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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愛曼達.奎克]佳期天定(全文完)

佳期天定 作者:愛曼達.奎克 

貝安琪深信這一切全是個可怕的錯誤。自大冷漠,使人不安的葛雷斯伯爵費翰里不可能想娶她。人人都說他心目中的賢妻必須是美德的典範。而每個人都知道安琪——身為聲名狼藉的諾森伯蘭貝家的最後一位傳人,是個絕不肯受禮俗束縛的女子。

於是這位生氣盎然的美女決定午夜造訪伯爵,警告並說服他,她不是他理想的伴侶。但當她由窗戶爬進他黑暗的書房,安琪只更加深了翰里的決心……吻住那對蜂蜜般甜美的雙唇上的笑意,教她如何循規蹈矩!

然而,他不知道需要上一課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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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戰爭結束了。

  人稱『復仇女神』的男子正佇立書房的窗邊,傾聽街上擾攘的喧嘩聲。整個倫敦都在慶賀拿破侖在滑鐵盧的潰敗。整座城市都充滿了煙火、音樂和千千萬萬人精神抖擻的哄笑聲。

  它已經過去了,但是對『復仇女神』而言,事情尚未結束。彷彿永遠也不會結束,至少不是他滿意的那種結束。自稱『蜘蛛』的那位賣國賊的身份仍是一團迷霧。謎底恐怕是解不開了。喪命在『蜘蛛』手中的人是討不回公道了。

  至於『復仇女神』呢。他知道該是過自己日子的時候了。他有責任和義務待完成;不過最重要的是替自己找個適當的妻子。他要以一如他做其它的事那般,既合邏輯又絕對知性的態度來從事這項工作,他要擬出一份候選人名單 然後從中挑出一位。

  他完全清楚自己要什麼樣的妻子。由於他的姓氏和頭銜,她必須是一位貞潔的女性。為了他的靈魂著想,那麼她必須是他信得過的女人,一個知道什麼叫忠實的女人。

  『復仇女神』在陰晦的地方生活得大久了。他瞭解信賴和忠實的真諦,也知道那是無價之寶。

  他側耳傾聽街上的聲音。它結束了。戰爭導致令人膽寒的毀損終於告一段落,對此沒有人比『復仇女神』更衷心感激了。

  然而,他心裡一直遺憾的是,他和那個血腥的『蜘蛛』叛國賊卻無緣決一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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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圖書室的門被打開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只有門開處的微風使得燭焰閃爍不定。貝安琪蜷縮在房間盡頭的陰影中,正想用髮夾插入男主人書桌的鑰匙孔,此刻動都不敢動。

  她正要命地跪在龐大的橡木書桌後,目瞪口呆地盯著那支她為了照明而點燃的蠟燭。門被輕輕關上時,燭焰又閃了一下。帶著愈來愈害怕的感覺,安琪的眼光沿著長長的桌面望過黑暗的房問。

  進入圖書室的男子一聲不響地站在靠近門口的黑暗中。他很高大,好像是著一襲黑色睡袍。陰陰暗暗的,她看不清他的臉。然而,屏息蹲伏著的安琪卻可以感受到一種惱人的警覺氣氛。

  只有一個男人會給安琪這種感覺。她無需仔細看就可以猜出那個像只巨大的肉食動物一般懶懶地站在陰影中的人是誰。她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他就是費翰里。

  不過,他沒有任何動靜,令人大大鬆了一口氣。奇怪的是在黑暗中他好像十分自在,彷彿他是在黑暗中長大似的。安琪再度樂觀起來,或許他並沒有看出什麼不尋常的地方。或許他只是下樓來找一本書,並且以為蠟燭只是前一個下樓來的人不小心留下來的。

  有那麼一會兒,安琪甚至期望他並未察覺她正在桌子後面熱切地盯著他。或許他並未發覺在大房間另一頭的她。如果她小心翼翼,說不定她還能夠逃過這一劫而保全名譽。她把頭重新藏入厚重的橡木桌後。

  她沒聽到任何腳步聲踩過厚厚的波斯地球,但是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在距離她幾步之遠的地方說話了。

  「晚安,貝小姐。我想你一定在安飛的桌子後面發現了很值得一讀的東西?不過,那兒光線未免太差了吧。」

  安琪立刻認出這極端冷靜又不動聲色的男聲,她悶悶地哼了一聲,她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那的確是費翰里。

  她的運氣真差,這個週末有許多客人住在安飛爵爺的鄉村別墅裡,而發現她的人竟然是她堂叔的好朋友——葛雷斯伯爵費翰里,那種人可能不會相信她仔細編出來的故事。

  費翰里令安琪不安的理由很多,其中之一是他有能耐將她一眼看穿,並且讓她吐實。此外,令她憂慮的是他實在是聰明得一塌糊塗。

  安琪慌得不得了,開始盤算在這種突發狀況中什麼樣的故事可以派上用場。而且,非得是個漂亮的故事不可,費翰里可不是傻瓜。他很有威嚴,十分犀利和敏銳;就安琪所知,偶爾還有點傲慢,但是絕非傻瓜。

  安琪決定她只能厚著臉皮出來面對這尷尬的情況了。當她帶著些許訝異抬起頭來向上看時,她強迫自己笑容可掬。

  「噢,你好,爵爺。沒想到這種時候會在圖書室碰到人。我剛剛在找髮夾,好像掉了一根。」

  「桌上的鑰匙孔裡好像有一根髮夾插著。」

  安琪裝出很驚訝的樣子跳了起來。「天哪!原來在這裡!真奇怪它會掉在這種地方。」當她把髮夾從匙孔中硬扯出來扔進她印花棉布衣的口袋時,她的指頭微微顫抖。「我睡不著覺,所以下樓來找點東西看,接著就發現自己的髮夾掉了。」

  在昏暗的燭光中,費翰里一本正經地思索著她明朗的微笑。「貝小姐,你睡不著覺真令我意外。你今天一定有了充分的運動呀!我想下午你一定參加為了女士舉辦的擊劍比賽,接著又長途漫步到羅馬廢墟野餐。最後呢,則是今晚的舞會和撲克牌遊戲。人家一定以為你筋疲力竭了呢!」

  「嗯,我想大概要怪對環境不熟悉吧。您是知道的,爵爺,有的人會認床呢!」

  他冷靜的灰眼珠,讓安琪想起冬天裡冷冷的海,微微發亮。「這說法挺有意思。貝小姐,你一定常常換床睡嘍?」

  安琪盯著他,不知道該怎麼接招。她心裡隱約覺得費翰里看似禮貌的話語中有意地含著性諷刺。她立刻又認為這絕不可能。畢竟費翰里是不可能在淑女面前言行失態的。接著,她又懊惱地想到,或許他根本沒當她是淑女。

  「不,爵爺,我出門旅行的機會不多,所以換了床常常不能適應。現在跟你告退了,我最好回到樓上去。凱蒂堂妹醒來看我不在,可能會擔心。」

  「喔,對呀,可愛的凱蒂。我們可不能讓那位小天使擔心她調皮的堂姊,是不是?」

  安琪氣餒了。顯然伯爵對她的評價很低。費翰里顯然當她是個態度不佳的頑劣少女,只願他不要當她是個賊就好了。

  「對,爵爺。我不想讓凱蒂操心,晚安。」她把頭抬得高高的,想從他身旁繞過。但是他卻一動也不動,因此她不得不停在他面一前。她注意到他非常高大。安琪距離他這麼近,深深懾於他體內散發出來那股堅定、不屈不撓的力量。她鼓起勇氣道:「爵爺,您不會不讓我回房四?」

  費翰里輕輕揚了揚眉。「如果不能知道你來的目的,我不會讓你回去。」

  安琪變得唇乾舌燥了。他不可能會知道盂若琳的日記呀!「爵爺,我現在很想睡覺,也不想看任何東西了。」

  「你想找的,在安飛伯爵抽屜裡的東西也不想看了嗎?」

  安琪為了避重就輕,大怒道:「你膽敢暗示我企圖打開安飛爵爺的抽屜,我說過,我的髮夾湊巧卡在它的鎖孔上。」

  「貝小姐,讓我來吧。」費翰里自寬袍口袋中取出一長條鐵線,輕輕插入書桌鎖孔。雖然極其輕微,但是鎖孔顯然出現?;嗒的聲音。

  安琪吃驚地發現他大大方方打開第一層抽屜翻閱東西。他揮揮手叫她過來找她要的東西。

  安琪心存疑慮地看著伯爵,咬了咬下唇,然後疾步過去翻找抽屜。她在幾張大活頁紙下找到一本小巧的皮面書,她立刻抽了出來。

  「爵爺,我真不知說什麼好。」安琪抓緊日記,眼睛看著費翰里說。

  在搖曳的燭光下,安琪覺得伯爵不僅嚴肅,簡直是冷酷。他是個十足的美男子,但是卻有一種懾人的氣質,安琪打從叔叔在社交季開始時介紹他們認識就有這種感覺。

  她感覺到他冷漠的雙眼似乎有著什麼。基於莫名其妙的女性好奇心,她有一股打開它的慾望,雖然他或許不會感激她這樣做。他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那型,但是她卻發現他謎般地惱人。

  費翰里厚黑的頭髮夾雜銀絲。他約莫三、四十歲。嚴厲而陰沉的氣質透露出他學識經歷皆豐富。一個古典學者會有這種風采!這又是個謎。

  他身著睡的,寬厚的胸膛和挺拔的線條顯然是與生俱來的,而非裁縫師的功勞。他那種有條不紊又具侵略性的優雅氣質令安琪枰然心動。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被吸引,他倆的氣質與教養南轅北轍。無論如何,一切勢將徒然,這點她深信不疑。他靠近她時,她內心激動不已;她對他說話時 她情緒殷切;然而一切終歸是毫無意義。

  她深信唯有笑和愛能將費翰里眼中的陰霾一掃而光。眾所周知,費翰里在找人結婚。但是他絕不會考慮一個會把他規律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的女孩。他會桃一個完全不同典型的女人。

  據說費翰里擇偶的條件很高。想要擠進他名單的女人必須是女性的典範:心地、氣質必須端肅,態度、教養必須高貴,聲譽毫無瑕疵。簡言之,費翰里的新娘將是禮節的典範。

  這種女人絕不會深更半夜撬開主人家的桌子。

  伯爵眼睛盯著安琪手中的冊子,喃喃地說:「長話短說吧,我猜日記的主人是你的好友?」

  安琪歎了口氣。剛才假冒天真根本白費心機,看來他知道的比想像中還多。

  「是的,爵爺。」安琪抬起下巴。「我的朋友蠢得把一些心裡的話寫在日記中。後來她發現當事人感情不太忠實,因此十分後悔。」

  「你是指安飛?」

  安琪雙唇緊閉。「答案已經很明顯。日記就在他抽屜裡,不是嗎?安飛爵爺由於戰時功業彪炳,在公開場合或許還拿得出去,至於他對付女人的那一套,顯然是個卑鄙小人。我的朋友跟他說她不再愛他後,日記便被偷了。我們認為是女僕被收買了。」

  「我們?」費翰里輕聲重複道。

  安琪假裝聽而不聞。她不想讓他知道這個週末她是如何混進安飛的別墅。「安飛以日記要脅我的朋友跟他結婚。」

  安飛何需如此?這陣子他很受女人青睞呢。」

  「爵爺,我的朋友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安琪聳聳肩。「據說安飛從歐陸回來後,賭輸了大筆財產。他和他母親顯然已下定決心,要他和財富結婚。」

  「原來如此,我不知道安飛輸錢的事在小姐圈中傳得這麼快。他和母親正努力粉飾太平,今晚盛大的宴會就是明證。」

  安琪刻薄地笑了笑。「爵爺,當男人開始追求某種特定的婚配時,有關其動機的謠言就會漫天而起,更有一些自作聰明的人還把它一五一十記下來呢。」

  「貝小姐,你是暗指我的動機嗎?」

  安琪兩頰緋紅,不過卻不願在他不以為然的眼神下退卻。

  「既然您問起了,爵爺,」安琪堅定地說。「那麼我可以告訴您,大家都知道您在找一位十分特殊的女性結婚,而且據說您手上還有一份名單呢。」

  「很有想像力!他們有沒有說我的名單上有誰呢?」        

  她怒目而視。「沒有,只聽說名單很短。不過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據說您的條件十分苛刻。」

  「越來越有趣了,貝小姐。那麼我的擇偶條件到底是什麼?」

  安琪真希望自己能夠閉上嘴巴,然而謹慎精明卻不是他們貝家人的特性。她又繼續滔滔不絕:「據說,您的新娘要和凱撒的妻子一樣,各方面都毫無瑕疵。要心思縝密而且敏銳優雅。簡言之,您要的是完美的精品。祝您好運!」

  「瞧你那輕蔑的口氣,你大概認為真正具有美德的女性是很難找到嘍?」

  「那要看你對美德如何定義了。」她反唇相稽。「依我之見,鮮有婦女是真正的典範。您不妨像安飛爵爺一樣,改尋一位女繼承人,那麼您的候選人名單說不定會稍稍長一點;雖然我們都知道女繼承人已經十分缺貨了。」

  「不知幸或不幸,這要依個人而定了,我湊巧不需要女繼承人。這讓我可以有另外的選擇。不過,你的多聞事關我的私事,令我受寵若驚。貝小姐,我可否請教你如何知道這麼多細節呢?」

  她絕不會告訴他消息是來自『龐碧亞』——她曾協助創辦的淑女沙龍,也是情報謠言的傳播中心。「爵爺,城裡的閒話多的是。」

  「此話不假。」費翰里的目光若有所思。「閒話就像倫敦街上的泥濘一樣尋常。你認為我喜歡絲毫不沾惹閒言閒語的女人,這點倒十分正確。」

  聽到費翰里證實名單的事令她十分沮喪。「我說啊,爵爺,祝您好運。但願您別後悔標準訂得太一高了。」她抓緊孟若琳的日記。「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房了。」

  「當然。」費翰里低頭,禮貌性地側身讓她過。

  聽到這話,安琪如釋重負地飛離伯爵。她意識到他倆現在的情況有點太親密了。費翰里穿睡袍的樣子令她心猿意馬。

  她走了一半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便大搖大擺晃到他面前。「我想請教您一件事。」

  「什麼事?」

  「您會把今晚這不愉快的事跟安飛爵爺提嗎?」

  「貝小姐,如果易地而處,你會怎麼做呢?」他嘲弄地問。

  「我會保持紳士的緘默。畢竟,淑女的名譽攸關性命。」

  「的確如此。而且不僅是攸關你朋友的名譽,對不對?貝小姐,名譽是女人那頂頭冠上最珍貴的珠寶。」

  該死的男人,傲慢的東西。「我今晚是冒了點險。」她以冷冰冰的語調說話。「不過,您別忘了,我來自諾森柏蘭的貝家,而非漢普夏的貝家。我們家族的女人從來不理會社會規範那套東西。」

  「你不認為那是為保護女人而設的嗎?」

  「才不是!那只是為方便男人而設的。」

  「我不同意你的話,貝小姐。社會規範常常令男人諸多不便。現在就是。」

  她輕蹙眉頭,決定放棄那句不知所云的話。「爵爺,我知道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我希望我倆不致反目成仇。」

  「我也不希望如此,貝小姐。」

  「多謝。不過我坦白告訴您,我倆毫無相似之處。我想您也知道我們的氣質癖好完全相反。您是一個時刻以無聊的社會規範為生活準繩的男人。」

  「那妳呢,貝小姐?你的準繩是什麼?」

  「什麼都沒有。」她坦然答道。「我想要享受生命。諾森柏蘭的貝家人寧可冒險過活,也不願埋葬在無聊的美德之下。」

  「得了吧,貝小姐,你難道不知道美德本身就是報酬嗎?」

  她愁容不展地盯著他,不確定他是否在嘲弄她;隨即又將此念頭拋開。「這大有疑問。爵爺,請回答我,您是否會告訴安飛爵爺我今晚來到圖書室?」

  他陰鬱的眼睛望著她。「你以為呢?貝小姐。」

  她用舌尖舐了舐下唇,慢慢地笑了。「我想您是被自己的原則陷阱給困住了。告訴安飛

  今晚的事有違您的行事規範,對不對?」

  「答對了,我不會說。不過,我保持緘默自有我的理由。你既然不知道理由,我建議你不要妄加揣測。」

  她微側著頭,仔細想了想。「您沉默的理由是不希望令我叔叔難堪,對不對?」

  「這是原因之一,不過並非主要理由。」

  「無論如何,我很感激。」她突然咧咧嘴,她知道自己和孟若琳都安全了。突然她又靈光一現。「您怎麼知道我今晚會在這兒,爵爺?」

  輪到費翰里笑了,他咧嘴的奇怪模樣令安琪心生警惕。

  「你該慶幸這個問題可以令你今晚難以入睡,貝小姐。好好想一想。淑女的秘密總是茶餘飯後的閒談話題。所以聰明的小姐就不該像你做出今晚這一類的冒險行為。」

  安琪狼狽地皺皺鼻子。「我真不該問這種問題。像您這種品行高尚的人是不會放過任何教訓人的機會。不過,這回我原諒您;為了人今晚的協助和沉默我十分感激。」

  「我想你會一直感激下去。」

  「我應該會。」安琪一時興起又跑回桌邊在他面前停住。她踮起腳尖,在他堅定的顎上輕輕親了一下。經此一觸,他呆若木石。她知道他真的被自己嚇到了,忍不住淘氣地咯咯輕笑。

  「晚安,爵爺。」

   一方面對自己的大膽大感興奮,一方面又一高興自己今晚在圖書室的斬獲,她情緒激動地飛快直奔門口。

  「貝小姐?」

  「什麼事,爵爺?」她停下來轉身面對他,但願他看不見自己臉頰發燙。

  你忘了帶走小蠟燭了,你上樓梯時用得著。」他撿起蠟燭要遞給她。

  安琪遲疑著要不要回去拿。繼則匆匆自他手中取走蠟燭,一語不發奔離圖書室。

  當她飛奔回房時,她毅然地告訴自己,她很慶幸自己不在他的新娘候選人名單中。諾森柏蘭的貝家女人絕不可能被這麼一位古板又頑固的男人給拴住。

  除了兩人氣質明顯的差異外,他倆幾乎沒有共同興趣。費翰里是卓然有成的語言學家;同時和她叔叔貝湯姆男爵一樣也研習古典文學。伯爵僭心研究古希臘羅馬文學,他的著述在圈內頗負盛名。

  如果費翰里是眼神憂鬱、文章熱情如火的詩人,那麼安琪尚可理解自已何以被他吸引。然而他根本不是那類作家。他的作品十分枯燥,諸如『塔西塔斯史書要素之研討』和『普魯塔克傳記選本之探討』,這兩篇最近都頗受好評。

  基於莫名的理由,安琪曾將兩篇文出早從頭讀到尾。

  安琪捻熄了蠟燭,悄然回到她和凱蒂共享的臥室。她躡腳回到床上,脫下睡袍。月光自厚重的窗簾縫隙流瀉進來,照亮了她堂妹的睡姿。

  凱蒂有漢普夏貝家的淡金髮色。她可愛的臉龐配上貴族的鼻樑和下巴正靠著枕頭。長長的睫毛下是她柔藍的眼珠。上流社交圈仰慕她的紳士尊她為『天使』,的確名副其實。

  安琪對堂妹最近在社交上的斬獲也引以為做,年方二十四的安琪已負起將凱蒂推介給上流社交圈的責任。這是她對照應她的叔叔和堂妹最低限度的回報。

  貝湯姆男爵是漢普夏的貝家人,極其富有,因此有大把的鈔票讓女兒躋入社交圈,同時安琪的花費他也慷慨地一併支付。然而,身為鰥夫,與女性鮮少接觸,他無法為女兒安排成功的社交季。同時,對於時尚和門面妝點,他也茫無所知;這點安琪當然鼎力相助。

  漢普夏的貝家人有錢,但是諾森柏蘭的貝家人卻深諳時尚,講究派頭。

  安琪很喜歡她堂妹,但是兩人就如同白天之於黑夜,截然不同。凱蒂絕對沒興趣加入龐碧亞。她要是聽到有人半夜穿著睡袍和大名鼎鼎的學者費翰里在圖書室閒聊,鐵定嚇昏了。凱蒂是中規中矩型的。

  安琪突然想到凱蒂或許名列費翰里的候選名單上。

  翰里在漆黑的圖書室佇立良久,憑窗凝望月光下的花園。他本來不想參加安飛府的週末宴會,通常他都盡可能避開這類邀約,這種宴會極端無聊又浪費時間。然而今年的社交季他正在尋找適當的結婚對象,而他的獵物又總是出沒不定。

  翰里自我調侃地想,今晚可不無聊了。為了維護他『未來妻子』的清白聲譽,這回短短的鄉間之旅令他生氣盎然。在他順利與她完婚之前,這種午夜約會他不知道還要來幾回。

  她真是個令人發狂的小淘氣。早些年她就該嫁個意志堅強的丈夫。她需要一個可以牢牢掌握她的男人。但願她那些魯莽的行徑來得及約束才好。

  貝安琪二十四歲依然小姑獨處原因很多。其一是家裡有一連串的死訊。她十八歲那年父母雙亡,夫婦倆在馬車意外事件中喪生。當時安琪的父親正以瘋狂的速度不要命地參加競賽,其妻則堅持要陪他。這種魯莽的行為很不幸正是典型的諾森帕蘭貝家人。

  他們死後沒有留下多少錢給安琪和哥哥理查。顯然對金錢漫不經心,也是諾森伯蘭貝家人的特性。

  理查賣掉微薄的遺產,只留下一幢小屋供兄妹倆過日子。他替自己買了一個軍職,不久卻遇害了,不過不是死在歐陸戰場上,而是在離小屋不遠的鄉間小路上,被一個攔路強盜所殺。當時他正從倫敦騎馬回家看他妹妹。

  據貝湯姆男爵的說法,安琪自從貝理查死後頹喪了好一陣子。她如今已孑然一身,男爵堅持她搬來跟他們同住,安琪終於同意了。有好幾個月她似乎消沉又抑鬱,了無生氣。諾森柏蘭家族特有的熱情和耀眼光芒似乎已經熄滅了。

  於是湯姆男爵褔至心靈。他請安琪將女兒帶入社交界。凱蒂是個可愛的女學究,已經二十歲了卻因為母親兩年前去世,而沒有社交的機會了。「歲月不留情。」湯姆男爵鄭重地對安琪說。凱蒂埋首書堆卻不諳社交技巧,而安琪多的是技巧和直覺——外加她新近結交的賀莎莉夫人——於是順利地為她堂妹搭好社交的階梯。

  安琪起初不願意,但是由於諾森柏蘭家族天生熱心,她很快就進入情況。她夜以繼日為凱蒂造勢,成果出乎意料之外的豐碩。不僅端莊嫻淑的女學究凱蒂立即被冠上『天使』的雅號,安琪自己也大有斬獲。

  湯姆男爵悄悄告訴翰里,他希望兩位小姐都能找到如意郎君。

  翰里知道這事恐怕不容易。他很懷疑安琪有心替自己找個丈夫,她太愛玩了。

  貝安琪小姐憑她豐潤的褐栗色美發和活潑慧黠的琥珀色眼珠,如果她真想結婚,老早就找到十個丈夫了。這點伯爵倒深信不疑。

  自己會對她有興趣,著實曾令他殊為訝異。坦白說,她根本不是他想娶的那種妻子,可是他卻無法將她自心中抹除。自此老友賀莎莉夫人便建議他將安琪列人新娘候選人名單中,他已經為她著迷了。

  他甚而特地結交湯姆男爵,以便更接近他的意中人。安琪自然無緣知道叔叔與翰里有新交情的真正原因。除非翰里願意表白,否則沒有人會識破他巧妙的計劃和真正的理由。

  翰里與湯姆男爵和賀莎莉夫人談過之後,發現安琪雖然倔強魯莽,對家人和朋友卻十分忠誠。翰里老早就知道忠誠一如貞潔是無價之寶。

  如果我們知道這個女人值得信賴,那麼對於人今晚這種偶發的出軌事件,就會予以寬容。翰里希望在他和安琪順利結婚之前,再也不要有這種無聊事件發生。

  過去幾周以來,翰里雖然偶然也有十分後悔的時候,但是他已決心娶安琪為妻。他抗拒不了。她永遠不會令他厭煩。除了極端忠誠之外,她魅力十足而且很難捉摸。翰里發現她在他心中有不可忽視的地位。

  他命中注定要被安琪牽著走。每當她一靠近,他的神經全都豎立。

  安琪散發出來的女性活力吸引了他。每當夜深人靜,她的影像便縈迴不去。他靠近她時,目光總是流連在她起伏的胸口,那在她惹人非議的低胸晚禮服上委實太突出了,但是她穿起來卻自然優雅。當她蓮步輕移時,她的纖腰和惹火的臀部總是令他血脈賁張。

  他告訴自己千百次——她不算美,至少不是眾人仰慕的古典美人型。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她微微上斜的雙眸、翹起的鼻子和含笑的嘴具有說不出的魅力和活力。最近,他愈來愈渴望一親芳澤。就像普魯塔克所描寫的埃及艷後一樣:她本身並不特別美,然而她的魅力和風采卻令人無法抗拒,甚至會蠱惑人。

  他認真地計劃與安琪結婚。他本來打算找一個完全不同典型的女人。一個安詳、端莊、優雅的女人,一個能夠當他的獨生女瑪麗的好母親的女人。一個能夠全心奉獻給家庭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他本來打算娶一個絕對不會惹來閒話的女人。

  以往的葛雷斯家新婦給他們家族帶來太多禍害和醜聞,並且給歷代子孫留下不愉快的遺產問題。翰里不想娶一個會承繼此一悲哀傳統的女性。葛雷斯家的下一位新婦一定要遠離一切非難,甚至要不容懷疑。

  就像凱撒的妻子。

  他已著手尋找這塊瑰寶,聰明的男人總是認為她比紅寶石還珍寶:貞潔的女人。

  然而他卻替自己找了一個魯莽、固執又極端善變,名叫安琪(譯註:安琪的原文Augusta,與繼凱撒為帝的奧古斯都同音)的女人,她可能把他的生活搞得像人間地獄。

  很不幸地,翰里承認,他似乎對名單上的其它女人都失去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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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安琪回倫敦的第二天,三點一過她就來到賀莎莉夫人雄偉的住宅前。她將孟若琳的日記穩穩地塞在手提袋裡,她等不及要對若琳的父親說一切情況良好。

  「貝絲,今天我不會待很久。」上階梯時,她對年輕的女僕說。「我們得趕快回家幫凱蒂打點人今晚要參加的白奈蒂(譯註:白奈蒂系十九世紀英國女作家)的宴會,今晚對她很重要。所有夠格的男士都會去,我們一定要讓她出色動人。」

  「是,小姐。不過凱蒂小姐每次出門總是像天使一樣。我想今晚也不會走樣。」

  安琪笑了笑。「說的也是。」

  貝絲正要敲門時,門開了。雙肩傴僂的克魯,是賀莎莉夫人最年長的管家,正送兩位年輕女客出門,卻看到又有人來了。

  她們下階梯時,安琪認出那是雷碧玲和歐斐莉。她們和另外幾位家世良好的小姐一樣都是賀夫人家的常客,定期來訪。鄰居常說,病中的賀夫人永遠不缺訪客。

  「午安,安琪。」斐莉愉快地招呼。「你氣色很好。」

  「是呀,的確是。」碧玲含糊不清地附和,眼睛盯著安琪身上那款時髦的深藍色罩衫配天藍色袍子。「真高興你來了。賀夫人正盼著你呢。」

  「我不會令她失望的。」安琪邊走邊笑。「也不會讓羅小姐失望。」安琪知道雷碧玲用十鎊和羅得芬賭日記拿不回來。

  碧玲又狠狠看了她一眼。「安飛府的宴會一切都順利嗎?」

  「那當然。希望今晚會再見到你,碧玲。」

  碧玲報以苦笑。「一定會的,安琪。羅小姐也會去,午安。」

  「午安。嘿,克魯。」門關上後,安琪笑嘻嘻地招呼眉頭緊皺,滿臉鬍鬚的總管。

  「貝小姐,夫人正等著您。」

  「當然當然。」安琪可不會被這位替賀夫人在大門把關的暴躁老頭嚇倒。

  克魯是賀家僕役中唯一的男性,同時享有十年來唯一為賀夫人所僱用之男性的美譽。今年社交季賀夫人那一票人他都不熟,剛開始大家著實不懂莎莉為什麼要用他。顯然她是慈悲為懷,因為這位上了年紀的總管體力已差,很多工作都無法勝任。他經常因為風濕痛或各種各樣的抱怨而好些個日夜都沒有出現在門口。

  抱怨是克魯最喜歡的少數幾件事之一。他什麼都抱怨:關節痛、天氣、家裡的活兒、做活兒沒人幫忙,以及賀夫人付的薪水太少。

  不過經常來訪的小姐們卻一致認為克魯是她們社交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古怪、有創意而且非常有趣。她們已衷心地接納他,並視他為不可或缺的珍寶。

  「你的風濕病今天如何,克魯?」安琪邊問邊解下她飾滿羽毛的蝴蝶結。

  「什麼?」克魯瞪著她。「要問我話就大聲一點。真不懂為什麼小姐講話都含糊不清,她們該學學講話大聲一點呀?」

  「我說你今天有沒有風濕痛,克魯?」

  「痛死了。謝謝您,貝小姐,不過還好?」克魯總是用低沉又刺耳的嗓子說話,就像馬車輾過碎石一樣。「但是我一個鐘頭還是得去應十五次門。我跟您說啊,就是這麼多!我說哪,來來去去的人多到可以把一個正常人逼瘋。真不懂你們這些女人怎麼無法多逗留一會兒。」

  安琪探手進手提袋拿出一個小瓶子,並且深表同情地咯咯輕笑。「或許你願意試試我給你帶來的藥方,這是我母親的偏方。她以前常替我祖父調配,據說很有效。」

  「這樣子嗎?您祖父後來呢,貝小姐?」克魯審慎地拿著瓶子仔細檢查。

  「他幾年前去世了。」

  「我想,一定是因為用了這種藥。」

  「他死的時候八十五歲,克魯。據說他死的時候是和家裡的女傭在床上。」

  「真的?」克魯再度滿懷興趣盯著瓶子,「如果是這樣,那我要趕快用用看。」

  「請便,但願我也能有一樣好的東西送給賀夫人,她今天好不好,克魯?」

  克魯雜草般的白眉毛抬了又低下去,他藍色的眼珠閃過一絲哀愁。安琪總是被他那雙水藍色的眼珠給迷倒了。在他滿臉皺紋鬍鬚的臉上,它們顯得出奇銳利而且難以想像的年輕。

  「她漸漸好轉了,小姐?我想您會發現她正熱切地等著您來。」

  「那麼我現在就去。」安琪瞄了女僕一眼。「貝絲,你到廚房去和朋友喝杯茶,我走的時候會讓克魯叫你。」

  「是,小姐。」

  貝絲屈身為禮,急急忙忙趕去加入那伙女僕和小廝;他們都是下午陪小姐夫人們來訪的。賀家的廚房永遠不愁沒有伴。

  克魯像螃蟹走路一樣痛苦地緩緩踱到客廳入口。他打開門,因行動不便而刻意退避一旁。安琪走過門口步入另一個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每天待上幾個小時,她便能體會到一種歸屬感。自從哥哥遇害之後,她一直渴望這種感覺。

  安琪知道湯姆男爵和凱蒂多麼努力使她覺得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同樣地,她也盡量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家理的一份子。但事實上她依然覺得自己是外人。他們嚴肅、知性的生活方式,以及頭腦清楚、深思熟慮的態度,正是典型的漢普夏家系。湯姆男爵和凱蒂永遠也無法真正瞭解安琪。

  但在賀莎莉夫人的客廳這頭,安琪卻覺得,如果她不能找到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至少在這裡她會覺得是和同類相處。

  她身處的『龐碧亞」沙龍是倫敦最新穎、特殊、高級的俱樂部之一。當然,要成為會員一定要經過邀請,而非會員根本無法窺得賀夫人客廳之堂奧。

  外人以為賀夫人自己喜歡主持沙龍,那是深受倫敦社交界仕女歡迎的地方。其實『龐碧亞』不僅只於此。它是一個俱樂部,沿襲男士俱樂部的風格,應上流社交界一些思潮新穎、見解不囿於傳統的婦女而設。

  安琪建議俱樂部以凱撒之妻——她因為貞潔受到懷疑而被休掉——來命名。它名副其實。『龐碧亞』的仕女都是出身良好,備受歡迎,卻立意『特立獨行』之輩。

  某些方面,『龐碧亞』的設計是處心積慮的倣傚時髦的男仕俱樂部。至於其裝潢陳設卻是十足的女性品味。

  暖黃色的牆掛滿了著名古典仕女的畫像。房間的另一頭有一幅「醫療者潘西亞」優美的肖像。它旁邊是馬西頓國王菲立普二世的母親幽麗蒂思栩栩如生的畫像。畫中她正孜孜從事教育著作。

  有一幅描繪沙佛寫詩的畫像懸於壁爐上方。克莉歐佩脫拉坐在埃及王座上的像則美化了房間的一頭。另有一些畫像和雕像則描繪出女神阿蒂彌思、笛米特和艾莉思各種各樣優美的姿勢。

  傢俱全是古典風格,各種各樣精心安排的架、甕、柱藝術化地羅列其間,讓客廳有一種古希臘神殿的風格。

  俱樂部為贊助人提供如懷特、布魯克及韋蒂爾等著名的男士俱樂部所提供許多舒適愉快的活動。有一個小房間是咖啡室,另一間是橋牌室。深夜,俱樂部的會員依然可以穿著她們先前參加舞會的晚禮服,各依所好加入一組組牌局。

  不過,負責人嚴格制止一局額賭注的牌局。賀夫人明白表示她可不希望盛怒的丈夫深更半夜來敲她門,質問他們的妻子何以在她這裡輸了這麼多錢。

  俱樂部還有各種報紙雜誌,包括泰晤士報和晨間郵報,同時還有自助餐、茶、雪莉酒和果子酒。

  安琪把整個房間掃瞄了」下,立刻覺得十分輕鬆愉快。有一個豐滿的美發婦人坐在書桌前抬起頭來看她,安琪對她點點頭。

  「詩寫得怎麼樣了,露辛?」安琪問道。俱樂部的會員最近似乎都有寫作狂。獨獨安琪逃過繆斯的召喚,她很滿足於只閱讀最近的小說。

   「很好,謝謝。你今天早上看起來好極了。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露辛給她一個會心的微笑。

  「對,棒極了,鄉間度週末絕對可以令人精神振奮。」

  「或者是令人聲譽回穩。」

  「一點兒也不錯。」

  安琪繼續走到房間盡頭,那兒有兩個女人在壁爐前飲茶。

  賀莎莉夫人——『龐碧亞』的守護神,在俱樂部裡人人只稱莎莉——穿著一款紅褐色的高雅長袖袍子,外罩暖和的印度披肩。她安坐在最靠爐火的地方。由於地勢之宜,可以將全室一覽無遺。她的姿勢總是那麼優雅,而頭髮則高高盤起。賀夫人的風采曾為社交界之冠。

  三十年前莎莉嫁給一個聲名狼藉的子爵,不久就守寡了,她的財產花在治裝上綽綽有餘,而她也真的這麼花。然而上好的絲帛和細棉也掩不住內心的憂慮和癆病帶來的消瘦,疾病正慢慢地侵蝕她。

  安琪發現莎莉的病,難過得彷彿是她自己生病了,安琪知道失去莎莉就如同再度失去母親一樣。

  這兩個女人最初是在書店認識的,那裡是她們讀歷史故事之處。兩人一見如故,交往數月後友誼更加深入。雖然有年齡上的差距,然而共同的興趣、一樣標新立異和滿懷冒險的精神卻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兩人情同母女。

  莎莉不僅為上流社交圈創立了獨一無二的沙龍,同時在很多方面她也扮演良師的角色。莎莉在社交界的勢力十分龐大。她迅速地把安琪推入一波又一波的社交活動,而安琪與生俱來的社交能力也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幾個月內,這兩個女人在倫敦大放異采。接著,莎莉安詳引退。不久,她很明顯地病重了。她退隱到自己的家,然後安琪創立了『龐碧亞』讓她開心。

  莎莉的病雖然每下愈況,然而她的幽默感和機智卻絲毫未減。她轉頭看到安琪時,兩眼因興奮而發亮。

  坐在賀夫人身旁的年輕女性也抬頭看,她美麗的深色眼珠滿懷熱望。孟若琳不僅是財產可觀的女繼承人,同時她棕黃色的頭髮和亭亭玉立的身材也十分吸引人。

  「噢,親愛的安琪,」莎莉在安琪俯身親暱地吻她臉頰時,很滿意地說道。「看來你成功嘍?嗯?可憐的若琳這幾天一直坐立難安。你一定得讓她脫離苦海。」

   「我很樂意,這是你的日記,若琳。安飛爵爺恐怕不太高興,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安琪拿出那本小小的皮面冊子。

   「妳找到了,」若琳跳起來抓住日記。「我簡直不敢相信。」她伸出手臂迅速擁住安琪。「真是鬆了一口氣!我該怎麼感謝你呢?有問題嗎?有危險嗎?安飛知道你拿走日記了嗎?」

  「嗯,嚴格說來,並未按照計劃行事。」安琪坐到莎莉對面承認道。「或許我們該立刻討論一下這件事。」

  「怎麼啦?」莎莉極有興趣地問道。「你被發現了?」

  安琪皺皺鼻子。「我正要拿回日記的時候被葛雷斯伯爵費翰里撞見了。誰會想到那種時候他會四處逛?大家都以為,他即使醒著也應該在忙著寫他的古希臘論文。可是卻不是那麼回事兒,他晃進圖書室,當我正跪在安飛的書桌後面時,他就那樣冷冷地站著。」

  「費翰里。」若琳神色驚布地陷進椅子裡。「那個頂愛挑剔的人?他看到妳了?他看到我的日記?」

  安琪篤定地搖搖頭。「若琳,甭擔心。他不知道那是妳的。不過,他竟然在圖書室發現我。」她轉頭對莎莉嚴肅地蹙著眉。「這倒很詭異。他顯然知道我會在那兒,他甚至知道我想要抽屜裡的東西,他甚至還拿了一根鐵絲把鎖撬開。不過他拒絕透露消息來源。」

  若琳一手遮住嘴巴,眼睛因為驚慌而睜得更大了。「老天!我們之中有間諜!」

  莎莉安詳地說:「我確定沒什麼好擔心的。這個人我認識好多年了,根據我的經驗,他常常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

  「他答應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而我也相信他。」安琪緩緩道來。「最近這幾個月來他變成我叔叔的密友,我想他認為在安飛家看著我,是幫我叔叔的忙。」

  「他是個能夠保守秘密的人。」莎莉平靜地說。

  「你確定?」若琳熱切地盯著她。

  「絕對確定。」莎莉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再穩穩擺回桌上。「那麼現在,勇敢的年輕朋友們,多虧安琪的膽識和我自己識人的能力,我們已徹底掃除那不幸事件。不過,我還是想藉此機會說明一下。」

  「我想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安琪喃喃地說,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不過,我向你保證,不僅費翰里已經發表過無聊的訓辭,我自己也從若琳的悲慘遭遇中學乖了。我,永遠也不會寫下任何將來會令自己寢食難安的東西。」

  「我再也不會了,」若琳將日記緊緊抓在胸前。「這種男人!」

  「誰?安飛?」莎莉陰陰地微笑。「不錯,應付女人時,他確實不是東西。然而不可否認,在戰場上他卻是百戰百勝。」

  「我真不知自己看上他哪一點。」若琳道。「我比較喜歡賴亞爵爺那一型。莎莉,你認識他嗎?你雖然鮮少出門,消息卻總是最靈通。」

  「我是秀才不出門,但是透過『龐碧亞』就能知天下事。賴亞嘛,我最近才耳聞他的風采,而且眾說紛雲。」她看著安琪。「這點你能證實嗎,安琪?」

  「上周在洛芬百利的舞會上,我跟他跳過舞。」安琪說著,想起那個愛笑、紅髮碧眼的子爵。「跟他跳華爾滋確實很過癮。他很神秘,大家對他的瞭解都不多。」

  「我想,他是他那一族系最後一位繼承人。據說他們在諾福克有些產業。」莎莉抿了抿嘴。「不過我不知道他們家業興不興旺。若琳,你要小心,別又迷戀上另一個獵財的人。」

  若琳嚷著:「為什麼所有有趣的男人個性上或多或少都有缺點?」

  「有時恰巧相反。」安琪歎了口氣。「有時最有趣的男人卻認為,怎麼吸引他的女人湊巧都有個性上嚴重的缺陷呢。」

  「我們是不是又在談費翰里了?」莎莉機靈地對安琪使了個眼色。

  「是的,」安琪承認。「你知不知道他差點承認他的確擁有一份物色伯爵夫人的名單?」

  若琳嚴肅地點點頭,「名單上的人一定很難符合他前妻佳琳的標準。結婚第一年她死於難產,單單那一年她就給費翰里留下永難磨滅的印象。

  「我猜,她一定很優秀?」安琪問。

  「任何人都會說她是女性典範。」若琳苦笑地解釋:「我母親認識他們,常要我以她為榜樣。我小時候見過她一、兩次,的確是一本正經。不過,相當美,很像意大利繪畫中的聖母馬利亞。」

「據說有美德之婦遠勝於紅寶石。」莎莉喃喃道?「不過我相信很多男人都發現,美德和美麗一樣,是見仁見智的。費翰里可能並不想追尋另一個模範婦女。」

  「噢,他是想要的。」安琪對她強調。「我腦筋比較清楚時!會認為對我這種任性又不受管束的人而言,他實在是個乏味透頂又令人難以忍受的丈夫。」

  「那麼腦筋不清楚的時候呢?」莎莉輕輕邊問。

  安琪做了個鬼臉。「我心情很壞的時候,真想丟掉那些女權著作,全心研究塔西塔斯和希羅德塔斯,並替自己購一襲領口束得高高的過時長服。但是啊,我發現我只要喝杯茶休息幾分鐘,一切能煙消雲散了。我立刻又變回原來的我。」

  「謝天謝地!我真不敢想像你變成模範婦女的樣子。」莎莉大笑,引得房裡每個人目光都朝壁爐邊望。『龐碧亞』的女士們看到她們的守護神很開心,也都會心而笑。

  此時,克魯探頭進來,他顯然也聽到了笑聲。安琪的目光恰與他相遇,他對安琪點了個頭就走了。她霎時瞭解到,他是無言地感謝她送給莎莉的笑聲。

  出了俱樂部後,安琪來到窗邊愛奧尼亞雕像台旁,上面設了一本賭金簿,她看到最新的一條是:雪小姐對羅小姐以十鎊賭費翰里伯爵本月底之前會和『天使』定情。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安琪十分煩躁。

  「我發誓,翰里,『龐碧亞』的賭金簿上有人賭這件事,真好玩。」薛比德懶洋洋地躺在皮椅上,由葡萄酒杯上盯著費翰里。

  「我可不覺得好玩。」翰里放下鵝毛筆,端起玻璃杯。

  「哦,是嗎?」比德笑了笑。「到底,找老婆這件事自己要覺得好玩並不容易。城裡每家俱樂部都有賭金簿,所以『龐碧亞』有並不稀奇。莎莉那幫女朋友一心要和男子俱樂部看齊,你是知道的。那是真的嗎?」

  「什麼是真的嗎?」翰里愁眉苦臉看著這個年輕人。比德患了嚴重的倦怠症。上流社交圈很多男人都如此,特別是像比德這種在拿破侖歐陸戰爭中打了好幾年仗的人。

  「翰里,別防著我。你打算請求湯姆爵爺同意你娶他女兒嗎?」比德很有耐性地追問。

  「翰里,別這樣嘛!給我一點暗示,讓我佔點便宜。我想知道賭注要押哪個男人或者哪個小姐。」

  翰里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你認為貝凱蒂會是理想的伯爵夫人嗎?」

  「天哪,千萬不行,老兄。她是規規矩矩的模範生,跟你一模一樣。你們兩個結婚只會使彼此的缺點更明顯。蜜月還沒結束,你們就會覺得無聊透了。你要是不以為然,去問問莎莉,她和我意見相同。」

  翰里抬高眉毛。「我可不像你,比德,我不想不斷地冒險。我特別是不想要一位冒險型的妻子。」

  「這你就錯了。我仔細想過,你正需要一位活潑、愛冒險的妻子。」比德走來走去,最後來到窗邊。

  落日餘暉在比德線條優美的金色鬚髮上閃閃發光,使得他的側面更為俊美。和往常一樣,他打扮得很時髦。結得十分優雅的領帶和筆挺的襯衫配上剪裁完美的外套和合身的長褲,簡直是完美的組合。

  「渴望行動和刺激的是你,比德。」翰里靜靜地觀察道。「回倫敦後你一直很無聊。你在衣服上花太多心思,喝得多又賭得凶。」

  「而你卻把自己埋在古希臘羅馬學術堆中。老實承認吧,你也很懷念我們在歐陸的生活。」

  「一點也不,拿破侖終究被淘汰了,而我在英格蘭也有義務和責任。」

  「對,你得照料你的產業和頭銜。你得結婚並傳宗接代。」比德灌下一大口酒。

  「有責任要履行的並不只我一個人。」翰里意味深長地說。

  比德不理會他。「老兄,你曾是威靈頓手下最聰明的軍官之一,破解了法軍多少最重要的密碼?你冒險患難取得地圖,對愛伯利亞半島上的重要戰役功不可沒。你可別說你一點都不懷念這些令人興奮的事。」

  「我對解讀拉丁文和希臘文的興趣,遠超過破解用隱形墨水和密碼寫成的軍事電報。」

  「但是你想想看,過去幾年來你夜以繼日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你和死敵『蜘蛛』玩的殊死戰遊戲。難道你一點都不懷念?」

  翰里聳聳肩。「我只遺憾未能揭露『蜘蛛』的真面目,將他繩之以法。至於刺激嘛,我從來不認為那很重要,我所從事的工作或多或少出於被迫。」

  「但是你成果輝煌呀!」

  「我是盡我的能力完成任務,但是現在戰爭結束了。比德,你想找刺激,卻來這麼奇怪的地方找。你喜歡當管家嗎?」

  比德做個鬼臉。他面向主人時,藍色的眼珠促狹地放出光彩。「克魯的角色當然沒有勾引法國軍官的妻子或盜取秘密文件那麼驚心動魄,但是也有值得的時候。看到莎莉這麼快活就很值得。她恐怕活不久了,翰里。」

  「我知道。她的確是女中豪傑,戰時她在英格蘭某些宴會場合搜集來的情報價值連城,她為國家冒了極大的生命危險。」

  比德點點頭,目光若有所思。「莎莉總是喜歡詭譎奇謀,和我一樣。她和我有很多共同點,因此我很樂意替她珍愛的俱樂部當門房。這些日子『龐碧亞』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帶給她很多快樂。這點你該謝謝你那位野丫頭朋友。」

  翰里的嘴巴悲哀地抿了抿。「莎莉說婦女俱樂部要倣傚男子俱樂部這個輕率的構想,完全是貝安琪的點子。不過我並沒有很訝異。」

  「哈!瞭解她的人都不會訝異,在她身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很不幸,我想我瞭解。」

  「我相信貝小姐設立俱樂部只是為了讓莎莉開心。她人很好,即使是對下人也一樣。今天她還給了我一瓶風濕痛的藥,上流社交圈的女士們幾乎沒有人會去關心傭人的風濕症。」

  「我不曉得你有風濕症。」翰里板板地說。

  「我沒有,不過老克魯卻有。」

  「比德,你要把『龐碧亞』看好,我不希望貝小姐因為整個荒唐的俱樂部而惹上什麼醜聞。」

  比德一語雙關地道:「因為你跟她叔叔有交情才關心她的名譽嗎?」

  「不完全是,」翰里心不在焉地把玩桌上的鵝毛筆,輕柔地加了一句:「我還有其它的理由。」

  「啊哈!我就知道。」比德跳到桌前,把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打算聽從莎莉和我的勸告將她列入名單,對不對?承認吧!」

  「為什麼全倫敦突然關心起我的婚姻大事,我真是服了。」

  「因為大家都聽說了你的選妻名單。我告訴你,這個圈子裡的人都拿這些事下賭。」

  「對,你說過了,那麼,到底『龐碧亞』的賭金簿上寫些什麼?」

  「十鎊賭你本月底前會向『天使』求婚。」

  「其實,我打算今天下午向貝小姐求婚。」

  「該死!老兄。」比德顯然嚇壞了。「不會是凱蒂吧?我知道你認為她是理想的伯爵夫人,但是身上長翅膀,頭上有光圈的人不是你真想要的啦。你需要的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別傻了,翰里。」

  翰里抬了抬眉。「你聽說過我當過傻瓜嗎?」

  比德垂眼一想,慢慢地笑了。「沒有,沒聽說過。那麼,就是那麼回事嘍?嗯?太棒了!太棒了,你不會後悔的。」

  「我不太有把握。」翰里可憐兮兮地說。

  「至少你不會覺得無聊,今天下午你要跟安琪求婚?」

  「老天,不是。我根本沒有要跟安琪求婚。我想請求她叔叔同意我跟他侄女結婚。」

  比德頓時一臉茫然。「那安琪呢?你得先問問她本人呀,她已經二十四歲了,可不是年輕的女學生。」

  「比德,你我都承認我不是傻瓜,我可不想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由諾森柏蘭的貝家人來決定。」

  比德又呆了一會兒,接著終於想通了。他爆出狂笑。「我全懂了,老兄,祝你好運。現在,我得去幾家常去的俱樂部,在賭金簿上寫點賭金。」

  當天下午三點,翰里來到貝湯姆爵爺的圖書室。

  湯姆爵爺依然精力充沛,雖然畢生致力於古典文學,然而寬厚強壯的肩膀卻毫不佝僂。曾是金色的頭發現已銀白,而且頂上稀薄。修得整整齊齊的鬍鬚是灰色的。他抬頭看訪客時,摘下了鼻子上的眼鏡。看到翰里來訪,不禁笑逐顏開。

  「翰里,很高興看到你,請坐。我一直想去拜訪你。我無意中發現一本很棒的論凱撒的法文版譯本,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翰里笑著挑了張椅子在壁爐另一頭坐下。「我想一定很棒,不過我們改天再談。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

  「這樣子啊?」貝湯姆倒了兩杯白蘭地,全神貫注看著他。「什麼事呢?」

  翰里拿了白蘭地,坐回椅子。他盯著主人好一會兒。「您和我,爵爺,某些方面都相當守舊。」

  「如果你問我的意思,我認為老派做法有很多是不錯的。敬古希臘人和有趣的羅馬人。」貝湯姆舉杯慶賀。

  「敬古希臘人和有趣的羅馬人!」翰里順從地灌了一口白蘭地,然後放下杯子。「我來向貝小姐求婚,爵爺。」

  湯姆爵爺的濃眉抬了起來,眼神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她知道你的意思嗎?」

  「不知道,我還沒跟她談起。就像我剛才說的,某些方面我很守舊。我想在我進一步行動之前,先徵得您的同意。」

  「當然,這很對。放心,這門親事我很樂意。凱蒂是個聰明又嚴謹的女孩,我自己也這麼認為。很有禮貌,像她母親。她甚至還想寫書,簡直像透了我妻子。你知道嗎,我太太寫過一本給女學生看的書,滿好的。」

  「我知道貝女士教育方面的著作,我女兒的學校也有。不過——」

  「對,我確定凱蒂會是個令人愛慕的伯爵夫人,而我也很高興你加入我們家。」

  「謝謝您,爵爺。不過我求婚的對象不是凱蒂,雖然令嬡很討人喜歡。」

  湯姆盯著他。「不是凱蒂?你不會是指……你不可能是指——」

  「我誠心想娶安琪,如果她願意。」

  「安琪?」湯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嚥下白蘭地,卻立刻嗆住了。他咳得口沫四濺,臉都變紅了,只好猛槌胸部。他是又驚又笑地嚇壞了。

  翰里冷靜地站起來,走過去拍拍他的背。「我知道您的意思,湯姆。有點令人手足無措的想法,對不對?我最初有這個念頭時,自己也有類似的反應。不過,我現在漸漸習慣了。」

  「安琪?」

  「是的,爵爺。您可同意?」

  「當然同意。」湯姆立刻說。「天曉得,依她的年紀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完全正確。」翰里同意。「而我現在想到的是,我們要對付的是安琪,而非凱蒂,我猜想她對這樁婚事的反應恐怕有點難以預測。」

  「的確。」湯姆表情陰鬱。「翰里,諾森柏蘭整個家族都難以預測。最不幸的特點,現在你碰到了。」

  「我知道,既然有這麼糟糕的特性,那麼如果我們讓安琪別無選擇的餘地,或許事情會比較順利。不知您是否瞭解我的意思。」

  湯姆從他濃濃的眉下機靈地瞄了翰里一眼。「你是建議我在你跟我的侄女求婚之前,先對報社發佈消息?」

  翰里點點頭。「如果不讓安琪作決定,事情會比較順利。」

  「聰明絕頂!」湯姆佩服極了。「聰明的構想!翰里,真聰明!」

  「謝謝您,爵爺。不過我有預感,要比安琪技高一籌需要很多智能和更多的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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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發通告給報社?湯姆叔叔,我簡直不敢相信。真可怕,這錯得很離譜嘛!」

  安琪聽說叔叔發佈消息,代她接受求婚,彷彿當頭一棒。她正在圖書室來回踱步,一面滔滔不絕。她怒火中燒,愁眉不展,正努力設法脫困。

  下午她剛從公園騎馬回來,身上還穿著綴有金繐的暗紅色新款騎馬裝,頭上依然戴著飾了一支神氣紅羽毛的成套的帽子,腳上也還穿著她的灰色皮靴。傭人告訴她湯姆爵爺找她,她一陣風似的趕到圖書室。

  結果卻被當頭棒喝。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湯姆叔叔,你怎麼能犯這種錯誤?」

  「不要認為這是錯誤。」湯姆含糊其辭地說。他坐在扶手椅上宣佈這件事情,然後又一頭埋進剛剛在讀的書本中。「費翰里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一定是搞錯了。費翰里根本沒有向我求過婚。」安琪來回踱步,很生氣地思索這個問題。「他顯然是要跟凱蒂求婚,而你會錯意了。」

  「不要這麼認為嘛!」湯姆看書的頭埋得更深。

  「算了吧,叔叔,你有時會心不在焉。你常常把我的名字和凱蒂的名字搞錯,特別是你在讀書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

  「那又怎麼樣?你們兩個人的名字都是羅馬皇帝的名字。」湯姆努力找借口。「偶爾搞錯是難免的。」

  安琪哼了一聲。她瞭解叔叔,當他全神貫注在希臘羅馬文學時,要讓他完全專心是不可能的。費翰里來訪之前,他一定是正在讀書,難怪他會搞混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事關我將來的終身,你竟然沒有先徵詢我的意見。」

  「他會是一個穩重的丈夫,安琪。」

  「我不要穩重的丈夫。我什麼丈夫都不要,穩重的更不要。什麼意思嘛?穩重,馬也很穩重呀?」

  「問題是,孩子,你可能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很可能。不過你看不出來嗎?叔叔,人家不是來跟我求婚呀,這一點我很肯定。」安琪轉來轉去,暗紅色的裙子兜得像個池塘。「噢,叔叔,我不是對你發脾氣。天曉得你對我這麼好,這麼大方,我應該永遠感激你,這你也知道。」

  「我也一樣感激你,親愛的,為了今年的社交季你為凱蒂所做的一切。你讓她從一隻害羞的小老鼠變成萬人矚目的焦點,她母親在世一定會覺得很驕傲。」

  「這沒什麼,叔叔,凱蒂是個漂亮又有才華的女孩。只是她的服裝和社交禮儀需要一些指點罷了。」

  「這些你都替她做了。」

  安琪聳聳肩。「來自我母親的遺傳吧。她常請客,我也學了很多。我還得力於賀夫人,她誰都認識,所以這一切不能全歸功於我。我很清楚您要我把凱蒂帶入社交界是為了治療我的憂鬱。您很好,真的。」

  湯姆嘟嘟囔囔地道:「我只記得,有一天晚上我要你陪凱蒂去參加晚會。從此你就把她當成你的責任,孩子,事情就開始了。」

  「謝謝您,叔叔。關於費翰里,我堅持——」

  「現在你不用擔心費翰里的事。我說過,他是個穩重的丈夫、穩如盤石,既聰明又有錢,女人家還要要求什麼呢?」

  「叔叔,你不懂。」

  「現在你只是情緒有點激動,諾森柏蘭家的人常常很情緒化。」

  安琪滿懷挫折感地盯著叔叔,然後在她眼淚流出來之前衝出房間。

  那天晚上安琪盛裝要赴宴時,依然充滿了有苦說不出的挫折感,不過至少不再泫然欲泣了。她告訴自己,眼前的危機需要採取行動,不是鬧情緒的時候。

  凱蒂很關心地看著安琪愁眉不展的臉龐,然後她以優雅的姿勢倒了兩杯茶,帶著柔柔的笑容將一杯遞給她的堂姊。「冷靜一點,安琪,不會有事的。」

  「出了這麼大的錯,什麼狗屁怎麼可能不會有事。天哪!凱蒂,你不懂嗎?我們大難臨頭了。湯姆叔叔興奮得衝出去對新聞界發佈消息。到明天早上,費翰里和我就算正式訂婚了。一旦消息見報,他就沒有辦法無損清譽地退婚。」

  「我瞭解。」

  「那你怎麼還能沒事兒人似地倒水喝茶?」安琪重重放下杯碟,跳了起來。她在臥室裡轉來轉去,大踏步地走來走去,兩道眉毛糾結在一起,雙眼低垂。

  安琪第一次對自己的穿著漫不經心。她的心緒亂極了,以至於無法集中精神來做這項她平日最喜歡的挑選衣服的工作。女傭貝絲替她挑了一件領口開得很大膽並綴有緞質小玫瑰花的玫瑰色晚禮服,也是貝絲幫她選成套的緞質便鞋和長手套。貝絲還做主將她褐栗色的頭髮梳成希臘式的髮型。安琪來回走動時,瀑布般的髮便左右晃動。

  「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凱蒂喃喃說道。「我印象中你滿喜歡費翰里的。」

  「才不呢!」

  「得了吧,安琪,連爸爸都注意到你對伯爵有興趣,前幾天還提到這件事呢。」

  「我只是要了一篇費翰里最近所寫『古羅馬帝國之崩亡』的論文來讀罷了。這很難稱之為喜愛。」

  「嗯!就算是這樣,爸爸徑行代你接受費翰里求婚也沒什麼好訝異的。他以為你會很高興,而事實也如此。這是天作之合,安琪,你不否認吧?」

  安琪不再踱步,良久才以幽怨的眼神看著她堂妹。「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凱蒂,這根本是個錯誤!費翰里絕不會是跟我求婚,等一百萬年也不會。他認為我是個可怕的淘氣鬼,是個總是差一點就沾上醜聞的沒規矩的頑劣少女。對他而言,我是難以駕馭的小累贅。在他眼中,我是最不理想的伯爵夫人。而且他很對。」

  「胡說!你會是個可愛的伯爵夫人。」凱蒂真心地說。

  「謝謝!」安琪滿懷懊惱地哼了一聲。「不過你錯了。我聽說費翰里的前任夫人是最理想的伯爵夫人,而我也不想讓自己符合前任夫人的標準。」

  「喔,對,他和佳琳結過婚。我記得母親提過她。伯爵夫人對母親寫的那些淑女叢書極其推崇,我想佳琳就是按書養大的。母親常說佳琳是她那些教材的活模板。」

  「真不錯!」安琪走到窗邊,落寞地凝視著後花園。「費翰里和我毫無共同點。對於許多當今的問題,我們觀點完全相左。他不喜觀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女性,而且他也表明這種態度。他要是知道我做的事,鐵定會大發雷霆。」

  「我想像不出費翰里大發雷霆會是什麼樣子,而我也不認為你行為有什麼不檢。」

  安琪氣餒了。「妳的肚量實在很大,但是費翰里不可能娶我的。」

  「那他為什麼要跟你求婚?」

  「我認為他並沒有求婚,」安琪倔強地說。「這是個要命的錯誤。毫無疑問他想求婚的對象是你。」

  「我?」凱蒂的杯子?;;?;;啷啷地放在碟子上。「老天!這不可能。」

  「當然可能。」她眉頭皺得更緊。「我一直在想誤會是怎麼發生的。今天下午費翰里一定是來跟『貝小姐』求婚,因為我年紀比較大,所以叔叔就認為是我,但是其實他是指你。」

  「真的嗎,安琪?我很懷疑爸爸會犯這麼嚴重的錯誤。」

  「這完全可能,叔叔就常把我們兩個搞混。」

  「也沒有常常啦。」

  「不過你不否認發生過吧。」安琪堅持道。「可憐,︵譯註:poor意同貪窮︶的費翰里。」

  「窮?我聽說他很有錢呢。在杜塞有房產。」

  「我不是指他的財務狀況。」安琪很不耐煩。「我是說明天早上他看了報紙一定既恐慌又困窘,我得立刻採取一些行動。」

  「你又能怎麼樣?現在都快九點了。再過幾分鐘我們就要去參加白家的晚會。」

  安琪下定了決心。「今晚我得去拜訪一下賀莎莉夫人。」

  「今晚你又要去『龐碧亞』?」凱蒂柔和的聲音帶有斥責的味道。

  「對,妳要不要一起去?」安琪不只一次邀她,而她也知道答案是什麼。

  「不!光聽名字就要考慮一下。『龐碧亞』,讓人有不貞的聯想。安琪,我真的認為你不該把太多時間耗在俱樂部裡。」

  「拜託,凱蒂,今晚別說教。」

  「我知道你喜歡那裡,也喜歡賀夫人。但是我在想『龐碧亞』是不是助長了你體內諾森柏蘭家系的特質。你應該盡量克制壓抑這些衝動魯莽的傾向。特別是你現在即將成為伯爵夫人。」

  安琪垂下眼睛看著她可愛的堂妹。有時凱蒂真是像透了她母親,著名的貝樸媛夫人。

  安琪的嬸嬸樸媛是好幾本教科書物作者,諸如—女性舉止品行之教導或女性心向之導正。凱蒂地打算追隨母親寫一本名稱暫定為『女性實用知識導讀』。

  「凱蒂,如果我能及時把這件事擺平,你願意嫁給費翰里嗎?」

  「不會有錯的。」凱蒂站起來,平靜地走到門邊。她穿著安琪特為她的形象而挑選的衣服,看起來真像個天使。剪裁雅的淺藍色絲袍在穿了便鞋的腳邊搖曳生姿,金色的頭髮中分,梳成聖母馬利亞的髮型,頭上還別了一根小小的鑽石髮梳。

  「但是萬一錯了呢,凱蒂?」

  「當然,我會遵照爸爸的意思,我一直想當個乖女兒。不過你會發現不會有錯的。整個社交季你都給我許多寶貴的意見,安琪,現在讓我給你一點意見吧。你要盡量討好費翰里,讓你的舉止像個伯爵夫人,那麼伯爵也會對你很好。或許你結婚之前想看看我母親的書。」

  堂妹走出去關上門時,安琪為之氣結。住在漢普夏家中有時還真受不了。

  毫無疑問,凱蒂會是個完美的伯爵夫人。我要讓伯爵稱心如意。這兩個人結婚不到兩周必會無聊透頂,不過那是他們的事。安琪站在穿衣鏡前,邊想邊對著自己的影像皺眉頭,她注意到自己還沒挑出搭配玫瑰色袍子的珠寶。

  她打開梳妝台上的小珠寶箱,裡面放了兩件寶貝:一張仔細折好的紙和一條項鏈。這張紙上有點點棕色斑點,是她哥哥過世前不久寫的一首不甚愉快的小詩。

  項鏈是他們諾森柏蘭家族女性三代的傳家寶。是母親留給她的。血紅的紅寶石和碎鑽交雜鑲成,中間懸有一顆大大的紅寶石。

  安琪將項鏈仔細地扣緊脖子,這件首飾她常戴,是母親僅存的遺物。其它的都已變賣,用以換取哥哥理查的軍職。

  安琪戴好項鏈,紅寶石安臥在雙乳之間。她轉身面對窗戶,開始瘋狂地訂定她的計劃。

  翰里午夜過不久便從俱樂部回到家裡,他打發傭人上床,自己則直驅心愛的圖書室。女兒最近的來信放在桌上,內容詳述她的學習進度和杜塞的天氣狀況。

  翰里替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坐下,再把信讀一遍。瑪麗已經九歲了,他以她為榮。她顯然是個嚴謹勤勉的學生,想要盡力討好父親並把事情做好。

  翰里親自為瑪麗設計功課表,並且每一步驟都仔細督促。瑣瑣碎碎的事情像水彩畫和小說閱讀都毫不留情地從課程中剔除。翰里認為這些東西會導致輕浮和浪漫,而這是很多女人的通病。

  每天的功課則由家庭教師費萊莎負責教導。費萊莎是費家的窮親戚,翰里很慶幸家裡有這個成員。萊莎姑媽的教育觀點與他一致。翰里希望瑪麗的學習,由她來指導最適合不過。

  翰里放下信,啜一口白蘭地,然後仔細想著:一旦這個規矩很多的家由安琪負責管理會是什麼樣子呢?

  或許他真的是昏了頭。

  窗外有東西一閃而過,翰里皺著眉往外望,只見漆黑一片。接著他聽到輕輕刮的聲音。

  翰里歎了口氣,拿起身邊漂亮的黑檀木手杖,這根手杖向來不離左右。倫敦不是歐陸,而且戰爭也結束了,但是這個世界似乎永無安寧的時候。

  他手拿手杖,站起來,熄了燈,然後走到窗邊站著。

  房間一暗,輕輕刮的聲音更雜了。現在有點危險,翰里認為。有人正沿著屋子匆匆穿過樹叢。

  過了一會兒,有人急急敲著窗戶。翰里向下望,看到一個穿連帽斗篷的人隔著窗子看。月光下可以看到一隻小手再度輕敲窗戶。

  這隻手似曾相識。

  「該死!」翰里把手杖放在桌上。他唰地一聲很生氣地打開窗戶,雙手放在窗台上探身出去。

  「多謝天老爺,您還在這兒,爵爺。」安琪拉下帽子。白色的月光照出她臉上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我看見燈亮著,知道您在裡面;後來燈突然滅了,我怕您走了。今晚要是沒見著您就糟了。我在賀夫人那兒等您回來已經等了一個小時。」

  「我要是知道有位小姐在等我,我一定會早些回來。」

  安琪皺皺鼻子。「您生氣了,對不對?」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翰里彎下身,隔著披風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從窗戶拉進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樹叢裡有個身影蹲著。「那個死傢伙是誰?」

  「是克魯,爵爺,賀夫人的管家。」安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賀夫人堅持要他陪我來。」

  「哦,克魯,我知道了。你在這兒等著。」翰里雙腿越過窗台,跳到濕漉漉的地面上,對著樹叢裡的身影招手。「過來,好傢伙。」

  「是,爵爺。」克魯一跛一跛地上前,笑盈盈的眼睛在夜裡閃閃發光。「要我做什麼嗎?」

  「你今晚做的已經夠多了,克魯。」翰里咬牙切齒地說。他注意到安琪在開著的窗邊徘徊,於是當他面對薛比德時,他降低了聲量。「你要是膽敢再幫她冒這種險,我一定親手把你擺平,讓你永遠起不來。聽懂了嗎?」

  「是,爵爺。對,爵爺。」克魯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慢慢往後退,可憐巴巴地說:「我在外頭等貝小姐就好,您不用擔心夜裡的冷空氣會給我這把老骨頭惹來風濕痛。您不用擔心我的關節,爵爺。」

  「我才不擔心你的關節,除非我打算把它一根根拆了。你回莎莉那兒,我會照顧貝小姐。」

  「莎莉打算用她的馬車,連同『龐碧亞』的幾個會員送她回家。」比德用自己的聲音輕聲說:「甭急,翰里。除了我和莎莉以外沒有人知道她來這裡的事。我會在莎莉的花園裡等安琪。只要你送她回那兒,她就不會有事。」

  「你這些話真令我寬心,比德。」

  比德貼了假鬍鬚的嘴笑了笑。「這不是我的點子,你曉得,這全是貝小姐一個人想出來的。」

  「很不幸,我完全相信。」

  「阻止不了她。她要求莎莉讓她偷偷潛進你家花園,到你屋旁的小徑等著,莎莉很聰明地堅持要我同行。我們怕萬一路上發生什麼事。」

  「你走吧,比德。你那老掉牙的借口我沒興趣聽。」

  比德笑著遁入夜色中。

  「克魯上哪兒?」安琪問。

  「回他主人那兒。」翰里爬進圖書室,關上窗戶。

  「哦,您真好,打發他回去。外面那麼冷,我也不希望他站太久,怕他會風濕痛。」

  「他要是再做那種事,讓他痛一痛也無所謂。」翰里嘟嚷道,又點亮了燈。

  「噢,請不要怪克魯,這全是我的意思。」

  「原來如此,那麼我告訴你,貝小姐,這是非常不穩重的行為。是不經大腦,愚蠢而且應該好好處罰的主意。不過,既然你已經來了;那麼你或許可以解釋一下是什麼事情讓你非得冒生命和名節的危險以這種方式來見我?」

  安琪略帶挫折地小聲說:「這不太好解釋,爵爺。」

  「顯然是。」

  她張開斗篷,轉身面對尚有餘光的灰燼。胸前那顆大紅寶石映著餘燼,熠熠生輝。

  翰里凝視著安琪胸部美好的曲線。老天,他幾乎可以看見精巧設計的緞質玫瑰花內突出的乳頭。

  翰里眨了一下眼睛,立刻意識到自己有點勃起。他努力克制自己冷靜下來。

  「不管理由是什麼,我建議你趕快解釋,時候不早了。」翰里用身體頂住書桌,雙手抱胸,裝出很嚴厲的樣子。此時要他板起臉來實在很難,因為這個時候他真正想做的是將安琪拉到地毯上做愛。他在心裡歎了口氣,這個女人真是迷住他了。

  「我今晚來是警告您,大禍要臨頭了。」

  「請問是什麼樣的大禍,貝小姐?」

  她回過頭來,很不開心地看了他一眼。「有一樁嚴重的錯誤,今天下午您去拜訪我叔叔,爵爺?」

  「不錯。」她不會是要拒絕他的求婚吧,翰里想著,他第一次感到事態嚴重。

  「叔叔誤會了您的意思,他以為您跟我求婚。顯然,這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他一直擔心我變成老處女,他認為他有責任看著我完婚。我害怕他已經把消息發給報社了,我很抱歉的來通知您明天一早我們訂婚的消息就會傳遍全市。」

  翰里佇留在緞質玫瑰花上的眼光立即避開。他的呼吸愈來愈重濁,他盡量若無其事地說:「原來如此。」

  「請相信我,爵爺,這全是我叔叔的錯。我仔細問了他,他很確定您是跟我求婚。您是知道他的,他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裡。他可以記得每個古希臘羅馬人的名字,但是對自己家裡人的名字卻搞不清楚。我希望您能瞭解。」

  「嗯。」

  「是的,我想您能。您當然也身受其苦。」安琪蓮步輕移,斗篷擺得像一張黑天鵝絨的船帆。「明天消息傳出去以後,我們兩個都會很難過。不過,別怕,我有策略。」

  「老天保佑!」翰里低聲說。

  「您說什麼?」她杏眼圓睜,盯著他。

  「沒什麼,貝小姐。你說是什麼樣的策略?」

  「現在仔細聽好。由於您對學術上的興趣,我知道您對於計謀策略可能不是很在行,所以您一定要很仔細地聽。」

  「我想你對這種事一定是經驗豐富?」

  「嗯,不一定是這種事。」她承認道。「而是一般的計謀策略,不知道您有沒有聽懂。執行策略有一個秘訣,就是一定要勇敢。我們做的時候一定要若無其事,我們時時刻刻要鎮定。您懂我的意思嗎,爵爺?」

  「我想我懂。你何不簡單扼要說明你的計劃,那麼我就有個概念。」

  「很好,」她一心一意皺著眉研究牆上掛的歐洲地圖。「問題是,一旦我們訂婚的消息見報,您就無法很光彩地抽身。」

  「對,」他同意。「我並不打算抽身。」

  「的確,您是很困窘。而我這方面呢,則可以利用女性的特權取消婚約。這就是我打算做的。」

  「貝小姐——」

  「噢,我知道會有很多閒話,而人家也會認為我是拋棄男人的浪蕩女。我勢必得離開城裡一段時間,不過不能待在這裡或家裡。最後,您就自由了。其實是您會獲得大家的同情。風暴過後,您就可以一如您的初衷,向我的堂妹求婚了。」安琪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這就是你的全盤策略,貝小姐?」翰里想了一會兒之後問道。

  「大概就是這樣子。」她有點擔心地說:「是不是有點太簡單了?您認為呢?或許我們

  可以再審慎研究一下,讓它做起來更漂亮。不過,大體上說來,我希望策略越簡單越好,這樣比較容易執行。」

  「毫無疑問,你對這些事情的天賦能力比我強。」翰里喃喃說道:「那麼,你是真的堅決要退婚嘍?」

  她被說中心事,臉紅了起來,立刻避開他眼光。「這不是重點,爵爺。重點是您本來並不是要向我求婚,怎能怪您呢?!我完全瞭解。雖然我必須警告您,這並非良配,因為你們兩個太相像了。」

  翰里舉手阻止她繼續滔滔不絕。「或許進一步討論你的策略之前,我應該先澄清一些事情。」

  「什麼事?」

  他狡黠地微微笑了笑,很想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你叔叔並沒有搞錯。我求婚的對象是你,貝小姐。」

  「我?」

  「對。」

  「您要跟我結婚,爵爺?」她茫茫然瞪著他。

  翰里再也受不了了。他離開書桌,慢慢走近她。他在她面前停住,握住她顫動的手,一語不發緩緩地將她擁入懷裡。她摸起來出奇地細緻,他想著。她的背部曲線美好,隔著玫瑰色的衣服,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她臀部的柔軟。

  「爵爺,我不懂。」她吐氣如蘭。

  「那是顯而易見的,或許這可以讓你明白。」

  翰里低下頭來吻她。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擁抱她,在安飛圖書室那晚,她在他頰上輕輕啄了一下不算數。

  以往的夜裡,他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時,在魂牽夢縈的臆想中,他已給了她無數的吻。

  翰里的嘴輕輕拂過安琪微啟的雙唇。他知道她緊張、好奇、疑惑。她的情緒變化自然而然地刺激了他,讓他興起一股想保護她的強烈慾望,然而同時他卻也渴望蹂躪她。這兩種強烈的慾望交雜使得他頭暈自眩。

  他輕輕地將安琪的手擱在他肩上,她的手指抓緊他,翰里深深地吻她,享受她甘美的櫻唇。

  她的滋味難以形容。甜美、豐潤而且十足的女性,徹底刺激了他每一根神經。翰里還不完全瞭解自己在做什麼時,已將舌頭滑進她的嘴裡。他雙手箍住她的纖腰,將她的玫瑰絲袍揉得稀爛。隔著衣服,他可以感覺得到那小小突起的乳頭。

  安琪低喊了一聲,突然舉起雙臂纏住他的頸項。她的斗篷落到肩後,露出乳溝。翰里頭暈目眩地聞著她混合著香水味的體香。他的身體緊緊貼著她。

  他抓住安琪袍子上的一邊袖子,將它推開。她的左乳自似有若無的上衣蹦了出來。

  「噢,老天,翰里。我是說,爵爺——」

  「叫我翰里更好。」他讓手指再度滑過她的胸脯感受到安琪熱烈的反應。

  壁爐的火光輝映著她頸上閃閃發亮的紅寶石。翰里俯視著安琪浴在火光和寶石光芒的美景。他看到她眼中被喚醒的慾念,而他自己的腦子則縈繞著那位傳說中的古代女王的影像:「我的克莉歐佩脫拉!」他濁重地喃喃說道。

  安琪挺直了背脊,開始後退。翰里再度輕觸她的乳頭,吻著她的頸窩。

  「翰里,」安琪喘息,全身癱在他身上。「噢,翰里,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她吻著他的喉嚨,貼著他。

  她突如其來的熱情火花更加強了他的男性本能。翰里心裡始終知道她會有這種反應,但是他卻沒有想過這種反應對他的影響。她奔放的慾念淹沒了他的感官。

  他一手托著她的乳房,輕輕把她放在地毯上。她抓緊他的肩膀,隔著睫毛盯著他。她美麗的琥珀色眼睛充滿渴望、好奇和恐懼。

  翰里在她身旁躺下,低低吁著氣,一邊探手去掀她的裙擺。

  「爵爺———」這些話像一陣氣般地從她唇間呼出。

  「翰里———」他再次糾正她,慢慢地將玫瑰絲袍拉到膝上,露出已經小心鬆開了的吊襪帶。

  「翰里,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我不希望你娶了我以後,才覺得自己受了騙。」

  他霎時呆若木雞。「什麼事?安琪,你跟別的男人上過床?」

  她眨了眨眼,有一會兒沒有會意過來,接著滿臉通紅。「老天,不是。我要說的根本不是這回事。」

  「好極了。」翰里鬆了一口氣地笑了,滿心歡喜。她當然不可能跟過別人,幾周以前他的直覺就這樣告訴他,不過確定了更好。

  「事情是這樣子,翰里,」安琪繼續熱切地說:「我怕我不會是一個好妻子。前天晚上您在安飛府發現我時,我想向您解釋我是不受社會禮節約束的。您要記住我是諾森柏蘭的貝家人,跟我堂妹那天使型的淑女完全不一樣。我完全不在乎禮儀,而您顯然是想要一位中規中矩的妻子。」

  翰里把裙襬再向上拉一點,她大腿內側的觸感無比柔軟。「我想只要稍稍教導一下,你就會是我最理想的妻子。」

  「我可沒有把握,爵爺。」她有點失望。「一個人的脾氣是很難改變的。」

  「我沒有要你改變。」

  「真的?」她認真研讀他的表情。「您喜歡我現在這個樣子?」

  「很喜歡。」他吻著她的肩。「或許一、兩個比較重要的部分要熟悉一下。不過我有把握一切都沒問題,你會是個很出色的伯爵夫人。」

  「我懂了。」她咬著嘴唇,夾緊雙腿。「翰里,你愛不愛我?」

  他歎了口氣,手停下來。「安琪,我知道現在很多像你這種時髦的現代女性認為,愛情是一種神秘的、獨一無二的感覺,沒有道理可尋。但是我的看法則完全不同。」

  「當然,」她的眼中有明顯的失望。「我想您完全不相信愛情,對嗎?畢竟,您是學者,是亞里斯多德和柏拉圖的信徒,是那種極端邏輯型的。我得警告您,爵爺,太多邏輯和理性會嚴重敗壞大腦。」

  「我會記住。」他吻她的乳房,享受肌膚美好的觸感。他漸漸不耐,體內的慾望奴役著他。渴望她,他小心地分開她的腿。

  安琪驚叫起來,眼中充滿了訝異。「翰里!」

  「你喜歡嗎,安琪?」

  「我不知道,」她繼續不斷地喘息。「感覺很奇怪,我不知道——」

  牆角高大的鍾敲了起來。翰里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突然驚醒過來。

  「老天!我在做什麼呀?」翰里立刻坐起來,把安琪的衣服拉下來。「看看時間,賀夫人和你的朋友一定正在等你。不知她們現在正怎麼想。」

  他拉她起來,弄平她的衣服。安琪沒有把握地笑了笑。「不用驚慌,爵爺。賀夫人和我一樣是很現代的女性。克魯是她的管家,他不會說什麼的。」

  「他不會才怪!」翰里喃喃地說,一面努力整理她上衣的緞質玫瑰花,一面把斗篷拉到前面。「該死的衣服!你應該扔了它。我跟你說,我們結婚後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訂做一整櫃新的衣裳。」

  「翰里——」

  「快,安琪。」他拉著她的手越過窗戶。「我們得馬上趕到賀夫人那裡。我最不希望聽到跟你有關的閒話。」

  「的確,爵爺。」語氣隱隱有一股霜氣?

  翰里不理會她的不快。其實他很想帶她到樓上臥室,而不想送她回賀莎莉家,但是今晚不行。

  他拉著她的手穿過花園走向大門。他們的婚禮一定要盡快舉行,他對自己說。他無法長期忍受這種折磨。

  「翰里,如果你這麼在意我的閒話,如果你不相信你愛我,那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安琪用斗篷將自己裹好,一蹦一跳地跟上他的腳步。

  這個問題令他既吃驚又困擾,雖然他知道遲早會發生。但是安琪卻不是容易打發的那型。

  「理由很多。」他停在門口檢查路上是否無人,坦白地告訴她:「但是今晚沒有時間討論。」冷冷的月光照著鵝卵石的路面。路的盡頭莎莉屋裡的燈暖暖地亮著。路上沒人。「拉下帽子來遮住臉。」

  「是,爵爺。我們不能冒險讓別人看見我們在一起,對不對?」

  他聽出她裝出的一本正經的語氣,他氣餒了。「原諒我不能像你期望的那麼羅曼蒂克,安琪,但是我實在有點急。」

  「顯然是。」

  「你或許不介意你的名聲,貝小姐,但是我介意。」他一心一意帶她安然回到賀夫人花園的後門。門沒鎖,翰里催她進去。他看到有個影子離開屋子蟹行地靠近。克魯依然全副偽裝,翰里苦笑。

  翰里望著新任未婚妻,想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但是帽子卻遮住了臉。他很清楚自己的舉止完全不像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

  「安琪?」

  「是的,爵爺?」

  「我們瞭解彼此的立場,對不對?妳明天不會退婚吧?如果會的話,我得警告妳:」

  「老天!不會的。爵爺,」她抬起下巴。「如果您喜歡娶一個領口開得太低的輕浮女子,那麼我就能夠忍受一個一板一眼、乏味又缺乏情調的學究。依我的年紀,能找到丈夫就該慶幸了。不過,有個條件,爵爺。」

  「什麼要命的條件?」

  「我堅持訂婚期要拉長。」

  「多長?」他突然有點擔心地問道。

  「一年?」她以試探的眼光看著他。

  「老天!我不想把一年的時間浪費在訂婚上,貝小姐。準備婚禮的時間最多不必超過三個月。」

  「六個月。」

  「要命!四個月,說定了。」

  安琪抬起下巴。「真大方,爵爺。」她不高興地說。

  「對,實在太大方了。在我後悔自己的大方並做出一些會令我們雙方都後悔莫及的事之前,你趕快進屋去,貝小姐。」

  翰里轉身大踏步回小徑。路上他細細回想剛才的事。他剛才就像個魚販一樣就自己的訂婚期長短討價還價。他在想這大概就是安東尼對付埃及艷後克莉歐佩脫拉的樣子吧。

  翰里今晚格外同情安東尼,以往他一直認為這個羅馬人是被放縱的情慾犧牲了。但是現在他開始瞭解女人是如何一點一滴的腐蝕男人的自制力。

  幾個小時後,安琪安穩地躺在自己床上,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她仍舊感覺得到他的嘴印在她唇上的暖意,他撫摸過的每一個部位她都記得。她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渴望,一股熊熊流動的燥熱環繞下身。

  她很害怕地發現自己竟然希望能和翰里完成在圖書室未竟之事。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激情吧,她想著,也是史詩和浪漫小說的題材。女人會為了這種熊熊燃燒,不由自主的興奮而迷失了自己。

  而且費翰里急著結婚。

  安琪突然一陣恐慌。結婚?跟費翰里?這不可能,這將是可怕的錯誤。為了兩個人著想,她一定要想辦法終止婚約。安琪凝視著天花板上的影子,警告自己一定要非常小心,非常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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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翰里一邊肩膀靠著舞廳牆上,若有所思地啜著香檳,一面眼睜睜看著未婚妻被別的男人擁在懷裡。

  穿著珊瑚色薄紗禮服的安琪艷光四射,笑吟吟的和那位高大英俊的紅髮舞伴跳著活潑的華爾滋。這一對顯然是擁擠的舞池中最惹人注目的一對。

  「賴亞的事你知道多少?」翰里問比德,後者懶洋洋地坐在旁邊上臉不耐煩的樣子。

  「你最好去問問小姐們。」比德的目光不安地掃著舞池。「他在女人堆裡很吃得開。」

  「顯然是。今晚他跟所有像樣的女人都跳過舞,還沒被拒絕過。」

  比德撇著嘴。「我知道,連『天使』都跳了。」他的目光始終追隨安琪那位端莊的金髮堂妹身上,她正在和一位年長的男爵跳舞。

  「他和貝凱蒂跳舞我不介意,但是我得阻止他和安琪跳舞。」

  比德嘲弄地抬起眉毛。「別去碰釘子了,貝安琪自有主張,現在你總算知道了吧。」

  「儘管如此,她現在跟我訂了婚,也該是她懂點規矩的時候了。」

  比德笑了。「新娘子是你自己挑的,現在你又想把她變成你要的那型,對不對?記住,貝安琪出自狂野的貝家族系。莎莉對我說,安琪的父母就是私奔結婚,備受非議。」

  「那是老故事,現在跟任何人都無關。」

  「嗯,那麼,要不要聽聽新聞呢?」比德愈說興頭愈大。「貝小姐的哥哥兩年前死得十分離奇。」

  「他是從倫敦回家的路上被攔路強盜殺的。」

  「那是官方說法。但是莎莉說,當時這個年輕人涉及一些頗值得非議的活動。」

  翰里臉色十分陰沉。「根據揣測和謠言,年輕的浪蕩子是橫死的。大家都知道貝理查是莽撞、不顧死活型的,就像他父親。」

  「對,說到他父親,這個男人因為他妻子對別人表錯情,而跟人家決鬥了好幾次。你不怕這種問題會再發生嗎?有人說安琪很像她母親。」

  翰里不為所動,他知道比德故意引他上鉤。「湯姆跟我說,貝林傑對他妻子毫無辦法,他由著她亂來。我不打算讓安琪給我惹這種麻煩。只有傻瓜才會為女人決鬥。」

  「多可惜,我想決鬥你一定很在行。有時我認為你體內流的是冰水,而不是鮮血,翰里。而眾所周知,冷血的人比熱血的人善於決鬥。」

  「這種理論我不打算親身實踐。」翰里看到賴亞旁若無人地兜著安琪轉,不禁皺眉。「我要告退一下,我想請我的未婚妻跳舞。」

  「千萬使不得。這就像我可以就禮儀規矩大發議論使『天使』開心;但是我要是請『天使』跳舞就完蛋了一樣,我打賭她一定會拒絕我。」

  「試著跟她談談她寫的書。」翰里放下玻璃杯,心不在焉地說。

  「什麼書?」

  「好像是『女性實用知識導讀』。」

  「老天,倫敦的每個女人都在寫書?」

  「大概是吧。打起精神!」翰里勸道。「你說不定能學點東西呢!」

  他走入人群,努力擠出一條路。偶爾被一些熟人留住,對他說一些恭賀訂婚之類的話。

  胖胖的魏樂比夫人身穿粉紅色禮服,翰里經過時,她拿扇子輕敲他的黑禮服袖子。「呃,原來貝安琪小姐終於在你的名單上拔得頭籌?誰都猜不到你倆會湊成一對。你一向都很深沉,對不對,費翰里?」

  「我想您是在恭喜我訂婚吧!」翰里冷冷地說。

  「那當然。今年社交季大家都在期待你們的連台好戲呢。你懂吧?」

  翰里低眉肅目。「不,夫人,我不懂。」

  「算了吧,爵爺。你和貝安琪是南轅北轍,對不對?最近的將來你要是沒有為她決鬥幾回或要求她叔叔送她出國避避風頭,那才怪呢!她是諾森柏蘭貝家人,你是知道的,闖禍精。」

  「我的未婚妻是個淑女,」翰里十分平靜地說,面無表情盯著這個婦人好一會兒。「我希望大家提到她的時候會記住這點,您會記住吧?嗯,夫人?」

  魏樂比夫人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臉脹得通紅。「那當然,爵爺。我無意冒犯,我只是開開玩笑。安琪是個活潑的女孩,我們都很喜歡她,也祝福她。」

  「謝謝,我會轉告她。」翰里冷冷地點頭致意,離去。他心裡哼了一聲。顯然,安琪的愛玩愛鬧已經惹來輕率之名,他得在她闖禍之前羈住她。

  他終於在舞池的角落發現她正和賴亞談笑風生。她彷彿感覺到他接近了,講了一半突然停住,回過頭來迎上翰里的眼光。她眼中有點疑惑,意興闌珊地打開扇子。

  「我正在想今晚你什麼時候會出現呢,爵爺。這位賴亞爵爺你認識吧?」

  「見過。」翰里唐突地點點頭。他不喜歡賴亞臉上滑頭的表情,也不喜歡他靠安琪那麼近。

  「對,對,我們是同一俱樂部的,對不對,費翰里?」賴亞以大眾情人的姿勢轉向安琪,握著她戴了手套的手。「我恐怕得把你讓給你未來的夫婿了,親愛的。」他邊說邊把她的玉指拿到唇邊。「我如今才知道我失去了一切珍愛的東西,只願你能同情我,因為你和費翰里訂婚帶給我沉重的打擊。」

  「我想你很快就會復原的。」安琪抽回手,笑著打發他走。她轉向翰里。

  她的雙眼間著挑戰的光芒,臉頰通紅。訂婚以來幾次看到她面頰酡紅都令他心動。他知道她為什麼臉紅,安琪每次看到他便聯想到他倆在圖書室地板上的午夜約會。雖然出身諾森柏蘭的貝家,安琪到底還是會尷尬的。這是好徵兆,這表示這位小姐至少還有禮節的觀念。

  「是不是太熱了,安琪?」翰里關心地問。

  她立刻搖搖頭。「不,不,我很好。你是不是過來請我跳舞呢?還是要教訓我注意言行舉止?」

  「是後者。」翰里牽著她的手來到花園。

  「我就怕是這樣。」穿過花園陽台時,安琪把玩著扇子,接著她啪一聲合上扇子。「我想了很多,爵爺。」

  「我也是。」翰里拉她到石椅旁停住。「坐下,親愛的。我想我們該談談。」

  「噢!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就知道。」她一邊優雅地坐在長椅上,一邊愁眉苦臉地抬頭看他。「爵爺,沒有用的,我們最好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什麼事情沒有用?」翰里抬起穿了靴子的一隻腳擱在長椅上,以肘支著顎。他在研究安琪的表情。「你是指我們訂婚的事?」

  「我就是指這個。這件事我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認你實在犯了嚴重的錯誤。你向我求婚,我非常榮幸,但是為了我們兩人著想,我最好退婚。」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做,安琪。」

  「要的,爵爺,你應該看得出我們兩人結婚是行不通的。」

  「我認為行得通。」

  安琪閉緊了嘴巴。她跳起來。「你是什麼意思?你是想強迫我符合你完美女性的行為規範?」

  「不要替我說話,安琪。」翰里拉住她手臂,輕輕強迫她坐回椅子。「我的意思是,稍作調整後,我們會相處得很好。」

  「那麼,我們是哪一個人要調整呢,爵爺?」

  翰里歎了口氣,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安琪身後濃密的樹籬。「毫無疑問,我們兩人都得作些改變,這是婚姻的代價。」

  「我懂了。更明確的說,您到底要我修正哪些地方呢,爵爺?」

  「首先,你最好不要再跟賴亞跳華爾滋。這個人我不太喜歡,今晚我注意到他開始對你大獻慇勤。」

  「你好大的膽子,爵爺!」安琪再度跳起來。「我愛跟誰跳舞,就跟誰跳;現在你最好搞清楚,我不會讓我丈夫或其它任何一個男人替我決定舞伴。如果這種行為不符合您對教養的定義,那麼我發誓我就是這種不規矩的人。」

  「我懂了,當然,聽到這種話令我十分震驚。」

  「你嘲笑我,費翰里?」安琪眼含怒火。

  「沒有,親愛的,請坐,如果你願意。」

  「我一點也不願意,我完全沒有要坐下來的意思。我打算直接回舞池,找我堂妹一道回家去。然後我要告訴我叔叔,我要立刻終止婚約。」

  「你不可以這樣,安琪。」

  「為什麼不可以?請你告訴我。」

  翰里再度拉著她的手臂,柔和但是堅定地催促她坐回椅子。「因為我相信你是一個有廉恥心的女人,雖然本性魯莽。任何情況之下,一個女人都不會對一個男人以身相許之後又拋棄他。」

  「以身相許?」安琪駭得睜大了眼睛。「你在說什麼?」

  翰里決定,現在應該稍加要脅,或許還要勒索一番呢。安琪需要人用激將法將她導入正軌。她顯然在抗拒結婚的念頭。「這應該由你來回答。難道你這麼快就忘了兩天前的晚上在我圖書室地板上發生的事?」

  「你圖書室的地板上?真要命!」安琪呆坐在椅子上,瞪著他。「爵爺,你不會只因為我讓你吻我,就以為我應該為了羞恥心而維持我們的婚約吧。」

  「令我們兩人都覺得愉快的不只是那一吻,安琪,我想你應該很清楚。」

  「對,嗯,我承認是有一點兒過火。」她開始有點絕望。

  「才一點兒?事情結束之前妳是半裸的。」翰里毫不留情地提醒她:「如果鍾沒有適時敲響,恐怕我們倆都真的難分難解。我知道你以自己若干現代思潮為傲,安琪,但是你應該不是個冷酷的人。」

  「冷酷?這又跟冷酷有什麼關係?」她打斷他的話。「不管怎麼說,不會是我。你佔我便宜,爵爺。」

  翰里聳聳肩。「我認為我們訂了婚。你叔叔已經接受我的求婚,而你當天晚上又深夜來訪。我會怎麼想?人家會說是你先勾引我,然後再以身相許。」

  「我不信這套,整件事情的發生都是一團混亂。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並沒有對你以身相許,費翰里!」

  「妳低估自己了,親愛的。」他古里古怪地笑了。「我認為那是很大的恩寵呢。我永遠忘不了你的乳房托在我手上的感覺,柔軟、結實又飽滿。上頭頂著一朵完美的玫瑰蓓蕾,它在我手指下綻放了。」

  安琪狼狽得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爵爺?」

  「你真以為我忘得了你大腿優美的曲線?」翰里繼續說,他很清楚這些親密的細節會令安琪失去冷靜。他對自己說,這位小姐該給她一次嚴厲的教訓。「它既圓潤又修長,就像希臘雕像一樣。我會永遠珍惜你讓我觸摸你美麗的大腿的特權,甜心。」

  「但是我沒有允許呀!」安琪抗議。「你就自作主張的做了。」

  「但是你也沒有阻止我呀,事實上你吻我的時候非常熱情,或許應該說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激情,你認為呢?」

  「不,我沒有,爵爺。」她現在有點驚慌了。

  翰里抬起眉毛。「你吻我的時候毫無感覺?我覺得深受傷害。你給我這麼多,自己卻毫無感覺?這是很令人失望又悲哀的事。對我而言,那是一次激情的約會,我永遠忘不了。」

  「我沒說我毫無感覺。我的意思是我覺得其實那不完全是出自內心的熱情和激情。我當時很訝異,如此而已。爵爺,你不要誤解當時的情況。你不應該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

  「你的意思是這種午夜約會你已經習以為常,所以那種親密的動作你覺得沒什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現在心亂如麻,更加狼狽地瞪著他。「只因我們在府上圖書室的地板上有一點越軌的行為,你就故意要我覺得我有責任跟你維持婚約。」

  「我覺得那天晚上就有了誓言。」翰里說。

  「我沒有承諾。」

  「我不同意。我認為你讓未婚夫一早有親密的特權,就是明確的表示了你的許諾。你給我的一切暗示,我只能認為你是歡迎情人或丈夫,不然我還該怎麼想?」

  「我沒有作過這種暗示。」她微弱地反駁。

  「請再說一遍,貝小姐。我不敢相信那天晚上你只是拿我尋開心,我也不相信你已經墮落到經常跟男人在圖書室地板上調情。你或許天生魯莽輕率,但是我不相信你沒良心、冷酷而且完全不顧身為女人的自尊。」

  「我當然顧慮到我的自尊。」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諾森柏蘭貝家人自尊心最強了,我們願為它而死。」

  「那麼婚約依舊成立,現在我們兩個都承認了。我們離題太遠了。」

  一陣清脆的碎裂聲,安琪低頭看著扇子。剛才她一直捏得太緊,現在一根根碎了。「噢,該死!」

  翰里笑著用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她長長的睫毛向上掃,露出困擾又備受折磨的眼神。他低下頭輕輕親了一下她微啟的雙唇。「信任我,安琪,我們會處得很好的。」

  「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爵爺。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只能說我們犯了很大的錯誤。」

  「沒有錯的。」翰里從敞開的窗戶聽到華爾滋的弦聲流瀉出來。「我有榮幸跟你跳這支舞嗎,親愛的?」

  「好吧!」安琪面無表情地站起來。「我想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我拒絕了,你一定會說,按照規矩我應該跟你跳舞,只因為我們訂了婚。」

  「你是知道的,」翰里牽著她的手低聲說。「我是恪守禮節的人。」

  當他牽著她回到燈火通明的舞池時,他知道安琪還是恨得牙癢癢的。

  當晚夜深時分,翰里乘著馬車來到聖戰街一棟宏偉的建築物前。門一開,他立刻踏進這間非常舒適、充滿男性氣息的紳士俱樂部。

  翰里在壁爐邊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他想著,難得有這樣的地方。難怪安琪要傚法聖戰街俱樂部。男人的俱樂部是對抗世界的城堡,是遠離家庭的家,在這裡他可以依自己的癖好或獨處或找朋友。

  翰里想著,在俱樂部裡,男人可以跟朋友輕鬆一下,在賭桌上或嬴或輸,或者是做一些十分隱密的事。過去這幾年來,他自己就做過許多這種秘密活動。

  戰時,他雖然被迫花了許多時間待在歐陸,但是一到倫敦他總是會順道彎進俱樂部。他自己要是無法親自盯梢,他就會差遣一、兩個有會員身份的手下到更重要的俱樂部去出任務。在這種環境能搜集到秘密情報,翰里一點都不驚訝。

  他曾在這間俱樂部打聽到一個男人的名字,此人害死了他手下一位最重要的情報員。不久,兇手橫遭意外。

  在另外一間規模和『聖戰街』差不多的俱樂部裡,翰里買下某個高級妓女的私人日記。據說這位女子喜歡和大戰期間喬裝成『保皇黨』散居倫敦各地的法國間諜鬼混。

  這名女子的備忘錄以極簡單幼稚的密碼寫成,翰里就在譯碼的時候,偶然發現了『蜘蛛』的名字。翰里還沒有機會跟這個女人談話,她就遇害了。女傭淚眼婆娑地解釋,女主人是被因妒生恨的一位情人殺死的。可惜的是這位傷心透頂的女傭完全想不出女主人的哪個愛人會做這種事。

  翰里為國王工作期間,『蜘蛛』之名不斷出現。死在暗巷的人說出這個名字,秘密信差發現了法國情報員給神秘『蜘蛛』的信,軍隊和地圖的異動紀錄中也發現『蜘蛛』牽涉其中。

  但是這位最初翰里始終視為戰場上之假想敵的對手最後依然是個謎。解不開這個謎令翰里十分難受,如果他加倍努力,他就能找出『蜘蛛』。

  直覺告訴他『蜘蛛』是英國人,不是法國人。而叛徒竟然找不出來,令翰里十分懊惱。許多優秀的情報員和忠實的軍人都因『蜘蛛』而死。

  「想從火焰中看出你的未來嗎?費翰里,恐怕是找不到答案的。」

  賴亞懶洋洋的聲音打斷了翰里的冥想,翰里抬頭看他。「我知道你遲早會在這裡出現,賴亞,我想跟你說句話。」

  「這樣嗎?」賴亞自己倒了杯白蘭地,然後吊兒郎當地靠著壁爐。他搖了搖杯中金黃色的液體,綠色的眼珠帶著惡意的光芒。「首先讓我恭喜你的訂婚!」

  「多謝!」

  「貝小姐似乎跟你完全不同典型。恐怕她遺傳了家族的魯莽和淘氣傾向。這種組合很奇怪,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

  「但是我介意。記住,」翰里冷冷地微笑。「我也反對你和我的未婚妻跳華爾滋。」

  賴亞的表情充滿惡意。「貝小姐很喜歡華爾滋,她還說我舞藝高超呢!」

  翰里再度盯著爐火看。「如果你能找別人欣賞你的舞藝是再好不過了。」

  「如果我不呢?」賴亞語帶嘲弄地輕聲說。

  翰里長長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如果你不,那麼我就必須採取其它手段以免我的未婚妻被你騷擾。」

  「你認為你做得到嗎?」

  「對,我想我做得到,而我也會這麼做。」他拿起剩下的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一語不發走向門口。

  翰里懊悔地想著,還說不要為女人決鬥呢!剛剛他差一點向人挑戰。要不是賴亞識相,一場通俗劇裡的黎明比武戲恐怕就無法避免了。

  翰里搖搖頭,他訂婚才不過兩天,安琪就把他寧靜有序的日子搞得天翻地覆,難怪人家會想他結婚以後日子怎麼過呢。

  安琪蜷縮在圖書室靠窗的藍色扶手椅中,皺著眉頭盯著腿上的小說。她已經看了五分鐘,卻一段都看不完。

  不可思議的是,最近腦子裡只有翰里,她不敢相信那一連串的事情竟使自己陷入現在的情況。

  最主要的是,她不能理解自己對這些事情的反應。自從在翰里圖書室的地板上初嘗激情的滋味後,她心裡始終亂紛紛的。

  每次閉上眼睛,她就能感受到翰里吻她所帶來的激奮。他嘴唇的熱度依然令她癱軟,想起他驚心動魄的親密舉動依然令她全身乏力。

  而翰里依然堅持要結婚。

  門開時,她鬆了一口氣。

  「你在這兒呀!安琪,我到處找你。」凱蒂笑著走進來。「你在看什麼?小說?我猜是。」

  「是『骨董搜奇』,」安琪合上書。「很有趣!許許多多的冒險、失蹤的繼承人和一大堆九死一生的經歷。」

  「噢,對,新出版的韋佛利小說。我就知道!還想找出作者的影子呀?」

  「一定是史瓦德,我很肯定。」

  「那別人也一定這麼想嘍。我打賭作者如果一直維持神秘面目,一定能夠大量促銷他的書。」

  「我不以為然。這些書是很有趣的故事,讀者買它們和買拜倫的史詩是基於同樣的道理:很好看。我們忍不住想一頁一頁地看下去。」

  凱蒂的眼神稍帶責備。「你不認為,你現在訂了婚,應該看些比較能夠提升性靈的書嗎?如果你即將嫁給一個嚴肅又有教養的男人,那麼母親的書就比較適合你閱讀。你不會希望伯爵聽到一些閒言閒語吧。」

  「費翰里對閒言閒語有辦法應付的,這個人實在是太古板了。你可知道,他竟然真的命令我不可以跟賴亞跳華爾滋?」

  「真的?」凱蒂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在堂姊對面坐下。

  「他確確實實命令我這麼做。」

  凱蒂想了想。「或許他的建議並不壞。賴亞很活潑,不過如有機會,很難說他不會占女人便宜。」

  安琪翻眼,對天祈求自己要忍耐。「賴亞最好控制了,而且絕對是個紳士。」她咬著嘴唇。「凱蒂,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問你一個很傷腦筋的問題?坦白說,是有關禮節方面的,我實在想不出還可以問誰。」

  凱蒂挺直了已經很直的背脊,很嚴肅地全神貫注。「我會盡可能指引你,安琪。什麼事令你困擾?」

  安琪突然希望自己沒提這件事,但是現在太遲了。她立刻說出昨晚舞會後令她輾轉難眠的事。「你認為如果一位女子准許某個男子吻她,那麼這位男子是否就該認為他受到某種暗示或得到某種承諾?」

  凱蒂皺著眉,仔細想了想。「顯然一個女子除了她未婚夫或丈夫之外,不該允許其它人做這種事。」

  「對,我知道。」安琪有點不耐煩地說。「但是讓我們面對現實吧。多的是人在花園裡談情說愛,這大家都知道。而且只要不被發現,也沒有人覺得他們就該因此而宣佈訂婚呀!」

  「我們談的是假設性的問題吧,呃?」凱蒂突然銳利地盯著她。

  「保證是。」安琪假裝沒事兒似地揮揮手。「這個問題是我們『龐碧亞』的一些朋友談論時提起的,我們都想知道一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做才恰當。」

  「顯然避免捲入這種議題是最好的方法。」

  安琪極力忍耐。「沒錯,但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嗯,我想應該說,讓一個男人吻你是很不好的行為,但是還不至於令人震驚。如果這位女子很懂禮節,那麼人家就不會只因這一吻而責備她。至少,我是不會的。」

  「對,我也這麼覺得。」安琪很熱切地說:「那麼那位男子也就無權認為這位女子有意思嫁給他這種會偷吻人家的下流男子嘍。」

  「嗯……」

  「天曉得!有一次舞會的時候,我逛進花園,看到好多男女擁在一起。而他們也沒有在舞會後就匆匆宣佈訂婚呀!」

  凱蒂慢慢點頭。「對,我認為只因吻了一下就意味著這麼慎重的承諾是不公平的。」

  安琪笑了,既高興又安心。「一點也不公平。凱蒂,真高興你和我意見相同。」

  凱蒂繼續說道:「但是如果比吻多那麼一點點,事情就完全改觀。」

  安琪突然垮了。「是嗎?」

  「對,沒錯。」凱蒂啜了一口茶,一邊思索這種情況的細微差別。「如果這位女子相當熱情地響應那位男子,或允許他更親密的舉動……」

  「那麼?」安琪打斷話,很怕談話繼續下去。

  「那麼我認為,這位男子因為這種種行為而認為那位女子有意與他情定終身就很正常了。」

  「我懂了。」安琪失神地盯著腿上的小說。頃刻間她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在翰里圖書室地板上毫不知恥地倚偎在他懷裡的景象。她臉頰發燙,祈禱堂妹沒有注意到,並繼續說道:「如果是這個男子太熱情了呢?」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或者是他誘導她准許這種親密行為,而這些是她最初並不想答應的呢?」

  「女人要為自己的名節負責。」凱蒂的篤定讓她想起嬸嬸。「她舉止行為一定要非常小心合乎禮節,這樣就不會發生不幸的狀況。」

  安琪皺著鼻子,無話可說。

  「而且如果這位男子又湊巧是出身良好,聲譽可靠的紳士,」凱蒂繼續嚴肅地說。「那麼情況就更明顯了。」

  「真的?」

  「對。一位高貴又教養良好的紳士自然會認為這位女子有所承諾。如果這位女子有廉恥之心也會這樣自我要求。」

  「凱蒂,這是我最敬佩你的地方。你小我四歲,卻深諳禮節。生活中這麼多繁文褥節,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有點無聊?」

  凱蒂溫和地笑了。「自從你跟我們在一起後,日子就不無聊了,你總是會碰到一些有趣的事。現在,我有問題問你。」

  「什麼問題?」

  「我想聽聽你對薛比德的看法。」

  安琪驚訝地看著她。「我很喜歡他呀,我是刻意把他介紹給你的。他令我想起理查。」

  「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他有某種魯莽又不顧一切的氣質。最近他對我很慇勤,我不知道該不該鼓勵他。」

  「薛比德很好呀。他將繼承子爵爵位,又有龐大家產。更好的是,他很有幽默感,比他那位朋友費翰里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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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想,我大概沒有跟你提過,你哥哥死前幾個月我跟他見過面,貝小姐。」賴亞在牌桌的一頭邊發牌邊笑著說。

  「理查?你說我哥哥?」安琪本來一直想離開橋牌室加入黎夫人客廳裡那一群人,現在卻驚呆了。橋牌的伎倆戰術頓時自她腦海裡一掃而光。

  她緊張地等著賴亞說下去。平常,有人提到她哥哥的名字時,她會隨時準備反擊以防有人對她哥哥的榮譽心質疑。

  她是貝家唯一能夠護衛理查榮譽的人,必要時她會全力以赴。

  她和賴亞玩橋牌已經玩了半個小時;並非她對橋牌有特殊興趣,而是她期待費翰里或許會來舞會找她。她知道他要是看到她在這種正式場合和一位男子玩牌,他一定會不高興。

  其實這種行為也並非真的不好。同一個房間裡還有其它幾桌在玩。少數幾位女子輸錢和她們丈夫在俱樂部裡輸的錢也不相上下。但是上流社交圈就是有一些道德之士,費翰里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對於這種事很不以為然。

  那天晚上在花園裡,費翰里以高姿態堅持為了榮譽,她不能退婚,這次打牌是對他一次小小的報復。她已經準備好抗辯之辭;應該說她是興高采烈地等著回嘴。

  他只禁止她與子爵跳華爾滋,可沒說不准打牌。費翰里向來講求邏輯自傲,這回他可要噎著了。如果他認為打牌事件太嚴重,他無法忍受,那麼他就可以放她一馬讓她退婚。

  但是費翰里今晚顯然並不打算參加黎夫人的宴會,而她所有的挑釁也白費心機。安琪雖然贏錢,卻打膩了。賴亞雖然不錯,但是她一心只記掛著費翰里沒有來。

  一聽到理查的名字,她想回客廳的念頭霎時叫停。

  「我和妳哥哥不熟。」賴亞一邊發牌一邊輕鬆地說。「不過他好像滿討人喜歡的。我有一次在賽馬會上見過他,有一匹馬我認為一定會輸,他卻押了大注而贏了很多錢。」

  安琪哀傷地笑了笑。「他喜歡各種運動。」她拿起牌視而不見地望著。她的心完全釘死在理查身上;他本來是無辜的。

  「我猜是像令尊,對不對?」

  「對,母親常說他倆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如假包換諾森伯蘭的貝家人,隨時期望各種冒險和刺激。」幸虧賴亞沒有聽到哥哥死後一直揮之不去的那些謠言,畢竟前幾年他是在歐陸的軍團裡服役。

  「兩年前聽到他不該來的死訊,我很難過。請接受我遲來的悼唁,貝小姐。」

  「謝謝。」安琪假裝專心看牌,其實卻等著看賴亞還會不會說些什麼。憶及理查往日的笑語和熱情,這股思緒霎時趕走了室內嗡嗡的談話聲。只有真正瞭解理查的人才會相信他絕不會出賣自己的國家。

  牌桌上一片靜默,安琪沉溺在對理查的懷念,對於別人加諸他身上的控訴,感到不平和哀苦。她無法集中心思打牌,今晚她第一次輸了。

  「看來我的手氣變了,爵爺。」安琪想站起來,她知道賴亞已贏回他剛剛輸給她的錢。

  「難說。」他笑著收牌又洗牌。

  「我想我們平手了,我建議暫停回去跳舞。」

  「你哥哥的死一直流傳著某種不幸的謠言,對不對?」

  「全是謊言!」安琪慢慢又沉入座椅中。她伸手去摸母親留下的紅寶石項鏈時,手指一直顫抖。

  「那當然,我根本不相信。」賴亞嚴肅地向她保證。

  「謝謝。」她放心了,至少賴亞不相信最壞的那些謠言。

  「我聽說他死的時候,屍體上發現了一些文件,是有關軍方情報之類的。」

  安琪呆住了。「我認為是有人故意放進他的口袋,讓人以為他犯了叛國罪。有一天我一定要證實這點。」

  「很可貴。你打算怎麼做呢?」

  「不知道。但是只要世上有正義,我就能做到。」

  「噢,親愛的貝小姐,你難道不知道這世上幾乎是毫無正義可言嗎?」

  「我不相信,爵爺。」

  「這麼天真,或許你願意跟我多談一點當時的情況,這種事情我有點經驗。」

  安琪抬起頭來,訝異極了。「真的?」

  賴亞包容地笑了。「我在歐陸服務時,偶爾會被指派去調查軍團裡一些犯罪事件,例如暗巷兇殺案或軍官販售情報之類的。這種調查一定要非常謹慎,它畢竟涉及軍團的榮譽問題。」

  「是,我很瞭解。」安琪心裡又燃起一線希望。「你負責的調查事件都成功了嗎,爵爺?」

   「相當成功。」

   「那麼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證實我哥哥是無辜的?」安琪緊張得不敢呼吸。

  賴亞收牌再發牌,他蹙著眉。「我沒有把握是否幫得上忙。你哥哥是在一八一四年拿破侖被放逐前不久被殺的,對不對?」

  「對,沒錯。」

  「那麼我現在就很難追查當時與他接觸的人,我很懷疑現在還有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賴亞停了一下,以詢問的眼神望著她。「除非你知道我們要從哪開始?」

  「不,我完全沒有概念,恐怕是沒有指望了。」安琪的一線希望又破滅了。

  她寂寞地凝視著桌上的綠色檯布,想著依然收藏在她梳妝台珠寶箱裡的那首詩。那首奇怪的詩寫在沾有理查血跡的紙上。這首詩非但找不出線索,甚至上面的意思她都看不懂。沒有提起的必要,她保留它只因為那是理查僅存的遺物。

  賴亞安慰地笑笑。「沒關係,你何不把你知道的蛛絲馬跡告訴我,說不定我能找出其中的意義。」

  安琪於是開始邊講邊玩牌。她盡其所能回答賴亞隨意丟給她的各種各樣的問題。她盡力回想哥哥死前幾個月那段時間他交往的朋友和熟人的名字。

  但是賴亞顯然找不出其中的意義。然而,他還是一邊發牌,一邊溫和地不斷發問。安琪則無意識地接牌、出牌、一副又一副,心思根本不在牌上。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賴亞的問題上。

  最後,她終於淘盡所知道的一切。安琪低頭看著賴亞剛才寫的記分紙,她發現自己已經欠了他一千鎊。

  一千鎊?;!

  「天老爺!」她驚恐地以手摀著嘴。「爵爺,我手邊恐怕沒有這麼多錢。」或者應該說我永遠也不會有這麼多錢!她永遠也籌不出這麼大的一筆數目。

  請叔叔去幫她償債,這太惡劣了,她想都不敢想。自從她搬來湯姆爵士家住,他一直對自己非常大方。她可不能以德報怨要叔叔幫她償還一千鎊的賭債。這實在難以想像。她的自尊心不容許她這麼做。

  「請不要擔心,貝小姐。」賴亞冷靜地收牌。「這不急,今晚你只要簽個字,我很樂意等到你方便的時候再還。我想我們是可以商量的。」

  安琪因為自己闖了大禍心臟怦怦地跳,她默默無言地在『我欠你一千鎊』的字條上簽了名。然後她站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已經搖搖欲墜,要是在這裡崩潰那就更丟臉了。

  「對不起,爵爺。」她相當鎮定地說。「我得回客廳了,堂妹會找我。」

  「那當然。你要還錢的時候請告訴我。我們可以擬出一個兩人都同意的辦法。」賴亞慢慢地笑了,很諂媚的笑。

  安琪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他狡猾的綠色眼珠中閃著令人不快的光芒。她強迫自己低聲下氣。「身為一位紳士,你可以答應我不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嗎?我不要我叔叔或……或任何人聽到這件事。」

  「比方說你未婚夫?我瞭解你的顧慮。費翰里恐怕不會包容女孩子的賭債,對不對?像他這種恪守禮節的人可能根本就不贊成小姐玩牌呢。」

  安琪的心更往下沉了,一定會搞得一團糟,這都是自己不好。「對,我想他不會贊同。」

  「我保證我會三緘其口。」賴亞裝出很慇勤地低下頭來。「妳可以相信我。」

  「謝謝。」

  安琪轉身飛奔進燈火通明、笑語盈盈的客廳。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剛才被騙了。

  很自然地,離開橋牌室後她第一個看到的便是翰里。他找到了她,並努力想擠過光彩艷麗的人群走向她。安琪看了他一眼,真想投入他的懷裡,向他坦承一切並聽從他的建議。

  費翰里穿著樸素的晚禮服,一條折得一絲不苟的白色領巾繫在粗壯的脖子上,他看起來壯得可以對付兩三個賴亞都綽綽有餘,並且可以輕易把他們擺平。她的未婚夫身上有某種非常堅強穩重的氣質,這點安琪知道。這是一個可以依托的男子,要是她不是因為愚蠢而把自己捲進目前這種風波中就好了。

  很不幸,費翰里無法忍受愚蠢。

  安琪挺起胸膛。禍是自己惹的,應該自己想辦法還賭債。這回慘敗,她不要翰里被扯進去。諾森柏蘭的貝家人會自己維護自己的榮譽感。

  翰里在人群中奮力朝她這邊擠過來時,她殷切地望著他。她很難過地看出他不高興的樣子。他陰鬱的眼神從她身上掃到橋牌室門口,然後停留在她臉上搜尋。

  「你還好吧,安琪?」他尖銳地問。

  「嗯,很好。我覺得這裡面很熱,是不是,」她打開扇子拚命地煽。她心慌地想找話題來分散他對橋牌室的注意力。「我還在想你會不會出現呢。你來很久了嗎,爵爺?」

  「我才到幾分鐘。」他若有所思地低頭看她發燙的臉頰。「我想消夜已經開始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太好了,我真想坐一下。」其實是,她再不坐下就要暈倒了。翰里對她伸出手臂時,她立刻抓緊它,彷彿那是怒海中的一條救生索。

  當她大口咀嚼龍蝦大餐,咕嚕咕嚕地牛飲翰里拿給她的冰凍混合飲料時,她才真正地冷靜下來思考對策。解決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她母親的紅寶石項鏈。

  想到要割捨它不禁令她泫然欲泣,但是她又對自己說:她是自作自受。她剛才當了瓜,如今她得付出代價。

  「安琪,你真的沒有問題嗎?」翰里又問。

  「真的,爵爺。」她覺得龍蝦吃起來像木屑。

  翰里略略抬起眉毛。「如果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困擾著你,你該會告訴我吧,呃?親愛的。」

  「那要看情形,爵爺。」

  「看什麼情形?」沒想到他一向平板的聲音竟隱含一絲不快。

  安琪不安地變換坐姿。「看你是不是能以體諒、寬容、有益的態度來看待事情。」

  「我懂了,如果你害怕我的態度不是這樣呢?」

  「那麼我什麼鬼也不跟你說,爵爺。」

  翰里略微微垂下眼皮。「要不要我提醒你,我們已經訂婚了,安琪?」

  「你不必提醒我,爵爺。我向你保證這陣子我時時刻刻忘不了的就是這件事。」

  要請教如何典當一條價值不貲的項鏈只有一個地方。安琪在橋牌室飽受驚嚇的當天,立刻前往『龐碧亞』。

  愛發牢騷的克魯替她開門,眉毛像草叢一般的雙眼盯著她。

  「是妳呀,對不對?貝小姐。我猜你大概知道會員們正拿你的訂婚事件下注呢。」

  「我很高興聽到有人能從中獲利。」安琪走過他身旁低聲地說。她在大廳當中停住了,想起她前幾天拿給他的藥。「我差點忘了,克魯,補藥對你的風濕症有效嗎?」

  「我和著賀夫人最好的白蘭地服下後,療效驚人。可惜我無法勾引女僕幫我試驗一下其餘的效果。」

  雖然心情不好,安琪還是笑了一下。「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

  「這邊走,貝小姐。賀夫人一定和往常一樣很高興看到你。」克魯替她開了『龐碧亞』的門。

  俱樂部裡有幾位女士,有的看報紙,有的在桌上振筆疾書。拜倫和雪萊風風雨雨的戀愛事件令俱樂部這些野心勃勃的作家更下定決心要出書。

  是美德抑或失德對人有所影響呢?安琪思索這個問題。拜倫或雪萊這兩人很明顯是失德的風流韻事卻激發了『龐碧亞』會員們的靈感,而使她們急著出書。

  安琪掃了一眼房間,直接走向壁爐。雖然天氣很好,這裡依然生著熊熊爐火。這陣子莎莉好像老覺得冷。她坐在爐火邊;安琪運氣很好,此刻她身邊湊巧沒人。她腿上放了一本小說。

  「妳好,安琪,今天好嗎?」

  「糟透了,莎莉。我闖了大禍,要向你求援。」安琪靠近這位老婦人坐下,傾身過去低聲說:「我想請教你怎麼典當項鏈。」

  「噢,天哪,情況一定是很嚴重。」莎莉合上書,帶著詢問的眼神望著安琪。「你最好從頭到尾告訴我。」

  「我當了一次十足的傻瓜。」

  「對,我們遲早都會當傻瓜。現在,你能把事情告訴我嗎?今天下午我有點無聊。」

  安琪作了一次深呼吸,把她闖的禍鉅細靡遺的道出。莎莉聽得很仔細,並且很諒解地點著頭。

  「你當然得償清債務,親愛的,這事關榮譽問題。」

  「對,完全正確。我別無選擇。」

  「你母親的項鏈是你唯一能典當的貴重物品嘍?」

  「恐怕是如此。湯姆叔叔給我的其它珠寶,我想我不應該變賣。」

  「你不認為你應該去請叔叔幫忙嗎?」

  「不,叔叔會把整件事情搞得天翻地覆,這我也不能怪他,他會對我很失望。一千鎊不是小數目,他對我已經太慷慨了。」

  「你結婚的時候,費翰里會給他一筆聘金。」莎莉不帶一絲情緒地說。

  安琪驚訝地眨眼。「真的?」

  「我想是。」

  「這我不知道。」安琪愁容滿面。「為什麼男人都不跟有關的女人討論這些事呢?他們對我們的態度就好像我們是低能兒似的。這麼做難怪他們會有優越感。」

  莎莉笑了。「你說對了一部分,不過我想不完全是這樣。我相信,至少像你叔叔或你未婚夫這種男人,他們這麼做只是想保護你。」

  「狗屎!就算有聘金,再等四個月也來不及了。我等不了那麼久。我確定賴亞很快就會四處找我討債了。」

  「我懂了,這件事你也不能跟費翰里商量嗎?」

  安琪瞪著她,嚇壞了。過了好幾秒,她才開口:「跟費翰里說我輸了賴亞一千鎊?你瘋啦?你想不出他會有什麼反應嗎?我甚至想都不敢想,萬一事情曝光,我要怎麼對他坦承這件事?」

  「或許你講的有道理。他會不高興,對不對?」

  「他不高興,我還能忍受。」安琪慢慢地說。「誰曉得?說不定這樣能使他讓我退婚。我本來是想教訓他,自己卻成了傻瓜,這種屈辱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

  「對,這我完全瞭解,女人要有自尊心。讓我想想看。」莎莉漫不經心地輕拍腿上的皮面書。「我想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你把項鏈交給我。」

  「給你?但是我得把它當掉呀,莎莉。」

  「沒錯。但是如果沒有說得出口的名目,一個女子要典當這麼貴重的東西是很困難的。你把項鏈給我,我讓克魯拿去當鋪,他不會說的。」

  「噢,我懂妳的意思。」安琪靠在椅背上,比較寬心了。「對,行得通。莎莉,你對我真好,我要如何報答你?」

  莎莉笑了,有那麼一會兒她輪廓美好的臉上綻放出明艷的光彩,就是這種光彩使她一度成為倫敦之花。「你給了我這麼多,我能回報的只是一點點,安琪。現在趕快把項鏈拿來,今晚你就可以拿到一千鎊。」

  「謝謝。」安琪停了一下,以思索的眼神望著她的朋友。「告訴我,莎莉,你認為賴亞可不可能故意跟我談起要調查哥哥的死因,來引誘我陷入牌局?我不是替自己開脫,只是覺得奇怪……」

  「我認為非常可能。有的男人很下流,他可能注意到你的弱點,然後利用它讓你分心。」

  「他根本沒有真心要幫我證明理查不是賣國賊,對不對?」

  「我想那根本不可能。他怎麼證明?安琪,你要面對現實。無論如何理查都不可能復活,只有在你心裡才能洗清他的罪名。你知道他是無辜的,那就夠了。」

  安琪腿上的手握成拳狀。「—定有辦法的。」

  「依我的經驗,這種事情最好的解決之道就是沉默。」

  「可是這不公平呀!」安琪抗議道。

  「生命中不公平的事比比皆是,親愛的?你出去的時候,請克魯叫女傭把我的補藥拿進來好嗎?」

  突然間,安琪覺得自己的問題不重要了。一種深沉而無助的痛楚攫住她,莎莉的補藥是鴉片花釀成的果汁。她最近用藥愈來愈頻繁,表示病情日趨嚴重。

  安琪伸手握住莎莉脆弱的手,緊緊地握了一會兒。兩個人都靜默無語。

  過了一會兒,安琪起身去找克魯拿藥來。

  「我—定要狠狠打她屁股,讓她一個星期都騎不了馬。應該把她鎖起來,沒有人看著不可以出去。這女人是惹禍精,她會把我的生活變成人間地獄。」翰里在莎莉的小小圖書室中大踏步地走來走去,發覺自已被書架擋住後,又踅回來走。

  「她會使你的生活變得多彩多姿。」莎莉啜了一口雪莉酒,毫不隱瞞她的笑意。「什麼事都會被安琪碰到,實在是魅力十足。」

  翰里的手在灰色大理石壁爐台上重重拍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真會氣死人。」

  「現在,冷靜吧,翰里。你想知道怎麼回事,我就告訴你事實,因為我怕你問問題。每次你問問題都會得到答案的。」

  「安琪就要嫁給我,我有權利知道她什麼時候在搞什麼鬼,該死!」

  「對,現在你知道了,就讓它自己結束吧。你不要干涉這件事,懂嗎?這是關乎安琪的自尊心,你要是插手替她解決問題,她會非常難過。」

  「自尊心?這跟自尊心有哪門子關係?她是故意違抗我去跟賴亞打情罵俏,現在自作自受了。」

  「安琪非常清楚自己行為有點魯莽,她不需要再聽你教訓。翰里,這是賭債,一定得還。讓她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不要傷了她的自尊心,好嗎?」

  「受不了,」翰里停下來,對他的老朋友怒目而視。「袖手旁觀我受不了,我要親自對付賴亞。」

  「不行。」

  「一個男人要為妻子的賭債負責。」翰里提醒她。

  「安琪還不是你的妻子,讓她白己處理。很快就會沒事的,我保證她已經學乖了。」

  「但願如此。」翰里喃喃地說:「該死的賴亞!他是存心的。」

  莎莉想了一下。「對,我想他是如此。後來,安琪自己也想到了,她不是傻瓜。就在她打算退出牌局回到客廳的時候,他才提到她哥哥,這絕非巧合。唯一可以令她分心的事就是理查是否無辜這個問題。」

  翰里魂不守舍地將指頭插入發中。「她和她那個該死的魯莽哥哥一定很親近。」

  「父母死後,他是安琪唯一的親人。她崇拜他,始終相信他不會出賣國家,而且她會拚全力來洗刷他的污點。」

  「從各方面看來,貝理查既狂野又魯莽,恰如其父。」翰里不再走來走去,他站到窗前。午夜過後開始下雨了。他在想安琪是否現在正在還賭債。「他很可能只為了要冒險而涉入某種重大事件,或許他對於自己從事的活動性質一無所知。」

  「貝家這一支系始終有點莽撞,不過從來沒有出過賣國賊。事實上,貝家人常常不顧一切地護衛他們的榮譽。」

  「據說,他的屍體上曾找到某些文件?」

  「據說如此。」莎莉停了一下。「是安琪發現他的。她聽到槍聲,聲音在鄉間可以傳得很遠。她衝到小路上,理查就死在她懷裡。」

  「天哪!」

  「文件就是被派來調查的當地行政官發現的。有一度大家都知道怎麼回事,後來湯姆爵爺利用各種管道才把事情壓下來。不過,顯然他對於滿天飛的謠言也無能為力。此事已經兩年了,大部分人都忘了。」

  「那個王八蛋!」

  「誰?賴亞?」莎莉一向都能捕捉翰里的思路。「對,他的確是,不是嗎?社交界裡多得是這種人,翰里。他們針對有弱點的年輕女子下手,這你是知道的。不過,安琪即將脫離困境,而我也說過,她已經學乖了。」

  「教訓可能還不夠!」翰里認命地歎了一口氣說。不過他已經下定決心。「很好!我讓她自己償債,自己取回借條,讓她的自尊心毫不受損。」

  莎莉抬了抬眉。「然後呢?」

  「然後我要親自找賴亞一談。」

  「我就知道你會。噢,對了,還有一件事你可能願意為安琪效勞。」

  翰里看著她。「什麼事?」

  莎莉笑著從她身旁的桌上拿起一個天鵝絨袋子,將繫在上面的帶子解開,將項鏈倒在手上。紅寶石在她手上閃閃發光。「你或許願意贖回她典當的項鏈。」

  「項鏈還在你這兒?我以為你已經送到珠寶店了。」

  「安琪不知道,我充當她的債權人。」莎莉聳聳肩。「在那種情況下,我不得不這麼做。」

  「因為你不忍心讓她割捨項鏈?」

  「不,因為這東西值不了一千鎊。」莎莉直率地說。「那是假的。」

  「假的?你確定?」翰里走過來從莎莉手中匆匆拿起項鏈。他拿到燈下,仔細地檢視。莎莉是對的。紅寶石雖然耀眼,但是裡面卻沒有光彩。

  「很確定。我懂珠寶,翰里。可憐的安琪以為珠寶是珍品,然而我不想讓她知道真相。這件東西對她而言有很深的情感價值。」

  「我知道。」翰里將項鏈丟回袋子裡。他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我猜是她哥哥當掉了真的紅寶石來買軍職。」

  「那也未必。這些寶石的鑲工一流而且是老式的,可能是很久以前做的。依我看真的紅寶石在兩三代之前就被家族變賣了。諾森柏蘭的貝家人一向都是靠小聰明混日子的呀!」

  「我懂了,」翰里捏緊袋子。「為了這串假紅寶石假鑽石,我現在欠你一千鎊,對不對?」

  「完全正確。」莎莉笑得嗆住了。「噢,翰里,真愉快,我真是開心死了。」

  「有人開心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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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安琪身著翡翠綠禮服,搭配綠手套和髮飾,她站在劇院走廊上瞪著賴亞,她沒有辦法相信剛才聽到的話。

  「不讓我還債?你該不是認真的吧?為了還你錢,我典當了我母親的項鏈,那是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賴亞冷漠地微笑著。「親愛的安琪,我並沒有說不讓你還債。我認為這債該還,畢竟,事關你的名譽。我只是說我不能收你的錢,在這種情況下還拿你的錢,不是太無情了嗎?更不用說那還是你母親的項鏈換來的。我的天,如果我這麼做,我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安琪搖搖頭,茫然不知所措。她先到俱樂部去拿克魯在傍晚典當項鏈後得到的錢,然後便趕到劇院,滿腦子想著盡快還清欠賴亞的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安琪細聲說著,怕在這擁擠的大廳裡會被人聽到。

  「這很簡單,貝安琪小姐,經我仔細考慮後,我知道我絕不能拿你的一千鎊。」

  安琪警覺地看著他。「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很堅持。」

  「如果是這樣,我們得安排一個時間,私下好好談一談!」賴亞意味深長地瞧了一眼四周大廳裡的群眾。「這個時間和地點顯然不是很適當。」

  「但我已經把匯票帶來了。」

  「我說過我不能拿你的錢。」

  「先生,我求你讓我把債還清吧!」安琪開始覺得沮喪而絕望。「你一定得把我那一千鎊的借據還給我。」

  「你很想拿回你的借據,是不是?」

  「當然。求求你,爵爺,這真是很尷尬的事。」

  賴亞似乎在考慮她的請求,眼神中卻透露出不懷好意。「好,我認為我們可以把這事解決。如果你願意在後天的晚上來我家,你就可以把借據拿回去。晚上十一點左右如何?貝小姐,你單獨來,我們可以一起把這債務解決掉。」

  安琪開始覺察到了他的意圖,她頓時覺得從頭到腳一陣寒顫,她舐舐乾透的嘴唇,試著保持聲音平靜,它聽起來是如此不自然地微弱,連她自己都這麼覺得。「我不可能在晚上十一點獨自去見你,爵爺,這你該很清楚的。」

  「別擔心名譽這點小事,貝安琪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跟任何人提起你的來訪——囗尤其是妳的未婚夫。」

  「你不能強迫我這麼做。」她小聲地說。

  「來吧!貝小姐,你的那點眾所皆知、喜愛冒險患難的家族遺傳到哪兒去了?你不會膽小到不敢冒點險,來朋友家赴個深夜的約會吧?」

  賴亞轉身走入人群。

  安琪瞪著他離去的背影,胃部一陣翻攪不適。

  「哦!安琪,原來你在這兒。」凱蒂由她堂姊的身後出現。「我們是不是該到韓家的包廂去一起坐?表演就快開始了,他們在等我們呢!」

  「喔,好。當然。」

  金愛德一如往昔般,在舞台上引人注目,但安琪整齣戲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所有的時間,她都在想著如何應付這臨頭災難突如其來的變化。

  無論她如何審視這件事,可怕的事實就是:一張寫著她欠賴亞一千鎊的借據在那卑鄙的男人手中,除非她妥協,不然他絕對不會還給她。

  貝安琪天性莽撞,但她絕不無知。她從不認為賴亞要求的深夜拜訪僅是社交性質,這個人顯然不會僅和她聊聊天就滿足了。

  顯然賴亞根本就不是君子,他一直沒提到如果貝安琪沒在後天晚上去見他,他會如何處置她的借據。但是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令人膽戰的暗示,早晚他會用那借據對她作出惡意的傷害。

  他或許會帶著借據去找翰里,安琪想到這兒,閉上眼睛不覺毛骨悚然。翰里定會大發雷霆,這事說明了她的愚蠢,也將印證他對她品格不良的猜疑。

  這該有多丟臉!如果她現在向翰里坦承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會極不高興,甚至對她的行為深感厭惡。這個意外,無疑地,會迫使他同意讓她解除婚約。

  這個想法原該讓她感到一陣被解放的快感,但為了某些原因,事實卻不是如此。安琪逼自己檢討到底是何原因,她當然絕不想維持婚約,她一開始就對這婚約極力反對。

  不,她堅決相信,這絕不是因為她覺得嫁給翰里是個好主意,這只是因為她不願在他面前羞辱。

  畢竟,她有她的自尊。她是貝氏家族僅存,驕傲、勇敢、奮不顧身的一員,她會維護好她的榮譽。

  回家的路上,在韓家的馬車裡,安琪下定決心……在賴亞想出方法用借據來羞辱她之前,她一定要設法把那張她賭博的罪證拿回來。

  「翰里,你跑哪兒去了?我找遍了全市今晚睨所有的舞會、晚會中都尋你不著。你就要大難臨頭了,還若無其事地坐在你的酒吧裡喝酒。」薛比德蹦上翰里對面的椅子,伸手拿酒瓶時,還不停低聲抱怨。「我應該先來這兒的。」

  「沒錯,你是應該先來這兒。」翰里正在為一本有關凱撒大帝軍事活動的書作批注。「我打算晚上休息前來這兒玩幾把牌。怎麼啦,比德?從你差點被人抓到和那法國軍官的妻子在一起的那晚後,我沒看你這麼激動過。」

  「不是我的問題。」比德的眼神洋洋得意。「是你的。」

  翰里發出呻吟,作出最壞的打算。「我們是要談有關安琪的事嗎?」

  「恐怕是。莎莉發現你不在家,就要我來找你,翰里,你的未婚妻剛剛找到了一個新差事,她準備去當夜賊囉!」

  翰里臉色一變。「她絕不會這樣,比德,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

  「根據莎莉的說法,你的未婚妻現在恐怕已經上路了,準備夜闖賴亞租的那棟房子。好

  像是她想還債,而賴亞拒絕收錢,也不把借據還她,除非她私下去拿。講詳細點,就是明晚十一點去他家。他還要她一個人去,想也知道他心裡在打些什麼主意。」

  「那個混蛋!」

  「就是嘛!我怕他正在對你的貝安琪小姐玩些危險的把戲。但是別緊張,你那什麼都不怕的未婚妻已決定自己去解決這件事,今晚,趁著賴亞到城裡去時,她要獨自去取回那張借據。」

  「這次我定要好好揍她。」翰里起身走向門口,無視比德在身後偷笑,等著看好戲。然後我要好好對付賴亞。

  安琪蹲伏在賴家花園裡的窗戶下。觀察情況,她穿著她哥哥從前的長褲和櫬衫,以利行動。

  書房的窗戶輕而易舉地就被打開了,她原本還擔心得打破一塊玻璃才能強行進入,但顯然今晚某個僕人忘了把這窗戶上鎖。

  安琪鬆了一口氣,再一次環顧花園四周來確定她沒被別人注意到。整個地方一片寂靜,樓上的窗口燈都是暗的,賴亞的手下不是上床,就是出去了。莎莉也確定賴亞本人去參加白家的聚會,不到清晨是不會回來的。

  她在原地停留一會兒,想在這黑暗的房間中確定自己的位置。這裡的死寂令人窒息,整個房子沒有任何聲響。她可以清楚聽到遠處街上傳來馬車的踢踏聲,和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此外什麼也沒有。

  月光透過窗戶滲入室內,照到了賴亞的書桌和部分傢俱。一張安樂椅放在暖爐旁,兩個書櫥在黑暗中隱約可見,但書架上只放了幾本書,一個有厚重木頭底座的大地球儀直立在角落。

  安琪看看房間的另一邊,確定門是關著的。

  幾年來,她對男性的一番觀察讓她發現,男士們傾向於把他們最重要的文件鎖在書房的書桌抽屜裡,她父親、哥哥和叔叔都是這樣,就是這點觀察讓她猜到了孟若琳被偷的日記會在哪兒;安琪相信今晚她會在賴亞的書桌裡找到她的借據。

  當她繞過整張桌子,蹲在桌後時,她覺得很可惜這次冒險不能邀翰里同來,他那點用鐵絲開鎖的小伎倆會很有用處,她想不透他是從哪兒學來的。

  安琪用力拉拉抽屜,它顯然是鎖著的。她檢查桌子時,不禁皺起鼻頭,她可以想像如果她要求翰里今晚來幫忙,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這個人一點冒險精神也沒有。

  賴亞書桌的鎖在黑暗中很難看清楚,安琪猶豫著是否要把蠟燭點上,如果她拉上窗簾,沒有人會發現書房窗戶傳出亮光。

  她站起身,開始尋找光源。她背對著敞開的窗戶,當她在櫃子上找到了一個類似蠟燭台的東西的時候,她發現一個身影。有其它人在書房裡,我被發現了!

  驚懼與恐慌讓安琪渾身打顫,一聲驚惶的呻吟在喉中脫口欲出,幾乎使她窒息。但在她暈倒和尖叫之前,一隻強壯的手用力地搗住了她的嘴巴。

  「你差點就闖禍了!」翰里在她耳邊抱怨。

  「翰里!」安琪在翰里把搗嘴的手收回後,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天啊!你一開始差點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賴亞呢!」

  「你這個小傻瓜,很可能就是呢!等我教訓你之後,你搞不好就寧願是他了。」

  她轉身面對他,黑暗中他的身影高大,全身是黑,包括黑皮靴和一件黑色大外套。他帶著他的烏木手杖,但她注意到,這次他沒系白色領巾,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沒系白領布。這樣的衣著,讓伯爵完全隱身黑暗中。

  「你在這兒做什麼?」她小聲問。

  「這不是很明顯嗎?我只是不想讓我的未婚妻被關進新門監獄。你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

  「沒有,我才剛到。抽屜鎖住了,你冒出來的時候,我正在找蠟燭。」安琪皺著眉頭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現在那並不重要。」

  「爵爺,你總是出人意料地知道我要做什麼,真讓人懷疑你是否會讀心術。」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你用點心,你也可看透我今晚的心思。譬如,安琪,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麼?」翰里走回窗邊,輕聲關上窗,然後回到桌邊。

  「我猜你在生我的氣。」安琪大膽地說,並隨他走過房間。「但我可以解釋這一切。」

  「雖然我會認為那都是些胡扯的借口,但你可以待會兒再解釋。」翰里半蹲在桌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讓人眼熟的鐵絲。「首先,我們得把事情辦好,趕緊離開。」

  「好主意!!」安琪蹲在他身旁,專心地看著他在做什麼。「你不需要一點光線來看清楚些嗎?」

  「不用,這又不是我第一次靠摸索來打開書桌抽屜,你該記得我在安飛府也試過一次。」

  「嗯,我記得。這讓我想起,翰里,你從哪兒學——」

  鑰匙孔裡傳來一聲細響,鎖開了!

  「哪,開了。」翰里小聲說。

  安琪佩服得不得了。「爵爺,你在哪兒學會這麼俐落的手法?這真是了不起的本事,我曾在湯姆叔叔的書桌用髮夾試過,但我沒有你這種天才。」

  翰里氣定神閒地看了她一眼,打開抽屜。「能把別人的抽屜撬開,並不是什麼值得欽佩的本事,我不認為這是年輕淑女應該學習的才藝。」

  「不,你不會這樣認為吧!你會嗎,翰里?你認為世界上只有男人才能做刺激的事?」安琪細看抽屜裡面,在那些排放整齊的文件裡,毫無那張借據的蹤影。她伸出手仔細檢查了抽屜裡的各種物品。

  翰里的手阻止了她。「等等,讓我來找。」

  安琪歎口氣。「我想這表示你知道我要找什麼囉,爵爺?」

  「你欠賴亞一千鎊的借據。」翰里迅速地翻遍了中間抽屜,但他毫無所獲,他關上它並開始翻其它的抽屜。

  翰里顯然知道了一切,安琪決定盡早解釋。「事情是這樣的,翰里,這只是個錯誤。」

  「這一點我們看法相同,一個很愚蠢的錯誤。」他翻完了最後一個抽屜,不禁皺眉。「但我們現在手中有個更大的麻煩,我找不到你的借據。」

  「喔,不,我確定他是放在這兒的,我認識的所有男人都把重要文件收在書桌抽屜裡。」

  「這表示你認識的男人還不夠多,不然就是你對他們的秘密還不夠清楚。許多男人把他們的貴重物品放在保險櫃裡。」翰里向書櫥走去。

  「保險櫃,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你想賴亞有保險櫃嗎?」

  「當然。」翰里在書架上移動幾本書,抽出了幾本較大的翻看,發現裡頭僅是書頁,他把它們放回原處。

  看到他這樣做,安琪開始翻看另一排書。她沒有任何發現,警覺到他們可能找不到她的借據,安琪不安地晃動,差點被地球儀絆倒,她趕緊伸出手抱住它。

  「天啊!這好重唷!」她抱怨。

  翰里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地球儀。「對啊!大小剛好。」

  「你在說什麼啊?」安琪不解地看著他走過來跪在地球儀旁,她忽然理解了他在想什麼。「爵爺,你真聰明!你認為這是賴亞的保險櫃嗎?」

  「有可能。」翰里已經開始研究木架上固定地球儀的結構,他的指尖像情人的愛撫,滑過木架,試驗、探索。然後他停住。「對了!就是這裡。」

  幾秒鐘後,一道隱密的裂痕出現,地球儀的上半部被打開,露出了中空的內部。月光的照射,顯示裡頭有一些文件和一個小珠寶盒。

  「翰里,這就是了,我的借條在這裡。」安琪伸手抽出了她的借條。「我拿到了,」

  「好,我們趕快離開吧!」翰里關上地球儀。「糟了!」

  聽到房子裡傳來前門開關的聲音,他站在那兒不動。走廊上有腳步聲。

  「賴亞回來了!」他們倆互看一眼。「快!窗戶!」

  「來不及了,他朝這兒來了。」

  翰里抓起他的手杖和她的腰,將安琪往房間另一頭的沙發猛拉,要她藏在沙發後,他自己也蹲在她身旁,手中緊握著手杖。

  她忍著不發聲,身體動也不敢動。

  腳步聲在書房外停住,安琪屏住呼吸,心裡想著還好有翰里在這兒陪她。

  門開了,有人走進來。安琪停止了呼吸,想著:天啊!真是一團糟!這都是我的錯!我恐怕會把這位模範貴族,葛雷斯伯爵,牽扯入一件醜聞之中,他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她身旁的翰里毫無所動。就算即將來臨的羞辱和窘況會讓他驚慌,他也不曾表現出來。在這個緊要關頭,他顯得出奇地鎮定。

  腳步聲走過地毯,有人拿起了安樂椅附近的白蘭地,玻璃瓶鏗鏘作響,安琪害怕地想著,不管是誰,他很可能現在就會點燈!

  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向門口移動,門被輕輕地關上,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上。

  安琪和翰里再度獨處,翰里等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也拉起安琪,推了她一把。「窗台,快!」

  安琪匆匆打開窗戶,翰里抓住她的腰,把她抱到窗台上。

  「你從哪兒弄來這件長褲的?」他抱怨。

  「我哥哥的。」

  「你一點點穿著的禮貌都不懂嗎?」

  「懂得不多。」安琪在草坪上落地,轉身看他爬過窗戶。

  「街上一直走下去有條巷子,裡面有輛馬車在等我們。」翰里關上身後的窗戶,拉著她的手臂。「走吧!」

  安琪回頭看到樓上窗戶有盞燈亮了,賴亞準備上床睡覺了,一切如此驚險且尚未結束,

  如果他碰巧看看窗外,並注意樓下的草地,他很容易就會發現有兩個黑影正往大門跑去。

  但在安琪和翰里離開花園的當時,並沒有聽到任何憤怒或警戒的叫聲。

  安琪可以感覺到翰里的手像手銬一樣地緊扣著她的手臂,拉著她往街上跑。

  一輛乘用馬車疾駛過,然後是一輛雙輪單馬車,載著兩個酩酊大醉的執挎子;但是沒有人注意到穿黑色大外套的男人或他的同伴。

  跑到一半,翰里拉住了安琪,帶她轉進了一條小巷子,整條路幾乎被一輛華麗且有熟悉徽記的馬車所擋住。

  「那是賀夫人的馬車,對不對?」安琪驚訝地看著翰里。「她在這兒做什麼?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但我相信你不會這麼晚還讓她出來,她身體不好,不適合出門的。」

  「她並不在這兒,她好心地把她的馬車借給我,不然我馬車上的徽記在這附近會很容易引人注意的。上車,快!」

  安琪依話行事,並注意到了坐在前面的那個熟悉身影。他披著一件多層的斗篷,一頂拉低的帽子蓋住了他濃密的眉毛,但安琪還是立刻認出他來。

  「克魯,是你嗎?」

  「是的,貝小姐。」克魯有點懊惱地說。「我連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就被人從溫暖的被窩叫起來,我不是被雇來駕馬車的,但今晚我被命令來充當馬伕,我會盡力而為,雖然我從不奢望我會得到很多的賞錢。」

  「你不該在晚上出門的。」安琪皺著眉頭說。「這對你的風濕不好。」

  「是啊!那倒是真的。」克魯勉強地附和著。「但你該把這話講給那些有錢有勢,喜歡半夜出來亂逛的人聽。」

  翰里拉開了車門。「別擔心克魯的風濕了,安琪。」他溫柔地摟住她的腰。「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但是,翰里,哦,不,爵爺,我的意思是——」翰里粗魯地把安琪抱上那輛黑色馬車,安琪砰一聲地跌坐在絨布座位上。當她坐正時,她聽到翰里正在吩咐克魯。

  「一直走,直到我告訴你駛回賀夫人的家。」

  「往哪兒去啊,先生?」隔著馬車,克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一樣,不再那麼低沈、沙啞。

  「這我不管。」翰里斥責。「在公園附近繞繞,或到城外逛逛都可以,只要記得不要惹人注意就好了。我有些話要和貝小姐說,而我覺得沒有任何地方比在這馬車內更方便和隱密了。」

  克魯清清喉嚨,當他再次開口,他的聲音還是怪怪的,卻又還算熟悉。「唉,翰里,或許你該再考慮是否要在夜裡這樣漫無目的地亂逛,你現在的情緒不是很好喲!」

  「克魯,我要你發表意見時,我自然會請教你。」翰里的話像刀一樣鋒利。「你聽清楚了嗎?」

  「是的,爵爺。」克魯冷淡地回答。

  「很好。」翰里登上馬車,關了門,順手把布簾都拉上,蓋住玻璃。

  「你有必要對他這麼凶嗎?」當翰里在她對面的座位坐下時,安琪有點責備似地對他說。「他是個老人,風濕讓他受了不少罪。」

  「我才不管克魯的風濕,。」翰里溫柔地說。「這時候我關心的只有你。安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夜闖賴亞子爵的住處?」

  安琪這時才瞭解翰里有多麼地生氣,第一次,她開始希望她現在是躺在她的臥房裡。「我以為你知道我要做什麼,爵爺。你似乎知道我的借據在賴亞手裡,我想你也知道我是怎麼輸他一千鎊的,莎莉告訴你的嗎?」

  「你應該原諒莎莉,她很擔心。」

  「嗯,這我知道。我曾試著還這筆債,但賴亞拒絕收那筆錢,我必須說,他實在不是一個君子。我總覺得他不知道會有什麼骯髒的主意,用那張借據來羞辱我或者是你,我認為最好把它拿回來。」

  「該死,安琪,你怎麼會被引誘去和賴亞玩牌呢?」

  「現在想想,我當然知道我錯了。但是我必須說,我向來是很能自制的。事實上,那時我手氣正好,直到有件事讓我分心。我們開始談論我哥哥,你知道的,然後忽然之間我就發現我輸慘了。」

  「安琪,一個懂得潔身自愛的淑女是絕不會替自己惹來這種麻煩的。」

  「伯爵,你當然是對的。但我警告你,我本來就不是你該娶的那種淑女,不是嗎?」

  「這是不相干的兩碼子事。」翰里斬釘截鐵地說。「事實上,我們會結婚。同時讓我現在明白的告訴你,安琪,我絕無法再容忍類似事件的發生,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至於我,我必須告訴你,這事關係到我的名譽和自尊,我非得這麼做不可。」

  「你應該直接來找我啊!」

  「我沒有要觸犯你的意思,爵爺,但我並不覺得那是什麼好主意,那會有什麼用呢?你只會教訓我,把場面弄得很難堪——就像現在這樣。」

  「我會為你解決這件事,」翰里冷酷地說。「這樣你就不會和今晚一樣,拿你的性命和名譽來當賭注了。」

  「爵爺,我覺得今晚我倆的性命和名譽都受到了威脅。」安琪嘗試著以微笑緩和一下。「而我必須說,你讓我很感動。你出現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沒有你,我永遠也找不到我的借據。事情有了最好的結果,我們都應該高興才是。」

  「難道你相信我會讓事情就這樣結束?」

  安琪驕傲地坐直了身子。「當然,如果你覺得我今晚的行為不妥當,我能理解。如果你不再想跟我結婚,我最初的提議仍舊有效,願意解除婚約,讓你自由。」

  「讓我自由?」翰里摟住了她的腰。「現在恐怕是不可能了。我已經決定永遠不離開你,你已經注定了一輩子讓我為你發狂。如果那就是我的命運,我對我所必須承受的一切都會甘之如飴。」

  在安琪還沒意會到他要做什麼之前,翰里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不一會兒,她發現她坐在他強壯的大腿上,她抱住他的肩膀,他的唇很快地吻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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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翰里。」

  安琪驚愕的聲音很快地就被翰里激烈、執情的擁吻所淹沒了。剎那間,他控制了她所有的感覺,她原本不知所措的驚訝已轉變為不可抑制的激情,就如同第一次在他書房地板上的情形一樣。

  在最初的震驚慢慢消失後,安琪緩緩地伸手圈住翰里的頸項。他要求她張開口,她很順從地輕啟嘴唇,剎那間,他感覺到她口中的溫暖,安琪全身顫抖。

  她的反應如此迅速,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她隱約能感覺到車子的晃動,車輪的轉動和馬蹄的聲響,但是此時此刻在翰里的懷裡,她彷彿置身另一個世界。

  自從翰里第一次如此擁抱她開始,她就一直嚮往能重返這個世界,如今,親身體驗已取代了往日對親密關係的懷念和幻想,她興奮地迎接另一次體驗被翰里擁吻的機會。

  顯然地,他已經原諒了她和賴亞之間的債務和牽涉,安琪高興地認為。如果他還在生氣,他絕不會如此熱情地吻她。她緊抓著他,她的手指彷彿嵌入了他黑色外套的纖維裡。

  「天啊,安琪,」翰里微微抬頭,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你真是讓我瘋狂!上一分鐘我還想把你搖瘋掉,下一分鐘你就讓我想把你拉到最近的床上去。」

  她撫摸著他的臉龐,渴望地微笑著。「翰里,你能再吻我一次嗎?我好喜歡你吻我。」

  翰里低咒立一聲,再度覆上她的唇。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指尖拂過她的肩膀,溫柔地撫摸著,就當他的手穿過襯衫,碰觸到她的胸部時,她全身戰慄,但她並沒有拒絕。

  安琪開始習慣了翰里的愛撫,但是當她發現翰里在扯松她的鞋子和長褲時,她忽然感到一陣驚慌。她應該阻止他才對,她模糊地想著,第二天早上他一定會後悔的,也許會和上次一樣責怪她的不是。「翰里,我覺得我們不應該這樣,你會認為我太隨便了。」

  「不,親愛的,我會認為你很溫柔,很討人喜歡。」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當然。親愛的?抱緊我,讓我們合為一體……」

  當一切恢復平靜,安琪慢慢地回味剛才的一切。那是一種被擁有的美好感覺,她和翰里現在是真正合為一體了,彷彿今晚他們已開始攜手創立一個美好家庭,一個真正讓她有歸屬感的家。

  「天啊,」翰里自言自語。「我真無法相信這一切。」

  「翰里,」安琪關切地問著。「在我們結婚之前的這四個月,我們會常常做這件事嗎?如果是這樣,我們得換個馬伕才行。」她咯咯地笑著。「我看克魯絕對無法忍受每晚載我們出來閒逛,你覺得呢?他有風濕,你知道的。」

  翰里沉默不語,他突然抬起頭,眼神茫然若失,當他開口說話,所有情人的溫柔和急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個月,真該死,那根本不可能。」

  「爵爺,怎麼了?」

  他起身離開她,雙手抓著一頭亂髮。「一切都還可以彌補,我需要幾分鐘好好想想,安琪,坐下,快,我知道我不該催你,可是你得把衣服穿好。」

  翰里不耐的命令口吻,趕走了安琪心中殘餘的溫柔的感覺,她畏縮著身子,尷尬地坐好,笨拙地整理衣著。

  「翰里,真的,我不瞭解你,你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安琪的手忽然停止穿衣的動作,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中浮現。「到頭來你還是要責備我,對不對?只為了剛剛發生的事。」

  「該死!安琪,我不是在跟你生氣,至少,不會為了這件事。」他粗魯地用手勢比劃著馬車內部和在裡面發生的一切。「但潛入賴亞的房子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會讓它就這樣過去。」

  他穿好長褲,拉平襯衫,然後伸手幫她把衣服穿好,他的手在她的腿上停留了一會兒。

  當安琪發現他的情感在掙扎時,不禁微笑。「怎麼了,爵爺,你還想要什麼?」

  「我要的可多著。」他搖搖頭冷笑,整理著她的長褲。「可以確定的是,我絕對無法忍耐四個月來等待下一次。」

  「那我們會常常做這件事嘍?」

  他抬眼看她,眼神裡有著充滿慾望的許諾。「當然,但不是在倫敦街上的馬車裡,安琪,扣好你的衣服。」他開始幫她扣上鈕扣。「我會盡快爭取特許,我們就在這一、兩天內結婚。」

  「結婚?特許?」安琪望著他,無法整理自己紊亂的情緒,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了。「噢!不!翰里,那我們的訂婚呢?」

  「恐怕我們訂婚的時間將是所有紀錄中最短的,事實上,我也只能忍耐這麼久。」

  「重點是,我並不確定我是否希望它縮短。」

  「你對這件事的感受此時並不重要。」他溫柔地告訴她。「我剛和你發生親密關係,無疑地,在短時間內,我一定還會想接近你,因此,我們必須立刻結婚。我能確定我無法忍耐四個月來等下一次,我忍受不了那種折磨。」

  「但是,翰里——」

  他舉手搗住她的嘴。「夠了,別再說了,事情就這樣決定。剛發生的一切都是我的責任,我會做我應該做的事。」

  「至於這一切,」安琪思索後說。「我不認為你該說這一切都是你的責任。就如你多次提到,許多方面,我都缺乏道德感,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有時太魯莽了。對於這件事我也有錯。」她懊惱地想像凱蒂對這件事的反應。「有些人會認為這都是我的錯。」

  「我說過我不想再聽任何有關這件事的討論。」翰里動手攏緊他的大外套,當他注意到上面沾濕的污點時,他停頓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有什麼不對嗎,翰里?」

  「安琪,我道歉。」他的聲音沙啞。「我無權在今晚佔你的便宜,我不知道我的自制力到哪兒去了。你的第一次做愛經驗,應該有一張舒適的床和一切蜜月的排場。」

  「別再懊惱了,翰里。告訴你實話,我覺得這將會是一個很特別的開始。」她拉開遮在窗戶上的窗簾,看著外面街道。「不知道外面其它的馬車上,有多少情侶正和我們做著同樣的事。」

  「這想法令人聽了害怕。」翰里用他的烏木手杖打開了車頂上的活門。「克魯,立刻送我們到賀夫人的家去。」

  「時間是差不多了,」克魯從前座喊著。「有點晚了,是不是,爵爺?」

  翰里沒有回答,他讓活門砰一聲關上,然後面對安琪,沉默地坐著。「我實在無法相信我剛和我的未婚妻在倫敦街上的馬車裡做愛。」

  「可憐的翰里,」安琪看著他臉上奇怪的表情。「我猜這違背了你的道德感,對不對?」

  「貝安琪小姐,你是在取笑我嗎?」

  「不,爵爺,我絕不敢這麼做。」她極力想忍住嘴邊的笑意,她懷疑在歷經如此驚奇的事後,她為何會感到如此快樂。

  他柔和地說:「安琪,我開始相信,如果我不是如此小心,你對我將會有極大的不良影響。」

  「那麼我將會盡力而為,爵爺。」她喃喃地說,然後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但是有關爭取特許來結婚的這件事,我真的不認為情況有嚴重到那種地步,翰里。」

  「你不認為?」他揚起眉。「我卻這麼認為。事情就是這樣,明天我會通知你結婚的時間和地點,我會向你叔叔解釋,告訴他我們別無選擇。」

  「但,翰里,我們可以選擇的。我並不急,而且婚姻是長久的事,不是嗎?」

  「你是說你還有疑慮嗎?」

  她咬咬嘴唇。「我沒說的那麼明白。」

  「你根本不用說,從一開始,你就對我們的訂婚猶豫不定,但是現在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除了盡快結婚外別無選擇。」

  一陣恐懼震撼了安琪。「我希望那不是因為你認為那是你的責任。我知道你對有關責任和道德的事極為敏感,但是真的沒有必要這麼急。」

  「別傻了,安琪,盡快結婚是絕對必要的,你現在或許已經懷孕了。」

  她張大眼睛。「天啊!我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懷翰里的孩子!這正顯示今晚我的思緒是如此混亂。她這麼想著,直覺地以保護的手摸摸腹部。

  翰里的眼神跟隨著她的手,他微笑著說:「顯然你也覺得有這個可能性。」

  「我們可以等一段時間再來確定。」她想冒險。

  「我們絕不做沒有必要的等待。」

  她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肯屈服,瞭解到再多的爭論都是多餘的。她甚至懷疑她是否想再繼續討論下去,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

  懷著翰里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安琪不安而沉默地坐著,直到馬車到達賀夫人的住所。

  當他們下車時,安琪最後一次轉頭向翰里說:「爵爺,你還來得及再做考慮,求求你,到明早再做決定,那時你的想法就會不同了。」

  「明天我也沒時間再做考慮了,請求特許和準備結婚的事會讓我忙不過來。」他提醒她。「來吧!我送你走過花園到房子的後門去。你可以在莎莉的臥室裡更衣,然後她會用馬車送你回家。」

  「你說你明天會很忙是什麼意思?」當他催促她往後門走時,她追問著。「除了請求特許外,你明天要做什麼?」

  「其中之一是,我打算去拜訪賴亞子爵。安琪,拜託你走快點,你的穿著,讓我覺得和你走在一起很不自在。」

  但是安琪忽然停下腳步。「賴亞?你說什麼?你要去找他?」她靠近,抓住了他外套的領子。「你該不是笨得想和他決鬥吧!是嗎?」

  他看著她,眼神深不可測。「你覺得這個想法很笨嗎?」

  「當然,愚蠢得不得了,簡直無法想像,翰里,你絕對不可以這麼做,聽到了嗎?我絕不容許。」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為什麼不可以?」他最後問她。

  「因為可怕的事會因此發生。」她喘著氣說。「你會死掉,而那會變成我的錯,我會受不了的。翰里,你懂嗎?我絕對不會讓它發生。所有有關債務的一切都是我的問題,而現在它已解決了,沒有必要再去向賴亞挑戰。翰里,我求求你,答應我別做傻事。」

  「據我所知,我猜,如果你父親或哥哥還活著,他們會和賴亞來個黎明決鬥。」

  「但那情形不同,他們是很特殊的類型。」安琪感到絕望。「他們大膽、勇敢,或許有時太過頭了。我也不希望他們向賴亞挑戰,我已說過,這整個不幸都是我的錯。」

  「安琪——」

  她猛烈搖晃著他外套的領子。「我不要別人為了我的過錯而面臨性命的危險,翰里,求你,告訴我你不會這麼做,我無法承受你因為我而受到傷害。」

  「你好像認定了這場決鬥我一定會輸。」他說。「我認為你這樣對我的槍法沒有信心,會讓我有些生氣。」

  「不,不是這樣的。」她用力搖搖頭,急著想向他保證什麼,免得他覺得困窘。「我只是覺得像我哥哥那類型的人較會從事危險的舉動,而你不同,你是個學者,不是個急躁的極端主義者,也不是放蕩的柯家人。」

  「安琪,我開始相信,你對我其實是有些感情的,即使你認為我的決鬥技術不怎麼高明。」

  「我很看重你,這是當然的。我一直對你有很高的評價,最近,我甚至開始有點喜歡你。」

   「我知道。」

  當她聽到他的話裡有嘲弄之意,她開始覺得臉頰發熱。她剛剛才和這個男人在馬車座椅上做愛,此刻她居然告訴他,她開始有點『喜歡』他。

  他一定認為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呆子。另一方面,她也實在沒法告訴他,她有多愛他,此時此地並不是做感性示愛的好時機,一切都是一團亂。

  「翰里,今晚你幫了我大忙,我不希望你因為我的行為而受到傷害。」安琪堅決地下了結論。

  翰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露出微笑。「安琪,我們來個交易,如果你答應我不再對兩天內請求特許結婚的事有所意見,我就不去找賴亞決鬥。」

  「但是,翰里——」

  「你答應嗎,親愛的?」

  她做了個深呼吸,知道她已中了圈套。「好吧,成交。」

  「太好了!」

  安琪瞇著眼睛猜疑著。「翰里,如果我想的沒錯,我覺得你是個極度狡猾卻相當聰明的傢伙。」

  「噢,親愛的,你對我的瞭解應該不是這樣吧!我只是個平凡、用功的學者。」

  「一個在馬車裡做愛,還會開鎖和保險櫃的學者?」

  「一個不斷在書中發掘新奇事物的學者。」他親親她的鼻尖。「現在乖乖進去,把那條鬼長褲給我換掉,那太不像淑女該穿的,我喜歡未來的伯爵夫人穿得有女人味些。」

  「我早就知道了,爵爺。」她轉身離開。

  「安琪?」

  她回頭看見翰里正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他拿出一個小袋子。「翰里,還有什麼事嗎?」

  「我相信這應該屬於你。我知道你不會淪落到再去典當它。」

  「我的項鏈!」從他手中接過袋子,她興高采烈地微笑著,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下顎親了一下。「謝謝你,爵爺,你不知道這對我的意義有多麼重大。你怎麼找到它的?」

  「借你錢的人很樂意地把它讓給我了。」翰里說,聲音平淡。

  「我應該把典當它得到的一千鎊還給你。」安琪急著說,心裡對於項鏈能回到她的手中著實感動。

  「別掛意那一千鎊,你可以把它當做是結婚聘禮的一部分。」

  「你真是慷慨,但我不能讓你送我這樣的禮物。」

  「你當然可以,」翰里冷淡地說。「我是你的未婚夫,記得嗎?偶爾送你一點禮物是我的特權,如果今晚你已得到了教訓,我會覺得那是最好的回報。」

  「有關賴亞的事?放心,我已經學乖了,我永遠不再和他玩牌。」停頓了一會兒,安琪覺得自己太寬宏大量了。「我也絕不再和他跳舞。」

  「安琪,你甚至不可以和他交談,知道嗎?」

  「是的,翰里。」

  當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他的臉部表情柔和了許多。他眼光裡透露出的佔有慾讓安琪不禁打了個寒顫。

  「去吧,親愛的。」翰里說。「很晚了。」安琪轉身向屋裡跑去。

  第二天早上快接近中午時,翰里出現在賴亞子爵的書房裡。他漫不經心地在房間裡到處看看,一切都和昨晚一樣,那個地球儀也還在書櫥旁的那個位置。

  賴亞倚靠在書桌後的椅子上,意態闌珊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但在他的綠眼裡又不乏一絲警覺。「早安,翰里,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一點私事,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翰里在暖爐旁的扶手椅坐下。和安琪所想的剛好相反,今早他並無意向賴亞挑戰,他相信:在行動之前,必須先瞭解敵人!

  「你說,一點私事?我必須承認,我沒想到貝小姐會為了賭債這點小事而去麻煩你,這樣看來,她是要求你幫她還這些錢嘍?是不是?」

  翰里不解地蹙起眉頭。「一點也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賭債。然而,任何人都不可以對貝小姐妄下推論,我的未婚妻總是讓人難以捉摸。」

  「既然是這樣,我瞭解了。」

  「但是我的行為向來是很容易被人猜透,賴亞,我相信這點你是知道的。如果我說過我要做什麼,通常我都會完成它。」

   「我知道。」賴亞把玩著一個滿是雕刻圖案的紙鎮。「那麼你現在打算做什麼呢?」

   「保護我的未婚妻,不讓你用一貫玩弄女人的那一套來欺負她。」

  賴亞現出一副被觸怒的表情。「翰里,你的未婚妻喜歡偶爾玩玩幾把牌,那並不是我的錯。如果你很想娶這位小姐,你最好先考慮清楚她的個性。她總喜歡從事些危險的娛樂,聽說,這是家族遺傳,至少諾森柏蘭這一系是這樣。」

  「我擔心的不是我未婚妻喜歡玩牌。」

  「不是這個?翰里,我原本以為你會為此憂慮不已。一旦你的家產落到她手中,無疑地,她對賭博會更有興趣。」賴亞意味深長地笑著。

  翰里回敬以更慇勤的微笑。「我說過,我不在意她對娛樂的選擇,你對她哥哥的一番嘲弄,才是促使我今天前來的原因。」

  「這是她告訴你的,對不對?」

  「她告訴我,你曾經多次承諾過要幫她調查這件事。我很懷疑你能幫她多少忙,我也不希望過去的事再被提起。這只會讓我的未婚妻痛苦,而這點我無法忍受。賴亞,你不准插手這件事,知道嗎?」

  「什麼讓你這麼確定我不能幫她哥哥清除死時籠罩的疑雲,恢復名譽?」

  「我們都很清楚,現在要再追溯往事,幫貝先生脫罪,是不可能的。就讓一切慢慢被淡忘,這是最好的。」翰里和賴亞對視。「當然,除非,」他平靜地說。「你知道這件事的隱情,那麼你就必須告訴我。賴亞,你知道些什麼嗎?」

  「親愛的伯爵,什麼也沒有。」

  「我想也是,」翰里站起來。「我相信你說的都是實話,不然的話,我會很不高興。祝你今天愉快!道別之前,我想提醒你,雖然我不禁止我的未婚妻偶爾玩玩牌,但是我禁止她和你玩,賴亞,到別處去玩你的把戲吧!」

  「真可惜!我很喜歡和貝小姐在一起呢!有關她欠我一千鎊的那點小事,翰里,告訴我,謠言都說你對下一位伯爵夫人的品行素養要求很高,難道你沒警覺到和你訂婚的是一位賭性很重的小姐嗎?」

  翰里無奈地微笑。「賴亞,你一定是弄錯了,我的未婚妻並沒欠你任何錢,更別說一千鎊了。」

  「別太肯定。」賴亞站起來,眼神看來自信十足。「你想不想看看她的借據?」

  「如果你拿得出來,我當然願意在這裡就把這筆債務解決掉。但我很懷疑你是否能拿出任何借據。」

  「請等一下。」

  翰里感興趣地看著賴亞走到房間另一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鎖匙,把它插進那個隱密的鑰匙孔裡,地球儀的上半部打開了,就和昨晚一樣。

  當賴亞瞪著地球儀的底部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彼此都沒說話,然後他慢慢轉身面對翰里,臉部毫無表情。

  「我顯然弄錯了。」賴亞靜靜地說。「因為我並沒有貝小姐的借據。」

  「正如我的認為。我相信現在我們都很瞭解彼此了,對不對,賴亞?再次祝你今天愉快。對了!你該恭喜我,我明天就要結婚了。」

  「這麼快?」賴亞藏不住他的訝異,他瞇起眼睛。「你很讓我驚訝,伯爵,我不知道你是這麼急躁的人,大家都說,想要娶安琪小姐的人必須要有冒險的準備。」

  「這對我來說是很新鮮的嘗試,人家告訴我,這些年來,我花太多時間在書本上了,或許我該開始試著嘗嘗冒險的滋味。」沒有等待回答,翰里便開門離開書房,他聽到身後有地球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連走廊上都聽得到回聲。

  賴亞會選擇安琪做為目標來玩這些骯髒的把戲,實在是很有意思,翰里離開時這麼想著。他覺得他該調查一下這個人的過去,這件差事會讓薛比德覺得比假扮車伕更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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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凱蒂走進安琪的臥房,靜觀那兒正在上演的一場風暴。隔著一堆衣服、鞋子、帽盒、皮箱和羽飾,她不解地望著她的堂姊。

  「安琪,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麼急著整理行李,這麼匆忙。你的佳期就在四個月之後,為什麼要趕著請求特許,在現在就結婚?大家都知道結婚是急不得的事,翰里尤其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如果你有任何意見,我建議你直接去和翰里說,一切都是他的主意。」安琪站在衣櫥邊的指揮位置,皺著眉頭指示著僕人。「不,不是這樣,貝絲,把我的宴會裝放到另一個皮箱裡,襯裙才是放在那個箱子裡,我的書都打包好了嗎?」

  「是的,小姐,我今天早上已經弄好了。」

  很好,我不想讓自己困在杜塞,讀我未來丈夫書房裡的那些書,我能想像得到,那一定都是些希臘、羅馬的古書,連本小說也沒有。」

  貝絲從一個箱子裡拿起一些生絲綢緞,把它們放在另一個箱子裡。「我不懂在鄉下你要這些做什麼,小姐!」

  「有備無患啊!別忘了和衣服搭配的那些鞋子和手套。」

  「是的,小姐。」

  凱蒂繞過成堆的皮箱和帽盒,在桌邊找出一條佈滿襯裙、長襪和襪帶的通路。「安琪,我想和你談一件事。」

  「現在說啊!」安琪轉身向門外喊:「南兒,是你嗎?你能不能進來幫幫貝絲的忙?」

  一個女僕從門外探頭進來。「小姐,你要我幫忙打包行李嗎?」

  「是的,麻煩你,好多事要做,而我們所剩的時間又不多,我的未婚夫派人送話來說明天婚禮後,我們就要直接上路了。」

  「噢,小姐,那麼時間真的不多了,不是嗎?」南兒連忙走進房間,開始聽已經疲憊不堪的貝絲吩咐做事。

  「安琪,求求妳。」凱蒂堅決地說。「我們不能在這麼一團亂的地方說話。我們到樓下書房喝杯茶好嗎?」

  安琪調整了一下頭上的褶邊軟帽,看看房裡,還有這麼多事要做,她覺得如果因她沒有整理好行李,而耽誤了行程,翰里會不高興的;另一方面,她又極想喝杯濃茶。「好吧!凱蒂,我想事情也弄得差不多了。我們下樓去吧!」

  五分鐘後,安琪癱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把穿鞋的腳蹺在腳凳上,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她歎了一口氣。「你是對的,凱蒂,這是個好提議,我的確需要休息一下,我覺得我從清晨忙到現在,我發誓,還沒出發到杜塞,我就累壞了。」

  凱蒂從杯沿觀察著她的堂姊。「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這麼匆忙?我總覺得其中有什麼不對勁。」

  「我說過,你該去問翰里。」安琪疲憊地揉揉太陽穴。「就我來說,我覺得這人已有點精神失常。這讓我未來的婚姻生活很不被看好,對不對?我不知道他們家的人是不是都這樣。」

  「你該不是認真的吧!」凱蒂開始驚慌。「你認為他真的發瘋了?」

  安琪無奈地呻吟,凱蒂一家都是如此缺乏幽默感。「天啊!不是啦!我只是在諷刺。事實是,凱蒂,我自己也不覺得這麼匆忙有何必要,我寧願等四個月,讓我和翰里能夠更深入地彼此瞭解。」

  「的確該這樣。」

  安琪愁眉苦臉地點點頭。「我無法讓自己不去想,翰里娶了我,就會被捲入一堆麻煩,婚禮之後,他對這些也無可奈何,他會進退兩難。」

  「我不認為翰里是個性急的人,為什麼他會突然想要結婚,搞得這樣一團亂?」

  安琪清清喉嚨,看著腳尖。「就和平常一樣,我怕這都是我的錯,雖然他斬釘截鐵地否認這種說法。」

  「你的錯?安琪,你在說什麼啊!」

  「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如果你讓男人對你做些無傷大雅的親密舉動,會有什麼問題發生?」

  凱蒂的眉毛皺在一起,臉頰上有些發紅。「那次討論我記得很清楚。」

  「那就是了,凱蒂,長話短說,昨天晚上,由於某些突發狀況,我和翰里在一輛黑暗馬車裡獨處。這很難啟口,但這次我讓翰里做了些親吻外的舉動,而且還不只一點點。」

  凱蒂先是臉色發白,然後是微微臉紅。「你是說……安琪,我真的沒有辦法相信,我拒絕相信。」

  「恐怕事情就是這樣了。」安琪歎了一口氣。「提醒你,如果事情能夠重來,我會加倍考慮。那並不是那麼美妙,雖然剛開始的時候還不錯。但是翰里跟我保證,時間久了,就會舒服多了,我也只有相信他的話。」

  「安琪,你是在告訴我那男人和你在馬車裡做愛?」凱蒂的聲音因震驚而變得微弱。

  「我知道你對這整件事一定覺得噁心而且不應該,但是那時候的確是情不自禁。如果你當時在場,你就會知道了。」

  「翰里誘惑你?」凱蒂質問,聲音變得強硬。

  安琪皺眉。「不能說我被誘惑,我記得,」開始,他是在長篇大論地責怪我沒有道德感,他對我很生氣,可說氣到極點。但情緒激動可轉換為另一種,如果你懂得我在說什麼。」

  「天啊,他攻擊你?」

  「不是啦!凱蒂,我剛解釋過,他是跟我做愛,妳知道,那是不同的。」安琪停頓下來,喝了口茶。「雖然事後我自己也在懷疑那有什麼不同。我承認當時我很緊張也有些不舒服,但是今早洗過澡後,我覺得好多了。然而,我覺得我今天下午還是不要去公園騎馬比較好。」

  「真可惡!」

  「我知道,這件事牽涉到道德問題,你母親一定會這樣簡單有力地告誡我們,就像是:別和男人在馬車裡獨處,不然你就會匆忙結婚,並在閒暇之餘,懊悔不已。」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想你一定很感激翰里還願意跟你結婚。」凱蒂這樣說。「有些男人會覺得女人婚前失貞是很不道德的事。」

  「我怕翰里是被自己的行為嚇到了,可憐的人,他是如此的注重道德,你也知道。他對他自己感到很憤怒,他覺得在我們結婚前這四個月,他一定還會再失態,所以他才忙著請求特許。」

  「我知道了。」凱蒂遲疑了一會兒。「安琪,你對事情這樣的發展感到難過嗎?」

  「也不完全是這樣,但我必須承認我對整件事情感到很憂慮。」安琪說。「我希望有四個月的時間來確定我要做什麼。我並不知道翰里是否愛我,昨晚他沒說一個愛字。甚至連——」她突然中斷,臉部發熱。

  凱蒂張大眼睛。「翰里不愛你?」

  「我也有所懷疑。他曾經坦誠,他不會為這種無聊的事操心。而事實上,凱蒂,我不確定我是否能教會他如何愛我,這才是匆忙結婚駭人的地方。」

  安琪憂鬱地看著窗外。「我真希望他是愛我的,這會讓我安心很多。」

  「只要他盡到做丈夫的責任,我不認為你有什麼好抱怨的。」凱蒂乾脆地說。

  「我就知道漢普夏的貝家人會這麼說。」

  「在我們身旁的人當中,很少人是因為愛而結婚的。他們所能要求的只是彼此尊敬和一點點喜歡,很多夫妻甚至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你知道的,安琪。」

  「我知道,但我想這些年來,我讓自己有太多愚蠢的幻想,我希望擁有像我的父母那樣的婚姻,充滿了愛、笑聲和溫馨。我不知道和翰里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直到最近我才發現,他有某些地方是我所不瞭解的。」

  「你這麼說好奇怪。」

  「我沒有辦法解釋得很清楚,凱蒂。我只知道翰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最近我開始懷疑他到底還有多少黑暗面。」

  「然而你還是愈加喜歡他,是不是?」

  「看來,」安琪應和著說。「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是那麼聰明。」她放下茶杯時發出了聲響。「然後還有他女兒,我從沒見過她,我真怕她不喜歡我。」

  「每個人都會喜歡你的,安琪。」

  安琪眨眨眼。「很謝謝你這麼說。」她勇敢地笑笑。「別談這些令人煩心的事了,明天我就要結婚了,一切都該往好處想,不是嗎?」

  凱蒂猶豫了一下,突然傾身向前說:「安琪,如果你真認為和翰里結婚有何不妥,或許你該和我父親談談。你知道他很關心你,如果你不願意,他不會強迫你嫁給翰里的。」

  「我懷疑連湯姆叔叔都無法說服翰里延緩這件婚事。他已經下定決心,而且他很頑固的。」安琪難過地搖搖頭。「無論如何,恐怕現在想反悔也太晚了。你知道,我已不再純潔,是個墮落的女人,我只能感謝這個男人在我道德淪落時,還能幫助我返回正途。」

  「但是你也很頑固,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凱蒂停不來,看著她。「噢,親愛的,我知道了,你真的愛上了翰里,是不是?」

  「有這麼明顯嗎?」

  「只有對你很瞭解的人才看得出來。」凱蒂向她保證。

  「這讓我鬆了一口氣,我不確定翰里是否會歡迎一位癡情兮兮的妻子,他可能會覺得那是一種負擔。」

  「所以你決定保持你家愛冒險、不顧危險的傳統,一頭栽進婚姻裡?」凱蒂露出關心的表情。

  安琪為自己倒了另一杯茶。「開始可能會碰到很多困難,我只希望我不用和上一任伯爵夫人一樣,亦步亦趨地遵循著模範妻子的典型。我總覺得這樣互相比較是很令人厭惡的事,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是無可避免的。」

  凱蒂意會地點點頭。「要遵循翰里第一任妻子的標準是很不容易,大家都說她是女人的美德典範,但翰里一定會幫助你朝她的標準努力。」

  安琪畏縮著說:「這是一定的。」書房裡持續了一段岑寂,但是可以聽到搬動皮箱的聲音。「你知道嗎,凱蒂?我所擔心的事還包括在未來的幾個星期中,我可能無法去探視莎莉,我實在很擔心她的褔祉。」

  「你知道我向來很反對你和她交往,或是進出她的俱樂部。」凱蒂慢慢地說。「但我很瞭解你視她為好朋友,如果你喜歡,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我會代你一星期去看她一、兩次,再寫信把她的近況告訴你。」

  安琪覺得如釋重負。「你真的會為我這樣做嗎,凱蒂?」

  凱蒂挺直肩膀。「我不知道為何我不能這樣做,你不在時,她應該很高興有人偶爾去看看她,而且如果你知道我有在注意她,你就會安心得多。」

  「凱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乾脆我們今天下午就去看她,我可以把你介紹給她。」

  「今天?但你不是要忙著準備東西嗎?」

  安琪笑著說:「我可以為這挪出時間來,說實在的,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放棄這次去探視她的機會。我相信你聽到了會很驚訝,凱蒂,你不知道從前你錯失了多少東西。」

  薛比德自己倒了杯紅葡萄酒,轉身看著翰里。「你要我去調查賴亞的底細?你怎麼會覺得有這個必要呢,翰里?」

  「這很難解釋。乾脆說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對安琪玩那些骯髒的把戲。」

  比德聳聳肩。「它們或許骯髒,但是我們都知道這是很平常的事。像賴亞這樣的人總是這樣玩弄女人,他們只是想藉由和別的男人的女人調情,來娛樂自己。不要讓安琪接近他就安全了。」

  「說來好像難以置信,但我的未婚妻確實地已在賴亞身上得到教訓。安琪本性是有些輕率,但她並不愚蠢,她不會再相信他了。」翰里用手指玩弄著膝蓋上一本書的書背。

  這本『羅馬史觀』是他自己所寫的一本小書,最近才出版,他本人非常喜歡,雖然他知道這本書永遠無法達到最新的魏福萊小說或是拜倫的史詩那種受歡迎的程度。安琪也一定覺得這書索然無味,但翰里安慰自己,他是為一群特別的讀者寫的。

  比德若有所思地看了翰里一眼,不安地走到窗邊。「如果你覺得安琪已得到教訓,你為何還如此擔心?」

  「我的直覺告訴我,賴亞的邪惡主意絕對不會只是想調戲或勾引安琪,這整件事都是有預謀的。我去拜訪他時,他一直不斷暗示我,安琪很不適合當我的妻子。」

  「他很可能只是想要恐嚇你。或許他相信你付給他的錢會多於安琪所欠的一千鎊,來要他不要張揚。如果你不介意我直說,大家總說你過於拘謹。」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安琪總是當我的面說的。」

  比德笑笑。「是啊!她就是這樣。當然囉!這也是為什麼她適合你的原因之一,至於賴亞,你希望知道些什麼呢?」

  「我說過,我也不確定,看你能發現什麼。好像沒有人清楚他的底細,連莎莉都承認這個人很神秘。」

  「莎莉將是第一個情報來源,不論好壞。」比德思索了一會兒。「或許我可以請她幫忙調查,她會很歡迎這個計劃,這讓她想起從前。」

  「你自己決定吧!不過別累著她了,她已沒有太多精力幫你了。」

  「我知道。但莎莉這個女人,寧願耗盡精力到最後一分鐘,也不願躺在床上等時間過去。」

  翰里點點頭,探窗口外的花園。「我相信你是對的,很好,看看她是否有興趣重拾過去。」他給了比德一個銳利的眼神。「當然,我希望你們倆都能保密。」

  比德露出那種被侮辱的無辜表情。「你該知道,審慎是我的美德之一。」他自己都忍不住低聲輕笑。「不像我認識的某位紳士,因為自己在馬車裡的不慎舉動,要在今天請求特許結婚。」

  翰里大聲吼著警告他:「薛比德,你敢跟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你就等著自己做墓碑了。」

  「我才不敢呢!在某些情況下,我會和墳墓一樣安靜。但,天啊!我真希望你能看到你和貝小姐下馬車時,你臉上的那種表情,好像說著:『這真是無價之寶,絕世的無價之寶。』」

  翰里低聲咒罵,每次他一想到昨天晚上——其實除此之外,他很少想到別的——他就大為震驚。他還是無法解釋自己的失態,他也從沒覺得自己的生理需求是如此可悲,最糟糕的是,事後他一點悔意也沒有。

  因為安琪從沒被任何其它的男人佔有,他陶醉在安琪現在是屬於他的這種幻想裡。此外,這件事給了他極佳的借口,來促使婚禮早點舉行。

  他唯一的懊悔,而且是深深的懊悔,是他的不能自制導致安琪不能好好地享受她的第一次經驗。但他自信地告訴自己,他會很快彌補他所留下的這種壞印象。從沒有女人像她如此熱烈地反應他。她想要他,她的那種純真,急切地把自己奉獻給他,讓他一輩子也無法忘懷。

  不像莫佳琳那騙人的婊子!

  比德轉身面對窗戶。「翰里,我一直在想,把我那位天使也弄進一輛密閉馬車的可能性有多少?」

  「我想那要看你對她寫的書有沒有興趣。」翰里低語。

  「相信我,從你提到這一點之後,我就不斷談論著『女性實用知識導體』這本書。真該死!翰里,我選的怎麼會是另一位貝小姐呢?」

  「選上她也不錯呀,另外的那一位貝小姐已經名花有主了。如果你發現有關賴亞的任何線索,送話到杜塞給我。」

  「絕不延遲。」比德回答。「現在,我必須走了,克魯該在一小時內到龐碧亞俱樂部。要穿上那衣服和戴那假鬍子還要花點時間呢!」

  翰里等比德離開後,打開那本羅馬史觀,想要讀幾頁,看看他的做品被印刷出來感覺如何。但是讀不了多久,他滿腦子便又想著和他新婚妻子在床上做愛的景象。

  過了一會兒,翰里覺得他實在沒有心情讀這說教式的羅馬歷史,雖然這本書還是他自己寫的。他合上書,到書架上去拿了一本奧維德的詩集。

  「事情是這樣的,凱蒂。」當她們走上賀夫人住所的階梯時,安琪這樣對她的堂妹說。「龐碧亞俱樂部,開始只是個沙龍般的聚會所,後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把它變成像聖詹姆斯街上的那種俱樂部,一定會更有意思,你會發現它有些特殊。」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我向你保證,我會盡量不使你難堪。」凱蒂自嘲地說著。

  「我知道,但偶爾你還是存有那種很高的道德感,而你在龐碧亞俱樂部的所見所聞可能會和那些道德感有所牴觸。」

  「例如什麼?」

  「例如這位領班。」

  克魯在門口的階梯上看到安琪時,嘟囔地說:「很驚訝今天在這兒看到你,聽說你就要結婚了,好像還不是普通的匆忙。」

  「這不關你的事,老先生。」凱蒂厲聲喝止他。

  當克魯注意到凱蒂站在另一邊時,嚇得張開嘴巴。他原本有神的藍眼睛瞪得奇大,然後嚇得差點閉起來。他馬上就恢復正常。「天啊!別告訴我我們的『天使』也到龐碧亞俱樂部來了,你會來這種不入流的地方?貝小姐,這世界是怎麼了,你能告訴我嗎?」

  一陣沉默,凱蒂不以為然地瞪著克魯,然後轉身以不屑的口吻問安琪:「這討厭的傢伙是誰?」

  「這是克魯。」安琪解釋。「別和他計較,賀夫人僱用他,只是想替這地方增添些新鮮的氣氛,你該知道,她總喜歡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原來如此。」凱蒂仔細打量克魯,然後經過他自行來到門廳。「我等不及要瞧瞧這地方還有什麼奇人異事,進去吧!安琪。」

  安琪忍住笑聲。「貝小姐是龐碧亞俱樂部的新成員,克魯,她好意地自願在我離開時,常常來探訪賀夫人,好讓我知道她的近況。」

  「我想,這地方沒有你,一定遜色許多,她也會覺得很無聊。」克魯的眼神一直沒離開傲慢地站在門口的凱蒂。

  安琪微笑著取下了她那新潮、綴滿花邊的帽子。「不會的,這地方還是會一樣有趣,只是我很遺憾沒辦法參與。」

  克魯微笑著,很樂意地打開了龐碧亞俱樂部的門,安琪和凱蒂走進了莎莉的會客廳。

  安琪感覺得出來,當她指引堂妹走向壁爐邊莎莉坐的位置時,凱蒂正好奇地觀察著四周的景物。

  「多麼異於尋常啊,」凱蒂低聲讚歎著,眼光流連在牆上有名的希臘、羅馬女子的畫像。

  莎莉合上膝上的書本,調整一下身上的印度披肩,以期待的眼神看著安琪和凱蒂走進來。「午安,安琪,你為我們帶來了一位新朋友嗎?」

  「這位是我的堂妹,凱蒂。」安琪很快地做了介紹。「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她會來探望你。」

  「貝小姐,我很期待你的來訪。」莎莉對凱蒂微笑。「當然,我們也會很想念安琪小姐,她總有辦法讓這兒生氣蓬勃。」

  「是啊!我知道。」凱蒂說。

  「請坐。」莎莉優雅地指著身旁的椅子。

  安琪看了看莎莉讀的書。「噢,你在讀柯立芝的『蒙必烈汗』,我正打算讀它,你覺得這本書如何?」

  「很棒!充滿幻想力。他宣稱有一天服用鴉片昏迷醒來後,就有了這個故事的靈感。整個故事裡的意象迷人卻令人熟悉,我不知如何解釋,但裡面有一種慰藉的力量。」她轉身向凱蒂微笑,「別談這些了,告訴我,到目前為止,你覺得我們的俱樂部如何?」

  「我覺得,」凱蒂思索了一會兒。「你的領班讓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

  「我想大概是因為他走路的姿勢。」安琪說。「你還記得嗎,凱蒂?我們的園丁走路也是這樣一跛一跛的,風濕的緣故,你知道的。」

  「或許你是對的。」凱蒂說。

  莎莉馬上轉身向安琪說,「你決定要請求特許結婚,然後趕到杜塞去,是嗎?親愛的?」

  「謠言在城裡散佈的速度實在是不可思議。」

  「到龐碧亞俱樂部就停止了。」莎莉說。「我早該知道你總是不按牌理出牌。」

  「這不是我的主意,是翰里的。我只希望他不要為他的決定後悔。」安琪停頓下來,接下茶杯,頭略朝一邊傾斜。「另一方面,看到我未婚夫也有急躁的一面,讓我輕鬆不少。」

  「急躁?」莎莉稍微思考了一下。「我並不覺得該用這個字來形容翰里。」

  「那該用什麼字呢,夫人?」安琪好奇地問。

  「謹慎、精明,或許有時有點無情,翰里是個非常特別的人。」莎莉啜了一口茶。

  「我非常同意,但我必須說他令人不安。」安琪說。「你知道嗎?他有種令人沮喪的習慣,就是不管我如何保密,他總是知道我開始要從事的計劃。我發誓,那種感覺就像被復仇女神糾纏一樣。」

  莎莉不小心將茶濺到嘴邊,但很快地用手帕輕擦一下她蒼白的嘴唇,她的眼神充滿笑意。「復仇女神?好奇怪的說辭。」

  復仇女神。第二天下午,當翰里的旅行馬車在往杜塞的路上奔馳時,這個比喻仍然在安琪的心中揮之不去。

  那天早上的婚禮簡單隆重,翰里顯得心事重重,根本沒注意到她精心挑選的白色棉布禮服,他甚至沒讚美她特別吩咐在領口縫製的端莊褶邊,這些都是身為妻子的她,想要留給丈夫端莊印象的初次努力。

  翰里堅持即刻出發到他的產業度蜜月,此時他悠閒地坐在安琪對面的座椅上,自從離開倫敦後,他就一直陷入沉思之中。

  這是他們在馬車裡做愛的那晚後,他們第一次有機會獨處。

  安琪坐臥不安,無法集中心思看書或觀賞風景。她撥弄著古銅色旅行服上的繐帶,偶爾,她會看一下翰里,他穿著發亮的靴子、合身的褲子和剪裁優雅的外套,這身打扮讓他看起來修長、威武;他那純白的領巾乾淨整齊,就和往常一樣。一個幾近完美的人。

  一個完美的人,安琪想到這兒不覺沮喪。她要如何才能達到翰里的標準呢?她懷疑。

  「有什麼不對嗎,安琪?」翰里終於開口了。

  「沒有,爵爺。」

  「你確定?」他溫柔地問。

  她聳聳肩。「我只是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今天發生的一切好像都不太真實。我總覺得隨時會清醒過來,然後發現一切只是在做夢。」

  「我相信那不是你所真正希望的,親愛的,你確實已經嫁給我了。」

  「是的,爵爺。」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很憂慮,是不是?」

  「有一點。」她想到她即將面對的一切: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兒、一個新家、一個曾擁有一位模範女性做為妻子的丈夫。她勇敢地挺起胸膛。「我會試著去成為一個好妻子的,翰里。」

  他若有似無地微笑。「真的是這樣嗎?那會很有意思。」

  她躊躇的微笑消失了。「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有很多缺點,我也很清楚擺在我面前的,是一件苦差事。不用說,要達到上一任伯爵夫人所訂定的標準,是一件極度困難的事。但我相信只要有信心和耐心,我一定會——」

「我的第一任妻子是個愛說謊、奸詐、虛情假意的婊子。」翰里平淡地說。「我絕不讓你步上她的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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