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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愛曼達.奎克]銷魂(全文完)

銷魂 作者:愛曼達.奎克
 
從偏遠靠海的小村莊到金碧輝煌、冠蓋雲集的倫敦社交宴會,展開了一段眩惑人的愛情神話---一對完全不適合彼此的伴侶......共同發掘愛的狂喜。
無庸置疑地,鮑海莉所需要的是一個男人--一個聰明而且有權勢的男人--揪出那些利用她寶貴的洞窟藏放贓物的無恥竊賊。但是當海莉向聖傑斯汀子爵衛捷德求助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召來了惡魔本人......
臉上的刀疤與不堪回首的過去使他被冠上「黑荊莊園之獸」的名號。惡名昭彰的捷德絕對強硬、兇惡而且嚇人,但海莉的心中卻無法找到一絲對他的恐懼,因為在他那對黃褐色的眼眸中,她覺察到一股她渴望撫平的狂烈的痛苦......   還有她急欲回應的炙熱激情。現在,落入了這隻野獸掌握中的海莉必須找出一條通往他的心的路--並且避開一個正處心積慮地設下致命的陷阱想永遠拆散他倆的壞人

 

第一章

  這就像噩夢中的一幕。聖傑斯汀子爵衛捷德站在門口注視著有如地獄般怡人的小房間。

  到處都是骨頭。齜牙咧嘴的頭骨、慘白的肋骨和殘缺的腿骨四散一地,使此處看來像極了惡魔的垃圾場。嵌有牙齒、腳趾與其他古怪碎片的石塊堆放在窗台上,一堆脊椎動物散放在地板的一個角落裡。

  在這幅邪惡景象的中央,坐著一個穿著髒污圍裙的纖細人影,一頂白棉帽斜戴在一頭狂野、豐厚的栗棕色秀髮上。那名顯然仍很年輕的女子正坐在一張厚重的桃花心木書桌前,細緻而優雅的背部正對著捷德。她此刻正忙著素描,全神貫注於一片嵌於石塊中的長骨。

  從他站立之處,捷德可以看到那握著羽毛筆的纖指上沒有婚戒。那麼這位是鮑家女兒,而非前鮑牧師之孀妻。

  正是他所需要的,捷德想道,另一個牧師之女。

  在上一位牧師之女亡故而她哀慟的父親搬走後,捷德的父親又請來另一名牧師--鮑牧師。但是當四年前鮑牧師去世之後,接掌父親產業的捷德並末費事指派一位新牧師。捷德對尚比德頓居民的精神福祉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

  由於鮑家人與捷德父親的一項協議,鮑家可以繼續住在牧師宅。他們一直按時繳交房租,就捷德而言,這正是唯一重要的事。

  他對眼前的景象再凝視片刻,繼而環視四周搜尋讓小屋大門敞開的某人。沒有人出現,他摘下他的禮帽步入窄小的走廊。海風伴他而入。時值三月末,儘管今天的天氣是不尋常的溫暖,海風依然是刺骨的。

  捷德向自己坦承,這名置身化石四散的書房裡的女人的確勾起了他的興趣及好奇。他悄然穿過走廊,小心不讓他的靴子在石頭地板上發出任何聲響。他是個龐大的男人--有人甚至說他像只龐然巨獸,許久以前他便學會無聲無息地走動,徒勞無功地想彌補那個事實。他已經招來足夠的注目了。

  他停在書房門口,繼續注視那忙碌工作的女子片刻。她顯然專心得沒意識到他的出現,他只得猶豫地打破岑寂。

  「早安。」捷德道。

  桌前的年輕女子扔下羽毛筆,發出一聲驚叫一躍而起。她旋身面對捷德,表情是明顯的驚恐。

  捷德對這種反應已習以為常。他從不曾是個英俊的男人,而像道閃電般劃過他左顎的疤更是於事無補。

  「你是從什麼鬼地方來的?」年輕女人的雙手藏在背後,顯然正試著將她的畫藏到看來像本雜誌的書下,土耳其玉般的藍綠色大眼睛中的震驚正迅速轉為懷疑。

  「聖傑斯汀。」捷德朝她冷淡、有禮地微笑,非常清楚它對那道疤痕造成的效果。他等著那對明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浮現嫌惡的神情。

  「聖傑斯汀?聖傑斯汀大人?聖傑斯汀子爵?」

  「正是。」

  那對藍綠眸中閃動著釋然而非嫌惡。「感謝上蒼。」

  「很少有人會這麼熱切地歡迎我。」捷德喃喃道。

  年輕女郎猝然跌坐回她的椅子,眉頭輕蹙。「老天,爵爺,你嚇了我一大跳。你以為你在做什麼,這樣偷偷摸摸地接近人?」

  捷德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一眼敞開的小屋大門。「如果你擔心被不速之客打擾,最好的辦法無疑是把門關好並上鎖。」

  女人跟著他的視線看去。「哦,老天!一定是施太太開的。你知道,她是新鮮空氣的虔誠信徒。請進,爵爺。」

  她再次一躍起身,把房內另一張椅上的兩大冊書抱起,遲疑片刻,想在這一片混亂中尋找地方安置它們。最後她放棄地輕聲歎口氣,將書本隨意扔放到地板上。請坐,爵爺。」

  「謝謝。」捷德徐徐踱入書房,小心地坐到那張窄背椅上。目前流行的精緻傢俱不大適合他的體型與重量,捷德鬆口氣地發現這張椅子還算結實。

  他看一眼先前佔據此空間的書籍,第一本是詹姆斯休頓的「地球論」,另一本是柏雷菲的「休頓氏地球論之圖例說明」。這兩本書及滿屋子的骨頭解釋了一切--他的女主人是個化石迷。

  或許是與慘白、齜牙咧嘴的頭骨終日為伍,使她未被他有疤的臉嚇到,捷德諷刺地想道。她顯然很習慣可怕的東西。他注視她埋首收拾她的素描與筆記。這位小姐頗不尋常--最保守的說法。

  那頭狂野不羈的鬈發早掙脫帽子的束縛,幾支發針隨意插置其間,帽下的濃髮像柔軟狂野的雲烘托在她的臉龐四周。

  她絕對稱不上漂亮--至少就目前的流行而言。可是她的笑容卻相當燦爛,充滿了精神與活力,就像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樣。捷德注意到她兩顆小巧雪白的牙微微重疊。基於某個不明的原因,他發現它看來異常迷人。

  她細直的鼻樑、高聳的顴骨配上明眸中的機智,使她有種積極、好奇的氣質。這絕不是個害羞、膽怯或矯揉造作的女人,捷德決定道,而是一個永遠讓人清楚該以何種態度對待的女人。他喜歡這樣。

  她的臉龐讓捷德聯想到一隻聰明的小貓。他突然衝動地想輕拍這位小姐,但他克制住自己。痛苦的經驗使他得知牧師的女兒常比她們外表看起來危險多了。他曾被重創過一次,而一次便已足夠了。

  捷德猜測他的女主人年約二十出頭,心想,不知是沒有可繼承的財產使她至今未婚,或是她對化石明顯的熱愛嚇退了那些可能的追求者。很少男人會想向一個對化石比調情感興趣的女性求婚。

  捷德的目光飛快掃視這女人的其他部分,注意到那件可能一度閃耀著青銅色澤的高腰棉袍在時間的洗禮下,已褪成模糊的棕色,端莊的領口露出打褶的內襯花邊。

  在那領口花邊與緊系的圍裙之間,留予人極大的想像空間。然而捷德卻覺得她會有對柔軟渾圓的胸脯及纖細的腰。他專注地望著她急急繞過書桌坐回她的位子。當她繞過桌角時,略微扯緊的薄棉布令人隱約可見豐潤渾圓的臀部。

  「如您所見,爵爺,您的光臨令我相當意外。」她將一疊素描塞到一本「化石與骨董社團紀錄」之下,略帶責備地蹙眉看著捷德。「我為自己的儀容向您道歉。但既然我不知道您今早的來訪,您也不能對我未為此作適當裝扮而太過苛責。」

  「別擔心你的儀容,鮑小姐,我向你保證這並未失禮。」捷德禮貌而疑問地一挑眉。「你是鮑海莉小姐吧?」

  她臉一紅。「當然是,爵爺,我還有可能是誰呢?您一定認為我是個無禮的丫頭。事實上,我姑媽老是說我沒半點社交手腕,而那卻是一個像我這種處境下的女人絕對得萬分小心的。」

  「我瞭解。」捷德淡然說道。「一個淑女的名譽是非常脆弱的商品,而身為牧師的女兒更是得格外謹慎,是不是?」

  海莉茫然地看他一眼。「對下起,您說什麼?」

  「或許你應該找個親人或你的管家來陪我們--為了你的名譽著想。」

  海莉眨眨眼,藍綠眸驚愕地圓睜。「名譽?老天!我不是在說我的名譽,爵爺。我已經將近二十五歲了,從來不曾有被人佔便宜的危險,當然以後也不大可能。」

  「你母親沒警告你小心陌生人?」

  「老天,沒有。」海莉微笑著回想道。「我父親總說母親是個聖人,她對每個人都一樣和藹可親而寬容。她在我們搬到尚比德頓的前兩年死於一場馬車意外。當時正逢寒冬,她出門送保暖衣物給窮人。我們全家哀悼了好長一段時間,尤其是爸爸。」

  「我懂了。」

  「如果您擔心禮節的問題,爵爺,恐怕我愛莫能助。」海莉以閒聊的語氣繼續道:「我姑媽及妹妹到村裡去買東西了,管家在屋裡某處,但我懷疑她在您暗示的事情上能派上多大用場。她有在危機露出一點徵兆時化為水蒸氣的傾向。」

  「這一點你說對了。」捷德道。「她對前任住在這屋裡的年輕淑女確實沒多大助益。」

  這話題使海莉臉上掠過一絲興味。「哦,您見過施太太了嗎?」

  「幾年前我還住在這一帶時就認識她了。」

  「對了,她也是上任牧師的管家,不是嗎?我們連同牧師宅一起留下了她。艾蓓姑媽說她的存在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相當同意,但爸爸總說我們必須存有仁愛之心。他說我們不能遣走她,因為她不大可能在這附近找到其他工作。」

  「非常值得讚揚的態度。可是如此一來,你們就擁有一位相當可怕的管家了,除非施太太這些年來有了相當的改變。」

  「顯然沒有,她簡直是噩運的化身。但爸爸是個非常仁慈的人,即使他有些不實際。我努力試著繼承他的遺志,雖然它有時實在非常困難。」海莉傾身向前,雙手合起。「但這又扯遠了,請容我回到原先的話題上。」

  「當然。」捷德明白自己確實已開始自得其樂起來了。

  「當我說我必須萬分小心時,我指的是保護某種比我的名譽更重要的東西。」

  「你真令我吃驚,還有什麼比那更重要的呢,鮑小姐?」

  「當然是我的工作。」她靠回椅背,以瞭然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您見多識廣,爵爺,毫無疑問也經常四處旅行,看遍了人生百態。您一定非常清楚到處都藏匿著無恥的惡棍。」

  「真的?」

  「千真萬確。我可以告訴您,爵爺,就有人曾偷走我的化石,而且不會有半點不安地稱那是他們發現的。我知道一個像您這樣教養良好而值得尊敬的紳士,一定很難相信竟有麼低級的人。但事實就是事實,我必須隨時保持警覺。」

  「我明白了。」

  「現在,爵爺,我無意表現出不當的多疑,但您是否有任何身份的證明?」

  捷德愣住了。他臉上的疤痕是大多數人所需要的證明,尤其是在尚比德頓。「我已告訴過你我是聖傑斯汀。」

  「恐怕我得堅持要您提出證明,爵爺。正如我剛才所言,我不得不格外謹慎。」

  捷德思索此情此景,不知自己該大笑或詛咒。無法決定如何反應的他探手進口袋掏出一封信。「我相信這是你寫給我的信,鮑小姐。它在我手中當然足以證明我就是聖傑斯汀。」

  「哦,對了,我的信。」她鬆口氣地微笑。  「那麼您的確收到了,而且馬上前來。我就知道您會來。每個人都說您一點也不在乎尚比德頓的任何事,但我知道那絕不是真的。畢竟,您是在這兒出生的,不是嗎?」

  「我確實擁有這項殊榮沒錯。」捷德澀聲說道。

  「那麼您對這片土地一定有很深的感情。您的根永遠深植在這裡,即使您選擇定居在您其他的產業上。而且您對這地區一定有某種責任感。」

  「鮑小姐--」

  「您無法不顧孕育您的這個村莊。您是一位子爵,一名伯爵的繼承人。您知道義務的意義與--」

  「鮑小姐。」捷德抬起一隻手要她閉嘴。當這方法確實奏效時,他還真有點驚訝。「讓我們把話講清楚,鮑小姐。我對尚比德頓的命運不是很在乎,只希望我的家族在這兒的土地繼續保有生產力。萬一它們停止提供一筆適當的收入,我向你保證我會把它們賣掉。」

  「但是這裹大部分的居民或多或少都倚賴著您。身為這一帶最大的地主,您提供全區經濟上的穩定,這一點您當然明白。」

  「我對尚比德頓的興趣是基於經濟上的考量,而非情感上的。」

  這個聲明讓海莉一時有點慌亂,但她馬上穩住陣腳。「您是在開玩笑,爵爺,您當然關心這個村莊的命運。您收到我的信就馬上來了,不是嗎?它證明了您的關心。」

  「我來純粹是出於那微不足道的好奇心,鮑小姐,你的信簡直像皇家詔令。我並不習慣被那些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孩傳召,更遑論讓她們拿我的責任來教訓我。我得承認自己非常有興趣會會那個自認有權這麼做的女人。」

  「哦。」海莉的表情變得謹慎。自他出現以來,她第一次察覺到捷德對她所安排的這次會面可不是很高興。她擠出一個試探的笑。「原諒我,爵爺。我的信在措辭上是否有點太專橫了?」

  「這麼說太輕描淡寫了,鮑小姐。」

  她輕咬一下嘴唇,專注地凝視他。「我承認我有點太直率--這麼說可以嗎?--的傾向。」

  「『強人所難』可能是比較適當的字眼,或者說是『過分要求』,甚至可用『專制武斷』。」

  海莉歎口氣。「我想這得歸咎於許多時候都得由我做決定。爸爸在許多方面都是很好的人,但他比較偏好關心他的教友之性靈福祉,而非日常生活的實際事務。至於艾蓓姑媽,她是個可人兒,但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並末被教養來理家,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妹妹則才剛自學校畢業,對世事尚沒多少經驗。」

  「因此,由於長久以來主持所有家務,使你養成對其他事務也慣於下命令的習慣。」捷德做下此結論。「這是不是你想傳達的訊息,鮑小姐?」

  她微笑,顯然非常滿意於他的敏銳。「正是,看來您是真的瞭解。我相信您很清楚這種必須有人下決定並指示方向的情況。」

  「比方說在一艘船上?」想像鮑海莉指揮一艘皇家軍艦的情景,捷德不得不忍住笑意。穿著海軍制服的她看來一定相當引人注目,他暗自決定。根據到目前為止的觀察所得,他願意打賭穿著長褲的鮑小姐由背後看去一定很有意思。

  「對,就像在船上時。」海莉道。「呃,在這個家裡,做決定的那個人通常都是我。」

  「我明白了。」

  「話說回來,我也非常懷疑您從北方一路跋涉回來,只是為了滿足您對一名用某種強烈措辭寫信給您的女人的好奇心。您確實關心尚比德頓發生的事,爵爺。承認吧。」

  捷德一聳肩,將信塞回他的口袋。「我不和你爭辯這一點,鮑小姐。既然我來了,我們就討論正事吧。或許你能好心地告訴我你信中所提到的『邪惡陰謀』究竟為何,以及它為什麼必須『以沉重的謹慎決心』看待。」

  海莉嘴角一揚。「噢,天哪,我的信除了口氣專橫之外,看起來還真的運用了些不祥的字句,不是嗎?它看來一定像出自賴德.克莉夫人的小說中的句子。」

  「確實如此,鮑小姐。」捷德不認為有必要說出他重讀了那封信好幾次。她尋求援助的信件內容充滿某種生動而活潑的吸引力,而過於戲劇化的用語使他對其作者本人非常好奇。

  「呃,爵爺,我之所以如此,是為了確定能得到您完全的注意。」

  「我向你保證你已達到目的了。」

  海莉再次傾身向前,再次公事公辦地交疊雙手。「那我就直說了,爵爺。最近我發現尚比德頓顯然被充作一群小偷及兇手等危險人物的大本營。」

  捷德玩笑的心情消失,突然懷疑自己是否正在和一個瘋女人打交道。「或許你願意詳細說明一下,鮑小姐。」

  「那些洞窟,爵爺。您一定記得懸崖一帶的洞穴區吧,它們就位於您的土地下方。」她不耐地對著敞開的前門一揮手,指指距離房子不遠處護衛海岸沿邊土地的荒涼懸崖。「那些壞蛋正在使用海灘上方懸崖中的一個洞窟。」

  「那些洞穴我記得相當清楚。它們對這片產業毫無用處,我的家族也一向允許化石挖掘者和好奇人士隨意出入。」捷德蹙起眉頭。「你是在告訴我有人在利用它從事不法活動?」

  「正是,爵爺。幾星期前我發現了這件事,當時我正在探索懸崖裡的一條新甬道。」熱誠點亮海莉的雙眼。「在那條甬道裡我找到了最有潛力的發現,爵爺,一隻迷人的腿骨,還有-一」她倏地住了口。

  「怎麼了?」

  「不,不,沒事。」海莉皺皺鼻子、扮個鬼臉輕斥自己。「原諒我,爵爺,我離題了。一提到化石我就有這個毛病,你對我的發現當然不可能有興趣的。現在,我們回到那些被用作犯罪工具的洞窟上。」

  「請繼續,」捷德喃喃道。「愈來愈有意思了。」

  「是的,嗯,我剛才說到我前天早上正在探索一條新甬道時--」

  「這不是頗危險的消遣嗎?鮑小姐?曾經有人在那些洞穴迷路好幾天,甚至死在裡面。」

  「我向您保證我非常小心。父親教過我如何正確地從事探險,我會攜帶一盞燈並且沿路做記號。而在最近一次的探險中,我發現一個令人驚訝的巨洞,它的大小和一個客廳相當。它的岩層非常值得研究,」海莉瞇起雙眼。「裡面也堆滿了顯然是非法的贓物。」

  「贓物?」

  「贓物、掠奪品,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爵爺,就是偷來的東西。」

  「啊,贓物,當然。」捷德不再在意她是否是個瘋女人,這位小姐是他多年來所見過最有意思的女性。「什麼樣的贓物,鮑小姐?」

  她沉思地皺起眉。「讓我想想。有一些絕佳的銀製餐具、一些非常精緻的黃金燭台、一點珠寶。它們看來似乎全是最高級的貨色,爵爺。當時我馬上懷疑它們並不是尚比德頓的東西。」

  「什麼原因使你這麼想?」

  「這一帶的確有一、兩個家族擁有如此高級的物品,如果他們遺失任何東西會有傳聞,但卻一直沒聽說。」

  「我明白了。」

  「我懷疑那些東西是在夜裡自其他地方運來貯放在那些洞穴裡,直到它們的主人放棄再追查其下落。我曾經聽說城裡的偵探經常在偷兒們試圖銷售贓物時把他們逮個正著。」

  「你的消息倒很靈通。」

  「嗯,顯然是某個特別聰明的壞人想到利用我的洞穴來藏贓物,直到失竊的新聞冷卻下來,到時候東西會被運送到巴茲或倫敦賣給不同的當鋪及珠寶商。」

  「鮑小姐,」捷德開始懷疑那些懸崖洞窟裡真的在進行著某件危險的事。

  「我可以問你為何不將此事向我的管事及本地治安推事報告嗎?」

  「我們的治安推事已經相當年邁了,爵爺,他不可能有能力處理此事。恕我直言,我對您的新任管事柯先生也沒多大信心。」海莉抿抿雙唇。「我不願這麼說,爵爺,但我覺得他可能知道那些人的活動,而且故意睜隻眼閉只眼。」

  捷德瞇起眼。「這是個非常嚴重的指控,鮑小姐。」

  「是的,我知道,但我就是無法信任那個人,也想不通您是怎麼決定僱用他的。」

  「他是第一個前來應徵這個工作的人。」捷德一語帶過。「他的推薦函好極了。」

  「嗯,或許吧,但我仍然不喜歡他。回到正題上,我至少曾兩次在夜裡目睹幾個男人進出那些洞穴。他們背著大包小包進洞,但回到海灘時卻兩手空空。」

  「在夜裡?」

  「準確點說是午夜過後,當然只有在退潮時,漲潮時那些洞是無法接近的。」

  捷德思索這項消息,發現它很令人心煩。想到鮑小姐半夜裡在無人保護的情況下隻身亂跑,更是格外令他不快,尤其如果她碰巧猜對了洞裡正在進行的勾當。這女人顯然缺乏妥善看管。

  「半夜裡你究竟跑到海灘上做什麼,鮑小姐?」

  「當然是在監視。從我的臥室窗口可以看見部分的海灘。發現藏在我的洞裡的贓物後,我開始固定監視。有天晚上我看到海灘上有燈火,不禁起疑,便跑下去看個究竟。」

  捷德簡直不敢置信。「你真的在半夜裡離開安全的家,去跟蹤那些你懷疑是賊的人?」

  她下耐地看他一眼。「還有什麼方法能讓我明白他們在搞什麼鬼?」

  「你的姑媽知道你這種行為嗎?」捷德唐突地問道。

  「當然不,如果她知道附近有壞人只會多操心而已。艾蓓姑媽對這種事會有焦躁不安的反應。」

  「這種反應不是只有她會有。我完全可以瞭解她對這種事的感受。」

  海莉置若罔聞。「無論如何,她現在已經有夠多事要操心的。我已經答應想法子送我妹妹翡莉去參加社交季。所以,你知道,艾蓓姑媽正全神貫注於這計劃上。」

  捷德揚起一眉。「『你』要籌錢讓你妹妹參加社交季?單憑你一人的力量?」     

  海莉輕歎一聲。「顯然我無法獨力完成。父親留下的一小筆津貼並不足夠,我藉著出售一些發現的化石來貼補家用,但仍然不可能負擔送翡莉參加社交季的費用。不過,我有一項計劃。」

  「不知怎麼回事,我並不驚訝聽到你這麼說。」

  她一笑。「我希望能說服黛麗姑媽幫忙,既然她那守財奴丈夫已經去世。他攬了一筆財富,而他遺憾的是他無法帶著它入土。黛麗姑媽很快就會繼承一切了。」

  「我懂了。你希望她會贊助你妹妹的事?」

  海莉輕笑,顯然很得意她的計謀。「如果能送翡莉到倫敦,我相信我們一定能為她找到如意郎君。妹妹和我一點也不相像,她簡直可說美得驚為天人。男士們會拜倒她的裙下並向她求婚。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必須先送她到倫敦--婚姻市場,您知道。」

  「我知道。」

  「是啊。」海莉的表情變得精明。「我們必須使翡莉像顆成熟的桃子般呈現在上流社會眼前,期望某個情不自禁的紳士將她自樹上摘下。」

  捷德咬牙清楚地想起幾年前自己置身倫敦社交季的短暫經驗。「我相當清楚這項制度是如何運作的,鮑小姐。」

  海莉的臉一紅。「是的,我想您是,爵爺。呃,回到清理我的洞窟的話題上吧。」

  「告訴我,鮑小姐,你是否向任何其他人提過此事?」

  「沒有,當我一意識到不能信任柯先生,便不敢向任何人提起我的發現。我怕如果我告訴任何人,他們單純的想法可能會使他們覺得有義務向柯先生報告。萬一這情況發生,所有證據將被清除。還有,坦白說,我很不願讓任何人到那個巨窟裡。」

  「嗯。」捷德沉默地打量她良久,思索著她剛告訴他的一切。鮑海莉毫無疑問是絕對認真的,他不能再將她視為一個瘋女人或有趣的怪人。「你真的確定你在那個巨窟裡見到贓物,不是嗎?」

  「當然。」海莉仰起下巴。「爵爺,這件事非常重要,您必須馬上採取行動剷除那幫壞人。我堅持您盡快處理此事,這是您的責任。」

  捷德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瞭解他的人都會在聽到他用這種口氣時逃去躲起來。「你堅持?鮑小姐?」

  「恐怕我真的得如此,」海莉對他話中的威脅渾然不覺。「那些壞人擋到我的路了,您知道。」   

  捷德納悶他是否又漏聽什麼了。「你的路?我不明白。」

  她不耐地看他一眼。「他們阻礙了我的探險,爵爺。我急著想在那個洞內搜尋化石,但卻必須等到那群賊被解決之後。如果我現在開始用槌子與鑿子在裡面挖掘,他們很有可能會注意到有人進去過。」

  「上帝!」捷德忘了自己對她企圖命令他採取行動的惱怒,當前更嚴重的事是她衝動的個性。「如果你告訴我的事有一半是真的,你想都別想再靠近那個洞穴附近,鮑小姐。」

  「噢,白天到那裡去相當安全,那批匪賊只有夜裡會去那地方。現在,關於我們逮捕那幫罪犯的計劃,我已經想出一個您可能有興趣聽聽的計謀。當然或許您有一些自己的主意,但如果我們合作會更好。」

  「鮑小姐,你顯然沒聽到我的話。」捷德起身向前跨一步,像高塔般俯臨書桌。

  他雙手撐在桃心木桌面,非常清楚這姿勢的恐嚇作用。海莉被迫抬頭直視他兇猛而且有疤的臉。他這出人意料的舉動令她雙眼圓睜,但她似乎未如他預期地提高警覺。

  「我聽到了,爵爺。」她開始向後靠。

  捷德伸手攫住她的下巴,阻止她撤退的小動作。他突然愉快地察覺她的肌膚非常光滑而且柔軟得下可思議,也意識到她有多細緻,她纖細的下顎在他的大手中感覺無比的脆弱。

  「讓我打開天窗說亮話。」捷德咆哮道,不想將他的意圖隱藏在禮貌的偽裝下。禮貌會讓鮑海莉得寸進尺。「你不准再到懸崖那一帶去,直到我對整件事有更進一步的瞭解並決定好行動計劃。這樣夠清楚了嗎,鮑小姐?」

  海莉張嘴欲言,而捷德知道它勢必是句抗議。但她還未及說出口,門口傳來令人膽寒的尖叫打斷了她。海莉跳起來轉向房門,捷德跟著看過去。

  「施太太。」海莉道,聽起來非常惱怒。

  「老天爺,是他,黑荊莊園的野獸。」施太太發抖的手掩住喉嚨,驚恐而嫌惡地瞪著捷德。  「原來你回來了,你這好色又凶殘的混帳。你怎敢染指另一個純潔的淑女?快逃,海莉小姐,為了你的性命,快逃。」

  捷德感覺他的胃憤怒地收縮。他放開海莉,堅定地朝那女人走近一步。「閉嘴,你這隻老母雞。」

  「不,別碰我。」施太太尖叫。「別靠近我,你這個怪物。哦--」她兩眼一翻,沉重地昏倒在地。

  捷德嫌惡地盯著地上的女人,回頭看海莉如何接受這一幕。她驚愕地盯著女管家寂然的身軀。

  「老天!」海莉道。

  「現在你明白我為何不常待在尚比德頓的原因了,鮑小姐。」捷德陰鬱地說。「這一帶的人對我的評價不怎麼高。事實上,這裡有一、兩個像施太太這樣的人會很樂意看著我死掉。」

TOP

第二章

  「老天,這女人天生就是來折磨人的。」海莉起身快步走向施太大,跪到她昏迷的身軀旁。「她經常隨身攜帶嗅鹽的,啊,找到了。」

  海莉自施太太灰袍上的一個大口袋取出那個小瓶。在將嗅鹽湊到管家鼻下之前,她抬頭看看捷德。「或許在她恢復意識時,您還是迴避一下的好。您的出現顯然是她發作的導火線。」

  捷德沈鬱地俯視那名管家。「你說得對,我這就離開,鮑小姐。可是在我走之前,我要重複一次被打斷之前我所說的話--在我理出這件事前,你不能再到懸崖區去。這樣夠清楚嗎?」

  「相當清楚,」海莉不耐地答道。「但這命令不大實際。我必須陪您到懸崖,帶您到他們用來藏贓物的巨窟去。您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到它,事實上您可能得在裡面走個幾年才找得到。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發現它的。」

  「鮑小姐--」   

  她看到他黃褐色眼中閃動的決心,遂試圖用她最具勝算的笑容來征服它。她提醒自己是如何漸漸學會應付她父親的,這使她意識到自己有多久沒在這棟房子裡被迫與一個男人打交道了。男人可以是非常頑固的生物,她想道,而眼前這一個顯然是個中翹楚。

  「理智點,爵爺。」海莉以謹慎的安撫口氣道。「白天到那裡是絕對安全的。那些賊一個月只有一、兩次半夜在那兒出現,您知道,因為潮汐的關係。明天我帶您去找那個洞穴根本沒有任何風險。」

  「你可以畫張地圖給我。」捷德冷靜地反駁道。

  這男人開始激怒海莉了。他真以為她會將這麼重要的事完全交給他處理嗎?她想道,事關她寶貴的化石啊。

  「雖然我的素描技巧相當好,但恐怕我沒什麼方向感。」她狡辯道。我的計劃是明早仍照常到海灘上去散步,您可以安排也在同一時刻外出。您方便吧?」

  「這不是重點。」

  「我們可以做得不露痕跡,讓任何撞見我們的人以為我們只是巧遇。我會帶領您找到那條通向偷兒們使用的巨窟的甬道,然後我們可以討論如何將他們一網打盡。現在,原諒我無法招呼你,我真的得叫醒施太太了。」

  「該死,女人!」捷德的黑眉憤怒地皺成一團。「你可能習慣要別人聽命於你,但你最好小心別對我下命令。」

  施太太剛好挑這時呻吟出聲。「噢,噢,老天,我覺得好難過。」她的睫毛符合時下流行地猛眨幾下。

  海莉把嗅鹽瓶湊到她的鼻下,噓聲示意子爵離去。「請您走吧,爵爺。」她回頭道。「我必須這麼堅持。如果施太太睜開眼而您還在這裡,她絕對又會歇斯底里的。明早十點我會在海灘上與您碰面,這是您找到那個洞穴的唯一方法。您必須相信我。」

  捷德略一猶豫,顯然很惱怒自己不得下讓步。他瞇起雙眼,半掩住他黃褐色的眸子。「好吧,明早十點海灘上見。但那是你最後一次與這件事有所牽連,鮑小姐。我說得夠清楚嗎?」

  「相當清楚,爵爺。」

  他審視的目光透露著深深的懷疑。或許他並未完全被她保證的微笑給說服,海莉想道。

  他大步邁過她身邊,走向書房門外的走廊。

  「再見,鮑小姐。」他動作堅決地戴上他的帽子。

  「再見,爵爺。」她對著他的背影道。「還有,謝謝您接到我的信這麼快就回來了。我真的很感激您對此事伸出援手,我相信您會把這件事解決的。」

  「很高興你發現我適合這個你顯然很想自己來的工作。」他不悅地說道。「我們等著瞧當我完成你派給我的任務並準備向你索取報酬時,你會有多感激吧。」

  他冰冷的嘲諷令海莉不禁一縮。她看著他走出大門進入三月的陽光中,不曾回頭看她一眼。

  海莉瞥見一匹耐心地在屋外等候的巨大種馬。那匹馬真是只龐然大物,正如其主人,壯健的腿、有力的肌肉、頑固倔強的輪廓,毫無一絲細緻、優雅的特質。它看來強韌、龐大得足以承載一名穿著全副盔甲的古代戰士奔向戰場。

  海莉聆聽子爵沿著懸崖騎馬而去的蹄聲,好半晌就這樣呆跪在暈倒的管家身邊。小屋似乎再次變得寬敞。聖傑斯汀子爵剛才站在那裡時,它顯得相當壅塞。

  海莉突然明白聖傑斯汀子爵那帶疤而兇猛的五官已深烙在她的腦海中,她從未見過像他一樣的男人。

  他簡直龐大得不可思議,就像他的馬一樣。他高大壯碩,肩膀與大腿肌肉結實勻稱、而且大手大腳。海莉猜想聖傑斯汀子爵的手套裁縫及靴匠是否不得不為他每一雙手套與靴子所需的額外材料加價。

  年約三十五的聖傑斯汀子爵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堅硬、強壯且暗藏著兇猛之氣。

  他的臉龐海莉聯想到三年前在皮得森先生巡迴動物園中見到的巨獅,甚至他的眼睛也與那隻野獸的相同。那雙眼睛奇妙極了,海莉想道,金澄的色澤中充滿了迫人的洞察力與冷靜的智慧。

  聖傑斯汀子爵漆黑的頭髮、寬闊的頰骨、挺直的鼻樑和有力的下顎益增那獅般的氣質,甚至那道疤痕也更加強了那種肉食動物--一種對暴力絕不陌生的生物的印象。

  海莉納悶聖傑靳汀子爵是怎麼會有那道劃過他下顎、邪惡的疤痕。那道可怕的傷痕看來是多年前的產物,它沒奪走他的眼睛實在太幸運了。

  施太太再次蠕動並呻吟。海莉強迫自己專注於眼前的這個麻煩,輕搖女人鼻下的小瓶。「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施太太?」

  「什麼?能,能,我聽得到。」施太太睜眼仰視海莉的臉,痛苦地皺眉。「怎麼回事?噢,老天,我想起來了。他在這裡,是不是?絕對不只是個噩夢。那隻野獸在這裡,活生生的。」

  「冷靜一點,施太太。他已經走了。」

  施太太的眼神換上一種新的警覺。她攫住海莉的手臂,瘦骨嶙峋的指頭像老虎鉗般鉗住海莉的手腕。「你沒事吧,海莉小姐?那個下流胚有沒有碰你?我看到他像條大蟒蛇一樣地撲向你。」

  海莉控制住她的怒意。「你根本沒理由擔心,施太太。他只是用手碰我的下巴一下而已。」

  「上蒼保佑。」施太太的雙眼再次合起。

  這時海莉聽到前門階梯的足音,隨後那扇剛被子爵堅定地掩上的門被推開,鮑艾蓓及海莉迷人的妹妹翡莉進了門來。

  翡莉是尚比德頓一帶公認的美女。除了超凡脫俗的美貌之外,她還有足以彌補鮑氏姊妹不得不忍受的拮据經濟狀況的優雅與高尚的氣質。

  她今天穿著一件鮮綠色帶白條紋且滾荷葉邊的外出服,顯得格外迷人,另外配以一件深綠色外套與一頂綴羽毛的綠色小帽。她有對淺綠色眼眸及一頭金髮,兩者都遺傳自她們的母親。衣服的剪裁亦烘托出另一項得自母系的資產--一副成熟的好身材。

  安鮑艾蓓先進屋,脫下她的手套。她的哥哥鮑牧師去世前不久她才新寡,沒多久之後便來投靠她的侄女們。她年近五十,一度也是公認的美女,海莉就認為她現在仍非常吸引人。

  艾蓓姑媽摘下她的帽子,露出一度烏黑亮麗的銀髮。她獨特的土耳其玉色眼眸是鮑氏家族的特徵,就像海莉的眼睛一樣。

  艾蓓警覺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管家。「噢,老天,別又來了。」

  翡莉跟在姑媽身後進屋,關上門後看一眼施太太。「天哪,又昏倒了。這回是什麼事?我相信是比上次更有趣的事。記得上一次她光是聽到巴夫人的大女兒為自己挑了個富商作丈夫就支持不住了。」

  「嗯,他畢竟是搞生意的。」艾蓓姑媽提醒她。「我們都知道施太太很重視維持門當戶對。巴安娜從一個非常高尚的家族委身下嫁,施太太對她應該選擇更好的對象托付終身的想法並沒有錯。」

  「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會說安娜做得很對。」翡莉以她典型的實際態度宣稱。「她的丈夫寵愛她,並無限制地給她零用金。他們住在倫敦的華宅裡,有兩輛馬車和天知道多少的僕人,安娜的生活豐衣足食。」

  海莉笑著繼續將嗅鹽湊向施太太的鼻子。「除此之外,聽說安娜也瘋狂地愛著她的富商丈夫。我同意你的話,翡莉,她的抉擇並不壞。但永遠別期待艾蓓姑媽和我們的施太太會同意我們的看法。」

  「那樁婚姻不會有好結局。」艾蓓姑媽預言道。「年輕女孩任性所為從來下曾有好下場,尤其當她跨下了社會階層之梯時。」

  「這句話你說過幾百遍了,艾蓓姑媽。」翡莉想到施太太。「好吧,這回又發生了什麼事?」

  海莉還沒回答,施太太已眨眨眼並痛苦地掙扎著坐起來。「黑荊莊園之獸回來了。」

  「老天!」艾蓓驚愕地說道。「她到底在說什麼?」

  「那個惡魔回到他的犯罪現場了。」施太太繼續道。

  「黑荊莊園之獸到底是誰?」翡莉問。

  「聖傑斯汀子爵。」施太太呻吟。「他好大膽,他怎敢回到這裡?他怎敢威脅海莉小姐?」

  翡莉睜大充滿興趣的雙眼看著海莉「老天?聖傑斯汀子爵來過?」

  「對。」海莉承認。

  艾蓓姑媽張大了嘴。「子爵來過?來過這屋子?」

  「沒錯。」海莉道「現在,艾蓓姑媽,如果你和翡莉能好心地克制住你們的震驚,或許我們能動手幫施太太站起來。」

  「海莉,我不敢相信這種事。」艾蓓姑媽用驚恐的口氣道。「你是說這一帶最重要的地主--一個將會成為伯爵的子爵來拜訪過我們,而你就這身打扮和他見面?就穿著那件骯髒的舊圍裙和幾個月前就該重新染色的可怕袍子?」

  「他只是碰巧經過而已。」海莉試著用輕快的口氣解釋道。

  「碰巧經過?」翡莉爆笑出聲。「說真的,海莉,像子爵那一類的人從來不會『碰巧經過』我們這種小戶人家。」

  「誰說不會?」海莉惱怒地質問。「黑荊莊園是他的家,而它距離這裡也沒那麼遠。」

  「我們在這裡整整住了五年,聖傑斯汀子爵從不曾來過尚比德頓,更遑論經過我們家。事實上,爸爸說他只見過聖傑斯汀的父親--伯爵本人--一次,而那是哈克索伯爵在倫敦指定他作此教區的牧師。」

  「翡莉,你得相信我。聖傑斯汀子爵確實來過,而且只是次單純的社交性拜訪。」海莉堅定地說道。「在我看來,他來巡視此地的家族產業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村裡的人說聖傑斯汀子爵從不來尚比德頓,說他痛恨這地方。」艾蓓姑媽用手扇扇自己。「老天!我覺得自己也快昏倒了。想想看,一個子爵來我們的小屋。」

  「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這麼興奮,安夫人。」施太太朝艾蓓拋去一個女人對女人的曖昧眼神。「我看到他碰海莉小姐,感謝老天,我及時走進書房。」

  「什麼及時?」翡莉的興趣顯然已被激起。

  「沒你的事,翡莉小姐。你年紀還小,不該知道這種事。你只要感激我的出現並未太遲就好。」

  「什麼事太遲?」翡莉繼續追問。

  海莉歎口氣。

  艾蓓姑媽朝她蹙起眉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海莉?是我們沒茶招待他那一類的事嗎?」

  「不,我們還有茶,可是我沒想到請他喝。」海莉坦承。

  「你沒請他喝茶?一個子爵來訪,而你竟沒招待他任何飲料?」艾蓓姑媽此刻的表情是純然的震驚。「海莉,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你難道不懂任何社交禮節嗎?」

  「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翡莉打岔。「那男人碰了你是怎麼回事,海莉?」

  「什麼事都沒有,」海莉厲聲道。「他並沒有碰我。」這時她想起子爵的大手勾住她的下巴及那對黃褐色眼眸中嚴肅的警告。「呃,他或許是碰過我,但只一下子而已。沒什麼好說的,我向你保證。」

  「海莉,」翡莉現在是真的著迷了。「把一切經過說給我們聽。」

  但回答的卻是施太太。「他的確大膽得像惡魔。」她眼中閃著正義之光,因操作家事而粗糙的雙手在圍裙的褶縫中扭絞。「他以為他能高枕無憂,毫無羞恥心的野獸!」她吸吸鼻子。

  海莉對管家皺眉。「施太太,拜託你別這時候哭起來。」

  「對不起,海莉小姐。」施太太又嗚咽一聲,用圍裙下擺揩拭雙眼。「都是因為這麼多年後又看到他所所勾起的那些可怕回憶。」

  「什麼回憶?」翡莉萬分好奇地問道。

  「有關我美麗的荻妮小姐的回憶。」施太太按按她的雙眼。

  「誰是獲妮?」艾蓓姑媽問。「你女兒嗎?」

  施太太眨回淚水。「不,她不是我的孩子。她高貴得不可能與我這種人有親戚關係。她是羅牧師唯一的孩子,是我照顧的。」

  「羅牧師。」艾蓓姑媽思索道。「哦,是這裡的前任牧師,我親愛的哥哥就是來接替他的。」

  施太太點頭,嘴唇發顫。「在她甜蜜的媽媽去世後,荻妮小姐是牧師僅有的親人了。她為這房子帶來歡笑與陽光,直到野獸毀滅了她。」

  「野獸?」翡莉的表情已和她在讀那些恐怖小說時相近。「你是指聖傑斯汀子爵?他毀了羅荻妮?他怎麼毀滅她的?」

  「那個色魔。」施太太喃喃地再次輕按雙眼。

  「老天!」艾蓓姑媽一副驚愕狀。「子爵毀了那女孩?施太太,說真的,這太難以置信了,他畢竟是個紳士,伯爵的繼承人,而她只是牧師的女兒啊。」

  「他才不是什麼紳士。」施太太道。

  海莉沒了耐性,憤憤地看向管家。「施太太,我想我們今天已經受夠了你的戲劇性行為。你可以回廚房去了。」

  施太太痛苦的眼中淚光盈盈。「是真的,海莉小姐。那男人殺了我的荻妮小姐,他的罪和親自扳手槍的扳機無異。」

  「手槍?」

  房裡一陣震驚的死寂。艾蓓姑媽說不出話來,甚至連翡莉似乎也無法開口再問另一個問題。

  海莉的嘴變得乾澀。「施太太,」她終於非常謹慎地說。「你是說聖傑斯汀子爵殺了這屋子的前任房客?如果你再說出這麼可怕的話,恐怕我不能再允許你留在這屋裡工作了。」

  「可是這是真的,海莉小姐,我以我的性命發誓。哦,他們說那是自殺,願她的靈魂安息,但我知道是他逼她的。黑荊莊園之獸絕對有罪,村裡的每個人都知道。」

  「老天!」翡莉喘息道。

  「一定是某種誤會。」艾蓓姑媽低語道。

  但海莉直視著施太太的雙眼,馬上明白這女人是在說實話--至少是她自以為的實話。

  海莉突然覺得很不舒服。「聖傑斯汀子爵是怎麼逼得羅荻妮自殺的?」

  「當時他們訂了婚,」施太太低聲道。「那是在『他』得到他的頭銜之前--當衛捷德的哥哥藍道還活著時。現在你們知道了,那時藍道才是老伯爵的繼承人。他是那麼高尚的一位紳士,哈克索伯爵真正而高貴的繼承人,一個理當繼承他父親爵位的人。」

  「和野獸完全不同?」翡莉問。

  施太太古怪地看她一眼,聲音變得比耳語大不了多少。「甚至有人說衛捷德殺了他的哥哥以得到頭銜和產業。」

  「真有趣。」翡莉喃喃道。

  「難以置信。」艾蓓姑媽一副快暈眩的表情。

  「如果你們問我,我會說這全是胡扯。」海莉宣稱道,但內心卻升起一股寒意。施太太對自己所說的每個字都堅信不栘。這婦人喜歡戲劇化地誇張事實,但海莉對她的認識足以確定她基本上還算誠實。

  「是真的,」施太太嚴肅地說道。「我向你們保證。」

  「繼續說,施太太,告訴我們野獸--我是說子爵--如何逼得那位小姐自殺。」翡莉催促她。

  海莉放棄阻止這個故事的企圖。她挺直背脊,告訴自己知道真相總是最好的。「是的,施太太,既然你已經說了這麼多,乾脆把剩下的也告訴我們。羅荻妮到底出了什麼事?」

  施太太雙手握拳。「他強迫她--蹂躪她--正如他的野獸之名。他使她懷了孩子,只為他一己的私慾利用她,但他非但沒做他該做的事--娶她--反而拋棄了她。這不是什秘密,這一帶每個人都知道此事。」

  艾蓓姑媽與翡莉兩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噢,我的天!」海莉猝然坐到一張軟墊椅上,意識到自己雙手緊握得作痛。她強迫自己深吸口氣鎮定下來。「你確定嗎,施太大?你知道,他實在不大像你所說的那種人。事實上,我......我滿喜歡他的。」

  「你對會做那種事的男人有什麼瞭解?」艾蓓姑媽以不容駁斥的邏輯問道。「你不曾置身可能認識那種男人的場合。由於我哥哥--願他的靈魂安息--沒留下足夠的錢,你甚至不曾參加過社交季。或許如果你曾進城去多見識一下這個世界,就會學到不能單憑外表就看出『那種』男人。」

  「或許你說得對,艾蓓姑媽。」海莉知道自己不得不承認姑媽所說的全是事實。她確實對那種會玷辱純真的女孩又拋棄她的男人沒什麼實際經驗。「我當然聽過這類的事,但它顯然不同於和那種男人有直接經驗,不是嗎?」

  「沒有人會想要有這種實際經驗的。」翡莉指出,又轉向施太太。「請繼續。」

  「是的,」海莉惱火地說道。「你乾脆全告訴我們吧,施太太。」

  施太太抬起下巴,淚水盈眶地看著海莉與翡莉。「我剛才說過,衛捷德是哈克索伯爵的次子。」

  「所以當時他不是子爵。」翡莉喃喃道。

  「當然不是。」艾蓓姑媽以她對此種事一貫權威的口氣打岔。「只是次子的他當時不會有任何爵位,他的哥哥才是子爵。」

  「我知道,艾蓓姑媽。繼續說,施太太。」

  「當我甜蜜的荻妮小姐出現在倫敦時,野獸一眼見到她便決定要她。羅牧師好不容易湊足了錢送她去參加社交季,而野獸是第一位向她求婚的人。」

  「於是羅牧師決定他最好把握住眼前所能得到的,是不是?」海莉問道。

  施太太對她怒目而視。「牧師告訴荻妮小姐她必須接受他的求婚。野獸雖沒有爵位,但他有錢而且家世顯赫。他說這是椿好姻緣。」

  「考慮過一切,它似乎確實如此。」艾蓓姑媽喃喃道。

  「換句話說,她想嫁給他是為了他的錢及飛上枝頭作鳳凰的機會。」海莉總結道。

  「荻妮小姐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女兒。」施太太哀傷地說道。  「她同意照父親的意思去做,即使衛捷德只是次子而且醜得可以。她本來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但她父親不敢讓她等下去。他負擔不起讓她長時間待在倫敦。」

  海莉忿忿地抬頭。「我一點也不覺得他醜。」

  施太太扮個鬼臉。「他是個龐大的怪物,加上那道可怕的疤痕,他看來就像地獄來的惡魔。他一向如此,即使在他的臉被毀之前也是。我可憐的荻妮小姐第一次看到他時嚇得渾身發抖,但她仍做她該做的事。」

  「聽起來她似乎做得有點太多了。」海莉喃喃道。

  艾蓓姑媽同情地搖搖頭。「啊,這些任性而不用大腦的年輕女孩,太傻了。她們何時才能學會得保持理智與貞潔直到她們安全地結了婚?」

  「我的荻妮是個好女孩,真的。」施太太忠心地說道。「我說,是他強迫了她。她是只對男女之事毫無所知的天真小羔羊,而他佔了她的便宜。畢竟他們已經訂婚,而她相信他會負起責任--在她發現......懷了孩子之後。」

  「毫無疑問,她相信沒有一個紳士會撤銷婚約。」海莉沉思道。

  「對,一個真正的紳士是不會撤銷婚約,」艾蓓姑媽嚴厲地表示。「但是女人永遠無法保證紳士在這種情形下會不會保有他的榮譽心,而這正是她為何得小心別拿自己的名譽冒險的原因。翡莉,等我們送你到倫敦,你得謹記這個可怕的故事。」

  「是的,艾蓓姑媽。」翡莉朝海莉翻翻白眼,海莉壓下笑意。這不是她和妹妹第一次忍受她們好心的姑媽對她們就這個題目說教了。

  艾蓓將自己視為此屋中最後一位有關正確的社交行為的專家,任命自己為此方面的指導與守護者--儘管海莉經常提醒她在尚比德頓沒什麼人好擔心的。

  「我說過,聖傑斯汀子爵不是什麼紳士。他是只殘忍、沒心肝、好色的野獸。」施太太用她通紅而瘦骨嶙峋的手背揩揩雙眼。「伯爵的長子在荻妮小姐發現懷孕後不久死了。他人騎馬到距此不遠的懸崖區,他們說是他的馬甩下他使他墜崖落海,摔斷了脖子。這是意外--至少別人是這麼說。但村民看到新任子爵如何對待荻妮小姐後,開始懷疑這項說法。」

  「好可怕。」翡莉仍然瞪大雙眼。

  「當衛捷德一得知他即將得到爵位,便撤銷了與荻妮小姐的婚約。」

  「不!他真的這麼做了?」翡莉叫道。

  施太太哀傷地點點頭。「他毫不遲疑地遺棄她,即使知道她正懷著他的骨肉。他告訴她既然他已是聖傑斯汀子爵,而且有一天會成為哈克索伯爵,應該娶一個比窮牧師女兒更好的妻子。」

  「老天!」海莉憶及捷德黃褐眸中的精明。現在得知此事,她得承認很難將他視為會被情感左右的人--至少在他有其他目的時。那男人有一種絕不退縮的特質。她打個寒顫。「你是說他知道荻妮懷有身孕?」

  「對,詛咒他的靈魂,他知道。」施太太握拳又放鬆拳頭。「她知道懷孕的那一晚我陪著她一夜沒睡。我抱著她,她哭了一整晚,隔天一早便去見他。當她自大宅返回時,我從她臉上的神情得知她被拋棄了。」淚水湧上施太太的雙眼,滑下她的兩頰。

  「後來呢?」翡莉驚愕地細聲問道。

  「荻妮小姐走進書房,從牆上取下她父親的手槍射殺了她自己。發現她的是羅牧師,可憐的男人。」

  「歹命又可憐的孩子,」艾蓓姑媽低語道。「要是她小心點就好了:要是她留意她的名節,別太信任紳士就好了。親愛的翡莉,你到倫敦時會牢記這個故事吧?」

  「是的,艾蓓姑媽,我不可能忘記它。」翡莉看來真的將這個可憐的故事牢記在心了。

  「老天!」海莉喃喃道。「這實在令人無法置信。」她看一眼散置著化石的書桌,想起聖傑斯汀於爵站在她面前,用他有力的手攫住她下巴的情景,不禁使勁吞嚥一下。「施太太,你確定你所說的是事實嗎?」

  「真的。如果你父親還在世,他也會告訴你這全是事實。他相當清楚羅牧師的女兒的遭遇,但他保持沉默,因為他認為這話題不適合在你們兩位年輕小姐面前討論。當他告訴我可以留下來時,就警告過我不許談起此事。我已經沉默了這麼久,現在再也忍不住了。」

  艾蓓姑媽贊同地點頭。「對,你當然不該再沉默。既然聖傑斯汀子爵回到這一帶,所有的良家少女都應該小心點。」

  「被蹂躪後又被遺棄,」翡莉畏然搖頭。「光是想像就夠駭人了。」

  「可怕,」艾蓓姑媽說道。「真是太可怕了。年輕女孩們一定得格外小心。翡莉,子爵在這附近時我不許你單獨外出,明白嗎?」

  「噢,胡說。」翡莉向海莉求助。「你不會只因為聖傑斯汀子爵碰巧造訪這裡,就要把我囚禁在自己家裡吧?」

  海莉蹙層。「不,當然不會。」

  艾蓓姑媽變得堅持。「海莉,你當然明白翡莉必須非常小心。」

  海莉抬頭。「翡莉是個聰明女孩,艾蓓姑媽。她絕不會做出任何蠢事的,對不對,翡莉。」

  「然後失去參加倫敦社交季的機會?你可以相信我絕下是那種白癡,海莉。」

  施太太抿緊唇。「聖傑斯汀子爵偏好美麗純真的年輕女孩,那只邪惡的野獸。如今你父親不能在身邊保護你,翡莉小姐,你一定得小心。」

  「對極了。」艾蓓姑媽贊同道。

  海莉挑起一眉。「我想你們對我的名節就不像對翡莉那樣擔心了?」

  艾蓓姑媽馬上後悔了。「親愛的,你知道不是這樣的。但你畢竟已將近二十五歲,像施太太描述的那種淫徒只會對年輕純潔的女孩動腦筋。」

  「對我這樣的年老純潔女孩卻不感興趣。」海莉喃喃道,不理會翡莉揶揄的笑。「啊,我想你說得對,艾蓓姑媽。聖傑斯汀子爵不可能會對我的名節造成威脅。」她略一停頓。「這句話我剛才似乎也對他說過。」

  「怎麼回事?」艾蓓姑媽盯著她。

  「沒事,艾蓓姑媽。」海莉看向書房敞開的門。「我相信萬一翡莉碰上聖傑斯汀子爵,她會保有理智與其他重要的東西。她不是傻瓜。現在失陪了,我得完成一些工作。」

  海莉故作冷靜地走進她窄小的避難所,鎮定地關上門。然後她暗自呻吟一聲,坐到椅中。她把雙肘撐在桌上,臉埋入雙手中,身子忍不住地猛顫。

  翡莉不是傻瓜,海莉沈鬱地想道,她才是。她竟然把黑荊莊園之獸召回了尚比德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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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裡自海上湧入的詭譎灰霧在次日早上十點鐘時,仍固執地蟠踞在海岸。海莉自懸崖小徑走下海灘時,能見度不過眼前幾呎而已。她猜想捷德是否會依約前來探查竊賊們盜用的洞窟。

  海莉也有些不安地猜想自己是否真的希望他守約。她幾乎整晚沒合眼,躺在床上擔心自己寫信給惡名昭彰的子爵已經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她急急步下陡峭的小徑,堅固的短筒靴在小石上一滑。海莉抓緊她裝工具的小背包,另一隻手平伸以使自己在一塊大鵝卵石上恢復平衡。

  這條下懸崖的小徑對熟悉它的人相當安全,但其中仍有些難以察覺的坑洞。海莉總希望能穿著馬褲前來挖掘化石,但她知道即使只是隨意提起,都會令艾蓓姑媽震驚得當場崩潰。

  她知道艾蓓姑媽從一開始便反對搜尋化石這件事。艾蓓認為它不適合一個年輕女孩,無法理解海莉為何對她的興趣如此熱情而投入。海莉可不想讓她穿著馬褲去找化石的建議惹得那婦人更驚慌。

  濃密的霧籠罩著抵達小徑盡頭的海莉,她暫時歇腳調整背包的重量。她可以聽見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響,但濃霧使她無法眼見......潮濕的冷風滲透她身上那件破舊的暗棕色厚羊毛外套。

  即使捷德今早確實赴了約,他可能也沒辦法在這片濃霧中找到她,海莉想道。她轉身開始沿著懸崖底的海灘漫步。潮水雖已退,但沙灘依舊冷濕。如果在漲潮時,這裡的沙灘根本無法得見,海浪會拍上懸崖,淹沒較低的洞穴及甬道。

  海莉曾有一、兩次犯下在洞穴中停留太久的錯誤,差一點被湧入的潮水困住。那幾次的經驗仍讓她餘悸猶存,使她學會格外小心計算停留的時間。

  她徐徐沿著崖下海灘而行,尋找著沙灘上的足跡。如果捷德比她早到幾分鐘,她當然能辨別出他巨大的靴子印下的足印。這時她再一次懷疑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將捷德召回尚比德頓的意義顯然比她原先預期的複雜太多了。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海莉鼓舞地告訴自己,必須有人對那幫把她寶貴的洞窟當作貯藏所的賊人採取某種行動。她不能允許他們繼續如此下去,她必須能自由探索那個洞穴。

  誰知道在那地底的洞穴有什麼樣珍貴的化石等著被挖掘。此外,海莉提醒自己,她允許那幫壞人使用洞穴愈久,其中的人可能開始自己挖化石的可能性愈高。他或許會發現某個有意思的東西,然後向某個人提起,而那人可能又向某個搜集者提起。自此以後,無數的化石搜集人會踏遍尚比德頓的土地。

  想都別想,那些洞裡等著被發現的骨頭全都屬於她。

  過去當然也有其他的搜集者來過尚比德頓的洞穴,但他們全都只能找到一些魚化石及貝類後放棄......然而海莉比他們任何人都深入,她感覺得出這裡有重要的發現等著被挖掘,她必須找出藏在那些石頭中的秘密。

  不,除了繼續她目前的研究,她別無選擇,海莉決定道。她需要一個聰明又有能力的人來為她剷除那幫竊賊。捷德是個危險的浪蕩子又何妨?還有什麼比把那批小偷交給惡名昭彰的黑荊莊園之獸料理更好的方法?

  他們罪有應得。

  這時,環繞在她四周的濃霧似乎稍微起了變化。海莉猝然停下腳步,意識到沙灘上不再只有她一人。某種感覺使她頸背上的髮根豎立起來。她轉身,看別捷德自霧中現身走向她。

  「早安,鮑小姐。」他的聲音如同大海的怒吼般低沉。「我就知道這場霧不會對你造成阻礙。」

  「早安,爵爺。」海莉鎮定一下緊張的神經,注視他大步走過潮濕的沙灘。在她過於豐富的想像力中,他就像一隻自地獄之霧中出現的惡魔野獸,甚至比她記憶中還龐大。

  他穿著黑靴子、黑手套及一件高領豎起拱托他的疤面的厚重黑斗篷。他沒戴帽子,黑髮上閃爍著晨霧的水氣。

  「誠如你所見,我再次服從了你的命令。」捷德語帶微諷地一笑,停下來俯視她。「我得小心這種聽命於你的傾向,鮑小姐,我可不希望它變成習慣。」

  海莉挺直身子,擠出一抹禮貌的微笑。「別怕,我的爵爺,我相信你不可能養成服從別人的習慣,除非你碰巧覺得它有助於達成你自己的目的。」

  他的雙肩輕聳,打發了此一暗示。「當一個男人面對一個有趣的女性時,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他冷漠的笑將他受創的臉化為一張表情危險的面具。「我等候你的下一個命令,鮑小姐。」

  海莉吞嚥了一下,假裝忙著調整手提袋重量。「我帶了二盞燈,爵爺。」她飛快地說,「進入甬道後會用得著它們。」

  「讓我拿吧。」捷德自她手中取過袋子,它在他的大手中彷彿沒重量似的。「裝備由我負責,你來帶路,鮑小姐。我很想看看你口中那個堆滿贓物的洞窟。」

  「當然,跟我來。」她轉身急忙在霧中前進。

  「今早你對自己似乎不再那麼自信了,鮑小姐。」捷德無聲地跟在她身後,話中頗有幽默的意味。「我猜是某個人--很可能是善良的施太太--已經告訴你不少過去我在尚比德頓的可怕歷史了?」

  「胡說,我對您的過去不感興趣,爵爺。」海莉費盡工夫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與堅定。她不敢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那不關我的事。」

  「真是那樣的話,我得警告你一開始就不該要我來。」他的低語帶著熟練的威脅。「恐怕我的過去與我是不可分的,我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身為伯爵繼承人的事實總使人們有興趣調查我的過去。不可否認的,我就是無法完全擺脫它,尤其是在尚比德頓。」

  海莉飛快回頭一瞥,隱藏在他聲音中的情感使她蹙起眉頭。「它對您造成困擾嗎,爵爺?」

  「我的過去?也不盡然。很久以前我就學會接受自己被視作來自陰界的惡魔的事實。坦白說,我的惡名也有它的用處。」

  「老天!什麼用處?」海莉問道。

  他的表情變得冷峻。「其一,它使我免於被那些滿腦子婚姻的母親們折磨。她們非常小心讓她們的女兒避開我,唯恐我會無恥地對她們施以祿山之爪,事後又把那些可憐的小東西當作有瑕疵的商品般拋棄。」

  「噢。」海莉吞嚥一下。

  「事實正是如此,」捷德冷靜地繼續說道。「有瑕疵。在一個年輕女孩因我而毀了她自己的話傳開後,根本沒辦法再回到婚姻市場上。」

  「我明白了。」海莉輕咳一聲以清清喉嚨,步伐變得更快了。她可以感覺捷德跟在她身後,即使她聽不到他踩在潮濕沙灘上的足音。他無聲無息的動作令人神經緊張,因為她是如此意識到他的龐大與存在。事實上,感覺就像是一隻巨獸跟著她。

  「我的名聲除了阻止她們拿年輕無瑕的女兒來煩我之外,」捷德繼續毫不放鬆地說道。「在我最近的記億里,也沒有一個父親曾企圖拿指控我勾引其女兒的老伎倆來強迫我提出求婚。每個人都知道這詭計非常不可能得逞。」

  「爵爺,如果這是您警告我別打這種念頭的強烈暗示,您可以放心您很安全。」

  「我知道我很安全,鮑小姐,該小心一點的人是你。」

  海莉受夠了。她猛地停下腳步旋身面對他,發現他幾乎是在她的正上方,又馬上後退,她抬頭蹙眉看著他。「那麼那是真的了?您真的在讓前任牧師之女懷孕後拋棄了她?」

  捷德嚴肅地審視她。「就一位對我的過去毫無興趣的人而言,你倒是非常好奇。」

  「是你堅持提起這件事的。」

  「沒錯,恐怕我是情不自禁,在你顯然已聽過那個故事之後。」

  「那麼,」僵持片刻後,她追問道。「您到底做了沒有?」

  捷德拱起一道濃眉,看來似乎在認真思索此事。當他注視她時,眼中燃燒著一簇冰冷的火焰。「事實如何與你毫不相干,鮑小姐。我的未婚妻確實懷了孕,我一知道便與她取消婚約,而且她顯然回家後就拿槍射死自己。」

  海莉驚喘並向後又退了一步,把塞滿贓物的洞穴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不信。」

  「謝謝你,鮑小姐。」他嘲弄地微微傾身。「但我向你保證其他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噢。」海莉自震驚中恢復。「是的。呃,正如我所說的,這真的不關我的事。」她轉身加快步伐走向洞窟入口,臉頰有如火燒。她真該閉緊嘴巴的,她憤怒地對自己說道,整個情況簡直教人難以置信的難堪。

  幾分鐘後終於抵達目的地,海莉不禁鬆了一大口氣,懸崖壁上黑暗的洞口隱約出現在霧中,要不是她確知它所在的地點,絕對無法在這樣的霧中找到它。

  「這就是入口,爵爺。」海莉停步並再次轉身面對他。「竊賊們所使用的洞窟在這條甬道進去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捷德打量洞口片刻,放下手中的袋子。「我想現在是油燈派上用場的時候。」

  「對,一旦進入洞口幾步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海莉看著捷德點亮油燈。他的雙手雖龐大且有力,動作卻帶著出乎意料之外的優雅與靈活。當他將一盞油燈遞給她時,逮到她正在打量他,臉上那道疤邪惡地扭曲。

  「你是否已開始重新考慮隻身和我進入洞穴的事,鮑小姐?」

  她怒視他,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油燈。「當然不,我們開始辦正事吧。」

  海莉步入狹窄的入口,高舉起油燈。霧氣已飄入洞中,使油燈在濕滑的石壁投下古怪的光影。她打個寒顫,思忖為何今早甬道變得如此詭異與陰森。她提醒自己這可不是她第一次是子爵的存在讓她緊張,她決定道。她真該好好控制一下自己的想像力。專心想眼前的正事,她無聲地命令自己。

  捷德依然無聲無息地緊跟在她後方,手中的油燈也在牆上增添幾分詭譎的陰影。他環視甬道四周,臉上露出頭不以為然的神色。「你很習慣一個人進入這些洞穴嗎,鮑小姐?抑或有人陪你同行?」

  「我父親還在世時,常常是他陪我來,也是他啟發了我對化石的興趣的。他是個狂熱的收藏者,從我會走路起便帶著我一道進行他的探險。但自他被高燒奪去生命後,我便一直獨自做這件事了。」

  「對此我實在不敢苟同。」

  她謹慎地看他一眼。「這話您說過了。但我向您保證,父親和我早在搬到尚比德頓之前便探過無數洞穴。我是個專家。這邊走,爵爺。」她更深入洞窟,愈發地意識到捷德就緊跟在後。「我想您不是那些會在像這樣封閉的地方變得神經質的人吧?」

  「我向你保證,要讓我神經質沒那麼簡單,鮑小姐。」

  她吞嚥一下。「呃,是有很多人在洞穴裡會出現這種毛病。但正如您所見,這條甬道真的相當寬廣舒適,即使最窄處也不比現在這裡小多少。」

  「你對舒適的定義和我不大相同,鮑小姐。」捷德的語氣乾澀。

  海莉回頭一望,看到他必須屈身縮肩才能通過甬道。「您的身材相當龐大,不是嗎?」

  「比你大多了,鮑小姐。」

  她咬住下唇。「哦,拜託您試著別被卡住,否則事情會變得很棘手。」

  「是啊,尤其是考慮到這部分的洞穴顯然會在漲潮時被淹沒的事實。」捷德檢視水滴流竄的石壁,一隻小白蟹急急爬出油燈的光圈外,鑽入陰影中。

  「漲潮時,懸崖底所有的洞穴較低的部分都會被海水淹滿。」海莉說,在次向前進。「在您計劃如何逮捕那群賊時,這對您是絕對有用的訊息。畢竟那些壞人只有在退潮時的夜半才會出現在此地附近,任何逮捕他們的計劃必須以它為出發點。」

  「謝謝你,鮑小姐,我會把它牢記在心。」

  他的嘲諷令她蹙起眉頭。「我只是想在此事上提供您一些援助而已。」

  「嗯哼。」

  「需要我提醒您,爵爺,監視那批壞人的是我嗎?在我看來,您應該很高興有機會與我商量如何設計將他們一網打盡才對。」

  「而我則想提醒你,鮑小姐,以前我是住在這一帶,我很熟悉這裡的地形。」

  「是的,我知道,但您無疑已忘記許多小細節。而由於我廣泛的探險,對這些洞穴而言我算是個專家。」

  「鮑小姐,我答應你萬一我需要你的建議,一定會開口的。」   

  惱怒戰勝了海莉的謹慎。「如果您能設法改進您的禮儀,爵爺,相信您會得到更多的認同。」

  「我對擴展我的社交生活圈沒什麼興趣。」

  「看得出來。」她喃喃道。她正打算就這話題上再發表些意見時,不慎在退潮時留下的濕漬上踉蹌了一下,捷德的手臂圈住她的腰,牢牢地將她拉靠在他寬闊的胸前。

  「抱歉。」海莉突然喘不過氣來,發現自己被鎖在捷德懷裡,他的手臂宛如鋼條般堅硬又完全不可屈折。

  她可以感覺到她背後那片結實的胸膛的線條,他的一隻大靴尖不知怎地竟親暱地嵌在她的雙腳間。她異常敏感地意識到緊抵著她臀部的那隻大腿的壓力。

  她深吸口氣,攝入的是他的身軀溫暖而陽剛的氣味,摻雜著濃濃的濕羊毛與皮革味。被一個男人如此緊擁的不熟悉感受令她本能地緊張起來。

  「你得再多小心點,鮑小姐,」捷德放開她。「否則有一天你會在這些洞穴裡發生危險的事。」

  「我向您保證,我在這些洞裡從不曾遭遇過任何危險。」

  「直到現在?」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

  海莉決定不予理會。「這邊,爵爺,就快到了。」她整理一下外套及裙擺,然後緊抓好油燈並高高舉起,大步邁進洞心。

  捷德沉默地跟在後面,只有映在石壁上明滅不定的光影暗示著他的存在。海莉不敢冒險再說任何有關逮捕小偷的計畫的話。她帶領他順著逐漸往上的甬道前進,直到他們抵達海水在漲潮時也淹不到之處。

  那裡的穴壁與地面很乾,但冰冷的空氣冷冽刺骨,海莉不由自主的研究起被火光映亮的壁面,對化石的狂熱習慣性地佔據她的心思。

  「您知道嗎?我在這附近發現了一片嵌在石頭中的樹葉化石。」她回頭看一眼。「你是否湊巧讀過龐金森先生論述植物化石與發現地地層相關的重要性的那一些文章?」

  「不,鮑小姐,我沒讀過。」

  「哦,您知道,那實在太神奇了。類似的植物化石在全英格蘭的相同地層被發現,不論那地層有多深。這情形在歐陸也得到印證。」

  「很有意思。」然而捷德的口氣聽來倒不如說是有趣。「你對這方面真的很熱中。」

  「我看得出來您對這方面興趣缺缺,可是,我們可以從它們得知許多有關過去的事,爵爺。我個人非常希望有一天能在這些洞穴有重要的發現。事實上,我已經有不少有趣的收穫。」

  「我也是。」捷德喃喃道。

  由於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海莉只得閉嘴保持沉默。姑媽告訴過她她總喜歡拿自己最喜歡的話題去煩那些不感興趣的人。

  數分鐘後她轉個彎,在一個大洞窟的入口處停下來。海莉踏內洞內,舉高油燈以照亮岩石地面中央的一排帆布袋。她看看跟著她走進來的捷德。

  「就是這裡,爵爺。」她有些期待他露出被那些堆在石室中的贓物之多嚇到的樣子。

  捷德一言不發地再走向前幾步。但當他在一個帆布袋旁止步時,表情是令海莉非常滿意的嚴肅。他蹲下並解開綁住袋口的皮帶。

  海莉看著他舉高油燈以便看清楚袋中的東西。他審視半晌,然後戴著手套的手伸進去拿出一座雕工精美的銀燭。

  「非常有趣。」捷德注視著銀器上輝映的燈光。「你知道,當你昨天告訴我這個洞窟的事時,鮑小姐,我坦承當時有點懷疑,而且猜想你或許是想像力過度活躍。但現在,我得同意這裡的確正在進行某樁不法勾當。」

  「您明白我為何說這些東西不是本地的吧,爵爺?如果尚比德頓一帶有像那只燭台那精緻的東西遺失了,我們會早就有所耳聞。」

  「我接受你的看法。」捷德把皮帶綁好,站直身子後又步向另一個袋子,身上厚重的大衣像件斗篷般翻騰。

  海莉再注視他片刻後便失去了興趣。第一次發現這些東西時,好奇心便已驅使她將它們瞧個仔細了。

  她主要的興趣--一如往常--是這個洞窟本身。她心底深處確信這地方埋著不為人知的寶藏--與偷來的珠寶或銀燭不相關的寶藏。

  海莉走過去打量一塊有趣的混質岩石。「我相信您會盡快處理這批壞人的事,子爵。」她邊說邊用戴著手套的指頭輕撫過岩石間一道隱隱約約的線條。「我急著想開始研究這個洞穴。」

  「我看得出來。」

  海莉彎身仔細打量那道線條,專注地蹙起眉頭。「我可以從您的口氣中聽出您認為我又在命令您了。很抱歉拿這事來煩您,爵爺,但我真的愈來愈沒耐性了。為了等您到來我已經被迫等了好幾天,如今我猜我還得再等上一段時間直到小偷們被收拾。」

  「毫無疑問。」

  她回頭看一眼蹲在另一個袋子旁的他。「您要花多久時間才會展開行動?」

  「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答案,你得讓我選個適當時機處理此事。」

  「我相信您不會花太久的時間。」

  「鮑小姐,如果你還記得,你找我來尚比德頓就是為了把這事交給我。你做得很好,但現在是我負責將壞人趕出你珍貴洞窟的事宜。我會隨時通知你我的進展。」捷德心不在焉地說道,注意力放在他正從袋中取出的一串閃亮寶石上。

  「是的,可是--」海莉忽地住口。「您找到了什麼東西?」

  「一條項鏈。我得說它相當有價值,假如這些寶貝是真品。」

  「八成是。」海莉對它毫不在意,只除了希望把它們盡快弄出她的洞穴。「我懷疑會有人大費周章把一條贗晶項鏈藏在這裡。」她轉身繼續檢視那塊化石的邊緣輪廓,它有點不尋常......

  「老天!」海莉興奮地低語道。

  「什麼事?」

  「這裡有個非常有趣的東西,爵爺。」她將油燈湊近岩石表面。「我不是十分確定,但它很有可能是一顆牙齒的邊緣部分。」海莉審視石中的輪廓。「而且它似乎仍連著一部分的下顎骨。」

  「對你而言顯然是令人興奮的寶貝。」

  「當然。一顆仍連著下顎的牙齒比沒有下顎的牙齒更容易鑒定。要是今天我能用錘子和鑿子把它從這片石頭敲下來就好了。」她急切地揮動雙手,希望他能瞭解取出這片化石研究的嚴重性。「我想我大概不能......」

  「沒錯。」捷德把熠熠生輝的項鏈扔回袋中後站起身。「你不能在這裡挖掘,直到我們揪出這幫竊賊。你暫停研究這個洞穴是對的,鮑小姐。我們不希望驚動這些人。」

  「您認為如果他們知道有人已經發現它們,可能會把這些贓物藏到別的地方嗎?」

  「我比較擔心如果有人看到這裡的化石挖掘痕跡,會追查到你身上。這一帶不可能有太多的搜集者。」

  海莉沮喪地看一眼那塊突出的石頭,想到得將這個新發現擱置在此令她非常難過。「萬一別人發現了我的牙齒呢?」

  「我懷疑會有其他人注意到你的寶貝牙齒,尤其當這洞裡堆滿珠寶及銀器時。」

  海莉沉思地皺起眉,輕踢一下她的半統靴。「我可不像你這麼有把握,我說過最近這裡有許多不肖的化石搜集者出沒,或許我應該先鑿下一點,小心不讓別人注意到--噢。」

  捷德早巳放下他的油燈,兩個大步便來到她面前,一隻大手撐在她頭後方的石壁上。她被困在他堅硬的身軀與同樣堅硬的石塊間,雙眼圓睜。

  「鮑小姐,」捷德的口氣非常溫和,強調地吐出每一個字。「我再說一次,只這一次。你要遠離這個洞窟,直到我進一步通知你。事實上,你不能到這一帶來,直到我說安全無虞為止。也就是說,你將避開懸崖區所有的洞穴,直到我料理好整件事。」

  「說真的,子爵,您太過火了。」

  他俯近她。海莉手中油燈的黃色光線使他嚴厲的五官看來有如惡魔。那一瞬間,他真的就像是人們稱他的野獸。

  「你不准,」捷德自咬緊的牙關間吐出。「在這片海灘上任何地方挖掘化石,直到我允許你這麼做。」

  「且慢,爵爺,如果您以為我會容忍您這種行徑,最好再仔細考慮。我不打算在得到您的允許之前放棄在這片沙灘上的化石搜尋工作。在這件事上我有某些權利。」

  「你沒有權利,鮑小姐。你顯然已經把這些洞窟當作你私人的財產,但我想提醒你我的家族碰巧擁有你頭上這片上地的每一吋。」捷德厲聲道。  「如果我在這些洞穴附近的任何地方逮到你,我會把它當非法侵入。」

  她忿忿地看著他,試著弄清楚他是不是說真的。「是嗎?然後你要如何處置我,爵爺,把我關進牢裡或流放海外?別可笑了。」

  「或許我會找別的方法懲罰你違抗我的命令,鮑小姐。我是聖傑斯汀子爵,記得嗎?『黑荊莊園之獸』。」他的眼睛在金色光線中閃爍,臉上的疤痕是舊時的創痛及生命危險活生生、殘忍的證明。

  「別再恐嚇我。」海莉命令道,但口氣相當無力。

  他靠得更近些。「這裡的人認為我在女人方面毫無榮譽感可言。任何一個人都會告訴你對年輕純真的淑女而言,我就是惡魔的化身。」

  「胡說八道。」海莉抓著油燈的手指發抖,但仍不願退縮。「我相信您是故意在嚇我,爵爺。」

  「天殺的對極了。」他的手圈住她的頸背,貼著她肌膚的皮手套感覺頗為粗糙。

  海莉倏然明白他的意圖,但要逃開已太遲了。捷德濃密的黑睫毛後猛獅般的眼眸火熱,他的嘴重重地覆上她的。

  在那永無止境的一瞬間,海莉著了魔似地呆立著。她無法移動,甚至無法思考。在她這二十四年半的人生中,沒有一件事比得上捷德的擁抱。

  他粗重地呻吟著,聲音在他胸腔深處迴響。他的大手以驚人的溫柔覆住她的喉頭,大拇指描摹著她的下顎。然後他開始促她更貼近他溫暖的身體,大衣摩擦著海莉的腿。

  她似乎喘不過氣來了。最初的震驚之後,一股興奮感刺穿她。捷德將油燈自她虛弱且無意抗拒的指間取下,她幾乎沒注意到。

  海莉無意識地將雙手放到他肩頭,手指緊抓著他厚重的羊毛外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推開他或拉他更貼近她。

  「該死!」捷德的聲音變得沙啞,洩漏出某種海莉無法定義的全新情感。  「如果你有任何理智,就該盡快逃開我。」

  「我不認為我跑得動一步。」海莉有些困惑而驚奇地低喃道。她抬頭注視他,溫柔地輕撫他疤痕劃過的臉頰。

  她指尖的感覺令捷德畏縮,他瞇起雙眼。「那無妨,我突然也不想讓你逃離我了。」

  他再次低下頭,雙唇以驚人的柔情在她嘴上移動,緩緩分開她的唇直到她驚愕地明白他想進入。她猶疑地服從這無聲的命令。

  他的舌以懾人的親密竄入她溫暖的口中,她柔聲呻吟並湊向他。從沒有男人用這種方式吻過她。

  「你好細緻,」他終於抵著她的唇道。「非常柔軟。但你的體內藏有力量。」捷德的雙手環住海莉的腰。

  當他堅定地握住她並舉起她緊靠著他的胸膛,她不禁輕顫起來,他毫不費力地抱起她,她雙腳懸空,只得攀住他寬闊的肩頭穩住自己。

  「吻我。」他低沉得嗓音使得一股寒顫竄下海莉的背脊。

  她不加思索地用雙臂抱住他的頸項,羞澀的用她的嘴拂過他的。這就是所謂的蹂躪嗎?她好奇地想道。或許多年前就是這種混雜著澎湃的情感與慾望的暈眩使得可憐的羅荻妮向捷德屈服。若是如此,海莉想道,現在她可以瞭解那少女莽撞行事的原因何在了。

  「啊,我甜蜜的鮑小姐,」捷德喃喃道。「有可能你真的覺得我的長相不比你那些寶貝的化石頭顱可怕嗎?」

  「您一點也不可怕,爵爺,而我相信您很清楚這一點。」海莉用舌尖潤潤雙唇,體內波濤洶湧的情愫令她覺得暈眩。她輕觸他受創的臉,怯怯地一笑。「您壯觀極了,就像您的馬。」

  那一瞬間捷德看來震驚無比,雙眼燃燒著火焰。然後他的表情變得冷硬,緩緩放她站回地面。「那麼,然後呢,鮑小姐?」這句話中有著絕下會錯認的挑釁。

  「然後--什麼,爵爺?」海莉喘下過氣地擠出這句話。她對這種事完全沒有經驗,但女性的本能向她保證那個吻也對捷德產生同樣震撼的影響。她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冰冷而危險。

  「你得作個決定,不是脫下衣服躺到地上好讓我們繼續剛才的事,就是安全地跑回海灘上。我建議你趕快決定,因為此刻我的心情很難預料。我得告訴你我發現你是道非常誘人的點心。」

  海莉感覺彷彿他剛澆了她一桶冰冷的海水。她瞪著他,那明顯的威脅使她陶然忘我的感覺清失殆盡。他是認真的。他真的在警告她若她再不馬上離開這個洞穴,他會當場蹂躪她。

  這是她自己的錯,她為時稍晚且驚恐地領悟到。她是那麼急切地回應他的吻,他當然會把她想成是最壞的那種女人。

  羞愧與不只一點女性的原始恐懼使她滿臉火紅。她拾起油燈,飛奔向通往海灘的甬道。

  捷德尾隨著她,但海莉不曾回頭看一下。她好怕會在他黃褐色的眼中見到野獸嘲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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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柯瑞恩汗如雨下。書房的壁爐裡生著一堆小火以驅散陰雨天的寒意,但捷德知道這不是他的管事頻頻擦汗的原因。

  捷德隨意翻了一頁攤在書桌上的帳本,裡面沒什麼值得懷疑之處,但捷德知道它長期以來就被動過手腳,而這只能怪他自己。他對尚比德頓哈克索家的產業疏忽太久,為此他已經付出相當的代價。

  捷德瀏覽另一長串數據,看來他一年前雇來管理此地產業的柯瑞恩提高了許多佃農的租賦,卻未曾將增加的所得交給他的僱主。這名管事八成把差額塞進他自己的荷包了。

  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對捷德而言可不然。許多在倫敦享受紙醉金迷生活的大地主們將產業的管理完全交給其管事,只要錢不斷匯給他們,很少人會仔細查對帳冊。對自己的身價有精確的瞭解會被視為落伍的作風。

  但捷德對倫敦的生活或潮流並不感興趣。事實上,過去幾年裡他唯一的興趣便是在家族的土地上,並仔細監督一切與之有關的事宜。

  只除了尚比德頓。

  捷德一直刻意忽略哈克索家族在尚比德頓的產業。對一個痛恨的地方,他實在很難提起興致。六年前這裡發生的事改變了一切。

  五年前當他父親不情願地將哈克索以外的產業責任交給他時,捷德把握機會,刻意埋首於經營家族的土地。

  工作成為他用來治療失去尊重所生發的噬人痛苦的藥物。他定期往來於各產業之間,馬不停蹄地忙著整修農舍、引進新的耕作技術並研究增加漁礦產量的可能性。

  他只聘用頂尖的管事並給予他們優渥的報酬,以確保他們不會搞鬼。他親自核對帳冊,傾聽佃戶的建議與抱怨。他召募工程師與發明家,因為他們能教授他使土地增產的科學新技術。

  但不包括尚比德頓。

  對捷德來說,就讓哈克索家在尚比德頓的領地爛掉也無妨。

  其實他老早以前便有權把它們賣掉。要下是因為他父親會不高興,他早這做了。這裡的領地屬於哈克索伯爵家已有五代,是家族裡最古老的財產並被視作家族的根基,直到那樁醜聞發生。

  捷德知道他不能賣了它們,於是選擇次好的辦法--忽略它們。

  儘管他痛恨這地方,但現在捷德卻發現他更痛恨被欺騙。他帶著冷淡的笑容抬頭,發現柯瑞恩正焦急地看著他。這男人真是名符其實,捷德想道,柯瑞恩高瘦且四肢瘦長,看來還真像一隻長腳大鶴[譯註:柯瑞恩原文是「鶴」]

  「嗯,柯瑞恩,看來一切都很上軌道。」捷德合上帳冊,意識到管事馬上鬆了口氣。「帳目非常清楚,幹得好。」

  「謝謝您,爵爺。」柯瑞恩一手緊張地掠過日漸稀疏的頭髮,坐在椅上的他看來輕鬆不少。他明亮、鳥一般的眼睛游移於帳本與捷德的下顎之間。「我盡力而為,爵爺,只希望您在來之前能事先通知我們一聲,好讓我們能準備得更周全。」

  捷德知道他不期然的到來讓他的僕人們手忙腳亂,管家慌張地從村裡又僱用了些臨時人手來協助她整理黑荊莊園。

  捷德可以聽到外面有人匆匆上下樓梯的聲響。食糧已經訂購,防塵布也被扯下經年未使用的傢俱,新上的蠟的氣味飄入書房。

  倉促間沒辦法為花園多做整理工夫。它們看來荒涼且東倒西歪,反應出在柯瑞恩的管理下受到忽視的待遇。他的母親一向珍愛她在黑荊莊園的花園的,捷德想道。

  「和我一起來的僕役長歐爾今天下午會到,他會負責管理僕人。」捷德看到柯瑞恩的目光緊張地掠過他的疤痕。很少人能禮貌地忽略捷德被摧殘的臉孔,直到他們終於習慣它。而很多人永遠就無法習慣它。

  例如荻妮無法接受捷德的容貌,而她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多不幸啊,人們如此說道,伯爵的次子不像長子那樣俊美且高尚。

  當哈克索伯爵失去其長子並且不得不屈就較差的繼承人時,每個人都為他無比惋惜。捷德私下不禁懷疑有什麼人能及得上藍道。

  藍道是所有的父母所能期望最理想的兒子與繼承人。人人都這麼說。

  他比捷德年長十歲,是他父母多年中的獨子。他母親寵愛他,伯爵則自豪於有這樣英俊、有教養,活潑且「體面」的年輕人為下一任哈克索伯爵。

  藍道自襁褓期間便以伯爵繼承人的方式被撫養長大,並達到每個人對他的期望。他交遊廣闊,運動表現傑出,他的榮譽毫無疑問。

  他甚至是個相當好的兄長,捷德回想道。這並不表示藍道與他非常親近,年齡上的差距使得他們的關係更類似叔侄間的情感。

  有好些年捷德努力想模仿他的哥哥,直到他終於發現根本不可能模仿藍道天生的氣質與才華。如果藍道還在世,捷德無疑會為他管理好幾處哈克索家族的產業。藍道喜歡倫敦的生活,而非監管家族領地。

  哥哥死時,捷德非常哀慟,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每個人都忙著安慰他的雙親,而他們逾桓的哀痛是無法平抑的,尤其是他母親。許多人都擔心哈克索伯爵夫人永遠無法克服喪子之痛,而伯爵則明白表示他剩下的繼承人永遠也比下上他所失去的那個。

  捷德靠向椅背,他很清楚柯瑞恩為何想知道他的停留時間長短。這名管事無疑在想是否該把他自己的計劃延後一些時候。捷德還不知道柯瑞恩是否如海莉所懷疑的與那幫竊賊有所牽扯,但他不想冒險,遂決定明白表示沒必要延後他懸崖洞穴中的午夜約會。

  「你可以告訴她我要久住。」捷德道。「我已經很久沒來尚比德頓,海邊的空氣相當怡人。我想整個春天我都會待在這裡。」

  柯瑞恩愕然張大了嘴,好不容易才合上。「整個--春天,爵爺?」

  「或許還有夏天。在我的記憶中,夏季裡的海邊景致最美。奇怪,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有多懷念我們在尚比德頓的家。」

  「我懂了。」柯瑞恩扯扯他的高領子。  「我們當然非常高興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來造訪。」

  「長期的造訪。」捷德向他保證,傾身拿起帳冊遞給柯瑞恩。「你可以走了。今天我已經花了夠久的時間看你整理清楚的帳目,我發現這事還挺累人的。」

  柯瑞恩抓過帳本,急忙起身並露出虛偽的微笑。他再一次用那條黃色手帕擦拭汗濕的額頭。「是的,爵爺,我瞭解。很少紳士對這種事感興趣。」

  「正是,這正是我們僱用你這種人的原因。再見,柯先生。」

  「再見,爵爺。」柯瑞恩急步向門口,走出書房。

  捷德的視線轉向窗外綿綿下著的雨,一直等到他的管事掩上門才起身繞過書桌,走向管家稍早放置了藥草茶的小茶几。

  捷德倒了杯濃郁的藥草茶,徐徐地啜飲。他的心情有些奇怪,也知道這是因為在這麼多年的自我放逐後又回到黑荊莊園的緣故。

  他不曾把任何產業當作他永久的家,它們當中沒有一處讓他覺得舒適。於是他藉著就近監督領地的理由定期往來於各處,但事實是他必須不斷走動,必須保持忙碌。

  他知道是誰該為破壞他自五年前開始的這種麻醉心靈的生活負責。

  他再次回想起當天早上洞窟裡的那一幕。他憶及當他自袋中掏出寶石項鏈時鮑海莉的表情,她的眼中不見任何真正感興趣的光芒,遑論他原來預期的貪婪。大多數女人會目不轉睛地瞪著一條鑲鑽的金項鏈。

  海莉的興奮只為那塊嵌著化石牙齒的岩石保留。

  還有他的吻,捷德提醒自己。一波熱流再次攫獲他,與在洞穴中時如出一轍。她回應他的吻時的熱切與驚喜和她對那塊該死的牙齒化石所表現出的熱情一樣。

  捷德微微苦笑,不知道自己被拿來和一塊化石作比較究竟該覺得受寵若驚抑或受辱。

  他舉步走向窗口,在經過掛在壁爐上的鏡子時停步端詳自己。通常他不會花太多時間照鏡子,因為它實在不是什麼好畫面。

  然而今天下午,他發現自己非常好奇而且疑惑海莉在注視他時看見了什麼。不管它是什麼,總之它並未阻止她吻他。而他知道那甜蜜、無邪的熱情絕不會是假裝的,它完全是真心的。

  不,基於某個不明原因,她並未被他的臉嚇到。最後還是他故意毫無紳士風度地威脅要脫光她的衣服並在洞穴地上佔有她才使她產生警覺。

  想到自己惡劣的行徑,捷德心裡不禁一縮。但他有時就是無法克制自己,他內心深處的某種衝動偶爾會驅使他去做別人認為他會做的最壞的事。

  然而,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試著警告她迴避他、保護她,儘管她很可能無法瞭解。

  因為他急切地想要她。

  他八成是個傻子才會放她走。他應該接受她自願提供的一切,去他的紳士風度。這麼多年來沒有人相信他是個紳士,他又何必固執地用他那毫不優雅的方式扮演這種角色?

  捷德無法令自己滿意地答出這個問題。他再暗罵自己一聲傻瓜,繼而強迫自己開始想更重要的事。他有一幫賊得處理:如果他不盡快處理此事,海莉八成會自個兒動手。

  至少,她毫無疑問會成天嘮叨他展開行動。

  第二天晚上,海莉注視著參加每週舉行的會議廳舞會的當地居民。她與艾蓓姑媽已經陪翡莉參加此種聚會好幾個月了,海莉發現其中大多數人都無趣至極。

  艾蓓姑媽希望在等黛麗姑媽邀請她們到倫敦之前的期間,讓翡莉應盡可能多接受這種社交的洗禮。這個聚會是當地所能提供、唯一能與適當的仰慕者練習此種微妙的藝術的機會。在這方面翡莉頗有天分。

  而海莉卻總是發現她的仰慕者是個討厭鬼,向來如此。

  今晚與前幾次並無任何不同。海莉瞭解艾蓓姑媽如此堅持出席的原因,但她其實不大相信翡莉會在尚比德頓得到太多的社交經驗。

  比方說吧,舞會裡從不跳華爾滋,而大家都知道華爾滋正在倫敦大行其道。尚比德頓的人們仍只跳科提裡恩舞、方塊舞及特定的幾支鄉村舞。華爾滋對此地的仕女們而言可謂之驚世駭俗。

  「今晚出席的人都相當不錯,不是嗎?」艾蓓姑媽用扇子扇扇自己,環顧整個大廳。「而翡莉看來可說是其中最耀眼的,今晚她無疑會像往常一樣每支舞都受到邀請。」

  「無疑的。」海莉同意道。她坐在姑媽身旁注視著跳舞的男男女女,注意到一些人正偷偷打量她相當過時的禮服,但她試著別作出太明顯的反應。為翡莉找個好婆家是最重要的任務,她與艾蓓姑媽決心在翡莉的大好機會出現時作好萬全的準備。

  「我得提醒她別太熱中於跳舞。」艾蓓姑媽輕蹙眉頭繼續說道,「公開表現出太多的情緒反應。」

  「你明知道翡莉有多喜歡跳舞。」

  「一樣,」艾蓓姑媽說。「她必須開始練習克制她的表情。」

  海莉在心裡歎口氣,希望飲料能趕快送上來。到目前為止她尚未上場跳過一支舞,它並非不尋常,但她希望做點什麼好打發這種無聊。舞會裡提供的茶與點心不怎麼吸引人,但它們至少能讓她有事做。

  「老天,費先生朝這裡來了。」艾蓓姑媽喃喃道。「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親愛的。」

  海莉抬頭瞥見一個年長、身著舊式禮服與綠色背心的男人笨拙地朝她的方向走來。她瞇起雙眼。「我猜他是來詢問我最近有何發現。」

  「你知道,其實你不必和他閒扯的。」

  「無所謂啦。如果他今晚沒找到我,星期天禮拜結束八成也會發現他在教堂門外等著我。你知道他有多麼頑固的。」海莉嚴肅地對費先生一笑,他也還以相同的一笑。

  他們倆是老對手。費先生曾是個狂熱的化石搜集者,直到一樁發生在那洞穴中的不幸意外使他從此害怕進入洞中。

  於是他被迫只能在沙灘上搜索化石,事實是他已經好些年沒什麼大收穫了。但這並未阻止他嘗試說服海莉她需要他來監督並指導她的搜尋工作。海莉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化石搜集者是群不知恥的族類,她一直很提防像費先生這樣的搜集者。

  「晚安,鮑小姐。」費先生僵硬地彎身吻她的手。「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為你倒杯茶。」

  「謝謝你,費先生,我很樂意。」海莉起身任費先生領她走向點心桌,並為她倒了杯茶。

  「近來如何,親愛的?」費先生露出有些狡猾的笑容。  「我想你一定忙著洞窟中的工作。」

  「只要有時間我就去。」海莉淡然一笑。「你知道的,先生,我們家務繁忙,最近也很難找到什麼好東西。」

  費先生雙眼發亮,他當然知道她在說謊。這個老把戲他們已經玩了好一陣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正考慮和一位在皇家社團的朋友聯絡,撰寫一篇有關本地化石的文章?」

  海莉謹慎地眨眨眼。「沒有。你打算為社團寫篇文章嗎,先生?」

  「我承認我一直在考慮這麼做。當然,它得費下少工夫。」費先生一口吞下一塊小三明治。「這種事需要花點時間。」

  「還要有一些有趣而不尋常的化石。」海莉淡淡地回嘴。「你最近有什麼發現嗎?」

  「一、兩樣,」費先生擺出一臉聰明相。「一、兩樣。你呢,親愛的?」

  海莉微笑。「哎,恐怕什麼都沒有。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最近我沒什麼時間找化石。」

  費先正思索著進一步刺探的方法時,室內傳來一陣騷動。海莉好奇地轉頭。音樂剛結束,但它未能解釋眾人的突然沉默。她發現所有人都盯著大門口看。

  「老天!」費先生震驚地叫道。「是聖傑斯汀子爵,他到底來做啥?」

  海莉的視線飄向擁擠的房間門口。捷德站在哪裡,宛如一隻剛步入一間滿是獵物的夜行肉食性野獸。

  從手工精製的黑色禮服到閃亮的長靴,他全身作黑色裝扮,只有白色領巾及打褶襯衫稍微緩和那種迫人形象。他以冰冷、精明的眼神掃視眾人。

  「好幾年沒見過他了,」費先生喃喃道。「但我到哪裡都能認出那道邪惡的疤痕。聽說他回來了。他竟敢這樣突然出現,好像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似的。」

  海莉生氣起來。「這是公眾集會,」她辛辣地說道。「而他是這一帶最大的地主。如果你問我,這裡的人應該為他的蒞臨覺得驕傲及感激。還有,你實在讓我驚訝,先生,竟然這樣批評他的疤痕。我一點也不覺得它有什麼可怕。」

  費先生皺起眉頭。「你太善良了,親愛的,我想這是由於你是牧師之女的緣故。聖傑斯汀子爵的疤痕代表著他邪惡的性格。」   

  「費先生。」海莉氣極了。

  「我忘了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也罷,那件事不該說給年輕淑女聽。」

  「那麼我相信你是不會說嘍?」海莉極力克制自己。

  「該死!聖傑斯汀子爵正朝這裡走來。」費先生挺直身軀。「不必害怕,親愛的。」

  「我不怕。」海莉再次一看,發現捷德真的正穿過人群向她與費先生這邊走來。

  樂師們連忙奏起另一支曲子,掩去群眾震驚的低語。好幾對年輕男女--包括翡莉及一名佃農之子--步入舞池。

  海莉對朝她走來的捷德熱切一笑,等不及想聽聽他和管事見面的經過及他是否已和警方的人接觸。

  她愉快的笑容令捷德的劍眉一揚。他在她面前停步,禮貌地微微頷首,雙眼在燈光中閃爍。

  「晚安,鮑小姐,今晚你看來非常迷人。」

  「謝謝您,爵爺,很榮幸再見到您。希望您在這裡住得愉快。」

  「和我預期中差不多。」捷德看看費先生。「晦,費納伯,好久不見。」    ;

  費納伯一皺眉,靠近海莉一步。「晚安,爵爺。我不知道您竟然認識鮑小姐。」

  「我們見過面。」捷德低語,注意力轉回海莉身上。  「不知我是否有榮幸邀你跳下一支舞,鮑小姐?」

  海莉睜大眼睛。「我不大會跳,爵爺。」

  「我也是,過去這幾年我沒什麼機會練習。」

  海莉鬆口氣。「噢,那麼我很樂意。失陪了,費先生。」她把杯子遞給他。

  「可是,」費納伯自動接過杯盤並低語。「我不確定你姑媽是否會讓你未經她允許就下場跳舞,鮑小姐。」

  「胡說。」海莉合起她的扇子,手指搭上捷德的衣袖。「我姑媽若知道今晚我設法至少跳了一支舞,一定會樂極了。」她抬頭看看捷德。「走吧,爵爺?」

  「當然,鮑小姐。」捷德帶她離開費納伯。

  「我們要去哪裡?」海莉問,看到他正挽著她走向樂師們的演奏席。

  「去點支曲子。」捷德止步,傾身和那名小提琴師說了幾句話。

  樂師猛點頭。「遵命,爵爺。馬上為您演奏。」

  「很好,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捷德站直身子,執起海莉的手臂。

  「現在要做什麼?」海莉詢問走向舞池的他。

  「當然是跳舞啦。」

  樂師們正演奏著的鄉村舞曲這時突然中斷,舞者們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看著對方。

  幾秒鐘後傳來幾聲小提琴的試音,跟著響起令人熱血沸騰的華爾滋,其餘的樂器跟進。

  舞池中的年輕人發出一聲歡呼,在任何人能收回聖傑斯汀子爵的指示之前邁開舞步。舞者們熱切地隨著原先被禁止的舞步翩翩起舞,年長者固執地露出不豫之色。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轉向捷德。

  捷德則看著海莉,靜待她的反應。

  猶豫令海莉的胃部一緊,但一股悸動的興奮注入她的血液中。她深吸口氣,走入捷德的臂彎。他滿意地一笑並帶她滑入舞池。

  「我就猜你不會拒絕挑戰,鮑小姐。」捷德柔聲道。

  「正是,爵爺。」海莉笑起來。「我敢發誓您今晚已造成大騷動,我們可憐的鄉村舞會從此迥然一變。您憑個人之力便將華爾滋帶入尚比德頓。」

  「我想這些善良百姓中的某些人會認為這等於是把瘟疫帶進村裡。」

  「他們撐得過華爾滋的震撼的。至於我個人,我很感激您這麼做。」

  「你?真的嗎,鮑小姐?」

  「噢,真的,我一直擔心翡莉在前往倫敦之前沒有機會練習這種舞步,現在她有機會了。」

  「你呢?」捷德帶她轉了一大圈,緊緊凝視著她。「你也很高興在前往倫敦前有機會練習華爾滋嗎?」

  「我很懷疑我會在倫敦跳華爾滋。要參加社交季的是翡莉,不是我。」海莉微笑。「但我得承認這種舞很刺激,爵爺,而且您跳得很好。不過我並不驚訝你有這麼好的舞技,您的一舉一動都那麼悄然而且流暢。」

  他驚訝地垂下睫毛。「謝謝。既然距離我上次跳舞已有六年之久,我會把你的話當作最高的恭維。」捷德再次帶領她轉一大圈。

  海莉完全陶醉於音樂中,清楚知覺到捷德放在她背上的那隻手的暖意與力量。它喚回洞窟裡那一吻火熱的回憶,她知道自己正在臉紅,也祈禱每個人--包括捷德--都把她的臉紅歸咎於屋裡的溫暖與激烈的舞步。

  「我很驚訝今晚會再見到您,爵爺。」海莉道,她正試著說服自己相信她『真的』在跳華爾滋。「沒想到您會對我們小小的聚會感興趣。」

  「我對它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你,鮑小姐。」

  她震驚地瞪大眼。「我?爵爺?」

  「是的,你。」

  「哦。」接著一個念頭掠過她腦海,她抬頭對他粲然一笑。「當然,我明白了。」

  「是嗎?」他奇怪地看她一眼。「真高興我們當中有人明白。」

  她的腦袋終於控制住轉個不停的情緒,沒注意到他神秘的回答。「您當然是想通知我有關逮住那批竊賊的計劃。您知道要再安排一次不招惹閒話的私下會面並不容易,因此您今晚來這裡,希望能在社交場合和我談話。」

  「我恭喜你有這麼合邏輯的大腦,鮑小姐。」

  「所以呢?」她期待地抬頭看他。

  「所以什麼?」

  她誇張地歎一小口氣。「告訴我您的計劃。一切都安排好了嗎?您和包爾街『譯注:英國早期違警法庭之所在』的警察聯絡了沒有?您決定如何處置柯瑞恩了嗎?我想知道所有的細節。」

  捷德注視她片刻,接著嘴角微微揚起。「我還沒向柯瑞恩透露我真正的意圖,可是我已經送信給包爾街了。把小偷趕出你的洞穴的事已經開始進行,鮑小姐,我想你會滿意我的表現。」

  「我相信我會相當滿意。把一切告訴我吧,現在究竟要做些什麼呢?」

  「你得把它全權交給我處理,鮑小姐。」

  「但我想知道整件事要怎麼做,爵爺。」她不耐地說道。

  「你必須信任我,鮑小姐。」

  「這不是重點,爵爺。」

  「恐怕它才是重點。」捷德的微笑教人摸不透。「你想你能做到嗎?」

  「做到什麼?信任您?當然能,我知道您會履行您的諾言。可是我想知道細節,爵爺。這件事與我有關。畢竟,它們是我的洞穴。」

  「你的?」

  海莉的臉一紅,咬咬下唇。「好吧,或許它們不是真的屬於我,但我也不打算讓像費納伯那樣的人霸佔它們。」

  「冷靜一下,鮑小姐。我保證你會有挖掘那些可能埋在所有洞穴裡的老骨頭所有的權利。」

  她試探地一笑。「你以你的榮譽保證嗎,爵爺」

  他審視她上仰的臉龐,黃褐色的眼在深色睫毛後閃爍。「是的,鮑小姐。」捷德輕柔地說道。「不論它價值多少,我以我的榮譽保證。」

  海莉很高興。「謝謝你,爵爺,那真使我如釋重負。但是,我仍然想知道您做了什麼計劃。」

  「你得耐心等待,鮑小姐。」

  一段華麗的飾音後,華爾滋嘎然而止。海莉懊惱不已,因為她還想進一步爭辯。「爵爺,我相信在這件事裡我可以派上很大的用處。」她急急說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洞穴,你從警場召來的人當然會想與我商討那些洞窟的位置。」」

  捷德執起她的手,平靜地打斷她。「我相信現在你想介紹我與你姑媽與妹妹認識,鮑小姐。」

  「現在?」

  「對。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這麼做才合宜。」

  「什麼情況?」海莉看到大廳那一頭的艾蓓姑媽臉上急切的期待。

  「我們剛才一起跳華爾滋,鮑小姐。人們會說閒話的。」

  「胡說八道。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您不過和我跳支舞而已,不可能損及我的名譽。」

  「你會很驚訝我有多容易摧毀一個女人的名譽,鮑小姐。今晚就讓我們藉著禮貌的介紹你的家人來解除這種危險吧。」

  海莉呻吟一聲。「哦,好吧,但我真的比較想討論緝捕那幫賊的計劃。」

  捷德的臉上閃過一抹笑意。「我相信你是。可是正如我剛才所言,你必須信任我處理這件事的能力。」

  翌日天將破曉時,海莉便醒過來了。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回憶前一夜的種種。艾蓓姑媽在被介紹給惡名昭彰的聖傑斯汀子爵時是既驚喜又恐懼。

  然而艾蓓處理那種情況的手法令人激賞,絲毫沒洩漏出她的驚慌。翡莉則不改她直率、實際的作風,迷人而優雅地接受這次引見。

  捷德見過艾蓓與翡莉之後便離去,成功地為他在舞會中的表現再添一些戲劇效果。

  他的身影一消失,整個會場的人爆出激烈的討論。海莉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好幾對好奇目光的焦點。

  搭馬車回家的路上,艾蓓一刻不停地說著整件事。

  「這裡的人說他古怪而且不可捉摸還相當正確。」她不百次地這麼說道。「光看他擅自指示演奏華爾滋、事後也不致歉、然後又丟下你離開就知道了,海莉。感謝上蒼他沒挑上翡莉,她可不能在前往倫敦之前和他的名字有所牽扯。」

  「事實上,」翡莉道。「我滿感激他的。既然華爾滋已經被引進尚比德頓,我們當然能在下次舞會再跳了。而它正在倫敦造成風潮,艾蓓姑媽,這是你親口說的。」

  「這不是重點。」艾蓓駁斥。「我相信施太太的話,其他人也沒說錯。那男人很危險,甚至看起來就是一副危險的樣子。你們倆一定要小心堤防他,聽到沒有?」

  海莉打個呵欠。「怎麼,艾蓓姑媽,終於開始關心我的名節了嗎?我還以為你說過我的年紀已老得夠安全了。」

  「直覺告訴我只要那個男人在場,就沒有一個女人是安全的。」艾蓓神秘地說道。「施太太說他是野獸。我是不能夠確定,但或許她沒錯。」

  「我覺得和他在一起滿安全的,」海莉宣稱。  「甚至當我們跳華爾滋時。」

  但海莉知道自己騙了姑媽。在捷德懷裡她一點也不覺得安全,事實上正好相反。當他帶著她在場中旋轉時,她享受著每一波貫穿她全身的危險戰慄。

  海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繼續睡,而且這麼早其他人也都還沒起床。她拉開被褥下床,打算著衣並到樓下為自己沏壺茶。施太太八成不贊同,她是「淑女們應嚴守行為標準」的篤信者,但海莉個人對那套東西沒啥好感。她不想這麼早叫醒管家,而且自己泡茶是她能力所及之事。

  漫長的寒夜使臥房內寒氣凍人,海莉迅速穿上一件褪色的長袖羊毛袍並戴上一頂小帽。

  她走向房門時經過窗口,隨意地瞥一下剛灑下海面的曙光。潮水已退,正是搜尋化石的大好時刻。捷德禁止她在逮到那批人之前靠近那些洞穴實在太可惜了。

  海莉的眼角捕捉到海灘上的一個人影,她猝地止步,探出窗去看個仔細。可能只是個漁夫,她安慰自己道。

  但片刻後那人影又出現了幾秒鐘,海莉馬上明白那不是漁夫。那人穿著一件外套,一頂扁塌的帽子覆至雙耳。她看不到他的臉,但她馬上發現那人正沿著沙灘前往她寶貴的洞窟入口處。

  海莉沒有遲疑。事態緊急,必須及時行動。那人顯然不是那群賊之一,他們只有在半夜才出現。

  因此只剩下一個可能:那人極可能是個化石搜集者,企圖潛入她的洞穴。

  海莉知道她得立刻趕到海灘去弄清楚這名侵入者究竟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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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晨的空氣凜冽,海莉用曾屬於她母親的大斗篷緊裹住自己,謹慎地沿著懸崖小徑而下。太陽馬上就會升起,但此刻它仍只是一小道竄出海面的灰色光線。

  抵達小徑盡頭時,她轉個彎沿著海灘奔向懸崖的洞穴群,看到了沙上的足印。只要能確定那名入侵者不是前往她最關切的洞窟,她便能放心了。

  跟蹤他的足跡並不難,安慰自己說別人不可能那麼湊巧發現那條通往藏有牙齒化石洞穴的甬道也是。

  但海莉稍後驚恐地發現足印正是消失在直達那洞窟的入口處。只是巧合,她不安地告訴自己。

  或者它意味著有人打算染指她寶貴的牙齒。天殺的! 她是個傻瓜才會答應捷德在他的計劃完成之前避開那個洞窟。把這種事交給捷德那樣的男人就會有這種結果。

  海莉拉緊斗篷,後悔沒帶油燈來,小心翼翼地步入狹窄的洞口進入漸寬的穴內。

  她立刻停步,明白自己不能在沒有燈的情況下再向前進。有一會兒,她站在原地讓雙眼適應這片黑暗,可以聽到身邊水滴落的聲音。

  海莉極力想看清通往洞穴後部的狹窄石廊。沒有半點光線。侵入者已經進入迂迴的甬道,而它將帶領他發現堆滿贓物與她的牙齒的洞窟。

  「天殺的!」海莉大聲道,沮喪得不得了。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待在這裡等那人回來。然後她要用最強烈的措辭告訴他,捷德已親自授權只有她能探索這些洞窟。

  她不耐地將雙臂交疊在胸前站在那兒,一隻大手突然沉重地落到她肩上,堅定地握住她並拉她轉過身。

  「老天,怎--」海莉輕聲尖叫,發現是捷德尾隨她進入洞口。「噢,爵爺,原來是你。感謝老天爺。你嚇了我一大跳。」

  「你活該嚇死。」捷德低聲道。「我真該打你一頓屁股。你見鬼的來這裡做什麼?我說過那批賊被繩之以法之前,你不准到洞窟裡來。」

  海莉蹙眉。「是的,我知道,爵爺。可是等我告訴您我剛才碰巧從我的窗口看到某個化石搜集者潛進這裡後,您就會瞭解我為何必須來了。」

  「你看到了才有鬼。」捷德瞥向甬道。他手上有盞油燈,但未點上。

  「我真的看到了。」海莉向他保證。「我沒想到帶盞燈,所以只能在這裡等他出來。」

  「他出現時你見鬼的打算怎麼辦?」

  她仰起下巴。「我準備告訴他我有獨家探索您領地下的洞穴的權利,爵爺。我打算警告他若再非法侵入,您會派人逮捕他。」

  捷德嫌惡地搖搖頭。「你和你該死的化石。」他顯然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甬道傳來一陣模糊的口哨聲打斷了他。

  「他來了。」海莉迅速說道,轉身看到地道深處的一抹燈光。「時機正好,爵爺。我告訴他他無權進入這些洞窟時,您正好在場支持我。」

  哨音變得更響,油燈的光也更亮了。不一會兒,一個穿著厚外套、頭戴低簷帽、足蹬破舊靴子的矮壯男人出現,正是海莉看到的那個人。他手中的油燈映出一張窄瘦的臉及一對綠豆眼。看到捷德與海莉站在洞口,他倏地停步。

  「早安,爵爺,看來您很準時。我沒認識多少個您這種人會在中午前起床的。哦,您還帶了個朋友同行。」小個子令海莉驚訝地朝她一鞠躬。「早安,女士。」

  海莉皺眉。「你是誰,先生?你在我的洞窟裡做什麼?」

  「你的洞窟?」小個子仰頭咧嘴一笑。「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

  「在使用上,這些洞窟屬於我。」海莉堅決地說道。「爵爺會向你解釋。」

  捷德譏諷地看海莉一眼。「我想我最好在情況變得更複雜前解釋一番。鮑小姐,容我向你介紹來自包爾街的杜巴斯先生。」

  海莉瞪視那名小個子。「包爾街?你是警官嗎,先生?」

  「請多指教,女士。」杜巴斯再次對她有禮地一彎身。

  「多刺激啊!」海莉看向捷德。「原來您已訂好計劃並準備展開行動了?」

  「運氣好的話,我們會在那幫賊下次運送贓物時將他們逮獲。」捷德朝小個子男人點點頭。「未來的幾星期裡,杜巴斯會在夜裡監視這些洞窟。」

  「真高興聽到這消息。」海莉注視杜巴斯。「我相信至少有兩人涉案,有時會有第三人陪同。你一個人料理得了這麼多壞人嗎,杜先生?」

  「如果有必要。」杜巴斯道。「可是我希望能有幫手。爵爺和我已經設下一個暗號,要我一看到歹徒們出現在沙灘上,就會從懸崖頂用燈光通知爵爺。」

  「我的僕役長和我會在退潮時每晚輪流注意信號,直到逮住那幫人。」捷德解釋道。「我們一看到燈光閃動,就會趕到沙灘上確定一切照計劃進行。」

  海莉贊同地點點頭。「似乎是個完美的計劃,和我自己擬定的一樣聰明。」

  「謝謝你的讚美。」捷德澀聲說道。

  「可是,」海莉繼續道。「我還有個小小的建議,如果您允許。」

  「不必了,」捷德說道。「我想沒這個必要,謝謝。」他看向杜巴斯。

  「那個藏贓物的洞窟?」

  「有,我照您的地圖找到了,爵爺。令人印象深刻的贓物。」杜巴斯的眼睛一亮。「我認得其中大部分。當中有好些已被申報遺失,我們一直在找它們。難怪我們在城裡找不到,原來它們一直被藏在這裡直到大家忘了這些東西。高明,真的很高明。」

  「既然杜巴斯在把贓物物歸原主時可以得到一筆獎金,」捷德對海莉道。「你可以放心他會嚴密監視這些洞窟。」

  「是的,當然。」海莉朝杜巴斯一笑。「你知道,我從未真的見過一名包爾街的警官。我對你的工作有一大堆問題呢,杜先生。」

  杜巴斯謙虛地一笑。「女士,你儘管問。」

  捷德抬起一隻戴著手套的手。「現在不行。杜巴斯,既然你有了行動方針,我想你應該盡快離開這附近。沒必要冒險讓人看見你在這一帶出現。」

  「您說得對,爵爺,我這就走。再會了,女士。」杜巴斯向海莉再一欠身,舉步走出洞。

  海莉注視他離去。「哦,真讓人鬆口氣。我得說我很高興見到事情正迅速進行著。您做得很好,爵爺,但我仍然希望您先和我商量過。」

  「我很少和人商量什麼,鮑小姐。我比較喜歡一個人辦事。」

  「我明白了。」海莉蹙眉,但覺得似乎沒必要與他爭論他專制的作風。計劃已訂,而且相當合適,她應該滿意了才是。「我想我最好回去,免得家裡的人擔心。」

  捷德站在她面前擋住洞口。「等一下,鮑小姐。在允許你回家前,我想說明一件事。」

  「請說,爵爺。」

  「在這件事結束前,你不准接近這些洞窟。」捷德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道。「重複這句話,你明白了嗎?」

  海莉眨眨眼。「我當然明白。可是,爵爺,我不是三歲小孩,必要時我也可以相當謹慎。」

  「謹慎?你說你大清早跑到海灘來追蹤一個潛入洞窟的陌生男子叫做謹慎?這不是謹慎的表現,而是個小笨蛋沒有大腦的舉動。」

  「我不是笨蛋。」海莉這下可火大了。「我以為杜先生是個化石搜集者,正要來刺探我的洞窟。」

  「不過你料錯了,不是嗎?他根本不是什麼化石搜集者。還好他是個探員:但他也極有可能是來檢查贓物的賊。」

  「我說過,那些賊不會在白天出現在這裡。如果您能好心地別對我大吼大叫,爵爺,我會很感激您。要是您沒貴人多忘事,是我通知您這件事的。最先發現這幫賊人的是我,您至少應該把我當作一個夥伴。我只是想保護我的化石。」

  「你該死的化石。你滿腦子都是那東西嗎,鮑小姐?」

  「大部分是。」她厲聲道。

  「那麼你的名譽呢?你是否想過如果你繼續追蹤那幫賊和每個侵入這片海灘的陌生人,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你一點也不在乎人們發現你一天到晚想的事時會怎麼說嗎?」

  海莉現在是真的生氣了。她不習慣被艾蓓姑媽以外的人說教,而且她老早便學會不理睬艾蓓大部分的訓誡。捷德則不同:當他像高塔般矗立在她面前怒聲咆哮時,她根本不可能不理睬。

  「我才不在乎人們怎麼說,」海莉宣稱。「我的名譽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既然我沒興趣結婚,當然也沒理由擔心它了。」

  捷德的雙眼在陰影中閃爍。「你這個小傻瓜。你以為你冒的險只是沒人會向你求你根本不想要的婚姻?」

  「對。」

  「你錯了。」捷德的大手攫住她的頸背,逼她仰頭直視他的雙眼。「你不知道你在拿什麼冒險,不知道失去名譽與榮譽是什麼滋味。要是你知道,就不會說出這麼荒謬的話。」

  海莉聽出了他聲音中劇烈的痛苦,她的怒氣消逝,突然明白他的這番話是出自他自己沉痛的經驗。「爵爺,我不是暗示一個人的榮譽並不重要,只是說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那麼你確實是個傻子。」他的嗓音刺耳。「要我告訴你全世界都相信你毫無榮譽感是什麼滋味嗎?你的名譽掃地,每個人--包括你的家人--都認為你不配被稱為紳士,是什麼感覺?」

  「噢,捷德。」海莉輕觸他的手。

  「要我告訴你當你走進一個宴會廳、知道在場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你的過去時,是什麼樣的感覺嗎?你真的知道當你在俱樂部玩牌、猜想是否會有人在你湊巧贏牌時背地裡指控你作弊的感覺嗎?畢竟,一個榮譽感有問題的男人很有可能會作弊使詐,不是嗎?」

  「捷德,拜託--」

  「你知道失去所有的朋友是什麼感覺嗎?」

  「呃,不,可是--」

  「你知道每個人都隨時準備把你想成最壞的是什麼滋味嗎?」

  「捷德,別再說了。」

  「你知道連自己的父親都懷疑你的榮譽感時,是怎麼樣的感覺嗎?」

  「你的父親?」海莉震驚極了。

  「當你有錢有勢時,」捷德道。「沒有人會當面質問你或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每個人都在你背後對你竊竊私語,不給你任何機會洗刷你的冤屈。不久之後,你明白甚至沒必要嘗試這麼做,因為沒有人想知道真相,他們只想要為閒話加油添醋的機會。竊竊私語變得那大聲,有時甚至會讓你以為它們會淹死你。」

  「老天!」

  「這就是失去名譽與榮譽的滋味,鮑海莉小姐。在你冒更多危險時先想清楚。」捷德放開她。「回家去,在我決定相信你的話並讓你明白不理會世人言語的真正意義之前快走。」

  海莉用斗篷緊裹住自己,定定地迎視他。「我要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缺乏榮譽感,爵爺。我不認為一個真的毫無榮譽心的人會這麼關心我的名譽,或這麼悲痛他所失去的尊敬。我很遺憾你承受這些折磨,我看得出它帶給你很大的痛苦。」

  「我不要你該死的同情。」捷德咆哮道。「離開這裡,馬上。」

  這一刻海莉明白自己無法打破捷德在他四周築起的憤怒與痛苦之牆。她已激起他體內的野獸,而他正威脅要『攻擊她』。

  海莉不置一詞經過他走向洞口,在那裡她再次轉身注視他。「再見,爵爺。我期待著你完美的計劃成功。」

  當天下午崔夫人造訪牧師宅之舉為整個家帶來一陣騷動。艾蓓不慌不忙地掌握住大局,海莉不得不承認她姑媽在這方面確實有極高的才華,每每在社交的凶海上帶領眾人穿過驚濤駭浪。

  崔夫人是這一帶相當重要的一位地主之妻。她丈夫熱中打獵活動,崔夫人則全心投入和鄰居說長道短。

  她是個偏好深色服裝配以頭紗的粗壯女子,今天的打扮是一件灰色絲綢外出服及一條徹底掩飾住其稀少的灰髮的深灰色頭紗。

  艾蓓馬上自這次不期然的拜訪的震驚中恢復。下一會兒,她已請她的客人安坐在客廳,茶水亦已備妥。海莉被迫離開書房,翡莉也有禮地放下女紅,幫忙招待崔夫人。

  「多令人愉快的驚喜,崔夫人。」艾蓓坐到沙發上並優雅地斟茶。「我們一直很喜歡有客人來訪,」她若有所指地微笑著將杯盤遞給客人。「即使是沒事先通知一聲的。」

  海莉與翡莉會意地相視一笑。

  「我恐怕這不是一次純社交性拜訪。」崔夫人道。「我注意到昨晚的舞會發生了一件相當不幸的事。」

  「真的?」艾蓓啜口茶,不多答腔。

  「聽說聖傑斯汀子爵有到場。」

  「是啊!」艾蓓同意。

  「還指定演奏了一支華爾滋,」崔太太語氣不祥地繼續道。「然後和你的侄女海莉跳了那支舞。」

  「事實上,它有趣極了。」海莉高興地說。

  「確實如此。」翡莉對崔夫人微笑。「每個人都非常喜歡那支華爾滋,我們都很希望下次舞會能再演奏它。」

  「再說吧,鮑小姐。」崔夫人挺直她已然僵直的背脊。「雖然演奏華爾滋是令人震驚的不當,但我更擔心聖傑斯汀子爵與你共舞的這件事,海莉。而且只有你。根據我聽到的消息,他跳完那支舞便離開了。」

  「我想是我們的小舞會讓他覺得無聊。」艾蓓在海莉開口回答前淡淡地說道。「毫無疑問的,一支舞便足以讓他明白是否值得留下。我相信他習慣的是更高級的娛樂。」

  「這不是重點,安夫人。」崔夫人提高聲音對艾蓓說道。「聖傑斯汀子爵與你的侄女共舞,而且還是跳華爾滋。真的,他注意的是海莉而不是翡莉:但它仍然是件魯莽到極點的事。」

  「當時我在場。」艾蓓斷然道。「你可以放心,我一直注意著整個情況。」

  「可是」崔夫人說。「他並未嘗試邀其他人再跳支舞就離開了,表明了只注意你的侄女。你一定知道這種事會惹得眾人閒言閒語。」

  「真的嗎?」艾蓓鎮定地挑起眉毛。

  「沒錯,」崔夫人嚴肅地說道。「別人已經開始談論它了。這正是我今天親自過來的原因。」

  「你真好心。」海莉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她迎上翡莉的目光,幾乎忍不住另一個笑。

  崔夫人注視艾蓓。「我知道你們才來這一帶不久,安夫人,不可能清楚聖傑斯汀子爵的名聲。事實上,這種事也不該在年輕女孩面前討論。」

  「那麼既然有兩個年輕女孩在場,或許我們應該別談它。」艾蓓溫和地建議。

  「我只說這麼多」崔夫人決心說下去。「他對所有年經純潔的女孩們而言是個威脅。他被稱作『黑荊莊園之獸』乃是因為他必須為毀了一個曾住在這屋裡的另一位年輕女孩的名節負責。她為他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還有下少有關他哥哥是被謀殺的謠言。我說得夠清楚了嗎,安夫人?」

  「清楚,崔夫人,太清楚了。你想再暍點茶嗎?」

  崔夫人沮喪地瞪著她,啷一聲放下杯盤,猝然起身。「我已經盡到警告你們的責任了,安夫人。而你對這兩名倚賴你的年輕女孩也有責任,我相信你會盡責。」

  「我會盡力。」艾蓓冷冷地道。「再見,崔夫人。我希望下次你想來拜訪時先通知我們一聲,否則你可能會撲個空。我會叫我的管家送你到門口。」

  片刻後大門打開又關上,海莉鬆口氣地深呼吸。「好個管家婆,我從來沒喜歡過那女人。」

  「我也是,」翡莉道。「我得說你對付她的手法真高明,姑媽。」

  艾蓓抿緊雙唇,眼睛若有所思地瞇起。「剛才那一幕有點難看,不是嗎?我不敢去想今早村裡的人都說了些什麼。毫無疑問地,每家商店主人都會和每個進門的客人聊昨晚舞會的事。我就是怕這種事,海莉。」

  海莉再為自己斟茶。「說真的,姑媽,你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是跳支舞罷了。而且我就快變成個老處女,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大不了。這場騷動很快就會過去了。」

  「希望如此。」艾蓓歎口氣。「我本來以為得操心保護翡莉避開聖傑斯汀子爵,結果卻變成你有危險,海莉。真是奇怪。照他的名聲來說,他應該是偏好年輕女孩才對。」

  海莉想起當天早上與捷德的衝突,知道自己永遠忘不了當他對她訓斥失去榮譽之慟時,他眼中的憤怒與痛苦。「我想我們不該完全相信有關聖傑斯汀子爵的傳言,姑媽。」

  施太太出現在門口,陰鬱的眼中儘是警告。「你最好相信,海莉小姐。記住我的話--只要有機會,野獸絕對會毫不遲疑地毀滅另一個年輕淑女。」

  海莉站起來。「不准你再叫子爵『野獸』,施太太。你明白嗎?如果再讓我聽到,你就得另謀高就了。」

  她走向門口,沿著走廊走向書房,不理會身後震驚的沉默。再次回到她個人的避難所之後,她關上門並坐到書桌後心不在焉地,她拿起一個齜牙咧嘴的頭骨在手上把玩。

  捷德不是什麼野獸。他是一個被生活與命運深深傷害的男人,但絕不是野獸。海莉知道自己會拿她的生活與名譽作賭注。

  當天深夜,捷德放下一小時來一直努力想看下去的歷史書,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他對著爐火伸直雙腿,自杯沿上方凝視著火焰沉思。

  逮捕那幫賊的事愈早了結愈好,他想道,情況已經愈來愈危險了。這一點他知道,即使鮑海莉不。如果他有任何理智,他會盡快離開這一帶。

  昨晚他是著了什麼魔,竟然帶她跳華爾滋?他太清楚人們會說閒話,尤其他又沒邀請屋裡其他任何女性共舞。

  另一個牧師之女與黑荊莊園之獸共舞,歷史是否又將重演?

  海莉身上有種會令他魯莽行事的特質。捷德曾試著告訴自己她是個煩人的聰明女人,所有的熱情只保留給那些化石。但他也知道那不是真的。

  海莉的熱情足以滿足任何男人。即使他那天早上未曾在洞窟裡吻她而感覺到它,昨晚當他擁著她共舞華爾滋時,它已清楚映在她水晶般清澄的眼裡。

  他跳完舞後便離開,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留下,只是徒增別人嚼舌根的材料。他走之後,承受那些猜疑與閒話的人是海莉。她或許會以為這不過是個小麻煩,但她太天真了。它可以是場成真的噩夢。

  捷德雙手交握住酒杯。最好是他能盡快離開這裡,以免做出更多衝動之舉。

  但他知道部分的他卻希望逮那群賊得花好長一段時間。

  他的頭後仰靠向椅背,想著昨夜擁海莉在懷中的感覺。她既溫暖又光滑,優雅地隨音樂起舞。她身上有種喜悅的急切,肆無忌憚地享受邪惡、性感的華爾滋。捷德知道她做愛時也一樣會有這種甜蜜的反應。

  但這位小姐畢竟已經將近二十五歲而且生性固執。或許他應該停止扮演紳士,讓海莉自己去操心她的名譽。

  畢竟,他哪有資格拒絕那女孩玩火的權利呢?

  三天後的晚上,海莉發現自己睡不著,已經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兩小時。一股不安感正糾纏著她,下知為何她就是覺得焦躁而且驚慌。

  她放棄假裝能獲得休息的嘗試,下床走到窗邊。她拉開窗簾,發現月亮掩在烏雲後。

  潮水已退,她可以看到懸崖下的沙灘一片銀白。

  她也看到了別的東西--一盞油燈的光。

  偷兒們回來了。

  興奮沖刷過海莉全身,她打開窗探頭出去打算看個清楚。遠方的另一簇火光意味著第二名小偷。這解釋得通,他們通常是兩個人,偶爾會出現第三個人。

  海莉尋找沙灘上的第三盞燈,一會兒之後決定這回第三個人並未陪同前來。

  她思忖杜巴斯--那個包爾街探員--是否已採取行動。他或許正在向捷德打暗號。海莉為了更清楚地看沙灘上的動靜,差點從窗口摔下去。

  這無疑是她碰過最刺激的一件事,最大的遺憾是她沒能夠親眼看到杜巴斯逮捕人犯時的情景。

  她回想捷德的堅持及要她遠離懸崖洞窟的警告。男人就能親身經驗那些刺激的事,而她--第一個發覺整件陰謀的人--卻只能探出窗口以便看到事情經過。

  海莉急切地等著看是否能看到捷德與杜巴斯會合,但朦朧的月光使人不易看清沙灘上發生的事。

  海莉突然想到如果她站在懸崖小徑頂端,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她只花了幾分鐘便穿上一件保暖的羊毛衣與短靴,隨手抓起她的斗篷與手套。

  一會兒之後,她把斗篷兜帽拉上以抵禦刺骨的夜風,溜出家門直朝懸崖小徑頂端走去。

  從她的新位置,她可以看到更寬廣的沙灘。潮水正以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侵噬上沙灘,

  再過半個小時左右海水便會開始沖刷入洞窟中。

  偷兒們絕對知道潮汐漲退的精確時刻,海莉想道,他們已經來過許多次。而捷德與杜巴斯一定也知道。他們得迅速行動,因為偷兒們今晚不會久留,否則便會有被漲潮困在洞窟裡的危險。

  海莉瞥到下面的沙灘上有一個身影。是兩個,她發現,而且都沒拿燈照路。不消說,一定是看到信號而前來接應的捷德及他的僕役長。

  海莉朝懸崖邊緣再靠近,心裡忽然擔心起來,小偷們一定有攜帶武器,而且隨時可能從洞中現身。

  她首次考慮到捷德可能會有危險。這想法嚇壞了她,剛才的興奮一掃而空。她明白到自己無法忍受他可能受傷的念頭。

  海莉確定是捷德與他的僕役長的身影加入另一個絕對是杜巴斯的人影,三人分別藏匿在幾塊大岩石之後。

  這時一抹燈光出現在洞窟口,兩個人出現。杜巴斯出聲喚他們。海浪與海風的聲音讓海莉幾乎聽下到那矮小的男人充滿權威的喊聲。

  「站住,小偷。」

  下面傳來驚呼聲。海莉試著找個更佳的視野看清楚事情經過,但一隻男人的大手突然自後方冒出來握住她的咽喉鉗住她。她駭然僵立。

  「你究竟以為你在這裡幹什麼,鮑小姐?」柯瑞恩輕聲問道。

  「原來是你,柯先生。老天!你嚇了我一跳。」海莉的心思飛快轉動。「我睡不著,索性到懸崖邊來散散步。你又是來做什麼呢?」海莉暗自讚許自己的冷靜沉著。

  「把風,鮑小姐。而且我幹得不錯,不是嗎?否則我就像下面那兩個可憐蟲一樣被逮到了。」他讓她感覺到抵著她頸子的刀尖。

  海莉打個寒顫,清楚知覺到這人身上令人不快的氣味與他蛇般手臂中的力量。「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柯先生。今晚海灘上有什麼事發生嗎?我還以為這一帶的走私者老早就銷聲匿跡了。」

  「別打哈哈了,鮑小姐。」他收緊手臂,幾乎教她喘不過氣來。「你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我的同黨中計落網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柯先生。」

  「是嗎?那麼等我們待會兒下去時你就會知道了。」

  海莉吞嚥一下。「我們要下去?」

  「等下面那群人走了之後,我就下去拿我能到手的東西。當局天一亮就會來搬走洞窟裡的東西,我得趁現在盡量拿。至於你,就做我的人質好了,以免有人試圖阻撓。」

  「可是在我們說話時潮水已經開始湧進,柯先生。」海莉絕望地說道。「你不會有多少時間。」

  「那我只好動作快點了,不是嗎?你也是,鮑小姐。現在,你給我走快點。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呼救,我就把刀插進你喉嚨裡。」

  柯瑞恩推她走向小徑。海莉向下一望,看到捷德一夥人已完成逮捕行動,正領著壞人往另一條懸崖小徑而去。他們當中若有任何人碰巧回頭一望,可能也無法看到位於陰影中的柯瑞恩與她正往海灘而下。

  再過幾分鐘,捷德那群人就走出了聽力所及的範圍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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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潮水正迅速湧上岸來。海莉踉蹌地走下小徑,看到海水正飢渴地舔噬沙灘。她的腳步不穩,因為柯瑞恩正一手緊抓住她的上臂,一把刀頂著她的頸背。

  當他們來到小徑盡頭,海莉眺望海灘,祈禱捷德或杜巴斯會轉身看到他們身後發生的事。似有若無的月光使她幾乎分辨不出他們遠去的身影。

  「記住,閉好你的嘴。」他們抵達海灘時,柯瑞恩再次以手臂扼緊她的喉嚨。「有這把刀,口袋裡還有支手槍。要是你掙脫刀子,我發誓會送你一顆子彈嘗嘗。」

  「如果你開槍,別人一定會聽到槍聲。」海莉警告他,恐懼使她不停地發抖。

  「也許,也許不會。海浪聲愈來愈大了。別惹毛了我,鮑小姐。繼續走,快!」

  海莉突然領悟她並不是唯一個害怕得發抖的人,柯瑞恩也很緊張。她可以感覺到他在她咽喉上的手臂的顫動,她也可以察覺到恐懼在他心裡漸升。

  不單是時間這個因素令柯瑞恩不安,她體會到,他正在與進洞穴的恐懼掙扎。

  這並非什麼不尋常的恐懼。誠如她對捷德解釋過的,許多人都不願進入這些洞窟。

  海莉低頭一瞧,看見海水已淹至她的短靴。這給了她一個主意。

  「沒時間了,柯先生,你會被困在洞裡的。如果你僥倖沒淹死,也得在黑漆漆的洞裡過夜。我懷疑你的油燈能撐多久。想想那迫人、幾乎讓人發瘋的黑暗,那就像在地獄裡。」

  「閉上你的臭嘴。」柯瑞恩嘶聲道。    .

  「有關當局只需等待清晨時的退潮,到時你就會直接投入他們的羅網。當然,除非你先在洞窟裡迷路了。這並非不可能的事,曾經就有人在那些洞窟裡失蹤,柯先生。想想被困在黑暗中的感覺吧。」

  「我可以在十分鐘內出入那個洞窟,我有地圖。走,女人。」

  海莉聽出他聲音中的緊張。柯瑞恩怕死了,他和她一樣清楚沒剩下多少時間了。

  他逐漸升高的不安可以提供她一個機會,海莉飛快運用她的智慧。一入洞內即是伸手不見五指,柯瑞恩勢必得停下來點燈。他很緊張,連手指頭都不穩,點燈時一定沒辦法拿刀抵著她的喉嚨。

  如果她動作夠快,可以在他從口袋抽出手槍並開槍之前跑進通往那個洞窟的甬道。

  她再看一眼為夜色籠罩的海灘,體會到一股深深的絕望。現在捷德他們已經距離太遠,並隨著每一分秒更拉長他們之間的距離。

  如果她大聲尖叫,捷德或許仍能聽到這不同於波濤的聲音,但海莉不確定他會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她得自己設法逃脫。

  柯瑞恩一推她進洞口,海莉便展開行動。

  「看來我其實不必拿你作人質,鮑小姐,他們早走遠了,我乾脆現在解決你。該死!這裡面真暗,他們怎麼受得了?」

  柯瑞恩忙著點燈時,海莉假裝絆了一下跪倒,暫時掙脫他手臂的鉗制。

  「捷德!」她的尖叫聲充滿了整個洞窟,但她無從得知它是否能傳到海灘上。她伸腿去踢油燈,卻沒踢中。

  「閉上你的嘴,賤人。該死!」

  柯瑞恩站在海莉與洞口之間,她根本無法從他身邊逃出去,只好轉身盲目飛奔向黝黑的洞窟深處。她伸出雙手摸索石壁,聽到身後的柯瑞恩詛咒著試圖點燃他的油瞪。

  「給我回來!」柯瑞恩大叫。

  他的油燈終於點燃,使整個洞口處沐浴在金色光圈中。海莉發現自己距離甬道入口不到一碼,她直衝向它。

  一記槍聲響起,在洞中可怕地迴響著。但海莉並未回頭,她已經進入甬道,跌跌撞撞地投入光線範圍外的黑暗。

  「該死!」柯瑞恩憤怒地叫道。「天殺的你!」

  海莉可以聽到他尾隨她而來的腳步聲。她本來希望他會驚慌失措,放棄到藏寶洞奪寶的計劃。不幸的是,看來他著魔的貪慾已凌駕於他對洞窟或被捕的恐懼。

  海莉順著伸手不見無指的甬道前進,靠雙手摸索著石壁。一抹發自柯瑞恩油燈的微光警告她他還在後面。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她可以聽到他急促的喘息。

  她再深入甬道。某個東西竄過她的靴尖。八成是只螃蟹。

  這場致命的捉迷藏遊戲彷彿毫無止境似的,迫使海莉更加深入穴內。海水的怒吼更響了。她知道潮水正湧入洞口,速度雖慢,但無疑正一點一滴切斷逃脫的機會。再幾分鐘想出洞窟就很難了,或許現在早已太遲。

  「該死的!」柯瑞恩鬼叫道。「你在哪裡,笨女人?」

  然後傳來他的尖叫聲,全然恐懼的叫聲在甬道中迴盪著。

  遠處明滅不定的燈光驟然消失,海莉置身於完全的黑暗中。她聽到追逐她的腳步聲向後退去。柯瑞恩的恐懼終於征服了他的貪婪。

  海莉深吸口氣鎮定自己,緩慢而且辛苦地開始向出口處移動,但馬上察覺可能已經太遲了。海水的聲響清晰地向她逼近,海莉強迫自己停下來好好思索應對之道。

  她會游泳,但她絕對沒有和席捲而入的潮水抗衡的力量,反而會被它衝撞上石壁,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她不比柯瑞恩欣賞獨自在完全的黑暗中過夜的念頭。想到自己可能會被困上數小時,她不禁打個寒顫。

  「海莉!海莉,你在裡面嗎?你究竟在哪裡?」

  「捷德。」解脫的感覺一湧而上,她不是獨自在這無止盡的黑暗中。「捷德,我在這兒,在甬道裡。我沒有燈,什麼都看不到。」

  「待在那裡,我馬上過去。」

  她先是看到微弱的燈光,然後捷德出現,龐大的肩膀硬擠過迂迴的甬道。

  他沒戴帽子,而且脫下大衣,將它像條領巾般圍在肩頭。海莉看見他已浸濕的靴子與長褲,知道他是涉過及大腿處的深水進洞窟來並事先脫下外套以免它浸水。

  他一看到她便停下腳步,舉高油燈好把她看個清楚。光線映出他嚴厲的五官上明顯鬆口氣的表情,但海莉認為自己從未見過比此時的捷德更好看的男人,他看來如此高大、堅實而強壯。海莉想飛奔入他的懷裡,但仍極力克制住自己。

  「你沒事吧?」捷德粗聲問道。

  「沒事,我很好。」她無助地看向他身後。「柯先生呢?」

  「柯瑞恩決定冒險與海水一搏。假如他沒溺死,杜巴斯也會逮到他。不過我倒是知道今晚我們不可能出洞了,只能在這該死的洞裡共度剩下的夜了,鮑小姐。」

  「貯放贓物的洞裡還有幾盞小偷們留下的燈。走吧,咱們離開這條天殺的甬道。它比一件訂製的外套還小。」

  海莉沒有異議。她轉身領頭走向藏寶洞。捷德緊跟在後,一踏進較寬敞的洞穴便解脫地喃喃自語。

  「這間客房不怎麼宜人,不是嗎?」他把油燈掛上那群賊釘在壁上的金屬鉤。「服務又差勁。我想這石地板到了早上一定非常不舒服。記得提醒我明早別給小費。」

  罪惡感襲上海莉,她咬著下唇。「我知道這全是我的錯,爵爺,我為一切的不便感到非常抱歉。」

  「不便?」捷德挑起一眉。「你根本不瞭解這個字的意義,海莉。明天你就會知道到底有多『不便』了。」

  她皺眉。「我不懂,爵爺。你的意思是什麼?」

  「算了,以後多的是時間討論。」捷德坐到一個岩石上,動手脫下他濕透的靴子。「還好你穿了斗篷而且我有件乾外套,這房間冷死人了。」

  「是啊!」海莉縮在她的斗篷裡,不自在地環顧四周。她開始領悟自己將與捷德在這裡過夜的想法,而這輩子她從未和一個男人在同一個房間裡過夜過。「你怎麼發現我的?你聽到我的叫聲嗎?還是柯先生的槍聲?」

  「兩者皆是。」一隻靴子落到石地上,捷德繼續脫另一隻。「我正在找你提過的第三人,心想他可能負責把風。但我沒想到他會和你一起下懸崖。」第二隻靴子落地。

  「我懂了。」海莉盯著捷德的靴子,舔舔突然變乾的嘴唇。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個解釋,鮑小姐。」捷德動手起身解他的長褲鈕扣。

  看到他打算脫下其他的濕衣服,海莉震驚地瞪大眼。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這麼做,她告訴自己。他不可能穿著濕衣服睡覺,否則會凍死他。可是她這輩子從未見過沒穿衣服的男人。她背過身,飛快地說著話以掩飾她的緊張。

  「我睡不著,」海莉道。「當我走到窗邊時看到海灘上有人,便知道小偷們回來了。我知道杜先生會向你打暗號,一切會照計劃進行。一開始我非常興奮,想看清楚事情經過。然後我開始擔心。」

  「擔心你該死的化石?」

  「擔心你。」她低語,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捷德褪下他潮濕長褲的聲音。

  「我?」捷德一時無語。「你擔心我幹麼?」

  「呃,是因為你在捉賊這方面沒多少經驗,爵爺。」海莉的雙手在斗篷下扭絞。「而--」她不能說出她的關切乃出自更私人的情感,因為她自己也是此刻才明白。

  「我懂了。」捷德的口氣冰冷。

  「我不是有意侮辱,爵爺,我只是關心你的安危。」

  「那你自己的安危呢,鮑小姐?」

  她打起精神忍受他的嘲諷。「我沒想到在懸崖上也會有危險。」

  「我聽不清楚,鮑小姐。」

  海莉清清喉嚨。「我說,我沒想到在懸崖上也會有危險。」

  「你錯了,不是嗎?而且你現在甚至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危險。」

  這溫和的威脅令海莉轉身,放心地發現捷德已穿上他長及小腿的大衣。他正忙著翻尋地板上的帆布袋。「您在做什麼,爵爺?」

  「準備一張床過夜。除非你想站著睡?」捷德打開大袋子並將之翻過來,隨意地把裡面的珠寶、銀盤倒到地上。

  「我懷疑我今晚睡得著。」海莉喃喃道,看著捷德再倒光另一個袋子。「爵爺,我知道您很氣我,為此我很抱歉。可是你必須明白這一切都是意外。」

  「是命運,鮑小姐,我想我們大概可以稱它為命運。今晚發生的事完全具備一段命運不祥、誇張、不可違抗的捉弄。你是那種信奉哲學的人嗎?」

  「我對哲學沒什麼研究。當然我讀過一些此類的經典著作,但我向來對化石比較感興趣。」

  捷德對她投以一個古怪的一瞥。「做好心理準備,鮑小姐,一個全新的領域即將在你的眼前展開。」

  海莉蹙眉。「您今晚的心情相當怪異不是嗎,爵爺?」

  「你可以把我的心情歸咎於我對命運的力量有種健康的尊敬,不像你。」捷德倒光最後一個袋子。他攤開每一個袋子,最後把它們堆成床墊的形狀。

  他的身後,燈光在那堆地板上的寶物上閃著耀眼的光芒。金製燭台、紅寶石戒指及浮雕鼻煙盒在無法提供溫暖的火光下熠熠生輝。

  海莉盯著那堆帆布袋。「您打算睡在那上面嗎,爵爺?」

  「我打算我們倆都睡在上面。」捷德把那些袋子鋪成他滿意的形狀。「這些帆布可以擋去一些石地的寒氣,我們可以用你的斗篷和我的大衣當毛毯。我們會熬過今晚的。」

  「是的,當然。」他打算睡在她身邊。一股令人驚慌失措的輕顫緊跟著同樣令人不安的恐懼直竄下海莉的背脊。她環顧石窟,尋找其他可能的選擇。「一個非常合理的安排,我猜。」

  捷德看著她濕透的靴於。「你最好脫下它們。」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對。對,當然。」

  海莉坐到附近的石堆上。它們正是嵌著她上回在這裡發現的牙齒化石的石塊。她渴望地看它一眼,這才彎身徐徐解開靴子的鞋帶。

  她褪下靴子,為光裸的雙腳感到難為情。離家前,倉促之間她未穿上襪子。她的臉變紅,希望捷德沒注意到。

  「冷靜下來,海莉。事情做都做了,我們現在除了試著休息一下,什麼事都沒辦法做。其他的事留待早上再應付吧。」注意到她落魄的樣子與遲疑時,捷德陰鬱的眼神似乎稍微軟化了。「過來吧,親愛的。我們一起用這張床,兩個人都會溫暖些而且不至於感冒。」

  海莉站起身,冰冷的石地令她的腳趾蜷起。她挺直肩膀。捷德說的沒錯,這是唯一合理的安排。

  她無法直視捷德的目光,躊躇地走向那堆帆布袋。站在臨時床鋪旁,她不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

  捷德跪到帆布袋上,大衣衣擺堆在他的四周。接著他伸手拉開海莉的斗篷,找到她一隻手並堅定地握住,動作雖輕卻堅決地拉她跪在他身旁。

  海莉費了好大的意志力維持她希望從外表看來近似冷靜的姿態。但她的手指在捷德的大手中發抖著,而她知道他一定感覺到了。他好心地未曾開口嘲笑她,反而表現得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一會兒後,他讓她躺到他旁邊,斗篷從她的喉嚨蓋到腳趾,頭枕在兜帽上。他就躺在她身邊,她可以感覺到他溫熱有力的身軀。即使隔著他的厚大衣,他的溫暖仍包裹住她。好舒服。海莉靜靜地躺著,注視油燈在石壁上投射的光影。

  「我真的為這一切不便感到很抱歉,爵爺。」她再次喃喃道。

  「睡覺,海莉。」

  「遵命,爵爺。」她沉默片刻。「明早我的家人發現我不在床上時,一定會很擔心。」

  「毫無疑問。」

  「你想杜先生會通知他們我倆在洞窟裡嗎?」

  「我相信你的家人會很快聽到這整個故事。」捷德的口氣乾澀。

  「我們明天一早就能離開這裡了。」海莉以樂觀的語氣說道。

  「但不足以阻止命運之輪的轉動,鮑小姐。」捷德側躺挨著她,手臂大膽地環住她的腰。「不夠快。」

  感覺到他手臂的重量,海莉不覺倒抽口氣。但她隨即明白他只是想讓她溫暖些,她放鬆了些。「這情況真是非常怪異,不是嗎,爵爺?」

  「非常怪。試著睡一下吧,海莉。」

  她閉上眼,確定自己絕對睡下著。然後她打個呵欠,朝溫暖的捷德再偎近一點,意識開始模糊。

  許久之後她醒了過來,察覺到自己的身軀好冷。她感覺到捷德的腿在她腿邊動了動,便本能地偎近他,渴望他的溫暖能驅退這股寒意。躺在硬邦邦的地上令她渾身僵硬,她翻身側躺,發現自己與捷德面對面。

  她馬上看到他是睜著眼睛的,而且正以一種懾人熱烈的眼神注視她。他的雙眼在油燈閃動的光影中發光,環著她腰際的手臂收緊。

  「捷德?」她怯怯地一笑,惺忪地伸手去碰他有疤的下顎。「我有沒有謝過你今晚來救我?」

  他沉默片刻,然後一肘撐起自己俯視她。「我懷疑到早上時你是否還會想謝我。」

  她開口想說她會,卻沒機會說出口。因為他已俯下頭用他的嘴覆住她的。

  她知道自己應該震驚或至少覺得被嚴重冒犯了,部分的她知道她應該反抗。但另一部分的她知道自從上次在這裡的擁抱後,自己便一直等著捷德再次吻她。

  「我相信你真的是我的命運。」捷德貼著她的唇低語。「不論好壞,我們似乎是被綁在一起了。你要反抗我嗎,海莉?」

  她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想反抗你?」

  「這裡的人稱我為『黑荊莊園之獸』。」

  「你不是野獸。」海莉再次輕觸他的臉,品味他下顎堅定、大膽的線條。「你是個男人,我見過最迷人的男人。」

  「我打賭你沒見過多少男人。」捷德呻吟著拉開她的斗篷以便親吻她的咽喉。

  「這沒什麼差別,」他的嘴在她肌膚上的感覺令海莉一顫。「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的男人了。我很確定。那天晚上你在舞會上與我共舞時,我發現自己希望那支華爾滋永遠別結束。」

  「你喜歡華爾滋?」他的嘴輕刷過她的。

  「非常喜歡。」

  「我也這麼想,我可以看到你眼中的快樂。你是個非常性感的小東西,鮑海莉,華爾滋是為你而創。」

  「我非常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跳。」她說,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會記下來。」捷德再褪下一點她的斗篷。他的手覆上她的胸脯,溫柔的目光與她交鎖。他在等她的反應。

  這攝人的親密令海莉驚喘一聲。她知道自己應該叫他停止。但她已經快二十五歲了,她提醒自己。這是她第一次知道男人碰觸的感覺,可能也會是唯一的一次。而且這人是捷德。

  「如何,海莉?」捷德的手以誘人的溫柔在她身上移動,罩住她,感覺她並輕柔地愛撫她。

  海莉的舌尖舔舔嘴角。她找不到話語回答。她的脈搏狂猛,一股沉重的熱流在她體內深處流動。她雙臂抱住他的頸項,以一股不知從何處爆發的熱情親吻他。

  捷德不需要任何進一步的催促,冷靜的自製瞬間融化。他撥開她的斗篷,開始解她衣上的繫帶。

  「海莉。我甜蜜、信任人的海莉。」他貼著她的咽喉嗄聲低語,將她的上衣褪至腰際。「今晚你已決定了你的命運。」

  她不懂他神秘的話,而且太忙著應付奔流過全身的熱流,無法開口問他語意何指。海莉只知道現在發生的事是命中注定的,是她所渴望並無法避免的,也是渴望--不,需要--體驗的。

  空氣觸及她赤裸的肌膚帶來寒意,但她馬上又覺得溫暖,因為捷德正躺在她身上。不只溫暖,她好熱。這輩子她從未覺得這麼熱過。他的重量不可思議地令人興奮,她所有的感官都對它起了反應。

  捷德不耐地甩落他的大衣,露出底下他唯一穿著的白色長內衫,深色鬈曲的胸毛佈滿他寬闊的胸膛再向下延伸。海莉瞥見他緊繃而堅硬的男性象徵,她不動了。

  「捷德?」

  「你必須信任我。」捷德以嘶啞的聲音說道,與他的身體一樣明顯地洩漏出他的慾望。

  他以他的大衣覆住兩人和他亢奮的身體。「你除了信任我之外,已別無選擇。看著我,我甜蜜的海莉。」

  她迎視他的目光,看到其中赤裸裸的慾望。她從未在男人眼中見過慾望,但卻馬上認出它。她還看到別的東西。一種深沉的警覺與肅然的決心點亮他的雙眼,彷彿他正在為某種他知道勢必到來的痛苦強撐著自己。

  海莉柔柔一笑。「我信任你,捷德。」

  他呻吟一聲,低頭虔敬而憐愛地親吻她的胸脯。她的手指緊抓住他的肩頭。這種感覺,海莉想道。她感覺捷德的大手往下滑,把衣服拉下她的臀部完全脫下,使她完全裸裎在他的撫觸下。海莉在他粗糙而溫柔的手指下輕顫。

  他的手掌移至她的大腿內側,朝那彷彿在她體內燃燒的液體火焰核心逼近。當他真的將一隻巨大的手指深入那火焰中並開啟她時,她震驚地叫出聲。

  「你已經為我而潮濕了。」捷德小心地抽出手指,再次緩緩地進入。

  海莉全身緊繃地回應這驚人的侵入。她緊閉雙眼,保持不動,試著決定她是否喜歡他在她體內的感覺。這感受是如此奇怪--奇怪而且甜蜜。

  捷德這時再次移動手指,海莉做下決定,她愛他在她裡面的感覺。她抵著他小心刺探的手抬起臀部,緊抓住他的肩膀。

  「你要我。」捷德將她的乳頭納入齒間,輕輕拉扯。「說出來。」

  「我要你。」海莉幾乎說不出話來,那幾個字像是聲哽咽的喘息。「我要你,捷德。」

  「再說一次。我需要聽到它,我甜蜜而莽撞的海莉。我需要聽到你說出來。」他的手移動,在濕濡的熱源裡畫著小圈。

  她體內的火勢似乎更大了,海莉簡直不敢相信。她在捷德身下扭動,尋求某種她無以名之的目標。「求你。求你,捷德。」

  「好,」他低語。「該死的,好。」

  然後他把她的腿分得更開,將自己安置在她的腿間。海莉感覺他的手探下,引導自己到他一直在愛撫的部位。她感覺他在她濕濡的熱源弄濕他自己,然後感覺他開始進入她。

  意識到捷德這個部位就和其餘的他一樣龐大時,海莉繃緊了身子。她的手指緊抓他的雙肩,雙眼倏地睜開,發現自己正直視著那對黃褐色眼眸中的火焰。

  「我在傷害你。」他說,咬緊牙關狠命控制住自己。「我不想傷害你。你是那麼緊、那麼嬌小、美麗又緊。而我是個無權這樣強迫你的龐大、笨重的野獸。」

  「不准這麼說,你沒有強迫我。」海莉凝視著他黃褐色的雙眼,在火焰中看到悔恨及痛苦。「不准你再說這種話,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故意要你體驗這些你不知如何應付的感覺,我在利用你純真的情感。」

  「我不是孩子,我會自己做決定。」她說。

  「是嗎?我不這麼想。到早上你會有夠多要後悔的事了,我不要增加你的負擔。」

  她本能地知道他想撤退,也知道她不能讓他這麼做。她感覺到他需要知道她就像他想要她一樣絕望地需要他。

  「不。」海莉的指甲陷入他強壯的背,邀請地拱起她的下半身。「不,捷德,求你別現在離開我。我要你。我要你。」

  他遲疑著,依然停留在她身體柔軟濕潤的入口。他的額頭凝聚著點點汗珠。「老天助我,我要你,這輩子我從未如此想要過任何東西。」這些話自他緊窒的呻吟間吐出來,他緩緩、有力地深入她。

  海莉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捷德的嘴迅速覆上她的,掬飲她模糊的叫聲。

  一股混雜著痛苦與歡愉的驚人興奮流竄過海莉全身。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超過忍耐限度地伸展與充滿,同時模糊地明白自己正在接近某種閃亮、悸動的高峰,卻夠不著。

  她知道她正徘徊在一項大發現的邊緣,再給她一點時間,她就可以得到那難以捉摸的歡愉。她很確定。

  但是沒有時間了。捷德徐徐退出她,然後再次向前衝,將自己馳入她的核心。他發出一聲嘶吼,充滿原始、男性的滿足。他的身體在她身上拱起,每一束肌肉都繃緊得硬如鋼鐵。

  然後他在她身上崩潰,將她緊壓在他與堅硬的洞窟石地間,大口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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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裡捷德起來一次點第二盞油燈。海莉沒醒。他回到他們簡陋的床上,再次擁緊她並繼續睡。

  第二次醒來時,他知道已是黎明。在黑暗的洞窟裡無從判斷白天或黑夜,但他的感覺告訴他早晨已來到。早晨與算總帳的時刻。

  從攔截柯瑞恩並明白海莉仍在洞窟裡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會有什麼結局。甚至當捷德奮力涉水而入時,便已知道沒有時間找到海莉並在外面洞口被淹沒前把她帶出來。

  而那意味著他將與她一起過夜,意味著天亮時她的名節將徹底被毀。他無法避開這不可避免的結局。

  然而他並無意與海莉做愛,把問題複雜化。

  但此刻捷德明白只要她對他微笑,只要她對他伸出手並自願為他敞開,他所有的善意便煙消雲散。

  與海莉做愛就如同黎明會到來一樣無可避免。

  海莉在他身邊動了動,偎向他以尋求他的溫暖。她並未睜開眼睛。他看著她,自顧自地露出微笑。她舒服地躺在他懷裡的樣子,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她的臉半掩在狂野、蓬亂的頭髮下。捷德好奇地伸出手指輕觸栗棕色的髮絲,發現它竟驚人的柔軟。他握住一縷,跟著放開它。

  它彷彿有自己的生命似的;他一放手那縷頭髮馬上彈回原狀。海莉的頭髮就像她本人一樣,捷德想道,柔軟、香甜、充滿女性活力。

  昨晚,他在這女人體內迷失了自己,發現了自己對她慾望的強度。昨晚她告訴他--不,表現給他看--她要他,她以一種比洞窟裡那堆金銀珠寶更珍貴的狂野而無邪的放縱將自己給了他。

  她將自己給了「黑荊莊園之獸」,不在乎他醜陋的臉及同樣醜陋的過去。

  想到那些火熱的回憶,捷德的身體又開始堅硬起來。他把腿跨上海莉光裸的小腿,滑下她臀部的豐滿曲線,渴望捨棄一切只求這段神奇的時光不必結束。

  這輩子他從不曾害怕面對現實。事實上,他老早便學會正面迎擊。然而今天早上,捷德知道他願意以他的靈魂交換一根魔杖。他要用它對這個洞窟一點,使它成為他與海莉能永遠在一起的兩人世界。

  海莉睜開眼,眨眨睫毛想清醒過來。半晌,她只是以做夢般的慵懶看著他,然後清醒的神情將她藍綠眼眸中的惺忪一掃而空。

  「老天,」她猛地坐起。「什麼時候了?」

  「我相信是早上了。」捷德注視她拘謹地拉好斗篷遮住自己。他知道她在迴避他的目光,也可以看到她頰上漸升的紅潮。「鎮靜一點,海莉。」

  「我的家人一定擔心死了。」

  「毫無疑問。」

  「我們得離開這裡,好讓她們知道我沒事。」

  「你沒事嗎?」捷德看著她,徐徐坐起。

  海莉猛然轉向他,雙眼圓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爵爺。」

  「原諒我,親愛的,我不是有意嘲弄你。」捷德站起身,毫不在意他的赤裸,直到他看見海莉飛快地轉開視線。這令他覺得有趣。她似乎並未注意到他疤痕猙獰的臉,但他的男性氣概卻令她轉開臉。「你最好穿上衣服,海莉。潮水就要退盡,杜巴斯隨時有可能進來找我。

  「是的。是的,當然。」她站起身,仍然抓著斗篷裹住身子。然後她彎身拾起她的衣物,略一遲疑--顯然在思索如何繼續包著斗篷穿上衣服。

  「給我一分鐘,我來幫你。」捷德輕聲提議道。

  「沒這個必要,爵爺。」

  「隨便你。』捷德再次伸個懶腰,走向他放自己衣物的地方。他穿上襯衫並套上長褲,很高興它們已經乾了。他的靴子則因浸泡鹽水而變硬。

  「捷德?」

  「什麼事,親愛的?」

  海莉猶豫一下。「有關昨夜的事,爵爺,我不希望......就是說,你不必覺得--一」

  「你可以告訴你姑媽今天下午三點我將前去拜訪。」捷德套上一雙硬靴,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皮革似乎縮水了。

  「為什麼?」海莉唐突地問道。

  捷德一挑眉,穿上另一隻靴子並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海莉正盯著他,看來十分的驚慌。他納悶她是否終於明白已發生的一切的重要性。「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要去致上我的敬意。」

  「我就知道。」海莉怒視他。「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接受,爵爺。你明白嗎?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

  「你不允許?」捷德看著她。

  「絕不!噢,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認為因為我們昨晚發生的事,於是你的榮譽感驅使你提出求婚。可是我向你保證完全沒這個必要,爵爺。」

  「真的?」

  「對。」海莉驕傲地仰起頭。「昨晚的事並非你的錯,責任全在我。要不是我笨得離家到懸崖上看熱鬧,這一切也不會發生。」

  「可是你確實到懸崖上了,海莉。這一切也已經發生。」

  「但我不希望你覺得有義務求婚。」她看來非常兇猛。

  「海莉,你只是太心煩了。等你冷靜下來,你會明白除了接受我的求婚之外別無選擇。事實上,你姑媽與妹妹會如此堅持。」

  「她們堅不堅持我並不在乎,我自己做我的決定,爵爺,就像昨夜一樣。而我會為我的決定負全責。」

  「我也做我的決定,海莉。」他說,她不合作的態度令他的怒氣悄悄升起。「我也為它們負責。今天下午我們就會成為未婚夫妻。」

  「不,我們不會。該死!捷德,我絕不會只因為我的名節受累而結婚。」

  現在捷德發怒了。「而我絕不會讓人家再次說黑荊莊園之獸欺凌了另一個牧師之女又將之棄如敝屣。」

  海莉臉色一白。她看著他,大眼中滿盛驚恐。「老天!捷德,我沒考慮到他們會這麼說你。」

  「該死!」捷德三個大步穿越洞窟並攫住她的肩頭想搖撼她,但他反而只是抓著她強迫她抬頭看他。「你根本沒在想。你只知道縱容你天真、情緒化的任性,壓根兒沒想到我們今早離開這裡後即將面對的現實。」

  她注視他的臉。「而你卻一開始就知道今天將被迫面對什麼,這就是你昨晚為何不斷提到命運的原因。」

  「我當然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你也是。」

  她猛搖頭。「我一直到今早醒來、知道你可能會覺得有義務求婚才想到它。我告訴自己沒有這個必要。我可以忍受這裡的閒話,而且既然我不打算結婚,我想人們怎麼說也無所謂。」

  「萬一你發現你懷孕了呢?你打算怎麼處理?」

  海莉垂下目光,雙頰火紅。「不大可能,爵爺。畢竟我們才做了一次。」

  「海莉,它只需要一次。」

  她抿緊嘴。「無論如何,我這幾天之內就會知道了。」

  「幾天之內?它會是你這輩子中最漫長的幾天。海莉,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建議你別再表現得一副天真、不懂事的孩子樣。」

  她的手指抓緊斗篷。「是的,爵爺。」

  怒氣的散去就像它來時一樣迅速,他拉近她,把她的頭壓向他的肩膀。他可以感覺她緊繃而僵直的背脊。「嫁給我有這麼糟嗎,海莉?昨晚你似乎不討厭我。」

  「我一點也不討厭你,爵爺。」她的話因壓在他的襯衫上而顯得模糊。「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希望因責任感而結婚。」

  「我瞭解,你是個非常頑固的女人。」他貼著她的頭髮苦笑。「無疑會害怕失去一些你寶貴的獨立。」

  「我不打算失去任何獨立。」她喃喃道。

  「你總會適應婚姻的。」

  「什麼?捷德,你說的適應是怎麼回事?」

  「你習慣隨心所欲行事,別管它,」他輕聲說。「這一點我們以後再討論。現在,你必須讓我告訴你的姑媽我們已經訂婚了。」

  「可是,捷德--」

  「你說你幾天之內就會知道有沒有懷孕。如果是肯定的,我會申請一張特別證明,我們馬上完婚。如果不是,我們就正式點,訂一個適當長度的婚期。」

  海莉抬起頭,明亮的雙眼帶著瞭解。「如果可能,你希望等一段時間,對不對?」

  「如果可能。我們若能讓人們知道不必倉促成婚,將有助於平息一些閒話。現在,這件事說定了,我想我們最好動身。他們馬上就會來找我們。」他放開她,前去取油燈。

  跟著他出洞的路上,海莉不曾開口說話。捷德感覺得到她不高興地抿著嘴緊跟在後,但不再多做抗議。

  他知道她覺得被困住且心境悲慘,但他不知如何改善她的心情。他只知道要是他不堅持結婚的話,她會更加悲慘。

  對海莉而言,宣稱她不需要人正式求婚的保護是很輕鬆的,但捷德知道真相會如何。如果他不做出適當的反應,她的生活會變得有如人間地獄--即使是在尚比德頓這裡。他不能讓她因為他而毀了一生。

  捷德知道她對即將嫁給他這件事不是很高興,但他也知道她別無選擇。

  此時此刻,海莉仍暈眩得無法清晰思考。捷德思忖她何時才會想到有比被迫嫁給他更令人擔心害怕之事。

  要不了多久一定會有某個唯恐天下下亂的人警告她,真正的危險是她可能根本沒能嫁給他。

  遲早會有人提醒海莉說捷德的名譽之差,沒有年輕女子能期望他做出正當的事。只要涉及年輕純潔的女性,「黑荊莊園之獸」是毫無榮譽可言的。

  杜巴斯正在洞口等他們,身旁站著歐爾--捷德多才多藝的僕役長。

  捷德選中歐爾所考慮的一如他選他的馬一樣,不是為他的長相或好性情,而是為了他的忠誠、力量與耐力。捷德剛認識歐爾時,他是個靠拳擊吃飯的人。

  沒有一個有名的冠軍拳擊手曾像歐爾一樣創立了一所傑克森拳擊學校,許多年來靠著舉辦表演賽來維生。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貴族付錢給他陪他們練拳,他也從中賺取不多的利潤。那些年輕人不喜歡輸,歐爾老早就明白這項簡單的生意經。

  他的職業在歐爾臉上表露無疑:一個斷過無數次的鼻子、變形的耳朵以及幾顆缺了的牙。他有拳擊手的壯碩體格,僕役長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永遠是那麼的不對勁,但捷德並不在乎。歐爾是這世上少數幾個他全心信任的人之一,並且是他唯一覺得可以暢所欲言的人。

  「啊,我看到你們倆撐過這一晚了。」杜巴斯一看到他們便舉起油燈。「沒事吧,我想?」

  「我們很好。」捷德看看歐爾。「一切順利嗎?」

  「當然,爵爺。」歐爾擔心地看海莉一眼。「我猜這位就是鮑小姐了?她的家人煩惱極了。我和管家施太太談過,她似乎馬上明白這情況的嚴重性。」

  「這我不驚訝。」捷德冷靜地說道。「鮑小姐,容我引介我的僕役長,他叫歐爾,有時可以派上很大的用場,可是沒有一點幽默感。歐爾,鮑小姐將與我在不久的將來結婚。」

  歐爾審視海莉的目光幾可比擬蜥蜴。「很好,爵爺。」

  海莉歪著頭。「你的口氣似乎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歐爾。」

  「我沒有表示意見的權利,鮑小姐。爵爺一向做他高興做的事。以前這樣,未來毫無疑問也是。」

  「別理他,」捷德在一旁對海莉說。「你會習慣他的作風的。杜巴斯,昨晚你與歐爾可有逮到柯瑞恩?」

  「當然,爵爺。」杜巴斯高興地說道。「我們在他滅頂前的最後一刻把他揪出水面,可是已經來不及進去找您與鮑小姐。我想你們會設法在那個大洞窟裡安然無恙度過這一夜。」

  「正是。」捷德看海莉一眼,站在他身邊的她太安靜了。「我們送鮑小姐回去吧,這次經驗讓她累壞了。我還有些細節想和你討論一下,杜巴斯。」

  「我瞭解,爵爺。我瞭解。」    ,

  他們一小群人步出洞外,沿著海灘走向通往老舊的牧師宅的懸崖小徑。抵達懸崖頂時,捷德攫住海莉的手臂,微微頷首示意杜巴斯與歐爾先走。

  「來吧,海莉。」他平靜地說道。「我送你到門口。」

  「沒必要,」她喃喃說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壓下一個惱怒的反應。這一連串的事令她心神煩亂,她天生的獨立正在尋找一個發洩的管道。捷德告訴自己這段時間裡得有心理準備接受海莉的缺乏熱誠合作,重要的是她明白除了訂婚之外別無選擇。

  捷德與海莉來到小屋的石階前,大門被人推開。看來既焦慮又放心的翡莉顯然一直在窗邊等待。

  「海莉,我們擔心死了。你沒事吧?」

  「我很好。」海莉向她保證道。「姑媽怎麼樣?」

  「我想是在廳裡籌備一場喪禮。昨晚歐爾先生前來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後,施太太就崩潰了。幾個小時來我一直窮於應付不斷昏倒又清醒的她。」翡莉對捷德皺起眉頭。「現在,爵爺,您有什麼話想說?」

  捷德對這挑釁冷冷一笑。「恐怕我這會兒沒時間也沒心情說什麼。可是今天下午三點我會來與你們的姑媽談談,請轉告她等我來。」他轉向海莉。「我先走了,親愛的,下午再見。別一副難過的樣子,泡過一個熱水澡後,你會覺得好多了。」

  海莉不屑地哼一聲。「我無意為什麼難過,不過一定會泡個熱水澡。」

  她走進屋裡,當著他的臉堅定地關上門。捷德走下階梯加入杜巴斯與歐爾。

  「鮑小姐今早的心情好像不大好。」杜巴斯道。「我原以為她在經過這些後會崩潰,真是個年輕的好女孩。她沒對著您歇斯底里發作實在很幸運,爵爺。」

  「我的未婚妻不是會歇斯底里的類型。別操心鮑小姐的心情了,杜巴斯,我們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得討論。」

  「是的,爵爺。那是什麼事呢?」

  捷德若有所思地回頭看看懸崖。「我們或許有沒逮到所有的小偷的可能性。」

  杜巴斯侏儒般的臉皺成一個好奇的表情。「您認為可能還有同黨?」

  「藏在洞窟裡的那些貴重物品非常令人印象深刻。」捷德平靜地說道。「我相信它們是被受過訓練而且懂得不少的人所挑選,而不是在臨時起意的打劫中胡亂奪取的。」

  「啊-哈。」杜巴斯的興趣被挑起。「你認為這群賊背後可能有首腦?由他負責選定對哪些最上等的東西下手?」

  「我想這告訴我們要去探望一下柯瑞恩和昨晚抓到的另外兩個賊。」

  「我會調查下去,」杜巴斯搓搓雙手道。「越多越好。我也不怕告訴您實話,偵破這樁案件會使我的名氣扶搖而上。是的,爵爺,屆時要杜巴斯為他們服務的人會排好長一列。」

  「想當然爾。」捷德轉向歐爾。「我和杜巴斯到推事那裡見那些賊時,你回黑荊莊園指示我的侍從準備好我下午到鮑家拜訪時要穿的衣物。確定一切都安排妥當,歐爾。我要去求婚,得給人家一個好印象。」

  「那麼您會想穿黑色的,爵爺,和您去參加葬禮的一樣。」

  艾蓓再為自己倒杯茶,這是自海莉洗完澡下樓後的第四杯了。翡莉在客廳窗邊走來走去,表情是絕對的嚴肅。施太太在看到海莉之後昏倒,此時已再度醒轉。她一能起身便馬上去放下窗簾,好像屋裡有人死了一般。

  高大的壁鍾低沉地滴答,暗示三點鐘正一分一秒地逼近。隨著指針每一格的移動,艾蓓顯得愈加沮喪。總而言之,一股陰霾的氣氛籠罩著整幢小屋。

  對海莉而言,這簡直快讓人難以忍受。剛開始她為讓每個人心煩而深覺罪惡,但現在她卻對她們臉上徘徊不去的絕望神情愈來愈沒耐性了。

  「我不懂你們為什麼一副我已經死在那個洞窟裡的樣子。」海莉喃喃道,為自己倒了杯茶。

  她不知道一個人在接受一名子爵求婚時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才適當,於是選了那件原本是白色後來開始轉黃使她在不久前索性將之染黃的最新的棉袍。它長長的袖口在腕際收緊,領口翻出一件樸素的打褶衫。海莉還在她不馴的頭髮上戴了一頂純白的蕾絲小帽、沒戴帽子老是讓她覺得有點衣冠不整。

  當她在她的更衣鏡前審視自己時,覺得自己和平時看來沒啥兩樣。事實上,相當正常。

  有人或許會以為經過昨夜,她看來可能會有所不同--比較刺激或是比較讓人感興趣吧。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帶著紳秘感的女人一定很有意思,結果,她看來仍然像那個平凡的海莉。

  「感謝上蒼你沒死。」翡莉說道。「坦白說,海莉,我一直不明白你怎麼敢進入那些洞窟,更別提在裡面待上一夜。那一定是很恐怖的經驗。」

  「呃,其實不怎麼恐怖,只是不很舒服。我當時可沒多少選擇。」海莉啜口茶。「我進去之後,只能等到退潮才出得來。整件事只是樁『意外』,這一點我想再重複一次。」

  「整件事是場災難。」艾蓓憂心地說。「只有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接下來是我馬上就要訂婚了。」海莉歎口氣道。

  「對象是一個伯爵繼承人。」翡莉以她一慣的實用主義明白指出。「如果你們問我,這倒不是什麼惡運。」

  海莉道。「問題在於他是出於榮譽感的驅使才打算娶我。」

  「他當然應該這麼做,」艾蓓嚴肅地說道。「他已經完全毀了你。」

  海莉蹙眉。「我一點也下覺得被毀了。」

  施太太捧著另一壺茶走進客廳,打量她們三人,一副即將宣佈某人死訊的樣子。  「不會有什麼訂婚,更不會有婚禮。記下我的話,你們會看到我的話成真。『黑荊莊園之獸』已經染指了海莉小姐,現在他將把她像垃圾一樣丟到一邊。」

  「老天救救我們。」艾蓓擰擰大腿上的手帕,呻吟著靠向椅背。

  海莉皺皺鼻子。「說真的,施太太,我寧可你別把我比成垃圾。你或許該記得我是你的僱主。」

  「我不是在作人身攻擊,海莉小姐。」施太太砰一聲放下茶盤。「只是我太清楚野獸的本性了。我經歷過同樣的情形。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現在一定遠走高飛了。」

  翡莉沉思地看著海莉。「他真的得到他想要的了嗎,海莉?這點你一直沒說清楚。」

  「看在老天的分上,」艾蓓在海莉想出答案之前喃喃道。「他有沒有做已經無關緊要,傷害已經造成了。」

  海莉對妹妹甜甜一笑。「聽到沒,翡莉?發生了什麼事並不重要,面子才是一切。」

  「是的,我知道。」翡莉道。「可是我真的很好奇。」

  「噢,他當然蹂躪她了。」施太太直言道。「你們不必懷疑。沒有一個年輕純潔的女孩和黑荊莊園之獸共處一夜之後會完璧無瑕的。」

  海莉覺得自己的臉脹紅,遂伸手到茶盤上取一塊小蛋糕。「謝謝你的高見,施太太,我相信我們聽得夠多了。你何不回廚房看看?我確定爵爺隨時會到,我們會需要更多的茶。」

  施太太挺直身。「我剛煮了壺茶,而且你只是在自欺欺人,海莉小姐,如果你認為聖傑斯汀子爵今天下午會現身。我說你最好認命,並且向上帝祈禱你不會像我可憐的荻妮一樣發現自己懷了孩子。」

  海莉憤怒地抿起嘴。「即使我真的得面對這種命運,我向你保證我絕無意用結束我的生命來增添它的戲劇性,施太太。」

  「拜託,海莉。」艾蓓狂亂地說道。「我們不能說點別的嗎?這些懷孕、自殺的事簡直讓人沮喪極了。」

  屋外的馬蹄聲仁慈地結束了這段談話。翡莉飛奔到窗邊,從簾縫中偷看。

  「是他!」她勝利地叫道。「騎著一匹駿馬。海莉說對了,聖傑斯汀子爵來求婚了。」

  「感謝老天爺。」艾蓓道,馬上坐直身子。「我們得救了。海莉,你要不就把那塊蛋糕從嘴裡拿出來,要不就趕快吞下去。」

  「我餓死了。」海莉滿嘴蛋糕地說道。「如果你記得,我今天什麼都還沒吃。」

  「一個即將被人求婚的淑女應該緊張得沒心情吃東西才對,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施太太,去應門,我們不想讓爵爺久等。翡莉,你走開,這事與你無關。」

  「噢,好吧,姑媽。』翡莉朝海莉翻翻白眼,快步走出客廳。「可是我等一下要聽到完整的報告!」她在走廊上喊道。

  儘管成功地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一副大無畏的樣子,此時海莉的胃卻在翻攪著。她的未來被當成了賭注,而且一切全沒照她的計畫。當她聽到捷德權威十足的敲門聲時,突然希望自己不曾吃下那塊茶點。

  當施太太打開前門時,海莉緊張地等待著。

  「請你告訴安夫人說聖傑斯汀子爵來了。」捷德冷冷地說道。「她知道我要來。」

  「你真是殘忍,竟然讓可憐的鮑小姐以為你真的會娶她。」施太太兇惡地說。「太殘忍了。」

  「站到一邊去,施太太。」捷德低吼道。「我自己會到客廳去。」

  靴跟踏上門廳地板,刻意的足音傳來。說「刻意」是因為只要捷德願意,他總是無聲無息地走動。

  海莉略一瑟縮。「噢,老天,恐怕我們有個不好的開始,艾蓓姑媽,甚至在他進門之前,施太太便已冒犯了他。」

  「噓,」艾蓓命令。「我來處理。」

  捷德踏進會客室,一看到他海莉不禁屏息。他的身高與龐大有力的體格搭配剪裁優雅的服裝與靴子,使他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今天下午他甚至比往常對她的感官造成更大的衝擊,她懷疑是因她對他全新而親密的瞭解增加了這一層敏感。

  捷德的目光與她交會,她毫不懷疑他也想起了昨夜。她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片火熱並為之苦惱不已。她本能地想掩飾此種反應,遂再拿起一塊茶點,在捷德對艾蓓頷首時咬了一口。

  「午安,安夫人,謝謝你同意見我。你一定知道我為何來拜訪。」

  「我對您來拜訪的原因相當清楚。請坐,海莉會為您倒茶。」艾蓓對海莉微微皺眉。

  海莉努力想嚥下那塊她其實並不想吃的茶點,抓過茶壺為捷德斟了一杯,一言不發地遞給他。

  「謝謝,鮑小姐。」捷德坐到她對面,接過杯子。「今天下午你的氣色很好。我想這表示你已經自痛苦經驗中恢復了?」

  為了某個原因--或許是因為她感覺彷彿在高空走繩索似的,這句話冒犯了海莉。她吞下茶點--它在她嘴裡嘗起來像木屑--並擠出一個冷淡的笑。

  「是的,爵爺,大致恢復了。我得說我對慘痛經驗的適應能力相當好。歐,此刻距我的名節被毀不過幾小時,可是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一個女人將寶貴的貞操犧牲給『黑荊莊園之獸』以後會有的悔恨與絕望。」

  艾蓓嚇壞了。「海莉!」

  海莉甜甜一笑。「反正我從未計畫利用它做些什麼有趣的事,所以也不是非常在乎失去。」

  艾蓓強自克制地瞪她一眼。「規矩點。爵爺是來向你求婚的,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迅速轉向捷德。「我恐怕她今天不大像平常的她。您知道的,她纖細的感性。這整件事讓她相當煩亂。」

  捷德露出他獅子般的微笑。「我瞭解,安夫人。纖細的感性,說得好,一個教養高的年輕淑女應具備的特質。或許應該由你和我兩個人討論此事就好,我有預感你的侄女對這件事的進行不會有任何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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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將那塊與化石狀態的一小塊下顎骨連在一起的神秘牙齒剝離岩石的過程輕易得令人驚訝。海莉拿著她的木槌與鑿子,運用許久以前從父親身上學來的準確技巧,三兩下子那塊化石便落入她的手中。

  這牙齒非常大,邊緣鋒利,深深嵌入--不只是附著而已--那塊下顎骨內。一隻肉食動物的牙齒,海莉決定道,非常大的肉食動物。

  她藉著懸掛在穴壁金屬釘上的油燈光線檢視它,在有機會作某些研究之前什麼也不能確定。但她深信它不同於以前發現的任何牙齒化石,也不與她父親的搜集品中任何一種符合。

  運氣好的話,它會是一種迄今不為人知的物種。要是它無法被界定,她便能寫一篇文章將它介紹給全世界了。

  距她與捷德共度那決定性的一夜已過了兩天。雙手捧著化石,海莉環視這個改變她的人生的洞窟。那些贓物已在捷德與本地推事的監督下由杜巴斯清出。

  甚至那些曾被他們充作床鋪的帆布袋也搬走了。

  依然捧著牙齒化石的海莉走到她曾與捷德共臥的地方,那些炙熱的回億幾乎再次淹沒她。她想起他眼中原始的慾望、眉上的汗水及肌肉結實緊繃的肩膀。那一夜,他的自製瀕臨崩潰的邊緣。

  但他關切的是他為她帶來的痛苦,海莉想道,他盡可能試著減輕她的不適,即使他顯然正被自己的熱情所驅使。想起捷德在她體內的感覺,海莉微微一顫。他曾如此完全地充滿她,幾乎使他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在那時間靜止的一刻,他們曾以她不敢置信的親密結合彼此,那種使人深受震撼的親暱遠超過生理的層面。海莉感覺她彷彿碰觸到捷德的靈魂,而且知道捷德確實觸動她的。

  那股不熟悉且詩一般的夢幻飛行嚇到她了。     

  「胡扯!」她大聲道。它很可能就是那些墜人情網的年輕女孩在婚前愚蠢地獻出貞潔後,拚命告訴自己的話,畢竟她們必須為自己的魯莽找說辭。

  但是她詩意浪漫的情懷或許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她毫無疑問地是個深陷愛河的女人。

  海莉知道這件事已有兩天了。事實上,她甚至在捷德與她做愛之前便知道了。撕扯她的心並令她的胃恐懼地翻騰的是,明知捷德娶她只是出於榮譽感使然。

  海莉知道無法使他打消結婚的念頭。過去他的榮譽已受到嚴重的傷害,他不會容許它再次發生--尤其是在如此雷同的情形下。他的自尊是道未癒合的傷口,他會攻擊任何威脅到它的事物。

  海莉拿起她的油燈,慢慢步出她曾在其中發現愛情其實並非如她一度想像的那樣簡單、甜蜜的洞窟。

  解開如她手中這塊美麗的牙齒化石之類的石中謎,要比瞭解像捷德這樣複雜的男人要容易多了,她定下結論。像捷德這樣的男人只需被接受與被愛。

  他太驕傲,根本不屑為自己解釋或要求被瞭解。

  當海莉正準備為她的牙齒化石畫張素描時,翡莉跳進書房。

  「原來你在這兒,我就想可能會在這裡找到你。」翡莉關上門後坐下。「在經過那些刺激的事之後,你怎麼還能回到這些可怕的化石天地裡?」

  海莉抬起頭。「坦白說,最近我發現我的工作可以當作某種避難所。」

  「哈!如果我是你,早就忙著計畫我的嫁妝了。想想看,海莉,你即將成為一位伯爵夫人哩。」

  「子爵夫人。」

  「噢,好吧,暫時的。可是有一天當聖傑斯汀的父親去世,你將成為哈克索伯爵夫人。你知道它如何改變了我的生活嗎?」

  海莉拱起雙眉。「你的生活?」

  「當然。我不必再活在嫁個好人家的壓力之下。如果我真能去倫敦,也就能在不必釣個金龜婿的前提下好好享受社交生活。這真是一大解脫。」

  海莉放下她的羽毛筆,往後靠向椅背。「我沒想到你竟然會覺得有壓力,翡莉。」     

  「當然有。我知道你和姑媽都期望我擁有一樁美好的婚姻以保障我的未來。」翡莉微笑道。「如果有必要,我當然會盡到我的責任,畢竟我不想成為你們的負擔。可是現在我自由了。」

  海莉按按她的太陽穴。「很抱歉,我從未考慮到你對我們的計畫有何感受。我只是假設如果能把你送到倫敦,你將會吸引無數完美的追求者並且可能愛上其中之一。」

  「我很懷疑愛與現實並存的可能性。」翡莉乾澀地說道。

  「我想你說得對,看看我現在的處境就知道了。」

  「你的處境有什麼不對?如果你問我,它看來其實很美滿。你非常喜歡聖傑斯汀子爵,這點你無法否認。我見過你每次談起他時的眼神。」

  「我是很喜歡他,」海莉喃喃說道,心想「喜歡」實在不足以描述她對捷德的感覺。「但事實擺在眼前,他之所以求婚是因為他的榮譽感使然。」

  翡莉蹙起眉頭。「看在老天的分上,海莉,他當然得娶你--雖然施太太仍預言他不會。你畢竟與他發生關係了。」她意有所指地一頓。「你有吧?雖然實際情況無關緊要--根據姑媽的說法,面子才是一切。」

  海莉對她妹妹瞇起雙眼。「你是怎麼如此不幸地長成這樣缺乏同情心的呢,親愛的妹妹?」

  「我想它和你是我姊姊這個事實有關,到目前為止,你幾乎對所有的事都那麼直率。就像艾蓓姑媽不斷掛在嘴邊的,你沒有社交手腕。」

  海莉陰鬱而認命地點頭。「我就知道可能全是我的錯。最近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覺得對不起我們,是不是?」

  「是啊,」海莉低聲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覺得有點對不起自己。」

  「如果我是你,我名譽掃地的姊姊,我會為那個得到我的男人已提出求婚而感謝我的守護天使。你知道村裡的人怎麼說嗎?」

  「不,而且我懷疑我會想知道。」

  「這個嘛,逮到那幫賊的事當然很熱門,可是人們對你的事更感興趣。」

  海莉呻吟一聲。「我可以想像。」

  「他們說歷史又重演了。」翡莉愉快而戲劇化地說道。  「他們宣稱『黑荊莊園之獸』又凌辱了另一個牧師的女兒,而她將很快地被丟在一邊。」

  海莉皺眉。「他們知道聖傑斯汀子爵與我訂婚了嗎?」

  「當然知道,他們只是不相信他會履行婚約,深信你會重蹈可憐的荻妮的命運。」

  「胡說八道。」海莉拾起與毛筆繼續工作。「在這不幸的情況下,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嫁作人婦,甚至惡魔也無法阻止聖傑斯汀子爵履行這個高貴的責任。』

  「讓我們希望真的如此。如果不是,這件事一定會讓人難堪極了。」

  海莉還未及回答,屋外的馬蹄聲打斷了這場談話。翡莉跳起來奔到窗邊一探究竟。

  「聖傑斯汀子爵。」翡莉宣佈道。「他的馬是在哪兒買來的?它們簡直就是怪獸。我懷疑他這回想要什麼?他看來很嚴肅的樣子。」

  「這不算什麼,他經常一副嚴肅的樣子。」

  翡莉轉身打量她姊姊。「你起碼該把那件可怕的圍裙脫下,還有把帽子戴正。快,海莉,你就要成為一個子爵夫人了,必須學習如何適當地打扮。」

  「我不認為聖傑斯汀子爵會注意到我的打扮。」但海莉仍聽話地脫下圍裙,並開始整理頭髮。

  走廊傳來施太太的聲音。「我去告訴鮑小姐你來了,爵爺。」

  「不必麻煩,我在趕時間。我自己去告訴她就行了。」

  海莉轉向書房門口,門剛好推開。她燦爛地一笑。「早安,爵爺,您並未通知我們您要來。」

  「我知道。」捷德並未回報那個笑。他穿著騎馬裝,而他的表情正如翡莉所言,一副嚴肅的樣子,甚至此平常更顯陰---。「為此我很抱歉,海莉,但是我若不是自己來就是派個信差來。而我想親自告訴你。」

  海莉心中開始驚慌。「什麼事,爵爺?有什麼事不對嗎?」     

  「我剛接到我父親病危的消息。他派人來找我回去,我得馬上動身到哈克索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海莉跳起來,急忙走向他並同情地輕碰他的手臂。「噢,捷德,我好遺憾,希望他會很快康復。」

  捷德的表情並未軟化。「他通常會,在我抵達後不久。這不是我第一次被召回去見他最後一面了,可是誰也下知道何時會是真的,所以我必須去。」

  「我瞭解。」   

  「我會留給你我在罕布夏的地址。」他脫下手套,繞過她的書桌並拾起她的羽毛筆,在她原本打算畫牙齒素描的紙上寫下幾行字。   

  寫好之後,他直起身子折好那張紙並塞進她的手中,看著她的眼神傳達著未說出口的話。「如果有什麼我必須知道的事,你得馬上寫信給我。明白嗎?」

  她不大自在地吞嚥一下,知道他在告訴她萬一發現懷孕,要即刻與他聯絡。「是的,爵爺,我會與你保持聯繫。」   

  「很好,那我走了。」他戴上手套,雙手握住她的肩拉近她,急切地親吻她。海莉從眼角看到翡莉正驚奇地看著,也知道她的妹妹在想什麼。有教養的紳士絕不會在人前親吻淑女,這又是「黑荊莊園之獸」典型的大膽之舉。   

  海莉歎口氣。「冷靜下來,姑媽。他是來告訴我要動身去探視他顯然病危的父親。」

  「可是他一直沒正武發佈訂婚消息,報紙上一直沒刊登。」

  「等他回來還有很多時間正武發佈。」海莉冷靜地說道。

  施太太悄悄地出現在門口。「他不會回來了。」她陰沈地低語。「我就知道會這樣,我告訴過你們,但是你們不聽我的警告。現在他走了,你們再也見不到他。可憐的海莉小姐將面對她悲慘的命運。」

  海莉警覺地看著管家。「施太太,不准你昏倒。現在我可沒心情應付你。」

  但是太遲了。只見施太太兩眼一翻,癱倒在地板上。

  翌日早晨,她們收到黛麗姑媽的來信。艾蓓在早餐時拆開它並以難掩的興奮之情大聲讀給翡莉與海莉聽。

  我親愛的姊姊與侄女們:

  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們我巳守喪完畢並解決了那些律師。我終於能全權處理我那守財奴丈夫所累積的財富。而且打算隨意花用它們。天知道。那每一分都是我應得的。

  我為接下來的社交季在倫敦租了一幢房子,而且我要你們三人馬上來加入我。社交季即將進入高潮。你們別浪費任何一秒鐘。什麼都不必帶,我將為每個人添購整衣櫃的新衣。

  我已經擬定了新遺囑,它將確保海莉與翡莉在結婚時都可以得到可觀的妝奩。除此之外,萬一在我撒手人寰時無法花光這筆錢,不論它還剩多少,將全數留給我兩個可愛的侄女。

  你們的黛麗

  艾蓓仰頭望天,將信緊貼在胸口。  「我們得救了,這是上帝對我的祈禱的回應。」     

  「黛麗姑媽萬歲!」翡莉道。「她堅持到底,終於把她丈夫的錢拿到手。我們一定會玩得很愉快的,什麼時侯出發?」   

  「馬上,」艾蓓簡潔道。「一秒鐘都別浪費。想想看,你們倆現在都是女繼承人了。」

  「不盡然。」海莉指出道。「黛麗姑媽說她將盡全力花用她的財富,誰知道會剩下多少?」   

  「倫敦的人不會知道。」艾蓓實際地說道。「整個社交界只會知道你們倆擁有可觀的妝奩,這一點就夠了。」她看一眼時鐘。「我會派施太太進村去為我們訂驛車位。我們得趕快收拾,明天一早準備好出發。」

  「等一下,姑媽。」海莉放下湯匙。「這對翡莉確實是大好機會,但我沒必要一起去倫敦,也不想去。我正開始研究一項重大新發現,目前只取出一塊牙齒,但我很有希望找到那生物更多的化石。」

  艾蓓放下她的咖啡杯,藍綠色的眼眸突然專注起來。「你要跟我們去,海莉,事情已經決定了。」

  「但是我剛才說過我不想進城去。你和翡莉可以一起去,我相信你們會玩得很開心。至於我,我很滿意尚比德頓的生活。」

  「你,」艾蓓非常堅決地說道。「似乎還不明白,海莉。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不只對翡莉,對你也是。」

  「怎麼會?」海莉著惱地問道。「我已經訂婚了,去倫敦根本沒有用。」

  艾蓓的神情變得精明起來。「在我看來,」她冷靜地說道。「既然你將成為一位子爵夫人,你使你的丈夫蒙羞吧?」

  海莉愣住了,她從沒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我最不願做的就是使聖傑斯汀子爵蒙羞。」她徐徐坦承道。「天知道他這輩子已經承受夠多的羞辱了。」

  艾蓓滿意地微笑。「很好,這是你為你的新頭銜訓練自己的好機會。」     

  翡莉露齒一笑。「讓你訓練一下社交手腕的絕佳機會,海莉。」

  「可是我的牙齒,」海莉絕望地說道。「我的化石怎麼辦?」

  「那些化石早在上帝淹沒這世界(譯註:舊約聖經故事,「諾亞方舟」出自其中)之前就埋在那裡了,」艾蓓隨口說道。「不差這幾個月。」

  翡莉笑起來。「她說得對,海莉。你即將成為子爵夫人,真的應該學習如何在社交場合應對進退。不光是為了聖傑斯汀子爵,也為了他的家族。你希望他的父母喜歡你吧?」

  「呃,是的,當然。」海莉蹙眉,然後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到了倫敦,她將有機會研究她的牙齒,或許還能夠發現它是否真的那麼特別。「我想我可以抽空到倫敦幾個星期,培養一些社交手腕。」

  「好極了。」艾蓓給她讚許的一笑。

  海莉點點頭。「好吧,我會寫信通知聖傑斯汀子爵這件事。」她變得高興起來。 「等他父親脫險,他也能到那裡加入我們。」

  「或許,可是我看機會不大。」艾蓓道,眼神從未如此狡猾。「事實上,親愛的,我想我們最好盡量別提到你的,呃,訂婚之事。」

  海莉震驚地看著她。「盡量別提它?你到底在說什麼,姑媽?」

  艾蓓清清喉嚨並優雅地用餐巾按按嘴唇。「親愛的,你們的事一直沒正式宣告。就我們所知,聖傑斯汀子爵甚至迄今未曾在報紙上刊登公告。我們那麼做會太自以為是,因此在他辦好這事之前......」

  海莉抬起下巴。「我想我開始明白你的話了,姑媽。施太太已經有點說服你了,是不是?你開始相信我會被拋棄。」

  「不單是施太大的話讓我開始擔心,」艾蓓悲傷地承認。「你的命運是村裡每個人的話題。這些人宣稱他們太瞭解聖傑斯汀子爵的為人,相信他正在玩某個殘酷的遊戲。你必須承認他這般倉促離開可不是個好預兆。」

  「看在老天的分上,他父親病危啊!」海莉回嘴。

  「他是這麼說,」艾蓓低語,施太太正好端著一盤烤土司進來。

  「是真的,不是嗎?」海莉憤怒地看著她。「聖傑斯汀子爵不會拿這種事撒謊。我開始明白你的心理了,姑媽。你害怕聖傑斯汀子爵可能會不負責任。」

  「呃...」

  「你希望我們到倫敦去,假裝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你是希望能夠隱瞞我已經與他訂婚的事實,或是封鎖住有關那個洞窟裡發生什麼事的謠言?」

  艾蓓對她冷硬地一瞥。「你現在是個女繼承人了,海莉,它可以封住『許多秘密』。況且那些謠言或許不會傳到倫敦,尚比德頓離上流社會畢竟非常遙遠。」

  「我不會允許你『封住』我已經訂婚的消息。」海莉宣稱道。「那是事實,信不信由你。我會去倫敦以便學習如何在社交場合中應對得體,但是如果你想把我包裝成一個年輕純潔的女繼承人送上婚姻市場,我絕不會踏出尚比德頓半步。即使我沒有訂婚,也老得不再適合那角色了。」

  「精采極了。」翡莉叫道。「說得好,海莉。我將是那個年輕純潔的女繼承人,而你可以扮演一個較老的神秘女郎。更棒的是,我們倆都不必忙著找丈夫,可以盡情享樂。那就說定了,我們全上倫敦去。」

  「我希望,」艾蓓若有所指地看翡莉一眼。「我們不會發現得處理像發生在尚比德頓一樣的災難性意外。這個家族裡出現一個名譽掃地的女人就夠多了。」

  捷德一走進哈克索大宅的日光室便看到那封署名給他的信,將它自擺放在當日郵件的銀盤中拿起。他還沒拆封便知道這封信是海莉寫的,她的字跡就像她本人一樣:充滿活力與創造力、具有獨特的女性魅力。

  他馬上意識到海莉如此快便寫信給他,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要通知他她恐怕已經懷孕了。

  這個可能性令捷德感覺到一股深深的滿足與佔有慾。他想像著海莉因有身孕而變得渾圓的模樣,以及她懷中抱著他的孩子的情景。這兩個畫面都溫馨、甜蜜極了。

  他還想像到海莉一手在畫化石素描,另一手抱著嬰孩餵奶的有趣景象。

  剛開始,捷德告訴自己她沒有懷孕比較好。她已經有夠多的事得適應--比方說在不久的未來的婚期。他知道這件事令她很不安。

  至於他,捷德本想--如果可能--平息一些尚比德頓的閒話。若能讓所有瞪大眼看好戲的人明白他們毋需急著踏上聖壇,對海莉會比較好些。

  畢竟她是個牧師的女兒。

  但是一個有特別許可的婚禮也未嘗不可接受,他想道,好處是他便能讓海莉名正言順地上他的床。這個念頭使一股熱流竄過他的血管。

  「早安,捷德。」

  捷德抬頭,看到他的母親--哈克索伯爵夫人衛瑪格--穿過門廊而來。她看來輕盈且脆弱,讓人以為她似乎足不著地,但捷德知道她比外表堅強多了。她有種細緻的特質,與她的銀髮和最喜愛的粉彩色系相得益彰。

  「早安,母親。」捷德等到僕役長扶伯爵夫人就座之後才坐下,把海莉的信放到他的刀子旁。他等會兒再看信:他尚未告知父親他訂婚之事。

  如同往常,捷德的父親在他昨天深夜抵達哈克索大宅後不久馬上病情好轉。捷德絕對有把握會在早餐時見到他。

  「我看見你收到了一封信,親愛的。」哈克索伯爵夫人對僕人點點頭,他馬上為她倒咖啡。「是我認識的人嗎?」

  「您很快就會認識她。」

  「她?」哈克索伯爵夫人的湯匙停在咖啡杯上方,詢問地看捷德一眼。

  「我還沒有機會告訴您們我訂婚了吧?」捷德對母親的笑一閃而逝。「既然父親似乎已度過危險期,我或許該提這件事了。」

  「訂婚。捷德,你是認真的嗎?」哈克索伯爵夫人眼中某種輕快的神情逸去,取而代之的是震驚、不確定及--或許是--一絲希望。

  「非常認真。」

  「雖然我不認識她,但聽到這消息我好高興。我正開始害怕你過去的經驗已經讓你永遠打消結婚的念頭了。等你親愛的父親不能再與我們同在時--」

  「我是唯一能為哈克索家族承傳煙火的人。」捷德唐突地總結道。「母親。我很清楚父親愈來愈關心我在這方面的失責。」

  「捷德,你一定得這樣曲解你父親的話嗎?」

  「有何不可?他也是這樣對我。」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騷動,哈克索伯爵出現。一名侍從隨侍其側加以扶持,但伯爵顯然已覺得好多了。他大費周章下樓來用早餐便是那令他召來捷德的胸痛已平復的不爭事實。

  「什麼?」哈克索伯爵問道,黃褐色的雙眼--和他兒子的一樣--因年紀而微微變暗,但依然無比犀利。伯爵再一年即滿七十歲,但身體仍與數十年前那個精力十足的年輕人無異。他日漸稀疏的頭髮與妻子一樣銀白,寬闊且有稜有角的臉龐這些年來並未軟化多少。「你訂婚了?」

  「是的,爵爺。」捷德起身到餐車邊去取熱騰騰的餐點。

  「也是時候了。」哈克索伯爵坐到主位上。「該死!你應該早點說的。這絕對不是件小事:你是家族的最後一脈,你母親和我都開始懷疑你何時才要做點什麼了。」

  「我已經做了。」捷德挑了香腸與蛋,走回他的座位。「我會盡快安排我的未婚妻來見你們。」

  「你可以在求婚之前先知會我們一聲的。」哈克索伯爵夫人輕斥道。

  「時間緊迫。」捷德叉起一片香腸。「訂婚是出於情勢所逼,婚禮也可能必須很快舉行。」

  伯爵雙眼中充滿憤怒。「老天!你是說你又勾引了另一個年輕女人嗎?」

  「我知道您們不相信,但我從未勾引第一個。至於勾引這一個,我確實是有罪。」捷德感覺母親的震驚與父親的怒氣對他迎面襲來。他專心吃著香腸。「那是個意外,但已成定局,一場婚禮勢在必行。」

  「我不敢相信。」伯爵厲聲道。「上帝為證,我不敢相信你又毀了一個年輕女人。」

  捷德抓緊他的餐刀,閉緊雙唇。他曾立誓這次見面時不與父親爭吵,但現在他知道想避免這種事是沒什麼希望的。他和父親不可能同處一室五分鐘以上而不開始爭執的。

  哈克索伯爵夫人以眼神示意捷德克制自己,繼而關心地轉向她盛怒中的丈夫。 「冷靜下來,親愛的。再這樣下去你會再次心臟病發。」

  「如果我在這張桌子上發作,都是他的錯。」伯爵拿著叉子指指捷德的方向。「夠了,別再賣關子,把詳細情形告訴我們。」

  「沒什麼好說的。」捷德平靜地說道。「她名叫鮑海莉。」

  「鮑?鮑?我指派到尚比德頓的牧師就是姓鮑。」伯爵咆哮道。「他們是親戚嗎?」

  「她是他的女兒。」

  「噢!老天。」哈克索伯爵夫人驚喘。「又是牧師之女。捷德,你又幹了什麼?」

  捷德冷冷一笑,拆開海莉信封上的封緘。「您得問我的未婚妻它是怎麼發生的,承擔一切責任的人是她。現在請讓我先讀完信,然後我才能告訴您們是否需要申請一張特別許可證。」

  「你讓那可憐的女孩懷孕了?」伯爵怒道。

  「老天!」哈克索伯爵夫人低喃。

  捷德蹙著眉飛快瀏覽海莉的來信。

  我親愛的爵爺:

  當你展讀此信時,我已經在倫敦學習如何作您合宜的妻子了。黛麗姑媽【您應該記得我提過她】終於能完全控制她丈夫的錢,於是要我們前往倫敦。我們將讓翡莉參加社交季。

  艾蓓姑媽則告訴我該去接受社交洗禮,使我未來不致使你蒙羞。這是我同意隨行的主要原因。

  坦白說。我寧願留在尚比德頓。我在我們的洞窟裹發現的那顆牙齒令我非常興奮【我得再次提醒您別對任何人提起它。偷化石的人到處都是】。可是我明白身為一位牧師女兒的我實在太缺乏社交場合的應對知識。誠如艾蓓姑媽所言。您會需要一個懂得這些事的妻子。我想我很快就能學會,然後便能回到我的化石身邊。

  我也希望在倫敦停留期間能夠研究及鑒別那顆牙齒。想到它就令我高興,也使得這趟旅行有趣不少。

  我們明天動身。如果您想與我聯絡,可以派人將信送到黛麗姑媽家,她的地址我附在信中。希望您父親現在好多了,請向您母規致上我的關懷之意。順便一提,關於您如此關切的【那件事】,讓我告訴您您可以放心了。我們沒必要舉行一場倉促的婚禮。

  你的海莉

  該死!捷德迅速把信折好並在心中暗咒一聲。這時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渴望能盡速完婚。

  「不幸得很,我的未婚妻沒有懷孕。但某件更具災難性的事發生了。」

  哈克索伯爵夫人眨眨眼。「老天!還有什麼事可能更糟?」

  「她們帶她去倫敦接受社交洗禮了。」捷德嚥下最後一口香腸後站起身。「既然你能下樓來用餐,」他對他的父親說。「我想我得立刻動身了。」

  「胡說八道,」哈克索伯爵夫人皺著眉頭。「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捷德。」

  「你不瞭解海莉,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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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捷德不像大部分傳統紳士那樣喜歡上他的俱樂部。對他而言,它們既算不上避難所也稱不上另一個家。他知道他一穿過那扇門,六年前那些勾引女人、自殺、神秘死亡的故事馬上會浮現在場所有人的心頭。這使他無法喜歡俱樂部。

  但是從未有人勇於當面指控他。他們認為捷德是個絕對危險的人物,不少人還記得那場讓他得到這道刀疤的決鬥。

  這已是十年以上的陳年舊事,但在場者至今仍迫不及待地提醒每個人:當時聖傑斯汀子爵幾乎殺了他的對手莫布萊。

  那些親眼目睹的人說:莫布萊從孩提時代就是聖傑斯汀子爵的朋友,那場決鬥原本也只是兩個血氣方剛的青年間的運動競賽。它一開始並不是真正的決鬥。

  只有惡魔才知道聖傑斯汀子爵在一場真正的決鬥中會做出什麼舉動,他絕對會毫不遲疑地殺掉他的敵手。

  捷德自己也清楚記得與莫布萊的那場決鬥。阻止他在最後一刻傷害莫布萊的,不是從他臉上傷口滴下的血或痛苦,也不是由於一旁有觀眾在場,而是莫布萊的哀求。

  他現在仍能聽到那句話。看在老天的分上,兄弟,那是個意外啊!

  在血熱方酣的競技轉為一場真正的決鬥時,捷德一點也不相信那毀了他的臉的一刻只是個意外,然而每個人都深信不栘。畢竟,莫布萊幹麼要殺聖傑斯汀子爵?毫無動機可言。

  傷害已經造成,莫布萊哀求他手下留情,捷德則知道他無法冷血地殺死一個人,於是將劍尖自莫布萊的咽喉撤離。在場的人全鬆了口大氣。

  三年後當獲妮自殺的醜聞傳遍倫敦時,那場決鬥又在暗地裡被人說得活靈活現,藍道的死也有了新的詮釋。無數的懷疑加諸在他身上。

  但他們永遠只會在捷德背後竊竊私語。

  這回當捷德為了那一百零一個原因出現在倫敦時,他到他的俱樂部去走了一圈。它們是消息的最佳來源,而他在去找海莉之前有些問題得先得到解答。

  回到倫敦的第一晚,捷德出現在聖詹姆斯街上資格限制最嚴格的俱樂部之一。他並不驚訝當會員們意識到是誰進來時,大廳裡像漣漪般擴散的好奇耳語。

  它一向如此。

  冷淡地向幾位與父親私交較好的老紳士微微點頭後,捷德選擇了靠近爐火的一個位置。

  他要侍者送來一瓶白葡萄酒,拿起一份報紙,沒等多久便有人過來與他攀談。

  「我說,好久不見你來這裡了,聽說你訂婚了,是真的嗎?」

  捷德自報紙上抬頭,認出了魁梧、禿頭的裴爵士,是哈克索伯爵在熱中搜集化石那段時光裡結識的朋友。

  「晚安,先生。」捷德使他的語氣保持平靜但不失禮貌。「它是真的,你可以放心。明天早報就會刊出公告了。」

  「噢,」裴爵士蹙起眉頭。「那麼,這是真的嘍?」

  捷德冷漠地一笑。「我剛才說過是真的。」

  「那麼,呃,是真的了。我就怕這樣。」裴爵士的表情嚴肅。「鮑小姐對此事篤定得很,可是一直沒有正式的公告,你知道,所以沒有人能確定。她的家人則保持沉默。」

  「坐下來暍杯白酒吧,裴爵士。」

  裴爵士坐到捷德對面的皮椅上,掏出一條白色大手巾揩揩前額。「我說,這麼靠近火可真熱,不是嗎?我通常不會坐這麼近。」

  捷德放下報紙,從容地看這位「勇敢」的男爵一眼。「我猜你認識我的未婚妻?」

  「是的,」裴爵士的臉上突然又充滿希望。「如果我們在談的是鮑海莉小姐,我確實是有這個榮幸認識她。她最近加入了『化石暨古生物學會』。」

  「我懂了。」捷德稍微放鬆了心情。「你放心,我們是在說同一個鮑海莉。」

  「我說,真可惜。」裴爵士又擦擦額頭。「可憐的女孩。」他幾不可聞地低喃。

  捷德瞇起雙眼。「對不起,你說什麼?」

  「呃?噢,沒事,沒事。我說,她是個可愛的年輕小姐,很聰明。事實上是非常聰明,雖然在某些事情上有些錯誤的觀念。她對地層、化石及地質學通則有些古怪的看法,但其他時候相當聰明。」

  「是的,沒錯。」

  裴爵士若有所思地看捷德一眼。「她的妹妹在這一季造成相當大的轟動。」

  「真的?」捷德為裴爵士倒了杯酒。

  「真的。漂亮的女孩,又有可觀的妝奩。世界都在她的腳下。」裴爵士喝一大口酒。「我說,有些人對我們的鮑海莉小姐與你的訂婚之事不大明白。」

  「它為什麼困擾你們?」捷德非常溫和地問道。

  「這個嘛,依我說她不是你這一型的,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不,我不懂。你何不解釋一下?」

  裴爵士不自在地扭動。「她是那麼一個聰明的年輕女性。」

  「你們認為一個聰明的年輕女性不至於落得必須與我訂婚的下場?」捷德直率地問道,口氣放得更緩。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裴爵士再吞下一大口酒。「只是她對化石及地質學一類的東西那麼感興趣,我們以為她如果要結婚,也應該會選個志同道合的人。我無意冒犯,子爵。」

  「要冒犯我不是件容易的事,裴爵士。但如果你想試試,隨時歡迎。」

  裴爵士滿臉通紅。「是,是。她說她是為了你才來倫敦接受社交的訓練。」

  「我也聽說了。」

  「我說,」裴爵士不樂地看他一眼。「在我看來,鮑小姐不需要任何訓練。她現在的樣子好極了。」

  「這一點我們看法相同,裴爵士。」

  這回答教裴爵士手足無措,遂胡亂抓個話題來說。「我說,你父親近來如何?」

  「說有多好就有多好。」

  「好極了,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裴爵士繼續閒扯。「他有段時間曾經對化石很感興趣。哈克索伯爵和我曾多次討論海洋古生物的研究,我記得這是他的特長,貝殼、魚化石那一類東西。他現在還搜集嗎?」

  「不,幾年前他對它失去了興致。」就在離開尚比德頓後,捷德暗自想道。自從六年前的事之後,他的父親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伯爵現在只想抱孫子。

  「我說,真可惜,他曾是一位相當好的搜集家。」裴爵士起身。

  捷德揚揚雙眉。「你不打算恭喜我訂婚嗎,裴爵士?」

  「什麼?」裴爵士拿起他的杯子飲盡最後一口。「是的,當然。恭喜了。」他怒視捷德。「可是我仍然要說那女孩不需要任何社交洗禮訓練,如果你問我的意見。」

  捷德沉思地看著裴爵士離開。他想得到答案的問題之一今晚已獲得解決。海莉並未將他們的訂婚當作秘密一般保守著。

  捷德感覺到一股深深的滿足。鮑小姐顯然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可能會在屈服於「黑荊莊園之獸」的淫威之後又遭到遺棄,她全心相信他會娶她。

  可是從裴爵士的反應觀之,其他人對海莉的命運可就沒那麼樂觀了。當捷德停步留意俱樂部的賭註冊時,他發現有不少條賭注是針對他的訂婚而下的。它們整整齊齊地逐條排下,直到那一頁最底下最新添上的賭注。

  R爵士與T爵士打賭某個年輕淑女將在兩星期內發現自己被某個怪物解除婚約。

  當捷德人在倫敦的消息在舞會上傳開時,海莉正與幾位「化石暨古生物學會」的成員如火如荼地討論著火成岩的特質。

  艾蓓隨後馬上出現在海莉身邊,看來非常擔心。海莉的第一個念頭是翡莉或黛麗姑媽出了什麼事。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你說句話,海莉。」艾蓓小心翼翼地低語,優雅地對圍在她侄女身邊的一小群人微笑。

  「我想告訴你,聖傑斯汀子爵到倫敦了。」

  「噢,好極了。」海莉道。她的心在飛揚,即使她告訴自己別抱太高的期望。捷德不大可能在他們分別短短幾天內發現他愛上了她。「這一定表示他父親好多了。」

  艾蓓歎口氣。「你太天真了,親愛的,你似乎不明白此刻我們面對的災難的可能性。跟我來,你那些『化石暨古生物學會』的朋友可以等。我們必須和黛麗商量一下。」

  「艾蓓姑媽,我正處在一場有關熔岩意義的重要討論中。不能待會兒再商量嗎?」

  「不,不能。」艾蓓帶領侄女走向她妹妹的所在。「你的未來岌岌可危,我們必須為可能發生的最壞的情形做準備。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真是的,姑媽,你太誇張了。」但海莉允許自己被她拉向黛麗。最好先把此事解決,如此她便能盡速回到她的新朋友身邊。

  艾蓓的妹妹包黛麗夫人是個體型魁梧的女人,缺德的人會說她肥。艾蓓曾對海莉與翡莉解釋說黛麗的體型全得歸咎於在那段漫長、不愉快的婚姻中,她以甜食來安慰自己的緣故。

  如今黛麗已自社會所允許的最短守喪期中蟄伏而出,開始相當快速地減輕體重。今晚她穿著一件鮮明的紫色禮服,看來艷光四射。她不耐地看著艾蓓與海莉走來。

  「你聽到消息了,海莉?」黛麗低聲說道,一邊對一名朝她點頭打招呼、戴綠色無邊帽的女士露出迷人的微笑。

  「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進城了。」海莉承認道。

  「就是這件事,親愛的。我們還不能確定他是否仍是你的未婚夫,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畢竟目前為止尚未有正式的宣佈,報上一個字也沒提到。既然他尚未公開宣佈你們的訂婚,我們無法得知他的意圖如何。」

  海莉渴望地看一眼那群正等著她的化石迷。她想盡快回去加入那場有趣的討論,這些有關她與捷德訂婚的貶損已開始令她惱怒了。自幾天前艾蓓、翡莉與海莉抵達倫敦以來,艾蓓及黛麗便一直在操心此事。

  「我相信它會在適當時機公佈的,黛麗姑媽。聖傑斯汀子爵最近先是忙著逮捕竊賊,後來又得擔心他病重的父親,他有太多事得處理。很可能他只是沒機會送通知到報社去。」

  艾蓓同情地看她一眼。「我真想不通你為何對一個對待你那麼惡劣的男人如此地有信心。」

  它讓海莉完全失去了耐性。「聖傑斯汀子爵並沒有對我不好,你怎能這麼說?那男人為了洞窟裡發生的事而決定娶我。」

  「海莉,拜託。」艾蓓不自在地打量一下四周。「壓低你的音量。」

  海莉不理會她。「他和我被困在洞中並非他的錯。他為了救我而進洞,可憐的他因此也被困住。」

  「看在老天的分上,海莉,小聲點。」黛麗猛搖她的扇子。「如果讓人聽到或得到你已經失身的風聲,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到目前為止,我們在封鎖那些消息上一直很成功,在你身上營造了神秘的氣質,你最起碼也別把它大聲嚷嚷說出來。」

  「這會有什麼差別?聖傑斯汀子爵會娶我,這些事到時也不會有人在意了。」

  艾蓓與黛麗交換一個肅然的眼神。「在我們確定聖傑斯汀子爵會做他該做的事之前,沒有人能夠放心。」

  「胡說八道。」海莉對兩位憂心忡忡的姑媽微笑。「子爵當然會做他該做的事。現在,容我失陪,我真的得回到我的朋友身邊去。」

  黛麗搖搖頭,「又是你的化石。去吧,海莉,只要記住別對你訂婚的事掉以輕心。」

  「是的,姑媽。」海莉順從地說道,然後疾步走向人群,一心一意想回到剛才那一小群人身邊。

  半路上,一個人跳出來擋在她身前。海莉馬上認出他是莫布萊,過去一星期來在她與翡莉出席的舞會上都會見到他。他分別與她們倆共舞過,但是讓眾人震驚的是,最近他開始對海莉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海莉知道她應該為得到莫布萊的青睞而感到受寵若驚,畢竟他是個俊得驚人的美男子。

  三十多歲的布萊是個鰥夫,身材修長而優雅,擁有一雙幾乎稱得上細緻的手。他的五官宛如經過小心的雕琢,表情極端自制,擁有白金色頭髮及灰藍色的眼眸。

  總而言之,海莉對他的印象是:布萊可以擔任大天使肖像的模特兒。

  「鮑小姐,」布萊微笑。「我一直在找尋你的芳蹤。請你陪我跳下一支舞好嗎?」

  海莉壓下一聲歎息。布萊在她與翡莉參加頭幾場舞會時一直很熱心,確定她們倆都下場跳舞並為她們介紹其他舞伴。海莉知道拒絕他的邀舞會顯得太無禮,心想她可以再遲幾分鐘回去加入火成岩的討論。

  「謝謝你,莫先生。」海莉擠出個微笑,讓他領她到擁擠的舞池中。「你特意找我跳舞實在太體貼了。」

  「不客氣。」布萊擁著她隨著華爾滋起舞。「我是為自己這麼做的。如果我連支舞都沒和你一起跳,今晚就不算完美了。穿著這件禮服的你迷人極了,教人難以抗拒。」

  海莉的臉一紅,仍無法習慣這種社交場合中的浮誇讚美。因為艾蓓與黛麗的精心安排,她知道自己正以最美的一面出現在眾人面前。這件藍綠色的絲質禮服是被選來襯托她的眸色:屬高腰的低胸剪裁--比她以前穿過的任何衣物還低,她不得不強忍著把它往上拉的衝動。不幸的是,沒有人能對她的頭髮製造奇跡,它梳成一個非常不時髦並像個毛茸茸的光圈式的髮型。

  「說真的,莫先生,你讓我受寵若驚,但你或許不該說出這種話。」海莉矜持地說道。

  「因為謠傳說你已和聖傑斯汀子爵訂了婚?我選擇不理會它。」

  「不是謠傳,我確實與他訂婚了,而且它不是可以不予理會的事,莫先生。」

  「我仍然無法相信你已無法挽回地將嫁給『黑荊莊園之獸』。」布萊陰沈地說道。

  海莉腳下一絆,震驚於竟然在倫敦聽人公開說出這侮辱人的話。她知道人們在她的背後偷偷這麼說,但這是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面這麼稱呼捷德。

  憤怒使得海莉立刻在舞池中央停下舞步,迫使莫布萊也停了下來。不少人好奇地轉頭看,海莉不理他們,冷冷地瞪著莫布萊。

  「不許你再用那種字眼稱呼我的未婚夫,我說得夠清楚了嗎,莫先生?」

  布萊垂下他金色的睫毛,半掩住他的眼睛。「原諒我,鮑小姐,我是在為你擔心。」

  「你不必替我擔心,先生。你所聽到任何有關我未婚夫的事都只不過是謠言。」

  「很不幸,我恐怕它不是這麼回事。我和聖傑斯汀子爵很熟,鮑小姐。」

  海莉震驚地看著他。「真的?」

  「噢,真的。他和我曾經是朋友。」

  「朋友?」

  「對。我們在尚比德頓一起長大。他的未婚妻去世時,我是站在他那邊的。事實上我是唯一這麼做的人。這不是說我贊同他的行為,你知道。但他是我的朋友,而我從不背棄朋友--不論他們做了什麼。我本來仍可以作他的朋友,但聖傑斯汀子爵選擇把我連同這個文明世界的人一起忽視。」

  海莉蹙起眉頭。「我不知道有這種事,先生。」

  布萊再次將她帶進他的臂彎中,繼續剛才的舞。海莉並未抗拒,她現在好奇極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不論在尚比德頓或在倫敦--某人宣稱自己是捷德的朋友。

  「你說你許多年前就認識聖傑斯汀子爵了?」

  「是的。」布萊展露他天使般的微笑,眼神是一種久遠的遺憾。「我們有段時間簡直形影不離。我不怕告訴你有好幾個社交季我們過得相當愉快。許多的夜晚,我們賭錢賭到天亮,然後去騎馬競速或來場拳擊賽,壓根兒沒想過回家睡覺。我們什麼事都至少試過一次。然後羅荻妮到倫敦來參加社交季,一切從此改觀。」

  海莉咬咬下唇。「或許我們不該再說下去了,先生。」

  布萊瞭然地微笑。「天知道我多希望能忘記那一季發生的事。有時我會回想那些事,猜想我本來是否可以做些什麼以阻止那場悲劇。」

  「你不必為此責怪自己,莫先生。」海莉立刻說道。

  「但我是捷德最好的朋友,」布萊道。「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他。我知道他莽撞而且習慣隨心所欲,而且知道荻妮既純潔又美麗。捷德一看到她便決定要她了。」

  海莉皺皺眉。「他們都來自尚比德頓,一定早在羅荻妮進城參加社交季之前便認識彼此。」

  「他們雖然住在同一個地方,但從不曾真正相識。」布萊解釋道。「我也沒見過她幾次。在她父親為她安排進城之前,荻妮一直在上學。當然捷德較年長。荻妮的成長期間他還在外求學,後來又住在倫敦。」

  「我聽說她非常迷人。」海莉平靜地說道。

  「確實如此。而且我可以坦白告訴你,她不曾愛過捷德。她怎麼可能愛上他?」

  「這很簡單的,不難想像。」海莉駁斥他的話。

  「胡說。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自然會為別人的美麗所吸引。有一次她向我坦白說要她看著捷德猙獰的臉簡直不可能。當他開口邀她跳舞時,她只能照做。」

  「胡說八道。」海莉厲聲道。「聖傑斯汀子爵的臉才不可怕,他的舞也跳得很好。」

  布萊微笑。「你非常善良,親愛的,但事實是大多數人都覺得很難能看著他的瞼。那道疤已經跟隨他有十年以上了,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

  「他是在一場決鬥中得到它的。」

  海莉瞪大眼。「我不知道這事。」

  「我是少數幾個知道整個來龍去脈的人之一。我說過,我曾是他最好的朋友。」

  海莉若有所思地歪著頭。「如果羅荻妮無法忍受捷德的樣子,她為何還同意與他訂婚呢?」

  「因為她父親堅持如此。」布萊道。「荻妮是個孝順的女兒,羅牧師又非常盼望她嫁入一個家世顯赫的家族。他希望見到他的女兒嫁給一個伯爵之子。當捷德求婚時,牧師便強迫她接受。當時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海莉想起施太太的話,顯然每個人都對那樁婚約背後的原因有相同的結論。「這對捷德而言是多麼可怕啊!」海莉低語道。

  布萊的雙眼閃著悲傷。「或許這正是他做那樣的事的原因。」

  「你在說什麼?」

  「鮑小姐,這話我很難說出口,但你或許應該小心。你當然聽說聖傑斯汀子爵在他們訂婚期間糟蹋羅荻妮的事了?」

  「然後拋棄了她。是的,我聽說過,而且我不相信。」

  布萊表情嚴肅。「這給我理由向你明言,你必須實際點。荻妮絕對是被強迫的,我可以告訴你。除非必要,她絕對不會自願向捷德獻身。它會是在新婚夜,之前則不可能。」

  「我拒絕相信聖傑斯汀子爵強迫了他的未婚妻。」海莉嚇壞了,再次停下腳。她抽身離開布萊的掌握。「那只是個謊言。而你,先生,不該再對任何人這麼說。我下會相信任何人。」

  她轉身大步離開舞池,未等待布萊的伴隨。她的身後傳來好奇的耳語,她不理他們,逕自走向那一小群化石迷。

  她的新朋友們熱誠地歡迎她再次加入討論。知道自己週遭的人有比討論陳年的謠言更重要的事真令人鬆口氣,海莉想道。

  艾歐力爵士--一個比海莉年長三歲的年輕男爵--以毫不掩飾的仰慕對她微笑。他才繼承他的爵位不久,有時候試著扮演好新角色的努力會使得他有點太自負,但除此之外他是相當好的人,而海莉也喜歡他。   

  「啊!你在這兒,鮑小阻。」艾歐力立即站到她身邊,遞出一杯他為她斟的檸檬汁。「由你回來幫我駁斥楊夫人的論點。她正試著說服我們相信那些在高山區發現的沉積物是大洪水的佐證。」

  「對極了。」楊夫人大聲宣佈。她的體型可觀、年紀亦有一把,是個非常積極的搜集家。在拿破侖的時代結束後,她真的到歐陸花了不少時間尋找化石。這一點她從來下忘提醒其他會員。「告訴我,除了水--汪洋大水--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用如此特別的方式搬動那些巨石到山上呢?」

  海莉沉思地蹙起眉頭。「我曾經與家父討論過這一點。他提到幾種造成地質如此劇變的其它可能原因,比如火山爆發、地震,甚至......」她略一遲疑。「甚至是冰也可能辦到。」

  其他人目瞪口呆。

  「冰?」楊夫人問,表情突然變得很好奇。「你是指像冰河那樣的巨大冰片?」

  「呃,如果山裡的冰河過去有段時間曾經比今日的更為廣大,」海莉謹慎地開口。「它們可能曾覆蓋整個地區。後來它們融化了,遺留下它們一路流下所攜帶的石塊。」

  「荒唐,」裴爵士低聲說道,上前加入這一小群人。「幻想有一大片冰覆蓋整個大陸簡直是異想天開。」

  楊夫人對裴爵士柔柔一笑,他們倆是情人並非秘密。「說得對,親愛的。這些年輕人老是找些新解釋來套用到憑那些舊理論就可以完美解答的問題。你替我拿香檳來了嗎?」

  「當然,親愛的,我怎麼可能忘記?」裴爵士優雅地一欠身,遞給她那杯香檳。

  「其實,」海莉道,仍在仔細思索。「洪水理論的問題在於很難瞭解那些洪水如何可能一下子覆蓋整個地球。它們褪去時又到哪裡去了?」   

  「問得好。」艾歐力一如往常地熱烈支持海莉的想法。「火山爆發、地震之類的解釋比較說得通。它們解釋了為何我們在山頂發現海洋化石,」他頑皮地一笑。  「也說明了火成岩的存在。」

  海莉嚴肅地點點頭。「這種往上的巨石力量加上侵蝕作用解釋了為何地球不是一個平滑、無特色的星球。然而有關那些非常久遠以前的動物化石仍然無法解釋。我問你們,為什麼再也沒有那些動物活在這世上?」

  「因為它們全死在那場大洪水中。」楊夫人宣佈。  「它們很顯然全溺死了,沒有一隻存活下來。可憐的東西。」她一口飲下所有的香檳。

  「噢,」海莉道。「我還是不大確定--」她猝地停口,因為這群人沒人在注意她。

  她這才意識到所有人都正在竊竊私語,每個人都轉向大廳另一頭造型優雅的石階。海莉隨著他們看過去。

  捷德正站在石階頂,略帶輕蔑的目光審視著這群人。他一身的黑,白領巾與襯衫只更強調他晚宴服的黑。

  海莉看著他,他的視線迎上她的。她不敢相信他真的在這一大群人中找到了她。

  他來了。海莉提醒自己別為這種小事太興奮。捷德遲早會出現,它並不表示他迫切地想見到她,只是他覺得他有責任露臉。

  竊竊私語像捲向某個遙遠的海岸的浪濤一般在大廳散開。他行經之處,人們像海水般分退兩旁,而他不曾看他們一眼。他沒向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逕自來到海莉面前。

  「晚安,親愛的。」突然的寂靜中,他冷靜地說道,彎身親吻她的手。「我相信你為我保留了一支舞?」

  「當然,爵爺。」海莉歡迎地大大一笑,一手放到他臂膀上。「但是首先,你認識我的朋友嗎?」

  捷德瞥一眼她身後的一小群面孔。「認識一些。」

  「讓我為您介紹其他人。」海莉簡單地介紹完畢。

  「原來是真的,」楊夫人不表苟同地問道。「你們倆訂婚了?」

  「絕對是真的,」捷德說道。「明天的早報會有公告。」他轉向海莉。「我猜我的未婚妻已得到你們的祝福與恭賀了,是不是,楊夫人?」

  楊夫人抿緊雙唇。「當然。」

  「當然,」艾歐力喃喃道,他正努力別盯著捷德的疤痕。

  其餘人喃喃說著適當的祝賀辭。

  「謝謝你們。」捷德道,眼中光芒一閃。「我就知道你們會這麼說。來吧,親愛的,距離我們上次共舞已有好一陣子了。」

  他領著海莉來到舞池時,樂師們剛好奏起一支華爾滋。海莉試著表現出過去幾天來艾蓓與黛麗一直教給她的上流社會冷傲的氣質,但幾乎馬上便放棄了。她又回到捷德懷裡的事實--即使只是在舞池裡--太令人興奮了。

  她幾乎忘記他有多高大了,她快樂地想道。他的大手托住她的背脊,手掌覆住她大半的下背,寬闊的胸膛與臂膀堅實得彷彿一道磚牆。海莉想起洞窟裡那一夜他全身重量在她身上的感覺,記憶猶新的熱情令她輕顫起來。

  「我想您父親已經康復了,爵爺?」她問,捷德帶著她旋轉了一圈。

  「他好多了,謝謝。我的出現彷彿為他的身體注入動力,足以刺激他回復較健康的狀況。」捷德澀聲說道。

  「老天,你是說他見到你後高興得康復了,爵爺?」

  「不盡然。一看到我便會讓他想起他離開人世後會發生什麼事,由我繼承伯爵頭銜的念頭通常便足夠治癒他。他很害怕高貴的哈克索頭銜落入如此一個不值的人手中。」

  「噢,老天!」海莉同情地抬頭看他。「你和父親的關係真的這麼糟嗎?」

  「是的,親愛的。但是你毋需太擔心,我們婚後會盡可能少見我的父母。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寧可討論一些比較有趣的事。」     

  「當然,你想談什麼?」

  他撇撇嘴,垂眼一瞥她的低胸禮服。「談談你接受社交訓練的事。你喜歡倫敦的生活嗎?」

  「坦白說,我本來一點都不喜歡,但後來我認識了裴爵士。」

  「啊!是的。」

  「他對化石非常有興趣,邀請我加入『化石暨古生物學會』。自從開始參與學會的討論之後,我的日子就變得非常快樂。他們是很有趣的一群人,對我友善極了。」

  「真的?」

  「噢,真的。他們的消息非常靈通。」海莉左右張望以確定旁人聽不到,然後壓低嗓子湊向捷德。「我正在考慮把我的牙齒給學會裡的一、兩名成員看看。」

  「我以為你很害怕別的搜集家會偷走它,或在得知洞窟所在地之後也去找個類似的。」

  海莉驚恐地皺起雙眉。「這自然該考慮,但我開始相信學會的某些成員可以被信任。到目前為止,我在鑒定我的化石上沒有任何發現。如果學會裡也沒人能鑒定出來,我就更能篤定我已經發現了一個全新的物種。我會為它寫一篇文章。」

  捷德嘴角微微一掀。「我甜蜜的海莉,」他喃喃道。「我很高興看到你仍沒被改變。」

  她抬頭皺著眉看他。「我向你保證,爵爺,在這方面我也很努力。但我得承認它比搜集化石來得無趣多了。」

  「我可以瞭解。」

  海莉瞥見置身一群舞者之間的妹妹,整張臉頓時亮起來。翡莉今晚穿著粉桃色薄紗禮服,讓人驚為天人。位於舞池另一頭的她正巧笑倩兮,然後一名英俊的爵士帶她一旋,舞出海莉的視線之外。

  「或許我是被迫來學習禮儀,」海莉道。「但我很高興看到翡莉成了閃亮的焦點。你知道,她造成了相當的轟動。現在她擁有黛麗姑媽贈予的妝奩,又不必急著一頭栽進婚姻裡,我相信她會想參加第二次社交季。瞧她過得有多開心,倫敦的生活適合她。」

  捷德低頭注視她。「你後悔被迫一頭栽進婚姻裡嗎,海莉?」

  海莉緊盯著他雪白的領巾。「我知道你覺得有義務履行這項婚約,我也知道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先確定我們對彼此的感情,爵爺。」

  「你是在告訴我你對我沒有任何感情嗎?」

  海莉不再盯著他的領巾,而是震驚地仰視他。她可以感覺到兩頰的火熱。「捷德,我不是在暗示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

  「聽到你這麼說真讓我鬆口氣。」捷德的表情放柔。「走吧,這支舞要結束了,我送你回你的朋友身邊。我相信他們相當關心你,每個人都直盯著我們倆看。」

  「別理會他們,爵爺,他們只是為了一些流傳的謠言而表現出一點保護欲。他們沒什麼惡意。」

  「我們等著瞧吧。」捷德低語,領著她穿過人群,走向『化石暨古生物學會』成員聚集的地方。「啊,我看到你們的小團體又加入了一個人。」

  海莉向前方張望,但她甚至看不到艾爵士或楊夫人。「你的身高就是使你在人群中有這種好處,爵爺。」

  「正是。」

  這時他們已穿過人群,海莉看到了那個剛加入的朋友--臉色紅潤、壯碩的男人。她意識到他身上有一種非常強烈、非常引人注目的特質,而它讓人覺得不大舒服。他很龐大--但仍不及捷德,然而困擾她的並非這一點。

  他緊盯著海莉的黑色眼睛異常專注,犀利的眼神使人不安。他飽滿的唇抿成一條嚴肅、憤怒的線:頭頂的灰髮雖稀疏,但臉頰兩側鬈發卻仍頗多。他使海莉聯想到一名新教徒--那些教會的改革者永遠不覺疲累地反對一切,從跳舞到撲粉無一倖免。

  新加入者並未等人介紹。他嚴厲的目光把海莉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然後轉向捷德。「爵爺,我看見你又找到一隻等待犧牲的無辜羔羊了。」

  學會成員間傳來數聲抽氣聲,捷德則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讓我向你介紹我的未婚妻。」捷德低聲道,彷彿一切再正常不過。「鮑小姐,這位是--。」

  陌生人以刺耳的聲音打斷他。「你好大膽,爵爺。你難道毫無羞恥心嗎?你怎敢再玩弄另一名牧師的女兒?你是否會在讓她懷孕之後也把她拋棄?你想再害死另一個無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嗎?」

  人群中傳來不約而同的驚呼,捷德的眼神變得冷硬。

  海莉抬起一隻手。「夠了,」她厲聲道。「我不知道你是誰,先生,但是我告訴你我已經受夠了這些對爵爺前次婚約的指控。我還以為每個人都明白聖傑斯汀子爵之所以撤銷與羅荻妮的婚約,背後只有一個原因。」

  陌生人熱烈的目光猛轉回她身上。「是嗎,鮑小姐?」他厲聲低語。「那原因是什麼呢,請說?」

  「噯,當然是那可憐的女孩懷了別人的孩子。」海莉毫不避諱地說道,這些惡意的閒話愈來愈教她無法忍受了。「老天!我還以為每個人應該一開始就想到這一點,它是最合乎邏輯的解釋了。」

  一旁的觀眾噤若寒蟬,陌生人瞪著她的目光顯然巴不得送她下地獄。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鮑小姐,」他粗聲道。「我為你感到可憐。你真是個傻子。」

  陌生人轉身,氣沖沖地穿過人群。每個人--除了捷德--都張大嘴看著海莉。

  捷德的表情幾乎可說是野蠻的滿足。「謝謝你,親愛的。」他非常輕柔地說道。

  海莉蹙眉望著陌生人遠去的身影。「那位紳士是誰?」

  「羅克裡牧師,」捷德道。「荻妮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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