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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羅莉塔.雀斯]夜的囚犯(全文完)

夜的囚犯 作者:羅莉塔.雀斯

他像天神,美得令人目盲、令人震懾。
米開朗基羅會為這樣的身體哭泣,舉起巨槌依他再造一個大衛……
黎柔殘酷且無惡不做的丈夫遭人謀殺,無辜的黎柔是頭號嫌犯。
她被迫向謎一般的艾司蒙伯爵求助。害怕她的唾棄,他隱藏著身份以及與她糾纏不清的過去。
危險將他們連結在一起,然而讓他們的心再也分不開的則是慾望,艾司蒙雄健、大膽且性感的撫觸點燃了黎柔血管裡的火焰,並將她扯入「狂愛」這最無法抗拒的謎團之中。



  黃昏降臨威尼斯,將大宅的走廊籠罩在陰影中。陌生男性的說話聲使得十七歲的黎柔在樓梯頂端停住腳步。樓下有三位男士,她雖然聽不清楚他們正說些什麼,但從低沉的節奏聽來,應該不是英語。

  她從雕刻精美的欄杆往下窺視,看見父親出現在書房門口,一位男士迎上前去。居高臨下,黎柔只看見男士金髮的頭頂在書房燈光的照耀之下發出閃亮的光芒。他的嗓音平易近人,友善地輕聲道來,柔滑如絲。但是爸爸的聲音一點也不柔緩,聲調中的銳利使她焦慮。她連忙退回轉角,匆匆走過長廊,返回自己的起居室。

  她顫抖的手拿起素描本,強迫自己專心描繪寫字桌複雜而精細的木雕。只有這樣,她才能不去想像樓下究竟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如果父親需要幫忙,她應該也幫不上;而他很可能毫不需要。他可能只是因午茶時間遭到干擾而惱怒。無論情況怎樣,她都知道自己不可以出現。爸爸為政府從事的工作已經非常困難,再讓他為她操心,就太不應該了。

  所以,白黎柔拾起平常陪伴著她的素描本和鉛筆,等待午茶的來臨,只是,很悲哀的,一如過去的許多天,今天又是只有她孤孤單單地一個人。

  ☆☆☆

  有著閃亮金髮的男人是二十二歲的戴亞穆,最近剛結束痛苦的旅程,從阿爾巴尼亞抵達威尼斯。在這段旅程中,他緩慢從被人慢性下毒的事故復原,所以心情非常不好。然而,表現在天使般俊美容顏上的,仍然只有無限的和藹可親。

  他並沒有注意到樓上的女孩,但是他的僕人雷多聽見了絲裙的窸窣聲,在女孩離開的剎那往上看。

  他們隨白樵納進入書房時,雷多輕聲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的主人。主人那從不失誤的直覺自然會知道該怎樣處理。

  亞穆對著勉強接待他們的主人露出微笑。「我需要派遣我的僕人上樓去確認那女孩的身份嗎?」他的問題讓白樵納嚇了一跳。「或者,您願意省下他們的麻煩?」

  「我完全不知道——」

  「請你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假裝樓上沒有任何人,或者那只是一名女僕。」亞穆若無其事地打斷主人的話。「我的人如果失去耐心,做起事來有時會忘記態度應該優雅。」

  白樵納瞥視正從六尺半高處睥睨著他的默罕,再看向雖然沒有那樣高大但敵意更深的雷多黝黑的面容。他的臉開始變白,這位英國人轉向兩名男僕的主人。「我的天,」他聲音梗住了。「她只是一個孩子,你不能——你不會——」

  「簡單一句話,她是你的孩子。」亞穆歎口氣,坐入樵納那張亂成一團的書桌後面的椅子。「多麼愚蠢的父親,知道自己從事什麼活動,應該讓孩子留在最遠的地方。」

  「我本來是這樣做的,可是錢不夠了,我只好把她從學校接出來。你不瞭解,她對這些根本一無所知,她以為——」樵納驚慌失措的眼光從一張驗看到另一張,最後注視著亞穆。「可惡,她以為我為政府工作,是一個英雄。她對你毫無用處,如果你讓你那些骯髒的雜種碰她,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亞穆只瞄了雷多一眼,後者朝門口走去,樵納撲上前,立刻被默罕拉了回來。

  亞穆從樵納桌上拿起一封信。「不必緊張,雷多只是去給她一點鴉片,讓她不會來打擾我們。你不要輕舉妄動,我不想讓你沒有孩子,也不想要那個孩子成為孤兒。但是,雷多和默罕——」他歎口氣。「他們是野蠻人。你若不能盡快合作,我無法保證能安撫他們暴躁的脾氣。」

  亞穆仍瀏覽著那封信,悲哀的搖搖頭。「女兒有時非常麻煩,但也很珍貴,不是嗎?」

  ☆☆☆

  黎柔記得醒來,或夢見自己醒來時只想嘔吐。有東西在動,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讓人安心,但並不是爸爸,也不能安撫她的反胃。所以,她才會在馬車一停的時候,衝出車外並跪倒在地上。而且,即使嘔吐稍止,她也不想起來,難過到真想死掉算了。

  她不記得曾爬回車內,然而她肯定是回去了,不然她不會再次於像要把人的骨頭與肚子震碎的撞擊中醒過來。她開始相信她總算清醒了,因為她開始思考:意大利的路不像英格蘭那樣平穩好走,這馬車的輪子大概是石頭或鐵造的,威尼斯人可能還沒有發現馬車如果裝上彈簧震動會比較少。

  黎柔因這些可笑的想法,逕自微笑起來。她聽到輕笑聲,彷彿有人認為她說了好笑的話。然後,有個男性的聲音說:「啊,終於醒來了。」

  她的臉頰貼在羊毛上,張開眼睛,她發現那並不是毛毯,而是男性的披風。她往上看,然而即使動作十分輕微,仍然令她因為暈眩而抓住披風以防跌下。然後,她發現不可能跌下,因為她坐在某位男士的腿上,他安穩地抱著她。

  她隱約覺得坐在這裡是不對的,但是整個世界沒有一樣事情是對的。既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靜靜地哭起來。

  他拿出一條雪白的大手帕塞進她抖動的手中。「不常用鴉片的人,很容易不舒服。」

  她抽泣著,邊哽咽邊道歉。

  他將她壓緊些,並拍撫她的背,讓她哭個痛快。這時,她已經不再害怕,即使對方是個素未謀面的人。

  「鴉片?」她終於找到聲音,囁嚅地說。「但我並沒有服用鴉片,我從不——」

  「我向你保證,它不會一直這樣不舒服。」他拂開她額前的濕發。「我們很快就會在一家客棧停下,你洗洗臉、喝杯熱茶,就會舒服很多。」

  她不想多問,因為害怕隨之而來的答案;可是她也提醒自己,害怕於事無補。

  「我——爸爸在哪裡?」她支吾地問。

  他的笑容不見了。「我看你父親惹上了大麻煩。」

  她很想閉上眼睛,靠回他肩上,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然而暈眩已經過去,她開始憶起一些令人膽寒的畫面:樓下來了三個陌生人……父親緊張的聲音……小女僕發抖著送來她的茶……味道怪怪的茶……然後跌倒。

  不必人家告訴她,她已經知道那些人殺害了父親,不然她怎會跟一個陌生的英國人在疾馳的馬車上。

  但是他握著她的手,鼓勵她要勇敢,黎柔命令自己靜聽他的解釋。

  他替朋友送信給她父親,到達的時候,看到僕人往外跑。他正在聽僕人解釋說外國人侵入宅內、殺了主人時,看見其中一個壞人回來。他們合力拿下那壞人,因此得知他是回來殺她。

  「因為我看到他們。」黎柔的心臟狂跳,他們回來殺她。

  他捏捏她的手。「現在不用怕了,我們已經離開,他們找不到你了。」

  「可是警方——應該有人去報警——」

  「最好不要。」

  他的嚴厲令她抬起頭。

  「我與令尊並沒有深交,」他說。「可是,從事情可以看出,你父親應該是惹上了很危險的人,我強烈懷疑威尼斯警方願意保護一個英國女孩。」他停一下。「據我瞭解,你在威尼斯並不認識任何人。」

  她吞嚥一下。「我也沒去過任何地方,我只有……爸爸。」她又快哭了。

  他因公殉職了。自從父親把他為英國政府從事秘密工作的事情告訴她,她就一直擔心會這樣。她要自己勇敢,為父親感到驕傲,因為他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而死亡,然而淚水依舊滾滾而下。哀傷無法避免,而且她也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徹底與無助的孤單。她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

  「不要憂慮,」這位男士說。「我會照顧你。」他抬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淚痕斑斑的臉。「你喜歡去巴黎嗎?」

  馬車內雖暗,仍然足以看見他的臉。他比她起先的假設更為年輕,而且非常英俊,閃閃發亮的黑眼讓她覺得渾身發熱而暈眩。她只但願不要再度覺得想吐。

  「巴——黎?」她重複著。「現——在?為——什麼?」

  「當然不是『現在』,是幾個星期之後,原因則是你在那裡會比較安全。」

  「安全?」她讓下巴離開他滑順的手指。「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你是一個落難的少女。」他的臉上並沒有笑容,但是聲音裡卻有笑意。「畢樊世從來不會棄落難少女於不顧,何況還是這麼美麗的一位。」

  「畢樊世。」她揩著眼睛說。

  「我永遠也不會拋棄你,相信我。」

  她已經一無所有,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相信了,只能但願他的話是真心的。

  ☆☆☆

  他們抵達巴黎之後,畢樊世才把僕人的話全部告訴她:被她偶像化的父親其實是一名罪犯,從事贓物武器的買賣,這次顯然是因為客戶不滿而遭到殺身之禍。黎柔尖叫著說,僕人說謊,並哭倒在她的救命恩人的懷中。

  幾星期之後,賀德魯律師來到,事實再也不容她否認。根據他帶來的遺囑,賀律師是她的監護人,他把父親的私人文件和警方的調查報告交給她,這些文件多少證明了僕人的說法。威尼斯瞥方認為黎柔的失蹤是兇手造成的,律師認為以目前的狀況,讓警方有此印象反而比較安全。她沒有理由反對這個聰明與和善的建議,何況她根本沒有心情管這些。她低著頭靜靜聽完,同意他的想法,同時感到無比的羞愧。她不只孤單無助,根本就是理應被驅逐的人。

  可是,賀律師立刻進行給她一個新身份的工作,讓她重建生活;而雖然沒有法律上的義務,畢先生仍安排她跟巴黎的一位藝術家開始學畫。她雖然是叛國者的女兒,可是這兩位先生不遺餘力的支持並照顧她。她的回報,則是她這顆年輕的心所有的感激。

  不久,純真的她給了畢樊世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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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二八年三月巴黎

  「我不要見他。」黎柔掙脫被丈夫握住的手臂。「我要畫畫,沒有時間在你們把自己灌醉時陪一位無聊的貴族說話。」

  樊世聳聳肩。「衛夫人的畫稍等幾分鐘有什麼影響?艾司蒙伯爵渴望見到你,親愛的,他非常的崇拜你。」他抓住她的手。「好啦,別鬧小孩脾氣,只要十分鐘,你就可以躲進你的畫室了。」

  她冷冷地盯著抓住她的手,樊世乾笑幾聲放開她。

  拒看他放蕩的臉,她朝走廊的鏡子走去,對鏡中人皺起眉頭。她原本計劃進畫室工作,所以只把摻有金色、長而豐厚的頭髮用緞帶綁在腦後。

  「如果你要我給人家好印象,我最好去整理一下。」她說。但是畢樊世擋住轉身要上樓的她。

  「你夠美了,」他說。「不必整理任何東西,我就喜歡你這樣有點亂的樣子。」

  「因為你是-個毫無規則的人。」

  「不對,因為那才是真正的你.既熱情又叛逆。」他壓低了聲音,視線從她豐滿的胸脯掃過纖細的腰肢,來到也同樣豐滿的下圍。「也許,今晚就讓我來提醒你?」

  她壓下一陣反胃的感覺,以及立刻斥之為無稽的恐懼。她不曾讓他碰觸已經好幾年,上一回他強行抱住她時,黎柔抓了他最心愛的花瓶敲在他的頭上。她會誓死捍衛這個權利,這是他非常清楚的,她絕對不會讓他那跟無數女人鬼混過的身體碰觸到她,更不會讓他所謂的「做愛」污辱她。

  「除非你不想活了。」她將掉落的長髮塞到耳後,冷冷地對他一笑。「你該知道的,法國陪審團對於迷人的女性謀殺犯一向多麼地同情有加。」

  他只是咧開嘴笑。「你這原本甜美的小貓咪,怎會變得如此堅硬無情。不過,你對每個人都是這麼無情的,不是嗎?只要擋了你的路,你就踩踏過去。這當然是最好的方法啦,然而總是有些可惜。畢竟,以前的你是那麼可愛。」他傾身向前。

  大門的門環在這時響起。

  樊世低聲咒罵著退開。黎柔把鬆掉的髮夾弄好,快步走入客廳,她的丈夫緊跟在後。管家宣佈客人的到訪時,他們已經擺出標準英國夫妻的模樣:黎柔挺直背脊坐在椅子上,樊世盡忠職守地站在一旁。

  客人被延進客廳。

  黎柔在剎那間忘卻一切,包括呼吸。

  艾司蒙伯爵是她所見最美的男人。活著的男人中最美的。她在畫裡面看過他這種人,然而即便是波提且利也會因為看到這麼美的模特兒,喜極而泣。

  兩位男士在她那暫時停止作用的腦袋上方相互問候。

  「夫人。」

  樊世的手肘讓她回到當下,黎柔呆呆地伸出她的手。「先生。」

  伯爵彎身親吻她的手,嘴唇拂過指節。

  他的頭髮是稍淺但如絲的金黃色,比流行的髮式稍長。

  他握著她手的時間,也比禮儀所規定稍微長了一點——長到把她的視線吸入他的眼中,並將所有的意識凝注在那裡。

  他的眼睛是深色的藍寶石,專注地燃燒著。他放開她的手,但是並未放開她的眼光。「謝謝你給我這麼大的榮幸,畢夫人。我在俄國看見你為黛薇公主的表妹所繪的畫像,我想要買,可是畫像的主人非常識貨,堅決不肯割愛。他要我自己來巴黎找你,所以我來了。」

  「你從俄國來?」黎柔強忍著伸手按住心臟的動作。我的天,他遠從俄國而來,而他光是走過聖彼得堡的街道恐怕就有上百個畫家追著他吧。任何藝術家都會為了能畫到這樣一張臉的機會,不惜賣掉第一個孩子。「當然不可能只為著一張畫像吧?」

  他性感的嘴自在地轉成慵懶的笑容。「啊,我在巴黎也有些生意。夫人千萬不要以為只是虛榮讓我來此,雖然尋求永恆也是人的天性。而人之仰望藝術家,一如人之仰望上帝,而且目的相同,都是尋求不朽。」

  「說得真好。」樊世插嘴道。「就在此時此刻,我們也正逐漸腐朽。前一分鐘,鏡中人仍是盛年,轉眼間卻變成長了疣的癩蛤蟆。」

  黎柔聽出丈夫聲音中隱含的敵意,但她的注意力仍在伯爵身上。她看見他凌厲的藍眼中光芒一閃。在那個剎那間,他的臉和房中的氣氛都有了微妙的改變。在那怪異的片刻裡,天使的臉變成它的對手的,輕笑聲彷彿來自——魔鬼。

  「再轉眼間,更成為蛆蟲的盛筵。」艾司蒙放開黎柔的視線,轉向樊世。

  他仍笑著,眼神似乎真的覺得談話很有趣,魔鬼的表情也徹底消失。然而,房中的緊張卻增加了。

  「即使畫像也不可能永久存在,」她說。「任何畫材都不全然穩定,所以也會腐朽。」

  「埃及的墓穴裡有保存了幾千年的畫,」他說。「但那些與我們無關,我們都沒有機會得知你的作品可以保存幾個世紀。對我們來說,此刻才是重要的,而我希望,夫人,你能在稍縱即逝的此刻,找得出時間分給我。」

  「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些耐性,」樊世走向放著盛酒器與酒杯之托盤的桌子。「黎柔正在忙一幅畫,後面還有兩幅等著她。」

  「我的耐性是很有名的,」伯爵說。「沙皇就曾經說,我是他所見過最有耐性的人。」

  水晶撞擊水晶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之後又略一停頓,才聽見樊世說:「你的交遊圈似乎很高,先生,你是沙皇尼古拉的親密友人?」

  「我們說過話,算不上親密。」充滿意涵的藍色凝視再次落在黎柔身上。「我對親密的定義,會更精確與特殊。」

  房中的溫度似乎迅速攀高。黎柔決定她該離開了,不管原先答應的十分鐘到了沒有。她在伯爵接過樊世遞出的酒杯時,站起來。「我該回去工作了。」她說。

  「當然,親愛的,」樊世說。「我相信伯爵可以理解。」

  「我理解,雖然很遺憾。」伯爵專注的藍眼從頭到腳掃過她。

  經常受到審視的黎柔,已很清楚這種眼光的意思。然而,這次她的每一條肌肉都感受到那個意思。更麻煩的是,她很清楚地感覺到那股吸引力的拉扯,拖曳著她的意志力。

  她以慣常的明顯方式,做出鎮定有禮的樣子,甚至顯得有些傲慢。「不幸的是,衛夫人的畫像如果延遲,她會更遺憾,」她說。「而她肯定是世上『最』缺乏耐心的人之一。」

  「而你,可能是另一個。」他靠近了些,使得她的脈搏開始狂跳。他比她早先認為的更加高大魁梧。「你有一雙母老虎的眼睛,夫人。非常少見,而且我指的不只是金黃的顏色。但,你是藝術家,肯定更看得見別人所看不見的。」

  「我想內人早已看見你想跟她調情。」樊世說著走到她的身邊。

  「那當然。這是對有夫之婦最有禮貌的致敬方式了,不是嗎?你應該沒有生氣吧?」伯爵以若無其事的平靜表情看著樊世。

  「沒有任何人在生任何氣。」黎柔以輕快的聲音說。「我們或許是英國人,可是已經在巴黎住了快九年。何況我是一直在工作的女性,先生——」

  「請叫我艾司蒙。」他糾正她。

  「先生,」她的口氣堅定。「我真的要告退了。」她並未伸出手去,只高傲地行了個曲膝禮。

  他則優雅地鞠躬回禮。

  笑得有點緊張的樊世替她開門,艾司蒙則在她身後輕聲說:「下回再見,畢夫人。」

  她的腦海深處出現回聲,令她停在門口。某個記憶,某個聲音。但,不可能。她若見過他,一定會記得。這樣的人,要忘記也難。她微微點頭,繼續前行。

  *******************************************************

  清晨四點,那位藍眼紳士斜靠在他的客廳美麗長椅上的繡花靠墊裡。許多年前,他也曾以這樣的姿勢策劃著推翻他意志堅強的表親阿里巴夏,那時他的名字是戴亞穆,後來他就配合各種目的使用各種名字,目前他是艾司蒙伯爵。

  他的英國僱主,及其法國同僚讓他的文件完全合法。亞穆的法語,跟他所會的另外十一種語言都一樣流利,帶點法文腔的英語更不是問題;語言只是他的許多特殊天分之一。

  除去母語阿爾巴尼亞語,文法鬆散、彈性較大的英語是他最喜歡的語言,他喜歡玩弄那些字眼,其中之一是「親密」。畢夫人被激怒的樣子真是有趣。

  笑著憶起那短暫的會面,亞穆拿起僕人尼克替他準備的濃咖啡。

  「完美的咖啡。」他告訴尼克。

  「那當然,我總是在練習。」

  尼克明顯地鬆了口氣。伺候亞穆六年,這名年輕的僕人仍時時想討好主人。二十一歲的尼克不是很有耐心,私下也有些缺點,然而他是半個英國人,所以亞穆並不會被他卑躬屈膝的態度蒙騙。

  「我相信你常練習,」亞穆說。「我也很高興。你今晚跟著我和我的新朋友走過一間又一間的巴黎鴉片館,真是辛苦了。」

  尼克聳聳肩。「只要您認為時間花得值得。」

  「很值得。我相信我們應該在一個月之內除去畢樊世。若不是情況危急,我寧可讓此事自然發坐,因為畢先生其實已經快把自己弄死了。他今晚抽的鴉片,足以殺死三個成年男人了。」

  尼克的眼睛閃閃發亮。「他用吸的或吃的?」

  「都有。」

  「這讓事情更容易辦。只要加幾公克番木鱉鹼或氫氰酸,放在去核的桃子或蘋果——」

  「可以,但不必要。除非無可避免,我不想殺人。即使那樣,也非常不喜歡。此外,我會避免用毒藥。這方法缺乏運動家的精神。」

  「他算不上運動家吧,何況這種方法最不會引起注意。」

  「我要他受苦。」

  「噢,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亞穆舉起杯子,尼克盡職的倒入咖啡。

  「追蹤這個人花了好幾個月,」亞穆說。「現在,他的貪婪讓他落入我的手中,我要跟他玩一玩。」

  事情從俄國開始。亞穆另有任務,可是沙皇塞了一個更麻煩的問題給他。俄國與土耳其蘇丹的和平談判因為蘇丹接到一些不利於俄國的信件而膠著,沙皇想要知道那些信件怎會出現在君士坦丁堡。

  亞穆很清楚,各方間諜的信件在鄂圖曼帝國滿天飛,但是這些特別的信件原本應該在巴黎一位英國外交官的官方外送文件中。外交官的一位助理未及接受調查就自殺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亞穆來往於倫敦與巴黎,聽說了一些其他的故事——類似的竊案,莫名其妙的破產,以及一些突然而重大的損失。

  結果,這些事件都有關聯,其中的共通點是:這些人都曾規律地造訪位在巴黎僻靜角落一棟並不討人喜歡的建築。

  這個地方的名字很簡單,就叫「二八」。在那四面牆裡,只要願意付錢,人間的任何不道德行為都可以買來享受,從最墮落的,到最有想像力的。亞穆很瞭解,有人為了錢什麼事都願意做;同時,也有如此絕望或腐爛的人付錢購買。

  然而,這些錢最後都到畢樊世的手裡。

  他們當然不知道,而亞穆也沒有任何證據;至少沒有可拿上法庭的證據。可是畢樊世也出現在法庭,因為被他所害的人都不能出現在證人席。他們每個人都像那位外交官的年輕助理,寧可自殺也不願難堪的秘密被公諸於世。

  如此一來,只好讓亞穆靜悄悄地來對付畢樊世,一如多年來他為喬治四世、他的歷任首相,以及首相的同黨所解決的許多麻煩事。

  尼克的聲音打斷主人的冥想。「這次您打算怎麼玩?」他問。

  亞穆注視著彩繪精美的瓷杯。「那位妻子很忠誠。」

  「應該是謹慎吧,對這麼腐敗的豬羅忠誠,除非是個瘋子。」

  「她或許真的有些瘋狂,」亞穆看著空中。「但是她很有藝術天分,而天才本來就不總是那麼理性。她的專注於藝術,應該是畢樊世的好運。工作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緒和時間,使得她幾乎沒注意到許多男人對她很有興趣。」

  尼克的眼睛睜大。「您是說,她連您也沒有注意到?」

  亞穆的笑聲有些無奈。「我被迫運用一些魅力。」

  「我的天,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看到那個場面。」

  「那其實很讓人挫敗。我幾乎等於一座雕像或一幅油畫,她只注意到形體、線條、顏色。」亞穆揮個手。「我望著她美麗的臉,察覺到許多熱情——藝術上的熱情。她把我變成畫畫的對象物,這是無法接受的。所以,我也有一點……輕率。」

  尼克搖搖頭。「您從不輕率的,除非另有目的。我敢打賭您的目的絕不只是要爭取她合適的注意。」

  「我想你的意思應該是『不合適的注意』。那位女士已婚、鎮定如常,丈夫又在場,所以當我得到女士不那麼藝術的反應時,丈夫也跳起來。他不只虛榮,佔有慾也很強,自然非常的不高興。」

  「他憑什麼膽敢不高興,全巴黎一半的已婚女人那老山羊都睡過。」

  亞穆揮去這評論。「引起我的興趣的是,他對我能撩動他的妻子那麼一點點,竟然感到驚訝。好像他並不習慣擔心她會有問題。不管怎樣,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而且我打算加以栽培。如此一來,他肯定要日夜都不得安寧了。」

  尼克咧著嘴笑。「邊玩邊工作,有益無害。」

  亞穆放下杯子,閉上眼睛,靠回鬆軟的墊子上。「我想我該把這工作大的部分交給你,巴黎當局的高層有很多人拿畢樊世的錢。你去製造一些事件,讓他必須支付更多保護費。這些事件也會嚇走弱點較多的客人。他們付了大把銀子就是要求保密,如果他們覺得不安全,就不會再去『二八』。我已經有了些想法,我們明天繼續討論。」

  「我懂,骯髒的工作我負責,好讓你去討好女藝術家。」

  「當然,難道我可以把畢夫人交給你嗎?你只是半個英國人,你對英國女人的壞脾氣一點也不瞭解,又該如何欣賞?你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應付她,就算你知道,也沒那種耐心。而我,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連沙皇都承認的。」

  亞穆張開眼睛。「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提到沙皇的時候,畢樊世差點把盛酒器掉到地上。我就在那時確定我們找對人了。」

  「您沒說,不過我也不意外。如果不是很瞭解您,我都要覺得您只是對那位女士有興趣。」

  「我正是要畢夫人這樣想。」他說完再次閉上眼睛。

  *******************************************************

  凱洛子爵夫人菲娜困惑的問:「艾司蒙——不好的影響?你沒開玩笑吧,黎柔?」這位黑髮的寡婦轉頭去研究伯爵。後者正站在剛揭幕的衛夫人畫像旁邊,跟一小群人說話。「我覺得無法相信。」

  「我相信魔王路西弗跟他的門徒也都非常的美,」黎柔說。「別忘了,他們原來都是天使。」

  「我常想像路西弗是黝黑的,比較像樊世那一型。」她綠光閃閃的眼睛轉回來看著她的朋友。「他今天看起來特別黑。我敢發誓自從上次看到他,他起碼老了十歲。」

  「他在這三個星期之內老了十歲,」黎柔的聲音有些緊繃。「我知道不可能,可是自從伯爵變成他的密友,樊世簡直每況愈下。他已經將近一個星期沒有在家睡覺,今天早上到四點才被抬回來,到晚上七點還昏睡不醒。我差點想自己來這裡就好。」

  「我不懂你為什麼沒有自己來。」

  因為她不敢。但即使是對女性朋友,她也沒有勇氣坦承。放開這個問題,她繼續冷冷地說:「我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把他叫醒,讓他洗澡。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妓女怎麼受得了他,鴉片、烈酒、加上香水,簡直可以熏死人,而他毫無感覺。」

  「我無法想像你為什麼不把他扔出去。」菲娜說。「你經濟上又不必依靠他,你們也沒有能用來威脅你的小孩,而我相信他懶到不會動手打你。」

  有些事情的後果是比動手打人更嚴重的,黎柔想說。「何必那麼無聊。」她從經過的侍者手中拿一杯香檳。她通常會等到晚一些,才享受這杯酒,但是今晚她有些緊張。「跟我丈夫分居是下下之策,男士們快把我煩死了。多虧樊世扮演佔有慾很強的丈夫,幫我擋開他們,我才不用自己動手,也才有時間工作。」

  菲娜笑了起來。嚴格說來並不漂亮的菲娜,笑起來似乎美了些,原因可能是笑容使她亮了起來:潔白的貝齒,閃亮的綠眼,框在黑亮鬈發中的象牙白鵝蛋臉。「在巴黎,每位女士都渴望有個彬彬有禮的丈夫,」她說。「尤其當伯爵這種人出現時。要我,就不會介意他把那些不好的影響施放到我身上,不過我想先在近距離的看一看他。」

  她眼中那頑皮的光芒放大了。「要我引起他的注意嗎?」

  黎柔的心猛地一跳。「當然不要。」

  可是菲娜已經再次看著他,扇子停了下來。

  「菲娜,你不可以——真是的,我要走了——」

  艾司蒙在此時轉頭,想必看到菲娜的眼睛,因為她用扇子要他過來。他毫不猶豫地向她們走過來。

  黎柔很少臉紅,此刻,她只覺得整張臉紅到耳根。「你太大膽了。」她轉身就要離開。

  菲娜拉住她的手臂。「如果我落得必須自我介紹,會顯得更大膽。不要逃走,他又不是魔王——至少外表不是。」她的聲音因為伯爵接近而壓低。「我的天,他在微笑,我要昏倒了。」

  心知菲娜根本不可能昏倒,一如她不可能用頭站立,黎柔恨恨地繃緊了下巴,用最僵硬的禮節將艾司蒙伯爵介紹給她不可救藥的朋友。

  不到十分鐘之後,黎柔已經跟他跳著華爾滋。而堅持要近距離看到艾司蒙的菲娜則與笑著的樊世翩翩起舞。

  伯爵輕柔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時,黎柔仍兀自尋思自己究竟中了哪個人的計。

  「茉莉花,」他說。「還有別的,非常特別。啊,多麼迷人的組合,夫人。你將香料組合起來的方式,就跟你組合顏色那般獨特。」

  黎柔一向只用很少量的香水,而且是一小時之前搽的。他應該在更靠近的地方才可能分辨,然而他與她的距離至少有一英尺。根據英國禮節稍嫌太近,但在法國則完全合宜。不管怎樣,他仍然靠得太近。自從第一次認識,他們見過幾次面,但除去親吻指節,他從來沒有碰觸她。如今,她無比清晰地在他優雅地引導她隨音樂旋轉時,感受到他的手套按在絲質的禮服上,陣陣暖意從被他抓住的腰上傳過來。

  「我用香水只是讓自己愉快。」她說。

  「當然還有你的丈夫。」

  「那毫無意義,樊世根本沒有嗅覺。」

  「在某些情況,那可能是天賜的福分——例如在炎熱的夏天走過巴黎的街道。但在其他的情況,又可能是巨大的損失。他的失去不可勝數。」

  這些話語完全無害,但是聲調則不然。艾司蒙公然與她調情的唯一一次,是他們認識的那天。但是,黎柔並不確定之後他有沒有偷偷的挑逗她,也不確定他現在這聲調有無誘惑之意。然而,不管有意或無意,她都感覺到每次見面時一再被他輕柔的聲音所觸發的急切,不論這見面多麼短促。而餘波蕩漾的,則是每次都感受到的焦慮。

  「我不確定損失有多巨大,」她冷冷地回答。「不過那確實影響他的胃口,而且情況似乎日益嚴重,我相信他上個月瘦了許多。」

  「我好像也觀察到同樣的情況。」

  她往上看,並立刻後悔。她看入這雙眼睛已有十多次,每次都無法移開,甚且深深著迷。因為它們的顏色委實太過特殊,她向自己解釋。那藍色深到不似人間所有。當她畫他的眼睛,如果她有機會畫他,沒有見過他的人會相信她絕對是誇張了那個顏色。

  他微微一笑。「你真透明,我幾乎可以看見你正在選擇並調和顏料。」

  她看向別處。「我早告訴過你,我是有工作的女人。」

  「你可曾想過工作之外的事?」

  「女性藝術家要付出兩倍的努力,才可能獲得男性藝術家一半的成功,」她說。「我如果不這樣專心一志的工作,完全沒有機會受托繪製若絲夫人的畫像。那今晚的掌聲就肯定是給一位男性藝術家了。」

  「世界是愚蠢的,我或許,呃,也有一點愚蠢。」

  而她竟抬頭再看那對眼睛,也有一點愚蠢。她原本已因既要說話、又要跳舞而微喘,且有些暈眩,現在更嚴重了。「你認為女性不該成為藝術家?」她問。

  「倒也不是,我唯一能想的是,我正在跟一位美麗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畫架相差無幾。」

  她還來不及回答,已被他拉著轉圈,速度之快使得她沒能抓到拍子,因此絆到他的腳。然而,就在同一個心跳之間,宛如鋼索的強壯手臂繞過她的腰、將她攬起,用力貼向一片堅硬如花崗岩的男性肌肉。

  一切在轉瞬間完成。伯爵幾乎沒有錯過任何節拍,繼續輕鬆自在地引導她靜靜的舞過人群,彷彿任何事都不曾發生。

  在此同時,一道汗水沿著黎柔的乳間滑下,如擂的心跳聲大到令她完全聽不見音樂。幸好她不必聽到音樂,也不必思考目前正在做什麼,她的舞伴全權掌控著一切,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的鎮定與自信。

  她同時不悅地發現,他又比剛才更靠近了好幾英吋。

  終於,晃蕩的思緒稍微清晰,迴旋的顏色逐漸各自歸位,她發現樊世正注視著她,而且他不再哈哈大笑。甚至連微笑都沒有。

  黎柔感覺到腰上的壓力,是他正促使她再更靠近一點。她突然領悟,自己早就感覺到這似有若無的壓力,而且一直不自覺的逐漸靠近;就像一匹訓練有素的馬,只要騎者微微扯動韁繩、或膝蓋最輕微的夾動,便有所回應。

  她的脖子整個燒起來,她才不是任何人的「母馬」。她開始往後退,但是抓著她的腰部的手,硬是不讓。「先生。」她說。

  「夫人?」

  「我不會跌倒了。」

  「那我就放心了,剛才我真擔心我們不是好舞伴。然而,你也發現到了,那樣的擔憂真是沒有道理。我們的搭配如此完美。」

  「我相信距離如果更遠,我們的搭配會更完美。」

  「我毫不懷疑,因為那時你就可以天馬行空地思考你的綠色、藍色和赭色。稍候一下吧,那時你要怎樣思考顏色都隨你。」

  她難以置信的眼光射向他。

  「啊,我終於得到你全部的注意力了。」

  *****************************************************

  那天夜裡,樊世並沒有跟艾司蒙伯爵外出冶遊,而是陪同黎柔回家,而且是回到她的臥室。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彷彿正對某件事情做出決定,然後走進房間在床尾上坐下來。

  「你不能待在這裡。」她把披肩掛進衣櫥,一邊告訴他。「而如果你要教訓我什麼——」

  「我知道他想要你,」他說。「他一直假裝不是那麼回事,但我很清楚,從第一天就很清楚。啊,那張純真的臉。我看過,也對付過太多了,可是他——我的天,我有時甚至會猜想他究竟是不是人類。」

  「你醉了。」她說。

  「我中毒了,」他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親愛的?他是一種毒藥,就像——」他做個手勢。「人做成的鴉片。那麼愉悅、甜美……無憂無慮,只有快樂——如果劑量剛好。然而,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你會弄不清楚怎樣的劑量算是剛好——而只要劑量不對,那就等於毒藥。記得許多年以前,離開威尼斯的那個晚上,你有多麼不舒服嗎?那就是我現在的感覺……裡面,和外面。」

  樊世已有好多年不曾提起威尼斯,她不安地打量他。他以前也曾一身狼狽地回到家來,可是從未這麼可憐。那時他通常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即使語焉不詳,但聲音總是快樂的。現在,他是那麼的淒慘、哀傷和難過,灰色的雙頰凹陷著,雙眼充滿血絲而紅腫,像個六十歲而非年方四十的人。他曾是非常英俊的,她傷感地想。

  她並不愛他。女孩式的迷戀早在多年前就覺醒了,所剩無幾的喜歡,沒有多久也被他無情地消滅殆盡。但,她總是記得他曾經對她非常好,也總是想像他原本可以成為多麼好的人,這使得她為這種浪費哀傷,也使得她感歎並同情令他沉淪至此的那些弱點。

  然而,她原本可能和他一樣沉淪。幸好,老天不只給了她天賦,也給了她想把天賦發揮到極致的意志力。她也幸運地擁有一位睿智又耐心十足的監護人。如果不是賀德魯,她也很可能變成被人可憐的對象,不管她有多少天賦和意志力。

  黎柔走到他身邊,拂去他額前的濕發。「去洗把臉,我泡茶給你喝。」她說。

  他抓住她的手壓在前額,他在發燒。「不要挑艾司蒙,黎柔。任何人都沒關係,不要挑艾司蒙。」

  他在胡言亂語,她不要因這語無倫次的話而生他的氣。「樊世,我沒有要挑任何人,」她拿出面對小孩的耐心。「我沒有情人,也不曾跟任何人調情,我不要當任何人的妓女,即使是你的。」她把手抽開。「所以不要說這些無意義的話。」

  他搖頭。「你不瞭解,而且跟你解釋也沒有用,因為你不會相信我。或許連我都不大相信,不過這些都沒有關係。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我們要離開巴黎。」

  她本想去為他打條毛巾過來,聽到這話轉身回來,心臟急促的跳著。「離開巴黎?只因為你今天服了太多對你有害的麻醉品?真是的,樊世——」

  「你不想走可以留下來,可是我走定了。光想這一點就好,親愛的,如果我不在這裡替你阻擋那些崇拜者——我知道,我也只剩當你的保鏢這個用途了。不過,或許你已經決定不要保鏢了。今晚,你就不想要。而說起妓女,」他像在喃喃自語。「你遲早會是的,幾百個之中的一個。你該看看那些女人看著美麗的艾司蒙伯爵的樣子,好像群聚在美味起司上的蛆。他要的每樣東西、每個人都可以到手,而且一個蘇(譯註:當時的法國貨幣)都不用花。即使是你,我的寶貝,」他抬頭看著她。「你若替他畫像,根本不會收他的錢,對不對?」

  樊世所描繪的畫面叫人厭惡,但應是正確的。而且他對她的估計,正確性也很高。樊世不是笨人,而且他非常瞭解她。迎視著他,她說:「你不能真的相信我有危險吧?」

  「你一定會有危險。但我不敢奢望你看得出他有多麼危險,何況就算你看出來,或許也不願承認。」他站起來。「我要去倫敦,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他苦澀而自嘲地一笑。「我希望我能理解為什麼。或許,你也是我的毒藥。」

  黎柔希望自己也能理解,但她早在多年前就放棄理解丈夫的努力了,跟他結婚已經是個很到的錯誤,但她設法應付著活了下來。事情永遠可能更好,但也可能更不好。如果樊世沒有把她從威尼斯救出來,很多不好的事情可能降臨在她身上。目前,因為賀德魯的幫忙,她的經濟已有保障。而雖然身為女性,她的藝術家身份也已獲得尊重。她有菲娜當朋友。而且當她工作的時候,她是快樂的。雖然丈夫是個不可救藥的浪蕩子,大體上來說,她比她認識的大多數女性更快樂。而他,唉,也盡他所能地善待她了。

  無論如何,她都不敢撇開丈夫留在巴黎,或任何地方。而不管他說了什麼大話,他也不會讓她單獨留下的。

  「如果你真的決心要走,」她謹慎地說。「我當然會跟著你。」

  他的微笑溫柔了一點。「我不是突發奇想的,你知道。我真的要去倫敦,下星期之前就要出發。」

  她忍住一聲驚叫,下星期之前,三個工作泡湯了……不過,她很快會得到其他的工作,她告訴自己。

  不會有其他的艾司蒙,那樣的臉是獨一無二的。然而,也就是那樣了吧,一幅畫的對象物。何況她也非常懷疑自己真有能力把他畫好。

  或許不要嘗試反而是安全的。

  「你需要更長的時間嗎?」樊世問道。

  她搖頭。「我可以在兩天內就把畫室收拾好,如果你願意幫我,一天就可以。」她說。

  「我會幫你,我們越早離開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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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八二八年倫敦

  結果,想要自己的臉永存不朽的,不只法國的貴族。剛在皇后廣場一棟簡單的城中住宅安頓下來不過一個星期,黎柔已開始工作,春天、夏天、秋天隨之過去,她的工作既多又密集。作畫使得她沒有社交生活,但即使不作畫也不會有吧。她在倫敦的僱主,社交地位都比巴黎的更高,一名女性畫家在這個社會根本微不足道;而樊世日益惡化的浪蕩行徑,當然更無助於提升。

  他還是有很多朋友,英國上流階級也生產許多浪子。但他們很少邀請他去他們的家,或值得尊敬的場所與他們的女眷吃飯或跳舞,而除非很少的例外,社交圈當然不可能只邀請妻子出席。

  反正黎柔也忙得無暇顧及這些,她甚至沒有時間感覺孤單,或替樊世每況愈下的行為擔心。無論如何,與世隔絕使得她更容易感覺自己跟他的缺點及惡行無關。

  至少在這一年聖誕節的前一個星期時,她是這樣想的,直到薛本尼伯爵走進她的畫室。伯爵夫人是她最近的僱主.而伯爵本人則常跟樊世一起玩樂。

  畫像今天早上才剛完成,顏料都還沒有乾,但是他堅持要拿,而且立刻用金幣付了她的酬勞。黎柔無話可說,只能交出畫像任其處置。她隨即目瞪口呆地看他拿出一支裝飾在領巾上的別針,對著妻子的畫像冷酷而憤怒的刺了進去,並將整張畫完全撕毀破壞。

  黎柔的腦袋終究沒有呆掉。她很清楚他破壞的並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他顯然紅杏出牆的妻子。黎柔也不難猜知,樊世想必就是罪魁禍首,而且這一回恐怕超過了危險的界線。

  她也無比清楚地看見,把丈夫阻隔在她生活之外的牆,也從此被推倒了。樊世這回得罪薛本尼伯爵,已經危害到她……使她進退不得。她若繼續跟他在一起,不斷的醜聞會拖垮她的事業;然而,她若離開,他也可以將之完全摧毀。他只需透露她父親的事,她就完了。

  他從未公然威脅她,那是不必要的。黎柔對於「他的規矩」清楚得很,他不強迫她同床是因為跟她打架太麻煩。然而,她仍然是他專有的財產,她不能跟別人睡,當然她更不可能離開。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力躲開。

  毀畫的事她什麼也沒說,並但願薛本尼為了自己的面子也三緘其口。

  她不再替人畫像,對外宣稱她太累了,需要稍事休息。

  沉醉在酒鄉與鴉片煙霧中的樊世根本毫無所覺。

  這年的聖誕節,他送她一對紅寶石與鑽石的耳墜,她盡責地戴了一個小時,他一出門就立刻拿下來丟進珠寶盒裡,陪伴過去九年來他送的那些昂貴但毫無意義的各種玩意兒。

  新年夜,黎柔受菲娜之邀前往她十位手足之一的伍菲利在肯特郡的莊園。新年當天回來時,黎柔一進門就聽見樊世生氣的大罵是誰讓僕人休假。她上樓想去他的房間提醒他,現在是新年。毫不意外地,她遠自門檻就聞到衝鼻的酒味、煙味和香水味,看來他也自有一套慶祝除夕的方式。

  這一切讓她作嘔。黎柔於是離開屋子,外出散步。從奧蒙街走上康杜街,再到棄嬰醫院。醫院後有兩處墓地,分別給鄰近兩個教區的人使用。埋在這裡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所以她常來這裡,這些倫敦居民甚至不能拿回憶來干擾她。

  大維找到她的時候,她大約已在這些墓碑之間漫遊了一個多小時。艾凡瑞侯爵殷大維是蘭福特公爵的繼承人,年方二十四歲,英俊、富有且聰明,卻是樊世最忠誠的追隨者之一,這使得黎柔非常焦慮。

  「抱歉來打擾你,」他們寒暄過後,大維急急地說。「樊世說你出門散步,我就猜想你可能會來這裡。」他灰色的眼光看向別處。「我來道歉,我答應你要去伍菲利的家,卻沒能趕去。」

  她早已知道,相信他的承諾是自己太傻。邀他去伍家,只是希望大維能跟值得尊敬的人展開一個新的年度,也或許能認識談得來的女孩,或較為規矩的男性朋友。

  「你沒有出現,我並不驚訝,」她生硬的說。「以你的標準,那裡的娛樂或許太不夠刺激了。」

  「我……生了病,」他說。「在家裡休息。」

  她告訴自己,何必把同情心浪費在一心只想自我毀滅的年輕傻瓜身上,然而她的心還是軟化下來,態度也不再那麼嚴厲。

  「我很難過你病了,」她說。「但我的願望也算達到,至少有個晚上你沒跟著樊世一起瞎混。」

  「看來,你寧可我多多生病。我必須去跟我的廚子說,以後只煮會讓我消化不良的東西讓我吃。」

  她往前走,一邊搖頭。「你實在讓我非常苦惱,大維。你喚醒了我的母性本能,讓我擔心你,我以前一直很為自己一點母性都沒有而自傲呢。」

  「那改稱為『父性本能』好不好?」他笑著趕上來。「我會更喜歡,比較不傷我的男性自尊,你知道。」

  「這只是觀點的問題。」她說。「例如,我就從沒看過我的朋友菲娜理會她那些兄弟的男性自尊,她要他們怎樣,每個人都乖乖聽話,包括那個連她母親都束手無策的諾伯瑞爵爺,而他還是她的大哥呢。」她指責地看看大維。「我的關心絕對是媽媽型的。」

  他的微笑不見了。「伍家不是好例子,而是個例外。每個人都知道凱洛夫人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而你太男性至上,覺得女性擔任一家之主不好?」

  「完全不是。」他乾笑一聲。「我覺得不好的是,當你原本應該跟我調情的時候,卻只談伍家的事。我們在一座墳場裡面,還有什麼比這更病態又浪漫的事?」

  他是少數她願意跟他調情的人,因為他很安全。她從不曾在他年輕英俊的臉上看到任何慾望的暗示。

  「你早該知道,藝術家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人,」她說。「我們只製造浪漫,別把作品跟作者搞混了。」

  「我懂了,我必須變成一管顏料,甚至空白的畫布,讓你把我製成你想製造的任何東西。」

  我正在跟一位美麗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畫架相差無幾。

  她呆立於原地,想起:低沉、充滿暗示的聲音,碰撞的力道,被男性力量所摧毀的意識……那凌駕的力量……那熱。

  「畢太太?」大維憂慮的聲音傳來。「你不舒服嗎?」

  她推開那些回憶。「沒有,當然沒有,我只是有些冷。沒想到這麼晚了,我該回家了。」

  ☆☆☆

  一八二九年一月中英國蘇瑞郡

  亞穆在諾伯瑞爵爺府擁擠的舞廳前暫停片刻,那已足夠他知道獵物在哪裡。畢黎柔站在通往陽台的那排落地窗附近。

  她穿一件鑲著深藍色細邊的鐵銹色禮服,斑斕的頭髮隨興地盤在頭頂,似乎隨時可能掉下來。

  亞穆心想她是否還搽以前那種香水,或者又有了新的組合。

  他不知道他會喜歡哪一種。對她的很多事情,他都無法決定,而這令他心煩。

  至少那惹人厭的丈夫不在這裡。畢樊世可能正在倫敦某個妝太花、香水又太濃的蕩婦的腿間,或某個不知名的鴉片館。根據最近的報告,自從搬到倫敦,他的品味、身體和智力都急速下滑。

  這正是亞穆所預期。被迫割捨他惡名昭彰的小帝國之後,畢樊世正迅速下沉,他再也沒有能力或意志力重建像「二八」那樣的企業,尤其亞穆運用各種力量,讓他毫無後援。

  畢樊世匆匆拋棄在巴黎的那家風月場所,由亞穆悄悄接手並將之徹底解體,各國政府不再飽受種種複雜問題的困擾,而畢樊世除了爛死,已經沒有其他的路。

  相較於被畢樊世毀掉的生命,以及他所引發的恐懼與苦難,亞穆認為唯有痛苦與緩慢的死亡:死於淫亂及其帶來的身體疾病,以及鴉片之毒緩慢侵蝕其心智,的確是這豬玀罪有應得的死法。

  然而,他的妻子則是另一回事。亞穆沒想到她會跟隨丈夫離開巴黎。畢竟,他們的婚姻早已有名無實。畢樊世承認他們五年不曾同床。他的碰觸會引發暴力,他說。她甚至威脅要殺他。他把這件事當成笑話,還說:一個不來,要來的多著呢。

  沒錯,亞穆心想,如果你要的只是普通女人。然而畢黎柔……呃,這個嘛,是一個大麻煩。

  一邊思考這個麻煩,艾司蒙任由主人帶著他四處介紹。終於在見過也許數百人之後,亞穆特許自己再看陽台那邊一眼。他瞥見一抹鐵銹色,但看不見畢夫人,她像往常一樣,被許多男人團團圍住。

  他所見過、唯一會到她身邊繞一繞的女性,只有凱洛夫人,可是根據主人諾伯瑞爵爺說,菲娜尚未抵達。畢黎柔昨天跟凱洛夫人的一位表妹先到這裡。

  亞穆不知道畢夫人是否已經看見他。看來還沒有。一個黑髮的笨蛋擋在他們之間。亞穆希望他滾到地獄去,但他只是轉頭跟朋友說話。這時畢黎柔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舞廳、掃過亞穆……再回來……她的姿態定住。

  亞穆並未微笑,即使他的生命仰仗著這一笑。他十分清楚地覺察到她的一切,即使遠在半個舞廳之外;他覺察到她認出他時的驚訝,以及因此而在心裡掀起的巨浪。

  他以週遭旁人毫無所覺的圓滑悄然離開那個談話團體,並以同樣的技巧對付圍在她身邊的男人,直到打進圓心,靠近下巴高抬、身軀筆直的畢黎柔。

  他微微鞠躬。「夫人。」

  她快速而不悅地曲膝為禮用法文說:「先生。」

  她向附近的人介紹他,聲音因為壓抑的情緒而微微抖動,而當四周的崇拜者一一溜開時,她豐滿的胸脯似乎也微微抖動。然而,她不能逃走。亞穆一直與她交換著空洞的社交言語,直到最後只剩下他在她的身旁。

  「希望你那些朋友不是被我趕走的,」他裝出驚訝的樣子,看看四周。「有時候我會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也許是我的英語還不夠達意。」

  「是嗎?」

  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她正以畫家的專注,穿透似地研究著他的臉。

  他逐漸有些不安,而這令他生氣。他不該有這種感覺,然而她令他不安已經太久,使得他的情緒變得十分敏感。他也用同樣足以令人冒火的凝視盯著她。

  她的臉頰出現一層薄薄的粉紅色。

  「畢先生應該很好吧?」

  「是的。」

  「希望你的工作也很順利?」

  「是的。」

  「你目前住在倫敦?」

  「是的。」

  短促而嚴厲的答案說明他已經把畫畫完全趕出她的腦海。這樣就夠了,他微微一笑。「你大概希望我滾到地獄去?」

  粉紅色變深了。「當然不是。」

  他垂下眼光看向她戴著手套的手,她的右手大拇指一直不安地摸著左手腕。

  她順著他的眼光往下,雙手的小動作立刻停止。

  「我認為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希望我滾到地獄去,」他說。「我甚至猜測你們逃到倫敦,是不是因為我。」

  「我們沒有『逃』。」她說。

  「然而,我還是覺得受到些許冒犯。你們什麼都沒說,連送個信通知一下都沒有。」

  「我們沒有時間跟所有的人道別,樊世很急——」她的眼神開始充滿戒心。「他一旦決定就不允許任何事耽誤他。」

  「你答應替我畫像,」他輕聲說。「我非常失望。」

  「我相信那失望應該過去了。」

  他靠近一步,她沒有移動。他將雙手背在身後,微微低下頭來。

  香味幽幽傳來,還是以前記得的味道,還有以前記得的緊張:相互間的拉力……和抗拒。

  「嗯,光為了畫像,就足夠讓我來到倫敦了,」他說。「至少這是我跟你迷人的朋友凱洛夫人說的。所以,她同情我了,不只邀請我前來她的家人所住的這風景如畫的莊園,還派她的一個兄弟陪著我,怕我迷路呢。」

  他抬起頭,在她金色的眼中看見各種情緒在其中翻攪:憤怒、焦慮、懷疑……還有一些無法解讀的東西。

  「看來迷路的反而是菲娜,她早就該到了。」

  「真可惜,她要趕不上跳舞了。音樂已經開始,」他看看四周。「我以為會有許多英國紳士趕來帶走他的舞伴去跳第一支舞。」他回身面對她。「一定有人邀了你吧?」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如果現在就開始跳,很快就會陣亡。我只答應了四支舞。」

  「五支。」他伸出手。

  她注視著那隻手。「稍後吧……或許。」

  「稍後你會推辭,」他說。「你會說腳痛啦、太累啦。何況我也可能太累,因而行差踏錯。我記得曾經跳錯,後來就沒再跟你跳過舞。」他的聲音放低。「你不會是想要我誘哄(譯注︰coax溫和圓滑但善意而有耐心的誘導)吧,我希望?」

  她握住他的手。

  ☆☆☆

  「今天早上?」菲娜重複黎柔的話。「你不可能是認真的,你剛來還沒兩天,何況我才剛到。」

  「你應該早一些來的。」黎柔將鐵銹色禮服放入皮箱內。

  她們在黎柔暫住的房間,時間是早上八點,舞會雖然到接近清晨才結束,但是黎柔已經得到充分的休息。她睡得像死人一樣,而她一點也不驚訝。她上床時覺得自己彷彿做了五年的苦力,而艾司蒙就是她的工頭。整個晚上就像是一場戰役,事實上,如果他們拿起武器、公然開戰,她反而歡迎。當你面對的只是影子、隱喻和暗示,這種仗要怎麼打?他怎麼可能在一切的行為舉止都如此完美合宜時,卻讓她感覺這麼不合宜的燥熱?

  菲娜在床邊坐下來。「你在躲避艾司蒙,對不對?」

  「好吧,對。」

  「你真是個傻瓜。」

  「我應付不了他,菲娜。他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他超出任何人的能力範圍。樊世說得很對。」

  「樊世是沉浸在酒缸中的爛人。」

  黎柔捲起一件襯裙,塞入皮箱角落。「但是他很會看人。」

  「他是嫉妒,因為艾司蒙是他所沒有的一切,或者是他本來可以有、可是被他隨手虛擲了。那無賴根本配不上你,從來就配不上。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忠誠,你早就該有一位情人。」

  黎柔看了朋友一眼。「你有嗎?」

  「沒有,但那是因為我沒有遇上合適的人,而非遵守某些愚不可及的原則。」

  「我不要作任何人的妓女。」

  「『妓女』是來自男人角度的名詞,」菲娜說。「而且只用在女人身上。男人胡作非為就只是浪子或花心,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同樣的事情,女人如果做了,就成為妓女、婊子、蕩婦——惡,名單還沒完沒了。我曾經算過,你知道嗎?英語中對於追求享樂的女人的詞,十倍於男人。這很值得思考。」

  「我不必思考,也不想思考。我才不管妓女是什麼,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墮落到樊世那樣的層次。」

  菲娜歎口氣。「你跟你可愛的伯爵連調情都還談不上,」她耐著性子說。「何況,他也不曾硬拉著你上床,親愛的。我向你保證,我哥哥的家人都很可敬,你就住滿原先計劃要住的一個星期吧,我保證不會有人把你當白人奴隸賣掉。」

  「不行。因為……他太詭計多端。我沒有……唉,我該怎樣解釋?」黎柔拂開臉上的頭髮。「你真的看不出來?這方面,樊世真的說得很對。艾司蒙與人相處有一種特別的方法,就好像——噢,我不知道,好像一種催眠。」

  菲娜的眉毛揚了起來。

  黎柔無法責怪她,這種話真的有點瘋狂。她坐到朋友身邊。「我打定主意絕不跟他跳舞,」她說。「那是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事。然後,噢,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笑,但真的不可笑。他威脅要『誘哄』我!」

  「誘哄?」菲娜面無表情的重複一次。

  黎柔點頭。「轉瞬間,『誘哄』變成世界上我最不想要的事。」她垂眼看見右大拇指揉著左手腕,眉頭皺了起來。他甚至注意到這個。她相信任何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觀察,尤其是任何會洩露內心機密的事。這個小動作讓他知道她很不安,他立刻加以利用。他用「誘哄」威脅她,就是因為他很清楚他做過的「誘哄」讓她很害怕。

  「我認為問題不只是艾司蒙,」菲娜說。「你的神經好像全都露在外面,而這大部分是因為樊世的行為,此外你也工作過度,一如你幾個星期之前宣佈的。」

  「我已經不再關心樊世的行為,如果讓他的情緒影響到我,我會瘋掉。我知道鴉片和酒使他那樣,所以不再理他。神經露在外面的人是他,只要他別靠近畫室,他要拆了房子我都不管。其實我也很少看到他,那些支領不少薪水的僕人很懂得立刻替他收拾善後。」

  「都這樣了,你還寧可回去?當你可以把伯爵繞在小指頭上玩的時候?」

  「我強烈懷疑那位先生由得了任何女人耍弄他,那應該是相反的情況。他要做什麼沒人阻擋得了。」黎柔起身,又開始收拾東西。

  不管菲娜如何抗議,她仍在半小時內收拾停當,隨即坐入出租馬車回返倫敦。

  她在午後不久到家,換下旅行裝、穿上平日的家居服並罩上圍裙後,即大步進入畫室。直到這時,她才敢把在諾伯瑞莊看到艾司蒙伯爵至今、累積在心中的情緒釋放出來。

  幸好,她不必決定要畫什麼。她走前正在畫一幅靜物,除非特別指示,女僕從不准進入她的畫室做清潔工作。

  那一堆瓶子、罐子和杯子似乎雜亂無章,卻是畫者最理想的練習。你必須去「看」,全然專注地看,然後把你看到的畫出來。

  她看著、專心看著,她開始調色、下筆,畫出……一張臉。

  她停下來,難以置信地凝視著畫布。她急於逃開的那人的臉。

  她的心狂跳,她用刮刀抹去那張臉,重新開始。她再次專注於靜物,畫出來又是那張臉。

  她立刻知道原因。因為艾司蒙是一個謎,所以她日思夜想。她對人的臉向來有某種直覺,可是艾司蒙的臉卻無從理解。

  這個神秘的感覺,從巴黎就開始糾纏她。十個月來,她沒有見他也拒絕想起他,然而只要在他身旁十分鐘,她立刻再次陷入這個謎團。她忍不住想要理解他究竟做了什麼,以及他是怎樣做的——他的眼睛說的是事實或謊言,他甜美慵懶的唇線是真實或幻覺。

  他逮到她研究他,也瞭解她在做什麼,而且不是很高興。她曾看見這些怒意,它們在那水波不興的藍色深淵中閃現,並在一個心跳之間消逝無蹤。他逮到她想剝去他的面具,而且很不喜歡。所以,他把她趕走,而且只需一個眼神。他專注而灼熱地看她一眼……而她,立刻落荒而逃。

  然而,在她內心某個黑暗的深處,她想要那灼熱。

  或許讓她把他放在心上的,並不完全是藝術家的她,而是這個黑暗的部分。她可以隨時走開,可以跟他寒暄之後就離開,但是她沒有。她離不開,也不想離開。

  她從來不是優柔寡斷或對自己沒有信心的女人,然而,她沒有離開,而且所有的時間裡幾乎無法思考,更別提說話,因為她覺得自己像被撕成兩半:要、不要,離開、留下。

  現在,雖然他在好些距離之外,她仍然無法用工作把他從思緒裡趕開。他就在她的工作裡,而她無法把他趕開。

  注意力潰散了,怒氣潮湧而上。她的太陽穴怦怦狂跳,她扔下畫筆,拿起刮刀刮去畫布上的顏料,把一切丟到地上。憤怒的眼淚奔流而下,她重重地從畫室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走回去,抓到什麼就撕,撕完就丟。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在乎。她只想要破壞。她正要把窗簾扯下來時,聽見了丈夫的聲音。

  「真是的,黎柔,十里外都聽得見你了。」

  她猛然轉身。樊世抓著前額站在門口,他的頭髮結塊,下巴都是鬍渣子。

  「你這樣胡鬧叫我怎麼睡啊?」他質問。

  「誰管你怎麼睡,」她的聲音裡都是眼淚。「我才不管任何事,尤其是你。」

  「我的天,你還真會挑時間發脾氣啊。說真的,你在家做什麼?你不是要去諾伯瑞住一個星期嗎?你只是回來發脾氣嗎?」

  他走進畫室。「真可惜,那是一幅好作品不是嗎?」她用拳頭按住狂跳的心臟,看向四周自己造成的結果。天哪,又一次亂發脾氣、毀壞畫作。

  然後她看到他撿起畫布「不要碰它,」她有些太過激動的叫。「放下它,出去。」

  他抬頭看著她。「原來是這回事。想要那位漂亮伯爵,是嗎?」他扔開畫布。「想爬回巴黎,加入那堆蛆蟲,是嗎?」

  腦袋中的雷聲稍止,可是如焚的沮喪仍在,她咬緊下巴。「走開,」她說。「不要煩我。」

  「我到很想知道,他會如何對付反覆無常的藝術家。不知他對夫人的小脾氣會怎麼想?會用什麼方法讓你安靜下來?很難說。也許他會打你一頓。你喜歡那樣嗎,親愛的?或許你會喜歡呢,誰知道。有些女人喜歡來硬的。」

  她快要吐了。「走開,不要煩我。把那些去對你的妓女說。」

  「你曾是我的妓女。」他上下看著她。「你忘了嗎?我可記得很清楚。那麼年輕美麗,迫不及待的要討好我。而且一旦克服了少女的羞澀,也很貪得無厭。不過這也是可以預料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像有冰爪扣住她的小腹。這是自從那一夜之後,樊世第一次公然談論她父親。

  「怕了吧?」他的眼光從畫布轉回來,放縱的嘴得意的笑著。「我真笨,怎麼沒有早些想到這一招,不過在巴黎時還是不保險,法國人哪會在乎你父親是誰或做了什麼。但英國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不是嗎?」

  「你這混帳東西。」

  「你不應該引起我的嫉妒,黎柔。你不應該畫出一張將近一年沒見的臉,或者,你又見到了?你最近見過他?他去了諾伯瑞莊?你最好告訴我,那很容易查證的。他是不是在那裡?」他質問。

  「是,他在那裡!」她憤怒地說。「而我離開了。你那噁心的懷疑真是無聊,如果你裝糞的腦袋還不滿意,儘管去問你的朋友——問你高興問的任何人。他才剛到英國。」

  「他怎麼會去諾伯瑞莊?」

  「我又見鬼的怎會知道?有人邀他去吧。這很正常啊,他或許跟半個上流社會都有親戚關係,大多數的法國貴族都是這樣的。」

  那得意的笑開始扭曲。「一定是菲娜邀請他的,又像以前一樣在替你拉皮條——」

  「你真是太過分了——」

  「啊,我太清楚她了,為了讓我戴綠帽子,那黑髮的母狼什麼都很樂意做。」

  「綠帽子?」她恨恨地再說一次。「那你讓我成了什麼?處於這種情況的老婆,又該如何稱呼?或者『老婆』就很抬舉我們了?」

  「那你要哪一個?『下堂妻』好不好?」他大笑。「即使我們可以離婚,你也不會喜歡的,對不對?為什麼不喜歡呢?那種醜聞或許會替你的事業製造奇跡。」

  「你很清楚那只會毀掉我的事業。」

  「你若敢搞七捻三,不要怪我弄出大醜聞。」他一腳踢開那張畫布,大步來到她面前。「而且私下的報復更不會少。你知道你將付出什麼代價嗎,我最親愛的?」

  他幾乎已貼到她的臉。強烈的反感在心中翻攪,但她拒絕撤退。她對自己的力量若有一絲懷疑,他會立刻察覺並加以利用。她抬起下巴,冰冷地注視他。

  「不准再見他,」他說。「也不准跟菲娜見面。」

  「我見不見誰你休想管我。」

  「我就要管——而你只能聽從!」

  「回地獄去腐爛吧!你有什麼權利發號施令,我才不聽你這種妓女豬的命令!」

  「你才是舌頭惡毒的假道學!我讓你隨心所欲,容許你不讓我上你的床,結果得到什麼?你溜到諾伯瑞去張開雙腿——」

  「閉上你的髒嘴!」她的眼中充滿灼燙的熱水。「出去!用你最喜歡的那些東西把自己醉死、毒死!就是不要再來惹我!」

  「我的天,要不是我的頭像蒸汽機那樣敲打,我會——」他舉起手臂。她知道他氣到真有可能打她,可是她不會退縮。

  他瞪著自己的手。「但我當然不能打你,對不對?我那麼疼愛你。」他改而抓住她的下巴。「你這個包袱真是太頑皮了,我們等你平靜一些再來談。我可以相信你不會拿個鈍器進來敲我吧,我親愛的?我們已經不在法國。英國陪審團的心臟和頭腦都很硬的,再美麗的女人都被吊死或砍死很多了。」

  她沒有回答,只在他離開畫室時,瞪著地板直挺挺地靜立著。直到他的腳步聲沿著走廊而去,直到他的臥室房門砰地關上,她才僵硬地走到沙發坐下來。

  她揩拭眼睛、擤擤鼻子,告訴自己,她不害怕。等他從昨晚的墮落狀態恢復正常,樊世將很清楚,任何要傷害她的醜聞也都會傷害到他。如果他能恢復正常,如果那些酒精和鴉片沒有摧毀他的理智。

  他們來倫敦的這十個月,他的情況愈來愈糟,有時候不到晚餐時間起不了床。他要吃鴉片才能睡,起床後又需要鴉片減輕頭痛。反正,他的煩躁、牢騷、頭痛和數不清的不適,都得靠酒或鴉片來壓制,他淒慘的生活才過得下去。

  她不該跟他吵架,他的心智已經生病,她這等於是跟患了霍亂的病人爭論,她也不應該被他激怒。

  她起身拿起惹禍的畫布,責怪自己讓一切秩序大亂。都是艾司蒙讓她心煩氣躁,把她變成了傻瓜,不只跟菲娜說那些催眠的傻話,還從諾伯瑞莊逃回來。

  「我的天,我變得跟樊世一樣錯亂了,」她喃喃自語。「這就是跟他一起生活的結果。」

  走廊那邊傳來碰撞聲。「是啊,可憐的傢伙,」她的眼光從毀掉的畫抬起來往上看。「這人也開始推翻傢俱、打爛東西,這大概是跟『我』一起生活的結果。」

  她扶起畫架,把畫布放上去,從櫥櫃中拿出新的顏料,將畫筆從房間各處撿回來,決心重拾工作。

  雖然她的心或許還是一件混亂,但是這場暴風雨讓她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她終於將艾司蒙伯爵惹人心煩的面容完全清除。

  她一邊工作一邊告訴自己,她「可以」離開樊世,她可以改名換姓離開英國,「再一次」重新開始。她到任何地方都可以畫畫。她才二十七歲,要重新開始還不算太老。等她平靜一些,該把這件事想清楚。她應該去找賀德魯商量,他雖然已經不是她的監護人,但仍擔任她的律師。他會給她最好的意見,並且幫助她。

  手和頭腦都忙著,她沒有注意到時間飛逝,直到工作告個段落她才瞥視壁爐架上的時鐘。午茶時間都過了,絲毫不受打擾的工作當然很好,但是她的茶呢?

  她正要拉鈴時,鄧太太抱著一疊床單出現在畫室的門口,面帶責備地看看這亂成一團的房間。

  黎柔不理女僕。樊世和她顯然不是很好的僱主,短短十個月,這已是他們的第三組僕人了,所有的僕人都對她有些不滿。

  「午茶什麼時候準備好?」黎柔問道。

  「馬上好,夫人。我只是想先去替先生換床單,可是他的房門還關著。」

  「既然這樣,他只好等到明天才有乾淨的床單了。」黎柔說。

  「只是他特別吩咐今天要換,而且告訴鄧先生說他要洗澡,現在熱水都快煮乾了,因為我叫鄧先生要等房門打開才能送熱水上去。上次——」

  「我知道,鄧太太,我瞭解。」

  「而且畢先生說要吃小圓麵包,我也很高興的做了,因為他吃的簡直比老鼠更少。可是現在麵包都快硬成石頭,熱水也快煮乾,夫人又要喝茶,可是我連床單都沒換。」鄧太太的不滿變成指責。

  顯然,她認為這都是黎柔不對。黎柔不該與丈夫吵架,現在他把自己關在房內生氣,使得僕人的工作無法順利進行。

  然而,他那些命今顯然都是吵架後才交代的,所以他應該不是那麼生氣,也並未打算要睡很久。黎柔的眉頭皺起,一定又是鴉片在做怪。他剛才還抱怨頭痛,可能又吃了鴉片睡著了,這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她仍有些不安。

  「我去看看,他或許有事,如果睡過了頭,他會生氣的。」

  她離開畫室快步走向他的臥室,敲門。「樊世?」他沒有回答。她更用力敲門,叫人的聲音也更大,仍然沒有反應。「樊世!」她用力拍門,並大叫。

  一片寂靜。

  她謹慎地將門打開,往內看,心跳差點停止。

  他躺在床邊的地毯上,手上抓著倒地的床頭幾的腿。

  「樊世!」她雖然叫著,但已經知道他聽不見了,再也不會起來了。

  鄧太太聽到聲音跑來,在門口發出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

  「謀殺!」她叫道,從門口退開。「上帝救我!噢,湯姆,她殺掉他了!」

  黎柔沒理她,很快來到丈夫身邊跪下來,碰觸他的手腕和脖子。他的皮膚是冷的,太冷了。沒有脈搏,沒有呼吸,什麼都沒有。他走了。

  她聽見鄧太太在走廊尖叫,聽見鄧先生匆匆上樓來的腳步聲,但一切噪音好像發生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黎柔暈眩的往下望。

  破碎的玻璃。平滑的是水杯的玻璃,有蝕刻花紋的是鴉片瓶的玻璃,還有藍色和白色的瓷器碎片……那是裝水的瓶子。

  「太太?」

  她抬頭,望著鄧湯姆瘦削的臉。「他——他……請你找醫生來。還有賀先生,快一點,請你快一點。你必須快一點。」

  他在她身邊跪下來,檢查她剛才檢查過的那些生命跡象,然後搖頭。「醫生幫不了他了,太太。我很遺憾。他已經——」

  「我知道。」她瞭解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這一切很沒有道理。當然,醫生警告過,樊世自己也很清楚,他曾告訴她:劑量錯誤就是毒藥。但她仍然想要尖叫。

  「你必須去,」她告訴鄧先生。「必須找醫生來……」

  開立死亡證明。文件。生命過去,留下文件。生命過去,曾經活過的東西被放入盒子裡,放進土裡面。幾小時之前,他還在對她吼叫。

  她渾身一顫。「請你去找醫生,和賀先生。我會陪著——我丈夫。」

  「你全身都在發抖。」鄧先生伸出手來。「還是離開吧,鄧太太會來陪他。」

  她聽得到鄧太太還在大聲哭泣。「你的妻子才需要人照顧。」黎柔盡力讓聲音保持平穩。「請你安撫她.但是也請你去找醫生和賀先生來。」

  鄧先生勉為其難地離開房間,黎柔聽見他的妻子跟著他下樓。

  「她殺了他,湯姆,」那刺耳的聲音說。「你也聽到她對他尖叫,叫他去死。叫他回地獄去腐爛,我就知道事情會這樣。」

  黎柔聽到鄧先生不耐煩的說了些話,然後就是大力關門的聲音。鄧太太雖然不哭了,可是仍在嘮叨,但並未上樓來。死亡就在樓上,她任由黎柔獨自面對。

  「我在這裡,」她低聲說著。「噢,樊世,你這可憐的人。求上帝原諒你,也原諒我。你不應該這樣孤孤單單的走,我會握著你的手,我會的。你曾經是個好人……噢,你這愚蠢的傻瓜。」

  淚水滾下臉龐,她彎身替他合上眼睛。這時,她聞到一個奇怪的味道。奇怪……而且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味道。她看看破掉的鴉片瓶,瓶內的鴉片已經浸濕了他頭旁邊的地毯。可是她聞到的味道不是鴉片,而像……墨水。

  她吸吸鼻子,往後退,要自己冷靜下來。這兒只有水和鴉片,沒有其他的,連刮鬍水都沒有。但她認得這種味道。

  她往後坐在腳跟上,雙眼掃視房間。她早先曾聽到撞擊聲,是他撞倒了床頭幾,因此水壺、鴉片瓶和水杯掉到地上。他跌倒了。可是他並沒有發出其他的聲音,既沒有求救,也沒有罵人,只有一個撞擊聲,然後就沒有了。

  他立刻就死了嗎?

  她再次彎身聞嗅,那味道只存在他的口鼻附近,非常輕微,但真的存在:苦杏仁的味道。但是,她為什麼會想到墨水?

  她的頭腦並不願意想,但是她硬要它想。墨水,在巴黎,許多年前,有個醫生要她去推開窗戶。他正要打開一瓶藍墨水,普魯士藍(Prussianblue),他說即使是煙也會讓人不舒服。「你們藝術家都太大意,」那位醫生繼續說。「你們其實一整天都活在各種毒物之中。你知道這是什麼做的嗎,孩子?氫氰酸(prussicacid)。」

  氫氰酸,症狀在幾秒鐘內就會出現,幾分鐘內就能致人於死。心臟慢下來……抽搐……窒息。平常用品的變形物,只要一茶匙,就可以致命。它是劇毒之一,因為它太快了,那位醫生說。而且很難察覺,但它有一種苦杏仁的味道。

  那就是她現在聞到的。

  有人用氫氰酸謀殺了樊世。

  她閉上眼睛。毒藥、謀殺,而她才跟他大吵一架。

  她殺了他…;你也聽到她對他尖叫,叫他去死。叫他爛回地獄去。

  英國陪審團……再美麗的女人都被吊死了。

  陪審團,審判,他們會發現爸爸的事。

  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的心狂跳,她毫無機會,他們會相信她有罪,認為她的血液生來就是邪惡的。不,她不要被吊死。

  她站起來,四肢都在發抖。「這是意外,」她低聲說。「上帝原諒我,但這一定是以外。」

  趕快想,冷靜的、鎮定的想,氫氰酸、苦杏仁。對了,藍墨水。

  她悄悄溜出房間,看著樓梯下面。鄧太太還在邊哭邊自言自語,但是看不見她的人,可能在前廳等她丈夫回來。鄧先生和醫生隨時都會到。

  黎柔快速走回畫室,抓起一瓶藍墨水,立刻又趕回樊世的臥房。

  她的手在發抖,她扭開蓋子,讓它側躺在鴉片瓶的旁邊。墨水從瓶子流到地毯上,微微冒出煙來。

  她不能留在室內,醫生說過,煙也會讓人不舒服。她起身退到門口,雖然很想跑開,但又覺得噁心或暈倒也好,這樣清醒著很難受。她要自己守在那裡,她不能跑走,不能拋下樊世孤單一個人,不能暈倒也不能噁心。她必須思考,準備面對這即將來臨的一切。

  她把所有的意志力全用於這件事。樓下出現了一些聲音,但她把它們擋開。她必須非常鎮定,不能哭,任何失去控制而引發的後果,都將是她負擔不起的。她需要所有的意志力。

  她聽見腳步聲上樓來,但沒有轉頭去看。她無法轉頭,她仍如此慌亂,根本沒辦法命今肌肉做任何事。

  腳步聲來到身邊。「夫人。」一個其輕無比的聲音,輕到她認為是出自於幻覺。彷彿整座房子都在低語,發出嗡嗡聲。

  有其父必有其女。再美麗的女人都被吊死了。

  「夫人。」

  她的頭慢慢轉過去,望入……不似存在於人間的一對藍眼,和一頭皇冠般的金髮。她無法理解他怎會在這裡,他真的在這裡嗎?她無法思考任何事。淚水燒灼她的眼睛,但她不能哭,也不能移動,她會像水壺、瓶子、玻璃杯那樣碎成片片。

  「我——不能,」她喃喃地說。「我必須……」

  「怎樣,夫人?」

  她晃了一下,而他接住她。

  她在這時碎去,將臉壓進他的外套裡,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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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運使他來到這裡,亞穆心想,也是命運使得畢黎柔撲進他的懷裡。

  然而,命運的幽默感顯然有點惡毒。

  亞穆覺察到她柔軟的亂髮搔著他的下巴,成熟豐滿的身體緊壓著他。這些感受引發的飢渴,強烈到使他的理智陷入黑暗。但是他把心神從黑暗中強行拉出,望入眼前的房間。畢竟什麼東西躺在那裡實在太明顯了。

  腳步聲使他往下望,他看見尼克出現在樓梯中段的轉角,向上看的臉禮貌地裝出空白的表情。

  亞穆微一點頭,尼克立刻悄無聲息的上樓。

  「帶她到樓下的房間,給她喝些白蘭地,」亞穆壓低聲音用希臘語說。「無論如何都不要再讓她上來。」

  尼克溫柔地把她跟主人分開來,同時塞一條乾淨的手帕在她手裡。「夫人,不會有事的,」他安撫地說道。「不要擔心,任何事我們都會處理。我去泡壺茶,一切都交給我,」他邊說邊帶著她下樓。「醫生就快到了。來,靠在我身上,對,就是這樣。」

  將黎柔交給能幹的僕人,亞穆溜進主臥室裡。

  他略一審視畢樊世微藍的臉,立刻撥開他的眼皮。如果是鴉片過量身亡,瞳孔應該是一條線,但他的瞳孔是擴散的。

  亞穆審慎的聞嗅一下,身體立刻後退,眼光落在墨水瓶上。主要的怪味來自那墨水,他知道那氣味有害,但並非害死畢樊世的主因。雖然嘴邊和身體的味道都很輕微,亞穆敏銳的鼻子仍然嗅聞得出畢樊世是吃了氫氰酸身亡的。他皺著眉頭站起來。

  他需要阿拉賜給他的耐性。殺死這男人不難理解,然而她等於也為自己找了條死路,這是上絞架最快的方法了。動機、方法、機會,全都指向她。

  然而事情做都做了,沒法用更聰明的方法再做一次。至少她還算機智,懂得把墨水倒在旁邊,混淆視聽。其他的,他會處理。他相信他的秘密上司,昆丁爵爺也一定會堅持要他插手。

  昆丁跟亞穆一樣,必會立刻領悟,調查庭將無法避免。即使醫生沒有注意到氫氰酸,也一定會觀察到擴散的瞳孔,他會要求驗屍。

  不管怎樣,因為鄧太太的嚷嚷,畢樊世的死亡變得充滿疑點。亞穆才剛進門,就聽到她迫不及待地叫嚷她聽到爭吵,也聽到畢太太除去找醫生,也要求找律師來。只要有人願意聽,鄧太太都會加油添醋的講,而各種報紙更會加油添醋的刊登。

  既然調查庭無可避免,那麼最好是謹慎的操作。他只能接受一個裁決,那就是意外身亡。若不能被檢察官判定為意外,就必須提起公訴,而後是謀殺調查和公開審判,如此一來,「二八」的事情會曝光,一個後果難以想像的潘朵拉之盒會被打開,政府的秘密活動可能造成民眾的強烈不滿,導致現任首相垮台。即使政府得以倖存,無數的人——曾遭畢樊世以各種把柄威脅的諸多受害者,及其無辜的親人——都將遭到公然的羞辱,國內外的許多家庭可能因此而被毀滅。

  簡而言之,與其揭發難以想像的醜聞,不如放過一個犯了謀殺罪的女人。

  這個選擇一點也不困難,亞穆離開主臥室並將門關上時心想。多年以來,他的願望與職責首度一致。

  ☆☆☆

  在主臥室的可怕片刻裡,黎柔忘了賀德魯已在前一天啟程前往歐洲大陸。因為英法海峽的暴風雨,報信的人太晚才抵達巴黎,所以他在調查庭要開庭的前一天才趕回到倫敦。

  他並未回家換下旅行裝,而是直接前來畢家。他的鎮定終於在菲娜離開客廳、讓他們獨處時潰散無蹤。

  「我親愛的女孩。」他握住黎柔的雙手。

  輕柔的聲音與溫暖的雙手趕走了盤據在她心中六天的惡魔。

  「我還好,」她說。「事情不會很愉快,但我相信應該只是一些形式。」

  「這壓力還是太可怕了。」他帶她來到沙發,兩人坐下來。「不急,但是盡量把事情詳細地告訴我,從最前面開始。」

  她把已經對昆丁爵爺說了三次、對治安官說了兩次、對菲娜說了一次的經過,又說一次給德魯聽。她說的都是真的,只是有的沒說。對著德魯,她多說了一點吵架的事,用的都是概括性的字眼,想讓他認為她無法清晰的想起細節。她當然沒提氫氰酸的味道,以及她倒出來的藍墨水。

  即使是對可以交託性命的德魯,也只能有一種說法:這是意外死亡。

  她雖愧疚但很確知,德魯若知道她做的事,會很生氣。隱藏一樁謀殺案,是犯罪的行為,不管後果會怎樣,他一定不會容忍的。

  她的背景有許多污點。她若說了實話,德魯或許可以找到讓她免於絞刑的方法,但她父親的事也必定會被掀出來,並毀掉她的事業。一如往常,她一定找得到生存的方法;但是,德魯的事業也會受到波及。他從來沒有對當局說,他知道白樵納的女兒沒有死,而且他運用了可能不合法的方法替她弄了新的身份。

  一般律師的紀錄若有來自從前的小污點,或許沒什麼大影響,然而德魯是英國最受尊敬的律師,不只因為他傑出的法律頭腦,也因為他絕對的正直。政府已在考慮授勳,或者頒賜爵位。

  黎柔絕不能讓他的生命因為她而受到污染。

  不管明天的調查庭會發生什麼事,也不管醫生在樊世的身體裡面找到什麼,她都會撐過去,德魯的名聲也不會受損。她有六天的時間思考和計劃,她再次像以往一樣,找到了操作事情的方法。她從未讓樊世欺負她,她也不會讓警方欺負她。

  她現在只擔心德魯,看到他的表情不再那樣憂慮,她的心情也逐漸放鬆。從他溫柔的棕色眼睛看得出他相信她沒有罪。

  「這只是一連串不幸的狀況,」他安慰道。「然而,某個重要的人剛好趕到,則是非常幸運。據我所知,艾司蒙在國內和國外的關係都很好。」

  「好像他的手指一彈,昆丁爵爺就趕來了。」

  「因為鄧太太那些不必要的行為,調查庭變得無法避免,昆丁則是督導它進行的最佳人選了,雖然很勞民傷財。」他看著她的臉。「我很遺憾你必須受這麼多苦,不過幸好有很能幹的人在照顧你,凱洛夫人是這麼忠心的朋友,而那位男僕似乎也很可靠。」

  「他是艾司蒙的僕人,」她說。「尼克有點像個保鏢,我只能在他和昆丁的手下選一個幫我抵擋那些好奇人士。」她解釋除去縫製喪服的裁縫,她只曾讓大維近來,他在樊世過世的第二天趕來時,黎柔拜託他阻止樊世的其他朋友前來,至少到調查庭之後再說。

  「這些作法都很聰明。」他微微一笑。「如果我在場,我的建議大概也是這樣了,看來你不需要我也可以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我只希望我可以不需要你,」她說。「我很抱歉帶給你這麼多麻煩。」

  「胡說。」他輕快地說。「就像以往一樣,我什麼也幫不上。這麼多年來,你都是這麼聰明和勇敢。我唯一的遺憾,是你的婚姻竟然必須用上這麼多的智慧和勇氣,即使他死了,也還在給你找麻煩。」

  他的同情使得她的良心發出尖叫。「我如果沒有跟他結婚,麻煩或許更大。」她說。「如果不是你的原諒、支持,使我變得更好,我的情況會更可怕。」

  她永遠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一天,她向完全不贊成的德魯解釋必須跟樊世結婚的原因,更忘不了她說自己已經不再純潔時,德魯的哀傷。她鐵了心準備承受他的憤怒和厭惡,誰知反而是他的衰傷差點使她崩潰。

  他解釋她父親也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最後也因為熱情沖昏了頭而受害。人如果被比較基本的感情宰制,原本無害的快樂很容易變成缺點,便往下沉淪。

  她為自己的沉淪使他失望,羞愧的哭了。

  他那時說,她太年輕又沒有人保護和引導,所以事情不能全部怪她。畢樊世不應該佔她的便宜,然而男人只要有機會或受到一丁點鼓勵,就一定會占女性的便宜。

  她因此而哭得更厲害,認為一定是自己給了樊世機會,或更糟的,不知什麼時候鼓勵了他。起碼,她應該抗拒而沒有抗拒。她太過迷戀那位對可憐的孤女投注那麼多心力的、英俊又見多識廣的男人。

  「或許這是最好的。」德魯那時安慰她。「現在你將有丈夫照顧你,而且你也體會到沉淪是多麼容易,將來就會提高警覺,更加小心。」

  黎柔哭著答應了,她知道她原本可能像一般遭到污染的女孩給扔到街上去。結果,樊世願意娶她,而德魯也願意原諒她。但是,她要自己絕對不可以再犯錯。她必須證明她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而且會審慎駕馭她所繼承的邪惡天性。

  她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現在。

  「那都是陳年往事了。」德魯彷彿從她眼中看到她在回憶的事情。「老是停留在過去是沒有意義的,然而死亡很容易攪動往事。」他站起來。「我們需要一壺熱茶,以及凱洛夫人活潑的談話來提振精神,我可以給你合適的法律建議,而她必定有許多可以讓檢察官嚇得呆掉的方法。」

  ☆☆☆

  因為亞穆的操作,畢樊世之死的調查庭,大概是英國近代史上進行最順利的一次了。

  他親自挑選醫學專家,分析他們寫的驗屍報告,檢查無數的證詞,決定要傳喚哪些證人及他們的做證順序。雖然,檢查官和陪審員都沒有感覺到,但這場調查庭在第一個證人也就是艾司蒙伯爵作證之後,其實就已經結束了。

  得知醫生完全沒有在死者身上發現任何氫氰酸之後,艾司蒙只需讓鄧太太變成一個不可靠的證人,事情要轉到意外死亡的結論就很容易了。他在旁聽昆丁詢問鄧太太時,發現了她的弱點,於是在自己作證時,留下了幾個技巧的暗示,引導檢察官接著詢問鄧太太。

  亞穆作證完畢立刻離去,喬裝成一名鄉下治安官再次混進來,正好聽到鄧太太作證說她的男主人畢先生是個聖人,女主人則是撒旦的工具。在仔細的詢問下,這位忠心耿耿的僕人否認她的主人日夜喝醉、吸食鴉片、大部分時間都在妓院、賭場或鴉片館,而這是全世界、包括驗屍官都非常清楚的。

  接下來是鄧先生,他並沒有添加什麼重要的話,同說畢太太要他去找醫生,也找律師來。按著作證的昆丁則輕描淡寫的說賀先生是畢太太的監護人,碰上麻煩當然找他協助。

  鄰居們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見。

  六個醫生一一作證。亞穆知道,他們都沒有發現氫氰酸,因為事後本來就不可能留下痕跡,而以畢樊世的情況,需要的量又非常少。氫氰酸也和鴉片一樣會腐蝕胃部,可是畢樊世的器官早就因為多年的濫用鴉片腐蝕殆盡。醫生也用這原因以及他的經常抱怨頭痛可能是腦部神經有損,來解釋瞳孔的擴散。有兩位醫生甚至認為他死於自然原因,他們認為鴉片不會致命,只是長久使用傷了胃部,最後因胃病而死。

  夫人的毒藥確實選得很聰明,亞穆不懂的是,她為何不也聰明的選擇時間。他猜或許在氣頭上就做了,可是下毒是需要事先精密計劃的,尤其是這種毒。

  畢樊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死去好幾個小時,這表示她在吵架之後不久,就把氫氰酸加到鴉片瓶裡。她怎會那麼快就找到氫氰酸?或者她早就放在畫室裡?然而,這就表示事先已有計劃,那又何必選在大吵一架之後?何況,還有時間點的問題。鄧湯姆作證他在畢太太聽到撞擊聲時,他在樓下也有聽到,那是畢樊世重新回房並關上房門不久之後的事。

  所以她是怎麼做的?而且,是她做的嗎?

  但一定是她,墨水瓶在那裡。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符合。

  過去這七天以來,亞穆深受這個問題困擾。他使出了所有的意志力和自尊,才沒有利用累積多年的技巧去詢問她,誘她說出真正的秘密。但是,他也不承認碰上了困境,這只是時間問題,他向自己保證。十年來,他還沒碰過無法解決的問題。他留在早已有結論的調查庭,只是想觀察她,希望能從一個姿勢、一句話的轉折中找出他想要的線索。她即將作證,那時他就會有答案。

  正這樣想時,週遭的氣氛開始改變。他向門看去,畢黎柔穿著一身的黑,像最黑暗的夜,走了出來。

  她走過兩排長椅問的走道,裙裾在死寂中發出窸窣聲。抵達位置後,她掀開面紗,傲慢地掃視旁聽者一眼,然後用足以將人火化成灰的目光盯住檢察官。

  坐在亞穆週遭的男人,不管地位高低,這下才開始呼吸。連他都曾屏息片刻。阿拉在上,她實在太厲害了。火與冰集於一體。

  她是我的,他的野蠻部分發出咆哮。

  遲早的事,他的文明部分安撫他。耐心等待。

  黎柔進入調查庭引起的騷動,是她早有預謀且刻意利用穿著製造的。不屑於乞討同情,她刻意利用黑色的重喪服裝創造出最炫目的效果。

  她以時髦的角度,斜戴著以寬幅緞帶裝飾的巨大黑色天鵝絨軟帽。黑色斜紋布的衣服有著誇張的墊肩和大袖子,下擺是兩圈剛好蓋住足踝、很深的荷葉邊,毛皮襯裡的靴子是這酷寒天氣與冰冷室內的最佳選擇。

  檢察官剛才偵訊其他證人的期間,她都不能進來,所以她並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不過她從德魯有些不悅但並未憂慮的表情判斷,情況並未對她太過不利。

  艾司蒙不在這裡。她從樊世出事那天之後,就沒再見過他。她並不確定他認為她有罪或無罪,但既然他不在這裡,想必認為她有罪,同時不希望高貴的名字與一名謀殺嫌犯扯上關係。據她所知,他並未作證,應該是運用其影響力,免去了這讓人不快的任務。

  當然,沒有人告訴她誰會來作證;即使法律規定,在被證明有罪之前,她應被認為無罪。而且這只是調查庭,而不是審判,但是黎柔似乎仍被視為嫌疑犯,完全不能得知別人在做些什麼。

  德魯也不準被告知任何消息,因為既然他是她的律師,便可能拿那些消息幫助她。才怪。

  這些愛搞秘密的混帳東西。

  她抬起下巴,迎視檢察官充滿戒備的凝視。

  在檢察官的詢問後,她說出那些多餘的資料:她的姓名、地址、居住時間等等。書記員盡責得一一寫下,好像全世界到這時候才知道她姓啥名誰。

  然後,檢察官要求她敘述她丈夫死去的前一夜她在哪裡,搭乘何種交通工具回家,及各種各樣的雜事,簡而言之,就是她重複告訴昆丁和治安官的那些。

  黎柔只在檢察官問及為何提早離開諾伯瑞莊時,她的聲音才出現一絲不悅。「我沒有不敬之意,但這些都寫在我的具結書裡面了。」她說。

  檢察官看看桌上的一張紙。「你只說你改變主意,請向陪審團解釋好嗎?」

  「我原本打算去鄉下休息,」她直視著陪審團。「沒想到那裡有那麼多客人,根本沒辦法休息。」

  「所以你回家,又立刻開始工作?」檢察官揚起一道眉毛問。「這對一個想要休息的人來說,不是很奇怪嗎?」

  「既然我無法得到任何休息,乾脆讓自己有點生產力。」

  「的確,可是你真的,呃,有生產力嗎?」

  根據六、七個人對她畫室的描述,她早就料到檢察官會這樣問。

  黎柔挑釁的迎視他銳利的眼光。「起初並沒有。你一定早就知道的,我先跟自己吵架,用畫室的東西發洩怒氣。按著又是一個你也早就知道的事,我的粗心大意吵醒了我丈夫。我們也因此發生爭吵。」

  「請描述這場爭吵好嗎,夫人?」

  「當然。」她說。果然,所有的旁聽者立刻集中精神。在今天之前,不管任何人怎樣哄騙、誘導、威嚇,她都拒絕細述這場爭吵。大家都相信它是真相的關鍵。

  「畢先生說了些讓我生氣的話,」她說。「我因此而訊咒他。」

  觀眾的興趣更加深了。

  「請更加詳細的說明,畢太太。」檢察官耐心的說。

  「我不說。」

  這引發了一陣猜測的低語。檢察官瞪了旁聽者一眼,低語聲安靜下來。

  檢察官不那麼有耐性了,他要黎柔解釋為何對陪審團隱瞞如此重大的資料。

  「我丈夫顯然因為一夜狂歡而不舒服,」她說。「他為被我吵醒而生氣,還有他的頭痛,否則他不會說那些話。而我如果不是生自己的氣在先,我根本不會去聽那些話,更不會被激怒,因而說了那些發洩怒氣的話。重複那些不好的漫罵,只是賦予它們本來就不具有的意義。即使那些言語有幾分真意,我也不要再說一次。我不要在公眾場合洗我的內衣。」耳語聲立時響起。

  「我同意你的原則,畢太太,」檢察官說。「然而你必定已經發現,你的僕人瞭解你們的對話帶有威脅。」

  「我到目前所發現的是,你所提及的這位僕人根本不瞭解任何事,」黎柔冷冷的說。「我發現畢先生的屍體之後,她不僅沒有幫忙,還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必須喝下我丈夫收藏的雪利酒才能稍稍鎮定下來。」

  有人說話,有人偷笑,檢察官又怒瞪一眼,現場才又安靜下來。

  他轉向她。「容我提醒你,夫人。鄧太太是在那個歇斯底里的狀態發生之前的好幾個小時,聽到那場爭吵的。」

  「那我不能承認她聽到的威脅話語是我說的,」黎柔回答。「據我對英文的理解,『回地獄去腐爛』怎麼也稱不上威脅,不管語氣如何凶狠。我承認我的用詞不夠淑女,但我從不暴力威脅他人,也從不使用暴力,除非對象是沒有生命的物件,我自己畫室裡面的、我自己的東西。」

  「你也承認,你當時很生氣,」檢察官仍然追問。「非常憤怒地要你丈夫,呃,回地獄去腐爛。」

  「如果我氣到會傷害他,」她說。「我想這是你要的結論,我倒很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在最生氣的時候當場使用暴力。鄧太太稍後就看到他離開畫室,回房間去了,我相信她並沒有告訴你,她看到他受了傷。」

  更多的笑聲,還有檢察官不悅的責備。

  「我們遵照法律的要求,在此調查有問題的死亡事件,」他安撫的說。「我相信你也覺得有疑問,否則你不會要求當局介入。」

  他一定是認為,一個有罪的人不會立刻同意警方展開調查,而且全面的配合。黎柔兩樣都做到了,這應該也是檢察官無法理解的。

  「我並不懷疑死因,」她說。「我同意並盡力配合調查,是因為『別人』似乎有懷疑,而我希望他們得到能讓他們安心的結論。當時和現在,我都是這樣想的,雖然調查庭只會證明浪費政府大量的資源。」

  「那時似乎只有你對你丈夫的死因毫不懷疑。」

  那時。這兩個字別具意義,顯然解剖並沒有發現任何外力介入的證據。

  「那並不難預料,」她說,她的信心正逐漸增強。「畢先生不顧醫生的警告,長時間服食過量的鴉片。那本來就是一種鴉片慢性中毒,但我丈夫這情形,是醫生經常警告的,意外中毒。」

  這並不是胡說,她對自己的良心說。樊世不會故意吃太多鴉片。

  「確實是這樣。」檢察官低頭看著他的筆記。「但根據鄧太太所說,你曾在吵架中提到毒藥。依你現在所說,你指的毒藥就是鴉片嗎?」

  「我指的是酒和鴉片,我絕對不是表示我要對他用毒藥,如果這是鄧太太的話讓你困擾的地方。」

  「然而,你可以體會有些話在別人聽來很不一樣?」

  「不,我不能體會,」她堅定地說。「除非別人把我當白癡。我如果『真的』威脅某人我要殺他,我會笨到立刻動手嗎?尤其僕人顯然聽到那些威脅,我若那樣做,如果不是弱智,就是瘋子。」

  黎柔倔傲的環顧室內,看誰敢說她弱智或瘋子,使得這話更被大家相信。現場沒有一個女人,都是男人。德魯同意地點頭,大維的父親蘭福特公爵坐在他的附近,表情一片空白。陪審員熱切地望著她……昆丁爵爺的表情漠然……幾位她認識的鮑爾街警探……其他政府單位的代表,有人懷疑、有人有禮的不表示意見。他們都認為她很笨,每一個人……

  她的視線射向昏暗室內的角落,有個治安官模樣的人斜倚在牆上。他油膩的棕髮摻著灰色,年約五十歲。舊舊的外套和背心包著突出的肚子。他抓著頭髮,眼睛看向地面。

  不可能,黎柔對自己說,那人間所無的藍色一定是她想像出來的。即使他抬起眼睛,這麼遠的距離,她也不可能看見他眼睛的顏色。然而,她敢發誓,她的確感覺到灼熱的凝視。

  她努力回到現場,不管她感覺或想像了什麼,此刻都不能分心,否則後果將難以想像。

  「我們要調查的並不是你的理智或智慧,畢太太,」檢察官正在說。「我們只是企圖理清你丈夫死前的一些事件。」

  「那些事件我都描述了,」她說。「我丈夫離開我的畫室以後,我就沒再看見活著的他。他離開畫室,到鄧太太就在我的身後、而我發現他的屍體之間,我都沒有離開畫室。我一直敞開著門在畫室裡工作,直到午茶時間都過了。我的畫就是最清楚的說明,那樣的畫作一定需要那麼長的時間。」

  這一次,檢察官甚至懶得隱藏他的不解與不悅了。「對不起,夫人,你說什麼畫作啊?它又能證明什麼?」

  「皇家的警方人員當然看到我用那幾個小時完成的、還沒有乾的畫,」她說。「任何藝術家都可以告訴你,那絕對不是在憤怒不安或匆忙急躁的心境下完成的。如果,我中斷工作跑去解決我丈夫,絕對畫不出需要那麼多技巧的作品,那需要絕對的專注。」

  檢察官瞪視她良久,週遭的耳語聲變成低吼。他轉身對他的書記員說:「我們必須找一個藝術方面的專家來。」

  幾名陪審員發出申吟,檢察官生氣的瞪著他們。

  這個瞪視轉向黎柔。「夫人,我真希望你早些預料到這些事。你當然知道它們的重要性,那豈不可以讓你那麼關心的『政府資源』不做這麼不必要的浪費。」

  「我『認為』它們很重要,」她倔傲的說。「可是別人想必都不同意,因為沒有任何人問起相關的問題。我對調查庭的工作當然是外行的,所以我一直不懂問題為什麼總是集中在我跟畢先生的爭吵,以及鄧太太的歇斯底里。我不懂為什麼空口白話,竟然比實際事物更為重要。但我沒有立場告訴專家,他們的事情該怎麼做。要不是它可能完全被忽略,我今天也不會貿然提起。「

  「好吧,我瞭解了,」他的聲音非常不高興。「你還有什麼應該提起而沒有提起的事嗎,畢太太?」

  ☆☆☆

  一段時間之後,亞穆進入昆丁爵爺的馬車,在後者對面坐下。

  「唉,拖得真久,不過,我們總算達到目的了,」爵爺說。「判定為吸食鴉片過量,意外死亡。」

  「拖得久其實是好的,」亞穆說。「檢察官會認為自己徹底盡到責任。」

  他拿下油膩的假髮看著,畢黎柔認出了他。昆丁本來都沒有認出,但她不知怎地,遠在調查庭的另一頭、在檢察官的盤問進行之間,她竟認了出來。她大概是魔鬼的化身吧。

  「我希望民眾也滿意了,」昆丁皺起眉頭。「我並不滿意,可是也無計可施,判決如果是謀殺,那後果將是我們負擔不起的。」

  「我們做了必須做的事。」亞穆說。

  「要不是她讓我們變成了傻瓜,或許我會更喜歡這個結果。」

  亞穆微微一笑。「你是指畫作那回事。」

  藝術品專家魏喬治爵士堅持那幅畫至少需要兩天才有可能完成,而且拒絕相信那是一位女性的作品。結果,好幾位執法人員奉命再去畢夫人的畫室,拿回更多畫作來加以證明。說完那斬釘截鐵之判斷的一個小時之後,喬治爵士被迫把他的判斷吞回去。

  「喬治爵士的表現有點蠢,」亞穆說。「不過,他總算有點良心,並勇於認錯。終於承認那幅靜物是畢夫人的作品,而且從主題的描繪和它的筆觸看來,都需要高度專注的心靈狀態。」

  亞穆終於也承認錯誤,至少在他的內心裡。他沒有考慮到那幅沒有乾的油畫所代表的意義。在那間畫室裡,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造成的破壞,而非她的創造。他太過注意她火爆的脾氣……如此的充滿熱情。

  他讓情緒污染了客觀觀察的能力,這是不可原諒的過失。他很氣自己,也生她的氣,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然而,他的表情仍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問題在那瓶墨水,」昆丁說。「如果她沒有殺他——」

  「她顯然沒有。」

  「你本來並不這麼確定。」

  「我不必確定任何事,她有無殺人跟我要完成的工作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果她弄翻墨水瓶不是要保護自己,就可能是要保護某個人,」昆丁仍然堅持。「或者你能同意,那瓶墨水早就在那個沒有任何筆記本、紙張,甚至連一枝筆都沒有的地方。你告訴我,這要怎樣解釋?」

  「有可能是畢樊世本來要拿去別的地方,隨手一放卻忘記了,」亞穆聳聳肩。「可能的解釋太多了。」

  「但無法解釋她的狀況,這女人腦筋實在太快、太聰明。」昆丁的表情若有所思。「總讓人忍不住要猜測。她『真的』認為畢樊世的死是意外嗎?那麼聰明的女人,會沒有看到連我都明顯看到的事嗎?」

  「這有關係嗎?」亞穆把假髮扔在旁邊的座位上。「問題解決了,我們的秘密沒有外洩,你那些貴族朋友不會因為謀殺案而遭到難堪的調查,這才是最重要的吧。」

  「下手的很可能就是我這些貴族朋友之一,」昆丁悶悶不樂的說。「雖然我受到很多限制,正義似乎也遙遙無期,但我倒很想知道是誰害死他。」他雙肘置膝,身體前傾。「難道你不想知道?對於這瘟疫般的事件,難道你沒有一長串的問題想要得到答案?」

  有,亞穆心想。他想知道那受詛咒的女人今天怎會認出他。這件事,甚至比他做出少見的誤判,更讓他困擾。他文明的一面說,因為藝術家的觀察力比常人敏銳,所以能識破他的偽裝;但迷信而野蠻的一面則相信,這女人能透視男人的靈魂。

  他對野蠻的自己說,沒有任何人、即使是他,可以閱讀另一個人的思想與心靈。他確曾發掘出各種秘密,但那並不是魔法,他所憑借的是多年經驗與自我訓練出來的精確觀察力,以及從人的聲音、表情和動作解讀事情的技巧。所以,他一向小心,從來不讓任何線索輕易暴露自己。然而,她似乎察覺到……某些東西。一如過去這個星期,他不知怎地讓慾望凌駕了理智,竟以某些未知的方式,讓她滲入並看見了他。

  他一點也不喜歡「不知怎地」和「未知的方式」所暗示的失控。曾經,十年以前,一個女人削弱了他的意志和理性,那代價他到現在還在償付。他不能冒險,讓毀滅再次發生。他會去參加畢樊世的葬禮,做做表面功夫,然後就返回歐洲。這一次,他要徹底忘記她。

  所以,他大聲地說:「不,我一點也不好奇。事情解決了,我們的麻煩已經過去。我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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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畢樊世的葬禮在調查庭的第二天舉行。艾司蒙伯爵參加了葬禮,並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屋子。他表達了哀悼與慰問,並說明尼克可以待到畢太太找到新的僕人取代鄧家夫婦。

  她禮貌地婉拒了,並哀傷地確信,她的婉拒應該正如伯爵的意。他恰到好處的言語和態度,絕無絲毫過度的疏遠或親切。但是,她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的寒意,好像他們之間有一堵看不見但摸得到的冰牆。

  當她繼續解釋賀德魯會從辦公室調人給她用時,大維和菲娜同時堅持她借用他們的人。菲娜和大維爭到快吵起來時,在一旁跟昆丁爵爺談話的蘭福特公爵做出了裁決。

  「一星期以來,艾司蒙的僕人已經熟悉了你的要求,」公爵大人說。「他繼續留任對你造成的困擾應該最少。而我認為你受到的困擾已經夠多了,畢太太。」

  「有道理,」昆丁同意。「我認為這是最簡單的解決方式。」

  黎柔瞥見可能是憤怒或厭惡的情緒在艾司蒙的眼中閃過,但她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說話了。

  「沒問題,」他低聲說。「反正我即將返回巴黎,這些對我都毫無影響。等這裡的事情安排好,尼克再去找我就行。」

  她看看德魯,後者正順勢點頭。誰也不敢反對蘭福特公爵,大維把臉轉開,連一向什麼都要抗爭的菲娜也乖乖閉嘴。

  黎柔抬起下巴,迎視艾司蒙帶著魔力的藍色視線。「看來我只得服從多數人的決定,」她說。「可是我對這樣濫用你的慷慨,真的很過意不去。」

  他只用了些不著邊際的言語將她斥為無稽,不久便離去了。

  可是他並沒有把那股寒意帶走,甚至還添加了一些絕望。她再次感覺到自從多年前在威尼斯的那一夜之後就不曾有過的痛苦、而揪心的寂寞。

  尤其,在得知艾司蒙幫了她多少忙之後。德魯拿出調查庭的詳細報告,她才領悟到,如果不是昆丁爵爺在背後主導,她可能會有多麼可怕的下場。

  她想向艾司蒙表達感激,也預先練習了簡短但精心準備的說詞。問題是,那堵冰牆在她能開口之前就把她截斷了。如今,她猜想他的幫忙只是出於紳士風度,法國人比較愛護女性,當然他的貴族出身也使他覺得有義務幫助比他不足的人。但是義務盡到,他便不想和她再有任何瓜葛了。

  她不應該感到驚訝,也大可不必生氣或傷心。蘭福特不也一樣嗎?公爵大人顯然很不願意他的兒子大維,以及好友的女兒菲娜,跟一個蠢得嫁了個酗酒吸毒、最後害死自己丈夫的布爾喬亞女畫家,有更深的牽扯。他的表現是那麼的清楚,甚至這兩人的家僕都比畢黎柔高貴,所以不該來到她家工作。讓那外國人的卑賤僕人照顧她就夠好了。

  諷刺的是,蘭福特並不知道他的顧慮有多正確,也不知道她正在付出的代價。狂亂地想拯救自己和保護德魯,她並未仔細思考隱藏一樁謀殺案所必須付出的心力與結果:那是徹底的孤立,隨時隨地必須注意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表情,生怕有任何閃失被人發現,或更糟的,被那不為人知的殺手發現;除了這些,還有最可怕的:良心的啃噬。

  她不敢直視朋友的眼睛,看見任何人都懷疑他們。她希望客人趕快離開,卻又害怕他們離開後的罪惡感與恐懼。等她的客人終於離開,筋疲力竭使她昏睡了一夜,甚至連夢都沒作。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則不得安寧。她完全沒有胃口,也無法工作。每個敲門、每個車聲,她都認為是昆丁要來逮捕她,或者殺手要來殺她滅口。

  她診斷自己為歇斯底里,然而這情況一直持續,帶來無數的惡夢,可怕到她不敢入睡。

  終於,調查庭過去一個星期之後,她告訴尼克她要去附近的聖喬治教堂,最後又習慣性的來到教堂旁的墓園。也是埋葬樊世的地方。

  她訂製的墓碑還沒有放上去,只有薄雪覆蓋的一抔新土,以及一個簡單的記號。她無法哀悼他,那太虛偽,吸引她來這裡的並不是哀傷。

  她怨恨地看著那堆土。不管死活,他都仍在折磨她。要不是他,她不會這樣愧疚、焦慮、淒涼的孤單一人。

  「是誰呢?」她小聲地質問。「誰再也受不了你了呢?他可能不會受到懲罰呢,你知道,因為,呃,我是那麼該受詛咒的聰明。用一些墨水,去掩蓋……那味道。」

  這時,她突然想起來。

  艾司蒙……將近一年以前……若絲夫人畫像的揭幕酒會上,一個多小時前搽的香水,他仍聞得出確切的成分。

  啊,冰牆的來源原來是這樣。

  「他聞到了毒藥,」她自言自語。「不只是墨水,他也聞出了毒藥的味道,他一定認為——」她看看四周,老天幫忙,她竟然落到在墓園裡自言自語。

  接下來呢,發瘋而被關起來?

  那是艾司蒙相信的嗎?他相信她是一個只因為盛怒就殺死丈夫的瘋狂女畫家嗎?

  然而,艾司蒙曾經幫她,而她以為……

  不,她什麼也沒以為、什麼也沒想。她癱倒在他的懷中,就不再想了。

  因為他來了,那是她離開諾伯瑞莊之後就想要的。她或許是逃走了,那是她的身體在做應該做的事,可是她的心不管。她心底的邪惡想要她不應該要的。她想要他追來,粉碎她的意志……帶她遠走高飛。

  她渾身一顫。可恥的弱點。在那悲痛而困惑的一刻,以及看見他來到的如釋重負,她的控制力和理智碎成了片片。

  觀察力敏銳無比的艾司蒙肯定感受到她的愧疚與恐懼,並立刻做出她謀殺親夫的結論。他找昆丁來,不是要幫她,而是身為外國人,昆丁是他認識、唯一跟內政部有關的人。他從來就不是要幫她。

  老天,她怎會這麼笨。然而,她會誤認艾司蒙的動機一點也不意外,她隨即苦澀的想。她從一開始就在自我欺騙。在瘋狂的慌亂中,她隱藏了最嚴重的罪行.目的是拯救自己的生命,以及寶貴的事業,同時阻止德魯。因為她知道德魯如有任何疑問,必定會追查到底,在他心中,正義才是最重要的,友情或爵位都會被拋到一邊。

  總而言之,她果真證實了樊世的話:有其父必有其女。她果然像她父親一樣,不是好人。

  十年前跟樊世犯下那讓人羞慚的罪行之後,她再次沉淪,無可救藥地墮落了。而由於先天的弱點,她將繼續墮落,直到地獄的極限。

  她覺得,這比絞架更為可怕。

  所以她快步離開墓園,召來一輛出租馬車,吩咐載她前去內政部所在的白廳。

  「快一點,」她決斷地命令後,又對自己說:「在我還有決心的時候。」

  ☆☆☆

  進入昆丁的辦公室時,亞穆的表情有如天使般靜謐,雖然五臟糾結。在倫敦多留一個星期是一大失策。如果他在調查庭後立刻離開,就不必在接到昆丁的緊急通知之後前來這裡,昆丁的信上寫著:「畢太太在我這裡,盡快過來。」

  亞穆對女士鞠躬,爵爺要他在她身邊坐下。他選擇窗前的位子,本能地知道即將被告知的事憤不會很愉快。她週遭的空氣早已緊繃到發出嗡嗡叫的聲音。

  「我很抱歉必須再讓你痛苦一次,」昆丁說。「可是讓艾司蒙知道你的故事,會很有幫助。」他看著亞穆。「我已經向畢太太解釋,你偶爾幫助我們處理一些事情,而且絕對可靠。」

  內在的結更加抽緊,亞穆只點點頭。

  畢太太瞪著昆丁桌上綠色的紙鎮。「我丈夫是被謀殺的,」她平直地說。「我做了很不對的事,我破壞了現場的證據。」

  亞穆看著昆丁,後者點點頭。

  「我想夫人指的應該是那瓶墨水。」亞穆說。

  她連眼睛都沒有眨。「你早就知道,可是從來沒有說。」

  「墨水大多放在書桌,很少放在床頭。然而,你丈夫也可能例外。」

  「你知道那是我放的,所以你認為——」她的臉紅了。「那沒關係。墨水是我放的,」她的字字強調使軟帽上的緞帶都抖動了。「用以掩飾氫氰酸的味道,我知道他不是因為服用鴉片過量致死。」

  她稍停過後又說:「我知道這麼做不對,可是我必須讓樊世的死亡像個以外。我沒有殺他,但如果大家知道他是被謀殺的,我不認為會有任何人相信我無辜。」

  「你那時並不知道鄧太太精神失常。」亞穆說。

  「我擔心的不是她,」她不耐煩的說。「我很清楚意外死亡的調查,跟謀殺的審判是非常不一樣的兩件事。若是後者,官方會上天下地調查一切,而我不能讓那種事發生。」

  她全神貫注地轉頭看著他。在那蒼白得有些不尋常的臉上,金色的眼睛好像得了熱病,熊熊燃燒。

  「我的本姓不是杜,」她說。「那是後來改的,我父親是白樵納。」

  這幾個字像在室內開了炮,房間開始旋轉,但是亞穆沒有動,表情也沒變。

  她就是多年前雷多看到的、躲在樓上的那個女孩。十年了,但亞穆記得很清楚。

  他去找白樵納,想找另一個人報仇。那次拜訪之後,亞穆展開一連串瘋狂的行動,自己也差點死亡,身側還留下了疤痕,常在某事激起那些黑暗的回憶時,隱隱作痛。

  但他很少想到白樵納,那人只是他達到目的的一個中間者,短暫的拜訪、迅速離開,事情就過去了。然而,事情並沒有過去。天下事從來沒有那麼簡單。

  亞穆心想,這就是命運,但是他什麼也沒說。身體和表情容易控制,聲音則很難。

  完全不知道自己投下了炸彈,畢太太繼續用那鏗鏘有調的聲音說:「你們或許不認識他,但他在十年前的這個星期被人謀殺。他的敵人替政府省下審判和吊死他的費用。他是個罪犯,偷竊政府的武器,賣給出價最高的人。我聽說政府還得知他很多罪狀,勒索和奴隸買賣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她的視線回到紙鎮上。

  「我們已經收集很多資料,」昆丁假裝向亞穆解釋這些他們早已知道的事。「我們的人會同威尼斯警方正要深入調查時,白樵納意外身亡。」

  「那不是意外,而是謀殺,」她說。「但是當局應該很樂意擺脫他,也不想浪費錢尋找謀殺他的人。」

  一如當局也不想尋找謀殺畢樊世的人,亞穆想。但根據報告,白樵納是酒醉失足,掉進運河裡面。他不可能是被謀殺的。他清清楚楚地指示雷多和默罕不可以殺他,但這並不表示他們會聽話。真是的。

  「無論怎樣,」她繼續說。「家父怎麼死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知道如果大家發現我父親是個罪犯,我的事業就完了,不管我有沒有殺害樊世。大家都會相信白樵納的女兒像她父親。」

  她若沒被吊死,也一樣無法生存,亞穆心想。不管國家如何文明,父母的罪孽,子女經常無法逃脫。然而,她還是來找昆丁坦承。可是,同樣希望樊世被判意外身亡的昆丁,並沒有勸她相信她丈夫確是意外身亡,反而找來他的頭號幹員。

  「我被找來做什麼?」亞穆輕聲問。

  「畢太太希望有人調查她丈夫被誰謀殺,我同意她的要求。」昆丁回答。

  但,她並不希望亞穆在這裡。他感覺得到在她心中跳動與累積的憤怒,以及狀似平靜的海面下的危險暗流。「你找我,肯定不希望這是公開的調查。」他說。

  「沒錯。」爵爺說。「我已經解釋,如果碰上棘手的狀況,我們經常找你協助。畢太太很清楚這件事可能為各方帶來尷尬。」他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看來,我們並沒有太多選擇。」

  夫人的下巴高抬,緞帶抖動。「我並沒有向昆丁爵爺隱瞞,我丈夫的魔爪並不限於下層社會。他有一種腐化的影響力,特別容易吸引天真的年輕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丈夫、妻子或父母希望他死掉,許多可能是上流人士。那若是一場謀殺調查,弄得滿身泥濘的可能不只是我,我認為昆丁爵爺應該事先得到警告。」

  「非常有觀察力,」亞穆說。「但你是否也觀察到,暗中調查的無力性。就算我們找到所謂的兇手,我們也要暗中審判或吊死他或她嗎?」

  「我並沒有要求『暗中』調查,」她說。「我知道為了救我個人,我等於幫助兇手免於刑責。我犯了錯,現在我想糾正它。事情要怎樣做,是昆丁爵爺決定的。」她奮力控制的怒氣出現在抖動的聲音中。「我沒有找你,找你來的是他。所以我想你應該問他。」

  雖然早已知道答案,他還是形式上的轉問昆丁。「爵爺,你怎麼說?」

  「等橋出現再決定要不要過,好不好?」昆丁說出這傻瓜也預測得到的答案。「你要不要接這個案子?」

  他有不接的選擇嗎?亞穆憤怒的想,眼光輪流看著那兩人。她希望他遠在地球另一頭,他也很樂於讓她如願。可是這調查實在沒人可接,他是唯一不會把「二八」內幕攪出來的人。而且昆丁非常瞭解,重翻白樵納舊帳,也會扯出許多醜聞,其中之一可以讓亞穆自己被吊死。所以,他也不敢不接。

  看來這就是命運,亞穆對自己說。命運十年前就開始在織這個網了。

  白樵納的女兒,眼前這位服喪的寡婦。

  白樵納的女兒,讓他心跳加速、理智潰散的女人。因為她,亞穆來到英國;因為她,他不顧理智和警覺流連不去。她吸引他來到這裡、來到這一刻……他的生命被她的網捕捉住了。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我接。」亞穆用他最甜美、最順服的聲音說。

  ☆☆☆

  雖然對昆丁選擇的調查人員極度不滿,夫人也只能接受。亞穆說他將於當晚八點到府拜訪時,她只點了點頭。然後她以冰冷的口氣向他們道別,讓他對窗戶居然沒有結冰感到訝異。他瞪著關上的門。

  「我沒辦法,」昆丁立刻說。「我不能冒險。我如果推搪,她可能去找別人,我們會吃不完兜著走。」

  「『我』本來可以推搪,可是你綁住我的手,因為你太好奇,而她太有良心。」

  「或許我也有良心。我或許希望畢樊世死掉,但是我反對殺人,不然我老早就可以找一個不像你這麼昂貴的人替我解決事情了,不是嗎?」

  亞穆走到桌前,拿起那紙鎮。「我告訴你『二八』的幕後主使人是畢樊世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太太是誰了嗎?」

  「當然,難道你不知道?」

  「我如果知道,我怎會沒有說?」

  昆汀聳聳肩。「誰知道你那古靈精怪的腦袋在想什麼。所以你今天有點驚訝?」

  「我不喜歡驚訝。」

  「但你應付得很好,」語氣毫無同情。「你一向如此。你總是無所不知,不是嗎?而且只選你要說的說。我很理所當然的假設,你一到巴黎就認出她是白樵納的女兒。」

  亞穆的手指順著紙鎮畫。「我在威尼斯從來沒有見過她,」他說。「我只知道他有個女兒,我以為是個小孩。我讓雷多處理,他給她吃了鴉片,所以她腦筋糊塗了,以為父親是被謀殺的。我離開的時候,白樵納只是醉了。我先離開但吩咐僕人不可以殺他。」他注視著昆丁。「我沒有殺那個女人的父親。」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何況那根本無關緊要。你曾造成足夠的傷害則是事實,在此情況下,我假設你寧可親手處理這個問題。」

  是啊,他造成足夠的傷害,可是他做的補償似乎永遠不夠。

  十年前他計劃一場大陰謀。他想推翻阿爾巴尼亞的蘇丹阿里巴夏,邢傑若爵士經由他的夥伴白樵納提供非法的武器。可是傑若有個哥哥傑森住在阿爾巴尼亞,他是支持阿里的。亞穆若像平常那樣謹慎,他會以更聰明的方法應付這個障礙。可是他迷上了傑森的女兒愛玫,不管愛玫如何明顯的討厭他、並喜歡另一位英國貴族伊甸山爵爺,也不管阿里巴夏的憤怒,都沒辦法喚醒他的理智。

  即使後來伊甸山爵爺帶走愛玫並跟她結婚,亞穆仍沉浸在自己瘋狂的計劃中,堅持報復每個阻撓他的人。他先去找白樵納,逼他說出他的夥伴究竟是誰。然後趕到英國,勒索傑若爵土、綁架愛玫,然後在她的家人趕來解救她時發生流血事件。在紐海文碼頭發生的決戰,使得亞穆失去了最忠心的兩個追隨者雷多和默罕,本人也差點喪命。

  他應該被吊死,他的罪包括綁架貴族之妻、企圖殺她丈夫,以及已經殺掉她的叔叔。可是這個家族沒有控告他。審判將使傑若的罪行曝光,使他的家人被逐出社會。

  為了他們,亞穆的醜惡行為被壓制下來,他被送上駱船長前往澳洲新威爾斯的船。

  昆丁打斷亞穆不愉快的回想。「畢太太顯然不記得你。」

  「雷多發現她時,她應該沒看見什麼。」亞穆說。「我記得走廊很暗,我也只在那裡站了片刻。鴉片應該使她腦筋不清楚,而且十年的時間也很久了。」他認為,她如果記得,他應該會知道,即便她不說。他應該感覺得到。無論如何,他仍然深感不安。

  「她很聰明,觀察力又很強,」他說。「我們最好不要冒險,也或許該通知邢家。他們沒人知道我在英國。」

  奄奄一息的被抬上船後,他只見過邢傑森。他臨走前,已經根據阿爾巴尼亞的習俗向邢家乞求原諒。根據那些儀式,他的靈魂已被淨化,不再羞恥。然而,他的自尊仍然使他恥於見到那些曾經目睹他自取其辱的人。

  「伊甸山夫人快要生第四個孩子,所以他們目前在伊甸山莊園裡,」昆丁說。「但是傑森和他的妻子在土耳其。我會設法向這些人解釋,但我相信你不要他們靠近?」

  「那是最聰明的,我的舌頭我管得住,但是別人的舌頭和行為很難控制,我們當然不希望引發任何不必要的懷疑。」亞穆把紙鎮放回桌上。「所以我寧可在英國之外的地方工作。短暫停留的風險不大,可是這樣……」他搖搖頭。「我可能得待上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待得越久,我被認出來的可能性就越大。」

  「只有邢家記得十年前的你,」昆丁不耐煩的說。「後來看過你的只有駱船長的船員,而他們都在一個月後的海難中淹死了,只有三個人倖存,你、駱船長和看守你的阿爾巴尼亞人。第一他們都不在英國,第二他們不會出賣救命恩人。」

  那場船難使得亞穆免於被放逐到新威爾斯服刑,也因為他救了最能幫助他的兩個人。船長和巴喬為了回報他,假裝他跟其他人一起淹死了,而放他逃走。然而,命運使得他只自由了幾個星期便被昆丁碰上。因為傑森的詳細描述,昆丁很容易就認出了亞穆,並把他納入手下監管,替英國政府從事秘密工作。

  亞穆似有若無地微笑著。「我以為救了兩個人已經足夠補償,爵爺。」

  昆丁靠向椅背。「當然不夠,即使終身的服務都不夠。當然,我這是為你好,不然誰知道你又會惹上什麼麻煩。」他微笑。「你代表了博愛的精神。」

  「我很清楚你絕不是可憐我,一定是傑森告訴你,我有多聰明和詭計多端,所以你要利用我。」

  「正如你利用我一樣,而這也是對的。以你的工作,混入感情是最不聰明的。事實上,你也從我們的協議中得到許多好處。你的生活像個王子,往來都是貴族。沒得抱怨吧,我相信?」

  只有這個受到詛咒的案子,這個不肯結束的案子,而且糾纏的線甚至得回溯到十年前他最引以為恥的時期。「的確沒得抱怨,爵爺。」

  「而且也不必憂慮。伊甸山和他妻子的家人都會合作的,畢竟若有任何事情洩漏,他們的損失都很大。邢傑森花了很多工夫才沒讓人知道他弟弟跟白樵納有關係。」

  「我們每個人的損失都會很大。」亞穆說。

  「是啊,所以我才仰仗你運用最專長的保密方式,處理這件事。」昆丁停一下。「看來畢太太也需要小心對付,她對我派你處理似乎很不高興。」

  「她一定很想把這個紙鎮朝某個人丟去,」亞穆說。「看來我今晚也不會太受歡迎。」

  「擔心她拿傢俱砸你的頭?應該不至於吧。」

  「幸好我的頭很硬。如果伊甸山爵爺都打不破,我很懷疑她有那個能耐。」

  「這種事最好不要發生,你的頭對我們非常有價值。」昆丁精明地瞥他一眼。「請小心,不要弄掉了,我們的伯爵。」

  亞穆回以天使般的笑容。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對不對?」昆丁再次追問。

  「隨你怎麼想吧。」亞穆優雅的鞠個躬,離開了昆丁的辦公室。

  ☆☆☆

  不管黎柔如何用力禱告相反的事,艾司蒙伯爵仍在八點準時抵達。她知道他並不想接受這件任務,所以她假定她離開後,他必定留下來向昆丁爭取不要參與。

  她無法理解昆丁怎會有權力命令伯爵做任何事。他只說艾司蒙是某種特別的工作人員,絕對可信,但他並沒有解釋伯爵在英國政府裡的地位。根據以前與伯爵相處的經驗,她不相信自己問得出什麼。

  尼克帶他進入客廳時,她的神經已經像上得過緊的發條,快要斷了。

  尼克隨即消失,交換過簡短的問候,她建議以酒待客,但艾司蒙拒絕了。

  「尼克告訴我,你還沒有開始找新的僕人。」他說。

  「我心事太多,你應該已經發現了。」

  他抿起嘴,走到窗前往外看。「好吧,我送信去巴黎找個合適的管家和男僕過來。」

  「我完全有能力找到我要用的僕人。」她口氣僵硬地告訴他。

  他從窗前轉身,她一下子無法呼吸。

  燭光將他絲般的頭髮變成融化的黃金,也把他雕像般完美的臉龐輪廓鑲上了金邊。剪裁無懈可擊的深藍色外套包裹著他有力的肩膀和瘦削的腰,並將他藍寶石顏色的眼睛變成了午夜的天空。她真希望她的武器——畫筆和畫布——就在手邊,讓她可以把他降級為顏色與線條、把他平面化,變成審美的對象。

  但是,她沒有武器,而且被困在這個房間裡,他突然變得好強勢,要求她的注意、也得到她全部的注意,同時翻出許多不受歡迎的回憶:如岩石般堅硬的身體壓著她時的熱度,具有穿透力的藍色凝視,還有那味道,特別的、危險的……他的。

  他是那麼找不出缺點的優雅,擁有貴族般的禮儀,超然而疏遠……然而,他拉扯著她的神經,如此的堅持,她運用了所有的意志力也無法將他推開。她只能拚命守住自己的地盤,所以她像抓住救命的繩子那般,緊緊抓住怒氣。

  艾司蒙以微笑面對她冰冷的凝視。「夫人,如果我們對每一件小事都要爭吵,我們的進度會想蝸牛。我知道你對昆丁爵爺選擇的調查員很不高興。」

  「據我所知,你也很不高興。」

  他的微笑不變。「你丈夫過世已經兩個星期,即使有任何線索也冷了。到處都沒有氫氰酸曾經存在的證據,你丈夫身體裡面沒有、你的家裡也沒有。除了那瓶墨水,而那是你放的。屋子並沒有被人闖入或遭竊盜的跡象。我們的謀殺者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沒有人看見任何人在前一夜進出這房子。我們不能直接去問任何人,那些英國貴族的怒氣會把我們壓死。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幾乎不可能發現是誰殺了畢先生。我的後半輩子都要花在這個案子上,所以我當然很不高興。」

  如果她不是控制力這麼好的人,她會撲上去甩他一巴掌。但她只是太過生氣與窘迫,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眨著眼睛,將它們逼回去。

  「如果事情太過困難,」她哽咽著說。「要昆丁爵爺派其他人來,我沒有找你。」

  「沒有其他的人,」他說。「這件事非常棘手,我是昆丁所知、唯一瞭解事情該怎樣處理的人。我也是唯一有耐性處理的人,也幸好我的耐性夠我們兩個人用,因為你顯然一點也沒有。我才剛指出最基本的一點:幾個信得過的僕人,你就已經想要打我了。」

  黎柔覺得脖子發燙。她僵硬地走到沙發坐下來,雙手放在腿上。「好吧,讓你那些可惡的僕人來吧。」她說。

  「那是要保護你。」他走到爐前,研究著爐門。「也為了保密。因為我們的證據很少,我們必須談話和回想。我將必須問你無窮無盡的問題,有一些可能不很愉快。」

  「我有心理準備了。」她說。她其實沒有,面對他,再怎麼準備都不夠。

  「我會根據從你這裡知道的事,到外面去找進一步的線索,」他繼續說。「然後又回來問你、再問你。」他扭頭看看她。「你瞭解了嗎?這將是一場漫長的過程。有時候我得在這裡好幾個小時,我的來訪可能引發流言。所以我得在天黑之後才來,而且不能被人看到。這些來來去去,需要可靠的僕人在此配合。」

  幾個星期,她想,幾個星期在夜裡來去。問許多問題,挖掘許多事情。天哪,她為什麼要去找昆丁?

  因為,如果不去,另一種情況將更可怕,她如此提醒自己。

  她瞪著交疊的雙手。「不能有流言。我若被認為是沒有道德的女人,沒有一個人家會願意讓我進門去替他們畫像。」

  「我知道,英國人相信女性的弱點會相互傳染,可是男人卻不會。」他走到展示櫃欣賞裡面的東方收藏品。「所以你才從未有過情人,並繼續跟你丈夫住在一起。」

  內心雖然紛亂,聽見他批評英國人的雙重標準,她仍差點笑起來。但最後那句話使一切不再有趣。「那不是唯一的理由,」她義憤填膺地對著他的背部說。「我是恪守道德的人,即使這與你完全無關。」

  「英國式的道德。」他說。

  「既然我是英國人,我還能有哪一種道德。」

  「實際的那一種。」他說。「可是你的英國良心太強。現在你丈夫死了,這使得你必須更注意自己的腳步,更讓名聲保持清白。實際的方式,是找一位伴護陪你度過適當的守喪期,然後再找一位丈夫。」

  黎柔忍住一聲驚喘。

  「但你不是這樣。」他繼續說。「你竟想替那個一再背叛你、讓你受辱的男人報仇。」

  她無法相信地瞪著他,或他的背,因為他正走向放有盛酒器的小桌。她完全沒有料想到因相信她是謀殺犯而冷酷退避的人,會說出這種話。不過,他從來就不是可以預料的人。艾司蒙蔑視邏輯,但她不要被迫為自己辯護。

  「樊世的人品與此無關,」她只說。「任何人都不應該這樣冷血且秘密的殺了他。即使比他更不堪的人遭到謀殺,法官也會說:死者是壞人,並不表示謀殺罪行就是對的。即使是我殺了他,我都無法相信我是對的,否則我不會去找昆丁。我非常愧疚自己竟然如此懦弱,拖延了這麼久,使得事情更難調查。」

  「我只認為你替自己找麻煩,」他回答。「你所謂的懦弱,我覺得是合理的謹慎,坦承那些懷疑,對你只有百害而無一利。然而,當那些抽像的正義、善惡、勇敢、懦弱與真相一加進這個方程式,一切就改變了。」

  對樊世的盛酒器審視夠了,艾司蒙回到窗前。

  黎柔盡力專注於自己的雙手,或附近的桌子,只要不是他就好。可是,她做不到。他審視房間的每一寸,令她如坐針氈。他的行動有如貓般無聲與優雅,不全神貫注很難決定他在哪裡、他要去哪裡或即將要做什麼。光要理解他的話並恰到好處地回答,已經很困難。

  「當局以『合理且實際』的方式處理我父親的死亡,」她說。「結果,我完全不知道是誰殺了他。我認為我看過兇手,甚至跟他說過話。懷著這樣的想法活著,並不是很愉快。」

  「我很遺憾,夫人。」

  她並不需要同情,也懊惱沒有更謹慎的選擇用詞。他關心的語氣使她疼痛。「但我很清楚要找到那兇手的機會十分渺茫,」她說。「但樊世的情形不一樣,兇手可能是我認識的十來個人之一,是我曾經奉茶或一起吃飯的人。我盡量要自己理性,然而我見到每個人都會想起同樣的問題。老是想著:『這人是兇手嗎?』那是很可怕的情況。」

  他轉過身來,與她對視著。「我很瞭解兩件沒有解決的謀殺案壓在你的心頭,是多麼沉重的負擔。雖然,在我來說,人生多半無解。然而,我們的個性很不相同,不是嗎?」

  那凝視使她內心翻攪,好像秘密都有了生命,紛紛跳起來想避免被穿透力十足的藍光掃到。

  「我的個性跟手邊的困難毫無關係,」她說。「除非,你對我是否殺了樊世還有驅之不去的懷疑。」

  「我一開始就認為你不應該是兇手,現在,經過了一段時間,更已完全排除那種可能性。唯一的疑點是墨水,但你已經解釋清楚了。」

  如釋重負的感覺強烈到讓她有點尷尬,他是否相信她不應該這麼重要。可是,它徘徊不去……一如「他」也徘徊不去。然而,他還是看到她太多秘密,她只希望他不要挖掘出來。

  「這使事情稍微簡單,」她鼓作輕快的說。「一個嫌犯排除了。」

  他微微一笑。「剩下數千人,我們可以把昆丁爵爺刪去嗎?」

  她點頭。「如果是他,他會設法要我相信我是瘋子說瞎話,並且把我送進療養院。」

  「我們有進步了,去掉了兩個嫌疑犯。那我呢,夫人?也許我趁大家都睡著的時候從諾伯瑞莊趕回倫敦?」

  「別傻了,你沒有任何動機——」她停下來,雙頰燒紅。

  他來到沙發前,雙手背在身後,俯視著她。太靠近了。空氣沉重起來,變得太熱,而且似乎因為緊張而即將爆出火花。

  他故意讓沉默拉長,那壓倒性的寂靜使她更無所遁逃地、強烈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有,慾望。」他極其輕聲的說。

  那兩個字在她心中激起邪惡的輕悄回聲,然後好像在整個房間裡迴盪,魔鬼的輕聲細語,嘲弄著她。

  「我們要假裝事情不是那樣嗎?」他問。「觀察力最強的你,要假裝沒有看到那麼明顯的事實嗎?」

  「這個討論毫無意義,」她不自然且緊張地說。「我很清楚你沒有殺他。」

  「可是我的動機那麼強,我覬覦他的妻子。」

  「你永遠不可能愚蠢到那麼極端。」她看著雙手。「對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的輕笑使她抬起頭。「殺你丈夫的確不是達到目的、最聰明的手段。」

  「何況這麼直接未免太過粗糙。」

  他的藍眼閃閃發光。「你希望我直接一些?」

  「我希望我們討論『罪案』的本身,」她說。「那是你奉命——管它原因是什麼,來處理的。」

  「我會處理的,我保證。」

  「那是我唯一的欲——要求。」

  「當然。」他輕聲同意。

  「那麼,」她把汗濕的手在腿上的裙子擦著。「我們從哪裡開始?」

  「臥室。」

  她的手不動了。

  「那裡是第一現場。」他說,聲音裡不無打趣之意。

  「警方已經搜索過屋裡的每一寸,」她竭力讓聲音保持平穩。「你當真想在兩個星期之後還有什麼新的發現?」

  「若有任何發現也要由你告訴我。你跟死者住在一起,而我跟他只是點頭之交。能把你丈夫的一切,他的朋友、他的習慣告訴我的,只有你。何況你還是一位藝術家,你卓越的觀察力使你成為這次調查的最佳夥伴。」

  兩個星期以來,黎柔的腦袋裡都是各種問題、猜測及理論,她觀察到許多事情,但從未得到任何滿意的理論。她早有心理準備,定要充分合作,並坦誠且全面地說出她的觀察。所以,發現自己竟然不願意陪著此案的調查員前往樊世的臥房,她真想責罵自己。這是重要的正事,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艾司蒙已經走到門口,在那裡等她。

  黎柔起身。「應該沒有人看見你進來吧?」她的聲音似乎微微發抖。「如果——」

  「我知道事情的輕重,對英國人來說,外表就是一切。」他說。

  她幾乎想跳上去勒死他。「外表?」她幾個大步來到門口。「這是嘲弄或諷刺?我發現這兩樣你都很擅長。事實上,依我的觀察,你更重視『外表』。」

  她等他開門,但他只對她一笑。「不知你指的是哪一次?在調查庭喬裝成治安官的那次嗎?」他輕聲問。

  她眨眨眼睛。「我的天,你怎麼知道我看出來了?」

  「我正要問相同的問題呢,連昆丁都是我用原本的聲音去找他說話時,才認出我的。」

  「我不是很有把握,我只是……猜測。」

  「不,你是感應,」他代為更正。「這其間有點差別。」

  她的心臟開始狂跳。「我的觀察力很好,你剛才也說了。」

  「那讓我非常不安。」

  「該你了,先生。你又如何知道我知道了?」

  他聳聳肩。「也許我會閱讀他人的想法。」

  「沒這回事。」

  「不然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降成令人不安的耳語。

  黎柔同時發現她並未覺得他有移動,可是他已經更為靠近她了。

  她伸手握住門鈕。「我想我已經引向我不想去的路。」她低聲說著,將門拉開。

  她大步朝樓梯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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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亞穆十分清楚,畢夫人正拚命想相信他的動機是完成調查。如果,他舉止謹慎,她就不必那麼拚命。而他有太多理由,不該招惹她。

  首先,在調查中與夥伴(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有所牽扯,就是最愚蠢的事。

  第二,根據他的阿爾巴尼亞榮譽感,她父親的死,他還沒有補償她。也許他的手下並沒有殺死白樵納,可是他們使得白家毫無防衛,替不知名的兇手開了方便之門。保護畢夫人不受眼前這件謀殺案所害,以及找出謀殺她丈夫的兇手,成為亞穆彌補十年前之疏忽的方式。利用她美麗的身體滿足他的慾望,等於是在傷口上增添侮辱。

  最後也最重要的理由是,她很危險。自從離開巴黎,她就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海出現,甚至導致他失去理智地來到倫敦。然後,她如此強烈的擾亂了他的情緒,使得他不只犯了錯,還是個很愚蠢的錯。最最嚴重的是,她可以看穿他,雖然不多,但已形成很大的問題。

  然而,他還是想要她,而且程度比以往更甚。

  因此,他的舉止不僅毫不謹慎,甚且刻意發出性感的誘餌,想要破壞她嚴密的抗拒,測試他誘惑女人的能力;正巧展示她多麼危險,即使他根本不需要更多證據。

  即便此刻,當他跟著她上樓,他想的不是犯罪現場,而是她誘人的身體。

  黑色簡直太適合她,而這件肩部和袖子都很誇張的喪服更呈現出她美好的曲線。斜紋布料擁抱她豐滿堅實的胸脯,束著她纖細的腰肢,再往下釋放給長裙下美好的臀部。

  亞穆看過無數穿著衣服和沒穿衣服的女性,從來都不曾動心。他對慾望並沒有免疫,他也不希望自己沒有慾望,因為有想要的東西才能帶來得到之後的快樂。

  然而,想要她則是邀請災難上門。但,當這份邀請產生,他絕對無法抗拒。

  主臥室附近靠牆的桌上有一盞油燈,燈光映得她頭髮中的金絲閃閃發亮,也點亮了她眼中的光芒,俱其他地方則陷在陰影之中。這就是慾望:漫無理性的黑暗中一抹不確定的光。

  他拿起油燈,開門,讓她先進入房間。

  「請把燈放在床頭几上,」她說,聲音冷淡而不友好。「這裡其實已經沒什麼可看,肯定比你上次來的時候更沒東西了。」

  「讓我借由你的眼睛看出去,」他說,把燈放下來,走過去站在壁爐旁邊陰暗的地方。他很懂得隱藏自己,雖然面對她時比較困難,但是只要他處理得當,她很快就會忘記他在現場。「告訴我,你注意到什麼。」

  她靜靜站了片刻,四下看了看,顯然也正力圖鎮定下來。他心想,不知是這房間、或者他本人使得她如此困擾。

  「最奇怪的是『整潔』的感覺,」她終於說。「屋子的大多數地方是如此整潔,令我覺得我不在的這兩天樊世一定都不在家。問題是,這其中又有兩個矛盾之處。一是他的衣服並沒有他在外面玩樂一夜之後那麼縐,以及濃重的臭味。二是,廚房裡的酒瓶太多。」

  她的聲音已不再那樣銳利,姿態也放鬆了些。亞穆猜想,她的心理早有準備,而且要說的事情也早已組織妥當。

  「樊世不喜歡一個人喝酒,」她繼續解釋。「我所能得到的結論就是:他那一個晚上做的事情不是他平常做的。可能性一是他找了個人來一起喝酒,但他們沒有把屋子弄亂;二是他一個人在家喝酒;三是他出去了,但是沒有胡作非為。」

  她像有什麼目的般走到床尾。「我設想的可能是,他帶了一個女人回家,這女人也許有事後清理場地的習慣。可是,我又找不到他帶女人回來的跡象。我不在的時候,他帶人回來過。但是他還有臉到處說是我不讓他上我的床。」

  她停了幾秒鐘,繼續往下說時聲音冷如冰。「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我也不必假裝。我並不在乎他到處說,我寧可成為狠心的妻子,也不要變成沒有道德的女人。畢竟我們討論過的,缺乏道德可以毀掉我的事業。我對他的妓女也沒有意見,畢竟寧可他去糟蹋她們,也別弄到我身上來。」

  「然而,事情並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吧?」亞穆問道。他很想管好舌頭,然而他又必須知道。她那冷漠又譏諷的言詞把他的心思逼回威尼斯,以及被他毫無保護地留下的女孩。她結婚將近十年,這表示父親死後不久她就嫁了。後來的歲月使得她看破世情,變得如此偏激。這種事當然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然而他就是覺得是自己的錯。

  「當然,事情並非一開始就是這樣,」她說。「我嫁給樊世的時候才十七歲,而且深深為他著迷。我相信最初幾年他應該是忠誠的,發現他衣服上的香水和胭脂那年我二十歲,但我也是過了一陣子才真正覺悟到他的出軌嚴重到怎樣的程度。」

  她轉頭面對他。「這是程度的問題。偶爾的情婦,我想大家都可以接受。然而,樊世是一頭野貓。這些跟後來的酒和鴉片一樣,都弄到胡作非為的地步。人總有個底線,至少我是有的,為他而賠上自己,這種殉道行為不是我的風格。」

  「我最受不了那種自我犧牲。」他說。

  這話引發了似有若無的微笑。「我也是。可是,有些女人毫無選擇。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如果他打我,我不知道我會怎樣。反正他沒有。不過,我一旦張開眼睛,看清事實,事情該如何處理就很清楚了。」

  「更好的是,你還有你的工作。」

  「的確,那是很少男人願意容忍,更別提鼓勵的。所以,樊世其實也有他的優點。當然,這是我的觀點。我的確有得到……一點補償。我敢說你從別人那裡大概會聽到很不一樣的描繪。」

  亞穆很瞭解她描繪的畢樊世,他所著迷和不解的是她。她顯現的並不是樊世的優點,而是她為了忍受這樁婚姻的多方面才能,和韌性。碰到畢樊世這種人,很多人早就崩潰了,可是她不讓自己被毀滅;她甚至還有辦法看到那個惡棍的優點,並給予他完全不值得受到的尊敬和喜愛。

  然而,她的心中自有一把正義的天平衡量一切。她甚至相信再壞的惡人都不應該被謀殺。就這個案子,亞穆認為死者罪有應得,但她真的不知道畢樊世壞到什麼程度。跟樊世一比,阿里巴夏都可以被稱為聖人了。

  「但是,你應該看得出他的優點,」她說。「你曾花很多時間和他在一起。」

  探聽的口氣,亞穆是聽得出來的,他的本能立刻警覺起來。「只有幾個星期,」他不經心的說。「他是個不錯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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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進入麥海倫的房子不到五分鐘,亞穆就見到了名單上的三個人,其中兩個:顧邦肯和薛本尼伯爵正在爭取海倫的注意。交換過幾句場面話,亞穆決定把海倫讓給他們。活潑美麗如她,仍不足以取代他真正想要的人。

  兩個可能的嫌犯忙得不可開交,眼下又無足以讓他分心的女士,亞穆把心思放在蘭福特公爵的繼承人艾凡瑞身上。這位高大英俊的侯爵跟此地格格不入。

  他狀似跟一名紅髮的芭蕾女伶調情,好顯得賓至如歸,亞穆卻很確信這位爵爺的心不在這裡。男人若想討好歡場女子,眼中的神情不該那樣蕭索。

  他們在畢樊世的葬禮中見過面,亞穆不難開始攀談。爵爺既然不想在這裡,要引他離開那位女郎、甚至這場聚會,就更容易了。半個小時後,他們已在聖詹姆斯區的一間俱樂部共飲一瓶紅酒。亞穆技巧地將話題從掛於壁爐上方那幅康納羅的風景畫聊到藝術,再引向繪畫技巧被艾凡瑞讚不絕口的畢夫人。

  「她的厲害不只在技巧的表現,」年輕的侯爵說。「而是從畫裡面洋溢出來的畫主的個性和人格。你記住我的話,總有一天,她的人像畫會變成無價之寶。我將不計代價地弄到一幅,畫中是誰都無所謂。」

  「她不可能沒畫過你吧,」亞穆說。「你畢竟是她家的好朋友啊。」

  艾凡瑞瞪著酒杯說:「她一直沒有時間。」

  「致上我的同情,」亞穆說。「她也沒有時間給我。我幾乎都要放棄了,直到凱洛夫人告訴我,她最近並沒有新的工作。」

  「聖誕節前不久,她畫完薛本尼夫人之後,就沒有再接新的工作。畢夫人告訴我,她來倫敦之後一直忙碌,因此想要一段長時間的真正休息。」

  「我不知道這事。」為什麼畫家本人和凱洛夫人都沒有告訴他?「我還以為我終於可以排到時間了。但畢夫人離開了諾伯瑞莊,我當然也追著她趕回倫敦,結果等著我的竟然是檢察官和陪審員。但是,我對我的行動絕不後悔,要不是我這麼虛榮、這麼貪心的想得到這幅畫像,我也不會在她很需要人幫助的時候剛好趕上。」

  「那對她來說,一定很可怕。」侯爵轉著手中的酒杯。「我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才得知消息,那時凱洛夫人已經在那裡了,我對畢夫人能幫的最大忙就是不要煩她,並要大家依照她的要求,暫時保持距離。我相信大家都好奇得要死,但也尊重她的意願。」

  他抬起頭。「很怪,對不對?上流社交圈對圈子裡的人都很少如此體諒,何況圈外的人。說來或許勢利,但她終究不是我們這圈子裡的人。」

  亞穆試著猜測保持距離的這些人有多少真的是出於尊重,又有多少是因為恐懼?畢樊世知道太多人的太多秘密,人們可能擔心他的妻子知道自己的私事。不知艾凡瑞聽到的是請求,或是威脅。

  「朋友能尊重她的隱私真好。」亞穆說。

  「坦白說,我很高興避開了調查庭。看見她被逼問,我會發狂。」侯爵手中的酒杯轉個不停。「家父說你第一個作證,隨後立刻離開。」

  「我認為那是當時的情況下最聰明的方式,」亞穆說。「除去她可敬的律師,調查庭裡的不是老的就是很普通的人,我是她眾多崇拜者中唯一在場者,我希望陪審員專注於過程,而不要分心去猜我是不是她的情人。因為你和其他的紳士都『保持距離』,我變得很……可疑。」

  艾凡瑞伸手拿酒瓶。「我覺得不管誰在那裡,你都顯得可疑。你有些太過特別。」

  亞穆當然很清楚,他也感覺到這話是探問的開頭,也很好奇艾凡瑞想挖掘什麼。

  艾凡瑞沒說,亞穆等待著。

  侯爵重新倒酒,而亞穆仍然沉默時,艾凡瑞下巴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我沒有惡意,」艾凡瑞的聲音有些緊張。「我相信你一定注意到女性經常圍繞著你。即使你已經很習慣,也必定會發現——」他放下酒瓶。「唉,我真是不會說話。」

  亞穆的表情只呈現輕微的好奇。

  「我以為你知道你是個例外,」艾凡瑞頑強地繼續嘗試。「我是說,樊世從不嫉妒任何人。他從來都不擔心畢夫人……直到你出現。我還以為你知道。」

  侯爵對畢樊世何以如此嫉妒非常好奇。也許畢樊世曾經對真正的理由丟出一些暗示,如果他和艾凡瑞非常親密。這是一個合理的推測,因為畢樊世一向男女通吃,而侯爵顯然對妓女沒有興趣。這也可以解釋侯爵為何對一個年紀大他那麼多、社會地位又低他那麼多的男人如此忠心。

  要弄清真相並不困難。

  「畢樊世讓人厭煩,做人也不好,」亞穆說。「他是你的朋友,我不該這樣說,但是他有時很讓人生氣。」

  「他的確……可能那樣。」

  「他那些嫉妒如此誇張,我光是跟他太太說話,他就胡鬧,」亞穆說。「這不僅沒有替她的名聲著想,也非常不公平。」

  「他很少……替人家著想。」

  「我相信我是一個理性的人,」亞穆繼續說。「如果畢夫人不喜歡我和她的關係,我當然必須尊重她的意願,接受她願意給我的任何關照,也許是一支舞、幾句話或輕描淡寫的調情。我很滿足於這樣的狀況啊,為什麼他不能呢?」

  「你是說跟畢太太?我好像不大懂——」

  「不、不,」亞穆不耐煩地說。「是跟我。我跟其他的男人都沒有問題。我認為我很會處理這種事的,我告訴他,我對他、或任何男人都沒有這方面的興趣,我——」

  「我的天。」艾凡瑞從椅子上跳起來,發著抖的手趕緊把酒杯放在壁爐架上。

  一個問題獲得答案了。侯爵完全沒有懷疑到畢樊世曾對艾司蒙著迷。

  亞穆立刻裝出後悔莫及的表情。「請原諒我的失言,」他說。「懊惱使我一時忘記身處何處,我忘了貴國的人不公開討論這種事。」

  「的確。」侯爵用手指梳著頭髮。「至少不跟認識不深的人討論。」

  「請讀忘記我提過這件事,」亞穆懇切的說。「我作夢也不敢冒犯你,但你是那麼容易交談,我因此未經考慮地說出了想法。」

  「沒關係,我不覺得這是冒犯。你認為我容易交談讓我深感榮幸。」艾凡瑞拉拉領巾。「我只是……嚇了一跳。我知道你生他的氣,我只是從未想到他的嫉妒是『那』方面的。」

  他重新拿起酒杯回到座位。「認識兩年,總以為對他夠清楚了,不可能會再受到驚嚇。然而,他從未——我絲毫沒想到。」

  「啊,我畢竟癡長你幾歲,而且我是法國人。」

  「我從沒想到。」艾凡瑞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敲。「他常取笑那一類的男人,說他們娘娘腔什麼的,我相信你聽過更多。」

  看來侯爵絕不可能是樊世的情人,既然如此,怎會有這麼不搭配的友誼?是出於自由的選擇嗎?或者樊世知道了什麼?艾凡瑞真正的情人?不知道畢樊世也屬同道中人,這是很好的勒索工具。反之,也是殺人的好理由。

  推想各種可能,使他的頭腦保持忙碌,不再去想畢夫人。至少一陣子。「我會說更多,用我會的十二國語言。」亞穆以閒聊的口氣說。

  他的同伴趕緊順著他的語氣。「十二國?每一種都像英文一樣流利嗎?」

  ☆☆☆

  他雖然沒有說時間,但黎柔假定他會像昨天一樣八點來到。結果他提早了一個小時,而且未經通報就出現在畫室門口,她正低著頭畫素描,身上是午飯過後就穿著的棉袍和圍裙。

  好吧,情況也可能更糟,她可能身上都是顏料和松節油臭味。但,管他的,一個既未受邀、也不作通報,而且準備拷問她一整個晚上的男人,不配看到她更時髦和完美的裝扮。

  「你應該是從後門溜進來的吧?」她用力合上素描本。

  「我保證沒人看到。」他摘下帽子放在她對面的一張凳子上。「縱然如此,我相信等露莎和嘉伯來到,事情會更容易一些。」

  「我想你指的是巴黎的僕人吧,那些『忠心又值得信任』的人。」

  他上前一步。「你在工作?」他朝素描本點點頭。

  「不算工作,只是隨意畫些素描,保持忙碌。」她把素描本放在一整疊的最上面,用手將它們攏齊。「我還在重喪期,其實連畫素描都不應該。然而,話說回來,如果我呆坐著哀悼他,樊世也會覺得很可笑。」

  「艾凡瑞爵爺告訴我,你沒再接受畫像的委託已經一個月。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決定,也就是有人找你,但是你拒絕了。」

  「我想休息。」她說。

  「艾凡瑞昨天晚上也是這樣解釋的。」

  「昨天晚上?」她的聲音有點高。「你昨天晚上見到大維?我還以為你要研究我寫的名單。」

  「我研究了。」他拿起一枝鉛筆看著。「然後出去,遇見了侯爵。」

  她沒什麼好不高興的,黎柔告訴自己。艾司蒙伯爵當然不可能在午夜之前乖乖上床,只不知他半夜裡在哪裡遇見大維?賭場或妓院?她大可不必浪費精力再為大維感到失望。至於艾司蒙,一夜冶遊其實挺符合他的風格。然而,一幅他魔鬼般的手愛撫著……某人,使得她的太陽穴開始悸動。

  「他在你的名單上,」艾司蒙說。「可是你卻不讓我找他。」

  「沒這回事,我該相信你很清楚你在做什麼。」

  「但是你不喜歡。」他放下鉛筆走到沙發坐下來,專心研究著舊地毯。「你的表情寫滿了反對。」

  但願他只看到這些,雖然她毫無權力贊成或反對他的娛樂活動。但是,她對大維的感覺就毫無必須隱瞞之處。

  「唉,好吧。」她拿起他剛才摸過的鉛筆,又很快地放下。「我的確不喜歡,我根本不喜歡把大維寫上去,可是你說樊世的朋友『全部』都要寫,那就不能漏掉大維,他跟樊世那麼常在一起。但大維絕不可能是兇手,你能想像大維溜進這裡把毒藥摻進鴉片瓶裡嗎?」

  「我的想像力非常活躍,夫人,我想像得出來的畫面,會讓你非常驚訝。」

  她坐在遠離壁爐的房間另一頭,身後的窗外是二月的嚴寒,所以偷偷爬上面頰的熱度不能怪罪於爐火或天氣,當然更不可能是他的話。

  都怪那話中的暗示,那聲音可以讓一句「你好」變成親密的話語。

  也或許不行。問題也許只在她的想像力過分活躍。

  「好吧,」她說。「你要浪費你的時間,或任何付你錢的政府的時間,是你的事。」

  「看來,你似乎喜歡艾凡瑞爵爺。」

  「他是一位聰明而且友善的年輕人。」

  「不是畢樊世慣於交往的同伴。」

  「的確不常見,」她說。「但你也知道,樊世也有些天真的年輕朋友。」

  「然後把他們帶壞?」

  「起碼沒把他們帶好,許多都是剛去歐陸回來,他們在法國的時候,常由樊世帶他們去見識下層社會。」

  「年輕人喜歡亂撒種。」

  「是啊。」

  「但是,你希望這位年輕人會不一樣。」

  算了,隱瞞他有什麼用?也沒有意義。艾司蒙正在調查一樁謀殺案,他必須知道「每一件事」。昨天他已經警告過她:數不清的問題,有些會很失禮。

  「我真希望大維不認識我丈夫,」她說。「他不像其他人,不像那些游手好閒的貴族子弟。而且他有一對最可怕的父母,他們完全不懂得如何跟他相處。他從未準備要當公爵的繼承人。我甚至覺得他們根本沒想要生他,他和上面的姊姊差了很多歲。」她解釋。

  「也許父母意外的生了他。」

  她點頭。「他有兩個姊姊,名字我忘記了。樊世很久以前認識他的哥哥查理。」

  「他有個哥哥?艾凡瑞沒有提起。」

  「查理在大約三年前死了,」黎柔說。「打獵的意外,摔斷了脖子。他母親到現在都還穿著喪服。」

  「她無法接受這樣的損失。」

  「公爵夫人幾乎什麼都不能接受,也什麼都不願理解,」她說。「公爵更嚴重。管理公爵產業是很沉重的負擔,即使從小接受相關教育的年輕人都不一定承擔得了。可是大維的父母完全沒有幫助他,一味地希望他立刻變成查理,接收查理所有嗜好、朋友、興趣。大維當然會反叛,並在為自己尋找定位的過程裡,走上極端。」

  「夫人,你的看法讓我大開眼界。」艾司蒙站起來。「你打開了非常有趣的可能性,看來有些友誼的表面下其實有很多層。我真希望可以留下來多聽一些,但我答應要跟侯爵一起吃晚餐,而我已經遲到了。」

  然後呢,你們會去找妓女嗎?黎柔想質問。或者,你的情婦?她知道他有的。但這不是她的事,她提醒自己。「所以我們今晚的談話結束了?」她問。

  他走過來。「餐後我還是可以回來,但我覺得那是……不智之舉。」

  黎柔想相信這話裡沒有諷刺之意。「當然,因為你們不到黎明不會結束吧?」

  「很難說。」

  「不管早晚,你們都會喝很多酒。」

  「看來你的想像力也很活躍。」他說。

  他聲音中的笑意令她往上看,但是他並未微笑,無法解讀的藍眼睛看著她的頭髮。「你耳朵旁邊的頭髮掉出來了。」他說。

  她的手立刻往上抬,但還是比他慢;他已經替她把髮夾夾回去。「你的頭髮總是這麼乾淨。」他低聲說,手並沒有收回來。

  她可以往後退,或推開他的手,或以任何方式抗議。但那就會讓他知道他形成多大的困擾,而這肯定將成為他的武器。

  「頭髮不可能不保持乾淨。」她說。

  「我有時會想,它有多長。」他的眼光溜向她。「我想看。」

  「我不認為——」

  「我要到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再見到你,這個問題會纏著我不放。」

  「我可以告訴你多長——一個星期?」她分神了。

  「露莎和嘉伯到達以前,我來這裡非常不方便,我最好在那之後再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下剛才夾回去的髮夾,抽出一絡頭髮……而後微笑。「啊,到你的腰部。」

  「我可以告訴你的。」她的心臟狂跳。

  「我要親眼看到。」他玩著那一絡深濃金色的頭髮,眼睛仍看著她。「我喜歡你的頭髮,它們總是亂得那麼好看。」

  她本想說,樊世也很喜歡她濃密自然的頭髮,但是艾司蒙溫柔的聲音和輕觸趕開了一切。

  「我不喜歡女僕替我弄任何東西,更受不了坐下來讓人又編又梳的弄髮型。」她說。

  「你自己處理髮型和著裝。」他的眼光往下一瞥。「所以你的衣服都是前開襟。」

  她好不容易才沒有伸手按著上衣,這時才想要遮掩他早已分析過細節的衣服,已經不必要。他是否也已決定她內衣的繫帶也都是在前面的?搞不好他連每個鉤子相距多遠都有結論了。「多麼觀察入微。」她說。

  他的微笑擴大。「調查人員的思考方式,所以我才做得那麼好。」

  那微笑閒適自在,甜美而迷人。她趕緊提高警覺。「你或許忘了我並不是嫌犯。」

  「但我似乎忘不了你是個女人。」他心不在焉地把頭髮在手指上繞來繞去。

  「而你碰到女人就忍不住要挑逗一下。這是你的意思,是嗎?」她盡量讓語氣輕快。「你讓大維久等了,剛才,你好像等不及要趕去見他呢。」

  他歎口氣,放開她的頭髮,拿起帽子。「啊,那讓人疲勞的嫌犯。我只能自我安慰說,起碼大維還挺有趣的。你丈夫的許多朋友都不太聰明,只談女人和運動,而女人在他們眼中也是運動,所以還是一樣。但為了瞭解情況,我還是必須跟他們每個人談話。幸好有大維當嚮導,我可以在他們的棲息地見到這些人,並觀察真正的他們。」

  「我真想知道你會看到什麼。」她拿起一枝鉛筆。「我真想知道他們會呆呆地告訴你什麼,以及你又是怎樣問出來的。我從來沒能看見你作偵探的工作。真希望我是男人,能在場目睹。」

  他輕聲笑了出來。「你真正想做的是保護你最愛的大維。」

  不只這樣,但這是她可以承認的。「不只這樣,如果我能夠,我真想在他的脖子上綁一條皮帶,可是我又不能。」

  「啊。」靠近了些,男性的氣味像一張網籠罩她的全身。「我替你在他的脖子綁上皮帶好嗎,夫人?這樣你會放心一些嗎?」

  她專注地看著鉛筆。「你又何必這樣?那不會妨礙你的調查嗎?」

  「也許他也願意。根據你剛才的敘述,我得到一個印象。而這印象如果正確,他會很喜歡有個朋友綁住他,而且也更信任我。看吧?」他輕聲說。「你說的話我都很留意,也很願意接受引導。但現在我真的必須去搜集線索了。」他往後退。

  他彎身鞠躬,閃動的燈光在他淺金色的頭髮上閃爍。她的手指離開工作台,好像它們想變成燈光,輕觸他的髮絲。一切都在剎那間發生,然而她的手指尚未完全離開,他已經直起身體。她真希望能像他那樣大膽,眼到手到。看來她的心也隨之而去了。

  「下星期再見,」他說。「等露莎和嘉伯抵達。」

  「下星期見。」她翻開一本素描本,避免必須跟他握手,怕自己會緊握不放。「晚安,先生。」她有禮地說。

  ☆☆☆

  露莎和嘉伯在一星期之後出現,兩個可以單手推翻巴士底監獄的人。

  露莎身高五尺十寸,壯如紀念碑,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肌肉。她應該是米開朗基羅理想中的女人,如果米開朗基羅曾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黎柔的某個繪畫老師曾經堅信米開朗基羅的模特兒都是男性。「你看那些肌肉和骨架。」他說。

  這位老師顯然沒有見過露莎。

  她的頭髮染得很黑,梳成緊緊的髮髻,黑亮一如漆器。她當然不可能把眼睛染色,但是它們竟然跟頭髮一樣黑,也一樣亮,像上了蠟。她的眼睛非常大,要不是她那鼻大、嘴大、下巴也大的臉,還會顯得更大。黎柔覺得她的下巴可以用來砸破胡桃。

  嘉伯也一樣又黑又大,肌肉結實的他或許比露莎高兩寸,但應該是兩人之間比較溫柔的。但是聽他用法文稱呼他的妻子「我的小東西」或其他的親密稱呼,還是有點奇怪。

  露莎不喜歡暱稱,她叫他名字,說他是「那傢伙」,例如「那傢伙還沒把煤炭買回來,這人都一樣,不聽話。」

  都已經相處了二十四小時,黎柔仍尚未從驚嚇中恢復,所以來訪的菲娜在管家離開客廳後整整兩分鐘說湖出話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管家送下午茶進來,還有足夠二十個女人吃的三明治和糕點。菲娜看看如山的食物,再看看管家離去的門口,再看看黎柔。

  「巴黎的介紹所替我找的,」黎柔說出排練過的說詞。「我在英國找僕人的運氣一向不好,加上最近的事,英國介紹所對僱主的要求一向很多,可能不會認為謀殺嫌疑犯是好僱主而介紹好的人給我。」

  她倒茶,遞給菲娜。

  「他們一定是誤會成你需要保鏢,」菲娜說。「不過這樣也好,只要她往門口一站,任何不受歡迎的人都會嚇跑。」

  這顯然也是艾司蒙的用意。

  「她適應得非常好,」黎柔說。「她上下走一圈,立刻開始清掃打蠟,而且還煮飯,煮給一支軍隊吃,我覺得。」

  「但是看起來挺可口的,而且我們最好吃一些,起碼做出捧場的樣子。」

  她們吃吃喝喝,所有的糕點居然都進了肚子,兩人無比驚訝的看著空盤子。

  「這可不行!」菲娜大叫。「再這樣吃下去,我得需要六個保鏢才能把我抬上馬車。」她攤在沙發上撫著肚皮。「不過這個想法也挺吸引人的。」

  黎柔笑起來。「不要癡心妄想,露莎一個人就可以抬你上車,甚至不需要嘉伯幫忙。」

  「嘉伯?」菲娜眨眨眼。「我相信他一定比她更高大。」

  「他們是一對絕配。」

  「真好!我就知道你總是有驚人之舉。巴黎來的僕人,而且兩個都像蠻荒勇士。為了把那些花花公子擋在門外,你還要做到什麼程度?或者,你其實是要把他們放在門內?」

  「當然是擋在門外,」黎柔輕聲說。「我總是把他們擋在門外,不是嗎?」

  「即使艾司蒙——這麼美、這麼迷人的艾司蒙?他一定來拜訪過,你不可能也把他擋在門外吧?」

  「除了你,我沒有見任何人。」

  「可是,我親愛的,我看他好像在倫敦安頓下來了。大家難免要猜他為什麼不回巴黎,而且大家都知道你一離開諾伯瑞莊,他立刻追著你回來。而且,他直接來這裡,不是嗎?」

  「的確,他一心想要我畫下他美麗的臉。」黎柔說。

  「是啊,他一直堅持這個說法。而且我不該忘記,艾司蒙是一個很守禮的人,他不會這麼快就前來拜訪。但我覺得他真美好,對你是最完美的人。」

  「這是讚美嗎?一個法國的花花公子,竟是對我最完美的人。」

  「別這樣,你必須承認你也很想畫他,」菲娜說。「至少在這方面他是完美的,是足以呈現你的才華的完美素材。」

  「過去六年,我一直在畫人的臉,此刻,即使是皇室找我也不想畫。」

  「薛本尼夫人的畫像是最後一幅實在很可惜。」菲娜看看壁爐上方的三幅東方水彩畫。「那畫像既不在他們家的客廳,也不在任何看得見的地方。事實上,沒有人看過那幅畫像。」

  誰也看不到了,黎柔想起那被薛本尼伯爵用領針破壞的畫。這件事她連菲娜都沒說,也沒告訴艾司蒙,她領悟。她只寫下伯爵的名字,但是,她哪有時間,她只來得及說出大維的事,不是嗎?

  「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菲娜說。「薛本尼讓全倫敦都知道他受不了看見他的妻子一眼,大家自然也會追問原因。而他,當然也守不住秘密。他總是會爆發的。」

  黎柔看著朋友。「我從來不碰這些流言,但是不難猜到原因。你的語氣和眼神我都見過,所以這件事應該跟樊世有關,對不對?怎麼回事?舊戲重演嗎?薛本尼夫人是他的戰利品之一?」

  「證據似乎朝這個方向。薛本尼這幾個月常跟他在一起,而後,突然劃清界線。在此同時,伯爵夫婦開始打仗,在家裡的大房子裡分住遙遠的兩翼,她幾乎足不出戶,而他幾乎不回家。」

  所以這外遇人盡皆知,艾司蒙說不定也知道了。「這消息真讓人難過,」她說。「我非常喜歡薛本尼夫人,金色的鬈發和藍色大眼睛,非常討人喜歡。很純真也很寂寞,難怪抗拒不了樊世。雖然,他實在應該有腦筋一些。薛本尼的權勢不小,如果他制裁樊世——」

  「他已經那樣做了,而且很多人跟隨,也剛好樊世自己得到了報應。」

  菲娜從不隱藏她不喜歡樊世,可是黎柔第一次從朋友口中聽出這麼多苦澀。

  她的不安必定表現在臉上,因為菲娜笑起來。「不必這麼驚訝,你老早知道我不喜歡畢樊世。」

  「但你的語氣……」黎柔遲疑著。「使我以為他在某方面得罪了你。」

  菲娜聳肩。「在巴黎,我就注意到他忽略你。在這裡,我看到他利用並傷害我認識和喜歡的人。薛本尼某些方面是個渾帳,但他跟樊世斷交是對的。社交圈早就該不准畢樊世涉足,下層社會的女人比較有辦法應付他。她們的感情不會受傷,婚姻不會被毀,而且她們還有錢可拿。」

  「我也希望他只在妓女圈活動,」黎柔的聲音緊緊的。「可是我也管不住他。」

  「我知道,親愛的,」菲娜的聲音軟下來。「沒有人責至你。」

  黎柔起身走到窗前。「但我仍然希望我知道他曾看上薛本尼夫人。」她勉強笑了一下。「我可以裝成嫉妒的妻子,或許可以把她嚇跑。她比我小很多歲。我只是沒想到樊世竟然把腦筋動到薛本尼頭上,他不只是一個好的玩伴,又那麼有勢力。」

  「一個致命的錯誤,好像樊世正自找麻煩。」

  黎柔看著窗外有位老太太正吃力的走過廣場。「是自討苦吃,才四十歲的人,卻把自己弄得支離破碎。」她歎口氣。「連帶週遭的人都受到波及。」

  「薛本尼似乎是明顯受害的唯一一個,」菲娜說。「今晚我將親眼看到那傷害,或有人企圖修補那傷害。自從聖誕節之後,他們就不曾一起出現過,你知道。」

  黎柔離開窗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何人的事。」她故意閉起眼睛,不想知道、看到甚至猜測任何人的事。

  「是啊,親愛的,那也正是你的魅力之一。」菲娜親切的微笑著。「因為你都不出門,所以你並不知道薛本尼在藍橋珠寶商那兒訂購了一條藍寶石項鏈,他今天要去拿。如果他的妻子今天晚上沒有戴它,大家就會知道復合沒有成功。那樣一來,那條項鏈大概很快就會去榮耀麥海倫豐滿的胸脯。謠言說,薛本尼打敗顧邦肯和許多人,得到她的青睞了。」

  「要不是他老跟那些無聊人士爭取一個又一個妓女,他的妻子不會落入樊世的魔爪。」黎柔說。「這是薛本尼本身先造下的孽,責怪他的夫人並不公平,也很殘酷。」

  「也許今晚我會告訴他。」菲娜站起來。「那我會需要好幾個小時的打扮,雖然這樣,安妮還是會責怪我給她的時間不夠。你不知道你能自行著裝是多麼幸運的事。」

  「問題是我做得一點也不好,」黎柔自嘲的說。「安妮如果現在看到我,大概會昏過去,而我今天還算不錯呢。」黎柔夾好一根髮夾。

  「你的髮型很有藝術家風格,就是臉色太蒼白了些。」她的表情關切起來。「我希望我今天這樣說樊世,沒有讓你心煩。」

  「不要說這些傻話,我如果蒼白大概是喝太多茶,血液被稀釋了。」

  「你真的沒事?」

  「慌亂母親的角色不適合你吧,」黎柔說。「我如果真的不舒服,一定會告訴你,讓你好好照顧我。」

  菲娜驚嚇的表情像在演戲,黎柔哈哈大笑,菲娜掐著自己的脖子朝門口跑去。她們又鬧又笑地道別,等門關起來,黎柔對菲娜的懷疑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她回到畫室拿起鉛筆和素描本,她先畫眼前的書架,可是過程很不順利,然後她想起過街的老女人,然後是一輛經過的很漂亮的馬車。

  樊世也曾經是漂亮的、強壯的,而她是害怕的、困惑又生病的,一個落難少女。而他是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帶她到遠方去過幸福快樂的生活。

  只是,那並不永遠,因為他變了。巴黎的聲色犬馬改變了他,一年又一年,巴黎讓他墮落了。菲娜並不瞭解,她不認識最初的畢樊世,剛進入黎柔生命時的他。

  「她不瞭解,」黎柔非常輕聲的說,眼睛開始變得濕潤。「你原來是個好人,只是墮落太容易了。如此該死的容易。」

  一顆眼淚掉在本子上。「真是的,」她低聲自責。「為樊世掉眼淚,多麼荒唐。」

  可是另一顆眼淚又掉下來,一顆、又一顆,她乾脆任由自己哭泣,就算荒唐吧,為樊世這樣的禽獸——但是她認識尚未變成禽獸的他,而如果她不為他哭泣,就再也沒有人為他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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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一夜,當亞穆進入畫室時,夫人並沒有砰地合上素描本。她只是抬起頭,眼睛的焦距緩緩變換,從內心世界轉向現實世界。即使他來到工作台邊,她似乎仍在遠方,部分的她被困在其他地方。靠近些,他發現她眼睛四周的擦傷和那些脆弱皮膚上的痕跡。她原來在哭。他的胸腔感覺好緊。

  他從她肩上往下看,素描本上是一輛馬車的內部。「高雅的馬車,」他平靜的聲音絲毫沒有透露不安。「但是似乎最好的時期已經過了。這是一輛出租馬車,卻不是英國的。」

  她往上看,琥珀色的凝視銳利起來。「你真厲害,」她說。「這不是在英國。」她翻到前一頁,「這輛就是英國的。」她回到第二幅畫。「我原來在畫英國的,突然想到這一輛。」

  「這一輛讓你的心智更強而有力的集中,」他說。「所以細節更精確。」

  「是,有時這很讓人困惑,我上一次見到這輛車是十年以前,」她解釋。「我父親被殺那天,它載著我離開威尼斯。我因為被下了鴉片,非常的不舒服,可是我卻記得它的每一道刮痕,坐墊上的每個污漬,甚至木頭的色澤。」

  亞穆的心如擂鼓一般,連忙後退一步。「十年了,而你還記得這麼多細節,你真的非常有天分,夫人。」

  「有時是咒詛。我已經幾輩子沒有想起它,可能是因為樊世的關係。各種影像紛至沓來,好像他的死把它們釋放了出來。它們原來像是藏在櫃子裡面,突然門被撞開,裡面的東西全部撒出來。」

  「就是一些舊的回憶吧。如果時間已有十年,應該是你和他剛認識的時候。」

  「馬車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地方,是他把我從父親敵人的手中救出來。」她的視線回到畫上。「我在懷想……他並非一開始就是壞人。這跟案情無關,但或許也有關。我們剛開始調查的時候,你說正義是抽像的——」

  「我不夠圓滑。」他的聲音很緊。

  「但我真的虧欠他,」她恍若未聞繼續說。「事實是,十年前,樊世替人收拾了一個殘局。他可以不管的,他根本不認識我和我父親。」

  她繼續解釋事情發生的經過,亞穆發現那和他的記憶並無出入。

  首先,白樵納給過亞穆許多人名,其中的確沒有畢樊世,可見他們原來並不認識。第二,亞穆見過他後,立刻單獨離開了。被主人留下的雷多和默罕的確有可能做出畢樊世對她描述的事情。為保障受其崇拜的主人的安全,雷多是很可能加害這對父女。

  簡而言之,亞穆必須承認畢樊世可能救了這女孩。所以,因為亞穆的造就,這頭豬進入了她的生命。他不想再聽,因為他只可能更加責怪自己,可是她急於證明丈夫是多麼大的恩人,遵從內心道德守則的亞穆也不忍心改變話題。

  她說她身無分文地離開威尼斯,只知道以前的學費和生活費是由巴黎一家銀行代付的。畢樊世花了很大力氣才從銀行間出理應照顧白黎柔的人,並且把他找來,那就是賀德魯。

  亞穆也無法從這件事找出畢樊世有明顯錯誤。她任由他處置,但他仍煞費苦心的為她設想,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賀德魯。亞穆仔細研究過這位律師的背景,知道賀德魯是一個無法被腐化的人,顯然從出生起就是聖人。

  畢樊世如果是個壞人,他大可不必把對孤女的影響力交給著名的聖人。然而,畢樊世的行為跟亞穆所認識的人都不符合。他的本性會在十年之間有這麼巨大的轉變嗎?

  「你父親讓賀德魯擔任你的監護人,真是睿智。」他謹慎地說。

  「他或許是個壞人,但他是個好父親,非常保護我,」她說。「也安排了一些好人照顧我,例如那個銀行家,還有賀先生。而且,他們都不知道他做的事。我知道那些,是因為爸爸的遺囑指定賀先生當我的監護人,威尼斯警方在調查時說的。」

  她暫停一下。「你可以想像德魯有多麼為難。他堅信人要誠實,可是披露我還活著,可能為我招來殺身之禍,對剛失去父親的我很不公平。所以,白黎柔就消失了,我變成杜黎柔。」

  「而且他也決定你住在巴黎會比倫敦安全,起碼被以前的同學或朋友認出的可能性少了很多。」

  她沒有回答,視線仍然看著素描本。

  亞穆在附近的凳子坐下。「過去與我無關,」他對著寂靜說。「你只是希望想清楚對丈夫的責任,我覺得你做得非常好。我取笑你為他尋求正義,是我不對。」

  「我愛上了樊世,」她的聲音低而緊張。「他陪我說話,聽我說話,讓我感覺自己是美麗的、特殊的。他幾乎『恫嚇』巴黎最有名的繪畫老師之一,收我作學生。德魯出現的時候,即使野馬也沒辦法把我從巴黎或樊世所在的地方拉走了。我讓德魯以為我是想要學畫,想要學一門我的確也很有天分的職業。其實,大家對女性藝術家還是很排斥的,要不是樊世,我根本沒那個膽量留在巴黎做那些嘗試。我……需要他。」

  她抬起視線,一臉自我防衛的表情。「直到今天,我都不瞭解他何必扛我這個麻煩。他英俊而迷人,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能到手。我不懂他幹麼跟我結婚。」

  亞穆原來也不是很懂;直到現在。他與她對視,在那深深的金色海洋裡,他看見了畢樊世當年看見的,心理也感覺到畢樊世所感覺到的。

  亞穆一直想念著她,像一個有鴉片癮頭的人渴望鴉片那般地,渴望著她的形影、聲音和氣味。慾望是最強力的鴉片,畢樊世當然會向它屈服。她一開始就讓他著了迷,並在後來的幾年持續不墜。如她所說,她愛他、需要他,而以她的本性,她的愛和需要一定非常熱情。十年前,亞穆如果處於畢樊世的位置,他也一定會著迷,會不擇手段的佔有她、留住她。

  畢樊世的手段並不難想像,引誘無知少女失身並下嫁一點也不難,亞穆自己都會動手。他無比渴望那樣做的人是他。他從來就憎厭畢樊世,知道這件事後更是嚴重。現在,亞穆因為這令人瘋狂的嫉妒而恨他。

  「你看人一向很深入,」他盡力保持聲音平靜。「你看出他們的本性,並把觀察所得畫出來。但是,你並沒有看見你自己,所以才無法理解他的感覺,無法理解他為何娶你、留在你身邊,即使後來你不讓他近身。他是你的初戀,是你心中的王子。如果給予時間,你會成長而超越這些,你的心就能脫離他而得到自由。可是,當年他比你年長又世故那麼多……」亞穆看向別處。「他的命運已經注定,刑期也宣佈了。他愛你,不管他怎樣的拚命掙扎都無法阻止這份愛。」

  就算是自我安慰吧,他告訴自己,畢樊世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你把它說成了一則傳奇。」她的臉頰略紅。「我一個多星期前就告訴過你,所謂的愛,他是很快就忘記和復原的。」

  他聳聳肩。「一夫一妻不符合他的天性。據我所知,他誰也不關心,很少跟同一個女人上床兩次。這種男人通常會拋棄妻子,可是他的朋友總是說他對你的佔有慾多麼的強。而根據你的說法,這只可能是愛。而這似乎也能回答許多跟他有關的事。」

  「他的朋友?」琥珀色的眼中出現憤怒。「你這段該死的時間就是在做這個?跟他那些可鄙的朋友說我的閒話?」她從凳子上跳起來。「我的天,而我還告訴你這麼多,你也會把這些拿去說嗎?」

  「當然不會。」亞穆強忍著巨大的憤怒,無法想像她竟把他想得那麼低。「你突然跳入了最奇怪的結論,沒有人說你任何壞話,相反的——」

  「一切都跟我無關。」她大聲起來。「他製造了一堆敵人。你應該找的是他們為何懷恨,不是我讓他變得那麼可惡。不是我的錯,天哪!」她匆匆走過房間到壁爐前。

  亞穆看她烤一下手,約五秒鐘,然後把一座米開朗基羅的胸像轉向左邊,隨即又轉回來。然後他看見她很快揩了一下眼睛,又放下手,那快而憤怒的動作撕碎他的心。

  她很哀痛,而且可能獨自傷心了好幾天,她大概不曾把最困擾她內心的秘密向任何人吐露,即使是她最好的朋友。他尤其不是她應該信任的對象,他可以改變話題、引她分心。用他的調查.這畢竟是他來這裡的正事。也是他可以補償她的。

  「當然不是你使他變得那樣可惡,」他溫柔地說。「沒有人——」

  「不要敷衍我,」她凶道。走回沙發,怒沖沖地重排那些靠墊。「你當然不是跟那些人聊是非,你只是收集資料,我沒有立場告訴你應該怎樣做。」

  「我的確是在調查,我應該解釋得更清楚。」他說。

  「但是我一直嘮叨過去,讓你根本沒辦法說什麼。」她拿起一個紫色靠墊,用手指梳流蘇,一邊用力的眨眼睛。

  親愛的阿拉,眼看她即將哭泣,他的理智全不見了。

  他走過去陪她坐在沙發上。「你告訴我的事情有其必要,」他安撫著。「你讓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就跟幾天前你說艾凡瑞侯爵的事是一樣的。受害者的性格常常是該罪行的重要線索,有時甚至可以引導我們找到兇手。」

  「但是他的家庭生活呢?那也會提供線索嗎?」她把那靠墊放回去。「你說樊世因為『愛』而不擇手段。」

  「因為『愛』有違他的本性,」亞穆覺得耐心正在消失。「他跟自己在打仗。」

  「如果他沒有遇到我,就不會這樣,」她苦澀的說。「他大可以娶他想娶的任何人,而且不再傷害其他的人。」

  「你不能這樣相信。」

  「不能嗎?我想了這麼多天,這是唯一的結論。你剛才也說了,他找錯了女人。」

  「夫人,這樣想是瘋狂的。」

  「是嗎?」她怒視一眼。「你也認為我很麻煩,不是嗎?我父親是叛徒,我隱藏謀殺案,我脾氣大,又狂暴,還毀了自己的畫室。我讓我丈夫的生活好像活在地獄裡,逼得他喝酒、吸鴉片和找女人。你也不想接辦這個案件,不是嗎?因為受害者是豬,而他的妻子是個瘋女人。」

  「你故意扭曲一切,」他也凶起來。「我說他愛你。那的確是他的麻煩,因為他的自尊受不了。可是,他的自尊那麼強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的缺點。我無法相信你竟然因為這些胡思亂想煩成這樣,居然還為他哭——」

  「我沒有——」

  「我來之前你就在哭,而且我一走,你大概又準備哭一整夜。為那頭豬!」

  她往後退。

  「為那頭豬!」他又強調。「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嗎?你以為我會笨到相信他的借口,把一切怪到你頭上?我說他愛你,但這有使得他、或者世界上的任何男人,成為聖人嗎?阿里巴夏愛他的妻子依敏,可是他仍然把人丟進烤爐、或用五馬分屍、或用大炮轟成碎片;光為了報複數十年前的叛變,他可以把一個城鎮的男女老少全部殺光。」

  他欺身向前,把她逼退到沙發的角落。

  「他熱情又深刻地愛她,」亞穆的聲音越來越大。「但他的後宮還是有三百個侍妾。愛能給他的個性帶來什麼奇跡似的改變?」他質問。「你想,這個女人能做什麼?他是個瘋子,是她的錯嗎?」

  「我不知道。」她眨眨眼睛。「阿里巴夏是誰?」

  亞穆這才發覺,要不是被他憤怒地困住,她不會只眨眼睛。老天垂憐,這是怎麼回事?他竟然失去控制,而且發了大脾氣。

  而且洩漏了不為人知的一面:西方人第一個想到的瘋子,或許會是拿破侖,超碼絕不會是阿里巴夏。他的同胞,他的導師,兼折磨他的人。他的腦筋飛快轉動。

  「你竟然連阿里巴夏都沒聽過?」他的聲音很快恢復正常。「貴國的詩人拜倫爵士和他的朋友伯頓爵士早就用他們的筆讓他聞名世界了。」

  「我的閱讀並沒有那樣廣泛。」她正研究著他的臉,搜尋著。亞穆確信她聽出表面之下有東西,也瞥見某種秘密。而她究竟發現了什麼秘密,他很不想知道。「但是你說起他的樣子,好像你認識他。」她回答他並未出口的問題。

  亞穆咒罵自己,同時後退兩步……以免動手抓住她,搖掉她所知道的事。「我的確見過他,你知道我曾經在東方旅行。」

  「我並不知道。」她的頭歪向一邊,仍在尋找。「去替政府辦事嗎?」

  「如果你沒有心情談調查的事,我很樂於用我的旅行故事讓你聽到無聊,」他說。「但是你要告訴我,你想聽哪一件,我都樂於從命。」

  「說話何必帶刺,好像你很勉強。」她說。

  「男人只說幾句話,你就責備他或大步離開,你又怎能要他保持平靜?我要如何在你製造的暴風雨中保持條理和邏輯?何況,我覺得你似乎是故意的。」

  「故意的?」她聲音也開始拉高。「我為什麼——」

  「為了讓我分心。」他的聲音低沉而危險。「為了製造麻煩。這是你的目的嗎?我很會聽話的,你知道。」

  快跑,他一邊接近她,一邊發出無聲的警告。

  她卻不肯示弱,只抬起下巴,想用眼神把他嚇退。

  「這方法對某人或許有效,對我是沒有用的。」

  他彎身靠近,發現傲慢的自信正逐漸被警戒所取代。然後,她才轉開。可是為時已晚,他的動作更快。將她困在手臂之中拉回來,並在令人瘋狂的下一刻吻住她。

  麻煩出現了,而他駕著憤怒、嫉妒與奔騰於血管中的需要,邀請它入門。麻煩化身為她豐滿柔軟的唇和其中珍貴的甜美,竊取他的血液……慾望是甜美的毒藥。

  啊,麻煩出現,她也發現了。同時,也未能免疫。她嘴上的本能反應,說明了她的飢渴。快而火熱,但只有片刻,令人迷醉的片刻——而後,她立刻掙脫。他放開她。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她的聲音嗆咳著。「是『你』想要讓我分心,我必須說出我的每件事,但是不能問任何事,對不對?」

  他無法相信他的耳朵。他被淹沒在慾望的巨浪中,完全無法思考,而她——這個該受詛咒的女人,居然還能專心一意地研究從他身上奪去的線索。

  「去找昆丁要求正義的是你,」他說。「而他把它交到我的手上,我會處理它,但只遵照我的方法。你可以說出每件事,或任何事都不說,事情都不會有區別。無論如何,我都會查清這件謀殺案。這是我的事,夫人,你要玩就依照我的規則,否則就別玩。」

  她緊握雙手放在身前,抬起下巴,小聲但平穩的說:「帶著你的規則滾到地獄去吧。」

  ☆☆☆

  黎柔靜立著目送他轉身朝門口走去,砰然巨響的關門聲也沒有讓她的眉毛皺一下。她一直靜立著,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然後,她才走到櫥櫃前拿出一本新的素描本,走到工作台前坐下。

  他來之前,她哭了好幾個小時,現在她更有理由哭了,可是眼淚一滴也沒有剩下。他用一個懲罰的熱吻,把她的眼淚都燒光了。

  因為,她剛才真的想找麻煩。把憤怒、傷痛和罪惡感全發洩在他身上,好像改善一切、找出每件事的頭緒,以及保證替她解決一切困難,都是他的責任。好像她還是個孩子。

  或許她真的是。她看看四周,看看這被她稱為畫室的育嬰房,她在這裡玩著她的玩具,不管外面大人的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不管樊世像出閘的野獸,橫行霸道於世。

  她利用工作,把他擋在她的世界之外,拒不思考他所造成的破壞,直到菲娜今天逼她正視樊世對薛本尼夫婦帶來的傷害。

  因為,樊世之所以那樣無情與苦澀,或許是他的婚姻造成的。

  因為,多年來,他回家都找不到什麼。

  因為,一旦他背叛了妻子,他的妻子就把他關在門外。

  因為,她只關心如何保護她和她的自尊。他的尋花問柳,剛好成為拒絕性生活最方便的借口,因為在床上,她將無從躲藏與偽裝,她會露出本性,讓他知道她其實是比妓女更可怕的動物,瘋狂地想要更多。

  那時樊世就會笑她,說她需要兩個男人,或三個或甚至一連隊。

  沉浸在羞辱中,她從未想到,他也覺得備受羞辱。他曾經愛她、想要她,但是他無法滿足她。所以,他去找那些既能付出也懂得享受歡愉的、比較正常的女人。而她因此懲罰他。

  是她把他趕開的,而且越遠越好。她把他趕進巴黎的街道,以及那些無可抗拒的誘惑之中。他或許墮落,可是當他來到斜坡,是她的手推出了往下的第一把;而且.她從未想要把他拉回來。

  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因為她是如此自私與無情地對待了一個曾經拯救她的生命、幫助她成為藝術家,而且愛她的男人。

  艾司蒙見到她時,她正充滿著罪惡感,拚命想找借口擺脫責任。獨自一人時,她的心思一再地回到最開始、回到威尼斯,想為自己找借口而不可得。艾司蒙來了,她又跟他回溯一次,但他也只看見她所看見的,並且說了出來。他或許用了浪漫美麗的字眼加以偽裝,然而事實終究是醜陋而痛苦的。

  只因他不肯幫助她說謊,她竟像壞脾氣的小孩把氣出在他身上。他不肯假裝她是落難少女,也不肯把她抱在懷中安慰,保證他會照顧她、永遠不拋棄她。

  然而,她從頭到尾都很清楚這是真實生活,不是童話故事。在真實生活中,把自己放在他手中,就是要求成為他的妓女。

  她手中的鉛筆不斷畫著線條與陰影,空白的素描紙上逐漸出現熊熊燃燒的壁爐和爐前的男性身影。他正轉向她所站立的沙發,而她一如心中那瘋狂與邪惡的動物,對著他咆哮。這動物渴望成為他的妓女,渴望他的手臂緊緊抱住她,他的嘴唇火熱的攻擊她。

  初嘗火焰,就已警告著即將發生的大火,以及結果必將是絕望和羞愧的灰燼。然而,儘管有這警告,她仍瘋狂的衝了過去。幸好,僅餘的驕傲拯救了她。她知道慾望會將她轉變成怪物,而她太過害怕他會看見。

  所以,她把他趕走。他永遠不會再回來,如此,她便安全了。

  她扔下鉛筆,把臉埋在雙手之中。

  ☆☆☆

  菲娜在第二天早上來了一下,只說薛本尼夫人出席晚宴時戴了那條藍寶石項鏈,又對於她必須離開倫敦,彷彿很是懊惱。菲娜說,她最小的妹妹蘭蒂去杜賽特探訪她們的姑婆時,生病了。

  「看來我永遠要扮演護士,」菲娜說。「或許,護士正是蘭蒂想要擺脫的。慕德姑婆很謹慎,我若不去,蘭蒂大概會被當成臨終的病人。」

  「可憐的女孩,」黎柔同情地說。「出門在外,生病最難受了。她或許已經十八歲,但我相信她還是會想要媽媽在她身邊。」

  「她的確想要,而那也是我扮演的角色。我們的母親在生到第七個嬰兒時,已經完全沒有當母親的興趣,偏偏她對父親的興趣並沒有減低。不過,我有時真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孩子是怎麼來的。她每次中獎都很驚訝,而我那淘氣的父親又故意不跟她解釋。」

  「看來你也繼承了這份淘氣。」黎柔笑著說。

  菲娜拉平手套。「嗯,我在很多方面非常像他。我九個兄弟倒沒有一個得到他的其傳,啊,我這是在幹麼?」她大聲說。「我只打算來待個一分鐘的,我的車伕又要因為我讓馬車等我而生氣了。」

  她很快地抱一抱黎柔。「我會盡快回來,你要每天寫信,別讓我無聊到死。」

  她沒等回答就匆匆離去了,一點也沒發現她的朋友已經無聊到死。也寂寞到死。

  因為黎柔的數促,德魯重拾被打斷的巴黎之行。她已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大維。葬禮之後沒有任何人來訪,只有艾司蒙。

  但是,她不要想起他。

  她不要想起任何人或任何事,只需保持忙碌。雖然作品不見得有藝術價值,但保持忙碌從來不是問題。她以前也有過靈感枯竭的時期,很清楚可以怎樣打發時間。

  她利用下午釘畫框,晚上時把畫布釘上去,翌日她準備了兔皮膠刷在畫布上。接下來的一天,她正用白鉛與松節油再刷一次畫布時,薛本尼伯爵來訪。

  他是黎柔絕對沒有想到、也很不想見到的客人。不過不管好壞,暫時分分神也好,因為無論她怎樣忙碌,她的腦袋還是一直在想。

  反正,如果見面不愉快,她隨時可以送客。所以,黎柔只脫下圍裙,洗個手,將一些掉落的頭髮夾好,並未另做打扮。薛本尼應該知道他打斷了她的工作,而如果地想回畫室工作,他也應該要能諒解。

  嘉伯已把客人延入客廳,黎柔發現伯爵站在展示櫃前面,雙手背在身後,英俊的臉上眉頭緊皺,表情嚴厲。他匆匆鬆開眉頭,交換寒暄的話語。他慰問她的損失,她適當地答謝,她有禮地請他坐,他有禮地拒絕了。

  「我並不想佔用你太多時間,」他說。「我看得出你正在工作,我也理解由於我上一次來這裡時的表現,我可能也不是太受歡迎的客人。」

  「那件事沒必要再提。」她說。

  「有必要,我知道我的行為很惡劣,夫人,」他說。「我的爭吵……是跟別人,不應該把你扯進來,我老早就應該來向你道歉。」

  黎柔一眼就能看出這些話多麼不容易,他的表情冷峻,一如他來毀掉畫像的那天。

  「那幅畫像你已經付了錢,如何處理是你的自由。」她說。

  「我真希望我沒有那樣做。」他說。

  她的良心開始自責,如果她對週遭的事多用點心,他真的不必那樣做。

  「我也很希望你沒有毀掉它,」她說。「那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不過,如果你擔心的是這件事,我隨時可以再畫一幅。」

  他看著她許久。「你……真的很慷慨,我不是——」他伸手按著額頭。「我擔心那不是輕易可以彌補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指一指盛酒器。「如果你願意倒酒,我想我可以陪你喝一杯葡萄酒。不管新的畫像可不可能,我希望我們起碼可以重新當朋友。」

  白天她其實不愛喝酒,可是他顯然很需要。她覺得自己虧欠他,協助他重拾鎮定是她至少可以做的。

  幫助顯然不小,他將酒杯遞給她時,表情已自在了一些。然而,她無法相信他的煩惱是毀掉畫像,他看著她的樣子,像在尋找什麼——但,究竟是什麼?

  如果是兇手,他會尋找什麼?她在心裡把問句改成這樣。薛本尼完全沒有必要來這裡,而且他顯然也非常的不自在。

  理由……經常不是表面那樣。

  她看著他喝一大口酒。「我並非暗示你要補償我,」她謹慎地措辭。「我當時就已經猜到你正在生某人的氣,我也經常把憤怒發洩在沒有生命的物件上面。」

  「根據我那天讓自己出的醜,你很清楚我在生誰的氣。」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不是只有我遭到配偶的背叛,我在傷害之上又添加了侮辱,非常的不可原諒。」

  「那傷害早已傷害不了我,」她說。「我希望你也能讓它過去。」

  「我很想知道,要怎樣才能讓它過去,」他的聲音很緊。「我很想知道,我要怎樣才能看著妻子的眼睛,假裝一切並沒有發生,一切都沒有改變。」

  她太清楚日子是如何難過,尤其剛開始。如果這個男人知道,他會立刻逃走。

  「請你試著回想我丈夫是怎樣的人,」她說。「我極度懷疑薛本尼夫人知道她進入的情況。你很清楚我丈夫可以如何……不擇手段。」

  他轉身,又走向展示櫃。「我的確知道了,而且用的是最辛苦的方法。」黎柔看著他的手握緊又放鬆。

  「把你扯進這件事是我不對,非常的不對,」他說。「我唯一的借口是當時失去了理性。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完全不敢採取行動。因為他很可能公開這件事的細節,我會成為笑柄,而莎蘭將一輩子無法見人。那是完全無法容忍的情況。毀掉你的作品,讓我如釋重負。」

  她知道他也不怎麼值得同情,他背叛妻子又豈只一次。然而,黎柔仍忍不住瞭解他的心情。她知道幾乎沒有人敢怎樣,連她都因為害怕樊世報復而不敢離開。樊世不只侮辱了這個男人,還讓薛本尼不敢要他負責。這口氣的確非常吞不下,而且又不能要求決鬥。但伯爵會難以忍受到採取另一種報復嗎?

  「至少你把畫像的錢付清了。」她用話把對方的焦慮減低一些。

  「的確,但是我的債務還在。」他轉身面對她。「我們幾個月前吵了架,她哭了。」他摸著前額。黎柔開始瞭解這是他無助或無法理解時的手勢。「那讓人很不愉快,我變得不喜歡回家。昨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買了藍寶石送她,並在家中宴客。那簡直像一場鬧劇。」

  「凱洛夫人跟我提過藍寶石的事,」她輕聲說。「她說那項鏈非常漂亮,夫人戴起來尤其好看。」

  「但莎蘭還是哭了,在客人離開以後,還有今天早上。我真希望她不要這樣。」他放下酒杯。「我不應該說這些。」

  「或許不該對我說,」黎柔輕聲道。「但應該對你的妻子說。」

  「我們只在有旁人在場的時候才說話。」

  他很痛苦,黎柔非常不忍心。不管她能不能阻止樊世,傷害都已經造成。這是他留下來的債務,她理應償還。

  「這條藍寶石項煉——是求和的象徵嗎?」她問。

  他的下巴僵硬。「那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總不能什麼表示都沒有。」

  她放下酒杯,鼓起所有的勇氣。「我當然很清楚這完全沒有我的事,但我覺得她想要的是你的原諒,而不是冰冷的藍色石頭。你們兩人所受的苦還不夠嗎?你要讓樊世的惡行使得你們永遠分開嗎?」

  他的嘴抿得緊緊的,他不想聽。他的自尊讓他不想聽。但是他站在原地,並沒有大叫黎柔少管閒事。他是貴族,而她只是平民,他不必對她有禮貌,也不必聽她說任何事。

  黎柔非常誠懇的說:「你一定看得出她對自己做過的事非常後悔。如果,你試著對她表現一些關愛,你的心理上難道不會輕鬆並舒坦一些嗎?」

  「關愛。」他的聲音毫無表情。

  「她既年輕又可變,爵爺,我看不出這有何困難。」她上前握住他的手。「聽我說,你比她年長又有智慧,哄得她團團轉是很容易的。」

  他看著兩人的手,然後,非常不情願的牽動嘴角,五官因此柔和下來。「我倒想知道目前是誰在團團轉,」他說。「你擁有我直到現在才發現的另一種才華,畢太太。」

  她放開他的手。「我沒有立場提出忠告,只是我對樊世造成這麼大的問題,深感抱歉。我希望我能補償。你若有怨,我也非常理解,但我真的很高興你並不記恨。」

  「我對你完全沒有任何怨恨,我希望你知道。」他說。

  她向他保證她相信,而他們不久就像朋友那樣的分開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直到他離開,她才沉坐到沙發上,祈禱她沒有做出致命的錯誤。

  她知道她讓感情凌駕了理智。她應該把談話保持在應酬式的對答,結果她竟探入最敏感的領域。不必是謀殺調查專家也可以瞭解,如果薛本尼曾以謀殺防止樊世將醜聞公開,他也可能殺死其他得知內情的人。

  黎柔只能希望薛本尼相信她並不知道醜惡的細節,她也希望他是來這裡傾吐煩惱,並容忍她那太過私人的忠告,並不是來要她的腦袋。她所有的本能都在告訴她,這人是來求助的。因為自尊,他完全不可能對他的任何朋友或親人吐露這份屈辱。而畢黎柔跟他應該是同病相憐的人,她經歷過配偶無數的背叛而仍倖存下來,所以是他求助的最佳人選。

  她的所有本能也都在告訴她,薛本尼對她的信任與傾吐,已經是他能對任何人做出的極限。然而,這並不表示他的心裡沒有另一項更秘密的負擔。例如謀殺。

  他曾經信任她,而她也願意全心幫助他和他的妻子,但是黎柔仍然必須背叛他。她曾要求正義,她想要找到謀殺她丈夫的人。薛本尼有動機。事情若要查清楚,她就不能隱藏這個秘密。面對正義,她必須告訴……艾司蒙。

  「可惡,」她揉著悸動的太陽穴喃喃自語。「可惡的樊世,你真該滾到地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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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個星期了,黎柔仍未聯絡艾司蒙。要不是大維來訪,她或許永遠也鼓不起勇氣。

  大維為沒有更早來看她道歉後,立刻說明是誰讓他這麼忙:他的親密好友艾司蒙伯爵。

  黎柔很快發覺,艾司蒙已在短期內成為艾凡瑞侯爵的偶像。大維告訴黎柔,艾司蒙至少會說十二種語言,每個地方都去過,每件事都做過,是個學者也是個哲學家,對天底下從文學到馬匹的每件事都有絕佳的判斷,從下棋到調情都是專家。

  他歌頌了兩個小時,並詳述他們去了哪些地方,誰在那裡、艾司蒙對誰說了什麼,又對大維說了什麼;顯然每個字都是智慧的結晶。

  他離開的時候,黎柔的神經瀕臨繃斷的邊緣。

  一個星期以來,她飽受罪惡感和猶豫不決的折磨,把薛本尼的事情告訴艾司蒙是她的責任,可是她又很不願意變成是讓伯爵走向絞刑架的人。

  所以,她成日猶豫不決,畫些很爛的畫,釘了許多不需要的畫布,希望有客人來訪可讓她分神,又因為沒人來訪而如釋重負,或懊惱難耐。她也到墓園去散步,但仍無法使頭腦清楚。因為不准單獨外出,所以都有露莎或者嘉伯陪著她。她知道應該感激這層保護,可是她忘不掉他們是誰的僕人並聽命於誰。這也表示,她翻騰的腦海終究無法不想到他。

  而當她一事無成,只除了把自己弄得快要瘋狂時,艾司蒙卻跟著大維去了倫敦每一個熱鬧的地方,舞會、牌聚、音樂會、劇場,艾司蒙伯爵一邊扮演大維的完美上帝,一邊跟十八到八十的女士們打情罵俏。

  他甚至帶大維去阿耳梅克聚會處,那是畢黎柔因為身為一介平民,一輩子也去不了的地方。倒不是她想去參加那些悶死人的聚會,而是她曾經想盡辦法要大維去那裡認識出身良好的淑女以及跟他同階級的年輕人,大維卻說他寧可被活埋。他的父母和黎柔都無法說服他踏進這社交圈婚姻市場的門檻,現在他居然跟著艾司蒙去了。

  他跟艾司蒙只是初識,而艾司蒙之所以對他有興趣,全因為他是謀殺案的嫌犯之一,根本不是真的關心他,而且會在嫌疑更大的人出現時拋棄他,並害他傷心。

  而這些全是她的錯。

  她站在客廳窗前,望著窗外濃霧籠罩的廣場。

  她說她要正義,要知道真相,然而一旦真相如此醜惡,或會傷害她所關心的人,她立刻無法面對。艾司蒙說得對,她要的是乾淨的抽像概念,不是骯髒痛苦的真實。

  最嚴重的是,她害怕再次見到他的痛苦。

  她閉上眼睛,把額頭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你走,你不要走;不要靠近我,回來。

  回來。

  她是如此脆弱,她不該讓他使得她如此脆弱。她從不曾讓樊世把她擊垮,從頭到尾都很堅持。不管心裡的感覺怎樣,至少行為表現得似乎很堅強。

  她張開眼睛,離開窗戶,離開外界的迷霧和黑暗。

  她自認是堅強的,對某些事或許膽怯,但並非全部。感情上的脆弱並非全然來自父親,他也遺傳給她智慧和毅力。如果他曾經那麼聰明與大膽,計劃了那麼多犯罪行為而且沒有受到懲罰,他的女兒總該有點智慧和毅力,去面對並解決一樁謀殺案。

  何況她應付樊世長達十年,不可能應付不了艾司蒙。她懂得如何關閉感情,隱藏弱點,她早已累積許多武器,用以對付男人。在她的彈藥庫某處,一定有某樣武器、某個策略或某個防衛工具可以保護她。

  ☆☆☆

  艾凡瑞侯爵離開的半個小時後,畢太太大步走進廚房。嘉伯放下正在刷洗的水壺。露莎放下切菜刀,雙手在圍裙上擦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女主人。

  「我相信你們一定有某種秘密方法可以送信給艾司蒙伯爵。」女主人傲慢的說。

  「是的,夫人。」露莎用法文回答。

  「那麼請你們告訴他,我想在他方便的時間立刻見到他。」

  「是的,夫人。」

  「謝謝。」她又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嘉伯看著他的妻子,但是露莎一直到聽不見任何腳步聲才說:「我告訴過你吧。」

  「他不會來的,我的小姑娘。」嘉伯說。

  「他或許不願意來,」露莎說。「但主人這一回可能沒法如願。咦,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快去啊。」她重新拿起菜刀。「快去告訴他。」

  嘉伯繃著一張臉出去了,門才關上,露莎便微笑起來。「我真想看見主人接到這消息的臉。」她喃喃自語。

  ☆☆☆

  當晚十一點,亞穆來到畢夫人畫室的門口。他利用行經走廊的短短時間,整頓好表情,至少,讓外表的他是平靜的。內在的那個人則毫無平靜的可能。

  十天了,他讓自己保持距離與忙碌,外表輕鬆自在、隨遇而安,內心其實很煎熬。在她身邊,他是如此敏感與不講理;可是離開她,則令他焦躁與寂寞。敏感與不講理真是非常不好,可是他想要這樣,而且,確證據鑿地,她一招手,他就忙不迭地趕來了。

  他的意志力和智慧撐不到幾個小時。她的口信在五點送達,現在他就來了,意志與指揮完全不敵心中的渴望。他一直很想念她,甚至想念這凌亂的房間,因為這是她的地方,是她工作與真實的她生活的地方。

  然而,他仍裝出排除萬難的樣子,好像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被她打斷了。

  她背脊挺直、下巴高抬,坐在工作台邊。

  啊想像自己的唇貼在她雪白平滑的脖子上,但他只猛然一點頭。「夫人。」

  「先生。」她用法文稱呼。

  他想上前,想靠近些,想聞到她的香味。但他只走到沙發,坐下來。

  沉默降臨。

  一分鐘或兩分鐘後,他聽見——他不讓自己看——衣裙窸窣聲,凳子在木頭地板上的磨擦聲,而後是走近的腳步聲。當她踏到舊地毯上,腳步聲變小,可是聽在他的耳朵卻有如打鼓。因為他的心在打鼓,因為她的香味被從窗戶吹進來的微風帶到他的鼻前。

  她在幾尺之外停住。「我要道歉,」她說。「我謙卑地請求你原諒我指揮你如何執行工作。我非常地欠缺考慮。你是這方面的天才,而每個人都知道天才是多麼敏感。」

  亞穆望進她火焰般的琥珀色眼睛裡。他是多麼地想要她,這傲慢、這嘲諷、這火辣……這熱情。

  「我的確很敏感,但你的道歉如此甜美,令我無法抵擋。我原諒你,夫人。」

  「你讓我卸下心頭的重擔,所以,我當然也原諒你。」

  「我並沒有道歉。」

  她不以為意的揮揮手。「我也原諒你的沒有道歉。」

  「你的慷慨有如聖人。」他嘀咕道。

  「差不多,只可惜你卻不是。但我不想計較,還是打算幫助你。這是基督徒的責任。」

  「您的慷慨讓我歎為觀止。」

  「我不相信天下有任何事能讓你歎為觀止。」她走開,他以為她要去站在爐前,卻見她推開一疊畫布,露出一張舊而舒服的軟墊腳凳。

  「你如果想拿東西丟我,米開朗基羅的胸像比較輕吧。」他說。

  她把腳凳推向沙發。「我沒有要丟任何東西,我打算坐在你的腳邊,謙卑地說出我所知道的微薄消息,乞求你用絢爛的智慧加以判斷。」

  她乖乖地坐下來,雙手置於膝上,表情全然的虛偽與盡職。「你要我從哪裡開始?」

  從保持距離開始,他想。她金蜂蜜色的頭觸手可及,他的手指渴望碰觸那團教人心神不寧的亂髮。

  「你想說什麼都可以。」他說。

  她點頭。「那從薛本尼開始,你對他有多少瞭解?」

  他不想知道薛本尼的事,亞穆只想摸她的頭髮、吻她的唇。當他鼻間充滿她的味道、他的身體渴望像前十個夜晚、以及之前無數夜晚所夢見的那樣,親近她、擁抱她時,他要如何處理調查的事?

  「他是你丈夫的朋友之一,」亞穆說。「直到畢先生冒犯了薛本尼夫人,而後,友誼終止。薛本尼夫妻發生激烈爭執,還有,我聽說薛本尼在一個星期之前,曾經來看你。」

  她豐滿的唇噘了起來。

  「你丈夫誘惑了薛本尼夫人,讓你覺得很有意思?」

  「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你一直當我不存在,好像我不可能有任何用處,同時卻又監視著我的行動。嘉伯和露莎大概每天要向你報告吧?」

  「我一直很清楚你的存在,那就好像我腳上的刺。」

  「既然如此,你為何沒有立刻趕來?你對我的發現一點都不好奇?」

  「你並沒有找我來。」

  「調查是你在負責,」她說。「我是愛發脾氣又不講理的人,記得嗎?你一定見過難搞的線民.並且操縱得很好。你既然有辦法讓大維去阿耳梅克聚會處,當然有方法問我幾個問題。」

  「你很清楚,我完全無法操縱跟你有關的任何事,」他說。「你讓我覺得自己笨拙,幾乎每個跟你有過接觸的男人都這樣,即使你那厲害的丈夫。他知道你父親的秘密,應該可以掌握你,可是他也不行。」

  「我若讓樊世——」

  「即使聰明與位高權重如昆丁,也無法管理你,難怪艾凡瑞受制於——」

  「受制於?你這話在影射什麼?」

  「還有那個笨薛本尼,我無法相信他見過你之後就回去找他的妻子是一個巧合,而後他們當夜在一起,第二天也沒有分開,從那之後,突然間她到哪裡,他就在那裡。」

  她的表情亮了起來。「真的?他們和好了?」

  她勝利的表情證實他早已猜到的事:不知怎地,一個星期之前的簡短會面,她已經把薛本尼繞在她的小指上。

  「是的,」亞穆不悅地發現他也在她的掌心裡……而且竟有些莫名的嫉妒。

  她的微笑擴大開來。「你剛才證明自己錯了,薛本尼一點也不笨,他變聰明了。」

  這時她開始敘說她跟薛本尼的會面。亞穆努力專心於注意事實,然而等他聽完,他的頭腦繞著一件事轉不出來,而且這件事掌管了他的舌頭。

  「你握著他的手?」他聲音緊繃。

  「好讓他專心聽我說話啊,」她說。「那大概出於一種直覺,我知道那很不淑女。可是我的目的達到了,這才是重要的。」

  「那不是直覺,」他說。「你的手受過訓練。」他看著它們。「你利用你的手傳達你的意志,與人溝通。我認為你很清楚它們的力量,至少我希望你是清楚的,」他測試著。「不然,你就太不謹慎了。」

  「力量?」她沒注意到他的不悅,研究著這話。「因為你也可以這樣做,對不對?」她說。「用手傳達力量,並與人溝通。只有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她往上看著他。「你做任何事都是算計好的嗎?」

  「請你描述那支領針。」他說。

  她凝視他片刻,終於假裝乖巧的垂下頭。「是的,先坐。我立刻就說,先生。」

  他真想把她從腳凳拉到地毯上,但他只閉上眼睛,靠向椅背,強迫自己聆聽她冷靜且確實的描述。

  她說,那是一支男人的領針,但不是薛本尼的,他領巾上的那支鑲著翡翠。他用來毀掉畫像的那支是純金的,但形狀因為她沒能細看,所以無法描述,只覺得應該是某種樹葉或花,但不確定。甚至可能是人臉或一個圖樣。

  亞穆命令自己盡力分析,想了幾分鐘後,他說:「你憑什麼認為,薛本尼夫人需要的只是原諒和關愛?」

  「她明顯地很愛她的丈夫,」她說。「他不只將她棄在一旁,而且明目張膽的狎妓玩樂。我相信她原本的用意只是跟樊世調情,意圖引發薛本尼嫉妒,或甚至只是注意。我很懷疑她知道樊世是怎樣的人,很少女人知道。不知怎地,大家都只看到他要她們看到的,直到為時已晚。」

  「所以,你認為她被樊世誘拐,發現錯誤時已經來不及?」

  「我不認為她已被誘拐,」她說。「想要誘拐一位受過嚴格家教且深愛丈夫的貴族少婦,應該不會很容易,你說是嗎?何況樊世雖然才四十歲,看起來卻像六十歲,絕非什麼俊俏男子。」

  「那麼你的懷疑是怎樣?」

  她的眼神幽暗下來。「我第一次拒絕他後,他把我灌醉。但是他只成功了那一次,以後再也沒有第二次。但是,對薛本尼伯爵夫人來說,一次就太多了。」

  難怪夫人幾乎不喝酒,亞穆心想。

  他說:「如果情況是這樣,她丈夫很可能是發現她不省人事,而且曾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薛本尼知道是樊世,但應該不會是她說的。」她思考著。「我只能猜測那支領針是樊世留下的……而薛本尼認了出來。」

  亞穆想起巴黎的一家店,以及樊世看上的一個鏈墜。「我可以猜到薛本尼何以認得出來,因為你丈夫搜集某一種特殊的古物。」

  「你不必修飾,」她說。「我知道他的愛好,客廳那座展示櫃中的東方繁殖女神祇是其中一部分。他還有一些低俗的表、鼻煙壺和春宮畫,那些並不適合展示,只適合私下賞玩,或給某些朋友看。」

  「我想檢查一下。」

  「沒問題。」她說。「我本來想要丟掉,然而有些物件應該有資格進入博物館,雖然我無法想像博物館要如何展示。它們就在樓上,要我上去拿嗎?」

  亞穆搖頭。「我希望你把它們交給艾凡瑞。我會鼓勵他再次來訪,你請他代為保管。他會很尷尬,但也會遵從你的意願。他拿走之後必定會來問我,也許會在我們的談話之問吐露些什麼。」

  「多麼聰明,」她說。「又多麼『工於心計』。」

  「我算計的是艾凡瑞對你的喜愛。」他說。

  「以及他仰仗你絕對可靠的智慧。」她說。

  他微微一笑。「我認為你是嫉妒,你想要我把時間都花在你身上。」

  「聰明、工於心計又『自負』。」她說。

  「是你自己不對,你早些找我來,就不會這麼想念我了。」

  她抬起下巴。「我一找你,你立刻就來了,或許你也想念我。」

  「當然。」他輕聲說。「非常想念。」

  「因為你需要我的幫助,」她說。「承認吧,要不是我告訴你,你不會知道領針的事。」

  亞穆歎一口氣,而後離開沙發,跪在她的身邊。她完全不敢動。

  他傾前,沉醉在她的髮香中,以及她身上由茉莉、沒藥以及異國香料與她的獨特味道所合成的香味裡。他當不成智慧的紳士了,她用那對金色的眼睛瞪著他、傲慢地道歉時,他就放棄了掙扎。所有的抗拒被她毫無道理地解除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讓她也不再抗拒。

  她直視著前方,面頰出現兩抹紅暈。「我請你來只為討論案情,並把我獲知的資料告訴你,如此而已。」她說。

  他什麼也沒說。他等待著,把每一分子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他的目標。

  ☆☆☆

  靜默既長且震耳欲聾,然後艾司蒙又更靠近一些,她的呼吸在他的嘴唇碰到她的耳朵時梗在喉中。

  不要這樣。她的嘴唇形成字型,可是發出來的聲音只有急促的呼吸聲。

  他以面頰輕輕拂過她的,像貓那般磨蹭。不要這樣,她一邊無聲哀求,一邊強忍著撫摸他的脖子、感覺他絲般頭髮的慾望。

  她準備了所有的武器要對抗攻擊,但這不是攻擊。他的氣味、身上散發出來的暖意,以及皮膚相輾的感覺,形成了無可抗拒的魔法,將所有的武器轉向她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揪緊起來,痛苦地向她抗議,想要掙脫理智和自我控制。

  而且,他知道;她從他的瞥視中看得出來。他很清楚他造成的影響,並在一旁等待著。他沒有移動,幾乎沒有呼吸,然而逐漸累積的壓力清晰可見。

  意志力。他們正用意志力在打仗,他的力道比較強。黑暗的、雄渾的、無止無盡的攻過來,她極力阻擋來勢,但是成效有限。

  她天生軟弱,罪惡存在她的天性中。

  他既強壯又美麗,她想要他。

  他的嘴唇拂過她的面頰,保證他會很溫柔。這保證打開了她心中的一條縫,呈現出她不讓自己看見並感覺的空虛。她一直把自我隱瞞得很好,直到現在。

  她舉手,碰觸他的袖子,本能地攀附著他,好像那痛苦的寂寞是波濤洶湧的大海,而他強壯的身體是她唯一的生命線。

  這時,他才好似她真的溺水般將她從腳凳上拉過來,進入他宛如天堂的懷抱。

  這一次,當他的嘴與她的相遇,其中不再有火熱的懲罰。這一次,好似也感受到她的空虛,他以歡愉將之填滿。他緩慢而感性地與她嬉游,如此可口的遊戲……如此溫柔。不再是火焰,而是溫暖、自在和悠然的。

  世界平靜溫柔了下來,像搖籃曲般帶領她,當他的舌頭輕輕誘哄時,她首次張嘴歡迎他深入。上次她嘗到的是火,強勁駭人的火焰嚇得她立刻恢復理智。這一次,不再有來自黑暗慾望的熊能熱火,這次的黑暗是溫暖的,充滿性感的甜蜜……他的舌頭有如天鵝絨的撫觸,不疾不徐地探索、愛撫,與她的柔軟遊玩,偷走她的秘密,暗示他自己的。

  受了疊惑的她,無言地透露了太多;很快地,她也要求太多。想要更多暖意,她更貼近了些。她想要他的力量與重量,想被壓平、想被征服。他不疾不徐的舌頭,得到的回答是更多的要求:需要我,佔有我。

  然而,他依舊遊玩,好像擁有全世界的時間,好像一個深入的、慵懶的吻可以持續到永遠。當她越來越絕望、與渴求更多時,他卻毫不心急、毫無需求。

  不,唯一的需求或許是讓她求他,良心邊緣的一個聲音如此警告。

  這時,她也發現了,發現了他的用意。他像抱小孩似的輕輕地擁著她,但是他們不知怎地已經在地毯上,她正放蕩的與他交纏,攀附著他。而且,渾身火燙。因為他持續地慢慢加溫,她在不知不覺中已因慾望而燃燒。

  毒藥,樊世曾經警告她。如此甜美……愉悅。果然如此。

  彷彿人做成的鴉片,樊世曾說。

  而她被下了藥。

  她掙開,跟不情願的肌肉掙扎,勉強坐起來。

  他也慢慢坐起來,狀似無辜的藍眼注視著她。

  「你……是故意的。」她微喘著說。

  「當然,我不可能剛好吻到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故意要讓我昏頭轉向,失去理智。」

  「當然,」他的平靜讓人抓狂。「我相信你若頭腦清楚,絕不會跟我做愛。」

  「愛?」她重複他的話。「做愛?」

  「不然還有什麼可能的目的?」

  「那不是你要的。」要自己記住他所謂的「愛」只是通稱的通姦,她搖晃著站起來。「你只是想——證明一些事,給我一個教訓。」

  「我想不出我能教你什麼,你結婚已經十年,該知道的應該都很熟練了。」他抬頭對她微笑,男孩的、無害的微笑;但閃過那如午夜深藍眼中的,不是純真而是奸詐。

  「顯然沒有你一半熟練。」她說。

  「其實大家都一樣。」他像貓般靈巧地站起來,不像她,到這時都還虛軟無力,變成橡膠的四肢隨時可能癱軟。

  「然而,你的意志力仍然讓人敬畏,」他繼續說。「難以征服。真讓人懊惱,只是一個吻,你也抗拒得這麼厲害。」他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她。「你生氣的時候比較容易,可是那時我也生氣,事情一點也不會愉快。下回,我要讓你生氣,但是自己保持冷靜。」

  她的眼睛睜大,這個惡棍不只在計劃下一次的陰謀,甚至大言不慚地描述。

  「不會有下一次。」她竭盡所能以最冰冷的口氣說,可是她的心依舊如雷怦跳。如果他鍥而不捨,她要怎麼辦?她其實並不瞭解他是怎樣做到他想做的一些事。

  「這第一次已經不該有,」她匆匆說著走向壁爐。「你這樣太不專業,也欠缺考慮——我的意願。如果上回我說的還不夠清楚,我再說一次,我不想要任何情愛關係,跟你或任何人人都不要。不是也許會,或者改天,而是全部不要,絕對不要,一點都不要。」

  他點頭。「我瞭解,你這抗拒很大。」

  「不是抗拒,是『拒絕』,請你聽好!」

  「我聽到了,我的英文沒有那麼差,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她一定得讓他完全理解。「那就好,既然這件事說清楚了,我要給你的跟薛本尼有關的事也說完了,你可以離開了。」

  「是的,你已經給了我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他那從頭到腳的審視,看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的確,」她說。「薛本尼,領針,你得找出它是否屬於樊世。」

  「艾凡瑞應該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我會安排他大約三天後來訪,畢竟他若太快就來,會顯得有些奇怪,是吧?這樣可以嗎?」他說。

  「我的約會簿並沒有那麼滿,隨時歡迎。」她僵硬地說。

  「我明後天晚上都有事,然後我必須跟陛下吃個飯,可能凌晨都走不開,如果他談興正好。反正,除非我有值得討論的事,我是說案情的討論,你大概也不希望我回來。」

  她點頭。「那再見了。」她撫平裙子,避免跟他握手。

  他鞠躬。「再會,望你好夢香甜。」

  ☆☆☆

  大維果然在亞穆說的三天後來訪,也一如預期的找他討論,輕微的尷尬(只有艾凡瑞)之後,尼克到侯爵的車上去取回畢樊世的箱子。此刻,侯爵正將箱內的東西排在書房桌上。

  「她沒有把它們丟掉,真是聰明,」亞穆放下他剛拿起來檢視的表。「許多物件年代久遠,做工精美。這批收藏非常值錢。」

  艾凡瑞似乎沒有在聽,他看著空空的小箱子發呆。

  「少了什麼東西嗎?」亞穆問。

  侯爵驚訝地抬起頭。「有時我真覺得你可以聽見我在想什麼。」他說。

  「我只是善於觀察表情,」他說。「你的眼光像在尋找東西,而且不太滿意。」

  「它不重要,而且也可能只是弄丟了。一隻領針,形狀有些曖昧的。」侯爵說。

  「好吧,剩下這些應該可以換一大筆錢,供她在沒有接工作的期間開銷。」

  她靠什麼生活?他突然愧疚的想,並要自己記得注意她的財務狀況。

  還有畢樊世的。那男人靠「二八」俱樂部的收入生活,但那裡已經被他毀了。畢樊世帶到英國的錢如果不多,一定曾重拾他威脅勒索的專長,而以他奢華的生活方式,受害者肯定不只一個人。

  「我只希望畢夫人不曾看到那只領針,」艾凡瑞說。他拿起一本《香閨》,一翻開就皺起眉頭。「也不曾看到這個。她拿這些東西給我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要看哪裡。什麼作者的書不好收藏.偏要收藏薩德侯爵。」他猛地把書合起。「還有這本《潔絲汀》。樊世真的很虛偽,認識整整兩年,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大概也沒人知道。」

  「你是指他跟男人的關係嗎?」亞穆探問。「應該很少人知道。畢樊世謹慎的事不多,這大概是其中之一吧。」

  侯爵起身在室內踱步。「但是如果你知道,」他說。「別人也可能猜到,這表示一定有人在猜我和他的關係。我最常跟他在一起,你難免會想。」

  「這跟你我的友誼沒有關係,」亞穆說。「不管男女,我最近都沒看到你對任何人有興趣。除了我沒見過的一個女孩。」

  侯爵突然停住。

  「伍蘭蒂,」亞穆說。「凱洛夫人的妹妹。你好像對她有興趣,至少,每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你都很留意。」

  「我沒有——我沒想到我這麼明顯,」艾凡瑞臉紅了。「你又說對了。不過,有興趣也沒有用,他們認為我不合適。不,這樣說還太輕描淡寫。我剛表示我有興趣,她立刻被送去杜賽特的什麼姑婆那裡。不過,這也難怪,」他的聲音充滿苦澀。「凱洛夫人鄙視樊世,而我是他最親近的同伴。她的行為或許乖張,但是很保護妹妹。」

  「的確,如果她被送走只是因為你表示有興趣。」

  「我真的只表示我有興趣,我對伍小姐是非常尊敬的。」侯爵的聲音低下來。「但我肯定沒有希望,而且這也不能都怪樊世,甚至完全不是他的錯。是我不夠好……根本沒有資格。」他低著頭轉開。「對不起。」

  「心靈自有它的一套規則,」亞穆說。「如果它會因為比較聰明或比較合於禮儀便不去盼望,就永遠不會有人心碎了。甚至,不會有所渴望。」

  「兩年前,我如果聰明一些……但,我就是沒有。」艾凡瑞看了伯爵一眼立刻移開。「我在失去一位朋友不久,認識畢樊世。那個朋友是舉槍自殺的。」

  亞穆低聲說些慰問話語的同時,一邊搜尋相關資料:兩年前……自殺……巴黎,因為艾凡瑞是在畢樊世來倫敦之前就認識的。常去二八俱樂部的某位年輕人,一些文件因為畢樊世而被竊。大維說出這位年輕外交人員柯德蒙的名字時,亞穆一點也不驚訝。

  「我們從唸書開始就是好朋友,」侯爵繼續說。「我很不會交朋友,一交就很深。他的死亡對我造成很大的打擊,我酗酒……並在德蒙常去的一個地方,認識了樊世。」

  他走回桌邊,拿起一個鼻煙壺,嘴角扭曲。「我父親會說,樊世把我帶壞,但我是自願的。那不能怪到悲傷、酗酒,或假裝我可以一瘋就瘋了兩年。無論如何,往事已矣,做都做了……」他放下鼻煙壺。「有時我會覺得我是另一個人。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或我想要什麼。這種時刻去追求我很尊敬的人,是不公平的。」

  艾凡瑞果然喜歡這女孩,雖然這強烈的感情來得有些意外與突然。侯爵一向善於控制感情,但他現在幾乎要流淚了。

  「我同意當你個人太過茫然時,去追求女方是不太好。」亞穆說。

  「她離開了最好,」侯爵喃喃自語。「看到她,會更困難,更管不住自己。」他坐下來。「幼稚的迷戀吧,不能當真的。但,即使如此,若不是凱洛夫人的敵意那麼強,我早就勇往直前,造成不可原諒的錯誤了。」

  「我不知道她不喜歡你。」亞穆低聲說。

  艾凡瑞扮個苦臉。「我也是在去年十二月初一個舞會才發現。我錯誤地跟伍小姐跳了兩支舞,凱洛夫人把我拉到一旁,警告我若再接近蘭蒂,她會用馬鞭打我。」他把懷表又開又關。「她真會那樣做的。她比其他人都像她父親,而且家人全都歸她管。為了避免我真的那麼傻,她乾脆把妹妹送走。」

  理由肯定不只艾凡瑞提到的,亞穆心想。不合適的追求,理由都不會單純。一如艾凡瑞明明愛得神魂顛倒、深刻又痛苦,卻仍乖乖忍受拒絕,其中必定也有複雜及更強烈的理由。這段插曲遠在兩個月之前發生,他到現在還心痛如絞。

  「那女孩總會回來,」亞穆安慰道。「凱洛夫人不會希望她妹妹當老處女,而且伍小姐不可能在杜賽特的小鄉村認識任何人。」

  艾凡瑞握緊懷表。「我相信她在四月的社交季就會回來。」他清清喉嚨。「而且一定會在今年內結婚。喜歡她的不只我一個人,她很美,而且聰明,每次她一笑,我的心就跟著她走了。」

  他用力眨眨眼,放下懷表。「我們可以讓林磊爵爺看看這些鼻煙壺,他有一大批收藏,應該會想擁有這些這麼精美的。」

  「這個建議很不錯。」

  侯爵看看壁爐架上的鐘。「時間不早,我該讓你更衣。跟陛下吃飯,不該遲到。」

  「那當然,我該去等他大駕光臨。而你,我的朋友,你要跟薩羅比一起晚餐嗎?」

  「以及其他幾十個人?算了,我寧可獨自在家看書。」

  艾凡瑞已恢復鎮定,聲音也正常了,但灰色的眼中仍然蕭索且泛著水光。他要返回寂寞的住所,懷念失去的愛——以及折磨他的任何事。然後,事情會更憂鬱也更無望。拯救他是舉手之勞,何況侯爵的心情若好些,也會更有自信。

  「那你何不留在這裡,」亞穆說。「尼克又不能跟我去,你若在這裡讓他用那些花稍的烹飪技巧討好你,他也比較不會出去淘氣。」

  「留在這裡?」艾凡瑞打量這豪華舒適的書房。「當你不在的時候?我當然不能這樣打擾你,我也付錢養了十幾個僕人,他們——」

  「就是因為不會打擾,我才這樣建議。尼克喜歡有事情忙,你可以有一頓好吃的,如果他心情好,還會弄出許多好玩的事。等我回來,我會用從陛下那裡聽來的一些蜚語流語,灌滿你的耳朵。」

  英王陛下很喜歡諾伯瑞夫人,也就是伍蘭蒂小姐寡居的母親,因此常插手伍家的事。亞穆掛出來的紅蘿蔔,就是他可能帶回與蘭蒂小姐有關的最新消息。

  艾凡瑞上當了。「這聽來的確比回家愉快,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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