫呻吟。他眼中的熱力使她渾身浴火。

  他拉她起身,領著她走向床鋪。當他們來到床側,她鑽進被單下,疑迷地看著他熄滅燭火。房內只剩壁爐的火光。路克在床沿坐下,床鋪為之一陷。不一會兒,一隻閃亮的長筒靴落地,然後是另一隻。

  莉雅看著路克脫衣,雙手不自覺地緊握住床單。火光將他的肌膚染成金銅色,強調了他寬潤肩頭的肌肉線條。他的腹部堅硬平坦,胸膛那片深色毛髮中某個東西一閃。莉雅俯近細看。

  「那是什麼飾物,路克?是金製的嗎?」

  他不經意地碰碰它。「是琥珀,上面有些雕刻。聽說在我的家族裡已相傳多年。」

  「而你一直戴著它?」

  他聳聳肩。「從我伯父把它交給我之後,我便一直戴著它。」路克微笑。「我喜歡認為它會帶給我好運。它一定很有效,否則我此刻不會與你在一起。」他突然緊握住它。「但我認為它會比較適合你。」

  他自頸上取下項練湊近她。

  「不,路克,我不能接受你的項練。它是傳家的寶貝,你不能把它送人。」

  「我可以隨心所欲處置它,」他小心地把它掛到她頸間,滿意地點點頭。那塊琥珀在她肌膚,上像蜜色火焰般地閃動熠熠的光芒,其上的騎士與夫人雕刻像活靈活現。「你戴起來很好看,我要你留著它,莉雅。它是我們今夜共享的一切的象徵。只要你戴著它,我就知道你在乎我以及你『想』你可能愛上我。」

  她回以他溫柔、性感、揶揄的一笑。「這麼說,我永遠沒理由取下它了。我無法想像自己會失去現在我對你的一切感情。」

  「好好記住,嗯?」他的指關節輕拂過她的粉頰,然後探手解他的長褲。

  他踏出其餘的衣物,展現出一具結實、亢奮的男性身軀。但這一刻莉雅只注意到他大腿上那一道猙獰的長疤。

  「老天。」她低喃道。

  「它困擾你了嗎?」他靜立等待,長褲仍抓在手中,眼神高深莫測。

  她伸出手以溫柔的指尖輕撫那受創的肌膚。「困擾我?當然不──至少不是你所指的意思。」她驚駭地看著他。「而是因為它一定讓你受盡折磨。我無法忍受你曾遭受這種痛苦而且曾經那麼接近死亡的想法。」

  「噓,莉雅,不必難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向你保證今晚它一點也不困擾我。我心裡有比它重要得多的事,它們全與死亡不相干,而是與生命息息相關。」他握住她的手,親吻她的指頭。「你知道,我沒想到它會讓你這麼難受。有些女人見了它會震驚、厭惡地退縮,但我就是覺得你不會被它嚇退。你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女人,莉雅。」

  「不盡然,我──」她終於注意他的其餘部位,倏地打住了話。「噢,老天。」莉雅宛如被催眠般地盯著他。完全亢奮中的他既堅硬又腫脹,在她未經人事的眼中,他的陽剛是一項無比的震撼。

  「啊,至少你的心思不在那該死的傷疤上了。」路克把長褲仍到一把椅子上,嘲弄而幽默地說道。

  「你實在很……」她的舌頭變得不靈光。她舔舔嘴唇,再次開口。「你相當壯觀,爵爺。事實上,你相當大,比我想像中還大。」見他揚起一眉,她感覺自己滿臉通紅。「倒不是我知道你是什麼樣子,只是我……這完全超出我的想像。」

  路克發出半笑半呻吟的低吼,來到她身旁並滑進被單下。「莉雅,我親愛的,你總是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候說些最悅耳的坦白話。老天,你真可愛。真懷疑我怎麼能等這麼久才讓你如此親近我。」

  他拉近她,一手環住她光裸的臀部以促她貼住他堅實的大腿。他用腳溫柔地分開她的腿,她這才驚覺自己一直緊夾著雙腿。她命令自己放鬆,雙膝卻反而夾得更緊。

  路克的微笑充滿性感意味。「我得告訴你,甜心,如果你的膝蓋繼續夾在一起,這場特別的知識探索將無法進展下去。」

  他的話打破她的緊張,引發一串清脆的笑聲。莉雅抬起雙臂環住他的頸項並朝他微笑。「是嗎,爵爺?我還真的不知道呢。看來我得靠你傳授我這實驗的所有小細節了。」

  「好吧,現在教你一個你絕對不能忽略的小細節。」他俯下頭,用他的白牙小心攫住一邊乳頭。

  「路克。」莉雅驚喘著閉上雙眼,興奮的顫慄貫穿她。她本能地拱起自己好讓他能更完全將她納入口中。

  路克回應她的請求。當她因那流貫她的快感而目眩神迷峙,她感覺到他的腳毫不費力地滑入她的腿間。這次她毫無抗拒之意,完全開放自己交給他。

  「這麼柔軟,這麼甜蜜、柔軟而且歡迎。」路克的聲音因熱情而嘶啞。他修長、優雅的指頭在她身上移動,探索、搜尋她,如他所允諾的一般讓她浴火。

  她適應著在她週身開展的絕頂狂喜,莉雅漸漸大膽起來。她輕撫他的肩膀,然後順著他的背脊滑下他的臀。路克以濃濁、熱情的話鼓勵她。

  「你的感覺真好,莉雅。你的碰觸和我以前經驗過的完全不同。」

  他抵著她的大腿輕刷,讓她感覺他男性象徵的飽滿,卻不強迫她現在接納他。

  不假思索地,莉雅伸手任指尖撫過他飽滿的頂端。她觸及一滴濕濡,不覺驚喘一聲收回手。

  「請你,」路克貼著她的乳房嘎聲道。「再做一次。」他將自己頂向她的掌心,無聲地請求另一個愛撫。

  這次莉雅以輕顫的手指怯怯地撫弄他,欣喜於他低沈的呻吟及反應。她發現自己喜歡知道她對他有這樣的影響力。

  他徐徐移到她身上,將自己置於她的腿間。她感覺他的手來到她的膝下,抬起它們直到她完全對他敞開。然後他低頭親吻她。

  「抬起身子。」他催促道。

  她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照做。他已蓄勢待發地等著她。當她感覺他開始進入她時,本能地退縮。他非常大且堅硬,她意識到,她根本容不下他。她抬眼凝視他堅定的臉龐。

  「我不確定這行不行得通。」莉雅緊繃地說道。

  「會的,不必這麼急,親愛的。我們有好幾個鐘頭。」他吻她的喉嚨,溫柔地輕嚙她的耳朵。「可是我相信我沒辦法等幾個鐘頭向你展示我們會有多契合。假如我真的撐那麼久,到了早上就會被送進瘋人院了。」

  那景象令她緊張地笑出聲來,但就在笑聲逸出時,他的手掌滑過她的小腹,一隻長手指小心翼翼尋找她腿間綻放的蓓蕾。莉雅的輕笑變成一聲喘息。

  他開始做那一夜在馬車上對她做的事,那將很快令她顫慄、抵著他肩頭呼喊的事。美妙的興奮漩渦在她體內迴旋凝聚,使她變成一個充滿光芒與精力、狂野扭動的生物。

  當她體內的風暴威脅著要爆發時,莉雅緊緊攀住路克,指甲陷入他的肩頭,臀部衝動地抬向他的手。她的哀求先是輕細、狂亂、哄誘的快感呻吟,最後變為猛烈的女性解放要求。

  「現在你要我了嗎,甜心?」路克用手指分開她,讓她再次感覺他粗壯的矛頭。

  這一次她沒有退縮。「是的。噢,上帝。是的,吾愛。」

  他呻吟,全身因他極力自製而繃緊。徐徐地,他開始沈入她體內。

  莉雅一個畏縮,沒料到他侵入的力量。壓力高築,剛才的興奮刺激感消失大半。但她拒絕現在停止。她已做了這麼多,而且路克顯然已達他的忍耐極限。她不能拒絕給他和他一度慷慨給過她的相同的解放。她握緊他的手臂,打起精神。

  「放鬆,親愛的,這不是什麼慨然赴義的事。」路克低語道。

  「我很抱歉。拜託,路克,繼續下去吧。我會沒事的。」

  「我要你比『沒事』更好。」他的嘴穩穩地覆住她的,自她體內撤出,然後再次將手探入兩人身體之間。

  他用手指逗弄她,先是滑入一根手指,接著另一根加入,輕輕擴展她,引洩甜蜜、灼熱的蜜汁。她很快地又回到情慾興奮的掌握中。

  這次他一直等到她在他身下緊繃蠕動,等到她的頭往後仰,等到她哭喊出聲,等到她開始微微痙攣並熱情地在他的皮膚上留下指甲印。

  然後路克才以一記長而不留情的衝刺進入她,完全填滿了她。

  他掬飲著她混合著解放與驚訝的最後輕呼,他自己的高潮也吞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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