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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最後的溫柔[全文完]

最後的溫柔 作者:嚴沁

她悄然離開,像從陽光下上學入陰霾。
她的心在痛、在惋惜,但--她無法掙脫生命中的束縛。
逃?逃婚。逃離這一切……火燒般的興奮,令她有再生的感覺--

第一章 三人行

  會議持續。

  這是每個月初的例會,老總親自主持。這從紐約調來的馬來西亞華僑一句中國話都不懂,講一口頗惹笑的澳洲腔英語,替沉悶的會議帶來一點點娛樂。

  市場總監已講了二十分鐘,老總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高深莫測,不知道對他的計畫同意或是不同意。

  梁君傑悄悄移動一下,把視線轉向章亦俊。亦俊手上一支筆不停的在寫,又很用心用神地在聽,沒有感覺到君傑的注視。

  又過了幾分鐘,老總終於輕咳一聲。

  「你這計畫是否有些不切實際?」他說。臉上仍是沒有表情。

  這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城府甚深,而且難以接近。

  「這我已做過市場調查,同時計劃得很保守。」市場總監吸一口氣。

  「你再研究一下,過兩天送給我看。」老總揮揮手。「我要實在一點的。」

  市場總監無言地坐下來。

  通常這個時候只要老總不再有別的事就可以散會了,一個半小時大家都又悶又累。

  「會議就到此--」老總宣佈。

  「等一等,我有點意見。」亦俊忽然舉起手,聲音冷靜肯定。「剛才市場總監的計畫我覺得可以考慮,雖然略嫌誇大,但意念新。如果公司上下全力配合,應該收效。」

  整個會議室裡除了做紀錄的秘書外,只有她一位女士。雖然說工作上男女愈來愈平等,女人要爬上高位卻仍比男人難。

  她是客務經理,替她部門外出公幹的總監開會。

  「講你的理由。」老總說。

  對亦俊,他比對市場總監客氣,也許她是女人,也許她做事勤力又能幹。

  「太保守的意念、做法甚至廣告都已落伍,年輕人的市場愈來愈大,他們的購買力很強,我們的對象可以鎖定他們。」

  「何以見得?」老總再問。

  「我自己的經驗,」亦俊全然不動地望著他,「許多名店名牌都已改變,以年輕人為對象。許多十多歲的年輕人穿過萬的名牌衫,他們在酒廊坐下來就開整瓶XO,這是事實。」

  老總思索一下,視線掃過會議室內每一個人。「亦俊的意見很好,你們兩再討論一下,把計書中誇大的部分修改,明天交給我。」

  他指著市場總監。

  然後,拿文件領先走出去。

  「麻煩你過來我辦公室一下。」市場總監無可奈何地對亦俊說。他也跟人群離開。

  梁君傑走到仍在整理文件的亦俊身邊。

  「你知不知道市場總監並不感激你?」他問。

  「為什麼要他感激?」亦俊愕然抬頭。「我為公司好。」

  「你令他沒有面子。」

  「大家為公司做事,講什麼面子?」她站起來。五呎六吋的她站在近六呎的君傑身邊似覺嬌小。「集思廣益。」

  「撈過界了。」他搖搖頭。「別忘了你是客務部的,管人家市場部的事。」

  「不跟你辯,反正我問心無愧。」她說,「你自己去明哲保身吧。」

  她抱著文件離開,他跟在背後。

  「下班等你,蝶兒五點鐘來。」他說。

  「OK。」她直奔市場總監辦公室。

  也許年輕,也許工作經驗不長,才三年,二十五歲的她,從美國讀書回來就進了這間跨國財務投資公司。做了二年半資料分析員,今年才升為客務經理。

  她並不喜歡客務經理這位置,覺得學非所用,接觸許多客人,應付些比較瑣碎的事。也許市場部更適合她些。

  市場總監方達才坐在那裡等她。

  「老總心意真難摸,陰晴不定。」他抱怨。

  「不必摸他心理,實實在在做事就行。」她笑。很有氣質、很有教養、很清秀的女孩子,臉上沒有半絲脂粉,有些微男孩子氣。

  「最怕看他那張沒有喜怒哀樂的臉,晚上會發惡夢。」

  「對著他不要心怯。你分明有好計劃,卻講得結結巴巴,豈不是先輸了一半。」

  「你覺得計劃真的很好?」

  「肯定。我聽得很用心,」她把剛才做的筆記拿出來。「你只要在不關痛癢的地方稍加修改,明天他一定批准。」

  「憑什麼你那麼有信心?」方達才苦笑。

  「你是市場學專家,憑什麼失去信心,老總那沒表情的臉?」她笑。「其實他沒表情只是保護自己.他在這方面心得肯定不夠你多。」

  方達才看著她半晌,搖頭笑。

  「當局者迷。」他說:「我就怕他。」

  「我把筆記留給你參考,用完還我。」地拍著桌子站起來。

  「亦俊」方達才推一推眼鏡框。「對我這部門有沒有興趣?過來幫我如何?」

  「求之不得。你跟我老闆談。」留下一個爽朗的笑容,快步離開。

  回到辦公室,盡快處理了桌上公事,她記得君傑說蝶兒要來,他們必將有一個愉快又和諧的夜晚。

  君傑是她在美國讀大學時的高班同學,她剛入學時他已畢業,開始修碩士爐程。雖然同一校園,接觸的機會卻不太多,只有在香港同學會或星期天去教堂時碰到。

  無論在功爐或生活上,君傑都很照顧她,當她小妹妹般。記得第一年放秋假時,本地同學差不多都回家了,她突然發燒,校醫室也不開門,是他搭巴士去市區買藥,還替她煮了一碗粥,令她一輩子難忘。

  她常常說:「我和君傑是患難之交。」他考畢業試時曾懷疑得了德國麻疹,全身都起了紅點紅斑,醫生要他放棄考試,他卻不想多等半年。那時她曾到他宿舍,衣不解帶地服侍他,替他去唐人街買竹蔗茅根甘筍來煮水喝。事後雖然虛驚一場,他如期考試,兩人的友情卻已打下深厚基礎。

  一開始他們互視為兄妹,直到現在。

  人的感情很奇怪,這兄妹情牢不可破有如親兄妹,兩人完全沒有想過愛情,完全沒有。有人問過他們,亦俊一本正經地說:

  「你想我們亂倫?」

  君傑拿到碩士學位先回香港,就在這家跨國財團找到工作。他學會計統計,現在是公司裡的財務總監,工作一帆風順。

  還有,他有了未婚妻蕭蝶兒。

  蝶兒在廣告公司工作,是創作方面的人才,有點文藝青年味道。她和亦俊相見恨晚,兩人投契得不得了,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往往把君傑冷落。

  雖然兩個女孩無論外表、個性、氣質完全不同。

  內線電話在檯頭響起。

  「亦俊,蝶兒來了。」君傑通知。

  亦俊立刻放下手頭工作,吩咐秘書一聲,背著手袋離開。

  比起亦俊,五呎三吋的蝶兒無疑嬌小玲瓏,她有一對十分可愛的大眼睛,這樣眼睛的主人一定能言善道,她的話就像她創作的竅感源源不絕,有她在絕無冷場。

  「看試片,好不好?」她一見亦俊就說:「我一個導演朋友杜奕志的新片。」

  「暴力血腥、三級、變態、硬滑稽的片都不看,杜先生導的是什麼片?」

  「寫實小品。」蝶兒笑。小巧的她在高大的君傑旁邊,相映成趣。「杜奕志是NYU的,你知道紐約大學戲劇系一流。那部『韶宴』的導演李安是他師兄。」

  「師兄武功高強,不代表師弟也是高手。」亦俊是故意逗蝶兒的。

  「不看電影看導演,別辜負了蝶兒一番心意。」一旁的君傑說。

  「又做媒,又相親?」亦俊怪叫。「我還沒到拉警報的危險時候。」

  「做朋友又不是結婚。」蝶兒一面孔的討好。「而且杜奕志一表人才。」

  「走走,看在一表人才的分上。」亦俊笑。「是不是還有晚餐吃?」

  試片室就在中環,晚餐後三人步行而去。試片室裡已有十來個人,看來像文化圈、新聞界的人。他們被安排坐下。

  「導演就來。」一個職員模樣的人說:「試片立刻開始。」

  不到兩分鐘就熄燈,電影開映。

  一開始大家就被影片上的人物、情節吸引著,對不是內行的亦俊、君傑他們來說,並不懂得導演功力深不深,技巧好不好,電影好看就行了。

  本來亦俊身邊留了空位,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一個人,一個男人。亦俊沒怎麼注意,還是專心對著銀幕,跟著銀幕上的人或歡笑、或傷感。她是個真性情的人,並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劇終笑中帶淚的結局也感動了她,她吸吸鼻子,旁邊送過來一包紙巾。

  下意識地順手拿了一張,想說謝才發現是個陌生人。

  「謝謝,對不起。」她有點失措。

  「我是杜奕志。」亮晶晶帶笑的眼睛。

  「杜導演?」她小聲叫起來。

  「你對電影的反應令我開心。」燈亮起來時,他說:「我應該算拍得不錯。」

  有人拍起手來,更多的人附和。

  「何止不錯,簡直拍得好﹗」蝶兒一個勁兒的叫:「極可愛的一套戲。」

  杜奕志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卻不忘對身邊的亦俊說:「你們等我,送走新聞界朋友我請你們消夜。」

  蝶兒笑,笑得狡猾精殘。

  「這消夜是因為你。」

  「別急著推銷我,我連拍拖的心理準備都沒有。」亦俊說。

  「不相信在美國讀大學時沒人追你。」

  「君傑做了我的擋箭牌,誰敢來?」

  君傑只是笑,一副頗自得的模樣。

  「真難想像,孤男寡女相處兩年竟沒發生感情。」蝶兒說。

  「我們不傳電。還有,君傑這輩子是為你而生的,天注定。」亦俊打趣。

  杜奕志斯文俊秀,很有一點書卷味,而且口才絕佳,談笑風生。

  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拍片的趣事,吸引著三個聽眾的視線。

  「做導演真的在片場裡有無上權威?」蝶兒很感興趣。

  「那要看是什麼遵演,面對的是什麼明星。」

  「不明。」蝶兒一味搖頭。

  「大牌導演,有權威。新的、無名的、不艾巫的導演,頗受氣。其實片場最具權威的是超級巨星,誰都賣賬,靠他[食糊]。」

  「那些超級巨星很難搞?」蝶兒再問。

  君傑輕輕拍她的手,她立刻乖巧地住口。她非常喜歡在君傑面前扮著聽話小女人的角色,簡直樂此不疲。

  「這是個令人好奇的圈子,」奕志聳聳肩。「很多人當我們異類,其實我們也是工作。」

  「很有趣的工作,」看蝶兒不再出聲,君傑也沒說話的表示,亦俊只好打圓場,「從零開始的創作,成果很快呈現眼前,滿足感很大。」

  「興趣是主要的。」奕志望著亦俊,很明顯很坦白的有好感。「這行辛苦不足為外人道,沒興趣絕對做不下去。」

  「有人從小立志當導演?」君傑笑。

  「從小愛發夢。」奕志指著腦袋。「電影圈是做夢工廠。」

  「你們的行業並不穩定,安全感不大。」君傑彷彿在挑剔。

  「但是有挑戰啊。」蝶兒搶著說。

  「沒想過做一輩子。」奕志不以為意的笑。「趁年輕有本錢時玩一玩,試一試,以後一定轉行。」

  「如果你一直大紅大紫也轉行?」

  「是。在大學我副修廣告,以後與蝶兒可能搶飯碗。」

  「他跟兩個同學已經合作開了間廣告公司,人家一早有計劃的。」蝶兒說。

  「不是計劃,是摸索前路,」奕志很淡定。「現代人比較實際,多走一條路比較保險。」

  「是現代人比前人精明,」君傑點頭。「前輩電影人很多晚年潦倒,就因年輕時沒有計劃。今日的影人不會了。」

  「人總在經驗中取得教訓。」奕志笑。

  消夜後蝶兒一力主張奕志送亦俊回家,她的擠眉弄眼、推推拉拉把亦俊弄得啼笑皆非。

  「蝶兒總是急於推銷我。」在奕志的車上亦俊說。「真抱歉要勞煩你。」

  「你沒想到我樂意效勞嗎?」

  「蝶兒在你面前怎樣吹噓了我?」

  「事實上是上次你們一起看首映禮,我見到你。」他望著她。

  「是我央她介紹。」

  「有這樣的事?」她不以為意的笑。

  「雖然做導演工作,與圈中人卻不是那麼合得來,」他說:「我為興趣工作,只是這樣。」

  「不覺得辛苦?」

  「你的工作與朋友也不是同一群人。」

  「不一樣,我與同事都合得來,也喜歡工作環境。」

  「你令我覺得空氣清新。」

  「我是環保支持者,身上絕對沒有任何污染。」她說。忍不住笑起來。「有這樣形容人的?」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摸著心口,「而且真心﹗」

  亦俊未置可否。

  剛見第一次面的人,完全不瞭解,她不能表示太多,雖然他給她的印象不錯,但她完全沒有交男朋友的心。

  事業肯定放在第一位。而且,他不是那種令她一見鍾情的男人。她相信一見鍾情。如果感受到「是他了」,才會是她的真命天子。

  第二天回到公司,辦公桌上有束花。看看卡片,杜。是他,杜奕志。

  這男人倒是爽朗得很,擺明車馬。

  命秘書把花插好。這是小事,一笑置之。

  放工時,他的電話來了。

  「出來喝杯東西,好不好?」奕志問。

  「你在哪裡?」

  「你公司樓下。」

  「那麼十分鐘後我下樓。」不想拒人千里之外。反正沒事,有人陪著聊天也不錯。

  樓下。他倚著燈柱站看,頗瀟灑。

  「其實你自己也有做明星的條件。」她笑。

  「沒有發過這樣的夢,我的興趣在創作。」他伴著她走在馬路上。

  很多人對他們行注目禮,很賞心悅目的一對年輕人。

  「對自己的興趣你很執著。」

  「也很幸運,能為興趣工作。」

  「年輕人愈來愈挑剔了,沒有人肯委屈自己。」她笑。

  「但急功近利。」他頗有感歎。「真的,好多年輕人只是往錢看。」

  「也沒有錯,他們覺得前途不明朗,有為時無多的無力感。」她說:「九七就算對大家沒有造成壓力,也造成錯覺。」

  「錯覺?」

  「覺得九七後會改朝換代、會變,大家都沒有把握。」

  「你會移民嗎?」

  「在外國讀四年大學,太夠了。」她笑。「香港還是最適合我們的環境。」

  「完全對。雖然我也喜歡紐約,但那邊的好機會不屬於我們亞洲人,想要名成利就,非回到自己的地方不可。」

  「名成利就?」她忍不住笑。「那是你們娛樂圈的專有名詞,個個都賺夠多少就退休。我們卻是要努力工作一輩子。」

  「一竹竿打一船人。」他搖頭。「的確也有著默默工作的一些人。」

  「我們去哪兒?」她站定。

  「在外國讀書,西餐沒吃怕嗎?」

  「你可有好提議?」

  「對吃沒研究,也不講究,」她笑,「隨便哪裡,我最沒興趣逛馬路。」

  他帶她到新世界大皮的翠亨邸。他和那些侍者、部長都很熟。「這是家庭日常來的地方,媽媽喜歡。」

  一次晚餐兩小時,氣氛倒是融洽的,談的也只是一般話題,無論他怎麼努力,彷彿都不能使她熱烈些,更投入些。她給人一種置之事外的感覺。

  「對杜奕志沒興趣?」蝶兒忍不住問。

  「總不能你介紹一個我要一個。」亦俊笑。「杜奕志投訴我?」

  「他說你冷。」

  「我們沒有共同的話題,沒有共同的興趣,我又不崇拜明星導演,大概令他失望。」

  「別把他看得那麼差勁,他並未表示知難而退。」

  「蝶兒,以後少給亦俊找麻煩,好不好?」君傑不滿,「你至少已介紹十個男人給她。」

  「杜奕志是自己要求,不是我多管閒事。」

  君傑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亦俊。

  「告訴我,你有什麼地方吸引了他?」他問。

  「那要問他。」亦俊不介意。「他只會是個朋友,如此而已。」

  「真殘忍。這種話我不忍心告訴他。」蝶兒非常不滿。「星期天在我家舉行的燒烤會我已經請了他。」

  「讓我來說。」君傑拍拍胸口。「我也不想亦俊常被些小男人糾纏。」

  「小男人?杜奕志?你可知多少女人想打他主意?」蝶兒誇張地說。「我一個同事告訴我,那個什麼純情玉女不知道多迷他。」

  「還有沒有更肉麻的話?」君傑不滿。

  「還有,不過不說。」蝶兒笑。「請勿低貶阿杜,他是個好人。」

  好人果然又出現在燒烤會上。他不多話,只用視線不停地追蹤著亦俊。

  「我還以為你在美國參加了CIA。」君傑忍不住打趣。

  「亦俊對CIA有興趣?」奕志幽默。

  「不。不,完全不。我最怕間諜,最討厭情報工作。」

  「今夜是來做廚師的。」奕志接過燒烤叉。「我為你服務。」

  他的慇勤令蝶兒掩著嘴笑,非常滿意。

  整個晚上他為亦俊服務,把雞翼、牛排烤得又黃又美味的送到她面前。他對她表示了一如對興趣般的執著。亦俊從不表示什麼,卻絕對有自己原則。

  「有個晚會想請你參加。」奕志在電話裡說。

  「什麼晚會?什麼時侯?」

  「你會答應的,是不是?」

  「你什麼都沒說,我怎麼答應?」

  「導演會的派對。」

  她呆怔一下,猶豫不決。

  他想帶她公開亮相?但她並非他女友。

  「我買了票,十個人。當然,蝶兒和君傑會參加,另外是你。我請你做舞伴。」

  「我沒有好舞技。」

  「只要你參加,亦俊。」非常誠懇。

  「好。」她吸一口氣。

  他守在身邊已經四個月了,試試吧。

  晚會那天,君傑在辦公室門口問:「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我得回家換衣服,杜奕志來接。」他沉默轉身而去。

  穿一套DONNAKAREN的套裝,黑色,簡單大方,清爽漂亮,把會場裡好多七彩嬌花都比下去。

  伴著亦俊,杜奕志有份驕傲和自得。

  她清晰地聽到那頑童似的超級巨星用眼睛斜倪著她悄悄問:「她是誰?」

  很熱鬧的晚會,還有好多表演,大大小小明星們川流不息地上台,全無冷場。第一次參加這種派對的他們倒也很開心,尤其蝶兒,像小女孩般興奮。「看看看,那不是劉德華?他真人也這麼漂亮,看」她停下來。君傑正用眼睛盯著她。

  「不要大驚小怪,人家笑話你。」他說。

  「杜奕志,下次帶我們看拍片。」

  「一言為定。」奕志的視線在亦俊臉上。「亦俊,這個角度你的輪廓好美。」

  「說不動我,任何條件我都不當演員。」她叫。

  「為什麼不?先賺幾千萬再說。」蝶兒也叫。

  「幾千萬冥通銀行的錢?」亦俊歎息,「那麼容易嗎?」

  「她若拍戲,阿杜,你包不包她紅?」蝶兒竟有五成認真。

  「亦俊拍不拍戲都是我心中最紅的明星。」奕志答得很好。

  「那麼我也是你心中的紅星了?」蝶兒盯著君傑,一臉孔的促狹。

  「是紅牌阿姑。」君傑輕抱著她。「永遠。」

  於是樂於做小女人的蝶兒笑得滿足極了。

  亦俊不知道君傑和蝶兒是怎麼開始的。那時她在美國讀書,回來時他們已是要好的一對,有老夫老妻之感了。

  亦俊記得和君傑重逢時,蝶兒表現得比他更興奮,她喜歡亦俊比他更甚,順理成章 的,亦俊加入了他們,變成三人行。

  真真正正的三人行。常常他們拍拖都有亦俊的份,看戲、逛街、吃飯、參加派對,初時亦俊還覺得這個燈瞻太大,久了也習慣,對他們就真如兄弟姐妹。

  導演會派對之後,杜奕志約過亦俊幾次,她只跟他去看了場西片,也沒什麼好談的。

  她有種感覺,再下去她對奕志的感情大概就快像對君傑了,愈來愈像自己人,她等待的只是鍾情的男人。

  亦俊在處理一件客戶的投訴,君傑在玻璃門上輕輕敲了一敲。她示意他稍等,他就走進來坐在她對面。

  「有事?」收線後她問。

  君傑用一種好特別的視線望著她。

  「難道你真和那傢伙拍起拖來?」他問。

  「哪傢伙?誰拍拖?」

  「最近你總是一下班就走,不是拍拖?」

  「下了班還不走,搏升級?」她笑。「你們又沒有錢給我。」

  「那小子配不起你。」他用原子筆敲敲桌子。

  「哪小子?杜奕志?」她笑起來。「我並沒有把自己許配給他。」

  「那就好。」原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有一絲笑容。「我怕你一時糊塗。」

  「清醒得很。還沒有拍拖的心理準備。」她笑了。面對他就像面對最親的哥哥,無論什麼難出口的話都可以說。

  「聽到一個消息,你被調往市場部。」

  「哦﹗」她坐直了。「誰說的?」

  「方達才向老總要人,說你是人才,」他聳聳肩,「你老闆只好放人。」

  「很好。比較適合我,可以較有發展。」

  「好好做。」他拍拍她肩。「有前途。」

  轉身離開,她叫住他。

  「蝶兒會來嗎?」

  「去了北京。」他聳聳肩。「什麼事?」

  高大英俊的他,即使做了幾年事依然有渡重的學院味道,特別有吸引力。

  「好久沒三個人一起。算了,等她回來。」

  他看她一陣。

  「放工等你。」他大步走出去。

  他們到置地廣場地牢的銀座吃日本菜。亦俊開心得像個孩子,她最喜歡日本菜,喜歡那種小碟小盤小碗的情趣和味道,而且和君傑在一起最開心,不必裝出斯文矜持,完全可以露出真面目。

  日本菜是吃不飽人的,一場電影出來,亦俊摸摸肚子,又肚餓了。

  「想吃什麼?潮州打冷?」他瞭解她。

  「不不,普通麵館就行了。」她急忙說:「日本菜已經那麼貴,不能太貪心。」

  他還是帶她去潮州店,叫了她最喜歡的雞燉翅和滷水鵝。

  「下次輪到我,我會報答你。」她開心透了。

  在公司裡,她一本正經,認真又努力,把那絲童真和孩子氣掩飾得極好。下了班,在君傑面前,她真的原形畢露。

  「那杜奕志還在約你嗎?」

  「常常來電話。只跟他看過一場電影,我跟他並不很爽。」

  「對男人,你不必敷衍,」他像老師教學生,「尤其不夠格的。」

  「也不必低貶他,」她心境平和,「他只是不適合我而已。」

  「每次看他故作大情人狀望著你就生氣,他以為他是誰?」

  「你過分偏激,有『哥哥』症狀。」她笑。「全世界,所有的哥哥都覺得外面的男生配不上自己最好最靚最優秀的妹妹,其實哪,妹妹只是一隻醜小鴨。」

  「你不是醜小鴨。你沒聽到天皇巨星都在悄聲問你是誰嗎?」

  「不要把我抬得太高,將來若嫁不出去、你和蝶兒要負一輩子責。」

  他想說什麼,嘴唇喃喃的動了幾下,卻沒說出聲。

  「君傑,你想過將來自立門戶嗎?」她問。

  他早在大學畢業那年已考到CPA會計師牌。

  「還太早,經驗不夠。」他搖頭。「那是將來最終的目的。」

  「在公司你這總監位置已爬到頂,你才三十出頭,要盡快考慮。」

  「其實我野心不大,也不一定要自己做。」

  「你自己做,我跳槽幫你。」

  「幫我什麼?擴展市場,廣招客戶?」他笑。「賺那麼多錢做什麼?」

  「急於搶錢是目前香港人的心態,九七就到,早作打算。」她故意地說。

  「若早作打算,我在美國就加入INVESTMENTBANK,每天工作十五小時,每年薪水驚人,三十五歲就可退休,但我不想那樣。」

  「有什麼不好?」

  「不想把前半生濃縮,也不想濃縮的生命中只有工作和賺錢。」他笑。「試過了那不見天日,日以繼夜緊張工作的前半生,後半生就變得特別漫長和空白,人會失去平衡,可以說完完全全沒有人生樂趣。」

  「有人試過嗎?」

  「我一位教授試過。他試了兩年覺醒得早,雖然每年賺比別人高數倍的錢,但什麼都沒有了,家庭、感情,除了工作之外的一切。他後來跳出來,在大學教書,他說這才是生活,正常的生活。」

  「把投資銀行說得那麼恐怖,但還是大把人爭著投考。」

  「那些人不是我,我要正常地、按部就班地享受生活和生命,不要浪縮,也不要斬件。」

  「什麼時候跟蝶兒結婚?」

  「可能年底。」提起蝶兒,他心愛的女人他就笑了,臉上的線條和輪廓都變得柔和。很好看的一個男人,充滿了男人味道。

  「是不是我做伴娘?」

  「還能有誰呢?」他愉快地說。「只是你比蝶兒高半個頭,你不許穿高跟鞋對她才公平。」

  「有什麼問題呢?為了你們,赤腳也無所謂。」她拍拍胸口。

  他凝望她的眼中掠過一抹溫柔。

  「記得嗎?在美國第一次見你時,你也是這麼一副義無反顧狀,拍胸口拍得啦啦聲。」

  「是嗎,我不記得了。」

  「大頭蝦,什麼事都不記。」他輕拍她頭髮。

  一星期後,亦俊調任市場經理的MEMO批下來,她換了間辦公室,就在總監方達才的旁邊。方達才的隔壁是君傑。

  「變得好像跟你一起上班似的。」他笑。

  本來他們的辦公室離得遠,他要見她要傳好大的一個圈子,現在呢?他走出辦公室轉個彎就看到她。

  「太近了,不好不好,」她叫,「我工作時脾氣不好,你看多了定會討厭我。」

  「為了不令我討厭,請控制情緒。」他說。

  蝶兒從北京回來,給亦俊帶了一個蘇聯手錶,又大又粗但很有特色。給君傑帶了一件解放軍的棉大衣。

  「哇,什麼時候可以穿?我怕穿到街上被人當怪物圍觀。」

  「圍觀事小,信心指數大跌數千點,解放軍打到來了。」亦俊笑得前仰後合。

  「讓你在家當晨褸穿啊。」蝶兒嬌嬌陰陰。「我看北京解放軍穿得好有型。」

  「為什麼不自己買一件?」君傑穿起解放軍大衣裝模作樣。

  「我這麼嬌小,怕穿了看不到人。」她說。

  「今夜有什麼歡迎我的節目?」

  「想二人世界我可以立刻打道回府。」亦俊知情識趣。

  「不,我喜歡熱鬧,」蝶兒眼珠無活轉動,「四個人,好不好?阿杜請吃打邊爐。」

  「又是那傢伙,有完沒完?」君傑不滿。

  「不要只顧自己的感覺,說不定亦俊並不討厭他呢,是不是?」蝶兒對著亦俊。

  「不討厭也不喜歡,」亦俊作無所謂狀「既然約了,他要請客也無妨。」

  「你才回來就碰到他?」君傑問。

  「別吃醋。他每月來電追問我歸期也只不過想見章亦俊小姐,亦俊不答應他的約會。」

  「既然如此你還約他?」

  「他答應收半價替我拍個廣告,亦俊,幫幫忙,最多下不為例。」

  杜奕志到得真快,半小時他已出現。

  「海底隧道不塞車?」君傑問。下班時間是馬路最繁忙的高峰期。

  「他買了部哈利電單車,左穿右插,就為了約會不遲到。」蝶兒瞇著眼睛笑。

  「哈利?想見識一下啊。」亦俊頑皮起來。

  「是不是和阿鍾鎮濤的一樣?」杜奕志只是笑,視線還是定定的停在亦俊臉上。

  「眼神像賊。」君傑事後罵。

  「為什麼這樣偏見,這樣激動?他追的是亦俊不是我?」蝶兒抗議。

  「下次要介紹,拜託找個條件好些的,我不想委屈亦俊。」

  「杜奕志不錯啊﹗眼中深情一片。」蝶兒故意氣君傑。

  「你是男生不佳。」

  「君傑和杜奕志一定八字不合。」亦俊好像在講別人的事。

  「狗咬狗骨。」

  「不,阿杜從來沒有批評過君傑,阿杜很有君子風度。」

  「還幫外人,信不信我休了你?」君傑叫。

  「梁君傑,快道歉快賠罪,否則我不罷休。」蝶兒笑罵。她好脾氣,明知是鬧?玩也不放在心上。「快。」

  「那麼,聖誕節結婚吧。」君傑趁機說。

  聖誕節,也不過在一個半月之後。

  君傑和蝶兒開始忙碌,結婚前要辦的瑣碎事比想像的更多更煩,亦俊有時陪他們,有時則不,因為她發覺結婚是兩個人之間的事,第三者幫不上忙。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是他們的「第三者」。

  她答應了杜奕志的約會,他帶她去。

  「我們可以坐著喝酒聊天,也可以去跳舞,如果你喜歡的話。」

  「不是『派對動物』。」她笑。「在大學時就不是,我是書蟲。」

  「你看來不像。」

  「我是。在美國時和[派對動物]劃清界線。」

  「為什麼要叫『派對動物』--PARTYANIMAL。」

  「大家都這麼叫,不是我發明的。」

  「有眨的意思,動物動物,不好聽。」

  「同學間是有些看不起常參加派對的人。」

  「其實跳舞是一種正常社交和運動。」

  「跳舞很容易令人動情,尤其慢舞。」

  「動情不好?正常現象。」

  「現代人理智些好,許多現代人都不需要感情,輕視感情。」

  「不能一概而論。」

  「我明白。但總要小心些。」

  「你不但小心,而且吝嗇。」

  「不能說成錯,我保護自己。」

  「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有個勇敢的人,不怕受傷一頭撞上去?」

  她但笑不語。

  「是不是我不合你的標準?」他凝視她。

  「我們是好朋友,阿杜。」她誠心地說。

  他知情識趣的不再說下去,為她要酒、要乾果,非常慇勤。

  他是個不錯的男人,只是她沒感覺。感覺勉強不來。

  「外面的人對電影圈的人都有錯覺,其實並非人人亂搞男女關係。」

  「我沒這麼想,我不把人分界分圈,每個人都只能代表自己。」

  「你太好了。你不戴有色眼鏡。」

  「阿杜,其實我是個很無趣的人,以前用功讀書,現在努力工作,連卡拉OK都不會唱,我可能與你想的不同。」

  「沒有想像,清清楚楚看清一切。」

  「有時間讓你看清?」

  「我有對透視眼。」他半開玩笑。「像X光。」

  「我更要小心,怕無可遁形。」

  「不要抗拒,試試我,嗯。」他捉住她的手。

  她有點不習慣,掙了一下掙不脫,只好大方的由他。他看來很堅持。

  「我怕--令你失望。」

  「那是我的事,我已打定主意勇往直前。」

  坐到十一點,她覺得累,主要是要想些話題來應付他。「應付」是好辛苦的事。

  在她家大門外,他彷彿洞悉一切地說:「我是個很容易相處的人,不需要應付,相信我。」

  她微笑,轉身上樓。

  回到家中,她才敢深深透一口氣。和杜奕志相處那麼痛苦,她告訴自己下不為例。

  為什麼不能人人像君傑般相處自然?

  杜奕志又打電話約了無數次,亦俊想盡辦法推脫,實在不能再跟他單獨相處了,她怕自己終會累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蝶兒找上門來,「阿杜有什麼不好?」

  「他很好,我不好。」亦俊笑。

  「為什麼不肯再見他?」

  「很辛苦。要找話題,要保持微笑,更差的是他擺明車馬,而我卻不想應戰。」

  「你也不小了,再過一星期我就結婚。」蝶兒說:「我比你還大一歲。」

  「這不是問題,女人在現代社會不一定要結婚,自己養自己,獨立自在又瀟灑,我不想付出任何感情。」

  「謬論,女人始終要結婚。」

  「我對他沒有感覺。」

  「找老公感覺並不重要,主要的是他對你好。」

  「你和君傑呢?」

  「我們?」蝶兒語塞。「我們運氣好,互相有感覺,他又對我好。」

  「讓我等待我的好運氣,好不好?」

  「阿杜一點希望都沒有?」蝶兒洩氣。

  「只可以像君傑般,兄妹相待。」

  「你鐵石心腸。」

  君傑卻對這鐵石心腸讚賞不已,他對著亦俊用力拍手。

  「早就該這樣對付那種不夠格的男人。」

  「君傑。」蝶兒嚴重警告。

  「不能昧著良心,他替你半價拍廣告,我就說他好,做人要公道。」

  「說起廣告,亦俊,你有沒有興趣當主角。」

  「我?」亦俊不以為然。「開玩笑。」

  「再認真也沒有了,我們正為女主角大傷腦筋,就是要找你這樣的人,智慧型,又有漂亮的外貌,有留學生氣質--」

  「等一等﹗」君傑叫停。「這廣告是不是杜奕志拍的?」

  「當然不是,我不會為難亦俊。」

  「我對拍廣告沒信心,也不知道公司准不准。」亦俊說。

  「是沒有信心不是沒興趣,對不?」蝶兒拍手叫好。「明天回公司申請。」

  「你是認真的?」

  「珍珠都沒這麼真。」蝶兒叫。「就算送我一份結婚大禮。」

  「我不須試鏡?」

  「放心,放心,我認為你行就一定行。」蝶兒大力拍著胸口。「我蕭蝶兒一是一,二是二,說話算數。」

  君傑在一旁欣賞的望著他的未婚妻,無限深情。

  「你傻笑什麼?君傑。」蝶兒大聲問。「我說錯話嗎?」

  「沒有,沒有。你蕭蝶兒說的話一是一,二是二,牙齒當金使,全是真理。」他笑。

  「你要出我醜。」蝶兒撒嬌,用雙手槌打他,他一味的躲,兩人鬧成一團。

  杜奕志這件事總算過去。

  君傑和蝶兒的婚禮很精緻溫馨,看得出是蝶兒精心策劃。她很對得起亦俊這個伴娘,竟主動地不講杜奕志,大概她也知道,再怎麼大力拉攏也沒辦法。

  婚禮之後他們飛泰國度蜜月,因為大家都忙,只有匆匆三四天,去不成遠遠的歐洲。君傑答應蝶兒,明年一定找時間帶她去歐洲換季。

  「要不要帶亦俊一起去?」蝶兒天真地說。

  「不去。不做電燈泡。」亦俊笑。

  看見他們結婚的甜蜜,她也想過,或者結婚真有她不明白的好處吧?

  是不是該考慮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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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兩個他

  蝶兒一回來就拖亦俊拍廣告。亦俊已問准了她老闆方達才,方達才不但沒有留難,還一口欣然答應。

  「做廣告明星也不錯,不過得更努力為我工作。」他說。

  亦俊拿了三天假。別看螢光幕上出現幾十秒鐘的畫面,拍起來真是一絲不苟,比拍電影猶有過之。

  「送你這份大禮也太辛苦了,我好像做了十年苦工。」亦俊忍不住埋怨。

  傅笨吹綗曬餑簧夏愕墓愀媧蠛颮o人人都在談論你時,你就會有很大的滿足感了。」

  「我沒有虛榮心。」

  「到時候就會有,尤其當一些小朋友要你簽名時,你會當自己是大明星。」

  亦俊笑著推開她。然後,她發現有道視線長長久久地停在她臉上,鍥而不捨地追著她移動,她驚覺地集中注意力,偷偷找尋視線的主人。

  她發現一對含笑的眸子,瀟瀟灑灑的一個男人,大約和君傑差不多年紀。

  她不是和男人亂搭訕的人.連忙移開視線,但那瀟灑的身影的確令她怦然心動。

  拍完一組鏡頭,遵演要再打燈,她坐在一邊休息。

  瀟灑的身影拿著一杯果汁走過來。

  「你好,我是文耀揚,蝶兒沒跟你提起過我嗎?」含著微笑。

  「蝶兒的朋友?」

  「同事。我是創作總監。」文耀揚笑。哦,這瀟灑的男人是蝶兒的上司。

  「是你同意蝶兒用我的?」亦俊笑了,「你可知道我完全不會做戲?」

  「我們要你的氣質風度。」文耀揚揮揮手,這男人全身上下都有說不出的氣質,涼爽得那麼自然,渾然天成。

  「對工作執著,一絲不苟的氣質。」

  「總之你是最合適的一個。」

  「我並沒有試鏡。」

  「我在蝶兒辦公桌上看見你的照片,我選廣告女主角只憑感覺。」

  感覺。他是一個講感覺,或者也懂感覺的人。

  「我是章亦俊。」她向他伸出右手。

  「蝶兒已介紹過你。你是她婚禮中的伴娘。」他真是熟知一切。

  「婚禮中我們見過嗎?」

  「沒有。我才從美國開會回來。」他怡然笑。「今天見你不會太遲吧?」

  「剛才拍的鏡頭你滿意嗎?」

  「創作意念是我的,導演卻不是我,他滿意就行。事實上你做得極自然。」

  「我只做回自己。」

  「正合我們需要。」他向她揚一揚手中果汁。「晚上公司請你吃飯,謝謝你幫忙。」

  「好。」她欣然答應。

  剛興起要拍拖的念頭,他就出現,而且很吸引,大概這就是緣分。

  亦俊在晚飯桌上被安排坐在文耀揚旁邊,他慇勤地幫她布菜,他的視線並不長長久久停在她臉上,他含蓄而溫文,令亦俊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連一向挑剔的君傑都沒話說。

  蝶兒神秘地望著亦俊笑,頗不懷好意。

  「你又做了什麼好事?」亦俊笑問。

  「好事不怕做,文耀揚不錯吧?」

  「很好。他很瀟灑,氣質很好。」

  「心動了?」蝶兒傻兮兮地說。

  「哪能這麼快心動?」君傑說:「亦俊不是姣婆。」

  文耀揚的約會來得很自然,週五的下午他的電話來了,「明天可有空?我們一班朋友出海打漁,有沒有興趣?」

  「冬天打漁?」亦俊心情愉快。

  「這兒的冬天怎與美國東北部比?比春天更暖。我擔保夜晚回來有靚魚吃。」

  「什麼時候?在哪裡集合?」亦俊的感覺是大學裡同學一起約出街的情形。

  「我來接你。我們住同一區。」

  他不說「順便」,也不說「特別」,只表示住得近,這個理由太好,誰都欣然接受。

  於是,星期天亦俊上了文耀揚朋友的大遊艇,出海打漁。

  打漁不過是幾個男人的事,他們大夥兒不過在遊艇上聊天、聽音樂,還有人跳舞。遊艇提供他們一個不為人打擾的清靜地方,那些年輕人都是一群知識水準較高,看來像留學生家庭環境較好的人。

  「對面那個穿淺藍色運動衫的是我的大學同學,同在威斯康辛大學四年。」耀揚介紹。

  「他旁邊那位小姐可是明星?」亦俊問。

  「是吧。那不是他固定女朋友,女朋友莎麗飛去倫敦,那女孩只是位女伴。」

  「女朋友是空姐?」

  文耀揚點點頭。又指指船艙那個高高的、帶點難以解說、這個年齡不該再有的稚氣的男人。

  「他是郭守業,遊艇主人。」

  亦俊隨便望望,官仔骨骨,一眼望去就是公子哥兒樣,但神情友善,沒有不可一世的氣勢。幾個女孩子正圍繞著他。

  她對這種人並沒有好感,視線很快轉開。

  「不要小看他,哈佛畢業的,HBS哈佛商業管理學院,功爐很棒。」耀揚說:「他不同一般豪門子弟。」

  亦俊應酬似的抬眼再望望,剛巧郭守業望過來,他立刻舉手微笑,並「嘿」了一聲。

  「你們是同學?」

  「中學同學,聖保羅男女。」他笑。

  「他能進哈佛是否因為家世?」她不服氣。

  想想一般家庭子弟,除非超級優秀,否則打破頭也進不了哈佛大學的情形,那郭守業捐兩百萬美金買個學位的事也不出奇。哈佛一向優先考慮大商家、大企業家、大工業家及政要的子女。

  「別的富豪子女也許是,但守業肯定不是。他中學畢業第一名,托福考滿分,SAT高到一千四,加上家庭背景,哪間大學不搶著收他?」

  亦俊十分意外,下意識地又抬眼望望,那郭守業正一本正經地向那幾個女孩解釋遊艇的各種設備。他那認真的樣子,令亦俊感覺到文耀揚並非胡亂吹捧。

  「他是好人。也希望朋友用普通的眼光看他,他在父親公司從低做起。」

  「HBS畢業的人,全世界一流公司都會搶著用,他又何須從低層做起?是否有些矯情?」

  「不要這樣看他,他很真誠,絕對不是裝模作樣給人看,他說要瞭解公司全盤業務,每個部門他都去學習幾個月,誰都知道是真的。」

  「不須向我證明什麼,」亦俊笑,「我跟他根本沒關係。」

  「我們是死黨好友,不想有人誤會他。」

  亦俊瀟灑的掠一掠頭髮,自然的轉開話題。

  OK,郭守業再好、再優秀、再出色關她什麼事?她不和這種人交朋友,

  她要的朋友是相處自然又和諧的,絕不高攀任何人。

  整段在遊艇上的時間,她都站得離郭守業遠遠的,很刻意地避開。什麼心理呢?她也說不出,彷彿是一絲妒忌之意,為什麼一個人的條件可以好到那樣?上天太不公平。

  黃昏遊艇回航,到淺水灣郭守業家一處別墅靠岸,大家都在這兒上岸,湧到大花園裡開始他們的野火會。

  食物飲料多得不得了,那打回來的幾條魚可憐兮兮地被冷落在一旁。他們只不過為打漁而打漁,消磨時間的,哪在乎什麼收穫。

  亦俊雖在微笑,顯然不喜歡這種場合,她比平日沉默。

  文耀揚把一切看在眼裡。

  「有的事不必太執著,我們只不過出來消遣一個假日。」他說。依然意態瀟灑。

  她呆怔一下,然後笑起來。「有時候我死鑽牛角尖而不自知,謝謝你的一言驚醒。」

  廣告推出,反應十分好,亦俊突然間變得街知巷聞,大家雖然叫不出她名字,那張有性格的美麗臉龐卻像明星、藝員般廣為人熟悉。街上的人都在向她行注目禮。那天在餐廳和君傑一起吃午餐,真的有女學生請她簽名,令她面紅。

  「蝶兒的形容不錯,你好特別。」

  「固執,甚至可以說頑固。」

  「擇善固執,那是好事。」他說。

  「善惡標準是我自己定的,我也有偏見。」

  「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可怕,」他輕拍她手背,「其實你的性格很可愛,如今社會少見。」

  「時間久了你會發現並非如此。」

  「在今天,各位美女都在努力推銷自己之時,你怎麼反行其道?」

  「我愛惜自己,永不推銷。」

  文耀揚笑,極之滿意,極之欣賞。

  耳赤不知所措。

  「沒想到廣告的影響力竟有這麼大。」事後她拍著胸口說。

  「後悔了?」君傑望著她。

  「也不是。人生路途太奇妙,我從來沒想過會踏上廣告路,真的,誰知道前面還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前路是謎。」

  「和文耀揚在一起,講的話也文藝起來。」君傑似笑非笑。

  「不能說在一起,他是個不錯的人,我們也很合得來。」

  「動感情了?」他盯著她。

  「我的缺點是太理智。」她搖頭。

  「不是我說文耀揚不好,我覺得他還是差一點點,配不上你。」

  「君傑,我不是公主貴族,也非大美女,不可能有個王子來追的。」她笑。

  「你是章亦俊,我看得你很高,公主貴族大美女都不能跟你比。」

  「你太偏心了。我只是普通人,而且是個固執的、不怎麼合群的普通人。除文耀揚外,與他的朋友們也合不來。」

  她想起那條件好得不像真人的郭守業,忍不住笑起來。

  「笑什麼?」君傑問。

  「不。沒有。」她不想講,君傑一定會罵地無聊,那郭守業與他們全沾不上邊。

  「有秘密不肯告訴我了?」君傑不悅。

  「不不,只不過想起一個無聊的人、一些無聊事。」她胡亂地說。

  「杜奕生?」

  「怎麼又是他?我早已不記得。」

  「他一天到晚找蝶兒幫忙,他還沒有死心。」他搖頭。非常不滿。

  亦俊記得他說過「勇敢而堅持」的話,這個與她沒有感覺的男人倒也有他的優點。

  「君傑,到底你想找怎樣的人來襯我?你去找吧﹗找到了帶到我面前來,我等。」

  君傑嘴裡嘀咕了一句什麼,她沒聽見。

  君傑把她抬舉得太高,她受不起。

  仍和文耀揚約會。

  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不但人瀟灑,思想也瀟灑,完全不給她任何壓力。而且他不世故,可能家庭環境不錯,環繞在身邊的朋友也都是高階層的,他也不現買。對工作也敬業樂業,可以說為興趣而工作,所以完全聽不見怨聲沖天、尖酸刻薄的話從他嘴裡出來。

  他令她覺得身心舒坦。

  他們之間的友誼淡淡的,像小溪流水,沒有一絲激流。亦俊喜歡這種互相沒有要求的交往,她是個慢熱的人,不容易動情。

  「是不是我有些變態?」當蝶兒一再追問她與文耀揚的事情時,亦俊反問。「我們是好朋友,可以無話不談,但還是沒有那種感覺。」

  「你要什麼感覺?驚天動地,轟轟烈烈,可以令人生令人死的?」蝶兒誇張地說:「告訴你,世界上不可能再有。」

  「電影裡有,小說裡有,我相信真實的世界裡也找得到。」

  「你中了電影小說的毒。」蝶兒叫。

  「電影小說只不過是真實生活的藝術加工,我有信心總能找到。」

  「這叫地老天荒不了情。」蝶兒歎息。

  「我認同亦俊的話。」君傑忽然插口。對蝶兒寵愛有加的君傑,這方面思想和亦俊一致。「世界上有那種感情。」

  「那我和你呢?我們並不是,但我們相愛是不是?是不是?」蝶兒咄咄逼人。

  「別孩子氣。我們不是那種感情,但世界上一定有,或者亦俊運氣好,能碰上呢?」君傑相當堅持。

  「那我豈不是白活、白結婚?我並未遇上,我划不來。」蝶兒叫。

  君傑輕輕擁她入懷,像安慰一隻貓般輕柔地拍她背脊,情深意波的。

  「別太貪心,各人頭上一片天,各人命運不同,際遇不同。遇到你我已極之滿意,我愛你,這就夠了。]

  在君傑懷裡,蝶兒滿足的不再多言。

  結婚前結婚後他們都這麼甜蜜恩愛,令人羨慕得不得了。他們互相決不掩飾對對方的深情,那種水乳交融的眼光和神情,會令人心頭發熱。

  「蝶兒的個性改變了,」文耀揚也這麼說:「她不再是只潑辣的小野貓比以前溫馴而安定,結婚對她幫助很大。」

  結婚。亦俊連想也沒想過的兩個字,彷彿遠在天邊,把任何男人與跟她結婚兩個字放在一起,都格格不入,像笑話一樣。

  或者,她屬於不必結婚的那一型。

  她不知道。她對人生的看法是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只有工作才是最重要。

  她在市場部工作,令上司方達才極之滿意,不只一次書面或口頭嘉獎她,連老總也都知道她是方達才的得力助手。自她加入,市場部表現非常出色出位。

  「好好做,大把前途。」老總說。

  她喜歡聽見這話,大把前途,事業心重的她覺得這比什麼都重要。

  是不是有一天她能做到總監的位置?甚至老總?像一本小說《悠然此心》裡的方蕙心一樣?閒時她愛看小說,中文的、英文的都看,她這麼理智的人愛在小說中找點柔情來平衡一下自己,在別人的戀愛故事中享受溫摧的一刻。

  她在很小的時候,大概中一中二就開始看小說,什麼書都看,也看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會很沉迷。所以她在理智之餘也有愛幻想的一面,秘密地植根在心田一角,這是個秘密,秘密得連君傑也不知,甚至連她自己也不覺。只有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浪漫意識會從心底湧出,那時,她會顯得特別溫柔沉靜。

  這一刻在他們幾個老友餐聚中突然來到,文耀揚發現了,君傑和蝶兒也看見,亦俊的眼光矇隴如夢,整個人像在月光下沉澱了的清溪,安靜如柔波,意識和思想彷彿已飛天外,她靜靜地坐著,原本有性格美的臉龐變得更柔和,更美麗。

  文耀揚看得發呆。

  「今夜你好美。」他喃喃的說。

  「你在想什麼?」君傑也忍不住問。

  「啊你的神情令我有靈感,我想到一個廣告題材。」蝶兒略誇張地說。

  亦俊彷彿從一個夢中驚醒,有點茫然,有點恍憾又有點難為情。剛才地在想什麼?已經記不清了,那是某本小說中某個片段,男主角對女主角說了句什麼話,那話觸動了她心中最細微的一根神經,掀起她一陣浪漫思潮--大概就是這樣,她記不真切了。屬於她幻想柔情的一面總是面目模糊,似真似幻,似夢似真,她喜歡這種感覺,她不想刻意去追尋真相,這種在矇隴中探索的情形非常美麗動人,是不是就像戀愛的感覺?她不知道,但享受。

  「你們說什麼?」她又恢復了平日的神情。

  「從實招來,剛才想起什麼?我從來沒發現她眼中也柔情似水。」蝶兒打趣。「我是女人都心為之動。」

  「胡說八道。」亦俊看耀揚一眼,他很欣賞的微笑?。

  轉頭看君傑,他木然深思。他在想什麼?

  想問,沒問出口。君傑想什麼與地無關,他們只是兄妹,不需要探入他的內心世界。

  「相信亦俊在戀愛了,」蝶兒故意盯著文耀揚,「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才有那種眼神。」

  文耀揚很絕,只笑而不語地望著亦俊。

  「剛才我想起一本書的一些情節,全是虛幻的小說清節,你們不要誤會。」

  她看君傑,有點求助的意思。君傑仍然陷在他的深思狀態中。

  「你相不相信亦俊的話?」蝶兒問君傑。

  「亦俊說什麼?我沒聽到。」他也彷彿夢醒。

  「又是一個發白日夢的人。」蝶兒笑。「你們兄妹兩真是人有柑似,物以類聚。」

  「我在想工作。」君傑認真地說。「下午我發現有一筆預算算錯了,若用另一個方式來算,可以替公司省很多錢。」

  「你愈來愈沒情趣了,放工之後還想公事,我怕你以後MAKELOVE的時候想的也是數字。」蝶兒口沒遮攔。

  「蝶兒」君傑撿色一沉。

  蝶兒伸伸舌頭立刻住口。對君傑她言聽計從,千依百順,是一百分的好妻子。

  「我們去文華酒店喝杯咖啡吧。」文耀揚提議。他想令氣氛好些。

  「我贊成。」亦俊欣然說。

  「好,我們」蝶兒舉起右手。

  「你們去,我先回家。」君傑沒有表倩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

  「君傑﹗」蝶兒不依。

  「你跟他們去。」君傑拍拍蝶兒。「我自己走。」

  蝶兒嘟起小嘴,幾秒鐘過後,她說:「我陪你回家,不做燈膽。」

  她很大體。君傑看來相當滿意。

  坐在文華二樓的咖啡廊,文耀揚和亦俊都覺得輕鬆舒適。

  「君傑是個很嚴、很有權威的丈夫。」他說。

  「有時候啦﹗」亦俊十分瞭解。「有時候他也聽蝶兒的話。」

  「蝶兒很會做人,人前給君傑面子。」

  「他們互相尊重。」

  「我看蝶兒遷就君傑多些,他很大男人。」

  「婚姻之道在於互相協調,總有人該讓步,你一次我一次很公平。」亦俊說。

  「他們個性並不相近。」

  「這也許能互補長短。」亦俊總說好話。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文耀揚沒說下去,只含蕃地微笑一下。

  亦俊也沒追問。她不像其他女人喜歡追根究柢,她對八卦事全無興趣。

  第二天蝶兒打電話給她。

  「君傑原來昨夜真的生氣。」她說:「從昨夜到今晨都一言不發。」

  「我還沒見過他,等他開完會我去看看。」

  「探聽結果請盡快告訴我。」蝶兒緊張。從婚前到現在,君傑第一次有這表現。

  君傑到中午才開完會。「一起吃午餐,好嗎?」亦俊到他辦公室。

  他不看亦俊也不出聲,只默默的搖頭。彷彿一個發脾氣的大孩子。

  「我並沒有惹你。」亦俊笑。這不是她眼中的君傑,他總像大哥哥。

  「下次。我有很多工作。」他還是不抬頭。

  「晚上?明天?」亦俊不放鬆。

  「下次。」他堅持。為了蝶兒之托,她不得不厚著臉皮。

  「下次是什麼時間?」她乖巧地小聲問。

  君傑猛然抬起頭,亦俊看見他沒睡好的發紅眼睛,看見他的眼睛帶有怒意。嚇一大跳。君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

  「我有很多工作,回去。」他壓低了聲音,極之不耐煩。

  亦俊不敢再說,一溜煙地跑開。

  在電話裡.她對蝶兒這麼講。

  「他很忙,沒時間理我,你自己努力。」

  「我開始覺得原來不很瞭解他。」蝶兒說。

  「沒這麼嚴重,可能是工作壓力,公司正在做全年大預算,他是主管。」

  「亦俊,你要幫我。」

  「別敏感,不會有事。晚上回來就好了。」

  「他從來沒有像昨夜那樣不理睬我。」

  「你們兩都還是小孩脾氣。」亦俊失笑。

  她沒有再追問君傑夫婦的冷戰,當然是雨過天青了,君傑不是對同事又有說有笑了嗎?他深愛蝶兒,生氣只不過一陣就過。

  果然,蝶兒輕鬆愉快地打電話來。

  「九點半,好不好?」

  「明天要上班,就七點半。」

  「來不及吃晚飯。」

  「不吃晚飯,買三文治進場吃。」

  「也好。我在中環,我買票。」蝶兒笑。「喉,沒事了,君傑表現出奇的好。」

  應該是這樣,小兩口才新婚,哪有真正的隔夜仇呢?

  「下班後你上公司找我們?」

  「一言為定。下午我還得見客戶。」蝶兒說:「介不介意不找文耀揚?」

  「當然不。我們並不經常見面。」

  「你的照片在他案頭,所有人當正你是他女朋友。」

  「相信我,我還一點也沒進入情況。」亦俊淡然一笑。「我若愛上一個人,必定很驚天動地。」

  「還在追尋你的轟轟烈烈?」

  「至少在上天堂時會很安慰的告訴自己:【我曾遇到過。】不會白活。」

  「愈聽你說愈後悔.我是否結婚太早?」

  「我只說說。也許一輩子遇不到呢?或者只是給自己一個藉口。」

  「你對婚姻沒信心?」

  「有你們的榜樣怎會沒有信心?只是不會為結婚而結婚,有那種感覺和需要時,才會做這件事,我一定要RIGHTTIME,RIGHTPERSON。」

  「你是有資格挑剔的。」蝶兒輕歎。不知道她歎什麼。

  君傑在門外輕敲玻璃。

  「晚上看電影,蝶兒通知你了嗎?」她問。

  「很對不起,我指那天。」他帶著覷蝸的微笑。

  「怪過你嗎?」她爽朗地笑。「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也不必吃三文治,一下班我們就去鏞記,我請。」

  「我訂位子。」亦俊喜悅。她極珍惜他們之間這種和諧、溫暖、雋永的兄妹情,她沒有哥哥,她真當他是親人。

  「秘書已經訂好。」他望著她。「不怕冷落男朋友?」

  「文耀揚算不上男朋友,我挑剔又苛刻也頑固,不要逼我吃死貓。」

  「想想他也不錯了?」他若有所思。「若適合,不妨發展發展。」

  「發展發展?」亦俊笑得前俯後仰。「生意可以發展,事業可以發展,甚至友誼都可以發展,愛情能嗎?你說。」

  君傑的臉一下子紅起來,好像被人抓住小辮子的犯錯小女孩。

  「也許不是一見鍾情,但必須有那種強烈感覺,由心底發出,絕對無法發展,」亦俊再說:「別再說這種笑死人的話。」

  他只是笑,很開心的。

  在鏞記,氣氛極好,君傑的話特別多,一反平日的沉默。飯後還有點時間,他提議去喝咖啡。

  「不行,半小時不夠。」蝶兒說。

  「到快餐店喝。」他說。

  「沒有氣氛,最不喜歡那種地方。」蝶兒搖頭。

  「有我們在,氣氛就在,不許挑剔。」君傑不由分說的擁著蝶兒走。

  總是這樣的,君傑若堅持一件事,到後來必然做得到,蝶兒定很依順,很遷就他。

  或者,文耀揚說得對。

  「昨夜節目豐富。」耀揚一早打電話來。「怎麼沒有我的份兒?」

  「我只是客,不能反客為主。」

  「今夜呢?郭守業家有個派對。」

  「我不能晚晚玩,明天一早開會。」她拒絕得極自然。

  「還是對守業有成見?」他問。

  「絕對不是。只是星期六,星期六我們見面。」她說。

  星期六,亦俊為一些要急辦的公事加班。她以為只有自己一人在公司,沒有人肯星期六回來,香港人愈來愈現實,也愈來愈享樂主義,週末是用來玩樂的。

  連續工作了三小時,猛然抬頭,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她想,喝杯咖啡,做完案頭的一點點手尾,就可以回去了。

  她去士多房為自己沖咖啡,突然看見君傑的辦公室仍然有光亮。君傑也在?看見正埋頭疾書、手邊大疊文件的他,那種不期而遇的巨大喜悅湧上來。「君傑﹗」她叫。

  他抬起頭,有幾秒鐘時間還真沒把她認出來。然後,笑容從嘴角擴大,他用力扔開筆。

  「怎麼你也在?」他下意識地站起來。

  「一直在,下班後沒離開過。」

  「怎麼不通知我,」他極高興。「還以為今天我是孤軍作戰。」

  「真好。蝶兒會來接你嗎?」

  「蝶兒回了娘家,她陪什麼三姨媽或四姑媽什麼的過生日。」他說

  「你呢?」

  「半小時後可以做完工作,原本想打道回府,」她笑,「現在可陪你吃晚餐。」

  「陪我?或是敲我?」他大方地說:「去鏞記。」

  她去沖兩杯咖啡,匆匆結東工作,兩人步行去鏞記。

  也許是工作之後,他們都覺得特別輕鬆。

  「我以為今夜要捱公仔面的。」他說。

  「你若想吃什麼,可以打電話找我,對食物的義氣我是有的。」她開玩笑。

  「文耀揚沒約你?」

  她呆了一下。文耀揚?定是,今天是星期幾?六?是,文耀揚約了她,他們一早講好的,怎麼在見了君傑之後全然忘了,就這麼跟他來了鏞記?文耀揚還在家裡等地電話,他--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不必張揚。

  「沒有。」她吸一口氣。

  沒有埋由令君傑不安,而且這個時候再把文耀揚找來也不妥當,徒令兩個男生都不高興。

  算了,暫時忘掉這件事。一二三。

  「你們進展如何?」

  「沒有進展,」她坦然,「男性朋友,像許多人一樣,也不想有進展。」

  「我知道他是很認真的。」

  「與認真無關,要有感覺,」她指指心口。「許多人都很認真,我該怎麼辦?」

  「愈來愈不懂你,」他笑,「在美國讀書時你好像沒這麼頑固。」

  「錯了,從小頑固。」她像個頑皮的妹妹。「媽媽生我時一定給了我一個鐵石心腸。」

  「蝶兒說你太挑剔。」

  「你說呢?你認為我是不是太挑剔?」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我--唉,」他避開眼光「說實話,我並不懂這些事。」

  「答非所問。你不懂什麼事?」

  「感情。」他說得十分奇怪

  她呆了。沒聽錯嗎?感情?他是一個已經戀愛成熟又結了婚的男人,還說不懂感情?

  「你開玩笑。」

  他作狀地撫弄眉心,又揉揉眼睛,很不自在,彷彿一個被老師拆穿謊言的小學生。

  「很難解釋。其實--或許不是不懂感情,是--唉,愈來愈迷惑,我是指一些事,不知道是對是錯。」

  「不懂你說什麼哦。」

  「我也不懂自己,」他搖搖頭。「有時候很生自己的氣。」

  「是不是最近又看了些艱澀高深的哲學書?又令自己走進牛角尖?」

  他但笑不語。

  「看書不是壞事,但你看的那些書」她作害怕狀。「那個印度作者寫的什麼書,看一段想三天的,真受不了。」

  「那樣的書才引人入勝。」

  「看壞腦,教壞人,走火入魔的。」

  他望著她一陣,搖搖頭。

  「我已放棄那本書了,與其看了令自己悶悶不樂,倒不如放棄,」她拍拍手,「我不是死纏爛打型的人。」

  「可不可以問你,上次你為什麼不高興?不理蝶兒也不理我?惱了全世界似的。」她眨眨眼,問得小心翼翼。

  他的眉心漸漸聚攏,好半晌。

  「可不可以不答?」

  「很嚴重的事?讓我們知道做錯了什麼,至少以後可以不再犯。」

  「不,錯不在你們我不想說,至少在目前。」他突然顯得不安。「請勿再問。」

  她十分意外,這不是君傑的態度。

  「你--從來不對我隱瞞任何事。」她不滿。她覺得委屈,他們是兄妹。

  「這事--我自己也不知道,到我弄清楚為什麼,我一定告訴你。」

  「是突發的嬰兒脾氣?」她故意開玩笑。

  他拍拍她的頭髮,不再說下去。

  他兩相處得再自然不過了,絕對像自家兄弟姐妹,全無拘東又絕對和諧快樂。

  從鏞記出來,他們都不想立刻回家。

  「看電影?」她說。

  「這個時候恐怕任何戲院都買不到票,」他看看表,「我們開車去新界兜風游車河?」

  「新界已愈來愈不像新界。」

  「去赤柱?」

  她立刻就心動,就同意。赤柱那一丁點兒外國味道,令她想起他們在美國讀書的情形,她覺得親切溫馨。

  「如果赤柱也人多,我們去石澳。」她說。

  欣然取車同行。

  車廂裡的氣氛十分好,君傑開了音樂,是安迪威廉斯的情歌。

  「即使到現在不,也許再過二十年也一樣,安迪威廉斯的情歌仍是世上最動人的。」她說。「他歌聲的溫柔空前絕後。」

  「不是每個人都懂得欣賞。」

  「不要要求人人懂,你懂,我懂蝶兒懂,這已經足夠了。」她說得興奮。「我看到今年安迪威廉斯的聖誕特輯,人那麼老了,歌聲絲毫沒變,迷死人。」

  「你也會講這個字,【迷】死人。」他笑。

  「廣東話裡有些字真是傳神,如用其他語言恐怕用好多字解釋,它一個字就足夠了。」

  「其實你是哪裡人?你不像地道廣東人。」

  「當然我是香港人,生於斯長於斯。」她笑。「至於祖籍嗎?杭州是也。」

  「杭州姑娘?」

  她點點頭。

  「你呢?你是廣東人嗎?」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這樣問,彷彿我們今天才認識似的。」他說:「很新鮮。」

  「也不是。這是我們大香港人主義,都是香港人,祖籍已經不重要了。」她說:「香港人就像新加坡人、馬來西亞人,自成一國。」

  「這是在美國讀書養成的習慣,太小圈子了,大學裡只跟自己人玩。」

  「也沒有什麼不好,同聲同氣。」她說:「跟其他地方人沒有共同語言、習慣、思想,用繩子都拉不到一起。」

  「男女朋友嗎?用繩子拉。」

  「信不信緣分?」突然間。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一半一半啦。」

  「不信。」

  「緣分或者有點道理,不是冤家不聚頭,另一半也得靠自己努力。」

  「像你和蝶兒。」

  他沉默下來,從此就不再說話。

  「君傑,君傑。」她搖晃著他的手。「我說錯了什麼話嗎?是嗎?」

  他搖頭,依然沉默。

  「為什麼不出聲?生我氣。」

  「不」好久之後他長長的透一口氣。「我一直在想,仔細的想,我和蝶兒是否緣分。」

  「當然是緣分,根本不必想,」她被惹笑,「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不懷疑,但要肯定。」

  「蝶兒極愛你,誰也看得出來,她對你千依百順,還很享受你的大男人主義。」

  「我真的很大男人?」

  她做個古怪的表情來肯定。

  「有時候旁邊的人都會看不過眼,想抱打不平呢。」

  「比如誰?」

  「我,文耀揚等等等等。」她強調。「我覺得我的意思是你有時可以對蝶兒更溫柔些。」

  「我也有很多時候讓步或聽她的。」

  「感覺上,她妥協的時候多。」

  「這--並不表示我對她的感情不夠她對我的多,是不是?」他漲紅了撿。

  「沒有人這麼說過哦。」她叫。

  他們停止了這個並不討好的話題,在安迪威廉斯的歌聲中,他們從赤柱繞回來。時間並不晚,他們都知道適可而止,就回家了。

  亦俊才進門,母親已急不及待地告訴她,文耀揚起碼來了三十個電話。

  「他說你們約好外出的,嚇死我,你一點消息都沒有,去了哪裡?」母親氣急敗壞。「你該打個電話回來。J

  「我」她把和君傑一起的話吞回去。「加班加暈了頭,什麼都忘了。」

  她下意識地隱瞞了今夜的赤柱行。

  「你這孩子。」母親拍著心口。「下次不能這樣,我心臟病都會被嚇出來。」

  想打個電話向文耀揚道歉,又覺得沒有這必要,為什麼要向他解釋呢?女孩子失約也不是什麼大事,明天再說吧。

  沖涼,然後心安理得地上床。

  文耀揚不是男朋友,她全不擔心。

  臨睡前她甚至想,和君傑在一起過週末,肯定比跟文耀揚來得輕鬆自在。

  早晨,她被電話吵醒了。

  君傑。他一早找她什麼事?

  「亦俊,我沒告訴蝶兒昨夜跟你一起。」他分明是壓低了聲音。「沒有原因,只是不想說。」

  亦俊笑起來,她何嘗不是這麼想?居然心意相同。

  「放心,不會穿你的堤,不過有權要求你請客。」她開心地說。

  「你告訴了文耀揚什麼?」

  「什麼都沒說.他無權過問我的事。」

  她彷彿聽見他滿意的呼吸聲。

  但是文耀揚卻十分不滿,在黃昏的時候,他直衝到亦俊家裡。

  亦俊接待了他,心中卻是不悅。

  即使他再生氣,再不高興,他也該維持應有的風度,他們之間完全沒有「輿師問罪」的交情,遠遠不到那個程度。

  生了一陣,剛來時那陣衝動的脾氣過了,他的神色平和下來。

  「請原諒我的衝動。」他終於說。

  她點頭。文耀揚還是有好修養。

  「而且我想見到你。」他壓低聲音。

  「昨夜是個意外,」她也說:「忘了你的約會去了另一個朋友處。」

  「他比找更重要?」

  「他在我工作得昏頭轉向時突然出現,與重要無關,是時間問題。」

  「下次約你一定要學會及時出現。」他笑。「現在有可能請你外出?」

  「若你願意,可以留在我家吃晚餐。」她很自然的邀請。

  「晚餐後我答應了郭守業去他家的派對,一起去?」

  「好。」絕不猶豫。

  並非想補償他什麼,她不想他在她家逗留太久,免得父母誤會。

  依舊是淺水淺那幢濱海的別墅,依然是上次出海的那群朋友。

  大群年輕人玩得自由自在,毫無拘束,顯然郭守業的父母並不住在這兒。亦俊和文耀揚到達時,郭守業正在彈鋼琴。

  令亦俊十分意外的是郭守業的鋼琴彈得非常好,是正統出身又下過苦功的。

  她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有世家公子哥兒的外貌氣質,人很撕文,微胖,有張很討好的孩子臉,就益發覺得他親切了。

  彈完鋼琴,他向文耀揚他們走來。

  「很高興你來,亦俊,」他向她伸出右手。「我們見過,而且阿文總提起你。」

  亦俊只是微笑。難得他還記得她。

  「玩得開心些。」郭守業拍拍她手。「你真人比廣告更有性格。」

  他說她有性格而不是靚,她很開心。

  也許郭守業真的如文耀揚所說,不同於其他公子哥兒。她看著他到人群中招呼這個、那個,非常沒有架子。

  喝酒的、聊天的、唱卡拉0K的、玩啤牌的、打麻將的、跳舞的都各自玩得很開心,地方大、設備又好,各人都能盡興。

  亦俊和一些人在聊天,她並不知道他們誰是誰,文耀揚一直陪著她就是。

  十點鐘她回家,也不是不好玩,想著明天上班,她不想遲睡。

  「這樣的派對每個週末都有,只要你喜歡我隨時接你去。」

  「一次兩次很好,我喜歡適可而止,」她說:「雖然你的朋友都很NICE。」

  「他們差不多都是一些留學回來的人,你看得出,大家都很合得來。」他頗引以為傲。「該是香港社會的青年才俊。」

  亦俊沒有接腔。她也看得出他們自成一圈,並不怎麼歡迎外來新人。

  「他們都喜歡你。」他說。

  她還是笑。她並不覺得這是榮幸。

  她甚至打算不再去那種派對。

  無論那些人怎麼整齊,又是怎樣的才俊,卻不是她的選擇。

  她要的是杯清淡些的茶。

  早晨回公司,桌上有大東鮮花。好意外,她並沒有「送鮮花」的朋友。

  打開那附看的精緻小卡片,上面工工整整寫著「郭守業」三個字。

  郭守業?

  丈八金剛摸不看頭腦,全無關係的怎會送花?卡片上又什麼都沒寫,他在玩什麼花樣?

  十點鐘,電話接進來。

  「亦俊,我是郭守業,」非常誠懇的聲音,「別怪我冒昧,只是一點心意。」

  心意?不明白。

  「中午,我可否與你吃午餐?」

  「對不起,中午我例不外出。」太意外了,她不知該如何應付。「有事?」

  「我有些事想當面告訴你,晚餐呢?」

  「這」不是心動,只是好奇。什麼事非當面講不可?

  「放工時我在公司接你?或是七點鐘到你家?」簡直沒有拒絕的餘地。

  「如果在電話裡可以講」

  「不能講。我不想冒被你掛斷電話的危險。」他在笑,有絲稚氣。

  「那麼放工時在公司樓下好了。」她吸一口氣,大方地答。「謝謝你的花。」

  「再見。」喜悅的聲音。

  一直到下班都想不通郭守業搞什麼鬼。想打電話去問文耀揚,又覺不妥。

  想告訴君傑,也覺不該。好吧﹗單刀赴會。

  答應了別人約會,她就不會為難人,準時下班下樓,郭守業和他的深藍色平治三六0跑車已停在那兒。

  她上車,汽車立刻平穩駛出。

  他帶她到淺水淺酒店那兒的日本餐廳。

  「你會喜歡這兒的食物,比東京的日本菜更地道。」他慇勤地說。

  「對食物我沒有研究。」她淡淡地說。面對面的望看郭守業,他那絲孩子氣更重。「郭先生有什麼事要當面告訴我?」

  「郭先生?」他摸著額頭作一個要昏倒的表倩。「我喜歡朋友叫我郭守業或SY,沒有人叫我郭先生,我以為是叫爸爸。」

  她不出聲,明顯地擺出一副「聽你講重要事情」的樣子。

  「別這樣,亦俊,輕鬆些。」他的笑容親切真誠。「我只是想我們可以是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朋友。」

  亦俊再也無法掩飾心中的意外和驚訝,她張大了嘴,睜大眼睛。

  他們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和郭守業?他是這麼說的嗎?

  「也許我太冒昧,但別罵我卑鄙,我不是「撬牆腳],阿文和你交情也是普通,我打聽過了,真的,請相信我的誠意。」他漲紅了撿。

  「請勿開玩笑,」她忍不住說:「我並非那些明星藝員。」

  「不不不,請千萬別誤會。」他顯得手足無措。「你是章亦俊,第一次我已注意你了,在遊艇上那次,你根本不理我。我不當你是任何人,事實上我不認識任何明星藝員。」

  「郭先生」她啼笑皆非。

  「郭守業或SY,」他認真地說。「請當我是耀揚或任何普通人一般的朋友,甚至梁君傑」

  「你認識君傑?」她呆怔一下。

  「他從沒有提起過我?我們是幼稚園同學,而且曾是好朋友。」

  「真的?」有了君傑這橋樑,一下子全部都不同了。「幼稚園同學?那麼久的事怎記得?」

  「你可以問他。那時候我們都住九龍塘,我們都是基督堂幼稚園的。」

  是是。亦俊知道君傑幼時曾是基督堂的學生,這郭守業並沒吹牛。

  「現在還聯絡嗎?」

  「沒有。只知道你們同一間公司工作,他結婚了。大家圈子不同。]

  「但是你……」

  「我知道我很冒昧,也知道你會見怪,但是我真想跟你做朋友。」他凝望她。「全心全意。」

  她笑了。

  這富家子太孩子氣,真是全心全意?或是只想逞能逞威?

  「你可以考驗我,但請給我機會。」他彷彿看穿了她在想什麼。

  「這事--頗荒謬,目前我接受不來。」她坦白地回望他。「我是個做事一板一眼,一步一個腳印的人。」

  「我知道,我有耐心、有時間。」

  「我只能告訴你,最大的限度,你只是和文耀揚一般的朋友,我非常挑惕」

  「你會發覺我比你想像中好。」

  「真話,從未想像過你,感覺上,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沒有兩個世界,」他很會講話,「精神領域是共通的,只有一個。你一定會知道,我不是一個很差勁的人。」

  「你的鋼琴彈得極好。」

  「家母逼的,」他笑。「從小逼得嚴,什麼都要學,而且要學得最好。父母從不縱容我,我並非只在錦衣玉食中長大。」

  「也知道你讀書比所有人都好。」

  「讀書是責任,我有理由做到最好,」他正色說:「沒有人認為家庭好些的人就可以有權胡混。父親要求我有真材實料。」

  「很難得。」

  「我不是在誇讚自己,你將會慢慢知道。」他突然捉住她的手。「亦俊,相信我的誠意,今天我鼓了最大的勇氣來的。」

  「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不論你是不是普通,你是你,這已經足夠了,」他熱誠地說。「我為你而來。」

  「我該說謝謝,但--實在的,我到現在仍然驚魂未定。」她半開玩笑。

  「我會為你買驚風散。」他頗幽默。

  這頓晚飯吃了三小時,主要是因為兩人談得很投契。撇開郭守業的「進攻」不說,他們相處愉快,他是個極易相處的人,加上他那百分之百的熱誠,她不再否定這朋友。

  深夜躺在床上時,心中竟還有一絲奇異的漣漪,那是文耀揚或杜奕志及其他追求者所沒有帶來的。郭守業畢竟不是個普通人,而且他優秀。

  女孩子--連灑脫的亦俊也不能例外的有著一絲虛榮心。

  第二天以及以後的每天早晨都有不同的鮮花送到亦俊辦公室,從不間斷。這消息一下子傳遍全公司,連最不八卦的君傑也知道了。

  「文耀揚改變攻勢?」他問。眼中是關切。

  亦俊但笑不語。

  是郭守業認定了她、追她,該他把這消息公開,她是不會說的。

  郭守業的追求是巨大的,攻勢排山倒海而來,幾乎每天都想約會她。她只有限度地答應赴約,即使如此,也冷落了一些人,如文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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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別戀

  蝶兒的電話在亦俊最忙的時候打來。

  「我老闆文耀揚得罪了你嗎?亦俊。」

  「什麼話?他沒有機會得罪我。」

  「那麼下班後可否一起見面?」

  「現在沒時間等會給你電話。」收線之後,立刻投入大堆的公事當中,等她開完會出來,已接近下班時侯。

  君傑在玻璃門上輕輕敲兩下。

  「君傑,有什麼漏t」

  「蝶兒說是否連她也得罪了你?」

  「蝶兒」亦俊仰頭笑,用手撫看額頭。「我忘了,太忙,今天忙得連水都沒時間喝。」

  「她就上來,和文耀揚。」君傑走開。

  亦俊搖搖頭,來就來吧﹗她總得把案頭的公事處理好再說。

  電話又響,是郭守業帶稚氣的聲音。

  「來接你下班,好不好?」

  「不」下意識的反應。「改天好嗎?我正在忙,可能開OT。」

  「或者開完OT我來接你。」

  「我不想面無人色見你。」

  「那麼明天我再給你電話哦﹗要不要我買晚餐送上來給你,」

  「不。謝謝。明天聯絡。」她收線,忍不住喘息起來。

  她感覺到壓力,那不是來自工作,而是身邊的人,文耀揚、郭守業,她有透不過氣之感。

  喝一大杯水令自己冷靜一點,飛快地清理了檯上文件,蝶兒已經站在門口。

  「你一個人?」亦俊感到意外。

  「怕你不高輿,他在君傑那兒。」蝶兒的眼睛精竅的停在大東鮮花上。「誰送的?」

  亦俊一貫的微笑不語。「君傑說每天一束,是不是因為他而冷落了文耀揚?」

  「只是朋友,不會為誰冷落誰。」她們並肩到君傑辦公室,文耀揚用視線迎看亦俊.神情頗特別。

  「好久不見,彷如隔世,是不?」蝶兒笑。

  「誇張﹗」君傑皺眉。「怎能這麼講?」

  「那麼阿文自己說,你想說什麼?」文耀揚的視線長久的停在亦俊臉上。「你好嗎?」他只這麼說。

  「真是君子,不能勇敢些嗎?」蝶兒不滿。

  君傑看亦俊一眼,亦俊的尷尬盡入眼底。「別怪蝶兒,我老婆有欠家教。」半開玩笑半認真。

  「又是我不好?我只想幫忙。」蝶兒委屈。

  「有些事不是幫忙就行的,」君傑拍拍蝶兒的頭,「你愛強出頭。」

  「好心被狗吃掉。」蝶兒咕嚕看。

  大家都笑起來。「我變成狗了。」君傑說。

  「走吧。今天我請客,」亦俊說:「難得我這麼誠心,請勿爭奪。」

  很有默契的,他們去鏞記。

  總是這樣的,如果有其他人在場,君傑就特別沉默,他要了啤酒,就悶聲不響地喝看,彷彿旁邊的人都與他無關。

  蝶兒最多話,關不關她的事她都有意見,大大聲地發表。到最後大家都聽她在講。

  晚餐之後,她意猶未盡。「找個地方坐坐或是看電影?」

  「明天還要上班,我想休息。」亦俊說。

  她看見君傑眼中有嘉許的意思,覺得親切。

  「你跟君傑都最沒情趣,玩就要玩得盡興,明天上班有什麼了不起?今夜通宵玩到明天一樣龍精虎猛。」

  「你蕭蝶兒最有本事,我們都老了或是未老先衰,行了吧。」君傑一把擁住蝶兒,半哄半騙似的。

  「讓亦俊休息,我看她是累了。」耀揚也說。

  「我是在幫你啊?文耀揚﹗」蝶兒沒好氣。「是你自己放棄機會。」

  文耀揚只是笑,車送亦俊回家。

  「能不能知道最近我約不到你的原因?」他一邊開車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忙。公私皆忙。」她說。他看她一眼,「那個每天送花的人?」「每天送花並不代表什麼﹗」她搖頭。「只是個朋友,跟你一樣。」

  「表示我還有機會?」

  「朋友就是朋友,與機會無關。」

  「那人我認識的?」她笑。她不會講出來,要公開也是郭守業的事,她從不主動。「你喜歡花?」

  「不。從不。」她搖頭。

  「那送花豈不全無意義?」

  「那是他的態度,他的表現,與我喜不喜歡是兩回事。」他思索著,不知道明白沒,他點頭。

  「我遇到勁敵?」他坦率地望看她。

  「你們都是朋友,沒有不同,」她淡淡地說。

  「也不該是什麼敵不敵的。」車停在她家大廈前,他突然說:「我很失望,時間並沒有幫到我。」

  「對不起。目前我只接受朋友,其他的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如果我等,可有機會?」

  「我不知道。真的。」

  第二天郭守業來電:「原來昨夜你們在鏞記。」

  「你--也在?」她不以為天下有那麼巧的事,她從未在鏞記碰到過他。「聽阿文說過你愛去鏞記,我去叫幾個菜預備送到你公司,就這麼巧。」

  「為什麼不參加我們?」

  「不行。心裡有絲妒意。」他總是孩子氣。「而且我是七情上面的人。」

  他是個真誠坦率的人,有什麼講什麼,這得到亦俊的好感。

  「其實只是臨時約在一起吃飯」

  「我知道,」他笑起來。「今夜我約了君傑夫婦,在銅鑼灣的農圃,那邊的菜很有特色。」

  「好。我跟他們一起來。」她也爽快。

  「我還訂了燉鮭魚肉湯,希望你喜歡。」他滿心歡喜地收線。

  亦俊坐在那兒出了一會兒神,這郭守業步步進逼,她是否該表態了?

  君傑似笑非笑地走進來。

  「原來是他。」他指指花。

  「那只是他的事,並不表示我接受。」她立刻說,想澄清什麼似的。

  「到目前為止,他是你追求者中最好條件的,可以考慮。」他半開玩笑。

  「我不考慮條件,只考慮有沒有感覺。」

  「有沒有感覺?」問得直率。

  「不告訴你。」她忽然頑皮起來。

  他指指她,想說什麼又說不出,搖搖頭轉頭而去。

  亦俊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全不認真的一句玩笑話。快下班的時侯,蝶兒提早匆匆來到。

  「真想不到,送花者是大名鼎鼎的郭守業。」她用誇張的語氣。

  「很普通的事,我不覺得特別。」

  「不特別,只要被記者知道,立刻成八卦雜誌的封面,你想不想出名?」

  「別開玩笑,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君傑說那郭守業不知道多緊張。你真有本事。」

  「認識這麼久,你知道我有沒有本事。」

  「是啊﹗又不主動又不積極,人家約你也推三阻四的,只愛跟我們一起。」蝶兒笑。「追你的男人都有毛病。」

  「你自己去問他們。」亦俊心情大好。

  「阿文知不知道這消息?」蝶兒好奇。

  「除非郭守業告訴他?」亦俊輕鬆自在。「又不關我的事。」

  「你猜兩個人會不會打架?」

  「蝶兒,」亦俊忍不住笑,「什麼時代了?」

  「如果有人來追我,君傑一定會打人。」

  「那怎麼一樣?你已是梁太。」

  「有女人追君傑也一樣,我一定打得她人仰馬翻,鼻青臉腫。」

  「梁蕭蝶兒,你最本事。」

  君傑開車,准六點半到達農圃。郭守業訂了一房間,十分清雅,他人已等在那兒,誠意十足。

  「我們是幼稚園同學,你問他。」郭守業擁看君傑說。

  「難得你還記得我﹗」君傑高興地笑。「那麼久遠的事了。」

  「當然記得你,我們曾被一起罰站在教堂外,就我們兩,怎能不記得?」

  「為什麼被罰站?」蝶兒興致勃勃。

  「說不說?」郭守業望看君傑。

  比起君傑的大哥哥形象,更覺他稚氣。

  「打架咯。」君傑微笑。

  「不,不是打架。」郭守業一本正經。「我們上堂時要求去洗手間次數太多,老師生氣說我們故意的,所以要罰。」

  「真的?」蝶兒忍俊不禁。「原來君傑小時候也這麼頑皮。」

  「其實不是頑皮。」君傑看亦俊一眼,彷彿解釋給她聽。「剛上幼稚園的小人兒難免緊張,一緊張就想去洗手間,倒不是故意為難老師。」

  「什麼事到君傑口中總有道理,我們君傑是校長。」蝶兒說。

  亦俊微笑不語。進來之後她一直沒出聲,只是含蓄地笑。

  「學學亦俊,不要太多意見」君傑不滿。

  蝶兒不在意地伸伸舌頭。

  「在我們君傑眼中,亦俊是最好、最優秀的樣版女人。」她說。

  「的確是,我也這麼認為。」君傑開心地說。

  郭守業一定是此地常客,他點的菜非常特別,除了燉鱷魚肉湯之外,還有娃娃魚,還有大膳王,還有挑通了的雞翅釀糯米,令大家讚不絕口。

  「看來以後我們得從鏞記移師農圃了。」蝶兒真心地誠美。

  「喜歡的話可以常常來,我跟他們熱。」郭守業十分慇勤。

  「郭公子,你很有本事,追亦俊怎麼知道走我們這條捷徑?」蝶兒又多事了。

  「叫郭守業或SY,我不是公子。」郭守業很不自在。「昨夜我在鏞記見到你們,知道你們是好友。」

  「也看到文耀揚?」蝶兒問。

  郭守業微微變色,亦俊卻若無其事。

  「蝶兒。」君傑沉下臉,很不高興。

  一直到回家,君傑的臉上一直都沒笑容。

  「君傑,我又講錯了話?」蝶兒如往常一樣,知道闖了禍就低聲下氣。

  君傑逕自沖涼,一點反應都沒有。

  蝶兒覺得委屈,心情立刻變壞,沉看臉再也不出聲。這個時候,只要君傑隨便講一句什麼話,她都會沒事。

  但是他不。

  從浴室出來,他上床就睡,彷彿忘了旁邊還有個人。

  蝶兒氣得不得了,抱了自己的枕頭衝到書房。她有什麼錯呢?愛講話又不是罪,她活潑愛笑愛開玩笑,又有幽默感,怎麼君傑愈來愈不懂得欣賞呢?

  很沮喪,又覺得累。

  她一直聽君傑的話,簡直千依百順,唯命是從,她以為他該知道感謝,她以為兩人感情會更好。

  怎麼全然不是那一回事?她愈退讓他就愈得寸進尺,甚至變成習慣。她只是依附在他身邊的小女人,完全得不到他的重視。

  很不甘心,為什麼變成目前的情形?

  以前並不是這樣,她若生氣他也會哄她,逗她,務要她轉怒為喜方罷手。現在--結了婚的男人就露出本性?就不當她一回事?

  輾轉反側,整夜都睡不著。

  她不能這樣下去,情況只有愈來愈壞,她要挽回這一面倒的情形,要君傑像以前那般對待她,不能再要她委曲求全。

  是。目前的情形就是委曲求全。總是她想盡辦法哄他回心轉意。

  這次不。她要堅持。

  想通了之後,她安然睡去。

  早晨醒來,慘了,八點鐘,上班會遲到。昨夜沒撥鬧鐘,看來又要君傑飛車送她。

  回臥室梳洗,才發現君傑已離開。

  他居然殘忍到不去叫醒她?

  怒沖沖地趕回公司,碰上忙碌的一天。開會開會再開會,連打個電話向君傑問罪的時間都沒有。

  下班的時候,她簡直累得全身虛脫,癱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動。

  文耀揚送了杯咖啡進來。

  「醒醒神,打電話讓君傑接你回家。」

  「不打。我要他主動找我。」蝶兒賭氣。

  「怎麼?鬧意見?」

  「你說,平日是否我太遷就他,寵得他愈來愈大男人?我說什麼他都認為不對。」

  「那是愛的表現,他不給你講錯話的機會。」文耀揚隨口說。

  「我時常講錯話?」她睜大眼睛。

  「你話多。有時言多必失。」

  蝶兒呆怔怔一下,她從沒想到這點,真的。

  「不過你是很可愛的女人,人見人愛。」耀揚開玩笑。

  「只是君傑喜歡沉默。」

  「人見人愛的女人不是我,是亦俊。」蝶兒說,突然又覺得不妥,她不能「爆」出郭守業的事,君傑和亦俊都會怪她。

  說起亦俊,耀揚也沉默了。平日眼高於頂,普通女人皆不入他法眼,偏偏在亦俊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對不起,對不起,」蝶兒的體力精神不知從哪兒湧出來,她跳起來。「我無心令你不開心我找君傑.我們陪你吃晚飯。」

  「那個不必。只是我到底輸在哪裡?」

  「我不知道,」蝶兒喃喃不敢言。「可能亦俊還沒有接受異性的心理準備。」

  「那個送花的呢?」

  「我相信和你一樣,她只當他朋友。」

  「他是誰?」文耀揚目光炯炯。

  蝶兒心生怯意,下意識地低下頭。

  「我不知道,事實上抱歉,阿文,我知道但不能講,這是亦俊的事。」

  他拍拍她,再拍拍她。

  「好吧。明天見。」他出去。

  她立刻打電話,君傑已離開公司。又打他的「大哥大」,君傑關著不接聽。

  「阿文--」蝶兒是衝動派,大步奔向門外。「等我,我們一起走。」

  他站在公司大門邊點頭微笑,她拿起皮包半跑著追他,心中滿是怒意。

  「君傑呢?」他問。

  「不提他,我們去喝酒。」她揮揮手。「我請客,去JJ。」

  「什麼事刺激了你?」

  「他居然已不在公司,手提電話也關著,分明不想我找到他。」她氣得漲紅了險。「算什麼嘛,我又沒犯彌天大罪。」.

  「說不定他有事--」

  「他會有什麼事呢?分明在懲罰我。」

  「君傑不是這樣的人。」

  「你不知道,他是很陰沉的﹗」蝶兒氣憤。「不可以說陰險,但他常常把不高興、把很多事放在心裡,然後就是不言不語,不理不睬。有時真令人發狂。」

  「你們感情好得很啊。」

  「與感情無關,是個性不合。」蝶兒歎口氣。「婚前惑覺不到,現在我開朗,他陰沉,我不知道,但我很委曲求全。」

  文耀楊顯得意外,這不是蝶兒,蝶兒豈是委曲求全的女人?她主動、活潑、熱情、開朗,還頗具侵略性,她委曲求全?

  「真的。我在他面前強不起來,所有的事都是我低頭認輸求饒,這不是我個性,我覺得愈來愈辛苦。」

  「這不是真的?」

  「我不知能忍到什麼時候,多久?」她搖搖頭,眼中隱有淚水。「我不知道,我會盡力,因為我愛他。」

  「不要想太多,不可能發生任何事,君傑是好人,而且他也愛你。你們的感情曾經令我羨慕得不得了,這個時代很難得的了。」

  「冷暖自知。」她揮一揮手,把最後一絲不快甩走。「不說不開心的事,今夜盡興。」

  「試著一邊玩一邊再找君傑。」

  「不找不找,我放自己一夜假,開開心心去狂歡。」

  「狂歡?」他笑起來。「萬聖節、聖誕節還沒到啊。」

  「今夜是蕭蝶兒之夜,一切由我出主意,你不能拒絕,否則沒有朋友做。」

  「只要君傑不誤會,我捨命陪君子。」

  兩人到農圃晚餐,蝶兒學著郭守業點菜,興高采烈的,看不出剛才還情緒波動過。晚餐後去君悅的JJ。

  「再打一次電話給君傑,說不定他已回家。」文耀揚提醒。

  「不許再說。」蝶兒瞪眼。「我生氣的。」

  文耀揚聳聳肩,不作聲。看得出來她在強裝歡笑,話語、神態都是誇張的。

  她開始喝酒,一杯接一杯的,後來乾脆叫來整瓶。

  「不要這樣。你會醉。」

  「難得這麼高興。又這麼自由。沒有人在旁沒監視、管束.原來是這麼開心的,我想講什麼就什麼,誰都管不了。」

  「我情願你多講幾句,我做最好的聽眾。」

  「只想喝酒。」她任性的一飲而盡。

  文耀揚搖頭。可否說對坐的兩個都是傷心人?亦俊他是付出了真心。

  但是酒入愁腸他不想這樣,現代人拿得起放得下,凡事瀟灑。他會努力令自己從這段感情裡跳出來。

  那送花的男人是誰?

  十一點鐘,他把爛醉不醒的蝶兒送回家。

  開門的是君傑,看一眼蝶兒和他,什麼表情也沒有。

  「蝶兒心情不好,喝醉了。」文耀揚苦笑。「我只能陪著她,她找不到你。」

  「下班後我直接回家。」君傑說。他的眉心深深鎖起。

  「別誤會﹗」文耀揚搖搖頭。「蝶兒深愛你,女人是要哄要寵的。」

  拍拍君傑,他大步離開。

  他是君子,也是蝶兒的好上司,這點君傑信得過,只是蝶兒太可惡了。

  他替蝶兒換好睡衣,讓她躺好,熄燈,他又回到客廳。

  蝶兒酒醉的模樣令他厭惡。

  是這兩個字,厭惡。

  好好的女人搞成這樣做什麼?向他示威?因為昨夜他不理她?因為今朝沒叫醒她?這麼雞毛蒜皮的事。婚前怎麼從未發現她的小心眼兒呢?

  亦俊就絕對不會這樣。亦俊識大體,永不胡亂發言,決不亂開玩笑。蝶兒是愈來愈過分,有時講的話簡直離譜,不能怪他這做丈夫的生氣。如果不熟的人見到蝶兒,絕對以為她是個十三點型的小八婆。

  看一陣電視,沒有心情。關了電視熄了燈,就這麼在沙發上睡看了。

  早晨醒來腰痠背痛,梳洗上班,看見蝶兒仍沉睡在那兒。

  他倒了一大杯冰水放在她燈值上,又寫了一張字條壓在上面,他說:「好好地休息一天,你醉得太厲害,我已替你請假。下班時你來公司,我帶你去赤柱吃燭光晚餐。」

  睡到中午才醒的蝶兒喝了那杯水,又看了那張字條,感動得哭得一塌糊塗。

  君傑表面上又嚴又兇,內心是對她好、是愛她的。是她太小心眼兒,是不是?

  從頭到尾把自己清洗一次,換上新買的「港格勒」套裝,準時出現在君傑面前。

  看見她,君傑臉上一陣意外,他大概忘了那字條上的約會。好一陣子,臉上才展開笑容,伸開雙手抱一抱她,吻她面頰。

  「完全醒了?」他問。

  「昨夜抱歉。阿文送我回家的?」

  「若非阿文,你必醉倒街頭。」

  「下次不敢,請皇上開恩。」她笑靨如花,心中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她雖是女強人,在外面可以衝鋒陷陣,可以和男人爭一日長短,回到家裡,還是要丈夫愛她、寵她,這比什麼都重要。

  君傑與她已雨過天晴。

  「我能進來嗎?」亦俊在玻璃門上輕敲。

  「啊﹗亦俊,有沒有空,和我們一起去赤柱吃燭光晚餐。」蝶兒忘情地叫。她立刻看見君傑鎖起的眉心。她又做錯事?

  「不了,今夜郭守業約我聽音樂會,」亦俊大方地說:「馬友友的中提琴,我不想錯過。你們好好地玩。」

  蝶兒這才鬆一口氣。否則會否又惹君傑生氣?她要改改自己不經大腦多話的毛病。

  「什麼事?」君傑望著亦俊,溫柔平靜。

  「我波士希望明朝九點半跟你商量一點事,半小時。」亦俊淡淡的笑?。

  「打個電話過來就行。」他點頭。

  「剛看到蝶兒背影,過來打個招呼。」

  「是不是掉進那郭守業的網了?」蝶兒打趣。

  「今夜為馬友友。」亦俊嫣然一笑。

  離開君傑和蝶兒,才覺得剛才那句話不妥,其實並非只為馬友友,她很享受和郭守業相處的時光。

  他是個有趣而豐富的人,帶給她很多新的見識和感覺。她喜歡跟他一起。

  郭守業的車準時停在她公司下面的橫街上。後座上有一大束花。

  亦俊並不喜歡花花草草,但是每天固定一束,見面時又另外有不同的花,總是令人感動。

  她含笑不語。

  她這樣的神情最吸引人:黑眸,嘴角都是笑意,含蓄得令男人恨不得一頭撞進那無邊無際的深海裡。

  亦俊的確是個永遠探不到底的深海,高深莫測。

  「我們還來得及吃晚餐才去聽音樂會,」他慇勤地說:「你喜歡哪裡?」

  「就在附近吃餛飩麵,好不?」她是帶著些試探的心。

  「好。」他一口答應。他這樣身份的人,卻對坊間的小食很習以為常似的。「鏞記有嗎?」

  「不要走遠,附近的隨便一家好了。」

  他把車停在橫巷中,愉快地帶著她走進一家小小的粥麵店。

  他的親切、平易近人很得人好感。他全不介意的坐在那小小的、簡陋的小圓椅上,很熟練地叫了食物。

  「喜歡粥麵食物?」

  「從小喜歡,中學放學常跟同學到處去吃,」他興高采烈地說:「尤其在美國讀書那段時間,一到週末我找餛飩麵吃,吃到它才會有香港味道,才覺親切,雖然那些面味道不像。」

  她突然想到君傑。在美國她生病時想吃餛飩麵,他黑天半夜叫的士去唐人街四處找,終於買回來讓她解饞,心中立刻就柔軟起來,湧上一抹溫韾。

  「在想什麼?」他驚人的敏感。「剛才那刻你特別溫柔動人。」

  「沒有。」她連忙收拉心神。「在美國只要吃到中國食物就已滿足,無論精神或物質上。」

  「還是香港最好。九七之後我哪裡都不去,與香港共存共榮。」

  「好像在喊口號。」她笑。

  「是啊。誓死保護大香港。」他開玩笑似的大叫。

  「誇張。」她彷彿看見了他的真面目。

  感覺上,他們又走近了一步。

  音樂會完畢,他們帶看滿懷的滿足踏出會場,音樂是共通的語言,能觸動每個人的心妞,馬友友的中提琴真是令人如癡如醉,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在車上,他們都沉默。那些美妙的音符仍在腦海裡跳躍。送到門口,她制止他送上樓的行動。

  「晚安,我們這兒很安全。」她微笑。

  「好,明天聯絡。」他依從的開車離開。

  正準備按對講機,有人在暗角轉出來,並低聲呼喚她名字。

  她轉身,意外錯愕的見到文耀揚。

  他走到她面前,直視她的雙眼。

  她眉心微鎖,立刻舒展,坦然回望他。

  「我--很意外。」他聲音低沉。

  「他請我看馬友友的中提琴演奏會。」她說得心平氣和。

  「他是--送花人?」

  她攤開雙手,笑起來。

  「是他。我開始時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接受他。」

  「和你一樣,你們都是我朋友。」她坦誠地說。

  「但我再也約不到你。」

  她考慮著措詞。她會跟他說真話,卻希望不要刺傷他。

  「找知道你很認真,我有點害怕。對任何人我都沒考慮到再進一步發展。我不想拖著令你誤會。」她慢慢說:「至於他,純屬意外,沒有想過他會來。目前,他和你一樣是朋友。」

  「你答應他的約會。」

  「這不同,」她語塞。在這方面她是有點偏心,並不因為郭守業的身世背景,她覺得跟他合得來些。「我相信我和他個性近似些。」

  他黯然一笑,搖搖頭。

  「我該相信自己絕望了。」

  「阿文,我們不能是朋友嗎?或像君傑一樣兄弟姐妹般,我想會容易相處些。」

  「希望我能做到,但是我死心眼兒。你是唯一令我心動的女孩。」

  亦俊沉默。她不能再說什麼。

  「不關你事﹗」他很有風度的拍拍她。「我太衝動盲目地一頭撞過來,一廂情願。」

  「不不不,你有你的優點,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只是對任何人我都無心再進一步。」

  「他呢?」當然是指郭守業。

  「一樣。」她肯定地說。

  「為什麼?」他看來有些痛苦。「要怎樣的條件才能合你的心意?」

  「沒有條件。請別笑,我仍相信愛情。」

  他頗震動。現代社會還有女人相信愛情?

  「我要有那種感覺才行。」她坦然相告。「可以令人生可以令人死那種義無反顧的愛情,電影或小說寫得出,我相信人世間一定有,此生碰不到,我不會甘心。」

  「那麼他也沒希望?」

  「至少目前是這樣。」她輕輕的說:「愛情不是兩個人天天在一起吃吃玩玩,也不是更多的花,是我心中確確實實的感覺。」

  「亦俊,你很難得。」他由衷地說。「能碰到你這樣的女人,雖敗猶榮。」

  「在感情世界中沒有失敗這兩個字,有沒有火花、有沒有感覺才最重要,」她似喃喃自語,眼光如夢,「那火花即使只是一閃,但只要真真實實的閃過,照亮了人的一生,也就死而無悔。」

  他深深吸一口氣,收回放在亦俊肩上的手。

  「我明白了。」他再點點頭。「我很驕傲能有你這麼堅持的朋友。」

  「請勿怪我。」她十分真誠。「在人生路上,這是我最大的堅持。」

  「我明白。」他深深凝視她。「謝謝你。」

  他走回暗角,消失在那兒。

  她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麼謝她。這件事裡面需要誰謝誰嗎?

  「家裡有個派對,想請你當舞伴。」郭守業在一星期前對亦俊提出。

  「我不喜歡跳舞,不是[派對動物]。」

  「可以不跳舞,只要你出席。」

  「為什麼?」她敏感的懷疑。他欲言又止,很為難似的。

  「我和阿文見過面,我覺得我們應該證實一下我們的友誼。」

  「他--怎樣?」她擔心。

  「他很有風度,祝福我們。」他孩子氣得很。「我急於把你介紹給我所有的朋友。」

  「沒有這必要吧。」她不情不願,這不等於打鴨子上架,逼她上神檯嗎?「我不想勉強自己做任何事。」

  「你不承認和我的友誼?」

  「友誼不需要公開,這只是我們兩之間的事。」她平靜地說。

  「亦俊,我太在意你,我不想外面有任何閒言閒語。」

  「你沒想過,這樣會令阿文好難堪?」

  郭守業呆怔一下,彷彿有所領悟。.

  「我會參加你的派對,會和君傑跟蝶兒一起來,不要強調友誼,好不好?.

  「好。」他勉強同意。他知道,若不同意,亦俊連參加也不肯。

  派對的晚上,亦俊穿得和平常一樣與君傑夫婦出席,一派安然自在的神情。郭守業一見到她就眼睛發光,伴在身邊再也不肯離開。

  「我真的高興你肯來。」亦俊但笑不語。

  「不用陪著我們,去招待你的客人。」蝶兒故意這麼說。

  她為文耀揚抱不平。

  「我最主要的客人就是亦俊,」郭守業坦率得驚人,「這派對為她而開。」

  亦俊娥起眉頭,她覺得這話太重了。

  「我也請了阿文。」他再說。

  亦俊臉色一沉,從此不再有笑容。

  郭守業被一個朋友拖走,蝶兒立刻發表意見,她很不滿意。

  「分明向阿文示威。」

  亦俊若有所思地把視線投向君傑,兩人彷彿意念相通。他點點頭,扶起蝶兒。

  「走吧。」蝶兒傻掉了。走?亦俊是這個意思嗎?只見亦俊拿起手袋,匆匆說

  「趁他不在,趕快。」

  三人悄悄地溜出大門,開車逃走。是有逃的感覺,亦俊絕對不希望文耀揚難堪。

  「郭守業不見亦俊,一定大驚失色,說不定開車來追。」蝶兒有點莫名的興奮。「好刺激。啊﹗君傑,你怎麼知道亦俊想溜?」

  君傑微微一笑,一聲不出。

  「真是心有靈犀?」蝶兒再問。

  「現在去哪裡?」君傑大聲問。

  「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想回家休息。」亦俊半垂看頭,看來情緒低落。

  「我們可以繼續我們的派對。」蝶兒叫。

  君傑默默的掉轉車頭,朝亦俊家駛去。

  「真掃興。明天讓阿文賠今夜的損失,我們可是全為了他。」蝶兒自語。

  君傑看她一眼,她立刻不敢再出聲。

  到亦俊家,她只說了句「謝謝,明天見。」就大步衝進大門。君傑凝視看她的背影一-陣,才慢慢開車離開。

  第二天早晨,亦俊才坐到辦公桌上,郭守業的電話就來了。

  「亦俊,昨夜怎麼回事?我做錯了什麼嗎?」滿腔的懊惱。

  「沒有事。我有點不舒服,先走。」她淡然。

  「我知道你生我氣,但是真的,我不是故意向阿文示威,我們是朋友,我……」

  「對不起,我今天很忙,有三個會要開。」亦俊打斷他的話。「明天談。」

  「不不不,亦俊,你一定要聽我說,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想失去我們的友誼」

  「明天談,好嗎?」亦俊匆匆收線。

  她真是在生氣,郭守業沒有理由強迫她公開友誼,更不應該在這種場合請文耀揚來。無論是否有心示威都不應該。

  他們並非真正的男女朋友,她甚至沒讓他碰到手,他有什麼資格向眾友宣佈呢?是典型任性的富家子脾氣。

  她一點也不在意失去他的友誼,最好他不要再來--雖然他們很合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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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真愛

  玻璃門輕敲,君傑捧看一大東花微笑站在那兒,君傑送花?當然不是,看它每天相同的裝束,知道是郭守業的「例行公事」。

  「在詢問處見到你的花,順便帶給你。」君傑走進來,把花插在花瓶裡,順手折一朵玫瑰,送到亦俊面前。

  亦俊的不快一掃而光,君傑總帶給她一天的陽光。

  「把昨天忘掉,中午我陪你吃日本菜,銀座,你最喜歡的。」他淡乃怠?BR>

  「好。」由心底的興奮。

  君傑是最瞭解地也最體帖的大哥哥。

  他凝望她一陣,掉頭而去。

  非常輕鬆愉快地做完應做的工作,並沒有三個會要開,只是不想跟郭守業嚕嗦。十二點半,君傑的電話過來。

  「能走了嗎?」

  「門口見。」她笑。

  走出玻璃門,就看見另一扇門裡出來的君傑,兩人極有默契地並肩走出公司。

  運氣極好,他們不必排隊等候,就有一張小檯子。

  「吃魚生?」他用詢問的眼光望看她。

  「嗯。」她是個聽話的小妹妹。「你作主。」

  吩咐了食物,沉默一陣,他說:

  「昨夜走得衝動了些,是我不好。」

  「你不同意我也要走,郭守業有點仗勢凌人,阿文無辜。」

  「這些男人哈巴狗似的跟在你後面,我不該再助長你的氣焰。」

  「你當然要幫我,」她扮個俏皮的鬼臉。在他面前無拘無束的,她可以露出真面目。「你是君傑我是亦俊哦。」

  「怎麼善後?」依然凝望她。

  「我不喜歡麻煩,乾脆誰都不理。」

  「真這麼做?」眼中隱有笑意。

  「為什麼不?是他犯錯在先。」

  「不好。」他的聲音拖得很長,有點猶豫遲疑似的。「郭守業各方面的條件配得起你,不要錯失機會。」

  「我最恨人講[配],又不是貓狗畜牲,」她漲紅了撿,又羞又惱。「連你也這樣。」

  「我為什麼不能這樣?與別人有何不同?」

  「你是君傑,他們不是。」她盯看他。「他們那些人算什麼呢?我才不介意。」

  他眼光一閃,隨即隱去「下班的時候他一定會來接你。」

  「你替我擋駕。」

  「我憑什麼?沒有資格立場。」

  「你是君傑,誰都知道我們是兄妹、是死黨,你沒資格誰有?」

  「不能這樣。」他吸一口氣。「保持風度,保持形象。」

  「我有什麼形象?又不是明星歌星。」

  「你看來驕傲,高不可攀,實際很友善。」

  「我是這樣嗎?」她愕然。

  他忍不住用手撫亂她的頭髮,這是他們之間習慣又親暱的動作,從在美國唸書時就開始。

  「我眼中的你,永遠長不大。」

  「這幾年來我白吃白喝了?長不大。」食物送來,他們停止談話。午膳時間有限,他們不想遲到。

  ***

  回到辦公室,另一大籃花又擺在那兒,郭守業花樣真多,也表示他的道歉極有誠意。

  君傑看見了,搖搖頭逕自回他的辦公室。

  三點鐘,詢問處的女孩子又捧一大束花進來,那笑容真羨慕得不得了。

  「那送花的女孩說,五點鐘還有一束,早已預定的。」她說。

  亦俊忍不住笑起來。

  郭守業。

  五點鐘的人百合是他親自送到的,花到人到,滿辦公室濃烈的特殊火百合香味,人人都伸長了脖子張望。

  「原諒我了,是嗎?」微胖的他一臉孔尷尬笑容。

  她攤開雙手,沒有辦法不笑。

  「我並不打算開花店。」

  「我只要求一個機會,保證以後不做令你不開心不滿意的事。」

  「好。我請你吃日本菜。」她大方地說。

  「你真那麼喜歡日本菜?好好,我們去--」

  「去置地地窖的銀座。」她想也不想。

  為什麼是銀座?心頭又浮現君傑的笑臉,心中的喜悅加深了。

  「好好,好好好。」連串的答應。「只要你喜歡,去哪裡都好。」

  時間還早,他們先去文華喝咖啡。

  「你不必凡事依我,我不是那種需要人寵的人。」她說。

  「我喜歡聽從你的意見。」

  「為什麼叫郭守業?」她忽然間。

  「父母取的名字。有什麼不妥?」

  「現代這時代,只守業而不攻,恐怕已不合時宜了。」

  「我改,我改成郭創業好了。」

  她笑他的天真稚氣,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開玩笑,別認真。」

  「你講的每一句話我都認真。」他鄭重說。

  「不必這樣,我會有壓力。」

  「昨夜」他考慮一陣。「阿文沒來。」

  她不意外,文耀揚不是笨人。

  「我枉做小人,搬石頭打自己的腳。」

  「我一定要告訴你,目前,我只能當你們是同樣的好朋友,也許我們兩比較合得來些。」她說。

  「是啊﹗我也覺得我們合得來,好夾。」他認真地說。.「我不急,我有耐心也有誠意。」

  「你不像現代人。現代人沒有耐心,稍碰一點釘,掉頭就走,反正有大片樹林。」

  「主要是因為你,因為再也找不到人像你,你很獨特。」

  「不要贊,一讚我就跑,我怕贊。」

  「不是贊,真心話。」他舉起手發誓。

  「還有,」她考慮一陣,終於說:「我屬於自己,是個獨立的個體,請別再亂作安排。」

  「我明白。」他點頭。「但我不氣餒,不放手,相信我的毅力。」

  回到家裡,三束不同的花,黃玫瑰、百合、蕙茁。唉﹗郭守業瘋了嗎?他想買下全香港的靚花?

  「請勿再送那麼多花,那令人發瘋,做事都不能集中。」她提出要求。

  第二天不再有花,卻變成一瓶包裝絕對講究的名牌香水。

  她啼笑皆非,逼她開香水店?

  「守業,別再浪費,友誼不在這些形式上的。」她逼得提出警告。

  「我總要表達我的心意。」

  「誠意已經足夠了,再送東西來我就不見你,送那麼多那麼久相同的東西,連驚喜都沒有了。」

  果然,安靜了幾天,沒有花,沒有香水,只有晚上來接下班的笑臉。

  「很感激你每天接我,但我沒精力每天出去晚餐、兜風、看電影,」她覺得自己彷彿要被他煩瘋了,簡直比密集搶攻的突擊隊還厲害。「我需要安靜,需要休息,需要與父母共處的時間,請給我呼吸的時間空間。」

  她嚴重抗議。

  他呆怔在那兒,彷彿聽不懂她的話。

  「我又做錯了什麼?」他喃喃自語。

  把這情形看在眼裡的君傑與蝶兒,星期天請亦俊回家吃紅油水餃,那是蝶兒跟一位四川朋友新學的。

  「別身在福中不知福。」蝶兒警告。

  「我有窒息的感覺。」

  「那郭守業也是僅餘的稀有動物,受保護類的了,哪兒有如此這般的富家公子?」君傑也說:「難得的一往情深。」

  「根本說不上情,連感覺都沒有。」

  「別太貪心,郭守業只要肯站出去,那些女明星藝員們不前仆後繼?看看看,明明有髮妻,有五個子女的名公子,女明星還不是死活不放手?」

  「不一定他就是我那杯茶。」

  「啊﹗」蝶兒大驚失色,誇張地叫。「若非你那杯茶,為何浪費時間精神?」

  「他浪費我的時間精神。」亦俊說。

  「你可以拒絕。」蝶兒很認真。

  亦俊忽然覺得不安,有一對目光炯炯的黑眸深深沉沉的凝望她。

  「我不知道。」亦俊垂下頭,不敢和君傑的視線相接。

  君傑會不會惱她,不滿她的態度?

  「是不是有那麼一絲絲動心動情而連自己也不知道呢?」蝶兒不放棄。

  回家後,那絲不安擴大了,不只因為君傑的炯炯逼人視線,她自己也在思量,是否該抉擇的時侯了?

  真的動心動情可以繼續,否則,是否真該抽身而出?她怕再下去,大家都回不了身,造成極大的誤會就慘了。

  她失眠,整夜輾轉,無法入睡,那種不安的感覺像漣漪變成波紋,變成巨浪,一波波沖激上心頭,令她情緒極度低落。

  「君傑,請為我請一天假。」她在電話裡說。

  「什麼事?病了?」

  「不我情緒不好,我需要安靜。」她的聲音也不穩定。「對不起。」

  她收線。

  君傑呆地抓看電話,思想一下子飛遠了。

  亦俊的情緒低落是因為昨夜蝶兒的話?亦俊真的對郭守業動心動情?

  郭守業的確有比別人更高更好的條件,最主要是他人品純良,質素優秀,背景更佳,女人選丈夫沒理由不選他。

  讓亦俊冷靜思索一天也好。

  替她請了假,就回到平日慣常的工作上。

  嗯,想喝杯咖啡。拿回又開始工作,一口也沒喝,簽兩份文件,思緒又飄回亦俊和郭守業,他們適合嗎?

  用原子筆輕敲腦袋.全神工作,別人的事不用他費心。起草一封給總公司的信,寫了幾行,亦俊、郭守業的影子又飄過來。

  他狠很地拍一下桌子,怎麼回事?今天精神這麼不能集中。

  去洗手間走一趟」用冷水敷面,希望工作能順利些。回去時故意繞道不經過亦俊辦公室.坐下來,心中還是想看他們的事。

  長歎一聲。他被打擾了。

  「蝶兒,你在做什麼?」撥電話給太太。

  「我在做什麼?上班啊﹗正忙得想殺人,你有什麼事?」蝶兒煩躁地說。

  她是這樣的脾氣,但絕對好人一個。

  「只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說。

  「不要呀,回家讓你聽個夠,拜。」她收線。

  蝶兒幫不了他,他開始煩躁,莫名其妙的。

  他吞下整杯咖啡,又喝了一大杯冰水。

  心緒還是浮浮沉沉的,完全不能集中起來。

  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從來他也是個冷靜理智的人,今天怎會如此反常?很想很想很想跟亦俊談幾句話,隨便講什麼都好。拿起電話,撥了六個號碼,停下來,把電話放回去。

  亦俊情緒低落,不要去打擾。

  在椅子上移動一下,做點什麼事才好呢?案頭電話突然響起來,把失神的他嚇了一跳。

  「君傑,是你嗎?」郭守業不安的壁音。

  「什麼事?」他情緒一下子穩定下來。

  「我找不到亦俊。他們說她沒有上班,卻也不在家,她家工人說的。」

  「她沒有上班,」君傑說:「可能請事假。」

  「她沒有告訴我,她會有什麼事呢?我可以代她辦。」

  「有些事是別人幫不了忙的。」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講。

  「我知道。」郭守業很洩氣。「你見到她,請轉告我找她。」

  君傑收線,心中竟有絲莫名快意。

  快意,他笑了笑,變態。

  奇怪的是他竟能立刻集中精神工作了。

  全情投入地工作了一整天,蝶兒來電曰:「不能陪你吃晚餐,有公事應酬,會盡快趕回。」

  他伸一個懶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

  不必急趕回家,或者找亦俊,不不,亦俊正為郭守業的事情緒低落,找他的TlMING不不對。那麼租張靚影碟回家欣賞,倒是個很不錯的節目。

  穿起西裝預備離開,從來沒有過的強烈念頭湧上來:找亦俊,聊幾句也好。

  拘不過心中強烈慾念,終於撥了號碼,他聽見亦俊的聲音,整個人立刻輕鬆起來。

  「是我,君傑哥哥。」他特別強調「哥哥」兩字。「有興趣出來吃晚餐嗎?」

  「我」亦俊不知在猶豫什麼。

  「就我跟你,蝶兒有應酬。」他說,竟是那麼熱烈想見她。

  「你來接我?」猶豫一掃而去,語音輕快。

  「四十分鐘後下樓等我。」

  他愉快地哼看歌曲到停車場取車。

  其實他知道只需半小時就可以到她家的,故意說四十分鐘是不想她等。他一直寵她,沒有比她更可愛、乖巧、純良的妹妹了。

  一轉進亦俊家的那條街,就看到她穿了牛仔褲白T恤站在那兒等,臉兒紅撲撲的,完全沒有一絲情緒低落狀。

  「你這打扮,讓我帶你哪兒去好呢?」

  「大碗粥。」她想也不想。

  「豈不便宜我?」心情極佳。

  「只要你帶我出去,哪兒的東西都好吃。」她笑得皺眉皺眼,像只可愛的哈巴狗。

  「小心我把你吃了。」他極少這麼開玩笑。

  「你不會。你吃蝶兒也不會吃我。」她笑。

  突然間,兩個人都顫動一下,同時停下來。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有點呆怔。

  車廂中有陣奇異的沉默。

  「對不起,我說錯話。」她莫名的心虛。

  他無言地拍拍她,微微一笑。「蝶兒公司應酬?」

  「是。做廣告的人應酬極多,蝶兒又好熱鬧好動。」

  「其實你也可以參加。」

  「和他們那班人不熟。」他忽然想起,「郭守業找過你。」

  「我知道。他打過無數電話來,」她露出甜甜的微笑。「我已答應對他認真些。」

  「認真?」他望著她。

  「蝶兒說得對,要不就拒絕,否則就認真些,」她慢慢地說:「他人不錯,也合得來,我想試試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很好啊。」他說得彷彿勉強。

  「好不好是未知數。我給自己一個時限,到時不行就算了,不要再拖下去。」

  「現代女性都理智得很。」

  「沒辦法。碰不到我嚮往的,也許我太愛幻想,其實那種感情並不存在。現在試試走另一條路,看看通不通。」

  「對自己妥協了?」

  「不,不」她看他一眼。「我只是試試。」

  停妥車,他們步行去大碗粥,吃了亦俊心愛的小食。出來時,他們很自然的漫步街頭。

  「這麼多人,找個散步的去處都難。」

  「我們去海邊?」她眼睛閃亮。

  「開車過海去麗晶酒店,那兒海傍比較美麗。」他雀躍。

  拖著她的手轉身奔向停車場,說去就去。

  時間尚早,不到九點,明亮的路燈下談心的行人仍多,多半是雙雙對對的情侶。

  他們漫步在人群中,中間隔了段距離。他們很清楚,他們不是情侶。

  「想不到這裡的人一樣多。」他輕歎。

  「根本上香港九龍人已爆棚,到處都擠,想清靜,除非移民。」她說。

  「我想過這件事。」

  「不是說不離開嗎?」她十分意外。

  「只是想過。有時心意會變的。」

  「為什麼?」她盯看他。

  「沒有原因,」他有點不自然。「人的情緒和要求都很難講,最近我考慮過。」

  「蝶兒同意?」

  「我沒跟她講,是我自己的想法,也許還沒成熟,」他自嘲般的笑笑。「我發現彷彿愈來愈不懂自己。」

  「怎會這樣?你又不是孩子。」

  「我也不懂。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做很多事都不對勁,精神也不能集中,」他看她一眼,「三十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失敗。」

  「誰敢說你失敗?事業、愛情都好,人人都羨慕你。」

  「他們不懂。自己知自己事。」

  「能告訴我一點?希望我能懂,或者可以分擔些。」她也有些不自在。

  是這燈光,這氣氛?周圍雙雙對對的情侶?或是夜色下溫柔的海水?她不知道。

  「不能。因為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垂下頭,把眼光藏在垂下的眼簾下。

  「君傑,你變得古怪。」

  「是。我也有這種感覺。」他深深吸一口氣。「對周圍的人或事,甚至工作、環境都覺得厭倦,心神煩躁,不能集中,多想一走了之。」

  「怎麼能走?」她忘情地叫。「你不理我我們了嗎?」

  他抬起頭,黑眸中儘是無沒無際的溫柔。

  「又不是真的走。」他笑,並用手撫亂了她的頭髮。

  「嚇我。下次不准講這種話,也不准弄亂我的頭髮,我已不是大學裡那個傻女孩。」

  「在我眼裡永遠都是。」

  「給個機會讓我長大,好不好?」她叫。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失蹤,你會怎樣?」

  他用一種探索的眼光緊緊的盯看她。

  「我不知道,但一定好傷心,真的。」

  「傻女孩。」他再一次撫亂她的頭髮,很滿意似的。

  「什麼事令你真的會走?」她極感興趣。

  「不告訴你,等你心思思。」他笑。

  走完整段尖東海傍大道,他們轉身折返。

  「走得動嗎?」溫柔的關心。

  「休息了整天,比老虎更有勁。」她說。

  「很久沒散步.也沒有這樣輕鬆,覺得好舒服,好舒服。」

  「如果喜歡,每天都可以散步。」

  「不。環境、氣氛、人不對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感歎。「有些事只能偶爾一次在生命中出現,不可強求,不可安排。」

  她不懂他的話,只深深的望著他。

  「別想探我內心,你不會明,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

  這夜回家,亦俊睡得極美好,甚至夢到個滿是百合花開的大山谷。

  她把決定告訴郭守業。他們的感情明顯地邁進一大步,他對她更是慇勤,更是千依百順,他甚至安排她見他父母。

  她沒有反對。

  正當的交往原該大大方方,見他父母並不代表什麼,她心中坦蕩蕩。

  與郭守業相處時間多了,無意間就疏遠了君傑和蝶兒,她完全不知道他們近況,與君傑近在咫尺,卻連講話的時間都少,往往只能匆忙中點個頭,打個招呼。

  突然間,亦俊強烈地思念他們夫婦。

  特意到君傑辦公室,他沒有笑容的望看她,彷彿面對的是一個普通同事。

  「有沒有空,請你和蝶兒吃晚餐。」

  「沒有。我約了人。」冷冷的語氣。

  「明天呢?」她再問。

  「忙。要開0T。」

  「那麼中午可以嗎?」她再接再厲。

  「不。胃口不好,中午不出去吃。」他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什麼時候可以?總要給我一個期限?」

  他彷彿在努力壓抑著甚麼情緒,然後才淡淡吐出幾個字。

  「到時候才告訴你。」

  莫名其妙的被冷待,亦俊愈想愈不是味兒,難道君傑又情緒低落?又和蝶兒冷戰?公司這陣子並不忙碌,他為什麼?

  回到工作上,想把這件事忘掉,卻耿耿於懷,心裡就是橫梗著一根刺,很不舒服。

  快下班時,忍不住打電話找蝶兒。

  「終於想起我了,」蝶兒打趣,「我以為你拍拖拍昏了頭。」

  「像我這種理智型的永遠不會昏頭。」

  「總有一天讓你撞到了你夢想中的人,令你全情投入癡癡迷迷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你們好嗎?」她問得並不自然。

  蝶兒沉默一陣,然後說:「你知道了什麼?」

  亦俊嚇了一跳,難道真有什麼不妥?

  「我什麼也不知道.剛約君傑餐聚,他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從沒試過有這種態度。」

  「現在才發現,做人老婆真難,大概又是我做了什麼他不滿意的事,或說錯話。」

  「他不是那麼小器的人。」

  「有些人對自己妻子特別挑剔。」

  「你們又在冷戰?」

  「我有什麼可戰的?他不理我,總是黑起塊臉不出聲,我承認失敗。」

  「這麼嚴重?」

  蝶兒在電話裡深深歎息,然後沉默。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亦俊真切關心,她們情如姐妹。

  「不知道。我已盡力做到最好。」蝶兒沮喪。「到現在我才發覺完全不瞭解他。」

  「不要盡往壞處想。我--再去試試他。」

  「不不要。」蝶兒彷彿有難言之隱。「我怕他再令你難堪。」

  亦俊翻來覆去的想,實在想不出什麼原因,君傑變得厲害,以前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他極易與人相處,尤其是他喜歡的人。

  她開始在辦公室裡留意君傑的動靜,他很冷、很沉默,永遠埋頭工作,不苟言笑。好多次她故意在他辦公室門口晃來晃去,他恍若未聞,視而不見。

  他到底怎麼了?即使真的惱了蝶兒,也不該有那麼長久的懲罰,沒有女人受得了。

  地拒絕了郭守業在銀行家俱樂部午餐之約,鼓起勇氣去找君傑。

  「君傑--」

  他抬起頭,冷冷的盯看她半晌。

  「別理我,我沒有空。」

  「總要吃午餐。」

  「說過別理我。」他臉上有抹暗紅。「我不想見任何人。」

  「我只想幫忙,君傑。」

  「你幫不了忙,永遠不能。」他近乎咆哮。「你走開。」

  亦俊嚇了一大跳,這是什麼態度,他怎麼變成這樣子?

  她漲紅了臉呆在那兒,進退不得。

  君傑「碎」的一聲把一堆文件推在檯上,鐵青著臉大步奔出去,連句「對不起」都沒有。

  委屈的淚水在亦俊眼中打個圈,她堅強地收回去。不要哭,錯又不在她,她只不過想幫忙,盡點力。

  君傑可惡,原來這般不可理喻。

  她退回辦公室,失去了出去吃午餐的情緒。

  大概這次蝶兒和君傑間真出了麻煩,那麻煩不是任何人幫得到的。

  她非常不安,又不敢打電話告訴蝶兒。如果君傑每天都是這種態度,蝶兒大概也受夠了。君傑,她好失望。

  沒心情見郭守業,下班之前她已離開公司,逕自叫的士回家。

  那種由心底發出的不安愈擴愈大,莫名其妙的令她坐臥不定,甚至煩躁。

  深夜的門鈴令她心驚肉跳,又發生了什麼事?首先她覺得與君傑有關。

  滿臉頹喪的蝶兒站在門邊。

  「能否收留我一夜?」她還有心情講笑。

  把蝶兒帶進臥室,只怔怔地望看她,甚至不敢問什麼事。

  蝶兒搖搖頭苦笑,點燃一枝煙。她已經很久不抽煙,至少在亦俊、君傑面前不。

  「蝶兒」她輕輕叫。

  「我也不知道怎麼弄成這樣,實在無法忍受家中的氣氛,我快瘋了。」蝶兒發洩似的。「我寧願他大吵大罵,我最怕沉默無言,到底我錯在哪裡?死也有個理由才甘心。」

  「有那麼嚴重嗎?」

  「我甚至懷疑我們曾有的感情。」

  「不能這樣,你們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你們的感情誰都看得到﹗」

  「看得到?我感覺到的只有冰冷。」

  「他--君傑沒有解釋?」

  「他回家就不說話,一句也不說,想活活悶死我。我只不過酒醉一次--」

  「酒醉?」

  「心情不好,阿文陪我喝酒,當時他沒生氣,大概事後想想就氣起來。」

  「妒忌?」亦俊說。蝶兒呆怔一下,她沒想到這點。「會嗎?妒忌阿文?」她叫。「他是我波士。」

  「男人若鑽牛角尖是沒道理可講的。」亦俊透一口氣,笑起來。她以為找到了原因,找到根由。「試試解釋,君傑吃軟不吃硬。」

  「我不知道。」蝶兒心動。「他不至於懷疑我和阿文吧?天大笑話。」

  「休息吧﹗明天解釋完就沒事。」亦俊很樂觀。「想不到君傑是個醋埕。」

  「那我這樣跑出來他會不會擔心?」女人總是心軟的。

  「打個電話告訴他在我這兒。」

  「不。他可能已經睡著。」蝶兒心中七上八下。「我走了他還睡得著。」

  「我送你回家。」

  「不不,總要讓他吃點苦,居然對我這樣沒有信心。」蝶兒冷哼。「除了他,我還真沒把其他男人看在眼裡。」

  「君傑是又優秀文好人,值得的。」

  「郭守業不值得嗎?」

  「SOFARSOGOOD。不過--淡如開水。」

  「還沒放棄你偉大的愛情觀?」

  「與生俱來,放棄不了。」

  「郭守業會不會是真命天子?」

  「不知道。他若肯等十年,十年中我仍找不到我嚮往的,或者嫁他。」

  「十年.」蝶兒作個昏倒的表情,倒在床上睡。「天大考驗。」

  早晨,蝶兒匆匆梳洗,趕去上班。一大堆工作等著她做,沒有時間讓她鬧情緒。

  公司大廈樓下,她看見等在那兒的君傑,他瞧粹零亂,鬍鬚都沒剃。

  他示意她上車,即使大堆工作等著她,還是柔順的坐進車裡。

  她愛他,不想互相折磨。

  汽車一溜煙衝上天橋,經過鬧市,回到家裡。他不由分說地捉緊她手臂上樓。

  「你弄痛了我的手。」她叫。

  他關上大門,整個人靠在門上喘息,全身都在輕微頂抖。「你到底想怎樣?」他爆發。「離家出走並非解決辦法。」

  她呆怔住了。捉她回來就是質問?憤怒一下子湧上來,這算什麼?「你想怎麼解決,即管講,不必大發脾氣,沒有人怕。」

  君傑彷彿生氣得臉都歪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指著她的手指震動不停。

  「請律師也行,我奉陪到底。」她豁了出去,冷得連自己都害怕。

  然後衝到大門欲出去。

  君傑一把抱看她,死命地緊抱著不放。

  「你還要發什麼瘋?」他狂叫。「你一定要把這個家拆散不可?」

  蝶兒聽得很清楚,她拆散這個家?是她或是他?怎麼儘是惡人先告狀?

  她不再掙扎,整個人靜止在他懷裡。

  她愛他,從沒有想過「拆散」這個家,也許她任性些、放肆些,這不影響她對他的感情,這只是她的態度。

  她聰明,懂得在適當的時候收斂。

  「我做錯了什麼?」她平靜地問。

  「沒有。」他猶豫一下。「我情緒不好。」

  「沒理由把所有怒氣發洩在我身上。」

  「我沒有發脾氣,我控制自己,我不出聲,你為什麼要離家一夜?叫人怎能放心?」

  他是關心,是急切,不是發怒,也許--她錯怪了他。

  「我以為你不理我,」她眼睛濕了,心中已是一片溫柔。「我只是去亦俊家住了一夜,你可以問她。」

  他不再出聲,夫婦兩相擁一陣.芥蒂在擁抱中消散,只覺滿是溫馨。

  他自然放心她到亦俊家住,是吧。

  他們都沒有上班,兩個人在家「窩」了一整天,前嫌盡釋,又恩愛得不得了。

  「找亦俊一起吃晚餐。」她是想討他歡喜。

  「不」很勉強的聲音。「不要阻人拍拖。」

  「也好。我們去燭光晚餐?」她比較天真。

  「留在家裡,我弄牛排給你吃。」

  她審視看他好一陣子。

  「你變了,你開始不喜歡外出。」

  「不,也許只是這一陣子,」他頗作狀地撫摸眉心,「以後再帶你出去。」

  蝶兒很聽話,在廚房裡幫忙弄出一頓晚餐。平日她最怕做家事,今夜他興致勃勃。

  晚飯後她偷偷打電話給亦俊。

  「雨過天睛。」她笑得好甜。

  「原該如此。你們兩都是好人。」

  「沒去拍拖?」

  「沒興趣,下班就回家。」

  「怎會如此?拍拖時我恨不得分分鐘都看到他,你不正常。」

  「隨便你說,告訴君傑,我請他吃午筵的邀請依然有效。」

  收線。蝶兒看見君傑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小偷。「是亦俊。」她說。

  君傑又站在亦俊辦公室門口,那種「雨過天晴」的感覺真真實實在她心中流過。

  「中午請你吃日本菜,十二點半在銀座等你。」他看她一眼.然後垂看頭說。

  「一起去。」

  「我在銀座等你。」轉身就走。

  她搖頭。三十歲的男人還彆扭得像孩子,大家都從公司出發,為什麼不肯一起走?他們又不是真正吵過架。

  銀座的小桌子上,君傑已先她而在。他的視線有點閃縮,彷彿在逃避她似的。

  「吃魚生。懲罰你上次得罪我。」她笑。

  他召來侍者,立刻照做。

  「是不是還要送禮物陪罪?那我要一隻水晶龜,LALIQUE的,置地廣場有得賣。」她開玩笑。

  「大的或小的那種?」他竟認真了。

  「君傑,你失去了幽默感。」她叫。

  臉上一抹不自然,迅速地看她一眼。

  「我討厭現在的自己。」

  「因為妒忌?因為蝶兒酒醉?」

  他呆怔,顯然意外。

  「不是因為這件事?」她極聰明。

  他含糊以對,不承認也不否認。

  「一直以為你是最有風度、修養、最好脾氣、最有量度的男人,看來你也逃不過人類最大毛病:妒忌。」

  「人類還沒有進化到消滅劣根性的地步。」

  「不過男人適當的妒忌是好事,至少令你愛的女人感到欣喜。」

  他皺眉的神情一閃而逝。

  她捕捉到了。

  「不以為然?」立刻反問。

  「不要總說那兩個字.我不是那麼小器的人,至少對蝶兒。」

  「對什麼人你才會小器?」順口的一句。

  「你。」彷彿掙扎了好久才吐出的一個字。

  亦俊嚇得心臟猛跳,整個人幾乎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但是,莫名其妙的強烈喜悅和感動亦從心底升起,能令君傑小器,能令君傑妒忌的人原來是她。

  「你開玩笑。」她眼中有淚,緊緊地盯看他。

  他抬起頭,把今天從未正視她的視線停在她臉上,定定的凝望著。

  「我騙過你嗎?」一本正經的。

  突然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避開互相的視線,大家全神貫注的對著那大碟魚生。

  一絲從未有過的微妙感覺在心底升起,這感覺令兩個人之間變得極不自然。

  原本他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講,大家有默契似的都像在迴避。這午餐吃得出奇的快,兩人回到公司立刻躲進辦公室,一句話也不講。

  亦俊猛烈的心跳到現在才稍稍平復,那種一陣又一陣的無邊喜悅一直包圍著她。只不過君傑的一句話,令她心底從未動過的神經竟起了漣漪。

  腦子裡塞得滿滿的,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一碰就心甜,一碰就喜悅無限,溫柔無限。什麼事都做不來,思緒比光速還快似的飛越了整個宇宙,又回到她的心海裡。

  郭守業的電話在下班時打來。

  「我在公司樓下等你。」無限深情的聲音。

  「不不不,」沒經思索的。「今晚任何地方都不去,要趕回家,有重要事。」

  「我送你回家。」

  「好。立刻下樓。」

  衝出辦公室,飛快地瞄一眼君傑,他仍垂看頭對看案頭的文件。強烈的快樂湧上心頭,.快步離開。她無心應付郭守業的任何話語,心中腦中已裝得太滿,滿得容納不下其他

  任何人、任何事。她是那樣的快樂滿足。

  「今天你遇到什麼好事?」郭守業問。

  「噓,那是秘密。」

  「連我也不能知道。」

  「說出來就不美了。」她笑靨如花,從來不曾那麼美過。

  「有這樣的事?」.

  「什麼事也沒有,只是心情好。」

  「心情好也不肯跟我一起慶祝?」

  「不是慶祝,要仔細的去想、去回憶。」

  「到底什麼事?」

  「虛無瞟渺。」

  「在跟我打啞謎?」他有最好的耐性。

  「不要猜,也猜不到,讓我保有小小秘密。」她嫣然一笑,輕快下車。「再見。」

  「什麼時侯再見?」他的聲音和靈魂都追著出來。

  「再通知你。」她的聲音像音符般伴著她從樓下回到家裡。

  「這麼早回來?」母親意外。

  「媽媽,我非常快樂。」抱著母親打個轉。「休息一陣,晚餐叫我。」

  「什麼事令你快樂?」

  「不知道,正在尋覓。」她關上房門。

  到底什麼事呢?只為了君傑那句話?不可能不可能,心胸中的快樂都滿溢出來,把她整個人都淹沒,怎能只為一句話?

  倒在床上,把整張臉埋在枕頭中,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竟是湯手。實在是什麼事呢?竟令她忘情忘形至此?

  晚餐桌上,只胡亂吃了小半碗飯,完全沒有食慾,莫名其妙的就會笑起來。

  「這麼神秘,」母親悄聲問。「郭守業向你求婚了嗎?」呆怔半晌,連聲怪叫,胡說,胡說,關他什麼事呢?發瘋!

  母親只是微笑,一副「過來人」的微笑。

  「碰到真命天子?」

  「全不是,你猜到哪兒去了?我只是心情好,與什麼人都沒有關係。」

  「發瘋。」母親搖搖頭離開。

  是發痢發痰。只不過一句話再這麼下去真要變瘋子。她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緒,二十幾歲人,從來沒如此這般過,好像個小女孩初嘗戀愛滋味

  她呆在那兒,這是什麼話?與戀愛有什麼關係?白癡極了。努力擺脫那像酒醉又像發燒般的情緒,拿一本最難明的邏輯學出來看,一個字一個字的去想,去分析,去研究。

  母親在外面敲門。「電話。」

  又有電話﹗十點鐘了,郭守業真陰魂不敬。

  「不是又提議消夜吧?」她十分不滿。

  電話有一陣短暫沉默,君傑的聲音響起。「我在你家附近的電話亭,可以出來一陣嗎?」說得很猶豫,很困難。

  「你--我--」她心頭狂跳,一種有事發生的預感在心中升起。

  「不方便就算了。」他立刻退縮了。

  「立刻下樓,你在樓下接我?」

  「嗯。」立刻收線。聽不清喜怒哀樂,卻有如釋重負之感。

  亦俊呆站了幾秒鐘,狂奔回臥室換上牛仔褲T恤,連頭也不梳便衝出大門,衝下樓,把母親的叫喚聲也扔在背後。

  君傑的召喚令她不顧一切。

  走出電梯,她壓抑著激動的心跳,讓自己的步伐慢下來。她不願像個小丫頭般站在他面前。

  君傑已站在大門外。

  兩人互相凝視一陣,彷彿有火花在視線相接處閃耀。然後,她看見他眼底深處的矛盾和悲哀。

  「君傑--」她忘情地奔向他,到他面前,她及時站穩了腳步,便生生的使自己站得更直。「這麼晚還有事找我?」

  她吐出這句並不想講的話。

  「陪我走一陣。」他領先往前走,漫無目的。

  溫柔的月光下,他輪廓線條分明,英俊卻帶著幾絲疲倦。

  「蝶兒呢?」她儒儒的。講這個名字,彷彿有犯罪的感覺。

  眉心深鎖,好一陣子才放開來。

  「現在才發覺,我是天字第一號蠢人。」

  「怎麼這樣說?」她小心翼翼。

  「我必須承認,我做錯了一件這輩子也挽回不了的事。」他垂著頭。

  「不會這麼嚴重。」心中一陣緊張,完全不敢看他。

  「而這件事荒謬到不可思議。」他咬看唇。「原本我不想提,永遠不提,但我感到痛苦。」

  心中狂跳,痛苦和強烈的不安湧上來,她有想逃走的衝動。若不逃走,她會粉身碎骨。

  「你沒有告訴蝶兒。」她小聲的說。

  「不是她。我一定要告訴你,告訴了你我才安心,然後無論以後變成怎樣,我都不會遺憾。」

  「你三思。」完全的軟弱無力。

  「今天中午我已決定,是考慮得極清楚之後的決定。也許自私但我必須告訴你。」

  「不,我並不想知道,請勿打破我寧靜的世界,趁一切還沒發生時離開。」

  「還沒發生,你是這麼想?」他霍然止步,深深的盯著她。

  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完全不敢與他視線接觸。

  「不能傷害人。」她叫。

  「我不想再傷害自己。」他也叫。他從來不是衝動的人,他忘形得厲害。「讓我講。」

  「不你會後悔,事情--也許並非你想的那樣。」她逼得提出忠告。

  他沉默下來,努力把一切情緒都掩藏。

  「我願承擔一切後果。」他冷靜地說。

  她不得不抬起頭來正視他,她遇到一對燃燒著火焰的眸子,那火焰一下子點燃了她的全部心田。

  再也不必說什麼,再也不必言語,他們互相已完全明白。他的痛苦無奈、他的沉默怪異、他的喜怒無常,還有她今天莫名其妙的喜悅,莫名其妙的心海滔天巨浪都有了答案。

  原來是這樣的。

  命運是這樣的捉弄人。

  但是,他們能做什麼呢?

  「你又做錯了。」她的理智先回來。「我們還是當沒事發生過。」

  來得衝動,可是又怎能不來?眼睜睜的看看郭守業每天接她下班,像一條巨大的刺刺中心臟,他就要血流乾地痛苦而死。而且--他也沒理由沒資格每天折磨蝶兒。

  「我懂得太遲。」他是說愛情吧?

  「既然過了就不該講出來。」

  「有的事可以一輩子埋在心裡,有的不能,我會死。」他用手捏緊了她的手臂,緊得令她感到疼痛。

  她心亂,努力捉住最後一絲理智。她想蝶兒,拚命想著那個人、那張臉,趁大家沒有深陷,她要自救。

  「她也會死。」她逼住這麼說。

  「不要提其他人,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他憤怒地狂吼。

  「騙自己不是辦法。弄不好三個人都會死,我不想這樣。」她臉色蒼白。

  「你的理想呢?你這一輩子要追求的東西呢?你說過永不放棄的。」他不顧一切。

  「但是那不一定是你。」她硬下心腸,怎能不這麼講呢?「至少,我還沒有那種那種感覺。」

  這話一講完,心中的無限喜悅消失,似醉似夢的甜蜜也無影無蹤,變成一片極度空白。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赤紅。

  亦俊這句話像記悶雷把他打醒也打散。他怔怔的望她半晌,彷彿不再認識這個人,眼中的狂熱漸漸變成冰冷,凝聚成恨。

  恨?不不不,一定是她看錯了,他怎能這樣就恨她?他們是好兄妹好朋友是死黨,其中沒有愛也沒有恨。

  「對--不--起。」他垂下頭,一聲不響--彷彿垂頭喪氣而去。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淚意從心底往上升、往上湧,從未有過的恐懼失落浮現心頭,是否她從此失去了他?

  強抑了那陣想哭的衝動,那不是她,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絕對正確,只是心臟扭曲的痛楚是事實的。

  轉身回家,步伐再也輕鬆不起來。

  母親還在客廳裡等地,詫異地望看她那張神情複雜奇異的臉。

  「誰令你這樣生氣?」

  「不是生氣」她發現自己講話的心情也沒有。「明天見。」

  「出門時還是艷陽天,回來卻變成狂風暴雨,打電話約你的人真有本事。」母親打趣。

  亦俊挑上房門,失神的靠在門上,剛才對君傑講那句話的剎那,她彷彿已經歷了一輩子。

  她不想失眠,不能失眠,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總要迎接明天,要打醒精神應付戰鬥般的工作和生活。

  她裝做若無其事的上班,她還想過,要以更自然和以前沒有分別的神情對君傑,她做到了罷?她看見君傑漠無表情、卻愈來愈陰沉的臉。

  最要命的是下午的會議,他們面對面的坐著整整一小時。她難過的是君傑從頭到尾不看她,避開她的視線,當她陌生人。

  難道他們以後只能這樣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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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逃情

  郭守業來接她時,她的情緒好不起來。

  「真情緒化,今天昨天相差何止千里。」

  「世事沒有永恆。」她說。

  「不能一概而論,有人的感情可以永恆,這是原則和信心的問題。」他認真地說。

  「我持懷疑、保留的態度。」

  「你將會看到。」從未有過的嚴肅。「我自己,還有君傑都會是這種人。」

  君傑。她覺得莫名的心痛。

  「不講這些事,真悶。」她皺眉。

  「有趣些的是,我們幾對朋友正計蓋去歐洲玩,最後一站去地中海,你可有興趣?」問得小心翼翼。

  「順便問我,沒有誠意。」她故意說。

  「我還沒有答應他們,你去我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我去。」她根本不考慮,大方答應。「我去申請假期,把時間告訴我。」

  他狂喜。

  是不是他們的感情又邁進一大步?

  郭守業的生日,朋友家人為他搞了一個大派對,大家都好熱心,亦俊無法拒絕參加。

  她想,這樣也好,他們的事公開落實之後,君傑也該死心。

  君傑已死心,她知道。當那夜她一口拒絕他時,他不但立刻心死而且還恨。

  恨,從何說起呢?她和君傑這麼多年的兄妹感情從友誼至一筆勾銷,難道男女之間真的沒有其他感情可言?

  她還是記掛著他的,每日每時每刻。開會或在公司相遇時,她還是偷偷望他,他從沒反應,當她透明。

  她從來不知道君傑是愛恨分明,也是這麼極端。

  深深懷念他們曾經擁有單純的快樂時光。

  「在想什麼?」郭守業分分秒秒全神貫注於她身上。

  「沒有。」她恍惚地說。「什麼也沒有。」

  的確,想也是白想,她和君傑.怎樣令人啼笑皆非的關係。

  郭守業的生日派對在君悅酒店舉行。很多平日出現八卦雜誌的名公子名女人都出現,還有名公子帶來的閃閃星星。

  從來沒感覺到的壓力令亦俊不安,她怎麼一直記不起郭守業原來有一個這樣的背景?如果他願意,他和她從此也變成雜誌上的人物、市民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變成一個透明人,不再擁有自由自在的普通生活。

  她吃了一驚,她不是那種人,她無法接受那樣的生活。

  整個晚會中全人類都在注視她,郭守業的女朋友,不是嗎?這令她緊張、敏感,下意識地往後退。

  「你怎麼了?」他問。一派神色自若。當然,他原屬那階層,那圈子。

  「不習慣。」坦然相告。「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變成[派對動物]。」

  「我們都不是,」他想也不想,「你不喜歡,此後我們不再搞。」

  她疲倦地笑。這派對令她如打一場仗。

  一星期後,她和郭守業的照片果然出現在各類雜誌上,那晚果然有記者。雖然心裡勉強,照片中的她卻神采飛揚,自然端莊,贏得雜誌記者們的一致好評。

  記者們說她氣質、風度、修養、學問都一流,是最標準的豪門媳婦人選。

  她感覺到公司同事異樣的眼光和神情,她也聽到女同事們的議論紛紛。

  她關心的只有一個,卻看不到君傑的任何反應,永遠一張陰沉木然的臉像一座用巨石封死了的古墓。

  這個時候,接到蝶兒的電話。

  啊﹗蝶兒,怎麼她好像忘掉這個人似的。

  「下班後有沒有空?想跟你吃晚飯。」

  「沒問題。」亦俊的心一下子抽緊了。晚餐?那麼君傑……

  「只是我跟你。」蝶兒再說。

  抽緊的心放鬆,只是她們兩。只是她也不敢問君傑,她心虛。

  「這麼特別,我們兩?」她故意說。

  「見面談。下班後在公司樓下等你。」蝶兒的聲音冷靜卻低沉,完全不像平日的她。

  東窗事發?亦俊極度不安。否則蝶兒怎麼連公司都不肯上來?

  懷著鬼胎,亦俊在樓下見到蝶兒。

  蝶兒神色正常,並無興師問罪的樣子。

  「好久不見,可好?」蝶兒挽著她的手。

  「還不錯。」亦俊力持自然。「你呢?」

  「我在八卦雜誌其看見你和郭守業的照片,不認不認終須認啦。」蝶兒明顯避開話題。

  「人是會妥協的。」她搖搖頭。

  蝶兒看她一眼,笑。

  「什麼時候會聽見你的教堂鐘聲?」

  「這倒沒想過。不過下個月我們去歐洲,去地中海旅行。」

  「啊」蝶兒顯然意外,眼中頗有喜色。「恭喜你啦。」

  「只不過旅行,一大班人。」她們很自然的,又到鏞記。

  「君傑為什麼不來?」亦俊一定要問,否則是無私顯見私了。

  「沒有約他,也不知道他在哪裡。」蝶兒的笑容無奈。

  「這是什麼話?」

  「我們貌合神離已很久了。」蝶兒坦然。

  「發生了什麼事?」亦俊恨自己虛偽。

  「不太清楚。」蝶兒搖頭。

  「女人的直覺,他愛上另一個女人。」

  「不可能不會有這樣的事。」亦俊嚇一大跳。

  「他告訴你的?」

  「他什麼都不講,我卻太瞭解他,」蝶兒苦笑。

  「女人聰明、敏感都是痛苦事。」

  「也許只是敏感。」

  「我太瞭解他,他最近看來掙扎得厲害,十分痛苦。」蝶兒說

  「真可惜,他是個好男人。」

  亦俊愕然以對。

  「好男人才會痛苦。」蝶兒聳聳肩。「如果是個玩慣滾慣的男人,連內疚都沒有。」

  「你怎麼不問他?」

  「他願意講自然會告訴我,否則問也沒用。」蝶兒說:「更慘的是我這種女人還心高氣傲,自尊心特重。」

  「是不是你弄錯了?」

  「感情的事容不下一粒砂,感覺不對就是不對,他彷彿絕緣體,我再探不進他內心。」

  「若是另外一個女人怎樣的女人?」

  「不問也不研究,變心就是變心,對方是怎樣已不重要。她強過我,我傷心傷自尊;她比我不濟,我更傷心傷自尊。」

  亦俊十分內疚,雖然她沒錯,萬般煩惱卻因她而起。

  「我能幫你什麼?」

  「聽聽我發牢騷,讓我發洩一下就行。」

  她們之間出現了一段短暫時間的沉默。

  「他--每夜不回家?」亦俊忍不住問。她推心君傑,他到底在做什麼?在哪裡?

  「回家。只是我從不知他幾時回家。有時他胡亂的在沙發上睡一夜就算。」

  「你們不講話?」

  「一句起兩句止。」蝶兒顯得有些漠然。「我們心已沒有溝通。」

  「你預備怎麼辦?」

  「他不說我不問,繼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我無心破壞一切,我仍愛他。」

  亦俊心口如中百鎚,蝶兒仍愛他。「我能幫你什麼嗎?」亦俊不能不這麼問,她極心虛。蝶兒深深凝望她半晌,苦笑搖頭。

  「誰也幫不了我,但我很感激你﹗」她說得特別。「變了心的男人也如潑出去的水。」

  「也許不如你想像--他只是一陣子情緒起伏,過了就沒事。」

  「會嗎?」蝶兒眼中有淚光。

  蝶兒這麼堅強、活潑、開朗的人也有淚,亦俊感受到她受的打擊,內疚更重。

  那一夜,亦俊怎麼也睡不看。她翻來覆去的想,是否她先作個決定,會令君傑夫婦的感情恢復常態?

  她發誓,只要能有所幫助,她願做任何事,任何事。

  君傑和蝶兒都是她的好朋友,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她不願想下去,只要能幫忙,真的。

  出發往歐洲前,她問郭守業。

  「我們一起到歐洲,會不會有謠言?」

  「不會,那怎麼會?我們一大堆人」忽然福靈心至。「不如我們先宣佈訂婚,先確定我們的身份。」

  思維飛快的一轉,心中有絲莫名疼痛--但,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這……」她還是猶豫。

  「我全心全意地求婚。」他無比的嚴肅與認真。「從一開始我就認真,誠心的。」

  有絲勉強,但是她咬著唇……

  「好吧。」

  郭守業狂喜,他預料不到會這麼順利。

  「要什麼形式1?在什麼地方?可以有任何要求,亦俊我想像不到,太高興了。」他一把抱住她轉一個大圈,又重重的吻她臉頰,然後呆呆地望著她。

  亦俊抹去心中那絲勉強,決定就決定了,不要再後悔。眼前這張令人感動的笑臉兒,她看到百分之一百的真心真意,就這樣吧。

  「簡單、隆重、不要太吵鬧、不要太多人,溫馨一點就行了。」她說。

  「遵命,亦俊,謝謝你。」

  就在出發的前一夜,在郭守業的淺水灣別墅裡舉行了一個訂婚派對。

  沒有喜悅或其他感覺,只是有點遺憾,蝶兒與君傑都沒來。

  郭守業是請了他們的。

  第二天早晨就飛去歐洲,暫把香港惱人的事情放在一邊。

  亦俊訂婚的這一夜,君傑很早就回家,幾乎下班後立刻回來。蝶兒意外,她以為君傑要去參加訂婚派對。

  但不。君傑把自己關在小書房裡。

  他不吃晚飯,也不出來,不知道他在裡面做什麼。蝶兒張望幾次,不敢敲門。在目前這種情勢下,她不敢主動做任何事。

  他們是應去亦俊的訂婚派對的,粉紅色喜帖還放在桌子上,他一點動靜也沒有。十點鐘之後,蝶兒放棄等待,沖完涼換上睡衣,這個時候,君傑開門出來。

  「你也沒打算去,是嗎?」他若無其事地說。

  「我在等你,」覺得突然,覺得喜悅,又覺得委屈,淚光在眼眶中蕩漾。「你去我自然會去現在太晚了吧?」

  「我剛才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想去不去都沒什麼關係,是嗎?」

  蝶兒很想說「亦俊介意的」,可是她不敢,她怕又說錯話做錯事令君傑發怒。

  「要不要去吃消夜?」他問。

  蝶兒呆怔半晌,才欣然躍起,說:「我換衣服。」她不能相信,君傑突然又變好了呢?是不是一切雨過天晴?

  這夜,君傑回到臥室睡覺,夫婦兩有一個多月沒同房,她有點莫名緊張興奮。上床後,他翻身就睡,甚至沒碰她一下。

  她失望,並非回到以前那般。

  這段日子,夫婦兩上班下班,去外面吃餐豐富晚餐,看場電影,逛一陣街,誰都不再提起那段冷戰的時光。

  蝶兒的感覺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從前無論做什麼、說什麼,夫婦兩都有默契,都有一種無形的聯繫,現在這一切彷彿消失,她無所適從。

  他們甚至不像以前無所不談,可以互相取笑,開玩笑什麼的。他們變得拘謹。

  「不知道亦俊什麼時候回來?」蝶兒問。

  「有什麼相干呢?我們做我們的事,上我們的班,她回不回來都一樣。」

  「以前我們是三位一體。」

  「以後要把郭守業算上,」他淡淡的望看遠方,眼中沒有焦點。「不過,我相信跟他合不來,怎麼說他也是公子哥兒。」

  「人要相處過才知道合不合得來,亦俊選他,他必有他的過人之處。」

  「是是。當然。」

  「其實--人都現實,亦俊也免不了,雖然滿口理想,最後還是向現實低頭。她也知道不可能找到比郭守業更好的。」

  「不要--胡亂批評人。」君傑有怒意,臉上有一抹奇異的暗紅。

  蝶兒眼中光芒一閃沉默不語。

  君傑的「回心轉意」並未令蝶兒真正釋然、真正快樂,覺得他是刻意這麼做,刻意得過分以至全不真誠。

  工作忙碌,心情並不開朗。

  一個爭論多於建議的會議後,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坐在椅子上喝一口咖啡,透一口氣,下意識地用雙手揉看太陽穴。

  「還沒到中午就累了?」文耀揚站在門邊。

  「人會漸漸老去,明不明?」蝶兒不耐煩。

  「三十未到就老去,」他走進來。「蝶兒,你最近很煩燥,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呢?事業、老公都好,再有什麼要求,天都不容。」她誇張地說。

  「聽說亦俊和守業訂婚?」他試探。

  「生米已成熟飯。」她笑。「人家正在歐洲度其神仙假期。」

  「不要酸溜溜,各人頭上一片天,你也可以拿假旅行。」

  「誰陪?」她衝口而出。

  「當然君傑啦﹗你不是希望我吧?」

  「他怎能有空?事業重於一切。」她做個誇大的動作。「沒有那麼好的命。」

  「你變了。」他望看她。

  「事實如此。我不想和人比,只要自己快樂滿足就行,只是--」突然間悲從中來,眼淚一下子流了滿臉

  「蝶兒」文耀揚慌了手腳,他說錯了什麼話嗎?連忙遞上紙巾。

  蝶兒這一哭不可收拾,索性掩面痛哭起來。文耀揚怕外面的同事看到,急忙關門。

  「蝶兒,蝶兒,為什麼?你怎麼了?」他一邊輕拍她背脊,一邊關心地問。

  哭了一陣,她自動停止。用紙巾抹乾眼淚,重新坐直。

  「謝謝你,我沒事。」她吸吸鼻子,露出一個並不開朗的笑臉。

  他只是深深的凝望她,緩緩搖頭。

  「我是個情緒化的女人,一時低潮。」她攤開雙手想解釋,又覺多餘。「我心裡不舒服。」

  「為什麼?私事?公事?」

  「別問,那已經過去了。」她挺起胸膛。「如果真正關心我,請我吃午餐。」

  「有什麼問題?吃日本菜,OK?」

  「謝謝你。」地由衷地說。

  感情上的失意若有好朋友關懷和支持,情況會好很多。在這一刻,蝶兒萬分感激文耀揚扶了她一把。

  雖然他也是無意的。

  從前只是上司與下屬的他們,很自然變成了好朋友。

  「你對君傑的懷疑沒有理由,」文耀揚說:「變心也要有一個令他變的對象。」

  蝶兒搖頭,沉默不語。

  「你太敏感。」

  「不是敏感,是女人的直覺。他是我最親密的人,我怎麼不知道。」

  「他現在已回心轉意。」

  「不一樣,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歎息。「不是我挑剔,不是我過分要求,總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他的工作壓力太大。」

  「與工作無關,是感情,是感覺,」她苦笑。「我向來只求感情完美,我也容不下一粒砂,現在我委曲求全。」

  文耀揚皺眉,心中惻然。

  蝶兒真是個委曲求全的女人?

  「可以直接問他。」

  「不。扯破了臉沒有回頭的餘地。」

  「難道一世委屈?」他不禁動容。

  「不知道,忍到幾時算幾時,」她無奈,「何況現在他也對我不錯。」他拍拍她。清官難斷家務事。尤其是感情,千絲萬縷糾纏不清。「保重不過--別令自己太委屈。」

  「我有自己的底線,放心。」她握起拳頭揮一揮。「我非小女人。」

  亦俊歐游回來,神采飛揚。

  「蝶兒,請你們吃晚飯,」在電話中說:「還有一份禮物給你。」

  「我OK,你自己問君傑。」

  「他說你同意就行了,」亦俊笑得開朗,「多體帖。下班後來公司?」

  「郭守業也來?」她猶豫。

  「他馬不停蹄,到北京替他父親談一單生意,不在香港。」

  「太好了,我是說又是我們三個。

  是。三個老朋友在鏞記坐下。

  在君傑面前,亦俊還是有點不自然。反而君傑、蝶兒卻若無其事。

  「一定玩得很開心,是不是?」蝶兒問。

  「一大班人,很熱鬧。」亦俊聳聳肩。「我還是喜歡美國多一點,可能在那邊讀書,有感情。」

  君傑眼光一閃,轉開頭去。

  「是不是預支蜜月?」

  「哪有這回事?」亦俊漲紅了臉。「我保守。」

  「不信,在那麼浪漫的環境中,郭守業肯放過你?」

  「我可以發誓,」亦俊又惱又羞。看見君傑轉開的臉,竟委屈得想哭。「訂婚又不是結婚。」

  「古老石山。」蝶兒放棄。她懂得適可而止。

  「這是原則。」亦俊透口氣。她把一大一小兩盒禮物送上。

  「送你一套仙奴套裝,好不容易見到2號。」亦俊口氣一轉,「君傑的是卡地亞袖口鈕。」

  「哇,你發達了?買這麼貴的東西。」蝶兒直腸直肚,衝口而出。

  突然驚覺,君傑的眼光也在自己臉上,一剎那窘得亦俊連話也說不出。

  「不——我難得出遠門,你們又是最好的朋友,再貴的禮物也值得。」她垂下頭。

  「真心感激,這套仙奴香港還沒有這款衣服,大概這是惟一的一套。」蝶兒喜孜孜地打開盒子。「我最喜歡的淺粉紅。」

  君傑把小盒子拿在手上,沒打開的意思。

  「怎麼不看看?」蝶兒問。

  君傑一聲不響地把盒子放進衣袋。

  「我先點菜。」他說。

  整個晚上,蝶兒的話最多,對那套仙奴更愛不釋手。亦俊眼中有興奮光芒,卻相當含蓄。只有君傑最沉默,他只做聽眾。

  君傑去洗手間時,亦俊趁機問:

  「沒事了?」

  蝶兒猶豫一陣,點點頭微笑一下。她不能告訴亦俊已找不回昔日的感覺。

  「早知道會這樣,」亦俊釋然地笑。「他只是一陣情緒起伏。」

  君傑回來,卻提議回家。

  「不行不行,好久沒見亦俊,我們去文華喝茶。」蝶兒不依。

  君傑把視線轉向亦俊,她心怯地退縮。

  「隨便你們,我不累。」低著頭說。

  「是不是?亦俊不累難道你累?」蝶兒彷彿有些刻意。「去文華。」

  文華的燈光、氣氛、情調依舊,只有三個人都覺得感覺不同了。

  「說說你和郭守業。」蝶兒提議。

  「有什麼好說?」亦俊窘迫。「我們依然只是朋友——或者好朋友。」

  「你不會跟一個沒有愛情的人訂婚。」

  亦俊感覺到君傑炯炯目光停在她臉上,內心突然不安起來。

  「是——他很好。」勉強打起精神。

  「很好或是終於感動了?」蝶兒緊追不捨。「感動得放棄了要追尋的理想。」

  亦俊愕然,君傑皺眉。蝶兒怎麼能這樣問人?好像——挑戰。

  「理想——其實是我想當然的幻想,」亦俊慢慢說:「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感情,它只存在於電影或小說中。」

  「經過這次歐游,郭守業可合乎你的要求?」蝶兒目不轉睛地對望著她。

  「我對未來老公沒有要求。」她坦然。「在某個適當的時間遇上就是了。結婚——很多人都說過,並不一定是愛情。」

  「但你要求愛情,不是嗎?」

  「有,當然好。若沒有總不能強求。」亦俊輕歎一聲。「郭守業是好人,他對我很好。」

  「對你好就行了?杜奕志、文耀揚對你不好?亦俊,這不是你。」

  亦俊望著蝶兒半晌,按捺住心中那絲不滿。

  「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輕輕說。

  蝶兒眼光閃一閃,沉默下來。

  亦俊知道,自此以後,他們三個死黨再也不能像從前般相處,各人心中有條刺——也許不是刺,總有些東西橫梗在那兒,而這東西是永遠拿不開的。

  她照樣上班下班,與郭守業拍拖,更加多一樣,要應酬郭守業的母親。這位伯母當兒子是心肝寶貝,也極愛這未來媳婦,三天兩頭就約上街、約見面,令亦俊啼笑皆非。

  「伯母不知道我要上班的嗎?」她問守業。

  「如果可以,你最好不再上班。」他說。

  亦俊沉下臉,認真地說:

  「無論多久,我要有自己的事業。」

  「可以到我們家族事業中發展。」

  「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亦俊第一次有不滿,「現在請尊重我的工作。」

  郭守業不敢再講什麼,加倍對她好,更約束母親別過分打擾亦俊。

  他是誠心的,全心全意在亦俊身上,既是自己未婚妻,就全力愛護。

  他非常慇勤、體貼,凡事做到十足。有時他公幹外出,也必派司機接送亦俊,也許有人會喜歡這樣,卻不是她。

  她覺得拘束,彷彿被綁起來渾身不自在。

  守業去美國談一單大生意,他們想在紐約第五街最好的地段買下整幢大廈,預備把一部分業務轉移到北美。事前要求亦俊同行,她以沒有假期拒絕了。

  她不想單獨跟他外出旅行,雖然他絕對算得上是君子。

  守業一走,她突然覺得無比的自由,這種感覺好到無以復加。

  好像下班後不必理會接她的車,自由自在地逛街購物,看場電影什麼的,愛什麼時候回家也沒人囉嗦,非常開心。

  是不是她就這麼接受郭守業是錯的?

  她沒有仔細地去想,完全沉浸在這難得的自由假期。

  蝶兒和君傑已很少約她。她自己也明白,不能再插在她們夫妻間,雖絕對無意破壞,有些事卻在不經不覺中發生。

  她很自律,除了公事,她不再找君傑聊天,更不敢約吃午餐什麼的。君傑也很冷漠,他們再也不像從前的兄妹。

  男女之間真做不成朋友?

  她的頂頭上司方達才找她。

  「週末的歡送會你會去吧?我想大家合起來買樣好些的禮物,你最知道他心意,這件事由你去辦。」

  「歡送會?誰?」

  「你會不知道?君傑離開難道沒告訴你?」

  「君——傑?」亦俊心中一陣恍惚,一陣紊亂,君傑離開?

  「上個月他遞了辭呈,堅持要走,」方達才聳聳肩,「老總留他幾次都不行,只好批准。」

  他——一句也沒說,亦俊變了臉。「他什麼都沒告訴我。」

  「去買禮物吧!有六個人合買,買好些的。」方達才揮揮手。

  亦俊從辦公室出來,覺得頭昏眼花,心中空蕩蕩的,那種難受和失落幾乎令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這麼重要的事君傑居然不告訴她,君傑——君傑是否在恨她?要避開她?

  恨——從何說起?她所做的一切只為他們夫妻!良心話,從來沒想過要傷害誰。說起傷害——也許傷了自己。

  她每次看見君傑都得裝作自然,假裝歡笑,強抑心中痛楚。

  君傑——唉。他竟然要走,要離開,他將去哪裡?是否以後永不見面?

  心中有刀刺般的疼痛,忍耐了整個下午,在下班時她留住他。

  「請留步,君傑——我有話說。」

  「啊!是你,亦俊!」誇張的語氣和動作。「有什麼事呢?」

  「可否——找個地方坐一坐?」

  「我辦公室?你辦公室?」他可惡,裝成若無其事,真會演戲。

  「或去——文華?」她盡力忍耐著,現在不是孩子鬥氣的時候。

  他轉身大步往外走,她只好跟著。

  他其實不必裝成那樣子,他是君傑,無論什麼事、什麼態度她都會忍耐。

  步行到文華,他們始終一前一後,始終沒說一句話。

  坐下來,他雙手環抱胸前直視著她。

  「講吧。」好像一個漠不關心的陌生人。

  「方達才說你辭職。」

  「是。當然。」他還是誇張。「忘了告訴你,是不是?近來記性愈來愈壞。」

  「你——不必這麼做。」她誠心說。

  「為什麼?」他裝做聽不懂,「對方的OFFER多一大半,為什麼不去?」

  「你不是為薪水。」她漲紅了臉。「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原是那種人,你誤會了什麼?」他居然大驚小怪起來。「香港人最現實,別說人工多那麼多,加我五百我也走。」

  「請勿如此,我一輩子都不安樂。」

  他神色大變,狠狠地說:

  「這輩子——你休想安樂。」

  「君傑,你不能逼人。」

  「我不逼任何人,我走,這又有什麼錯呢?你有權拒絕人,卻無權干涉我,我有做任何事的自由。」

  亦俊吸一口氣,她無法接受他的蠻不講理。

  「你這麼做,會令蝶兒知道真相。」

  他呆怔一下,顯然沒想到這一點。

  「不會。」他硬生生的甩甩頭。「她知道了我也不怕。」

  「請理智,蝶兒愛你。」

  他的眼睛突然充血,變得好嚇人。

  「你還相信這個字?」他說。

  亦俊盡全力使自己冷靜、理智。

  「你留下,我走,」她說:「你在公司做得好,又得器重。你不想見到我,我走。」

  「你走到哪裡去?郭守業父親的企業?」他冷笑。「不必討好我,無論如何,我不原諒你。」

  「君傑——」

  「你來挽留我?遲了,你知道我言出必行,機票已訂好。」

  「機票?」她大吃一驚。「你去哪裡?」

  「北京。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往大陸跑,我也不能落伍。方達才沒有告訴你嗎?」

  「蝶兒呢?」她真心關心。

  「她有自己事業,當然留在香港。」輕描淡寫,事不關己似的。

  「你怎能這樣做?」她激動起來。「她這麼無辜,她做錯了什麼?」

  「她沒錯,你也沒錯,我錯,所以我放逐自己。」

  「不要這樣,你會後悔。」

  「你會嗎?」他盯著她。

  君傑到北京一個多月,一點消息也沒有,蝶兒也沒打電話過來。亦俊看到他辦公室換了一個人,心情到現在仍未平復。

  心裡隱隱約約有個感覺,君傑是故意在懲罰她。不不,他根本沒有理由懲罰她,他是在為難她。

  君傑這麼一走,蝶兒還能猜出來嗎?

  就這樣,她失去兩個最好的朋友。

  男女間的確沒有單純朋友可做。

  放工後,守業原本約了她在文華見面,臨時打電話說還沒開完會,要遲些。她樂得自己逛逛街,看看櫥窗。

  在MUGLER門口站了一陣,看到那些剪裁極有特色、一望就認得出牌子的時裝,她搖搖頭笑,城中名女人近年最愛的兩個牌子之一,腰細、裙窄、肩寬,特殊的剪裁設計,突顯出女人身上的特殊線條。好是好看,對亦俊來說是媚些、艷些、女人些、成熟些,不如阿曼尼的爽朗。

  她若穿上,不知是什麼樣子呢?

  正預備走。推門而出的女人和她打個照面,竟然是蝶兒。

  「你?!」兩個人互相指著對方的臉。

  「工作辛苦,給自己一點獎勵,」蝶兒平靜地笑。「這叫做苦中作樂。」

  「MUGLER的衣服你穿一定好看。」亦俊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麼話。

  「夠嬌俏嘛。」蝶兒笑。「去哪裡?有沒時間喝杯茶?」

  兩人有默契的到文華。

  「郭守業呢?」蝶兒自然地問。

  「在開會,約了遲些見面。」亦俊總覺得在蝶兒面前有些束手束腳。

  「有了婚期嗎?」

  「沒想過。」亦俊淡淡地說。

  「他——每星期有電話來,」蝶兒突然就講到君傑,沒稱呼他的名字,只用「他」,很特別。「講一些生活瑣事,日子還不錯。」

  亦俊像被一大塊雞骨鯁住了喉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沒有聯絡?」蝶兒望著她。

  亦俊恨極了自己目瞪口呆的樣子,君傑這兩個字還是強烈地震動她的心。

  「啊——沒有,」她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狀,「我以為他太忙。」

  「忙什麼?每天下班後回到宿舍就是看書、看報紙。」蝶兒笑。「北京能有什麼娛樂呢?難道他去唱『貴死人』的卡拉OK?又沒朋友。」

  「你不應該讓他去。」

  「如果他聽我的話,如果我對他還有影響力就好了。」蝶兒自嘲。

  「你——該陪他去。」這是亦俊的心底話。

  「如果他要求,我一定去,」蝶兒臉上掠過一抹黯然,「你知道我們在北京有分公司。」

  「你——可以要求。」

  「當然可以。只是——當時吞下這口氣,太大女人主義,太驕傲。」

  「蝶兒——」亦俊抓住她的手好一陣才說:「現在去還來得及。」

  蝶兒呆怔一下,然後搖頭。

  「我怕失敗。」她低聲說。

  「蝶兒——」亦俊覺得心中有淚。「你們仍是夫婦,夫婦之間沒有誰敗誰勝。」

  「或者——我考慮。」

  中間有一陣沉默。

  「你快樂嗎?」蝶兒平靜下來。

  亦俊心中震動,這是一個她從不敢觸及的問題,突然間就跳到她面前。

  「快樂。當然我快樂。」她想也不想就答。答完之後頗懊惱,這麼誇張,著了痕跡。

  「快樂就好。」蝶兒歎一口氣。「快樂是人類最基本的要求,想不到也這麼難尋。」

  「把驕傲收起來,希望在你自己手裡。」亦俊誠心誠意地說。

  兩個女人都知道對方說什麼,所有的情況,所有的來龍去脈都瞭然於胸,也清楚明白前因後果,大家都不點明。

  「亦俊,你真好。」蝶兒由衷地說。「你不像這個年代的人。」

  「我說的是真話。」

  「答應我。最重要的是快樂,」蝶兒含有深意地說:「有的事——也不能太委屈自己。」

  亦俊的心怦然而跳,她——什麼意思?

  「希望大家都快樂。」她勉強地說。

  「我得走了。」蝶兒看看表。「問候郭守業,有空找我——他再來電話,我會告訴他今天遇見你。」

  亦俊不敢再說什麼,目送著她嬌小玲瓏的身影遠遠離去。

  心有著莫名其妙的紊亂,不知道是喜是憂,彷彿都有一點。蝶兒剛才的話影響了她,「最重要的是快樂,不能太委屈自己。」

  她不快樂?在委屈自己?

  郭守業抓著「大哥大」匆忙的半跑著進來,氣喘喘的一臉緊張。

  「久等了,不好意思,真抱歉,」他連串的對亦俊說。「真的。」

  亦俊微笑。

  面對一個這麼真誠又全心全意的未婚夫,她並非不快樂,也不覺委屈。郭守業的一切條件別人只會說她高攀,怎算委屈?

  「剛碰到蝶兒,我們聊一陣,她才走。」亦俊對著他總是心平氣和。

  「媽咪一連三個電話,要我們今晚回家吃晚飯,工人燉了好湯哦。」守業試探。

  「好。」她爽快地說。

  守業的母親慈祥而不勢利,把她當女兒一般看待,她喜歡這個長輩。

  「太好,太好,」守業搓著手喜不自勝。亦俊的任何事都可影響著他的喜怒哀樂,很真誠的一個人。「現在走?」

  他總是自己開車。亦俊知道他家有幾個司機,他卻不喜歡這些派頭,除非是大宴會,他總是自己開車。

  「有件事——亦俊,我希望你別生氣,唉——最好有點心理準備,」守業期期艾艾的,「媽咪今夜——想對婚事徵求你意見。」

  婚事。

  亦俊的頭昏了一下,終於逼到面前。她必須面對這件事了。

  「我不希望這麼快。」她失去笑容。「目前的情形不好嗎?」

  「是媽咪的意思,她極喜歡你。」

  她搖頭不語。

  他看她幾眼,不敢再說下去。

  他太喜歡、太愛亦俊,說不出喜歡、愛她什麼,總之她各方面都好、都可愛,他對她整個人心滿意足。

  他知道,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找到更多也許比她聰明、也許比她美麗、也許更年輕的女孩,那些女孩都肯對他千依百順。但是她們不是亦俊,他喜歡整個她。

  沒有原因,沒有道理,或許是緣。

  「你知道一件事,」他為了使氣氛更好些,努力找尋談話的題目。「幾年前媽咪找到香港最出名的紫微大師替我批八字,他說我一生犯桃花,但桃花在妻宮,一輩子只愛太太一個女人。那位大師還笑我沒出息。」

  她知道他的心意,但是——她把手放在他開車的手上,輕輕拍一拍。

  「現代人的眼光,是否沒出息?」他問。

  「觀點與角度。」她不置可否。「如果對著是個深愛的妻子,當然也值得。否則——」

  「否則怎樣?」他望著她。

  「否則就划不來咯。」

  「對著你,我千值萬值。最討厭那些家裡有幾個臭錢的男人,玩弄女性一個接一個,最後居然敢講找到真愛情,要拋妻棄子。我想他們根本沒資格講愛情這兩個字。」

  「當局者迷而已。」

  「是啊!外面的人都笑歪了嘴,我們一個朋友就這樣,大家說他是城中最蠢的一個『呆子』,因為他愛上的女人——哈!哈!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亦俊也笑。這是城中無人不知的花邊新聞,事發後緋聞中的女主角走到街上被人指指點點諷刺,居然還有雜誌說她「橫眉冷對千夫指」。亦俊覺得現代記者中文水平下跌,那女主角憑什麼「橫眉」?她搶人家丈夫難道還有道理嗎?真是。

  晚餐桌上只有守業的父母和他們倆,溫暖家庭的格局,非常溫馨親切。

  守業的父親比較沉默,但對亦俊慈祥得不得了,當正自己媳婦般看待。

  「亦俊,」守業母親輕輕咳一下。「訂婚半年,有沒有想過什麼時候該結婚?」

  亦俊臉有難色似的看守業一眼。

  「我想——總要再過些時候。」

  「聖誕節好不好?」母親寸寸進逼。「普天同慶。」

  「這——」亦俊忍不住皺眉。

  「媽咪,別逼亦俊!」守業立刻拔刀相助。「反正是遲早的事,讓我和亦俊自己商量。

  「要早些告訴我啦。」母親眼睛笑成一條細線。「媽咪要早些預備大禮。」

  「總要大大慶祝一次!」父親也插口。「有那麼大搞到那麼大。」

  「好好!」守業很興奮。「我們會好好設計,找家好的公關公司來做。」

  「亦俊喜歡什麼形式的?」父親問。結婚彷彿已講定,理所當然的。

  「我——不要像表演。」她勉強說。她也知道,既已訂婚,之後當然是結婚。

  只是——她心裡還有道莫名其妙、自己也不完全瞭解的關口,她沒辦法完全跨過去。

  「當然不會。」母親笑得開懷。「我們這種家族——你放心,絕對放心。」

  守業一直喜孜孜地望著亦俊,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亦俊突然發現他臉上的敦厚單純,這是現代難找到的優點。她的心一下子就感動了。

  「那——」她深深吸一口氣,就這樣容易地跨過心中關口。「就聖誕節吧。」

  「亦俊——」守業大喜而站起來,有點手足失措。「是不是真的?」

  她微笑點頭。心中突然輕鬆下來——也不像輕鬆,又彷彿失落了什麼,整個心變得空空蕩蕩起來。

  結婚不是該更踏實嗎?

  聖誕節。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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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跟蹤

  決定了婚期,亦俊整個人穩定下來。這穩定——彷彿是一了百了。她不再不想那麼多,也可以說,她放棄了。

  放棄了什麼?她不願深思。人生中不停地得到些東西,也不停地放棄些,就是這樣。

  郭家幾乎包辦了婚禮中的一切,連婚紗都寄了尺寸和意念,讓巴黎的名設計師做。

  還是有些瑣碎的事要她自己辦。

  中午,她隨便吃了份三文治,獨自在人口爆炸的中環街頭閒逛,沒什麼目的,看到什麼喜歡的就為自己買些吧。

  櫥窗裡看到一件十分性感美麗的絲質睡衣,她停下腳步。並不想買,她想起假如讓蝶兒這麼嬌小豐滿的女人穿上,一定迷死人。

  至於她,她不是這類型的女人。

  笑著搖搖頭,一轉身,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轉進一條橫巷。那麼眼熟,是誰?

  下意識地追到橫巷,裡面已看不見人。

  那不可能,一定是她眼花,怎麼可能是君傑,他正遠在北京。

  但在晃眼間,她彷彿真的看到他。瘦削,高而挺立,穿一身深深的藍色——屬於他的顏色。

  莫名其妙的一陣猛烈心跳,她失去了閒逛的興致。

  當然是錯覺。是否她下意識地在心中一直牽掛著他呢?

  立刻湧上犯罪的感覺。

  告訴自己就快結婚,她心目中該只有守業,君傑根本從頭到尾與她無關。

  但是,忍不住打電話給蝶兒的衝動。

  君傑回來與否,她該知道。

  「這麼好,居然給我電話。」蝶兒很高興。

  「沒有事,問問你近況。」

  「好,好得很。已完全習慣獨立自主。」蝶兒爽朗地說:「以前太依賴君傑。」

  「他——好嗎?」

  「很好。昨夜才通過電話,他說預備聖誕節時回來。」

  那個熟悉的背影並不是他。

  「聖誕節——我已定婚期。」

  「啊!」蝶兒呆怔錯愕。「恭喜你,真的,沒想到這麼快,以為你還想自由一陣。」

  「遲和早並沒有分別,想通了。」亦俊呼一口氣。「難得他們全家人都有意。」

  「是是,應該如此。郭守業各方面的條件都好,很難得。」

  「我——並非因為他的條件。」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蝶兒自知失言。「無論如何,祝福你。」

  「希望這次你們能參加。」

  「一定一定,我肯定來。」停一停,再說:「我相信君傑也會來,他該為你高興。」

  高興嗎?亦俊覺得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平淡得像看人辦喜事的第三者。

  當守業把婚紗的設計圖給她看時,雖然她極滿意,但不覺興奮。

  「媽咪在巴黎卡地亞訂造一套首飾,是紅寶石與鑽石的,我看過照片,好漂亮。」

  「我不喜歡紅寶石。」她衝口而出。

  「你是獅子座,紅寶石是幸運石。」

  「我寧願要珍珠,或許點綴一些鑽石,紅寶石太艷,不襯我。」她頗堅持。

  「好。好。」呆怔一下後才有反應。「我告訴媽咪,打電話去巴黎卡地亞改,改成珍珠,希望來得及轉款。」

  「不必那麼麻煩,不要也可以。」

  「那怎麼行?媽咪恨不得買下全世界最好的給你,她那麼疼你,你要領她的情。」

  「我不是豪華艷麗型,我會不自在。」

  「可以可以,完全照你的意思辦,只要你開心。」他毫不猶豫。

  這樣千依百順,這樣條件的男人,她還有什麼不滿、什麼可挑剔的呢?

  她警告自己,不許再貪心。

  人不可以隨心所欲地要這要那,尤其不可貪心別人的東西。

  是。別人的東西。

  依然上班下班,努力工作。工作對她是重要的,使她生活有重心。

  對郭守業一再要求她辭職的事,她堅決拒絕,她要擁有自己與郭家無關的事業。

  「結婚後你也姓郭。」他說。

  「分開來說。若要我辭職,我寧可不嫁。」

  口氣強硬得完全沒有轉彎的餘地。

  「你變了很多,亦俊。」守業擔心。

  「現在看清楚我還來得及,我不想你婚後會後悔。」

  「這是什麼話?我愛你整個人,好的、壞的、優點、缺點,永不後悔。」

  如果守業不是那麼全心全意,不是那麼千依百順,如果他壞一點——唉。看來聖誕節的婚禮是逃不掉了。

  逃婚?她自己也吃一驚,怎麼想得出呢?

  近一陣子亦俊每天利用中午時間逛街,買些結婚時的必需品。

  她總是獨自一人。

  在公司時,除了君傑,也沒什麼朋友,婚事她也沒張揚,買東西自然不能麻煩別人陪。

  她也樂得享受這份清閒,這份自由自在。

  奇怪的是,她覺得背後有人跟著她。

  這是直覺,講不出什麼道理。

  可是每當她回頭望,什麼都看不到。

  是結婚前緊張令她疑神疑鬼?

  好幾次她明明聽見有輕微足音,她也出奇不意地轉頭,依然什麼也沒有。

  沒有告訴守業,怕他派個保鏢什麼的,更令人受不了。

  守業又去美國談生意,她拒絕了接送的司機,自己平靜自在地回家。

  她搭地鐵,再走一小段路就行,她當這步行是運動。

  前面大廈轉彎處,她又看見熟悉的背影,深藍的衣服,高瘦挺立的身材,甚至那走路的姿勢都那麼熟悉。

  「君傑——」下意識地叫著奔上去。

  轉過大廈,前面行人不少,卻沒有剛才那熟悉的深藍色一抹。

  再一次有錯覺,再一次眼花?

  她站在轉角處,下意識地喘息。

  為什麼有錯覺?為什麼會眼花?她深心裡希望他回來,是不是這樣?

  十分震驚,十分不安,令她情緒低落。

  「你怎麼了?」母親的眼中是擔憂。「結婚不能令你快樂?」

  「要結婚時,你快樂嗎?」亦俊問。

  「快樂,十分快樂。」肯定的答案。「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共同創造未來,攜手並肩走人生道路,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樂?」

  亦俊無言垂首。

  「你心裡還有些什麼,」母親關懷又慈愛,「能講出來嗎?」

  「也許沒有。」亦俊抬起頭,努力展開一個美臉。「或許是婚前的患得患失。」

  「患得患失?若你深愛他,應該沒有。」母親凝望著女兒,有瞭解的光芒。「女兒,媽媽心中只希望你快樂,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快樂?不是沒有,卻平淡得激不起人的情緒。結婚,應該快樂成怎樣?

  守業回來,帶了大堆禮物,還有在紐約最出名的TIFFANY買的七卡拉全美大鑽石。

  「這是我的誠意TIFFANY是最好最高貴的珠寶店,我要給你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耀眼的鑽石光輝也不能令她更高興,這一切都不是她需要的。

  深心裡,她到底要什麼?

  痛苦的是她完全不敢探視,不敢想,不敢深思,哪怕是——地球的毀滅日。

  婚期愈近,她愈是不安,愈是惶惑,彷彿天大的錯事就在面前。

  她的眼眉跳個不停,大難臨頭似的。

  請帖是她親自發出去的,她給蝶兒,也問清北京的地址寄給君傑——無論如何,縱使不再是朋友,禮貌上她也應該如此做。

  不再是朋友。想到這件事,雖然那次她拒絕得那麼肯定。

  可是,怎能不拒絕?

  仍然有被人跟蹤的感覺。真無聊,有什麼事?為什麼不敢現身?

  「君傑有電話來,我告訴他關於你的婚期,他說會提前回來,一定參加。」

  亦俊無奈地笑。

  她的人生道路好像特別彆扭,彎來彎去總不是想走的那一條。

  或者人生就是如此。

  再見君傑,不知他已諒解否?

  天氣漸漸涼下來,婚期更近。

  所有的事都辦好,婚紗、首飾都已從巴黎空運來到。公關公司的人已把婚禮的所有細節詳細報告給他們。在所有笑臉與祝福聲中,亦俊還是不能令自己更開心。

  心血來潮,週末的黃昏,她推了守業的約會,獨自下樓散步。

  她喜歡初冬的涼爽,香港的冬天根本不冷,美國的冬天,這時怕已下雪了吧?

  記得有次十小時下了二十三吋雪,所有人都被困在宿舍,連學校餐廳都沒法開。君傑穿得像個愛斯基摩人般踩著深雪,一步一個深洞的給她送一個已冰冷的PIZZA,是他特別為她去買的,那種溫馨快樂的感覺實是無與倫比——

  郭守業不會做這樣的事,他可差人送最好的盛筵,他可以給她全世界最高貴的一切,但無法在冰天雪地中帶給她一抹溫馨。

  想著想著,眼光變柔,心也像融了的積霜,再也硬不起來。

  忽然間,她感覺背後有人,那種感覺令她毛骨悚然。天已變暗,他們這高級住宅區的治安不至於變得那麼差吧?

  猛然回頭,背後沒有一絲人影。

  這——這——她不敢再往前走,轉頭回家,安全第一,萬一發生什麼事,可能是終身的遺憾。

  信箱中安靜地躺著一封——不,她寄出去的喜帖。誰退回來的?

  清清楚楚寫著北京的地址、人名,怎麼蓋上一個「查無此人」的章 呢?

  查無此人?什麼意思?

  上樓回家,看見坐在那兒眼神不安的蝶兒。

  「他——失蹤了。」她說。

  望著手上那封退回的喜帖,亦俊心頭巨震,無法自持。

  「什麼意思?」

  「他不在北京,公司的人說他已半月沒上班,他也沒回家。」

  「沒可能,你們一直通電話。」

  「是他打給我,我不知道他在哪裡。」蝶兒眼中惶惑不安。

  那深藍色的背影,那背後跟蹤的人,與他有關嗎?亦俊的心怦怦亂跳。

  「會不會——已回香港?」

  「不。他不在父母家,我也托人查過,沒有他入境的紀錄。」

  「怎會這樣?」亦俊呆在哪兒。「也許他去其他地方旅行。」

  「那他不該騙我,三天前還打電話來,仿若一切正常。」

  「那——就表示他無恙。」

  「他是大人,我不擔心他人身安全,可是——他不能就此放逐自己。」

  放逐。是這樣嗎?

  亦俊什麼話都不敢說,就怕講錯任何一個字。

  「其實他錯了,我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不會死纏著他。我只希望他回來,只要他開口要求,真的,只是這樣。」

  亦俊覺得手足無措,垂下頭不敢面對蝶兒,彷彿面前的是法官。

  「這其中——或者只是個誤會。」

  「感覺。我們都有感覺!」蝶兒聳聳肩。「這是騙不了人的。」

  「我——能幫你什麼?」

  蝶兒望著她半晌,幾度欲言又止。

  「如果他有消息,讓他聯絡我。」她終於說。

  亦俊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蝶兒——蝶兒,唉。為什麼這種尷尬的事一定要臨到她的身上?真殘忍。

  「我——會。」

  否認不了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亦俊覺得自己無辜。

  「謝謝你,亦俊。」蝶兒握住她的手,好像是無言的感激。「我懂得你所做的一切。」

  突然的淚意湧上心中,她強抑著,不讓它流出眼眶。雖然這件事只她最委屈,但這委屈的淚不該讓蝶兒看到。

  她只能再度把頭垂下。

  蝶兒沉默地輕拍她兩下,逕自離開。

  「我們通電話,保持聯絡。」

  蝶兒一走,她再壓不下眼淚,胸中彷彿翻騰著千般浪。

  轉身,看著母親帶憂愁的臉。她想逃回臥室已來不及。

  「與你的不快樂有關嗎?」母親問。

  「沒有,沒有。」她急切地抹掉眼淚。「我從來沒有不快樂。」

  「但是君傑為什麼失蹤?蝶兒為什麼找你?你又為他們做了什麼?」

  「完全沒事,你想到哪兒去了?」亦俊窘迫又無奈,眼淚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那麼,你為什麼流淚?」

  亦俊下意識地挺挺胸,武裝自己。

  「不要瞎猜,我是替他們難過。這幾年的感情竟變成這樣。」

  「他們之間怎麼了?」

  「我難解釋。反正——大家不再有感覺。君傑離開香港,現在又失蹤了。」

  「我一直喜歡君傑,但他這次做得不對,男人怎能沒有肩膀,一走了之?」

  「不要瞎猜,這是別人夫妻間的事。」

  「他的離開——與你有關?」母親突然問。

  亦俊目瞪口呆,答不出話。

  母親輕輕歎息。「當時我就奇怪,為什麼他娶的會是蝶兒?」

  「媽——」

  「媽咪的眼睛還沒有昏花。」母親說:「你預備就這麼下去?」

  「君傑和我是兄妹,一點事也沒有。」

  「我不逼你。」母親再歎息。「事情是你的,你自己想清楚。」

  「我不會改變結婚日期。」

  「我明白。」母親苦笑。「想不到在你們這一代,做人仍然很苦。」

  「媽,你真的想錯了。你不覺得守業是很好的一個選擇嗎?」

  「他是無可挑剔的,只是——亦俊,你覺得沒有選錯就行了,我只要你快樂。」母親含蓄地、語意深長地說。

  快樂,只是母親的期望,卻不是必然。

  快樂裡面不應該有傷害,更不應該傷害任何人。

  人是否受教育少些、知識低些、思想單純些,不那麼理智的話就會快樂很多?

  她不知道。

  心裡總有聲音告訴她這件事不能做,那樣想不可以,有一個無形的約束存在。

  母親的話很對,做人好苦。

  早晨醒來,她突然間覺得心跳得好厲害,有著莫名的恐懼。

  定下神來,她在擔心、害怕什麼?一件事想下去——啊!婚期又近了一天,是,是這件事煩擾著她。

  更不快樂。

  是不是該仔細考慮一下?該把心裡不敢探入、不敢深思的事好好想一遍?不,不能。她沒有權利傷害人,人生的道路既然展開在她面前,她不必刻意扭轉。

  她該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婚期是不能改變的,她完全明白。

  蝶兒雖完全不怪她,她也揮不去心中的那些歉疚。若沒有她,事情不會發生。

  中午走到街上,再沒有被偷窺、被跟蹤的感覺,來自背後的壓力消失。

  是她太敏感,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她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君傑也根本沒回香港,沒有入境紀錄。

  打電話找蝶兒,她是真的關心。

  「有沒有消息?」

  「沒有。」

  「入境處的記錄會不會錯?」

  「這麼問是什麼意思?」蝶兒問。

  「不不,我只是這麼想!」亦俊嚇一大跳。「是不是有這種可能?」

  「不知道。」蝶兒在思索,猶豫著。「他若回來,沒有理由故弄玄虛。」

  「蝶兒,我是否該說——抱歉?」

  「這是什麼話?」蝶兒大聲又誇張。「關你什麼事?你沒做錯任何事,還幫了我很大忙。」

  「希望聖誕節時,大家都沒事,可以像以前一樣。」

  「一定的。他答應回來參加你的婚禮。」蝶兒的聲音比昨夜開朗很多。「再說,一星期左右他總會給我電話,總可知道行蹤。」

  為什麼昨夜她們想不到呢?

  「若有消息,請通知我。」

  「當然,當然。昨夜急忙去找你,實在有失大體,請原諒。。」

  「我們今夜見面,好不好?」突來的興致。

  「好——可否帶阿文一起來?文耀揚。我們剛拍好一個極滿意的廣告,原本約定今夜慶功的。」

  「他不介意我參加嗎?」亦俊故意問。

  「你以為呢?」蝶兒恢復了活潑俏皮。「阿文最想見的人是你。」

  約好了下班來接亦俊,她推卻了郭守業送她回家的要求。

  「約了很重要的人。」

  「我不認識?我不能參加?」

  「公事。」兩個字就打發了他。

  她覺得一陣暢快。真變態,守業將是共度一生的伴侶。

  有了約,心情愉快,突然看見代替君傑的新同事在整理文件什麼的,一臉的嚴肅,外邊的同事們竊竊私語,又發生什麼事?

  有人告訴她,代替君傑那個新同事工作沒達到上層要求,三個月試用期滿就請他走路。更說那間辦公室風水不佳,是三煞位,任誰都坐不長。

  君傑呢?不是做了很久嗎?亦俊不出聲。

  人來人往都不關她事,他們不是君傑。

  黃昏。文耀揚開車和蝶兒一起接亦俊,到一間他們慣去的酒店。

  文耀揚凝視著她半晌,他眼光坦朗關懷,並不令人尷尬。

  「你變了很多,亦俊。」他說。

  「不覺得啊。」

  「你眼中失去了以往那種神采。」

  「以往什麼神采?」蝶兒立刻問。「快講,快講,我怎麼不知道?」

  蝶兒只是在製造氣氛,他們都知道。

  「那種遨遊天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神采。」文耀揚帶笑又認真地說:「那——很令人神往。」

  「你曾迷失其中?」

  文耀揚笑,識趣地立刻改換話題。

  「恭喜你。」他說。

  「謝謝。」她頗不自然。

  「我還以為阿文最想也會最先結婚,想不到是亦俊。世事難測。」

  「不是天意難測嗎?」文耀揚故意問。

  「天意,世事,有什麼不同?」蝶兒歎息,「命裡有時終須有。」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命?」

  「原本不信命也不認命,總覺得人定勝天,我有能力和命運拗一拗。」蝶兒雙手一拍大腿,大聲吐一口氣,「事到臨頭,任你我強也不能不認。」

  「這不是你,蝶兒。」文耀揚關心地說。

  「這是一個我自己也不曾發現到的蝶兒。我有雙重個性。」

  「大多數的人都有雙重個性,兩種面目,不知不覺就會流露出來。」

  「是——」蝶兒略誇張地忽然說:「君傑下午有電話來。」

  文耀揚彷彿早已知道:「他在哪裡?」

  「北京。」蝶兒若無其事地說:「他說在北京。」

  「他沒有上班。」亦俊下意識地說。

  「在北京和不上班並沒有牴觸。」

  「他不知道你曾打電話找他?」亦俊問。

  「我沒有說,不需要。」蝶兒聳聳肩。「他說在北京,我只能相信。」

  原來他仍在北京。

  仍——在——北——京——。

  放下心頭大石,睡夢也穩得多。

  既然蝶兒都相信他仍在北京,她當然也該當他在北京,煩惱是自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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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婚約

  守業來電曰:「媽咪替我們訂的傢俱已從意大利運到,你可要看看?」

  還看什麼?反正郭家一手包辦。

  「很多親戚在我們結婚那天會從歐、美、澳洲趕回來參加。」

  「很好。」

  「媽咪說,要為我們結婚而回家鄉捐建一所小學,你喜歡嗎?」

  「很好!十分好。」

  「等會兒接你下班。」

  「讓我們在婚前減少見面,增加神秘感。」

  亦俊想盡辦法推他的約會,不見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婚前恐懼症?

  這陣子好在公事比較忙,沒有時間讓她去想別的事,連中午想逛街也抽不出空。

  守業派人送來大疊喜帖,讓她自己請朋友。她把喜帖鎖在櫃子裡。真要派出去?

  代替君傑那人終於離開,那間辦公室空了幾天,還沒有請到代替者嗎?

  在走廊上碰到老總,打招呼之餘八卦地問新來代替者可曾請到。老總笑著點頭。

  「就來上班,呵呵,很不錯,你會喜歡。」

  老總本身是個人才,他若說很不錯,那麼必然是另一個青年才俊了。

  亦俊自己有個大的市場攻勢要做,近日頻頻與廣告公司、公關人員開會。她希望做到盡善盡美,能把這攻勢一炮打響,所以有時候做到八、九點才下班。

  守業說好了來接她,她放心工作。就在她將離去的時候,她聽到一些聲音。

  一些人在翻閱文件的聲音,似真似幻的。她站定了,那些聲音也消失。

  這個時候公司不該有人,所有的人都下班離去。她有點緊張,會不會鼠竊狗偷摸進來。

  彷彿看見牆角黑影一閃。她失聲而叫:「什麼人?」沒有回答。她衝上前,再沒有人聲。不由得心臟怦怦跳起來,怎麼回事?

  這個時候大門門鈴響起,守業來了。

  她下意識地拍拍心口,奔出去。

  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守業,她不是大驚小怪的女人,也許只是錯覺。

  但半夜裡卻噩夢連連,不知名的黑影四周圍閃,害得她一夜沒睡好。

  比平日早到公司,她為自己沖一杯咖啡,把昨天作的計劃拿出來看。

  同事陸續到達,各人都做著自己的事。九點了,正準備打電話找廣告公司的人,外面一陣喧鬧,一陣歡呼和掌聲,把她引出去。

  什麼事呢?

  一班同事圍住一個高瘦的男人,正在疑惑,那男人轉過臉來,她心神俱震,像被一根魔針刺在那兒不能動彈。

  君傑,那是君傑。

  他回來了,回到自己曾放棄的崗位上,難怪老總說:「很不錯,你會喜歡。」

  千萬個念頭一起湧上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得人快支持不住。

  「嗨。亦俊,你好嗎?」他揮揮手,然後逕自回到他的辦公室。

  亦俊呆呆地在門邊站了一會兒,才勉強自己坐回寫字檯。

  新請的代替者居然就是君傑。

  她想見君傑。蝶兒知道嗎?不禁失笑,蝶兒當然知道,人家到底還是夫妻。

  但蝶兒並沒有告訴她。

  電話裡的蝶兒聲音如常,全無異樣。

  「蝶兒,君傑回到公司。」

  只聽見蝶兒倒抽一口涼氣,一句話也沒有。

  「我是說——蝶兒,君傑回公司工作,剛剛到,大家都好意外。」

  「我也意外,因為完全不知道。」

  「昨夜他不是住在家裡?」亦俊緊張地問。

  「不。昨夜我有應酬,很遲才回家。」蝶兒努力使聲音正常。「他——怎樣?」

  「同事都歡迎他,他只遠遠的跟我打招呼。」亦俊照實說。

  「謝謝你告訴我,我真是個沒用的太太。」蝶兒笑。「若他不找我,我會找他。」

  蝶兒很快就收線。亦俊完全瞭解她的難堪。丈夫回香港還要別人轉告。

  但是,君傑為什麼要回來?

  一個極不願深思的問題,她以巨大的工作量令自己不能分心。等台上的公事清理完,發現周圍已沒有人。

  她完全不知道已下班。

  守業坐在一角等她。

  「我不知道你來了,怎麼不叫我?」

  「看你忙成那樣,我在欣賞你的工作美。」

  「現在可以走,去哪裡?」她頗誇張。

  「這麼好興致?陪你去天涯海角。」

  她笑。守業是無可挑剔的。

  走出辦公室,下意識地望望君傑的辦公室。燈已熄,門已鎖。

  「我剛才碰到梁君傑。」守業說。

  「是。今天他又回到公司。」

  「他是個怪人,來來去去好像玩遊戲。」

  亦俊不敢多言,怕講錯話露出馬腳。

  君傑回來這件事,的確擾亂她的心神。

  事前全無消息,說回來就突然回來,難道他真的早已回港?她又記起那深藍色的背影,那背後跟蹤的人——有關係嗎?

  有君傑在一邊的辦公室跟他不在時完全不同,他不在,她的心也不知失落在哪兒;他回來,她的心是歸了位,卻七上八落心神不定。

  她盡了全身最大的努力,才能勉強工作。

  五天來,曾經多次在走廊上碰到他,卻只能像普通同事般點頭,打個招呼,連多一句話都沒有。

  好失望好失望,難道他已不當她是朋友。

  蝶兒打電話來。

  「君傑在嗎?」

  「在。每日準時上下班,我們現在只是點頭之交。」亦俊說。

  「比我好,我還沒見過他。」蝶兒笑。

  「怎麼可能?他不回家?」

  「來過一個電話說他回來,暫住父母家。」蝶兒吸一大口氣然後呼出來。「也好,起碼讓我知道事情已到了怎樣的地步,我該怎樣做。」

  「未必如此,也許他在想,在考慮——」

  「在北京幾個月,什麼也該想通想透。回香港卻不回家,我還能不明白嗎?」

  「請不要立刻下決定,讓他——讓他先開口,看他說什麼。」

  「用不著再試探。我一直讓他、將就他、惜他、愛他,凡事都肯吃虧。在最後這一步上,我還是可以退讓的。」

  「蝶兒——」她眼眶濕潤。

  「錯在我們三個都是好人,誰也不想傷害誰,搞成今天這樣子。」蝶兒歎息。「他現在看來怎樣?」

  「很瘦,我也不敢看清楚。更沉默。」

  「你不快樂,我不快樂,他不快樂,誰也不快樂,何必呢?」

  「好人自有好報,我相信。」

  「這世界好報難等,只能自求多福。」

  「你——想不想見他?」亦俊問。

  「想,卻不願太委屈自己。他該看我。」

  「不如你來公司找我——」

  「不行不行,難道我們相對無言?這樣的戲我演不來。」

  「就這樣一直下去?」

  「難道還有怎樣的突變?」蝶兒笑。「不要相信電影或小說的情節,現代人感情冷漠淡薄,不會再有人真把另一人放在心上。」

  「講得太可怕。我始終相信不管人事、環境,甚至人變成怎樣,感情本質不變。」

  「我羨慕你還能這麼想。」

  「要不要我出來陪你?」

  「阿文陪我!我們同病相憐也臭味相投。」

  阿文。文耀揚。亦俊又想起以前蝶兒還介紹過當導演的杜奕志,他們都是優秀的好人,只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守業是嗎?

  非常非常不安,她在騙自己?

  半夜,被噩夢驚醒,嚇得從床上坐起來。夢中是她的婚禮,新郎不是守業,面目模糊不知名的大漢手舞雙刀殺了進來,凶神惡煞般衝到她面前,一刀斬傷她——

  她撫著胸口不住喘息。

  怎麼會夢到這樣的事?婚禮給她太大的壓力?令她太緊張?新郎竟不是守業,竟然有兇手——再也不能入睡,望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帶著兩個大黑眼圈上班。同事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只是苦笑搖頭。

  君傑就在她隔幾間的辦公室,她安不下心也無法仰高頭,理直氣壯的去結婚。

  就是這樣,她知道得好清楚。

  君傑每次看到她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以前的一切彷彿一筆勾銷,她不甘心,卻又能怎樣呢?

  老總請公司高級職員吃晚餐,她也有分。坐下來,才發現君傑被安排坐在她對面,面對面地對坐著,她很尷尬。

  為維持一切自然,她已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從來沒有一餐飯比今夜的更痛苦。

  君傑的視線對她彷彿視若無睹,就算碰到,也只給她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完全沒有做錯過任何事,他憑什麼如此對待她?

  難道她一直崇拜、一直喜歡的君傑是這樣一個不講道理、心胸狹窄的男人?

  好不容易吃完一餐飯,大家各散東西。在餐廳樓下,卻找不到空的士。有人寧願走路搭地鐵,有人搭巴士,最後只剩下他倆。

  她驚覺不妥時,已來不及避開。

  君傑直視著她,沒有任何表情。

  她垂下頭,掙扎了好久才說「再見」,然後轉身快步朝地鐵的方向走去。

  剛透一大口氣,她聽見背後跟來的腳步聲,一下子全身神經都拉緊了,是他嗎?

  再走幾步,他追上來,和她並肩而行。她不敢轉頭看他,只見到地上並列的人影,已感動得淚水直往上衝。彷彿——彷彿一下子拾回從前的好日子。

  彷彿——所有的委屈、痛苦都已離她而去。

  彷彿——她有個似真似幻的感覺,他講伴著她走到終老。

  猛然抬頭,望見他嚴肅深思的黑眸。他沒有發出任何訊息,她卻愧然退縮,彷彿做錯事的是她。

  上了地鐵,他仍然默守在她旁邊。她的心一陣又一陣地熱起來,他——送她回家。

  到金鐘,他看她一眼,「我轉車過九龍。」然後頭也不回地下車。

  他離開,身邊巨大的壓力消失。同樣的,許多說不出的甜蜜、心跳、緊張、不知所措也消失了,她覺得失落。

  原來他們只是同行了一程,他過海回父母家,並沒有送她的意思。

  那只是她的幻想。

  君傑仍是蝶兒的丈夫,她是守業的未婚妻。

  臥室的電話錄音機裡有七、八個守業的錄音,他重複又重複地說:「還沒到家嗎?一直掛念著你,回來請給我一個電話。」

  她就是不想復這個電話。

  突然覺得讓守業這麼牽掛著是件煩事,她益發不能忍耐。

  電話鈴再次響起了,她不接,那鈴聲愈是驚心動魄。她聽見錄音機裡又是守業的聲音。

  陰魂不散,糾纏不清。

  她沖涼出來,電話鈴再響。已是深夜,她怕吵醒父母,只好拿起話筒。

  「喂。」她低聲說:「這麼晚打電話來,不怕擾人清夢?」

  沒有回答,只有似真似幻的呼吸聲。

  「你搞什麼鬼?嚇我嗎?有什麼事明天再講,讓我休息,守業。」

  電話裡的呼吸聲急促了些,粗壯了些,卻仍是沉默,沉默得令人生氣。

  「不要再玩,守業,你不知道我累嗎?」

  又短促的持續幾秒鐘,收線。

  這是什麼意思?她疑惑起來。這不是守業的作風,若是他,最後他總會說話,開玩笑他也會坦蕩蕩。

  那會是誰?

  遙遠的回憶飄過來,是他,君傑,他總愛在電話中整蠱作怪。有一次深夜他打電話去她宿舍,也是這樣似真似幻的呼吸,不說話,害她嚇了老大一跳。

  是——他嗎?

  心跳得好劇烈,最後一絲睡意也被趕跑,若是他——是他——表示仍然關心,他察看她是否已回家,是否安全——是他嗎?

  她的心都顫抖起來。

  他還是關心她的。

  心中的喜悅滿足無法用言語形容,守業已被遺忘得無影無蹤。

  再回到辦公室,雖然睡眠強烈的不足,感覺卻絕對不同,她和君傑是否重新有了聯繫?

  喜悅一直在朦朦朧朧間。

  在走廊上遇到君傑,她下意識地微笑,笑得好美好真。

  君傑錯愕一陣,沒有表情擦身而過。

  她不介意,真的。昨夜的無聲電話已令她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的喜悅維持了好幾天,直到守業出現。

  「你不能再不見我,我想念得發瘋。」

  她像從夢中回到現實。

  面對守業那張微胖的善良臉龐,她一句話也講不出。

  「怎麼?不認識我了?」見到她,他就笑了。

  「你——是不是瘦了些?」她胡亂問。

  「你到現在才注意到?為結婚、為你我已減了三個月肥,只是瘦了些嗎?」

  「不必刻意減肥,你原本就是那樣子。」

  「我變得瘦些、瀟灑些才配得上你。」他是那麼誠懇。

  「我陪你出去吃晚餐。」她心軟下來。

  君傑正好從門邊走過,看見守業他誇張地「嗨」了一聲,視線沒有經過亦俊。

  她的心情一下子沉入腳底,喜悅不再。

  守業令她回到現實。

  「如果我說——就說如果,如果我要求把婚禮的日期延遲——」

  「不要嚇我,你在說笑,是嗎?」

  「你——想過結婚以後的情形嗎?」她提出。

  「想過。一定好幸福,好美滿,好快樂。」他充滿憧憬。「我要四個孩子,最好三男一女,媽咪喜歡男孩子,我們會像童話故事的結局一樣: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

  她的眉心微蹙,彷彿有著不滿。

  「你不願意?你不喜歡?」他很敏感。

  「一兩個孩子就行了,四個太多。」她說。全身不自在。她真的要跟他生孩子?聽起來好像很荒謬似的。「你媽咪也只生你一個。」

  「她是有病,不能再生育。」

  「一個起兩個止,我不讓步。」

  守業想一想,立刻又展笑臉。

  「這不是問題,好商量,好商量。」

  「你——」亦俊忍了忍,還是說不出來。「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悔婚,你將怎麼辦?」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她,臉色都變了。

  「這不是真的,不是。」他突然緊捉住她雙手。「你為什麼有這種想法?」

  「不知道。想到就說出來。」

  「愈來愈不懂你,亦俊。你好像已不是我當初認識的你。」他十分擔心。「什麼事令你改變?」

  「沒——有。」她硬生生地說。

  君傑那兒是不可能的,他剛才一眼也不看她。她不能蠢得毀自己幸福。

  「是不是見面太少?你有婚前憂鬱症?你說出來,凡事好商量。」

  「沒事。」她肯定一點。「結婚是大事,免不了會患得患失,原諒我。」

  「嚇死我。」他拍拍胸口。「任何你不滿的事都可以提出來,我們一定改,改到你滿意為止。」

  守業太將就她,她並不喜歡這樣的丈夫,她喜歡男人有個性、有主張,甚至她可以容忍一點大男人,像君傑——

  又是君傑。

  難道這一輩子她都逃不開他。

  蝶兒和文耀揚約看電影,亦俊欣然赴約,她有個秘密希望,希望君傑會在。

  人就是這樣,大個人送到面前你不要,人家走開,你又巴不得他回來,即使見一眼都好。

  沒有君傑。當然不會有,她該早知道。

  蝶兒臉上沒有那份失落,又變得神采飛揚。

  「我跟阿文合作的一個廣告,得到今年全年冠軍大獎,現在又送去紐約參展,你說我們是否應該開心慶祝?」

  「應該我請你們。」

  「你來參加已經很好。」蝶兒說。文耀揚以一種讚賞的眼光望著她微笑。「今晚看戲,明晚大食會,後晚跳舞,把你的郭守業找來,我們一連慶祝三晚。」

  「永遠佩服你的精力充沛。」

  「我們這行猶如一腳踩在快車道上,要快、要速度、要精力、要鬥志,還要有靈活頭腦,創意第一,缺一不可。」

  「你們是全才超人。」亦俊笑,很輕鬆。

  「而且我們男女平等。」蝶兒向文耀揚拋去一個燦爛的笑臉,很是嫵媚。

  「阿文這個上司一定把你寵壞了。」

  「女人是要用來寵的。」阿文十分自得地笑。「我不怕女人被寵壞,怕的是委屈可憐的小媳婦。」

  「阿文說我前一陣像小媳婦,」蝶兒哈哈大笑,「真沒出息。」

  亦俊有個感覺,蝶兒的傷彷彿已經痊癒,阿文的「寵」會有關係嗎?

  蝶兒是那種豪爽開朗的人,凡事提得起放得下,決不拖泥帶水,是否她的「傷」復元得特別快?

  整個晚上沒有人提起君傑,大家都好像把他忘了。亦俊是刻意不提,蝶兒和文耀揚話多得雞啄不斷,連看電影時也不停止。他們在辦公室整整面對了八小時還不夠?

  散場後他們送亦俊回家。

  「養精蓄銳,明天參加我們的大食會。」蝶兒在文耀揚車上叫。

  「還有些什麼?」亦俊順口問。

  「我們倆還不夠熱鬧嗎?嫌不夠請自己帶伴來。」蝶兒的聲音跟著亦俊上樓。

  客廳裡,坐著魂不守舍的守業。

  「整晚找不到你,急死我。」他捉住她的手。

  「找我有事?」

  「我想見你——梁君傑說看你跟蝶兒和阿文出去,是嗎?」他帶著疑惑猜度之色。

  「梁君傑說?」

  「我去公司找你,正好碰到他。」

  君傑怎麼知道她跟蝶兒和文耀揚一起?

  「蝶兒和阿文的廣告得獎,邀我一起慶祝,看場電影。」

  「你可以找我一起去。」他天真地說。

  「下次,下次會找你一起。」

  「阿文對你——」他壓低了聲音。

  「小人之心。」她不悅地搖搖頭。「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不不,別誤會,我只是緊張。」守業似乎手足無措。「任何男人接近你我都緊張,我也不懂為什麼,以前沒試過。」

  「對你自己、對我都要有信心。」

  「我只等婚禮快快來到。」他雙手合十,非常虔誠。「結婚之後我就會放心。」

  「你不放心什麼?」她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我總有一個感覺,有人會把你送我身邊搶走。」

  守業似看穿人心。

  她暗暗吃驚。

  是否她的言語行動令他不安呢?他為什麼會有那種不安的感覺?

  或是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第六感?

  她安撫他,然後讓他回家。

  再面對守業,她心中有愧。

  捫心自問,不是真的愛他,有的只是好感,或說喜歡,他是個條件極好的男人,可是絕對不是愛。絕無法再在他面前理直氣壯。

  婚禮前一星期。

  早晨醒來,看見牆上的日曆,悚然而驚。一星期後她將是郭守業夫人,也許其他女孩子求之不得,她——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一粒粒豎起。

  郭守業夫人?她不敢想像。

  該上教堂的日子,她不敢怠慢。

  教堂,是她心靈的避難所。

  但是,完全無法專心聽牧師講道,總想著下星期的婚禮,想著君傑,想著蝶兒,苦惱又難過。她的一生就這麼過下去?

  禮拜散場的時候,在門邊碰到駐堂許牧師的太太,她正忙碌地為每位離開的人道別。

  「亦俊。」許師母握著她的手不放。「幾個星期沒見到你。」

  「我——忙。」窘極了。

  「聽說你要結婚了。」許師母拋下眾人把她拖到一角。「什麼時候?和誰?」

  許師母是關心,她覺有口難言之困。

  許師母凝望著她半晌,有同情和瞭解之色。

  「你看來一點也不快樂。」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流下來。

  許師母連忙把她帶到一間靜室,讓她坐下。從中學開始就常來這間教堂,慈藹的許師母可以說看著她成長,關係親密。

  「有什麼心事可以告訴我。」她平靜地說。

  什麼心事?減不斷理還亂,叫她如何講?又從哪兒講起?

  「他們說是個豪門子弟。」許師母頗有憂色。「他——適合你嗎?」

  「他是個極好的人,不是一般的豪門子弟。」她吸吸鼻子,抹乾眼淚。她不能讓人誤會守業,這不公平。

  「那就好。但是——為什麼煩惱?」

  那是不能對任何人說的。他們幾個人之間的關係微妙又不正常,不能說。

  她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人。

  「或許你有婚前憂鬱症?」許師母笑了。

  「也許是。」亦俊只能這麼說:「有點事情——想不通。」

  「祈禱吧。」許師母輕輕拍著她的肩。「不要輕看禱告的力量。」

  她點頭,再點頭。

  這樣的事,上帝也幫不了她。

  她覺得孤獨無援。

  和許師母閒聊一陣,離開。

  剛推開門,聽見一陣熟悉的聲音,混雜著小朋友的笑聲。

  驚訝意外地走到隔壁教堂,看見君傑。

  君傑正跟一群小朋友講聖誕故事,很開心,很開朗,也很專注。

  他怎會跑到這兒做這樣的事?

  君傑也看見窗外的她,也是一陣錯愕,視線停在她臉上長長久久不離開。

  她覺得又窘又難堪,轉身便走。

  背後傳來他遙遠又熟悉的聲音:「請留步。」

  她停了一下,他走出門來。

  「請等我,十分鐘。」說完又回到教堂。

  這是個約會?帶著無與倫比的大力量拉住她,不能離開。

  十分鐘好像過了十萬年。

  靠著教堂外粗糙的石牆,陽光下她彷彿已變成泥塑木雕,他才出現。

  看見她,他臉上掠過一抹奇異之色,好像激動、震動或是感動。

  「謝謝你肯等我。」他低聲說。

  她像從夢中醒來般,站直了身體,望他一眼,遇見他深黑動人的眸子。

  心中一顫,連忙低下頭。

  「謝謝你肯等我。」他再說一次。

  她深深吸一口氣,突然說:

  「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變得這樣彆扭?」

  他呆怔一下,然後笑起來。

  「你拒絕我之後。」聲音就開朗了。

  「可以不拒絕嗎?」她反問。

  「只怕不能。站在你的立場。」

  「既然如此,為什麼怪我?」她盯著他。

  彷彿又見到從前的君傑。

  「羞愧、憤怒自尊心放不下,」他認真地想一想,「實在太蠢。」

  「是誰的錯呢?」她忍不住問。

  能與君傑在這個時候解開心結,實在是太好太好的事。

  想起許師母的臉,她的話,極溫馨。

  「不是你,也不是她,更不是我。」

  「她」,當然是指蝶兒。

  「此話不合理。」

  「我沒有錯,」他強調,「感情的事誰也控制不來。」

  「應該可以控制,可以約束。」她看著地下。

  「也許我自私,不想控制不想約束,我有權追求快樂,我才三十歲,不想如此過一輩子。」

  是。誰不自私呢?可是會傷人心。

  「你該替大家想想。」

  「所以我才選擇離開。」

  「為什麼又回來?」

  「不甘心。」她想一想。「極不甘心。」

  「你背後跟蹤的是你?」

  他苦笑一下。「我沒有辦法。那時想見你的煎熬,再幼稚可笑的事也會做。」

  「不應該騙她,她一直以為你在北京。」

  「事非得已。這輩子我愧對她已是沒辦法的事。」

  「若回頭,事情並非不可挽回。」

  他搖頭,再搖頭。

  「前後無路。」

  她沉默,這是實話。

  「你——和以前改變很大。」

  「是——貫穿了火的洗禮。」

  「那表示,表示——」他眼睛發亮。

  「並不表示什麼——」她吸一口氣,把心中的激動壓下去。「請勿誤會。」

  「想不到你是這麼倔強可惡的人。」他狠狠地說話,臉上浮現暗紅。

  「以前你說過我不講理。」

  「那些是小事。現在——關於你一生。告訴我,你快樂嗎?」

  「快樂。」她立刻說,並仰高了頭。

  「不是真話,」他叫:「你說謊。」

  「我——為大家著想。」

  「早知是這樣。你真死心眼,根本不愛郭守業,為了我與蝶兒的關係——」

  「不,我沒有那麼偉大,我不犧牲自己。」

  「你——」他氣得幾乎氣絕,「你憑良心。」

  「我貪慕虛榮,郭守業的條件比你好。」她可是口不擇言。

  「好好好,」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也許——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女人。」

  「沒有想像,我認識的亦俊已經死了。」他揮一揮手。「你是另一個披著她外皮的女人,我對你徹底失望。」

  「謝謝。」她輕輕說。心如刀割,但——不是從此可以一了百了嗎?

  他從狂怒中醒來,呆怔一下。謝?!

  「如今沒有委曲求全的事,太荒謬。」

  「守業是個太好的人,選丈夫,我選他。」她輕柔地說。「你是大哥哥,永遠都是。」

  「你從來都不真懂我,你可惡。」

  「我懂。」她歎一口氣。「你這麼善良,如果自私地不顧一切,你一輩子都不會安樂,我真的懂你。」

  他終於不再說話。

  「會參加我的婚禮嗎?」

  「不會。我沒有這麼大的度量。」

  「我不會怪你,君傑,」她柔和地說:「我真心希望大家都快樂。」

  「不會快樂,也不表示你偉大。」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原諒我。」

  她悄然離開。

  一下子,像從陽光下步進陰霾天,心在痛、在惋惜、在捨不得,但——她無法掙脫生命中的束縛和社會上的規條。

  她不是那種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灑脫人。

  回到家裡,大哭一場。

  讓淚水沖走了心中僅存的委屈、不甘、不捨、不安的情緒。她全心預備下星期的婚禮。

  晚上,意外地蝶兒來訪。

  「還有一星期咯。」她誇張地說。「此後一入豪門深似海,不那麼容易見你哦。」

  「我還是我,照常工作,照常有朋友,沒有任何改變。」

  「郭家肯?」

  「事先說好,他們答應。」

  「還是你有辦法,郭守業依規服法。」

  「今夜不再狂歡?」

  「幾乎十八小時面對阿文,我們各放自己一天假。」蝶兒說得誇張。

  「早晨見到君傑,他在教堂教小朋友主日學,非常意外。」亦俊坦然相告。

  「哦——」的確意外。「他總要找點精神寄托。」

  「蝶兒,他心軟又善良,可否努力一下?你們這樣——我不安。」

  「努力?怎麼做?我有自尊心!」蝶兒笑。「緣來緣去,也不過那麼回事。」

  「太可惜,你們原是美好的一對。」

  「錯。我們是錯配鴛鴦,一直是我太遷就他,我們內心其實不合。」

  「你們曾有美好時光。」

  「我不執著。他不愛我、不適合我,總有另一個適合我、愛我,何必強求?」

  「你真瀟灑,說放手就放手。」亦俊讚歎。

  「只是不為難自己。」蝶兒笑。「外表看來你才是灑脫的女強人。」

  「我們的外表都騙了人,」亦俊搖頭。「其實只是事不關己,針沒刺到肉就不痛而已。」

  「說得好。」蝶兒細細打量。「今夜你看來很好,沒有了那種惶惶然。」

  「不是只有一星期了嗎?我死心塌地的等那天來到。」

  蝶兒用一種極不明白的眼光凝視她半晌。

  「你其實不須顧忌我,我希望你快樂,亦俊,我們是好朋友,」她由衷的、由心底說出。「君傑做得這麼絕,就是因為發現錯得厲害,他愛你極深。」

  「蝶兒——」亦俊窘得無地自容。

  「我很明白。他做得絕可以斷絕我的希望——其實是為大家好,不能錯一輩子。」

  「不不不不不,」亦俊如驚弓之鳥,「不要把事情弄複雜,一星期後我結婚。」

  「不會後悔?」

  「不。」肯定的。然後又有絲猶豫。「不——」

  「想清楚,好朋友,」蝶兒語意深長,「還有一星期,還來得及——」

  「不!」亦俊急得快要哭出來。

  蝶兒拍拍她,從沙發中站起來。

  「如果能為你做些什麼,請告訴我。」

  「你來,你諒解,你說的話我已感激不盡。」

  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亦俊的憂心忡忡變得愈來愈嚴重,神思恍惚得連工作都不能做。

  電話鈴響了好久她都沒發覺,依然呆呆地想著心事。

  坐在房外的同事奔進來,望著她搖頭。

  「亦俊,電話。」

  她驚醒,慌亂地拿起電話。

  守業,永遠是他,一小時一個電話,報告婚禮的籌備情況。

  「從今天開始我就倒數,四十多小時很快到,」電話裡傳來他喜悅的聲音。「你開不開心?」

  開心?她真是遍尋不著。

  簽錯了文件,打錯電話,把老總的問題答得一塌糊塗。

  「你該放假休息。」老總望著她。「是不是太緊張?」

  是太緊張,結婚像一隻無形的黑手,捏著她的脖子令她透不過氣。

  那種壓力不可言喻。

  打開寫字檯鎖著的櫃子,看見一疊喜帖,她和守業的。除了君傑和蝶兒外,她一個同事朋友都沒請。

  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不,她根本不再相信自己,怎麼結婚?

  晚餐桌上,父母出奇地安靜。

  「為什麼不說話?」她忍不住問。

  「是星期六,對嗎?」母親歎一口氣。「你沒打算讓我們出席嗎?」

  「不不不,」她嚇了一大跳,連父母都忽略了。「哪有這樣的事?」

  「我們的親戚朋友一個也沒請,這說不過去,」父親也出聲,「是郭家的意思嗎?認為我們家配不起他們就別娶我女兒。」

  「不。喜帖在我辦公室,明天我拿回來,我——請假親自送給每一個人。」她喘息。

  逼到面前了,是不是?

  「那——我們是可以幫忙送的,」母親的臉色變好些。「為什麼搞這麼遲?」

  「對不起,是我錯。」她垂下頭。

  「幸好爸爸跟我已買了新衣,否則真會失禮人。」母親笑。「你也太糊塗,太大意了。」

  躲回房裡,還是有無法呼吸之感。

  事到臨頭,該怎麼辯解?

  守業的電話又追到,他的精力實在太好。

  「為你們家預備了三十桌的客人,夠不夠?不夠可以臨時再添。」

  亦俊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她是那麼不情願,能拖一時就一時,事到臨頭,她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真的要做守業的新娘?

  不寒而慄,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

  她不能想像。

  君傑說他不甘心,對,就是這幾個字,她也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披一件外套,她奔出房門。

  「我出去散步。」

  母親驚愕的眼光跟著她出大門,母親說:「這麼晚了還散步?」

  不,她只是想逃出來,逃開家裡的氣氛,逃開結婚的困擾。

  逃?!

  心中浮上這個字,突然就見到一絲光明。

  逃婚,可能嗎?逃開那個婚禮,逃開郭家苦心預備的一切,逃開守業那張太誠懇、太好的臉,逃開一切一切。

  可能嗎?

  怔怔地扶著路邊的鐵欄,手指愈握愈緊,幾乎想把鐵欄捏碎——她太激動、太緊張了,這個意念令她覺得有一線生機。

  真的,這是一條生路。雖然辜負了郭家、郭守業,雖然會傷害他們,令他們難堪、失去面子,但——她不必賠上一生。

  對。她就是不甘心賠上一輩子。

  有人經過,投以奇異的眼光。她連忙放開手,繼續往前走。

  逃的意念一起,彷彿改變了她整個人。心中熱切又有了希望。

  她想,即使孤單一輩子,也比跟郭守業一世好。守業是太好的人,可惜她不能愛上他。

  那麼,逃到哪兒呢?

  眼睛下意識骨碌碌地轉,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賊,連腳步都鬼祟起來。

  忍不住笑,心理作用。

  街上的行人濺少,她得回家。偶然望一望,她站在一家美國牛排屋外面。

  美國牛排屋?她有了方向。

  掉頭回家,腳步又輕又快,她甚至想跑。

  她已決定,是不是?那麼,接下來有太多事要做。

  火燒般的興奮令她全無倦意,想到新生——天,她竟有新生、再生的感覺。

  結婚,已是離她很遠的事。

  整理好一隻小箱子,把護照放妥在手袋裡,寫了封信給父母,也給公司一封辭職信。

  至於守業那兒——心頭太亂,決定就這麼不辭而別,諒解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若與他結婚,將是大錯。

  清晨,悄悄提著小箱子離家。

  坐在中環文華酒店吃早餐,捱到九點,她到航空公司買機票。

  機位很擠,只剩下頭等艙。好吧!且讓她豪華一次。

  於是,寄了行李她才回到公司。

  表面上一切如常。她像平日般工作,接守業每小時一次的電話。

  君傑在她辦公室外走過兩次,都是匆匆忙忙的沒有看她。

  離開,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希望大家以後都得到真正幸福和快樂。

  此去——也許一輩子都看不到他了。

  視線朦朧,她隨手拿起在響的電話。

  「亦俊,就在明天。我興奮得無法安定。」

  「你是太好太好的人,守業,」她吸一口氣。「無論如何——我感激你給我的一切,你娶我,我覺得榮幸。謝謝,守業。」

  「怎麼這樣講話?為什麼要謝?」守業詫異。「我們相愛,我們將是最幸福的夫妻。」

  「是。無論如何——多謝。」

  下班的時候,她比平日遲些離開公司,她不要讓別人看見她拿箱子。

  然後,直奔機場。

  已預先辦好登機手續,她到美心餐廳飽餐一頓。以後怕吃不到這麼好的中國食物。

  接著,她走進禁區。

  直到此時,她才覺得安全,沒有人可以在這個時候捉她回去參加婚禮。

  心靈得以釋放,但——仍掛念著君傑。

  他在做什麼?想什麼?此時此刻,她才承認原愛他至深。這麼長時間的折磨、掙扎、不快樂都以為他。

  逃婚,何嘗不是為他?他能瞭解她的心意嗎?唉!兩次拒絕,大概已狠狠傷了他的心。想到這兒,心中扭曲般痛。

  也許他倆真的無緣。

  既然買了頭等機票,自然必到VIP房裡等上機。她為自己泡一杯茶,拿出剛在機場買的一份雜誌翻看。

  今夜或明早大家找不到她時,她已飛到萬里之外。

  萬里之外必是晴空,她心靈上的。

  準時上機,舒舒服服地坐在頭等艙裡。多次來回美國,這還是第一次坐頭等艙,那感覺的確與經濟艙不可同日而語。

  至少沒有人在你腳前擠出擠進,沒有面目可憎的人來打擾。

  運氣更好的是她旁邊是空位,沒有一個無聊的洋漢會多嘴多舌。她很高興。

  飛機預備起飛時,空姐微笑著說:

  「對不起,我們必須在你旁邊放一個人。」她很有禮貌。「客務艙有個機位劃重複了,我們機上只有這個空位,希望你不介意。」

  才說運氣好——也罷,她並沒買兩張票。

  空姐帶來一個男人,穿牛仔褲,長腿,她的視線往上移,驚呆了。

  怎麼會是君傑?

  他也睜大了不能置信的眸子,呆呆地望著她。原本冷凝的黑眸,漸漸就溫暖起來,就有了溫柔的笑意。

  他坐下,重重地點著頭。

  亦俊心中狂跳未止,怎麼——怎麼——怎麼可能?兩人竟在同一架飛機上,而且那麼巧合,他機位重複,被帶到她面前。

  她透一口氣,心中一切重擔、思慮一剎那間全部消失,就像好多次、好多次他們同機返港一樣,有著同一目的地。

  「怎麼會發生的?」他凝望著她。

  「我也自私,想自己快樂。」

  「為什麼——不預先通知我?」

  「這樣做並不因為你,」她認真地說:「我只是為自己,不想錯下去。」

  「無論如何——很好,很好。」他的聲音、眼光、一切一切都熱起來。「只是——太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從來都不瞭解我。」心中好輕鬆、好自在,身體隨著飛機一同起飛。

  「對不起。現在——機會是我的?」

  「你去哪裡?」她問。

  「你呢?你的目的地也是我的,此行我沒有計劃,跟定你。」

  臉上一陣緋紅,心中喜悅無限。

  「你——為什麼選擇走?」

  「在香港我已失去自己,我想回到大學校園把自己找回來。」

  「能找到嗎?」

  「有你陪,一定找得到。」他認真地說:「而且,我受不了你當別人新娘,我不能不走。」

  「不許再提這件事。」她小聲叫。

  他溫暖的眼神完完全全地包圍了她,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快樂與滿足。

  「我始終沒有看錯你,你是我眼中的你。」

  「你呢?」

  「我蠢,蠢得差點錯到底,萬劫不復。好在知錯能改。」

  「或許我們都蠢、都遲熟,還都固執。」

  「都過去了。」他輕鬆地舒展一下身子。「現在我要好好睡一覺,但睡之前,要牢牢捉住你。」

  他慎重地緊握住她的手。她感覺到源源不絕的愛和溫柔。

  她也閉上眼睛,心頭溫柔一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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