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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寒假開始了,天氣仍然了無晴意。連天的陰雨,使氣壓變得低郁而沉悶。那永遠暗沉沉的天彷彿緊壓在人的頭頂上,讓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這是星期天,但絕不是一個美好的旅行天氣。
  湘怡斜倚在船欄杆上,悄悄的對旁邊那個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那位紳士正襟危坐著,目不斜視的瞪著前方雨霧迷濛的潭水,那顆光禿得像個山東饅頭似的頭顱莊嚴的豎在脖子上,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一件長大而陳舊的黑大衣,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使他充滿了說不出來的一種不倫不類的樣子。尖峭的下巴縮在大衣領子裡,雙手緊緊的插在大衣口袋中,乍然一看,這人倒有些像一個從什麼古老的墳墓中爬出的木乃伊,渾身上下找不出絲毫的「人氣」。
  風很大,細雨在水面劃下一圈又一圓的漣漪。遊船單薄的竹篷不足以攔住斜飛的雨絲,寒風更使船的進行變成了艱苦的搏鬥。船頭那個戴著雨笠的船夫,不時對艙內投以好奇而詫異的瞥視,奇怪著從何處跑來這樣兩個神經病的遊客,在這種氣候中會跑來划船!湘怡冷得一直在發抖,牙齒都快和牙齒打戰了。那個張科長依舊默默無言。她暗中看了看表,下午兩點四十分,嘉文家裡的慶祝會應該已經開始了,現在準是音樂洋溢,笑語喧騰的時候,而她卻伴著這樣一個木乃伊在寒風瑟瑟的湖面上發抖!「咳!」木乃伊突然咳了一聲,使湘怡差點驚跳了起來,轉過頭去,她發現那位科長的眼光不知何時已經落在她身上了,正直直的瞪視著她的臉。眼珠從眼眶中微凸出來,卻又木然的毫無表情,像一隻貓頭鷹,更像一條金魚。
  「咳!」木乃伊再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鄭小姐,你算過命沒有?」「算命?」湘怡張大了眼睛,被這個突兀的問題弄得呆了呆:「沒有。」「命是不能不算的,一定要去算一算。」張科長一本正經的說:「我以前那個太太就是命不好,算命先生說她會短命,我沒在意,娶過來沒滿五年就死了。算命很有點道理,過一兩天我帶你去算算。」他死盯著湘怡的嘴唇和鼻子,點了點頭:「不過,你的人中很長,鼻准豐滿,一定長壽。而且,我看你有宜男之相,會多子多孫……」他滿意的把下巴在空中劃了個弧度。又下了句結論:「不過,命還是要算一算,有時候看相是不太準的!」一陣寒風,湘怡冷得鼻子裡冒熱氣。這個男人在幹什麼?他以為她一定會嫁給他?怕再娶個短命鬼?她暗暗的再看看表,快三點了。可欣他們在做什麼?
  「鄭小姐!讓我看看你的手!」張科長的脖子伸了過來。
  「哦,哦。」湘怡又吃了一驚。莫名其妙的伸出手去。「不,不,」張科長大搖其頭:「是右手!不是左手!」
  湘怡換了一隻手,那個科長把面孔貼近她的掌心,上上下下的張望不停,接著嚴肅的抬起頭來,煞有其事的說:
  「鄭小姐,你小時候生過重病沒有?」
  「重病?」湘怡奇怪的看著面前的男人,他到底在做什麼?「我不知道,大概沒有。」「這還算不錯,」張科長滿意的點點頭。「小時候生過重病的人,身體就不好,身體不好就會短命,我以前那個太太小時就生過重病,所以活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娶太太就應該娶身體好的,能吃苦耐勞的……唔,鄭小姐,你會做家事吧?」
  湘怡收回了自己的手,本能的挺了挺背脊,這算什麼話?這人八成神經有問題。「不,」她急促的說:「一竅不通。」
  「那可不成,應該讓你嫂嫂多訓練訓練你。女人生來就是該做家務的。唔——你對養孩子有沒有經驗?」
  「什麼?」湘怡直跳了起來:「養孩子?!」
  「我的意思是說——帶孩子。」
  「噢,」湘怡嚥了口口水:「也一點都不懂。」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張科長一疊聲的說。
  「是的,」湘怡急忙表示同意:「我也這麼想。」
  「不過——」那位科長眨了眨眼睛:「我可以教會你。我曾經教過好幾個下女,可是,下女都笨得很,我那個孩子比較活潑,只要常常裝成動物,在地上爬爬,他就很高興了,他喜歡騎馬——唔,鄭小姐,你會裝成馬麼?」
  「噢,噢,」湘怡冷得更厲害了,囁嚅的說:「我想——我會比那些下女更笨。」「是嗎?」張科長把腦袋挪後了一些,衡量著她。「沒關係,可以訓練,可以訓練。」「我不信——你訓練得出來。」湘怡鼓起勇氣,睜大了眼睛說:「而且,我小時候算過命。」
  「是嗎?怎樣?」那位科長的身子向前俯了俯,大大的關心起來。「算命先生說,我命中沒有子嗣……」她轉動著眼珠,望著水波蕩漾的湖面:「卻有八個女兒!」
  「什麼?女兒是賠錢貨!」
  「我的命硬,注定要結三次婚……」
  「什麼!」「而且……」湘怡不敢看面前那張臉色越變越可怕的臉:「我有剋夫之命,娶了我的人會遭橫禍……」
  「什麼!」「我又漏財,注定一生窮苦……」
  「什麼!」那位科長跳了起來,急急的喊:「船夫!船夫!把船靠岸!我下午還有事哩!」
  好不容易,湘怡總算擺脫了那位張科長。沒有耽誤一分鐘,她直接就奔向了嘉文家裡。想像中,那慶祝會一定愉快而熱鬧,現在應該正是最歡樂的時候,他們會在跳舞?唱歌?說笑話?胡如葦准要表演一手他四不像的蘇三起解。嘉齡和紀遠的歌喉,可欣的微笑……嘉文!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走進了杜家的花園,音樂聲已清晰可聞!不是舞曲,不是蓓蒂佩姬也不是強尼賀頓,卻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客廳裡人影紛紛,但,沒有歡笑也沒有叫鬧,有什麼事不對了?推開了玻璃門,湘怡跨進客廳,廳內確實是一副慶祝會的樣子,耶誕節用剩的彩紙和花球又都懸掛了起來,幾盆冬青樹從院子裡移進室內,亭亭然的豎立在屋角。被邀請的客人們(大部份都是嘉文和可欣的同學,以及一些年輕的親戚)正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不耐的握著茶杯,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低聲的談論著,不知在等待什麼。看情形,這慶祝會似乎還沒有正式開始。
  湘怡在人群中找尋可欣和嘉文,一個都不在。她再搜尋紀遠、嘉齡和胡如葦,也都不見人影。只有阿珠笑容可掬的在人群中遞送著飲料。她走過去,迎住了阿珠,問:
  「少爺呢?」「在裡面,和唐小姐在一起。」阿珠指指客廳後面的走廊。
  「小姐呢?」湘怡再問。
  「不知道。」湘怡困惑的凝了凝神,就推開客廳通走廊的門,走到嘉文的房門口,在門外聽不出裡面有什麼動靜。她敲了敲門,沒有等回音就把門推開,才推開她就懊悔了。可是已來不及關上。門裡,嘉文坐在一張安樂椅裡,可欣卻坐在他腳前的地板上,把披垂著濃郁的黑髮的頭仆伏在他的膝上。嘉文的手覆著她的頭,不知在向她低訴些什麼。湘怡沒料到門裡是這樣一個纏綿的鏡頭,想退開已經遲了,聽到門聲,可欣迅速的從地上跳了起來,嘉文也抬起了頭。看到可欣,湘怡更加吃了一驚。她沒有化妝,也沒有修飾,散滿髮絲的臉龐上淚痕狼藉。湘怡愕然的說:「怎麼?你們吵架了?」
  「不是,」嘉文搶著說,因湘怡的來臨而有些如釋重負。「你來得正好,湘怡。可欣大概太累了,你勸勸她吧!她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我聽都聽不懂。」
  「到底是怎麼回事?」湘怡更弄不清楚了。「外面一屋子客人沒有人招呼,你們兩個躲在這兒淌眼淚。杜伯伯怎麼也不在家?」「他去訂酒席,忙晚上的宴會。」嘉文說。
  「晚上還有個宴會嗎?」湘怡問。
  「是的。」嘉文神秘而愉快的微笑了,走到湘怡的身邊,低低的說:「湘怡,你勸勸可欣,最近接二連三的事使她受不了,她有點緊張過度,說什麼配不上我啦,怕我娶了她會後悔啦——儘是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安慰安慰她,我先出去招呼一下客人。」說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可欣拉到湘怡身邊,自己溜到室外去了。湘怡望著可欣,後者已經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看來平靜得多了。「怎麼了?可欣?」湘怡問。
  「沒什麼。」可欣說,走到書桌前面,拿起一面小鏡子,整理著散亂的頭髮。她的臉色蒼白凝肅,眼睛迷茫而淒苦,但她顯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客人是不是都來了?」她從鏡子裡望著湘怡問。「我看差不多到齊了。」
  「紀遠呢?也來了?」她不動聲色的問。「我沒看到紀遠,也沒看到嘉齡和胡如葦。」
  「胡如葦找嘉齡去了,嘉齡找紀遠去了。」可欣靜靜的說,拿出粉盒來掩飾剛剛的淚痕。
  「是麼?」湘怡泛泛的問,狐疑的看看可欣。
  「我猜是這樣。」可欣闔上粉盒,拂了拂頭髮,又整整衣裳,她看來又容光煥發了。帶著種勉強提起的精神,和幾分做作的聲調,她提高聲音說:「走吧!我們去讓那些男孩子們活潑起來!」走進客廳,可欣首先換掉了那張不合時宜的唱片,一支倫巴舞曲活躍的跳了出來,可欣拉著嘉文的手,翩然起舞,一部份的客人加入了,室內的氣氛立即改觀。倫巴過去之後,是支吉特巴,可欣笑著對嘉文說:
  「你的身體剛好,這支舞曲對你太激烈了一些,還是看別人跳吧!」她走開去,端起了茶几上的糖果盤子,去請那些沒有跳舞的客人們吃。嘉文倚著窗子,眼光不自覺的跟隨著可欣輕盈的身子旋轉,那細弱的腰肢擺動了裙幅,那張柔和的面孔透露著剛毅的神情。這是可欣,溫柔裡有著剛強,順從中有著叛逆,這是可欣,一本最難讀也最費解的書——但,卻多吸引人哩!你永不會對這本書厭倦。——這是可欣!他的可欣!只要望著她,你就能感到喜悅與滿足的情緒在體內流動。這是可欣,他的可欣!室內的氣氛是越來越熱鬧了,一些人包圍住了嘉文,詢問這次打獵的詳細經過。嘉文的興致被大家所鼓動,開始熱心的敘述了起來,誇張描寫的地方當然不在少數,尤其關於他如何打中那只羌。可欣在大廳中繞來繞去,招呼那些客人,而一當大家都喧鬧起來之後,她反而沉靜了。找了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她靜靜的坐下來,出神的凝視著房門口。
  客廳門口人影一閃,嘉齡穿著一身火似的紅衣服跑了進來,她後面緊跟著的是氣喘喘的胡如葦。嘉齡顯然在發脾氣,胡如葦卻在一個勁兒的賠小心。走進室內,嘉齡把大衣摔在沙發椅裡,自己往椅子裡重重的一坐,噘著嘴說:
  「你跟著我幹嘛?你這個糊塗鬼!」
  「別把氣出在我身上好不好?小姐?紀遠那個人你知道,沒一天肯安份的,誰曉得他——」胡如葦苦著臉說。
  「別跟我提紀遠!」嘉齡沒好氣的嚷:「你懂得什麼?紀遠,紀遠,紀遠!我聽得都煩死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胡如葦一疊連聲的說:「跳舞,怎麼樣?」「沒興趣。」「那就陪你聊天。」「也沒興趣。」「那——」胡如葦的一字眉蹙起來了,失去了主意,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就陪你這樣坐著。」
  嘉齡望著胡如葦,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笑著搖了搖頭,歎口氣說:
  「糊塗鬼!你這人雖然傻兮兮的,脾氣卻實在好!來,我們跳舞吧!讓紀遠下地獄去!」
  胡如葦喜出望外,頓時咧著嘴笑了。他們站起身,捲進了人堆裡,一步滑行跟著一個旋轉,嘉齡的圓裙飛成了水平狀態。可欣渾身緊張的望著他們進來,又整個鬆懈的癱軟在椅子裡。他沒有來!他們也沒有找到他!他在何處?他會來嗎?當然,這是嘉文傷癒的慶祝會,是他打傷了嘉文的,他應該來!他一定會來!他必須要來!但是,他在那兒?他在何處?他真的會來嗎?自從那天晚上,他就逃避得無蹤無影,他在躲避她?他在害怕?他——也會迷惘失措?他——也會猶豫畏懼?他——那個紀遠?
  「可欣,想什麼?」一個聲音打斷她的思潮,嘉文已擺脫了那群包圍者,不知何時起就站在她的面前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握住她的雙手,溫柔的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可欣?為什麼這樣不高興?有誰——惹你生氣了嗎?」「沒有,你別多心。」可欣勉強的說。
  「那麼,就快樂起來!看到你難過,我也心中酸酸的。」嘉文受了委屈似的說。「不要這樣憂愁——你在擔心什麼嘛?」
  「真的什麼事都沒有,」可欣說,凝視著嘉文,面對著那張溫文秀氣的臉龐,和那對一往情深的眼睛,禁不住長歎一聲,幽幽的說:「嘉文,你真愛我?」
  「天知道!」嘉文嚷了起來:「你在懷疑我嗎?可欣?」
  「不,不,我沒有懷疑,就是太沒有懷疑了。」可欣無可奈何的說。「你放心,」嘉文沉著臉,一本正經的,詛咒發誓的說:「我對你這份心,也只有上帝知道了,我這輩子——不止這輩子,還有下輩子呢,下輩子還有再下輩子呢,我都不會變的,永遠不會變的!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幾千幾萬年還是如此!信不信由你!」他越說越急,臉色都變了,「我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的,你還不信任我!」
  「我沒有不信任你,真的,一點都沒有不信任你。」可欣勸慰的解釋著,又幽然的歎口氣。
  「但是——嘉文,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還——還多得很呢!」「你這是什麼話嘛!」嘉文更急了,抓著可欣的手一陣亂搖。「你怎麼了嗎?可欣?你是存心嘔我,是不是?你何必說這些呢?什麼意思嘛?我真越來越不瞭解你了!」他坐近了她,焦灼的眸子熱切的盯著她的眼睛,急促的說:「我告訴你一件秘密好不好?你以為今天就是單純的為我開慶祝會嗎?」
  「怎麼——」可欣懷疑的轉動著眼珠。
  「我跟你說吧,爸爸和你母親聯絡好了,今天晚上在圓山飯店有個盛大的宴會,就算我們的訂婚宴。爸爸瞞著我們,為了要給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戒指都打好了,你的是個一克拉的白金鑽戒——這些都是嘉齡洩漏給我的消息,你可別露馬腳,就裝作不知道吧。本來我也不想告訴你的,但是看你一直不開心,疑神疑鬼的,還是先告訴你,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們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永遠不會分開……你即將屬於我,我也屬於你……」可欣瞪大了眼睛,呆呆的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隨著嘉文興奮的述說,她的臉色就越變越蒼白。好半天,她就那樣坐著,嘉文的聲音像飄浮在霧裡,她抓不住任何的音浪,許久之後,她才喃喃的說了一句:「怪不得——媽媽逼著我去訂衣服。」
  「所以,」嘉文在說他自己的:「你還擔心什麼?我們訂了婚,也可以不等大學畢業就結婚,我們可以住在這幢房子裡,假若你不喜歡——」「我問你,」可欣神經質的抓住嘉文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顫慄:「紀遠知不知道這消息?」
  「你是說我們今天訂婚的消息?」嘉文說,絲毫沒有發現可欣的異態。「他知道,嘉齡告訴了他。」
  可欣猛的從沙發裡站了起來,用手扶著牆壁,她的身子搖搖欲墜。嘉文跳起身,一把扶住她,恐慌的喊:
  「你怎麼了?可欣?」「我要一杯水,」可欣呻吟的說:「一切都太突然,我受不了。給我一杯水!」「我去拿!」嘉文叫著說,跑開去端了一杯水來,可欣握著杯子,連喝了幾大口,神色稍微穩定了一些,靠在牆上,她閉著眼睛喘息。客廳裡音樂喧囂,嘉齡又在賣弄她的歌喉:「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可欣不敢張開眼睛,她知道嘉文正惶恐的注視著她,咬住嘴唇,她瘖啞的說:「聽我講,嘉文,我不要今天晚上訂婚。」
  「你是什麼意思?」嘉文更加惶恐了。
  「我不要今天晚上訂婚,」可欣重複的說,聲音已無法控制的帶著顫音:「我就是不要今天晚上訂婚,一定不行!我不要!你非阻止不可!」她猛烈的搖頭,淚珠已經奪眶欲出。
  「你——是不是覺得不夠隆重——?」嘉文囁嚅著問。「不是!不是!不是!」她一個勁兒的搖頭,淚珠滑下了面頰。「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
  「好!一切依你!我設法去通知爸爸,好不好?你別哭,你哭得我的五臟都碎掉了!」嘉文擁著可欣,拍撫著她的肩頭,急促的說。可欣坐回到沙發裡,雙手緊握著那個茶杯,身子仍然不受控制的顫慄著,她竭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卻身不由己的抖索得像寒風中的枯葉。迷濛中,她忽然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紀遠來了!」她再一次驚跳起來,抓住沙發扶手,她對門口望過去,那兒,沒有紀遠的影子,卻有個工人模樣的人,捧著一樣希奇古怪的東西,攔門而立,嘉齡喊了起來:
  「紀遠送的禮物!哥哥快來看!是你打到的那只羌!紀遠把它製成標本了,和活的一樣!」面對著那工人,嘉齡又一疊連聲的問:「紀遠到那兒去了?他自己為什麼不來?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那工人搖搖頭,送上禮物和一封信,說:
  「紀先生叫我按住址送來,我是專制標本的。」
  「哥哥來看!紀遠還有一封信給你!」嘉齡又叫。
  嘉文趕了過去,打發了那個工人,接過信和禮物。所有的客人都湧過去研究那只栩栩如生的動物,從牙齒、皮毛、到腳爪,議論不停。嘉文拿著信退到可欣身邊,拆開封套,取出信箋,說:「信是寫給我們兩個人的。」
  攤開信紙,他們一同看了下去:
  
  「嘉文可欣:
  首先恭喜你們,一次值得紀念的打獵之後,又有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無言以表達自己的情緒,我想,你們會瞭解的。
  我把嘉文的獵獲物製成標本送來,希望嘉文能喜歡它。人生難得有幾次成功的狩獵,我嫉妒嘉文是個勝利的獵者。許多幸運者在獵場中永遠勝利,有些人卻注定失敗。我經常打獵,卻不知獵到了些什麼?(太酸了,不像我紀遠的口氣了,一笑。)這次打獵給我的印象太深刻,窮我這一生,我不會再打獵了。——老實說,我但願有個大力量能讓我淡忘這一次的打獵!!
  請原諒我不能來參加你們的訂婚宴,每個假期我都必須用工作來換得下學期的生活費和學費。所以,當你們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深山的礦場中做測量工作了。這工作會苦一些,但我會喜歡這份工作——它能填滿我的時間——『忙碌』也是一種幸運!祝福你們!
  比你們所料想的更多、更深、更切!紀遠」
  
  嘉文收起了信紙,沉默了幾秒鐘,才喃喃的說:「一個好朋友!他為打傷我的事自責太深了。」
  可欣默默不語。嘉文又說:
  「他不該做那份工作,我不懂他為什麼?」
  「什麼工作?」可欣問。
  「礦場的工作。他原接了一個建築公司的工作,只要繪繪圖就行了,待遇也高得多。礦場那個職位,等於是去做苦力,我不明白他是怎麼回事?」
  可欣站起身來,把手裡的杯子送到窗邊的茶几上去,她的步履蹣跚,眼睛裡淚霧迷濛,站在窗子旁邊,她神經質的把杯子在桌面上轉動,杯裡的液體跟著旋轉了起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動盪著,搖晃著……有一些液體溢出了杯子,更多的液體跟著潑灑出來,迅速的浸濕了桌布,向四邊擴散開來。「紀遠!紀遠!紀遠!」她心中狂喊著,把額角抵著窗欞,閉上了眼睛。「紀遠!紀遠!紀遠!」這兩個字像一根針一般刺痛她每根神經。「紀遠!紀遠!紀遠!」她看到在礦坑裡發狂般工作著的紀遠,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礦石的紀遠,那是紀遠,她知道,他會賣命工作的!而且——他可能不再回來!
  她的手一陣痙攣,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液體四散奔流,她轉身奔進了浴室,關上房門,僕在門上,把頭埋進臂彎裡,無聲而沉痛的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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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新的學期來臨了。嘉文順利的通過了補考,成了大三下的學生。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念大三。他們這一群裡,只有紀遠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學生。其他全屬於文學院。嘉文念了西洋文學,胡如葦學的是經濟。而嘉齡,她最特殊,高中畢業後就放棄了書本,用她自己高興的方式來打發時間。杜沂對兒女的興趣、志願,全採取了頂開明的放任主義,何況,他從沒有對嘉齡有過太高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高興去過日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個交代之後,再給嘉齡物色一個好丈夫。時間總是那樣規則的,一分一秒的滑過去。每天日昇日落,月轉星移,缺乏變化的流動。但是,這一群年輕的孩子之間,卻什麼都不對頭了!可欣自從那天晚上拒絕訂婚之後,和嘉文間就變得尷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終沒弄清楚,可欣到底為什麼抵死不肯訂婚,這一點,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樣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蒼白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嘉文無法向她追問原因,也無法涉及婚姻這個題目和她談話,只要他提起任何一個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裡立刻會浮上一層淚影,用她那震顫的、淒苦無告的聲調懇求的說:「別問我!請你別談這個!請你!」
  嘉文只好把要談的話又嚥回去,他不能忍受可欣的眼淚。不過,當無人的時候,他會暴躁的拿茶杯和書本出氣,把它們向牆上地上亂砸,煩惱的撕扯自己的頭髮,發狂的對空曠的房間喊:「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為什麼?為什麼?」
  於是,他也跟著可欣憔悴,跟著可欣消瘦,跟著可欣蒼白。許多時候,他們兩人默默相對,彼此都哀苦失據,惶惶然像一對喪家之犬。嘉齡,她越來越不安於家居生活了,終日不見人影,偶爾在家的日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屬於內向的人,有了煩惱和脾氣向自己發洩。嘉齡卻不同,有了煩惱專向別人發洩。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對象,連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兒的埋怨和不滿。整個杜宅,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籠罩在一種不景氣的氣氛中。連那時時來作友誼拜訪的胡如葦,也連帶遭了殃,不是聽到嘉文的唉聲歎氣,就是碰到嘉齡的橫眉怒目。這位好脾氣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著他的一字眉,分擔著杜家每一份子的煩惱——還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紀遠回來了。這是一群人中變化最大的一個,黑了,瘦了,變得不愛理人了。畢業班的功課原來就重一些,他又在埋頭作畢業論文,但這些,都不足以作他不理人的緣由。事實上,他空閒下來的時間還多得很,他把這些時間乾脆俐落的投進了舞廳和聲色場所。他的女朋友本來就多,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餘,經常,他帶著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裡來,惹得房東老太太怒目以視。而他卻帶著滿身酒氣,扶著老太太的肩膀,嬉笑的說:
  「阿婆,我原是個道道地地的壞蛋,你別希望我成為循規蹈矩的書生。」這些話阿婆不見得聽得懂,但她會搖著她那思想簡單的腦袋,傷心著這無家的孩子的墮落。可是,她也原諒這些,只因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也都有過酗酒和玩女人的階段。她認為這是男人成長過程中的必經過程,而用經驗豐富的眼光,望著這男孩在善惡之間的掙扎。紀遠回來之後,幾乎沒有和嘉文正式見過面,他迴避著嘉文,如果在學校裡碰到了,他也總給他一副愛理不理的,陰陽怪氣的面孔。說不到三句半話就找個藉口溜走了。嘉文幾次想和他深談,談談可欣,談談他的煩惱,讓紀遠幫他拿拿主意,卻苦無機會。一次,剛剛開口說了句:
  「你知道可欣……」紀遠立刻打斷他,匆促的說:
  「我有個約會,必須走了!」
  他倉卒的避開,走得那樣急,好像有火燒了他。剩下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兒發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嗒然若失的垂下頭,無精打采的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語的說:
  「未婚妻對你不好,朋友也都離開你了,杜嘉文,你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在這些人裡面,只有鄭湘怡顯得最平靜,最安詳。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語下生活,依然過著窮苦而難挨的日子。對於週遭所有的人的變化,她都睜著對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靜的注視著。然後在自己的小日記本裡,寫下她的看法和感想:「生命的本身就是掙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別的動物多造了一份靈性、智慧、和感情。而這三件東西,就是使人類永遠在掙扎和矛盾中翻滾和浮沉,無法解脫,無法快樂的主要因素。」天氣漸漸的熱了,亞熱帶的春天特別短促,杜鵑花只絢爛了短短的兩個月,就已意態闌珊。四月,春的痕跡淡了,低氣壓使氣溫驟然提升,鬱積的雲層帶來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並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風在喧囂著。可欣倚著窗子,在淡綠色台燈的光線下,凝視著窗外黑色的雨。窗欞震動,窗外一片昏蒙,雨聲如萬馬奔騰,敲打著,追趕著,急驟的聲調使人心慌意亂。可欣的額角靠著玻璃,用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雨洗不掉許多記憶,也帶不走雜亂的思潮。
  大門在響,給她們煮飯的阿巴桑下班了。她聽到她冒雨出去,一會兒,門又響了,阿巴桑又折了回來,她忘記什麼了?側著頭,她無意識的聽到阿巴桑和母親間對白的片段:
  「那個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帶緊張的聲調。
  「什麼樣子的人?」沈雅真不安的詢問。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臉,什麼都看不見。」
  「很高?」「很高很大,太太要小心點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開女兒的房門,帶著一臉擔憂的神色走進來。「可欣!」「嗯?」可欣迷茫的抬起眼睛。
  「夜裡把窗子關緊了睡覺,大門也要鎖好閂牢,阿巴桑說最近每天夜裡她走的時候,都看到一個服裝不整的男人在我們門口蕩來蕩去,我們家沒有男人,一切還是小心一點好。我看,趁早去養一隻狼狗,要不然真有點提心吊膽的。張太太家裡,連白天買菜時都丟了東西。」
  「哦。」可欣應了一聲。
  「你在想什麼?可欣?」沈雅真蹙起眉頭,疑惑的望著女兒。「我?我——沒有想什麼。」可欣回過神來,勉強的望著母親:「你說什麼?一個男人?」
  「是的,一個男人,每晚在我們門口逛,你說多可怕?」
  「一個——男人——」可欣緩緩的轉動著眼珠,神思恍惚。突然間,她驚跳了起來,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的問:「你說什麼?一個男人?怎麼樣的男人?」
  「誰知道!」雅真驚疑的望著可欣:「你緊張些什麼?」
  可欣拋開了雅真,猛的轉過身子,向大門口跑去。雅真追在後面,急急的喊:「你到那裡去?可欣?你發神經病了?」
  「我去看看!」可欣喊著,已經跑到玄關,穿上鞋子,衝到院子裡去了。「下那麼大的雨!可欣!你還不回來!」雅真直著喉嚨喊。「要去也打把傘呀!」
  可欣根本沒有去聽她的話,她的身子迅速的穿過雨線密集的院子,消失在大門外面了。雅真站在玄關的地板上,扶著紙門,呆呆的瞪視著外面大滴大滴的雨點,和簷前一瀉如注的雨水。過了許久,可欣才慢慢的走了回來,她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濕,頭髮緊貼在額上,向下淌著水。但她一點也沒有在意那繼續向她包圍的雨點,卻像個夢遊病患者那樣輕緩的邁著步子,機械化的關上大門。走上榻榻米,她斜靠在牆上茫然的望著沈雅真,淒楚的搖了搖頭,做夢般的低聲說:
  「他走了!我沒有找到他!」
  雅真凝視著可欣,半晌之後,她輕輕的拉住可欣的手,把她帶回房間裡,用一條乾毛巾包住她滴著水的頭髮,又找出一身干衣服給她,冷靜的說:
  「把你的濕衣服換下來,然後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哦,媽媽。」可欣無助的搖著頭。「不,媽媽。」
  「你先換掉衣服。」雅真溫和的帶點命令的語氣說。
  可欣順從的換掉了衣服。
  「現在,告訴我吧,可欣。」雅真握住可欣的手。「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訴我,你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你和嘉文之間是怎麼回事?說吧!可欣,把我當你最好的朋友,假如你有秘密,除了告訴我,你還能告訴誰呢?」
  可欣淒苦的搖頭,軟弱的說:
  「不,媽媽,你會對我失望。」
  「那麼——」雅真的心冷了一半,不信任似的說:「我所懷疑的是真的了?你——不再愛嘉文了?」
  「哦,媽媽,你別說!」可欣跳了起來:「什麼都別問我,媽媽!嘉文——嘉文——」
  「他愛上了別人?」「沒有!不是他!他很好!」可欣語無倫次的說:「我沒有不愛他,我一直愛他,從小愛他,從幾歲的時候就愛他,愛了他十幾年了……」「那不就很好了嗎?」雅真放下了心。「那麼你還煩惱些什麼呢?只要你愛他,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可是……可是……」可欣喃喃的說。
  「可是什麼?」「可是,就糟在還有一個『可是』呀!」可欣喊了一聲,衝到書桌旁邊去。「到底是怎麼回事?」雅真大聲的問,有些沉不住氣了,可欣撲朔迷離的談話和不清不楚的態度使她生氣,而隱藏在可欣態度之後的「真實」又使她擔驚害怕。
  「媽媽,我必定要嫁給嘉文嗎?」可欣倚著桌子,垂下眼睛,低低的問。「你是什麼意思?」雅真的心頭掠過一陣恐慌。「你變了心!是嗎?那個男人是誰?」可欣默然不語。「說吧!那是誰?」雅真提高聲音問。
  可欣回過身子,面對著雅真,慢慢的抬起頭來。雅真本能的愣了一下,可欣的臉色那麼蒼白,而眼睛那樣清亮——
  那種神情,是她從沒有在可欣臉上看到的。那樣嚴肅、純潔、而煥發著光輝。她輕輕的從桌上拿起一樣東西,送到雅真的面前。雅真看過去,那是一枝幹枯的、變色的、卻風姿楚楚的紅葉!雨停了,天邊有一彎月亮。
  紀遠踩過了大大小小的水潭,邁著不穩的步子,向家裡走去。他的衣服還是濕的,一頂咖啡色的遮風帽壓在眉毛上,雙手插在口袋裡,一段落拓而潦倒的樣子。街面的水光中,反映出他瘦長的影子,孤獨的掠過每一條大街,和每一條小巷。終於,他走到了「家」門口,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出開大門的鑰匙。他醉眼朦朧的把鑰匙向鎖孔裡插去,鎖孔在眼睛前面搖晃,插了半天也插不進去,他發出一陣模糊的低聲的詛咒。「呀」的一聲,大門從裡面打開了,阿婆瞪著一對不以為然的眼睛,狠狠的盯著紀遠。
  「就知道是你!又喝醉了酒,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她憤憤的說,掉頭向裡面走。又回頭加上一大串:「有位小姐來找你,坐在你房間裡不肯走,你去看吧!再這樣,你休想租我的房子,我下個月就把房子租給別人去!」
  「好了,好了,阿婆。」紀遠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打了個酒呃。「一位小姐?去告訴她我不在家!」
  「她不肯走,一定要等!」
  「去趕她走!」紀遠簡單的說。
  「你去趕,我沒辦法!」
  紀遠跌跌衝衝的走進了房間,房內,桌上的台燈亮著,燈前的籐椅裡,正坐著一個少女,手臂放在籐椅的邊緣上,頭靠在手臂上,已經由於過分疲倦而睡著了。紀遠摔了摔頭,酒意醒了一大半,睜大眼睛,他凝視著那張年輕而姣好的臉龐,在燈光下柔和如夢。輕輕的關上房門,他走過去,一件綠色的雨衣躺在榻榻米上,她的頭髮依然濕潤,顯然,她是冒雨而來的。紀遠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的搖了搖她,低聲的喊:「嘉齡!醒一醒,嘉齡!」
  嘉齡呻吟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突然醒過來了。張大眼睛,她受驚的坐正了身子,望著面前的紀遠,一時似乎有些恍惚,接著就精神一振,說:
  「哦,是你!你總算回來了!」
  「你知道幾點了?嘉齡?」紀遠溫和的說:「你該回家了!」
  「你回來就趕我走!」嘉齡點點頭,注視著紀遠。「我不知道時間,你知道時間嗎?」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
  「你喝了酒!」嘉齡冷冷的說,把書桌上一個堆滿煙蒂的煙灰缸推到紀遠面前。「你也學會了抽煙!這就更『紀遠化』一些了!紀遠,不平凡的紀遠,現在更不平凡了!人人都知道你,人人都談論你,酒家裡的紀遠,舞廳裡的紀遠,女人心目裡的紀遠!「你來做什麼?嘉齡?」紀遠打斷了她。「你等在我這裡就為了教訓我,是不是?」「我只要看看所謂的大眾情人是什麼樣子!」嘉齡說,挺了挺肩膀,清醒的眸子裡燃著火。「我只要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哪一號的人物!」紀遠把帽子脫下來,丟在書桌上,斜睨著嘉齡,兩人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紀遠冷冰冰的說:
  「好了,你看夠了吧!現在,你該可以回去了?」
  「是的,我可以回去了!」嘉齡說,慢慢的從椅子裡站了起來。「你不必再趕我,我現在就回去!」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雨衣,緩緩的向門口走。才走了兩步,她又站住了,雨衣從她的手上滑到地下,她回過頭來,突然爆發的喊了一聲:「紀遠!你——」她說不出下面的話來,嘴唇顫抖,喉嚨堵塞,淚水迅速的湧進了眼眶,她撲奔他,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緊緊的貼住了他。紀遠本能的環抱住她的腰,但卻避開了她的嘴唇。嘉齡的頭挪後了一些,燃燒著的大眼睛很快的暗淡了,淚水滑下了她的兩頰。「你到底要什麼?紀遠?」她暗啞的問:「我還比不上那些舞女和酒女嗎?你到底要什麼?紀遠?假如你要的是那些,我也——」她咬了咬牙:「——可以給你!」
  紀遠一陣顫慄。他凝視著那對被淚水浸透的黑眼珠,慢慢的用手捧住了那張年輕的臉,再輕輕的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對方的唇上。只是那樣溫存的,親切的一觸,就立即抬起了頭來,懇切而淒涼的望著她。
  「嘉齡,」他低聲的說:「我不配被你愛,你知道麼?」
  「別說這個!」嘉齡搖了搖頭。「如果你不要我,你就說不要我,別講那些!」「嘉齡!」紀遠歎口氣,推開了她。走到桌邊去燃上一支煙。「嘉齡,」他背對著嘉齡說:「不要來愛我,不要對我迷信,你年輕而美麗,有更值得你愛的人。」「你知道我不要聽這些,」嘉齡固執的說,逐漸冷靜了下來。「告訴我真話吧,紀遠。你不愛我,是不是?」
  紀遠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奇怪的閃著光。
  「你要聽真話?」他用不穩的聲調問,嘴邊掛著一絲難解的苦笑。「我又怎能把真話告訴你?我不愛你?嘉齡,我愛你,但不是男女之間那種愛情,你懂嗎?我可以玩弄一些女人,因為那種女人出賣的就是青春。但是你——嘉齡,你是一個純潔而善良的好女孩,我像喜歡一個妹妹一樣的喜歡你,所以,我不能欺騙你,也不能玩弄你。你懂了嗎?現在,你好好的回去吧,行不行?」「我還是不懂,」嘉齡困惑而迷茫。「那些女人有你喜愛的地方?」「你一定要揭穿我?嘉齡?我喜愛——天知道我喜愛什麼!但是我不能不逃避,不能不找個方式來麻醉自己,否則我要發瘋要發狂,你懂嗎?」「我不懂。」嘉齡可憐兮兮的說。「你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要麻醉?」紀遠走近了嘉齡,用兩隻手握住她的胳膊,懇切的注視著她。他眼睛裡那種奇異的光已經沒有了,代替的,是種沉痛而無可奈何的神情。「嘉齡,何必一定逼我說出來?你是很聰明的,不是嗎?我在感情上遭遇過挫折,我久已發誓不願再捲入感情的漩渦,可是——」他歎了口氣:「別再讓我說了!好嗎?你回去吧!」他用手支住頭,不支的倒進椅子裡,酒精、煙、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氣同時向他逼進,他覺得眼光模糊而頭痛欲裂。「我懂了,」嘉齡喃喃的說:「你在愛一個人,你已經有了所愛的人。是嗎?」紀遠沉默不語,繼續用手支著疼痛欲裂的頭。
  「我懂了——」嘉齡重複的說,臉色蒼白得像塊大理石,眼睛卻幽幽的閃著光。「我早就應該懂了。」她走向紀遠,把她冰涼的手壓在他的手背上。「紀遠,告訴我,那是誰?是她嗎?是——」「別問我!」紀遠粗暴的喊。
  「我知道了,是她!是唐——可——」
  「別提那個名字!」紀遠像觸電般跳了起來,魯莽的大喊,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你怎麼還不走?你怎麼還不回去?你到底要纏繞我到什麼時候?」
  「我就走了!」嘉齡點著頭,身子向門邊退去。「我不再纏繞你了,我回去了。」「慢著!嘉齡!」紀遠喊。
  嘉齡停住步子,疑惑的抬起頭來。
  「嘉齡,」紀遠懇求似的看著她:「不要怪我。」
  「噢!紀遠!」嘉齡叫了一聲,奔過來,撲進了紀遠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膝上,失聲的哭了出來。紀遠緊攬著她,默然不語。在這一刻,她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和眼淚,為自己?還是為哥哥和唐可欣?而紀遠,在他混淆的神智裡,已經什麼都弄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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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從沒有一個時期,沈雅真像最近這樣困擾。可欣的表白,帶給她的是完全的意外,和徹骨徹心的失望。時代已經變了,不再是她年輕的那個時代,她深深的明白這一點。兒女的婚姻,早已操在兒女自己手裡,父母除了貢獻意見之外,沒有力量干涉,更無法硬作主張。可是,這段愛情帶給可欣的又是什麼呢?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蒼白、和越來越無助的眼神。「可欣,放棄那個紀遠吧!聽我一句話,紀遠絕不會比嘉文更好!」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將破裂的婚姻。
  「媽媽,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可欣帶著個哀愁的微笑說:「你不必擔心紀遠,他不會娶我的,也不會來追求我。難道你還不知道?他像逃避一條毒蛇似的躲開我。所以,媽媽,我也不會嫁給紀遠的!」
  「那麼,你為什麼又拒絕嘉文呢?」
  「我可以嫁給嘉文,」可欣悶悶的說:「只是,媽媽,你不覺得這樣的婚姻是一樁欺騙嗎?」
  「只要你永不說穿心裡的秘密,誰又知道這是欺騙呢?許許多多的夫婦,都這樣過了一生。」「你也要我去做這許許多多夫婦中的一對?永遠過著同床異夢的生活,像你和爸爸一樣?」
  「可欣!」雅真驚異而責備的喊。
  「對不起,媽媽,我不是有意的。」可欣說,歉然的紅了臉,逃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雅真默然了,是的,她不能讓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資,她知道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什麼。上一代已經在同床異夢的婚姻裡埋葬了全部的感情生活,她怎能再讓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可是,這場變故怎麼會發生的?可欣原是那麼死心塌地的愛著嘉文,怎麼會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內,轉變得這樣突然和乾脆?抓著可欣的手,她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說:
  「你怎麼知道你對紀遠的感情不是一時的迷惑?你和嘉文有十幾年的感情基礎,你認識紀遠不過只有幾個月!或者再過一個時期,你會從這種沉迷中醒過來,發現自己只是自以為在戀愛……」「很不幸,媽媽,」可欣嘴邊又浮起那個哀愁的微笑,帶著深深的一抹無奈。「我是從沉迷中醒過來了,紀遠使我從那個沉迷中醒來,十幾年,我一直在沉迷裡。現在,我才知道我對嘉文只有屬於母性的那種憐恤之情,而沒有愛情。媽媽,並不是我現在自以為在戀愛,而是以前自以為在戀愛。」
  「紀遠到底什麼地方比嘉文強?」雅真不服的問,她是那樣喜愛嘉文,在她的心目裡,沒有第二個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紀遠是個男人。」可欣輕輕的說。
  「這話怎麼講?嘉文是個女人?」「不是,」可欣歎了口氣。「嘉文是個孩子,他需要的不是妻子或愛人,他需要的是母親。但是一個女人不能永遠做別人的母親,她要被人保護,要安全感,要接受寵愛。這些,都是女性的本能,對嗎?」雅真新奇的看著可欣,忽然間,她覺得說一切的話都是多餘了。可欣已經長成,她不止有了成熟的身體,也有了成熟的思想。雅真不能不承認可欣的分析是對的,嘉文屬於那種尚未成熟的典型,他與可欣間的距離,就在於他還沒有成熟,而可欣已經成熟了。「有一天他也會成熟。」雅真喃喃的說。
  「你說嘉文?不,媽媽,他是那種永不會成熟的人,他永遠會要別人保護他,幫助他,而不能獨立自主。」
  「你太武斷!」「十幾年,媽媽,不是很短的時間,夠讓我認清一個人。雖然我依然喜歡他,但,那不是愛情!」
  「那麼,」雅真放棄了努力。「你決定不嫁給嘉文了?」
  「是的,媽媽。」「你叫我如何向杜家開口?」
  「給他們真實,總比終身欺騙好,是不是?」
  「或者,他們寧願要終身欺騙。」雅真長歎了一聲,絕望的站起身來,淒涼的說:「我無法強迫你做什麼,可欣,你已經到了能自主的年齡。我做女兒的時候,是父母做主的時代,我做母親的時候,又是女兒做主的時代。年輕的時候,我只能聽憑父母,現在,我又只能聽憑你。好吧,你有權選擇你的對象,我不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決你的問題,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說清楚——不過,我告訴你一句話:傷害別人比被人傷害更痛苦,無論如何,嘉文是個善良忠厚的孩子,何況,他對你一往情深,又禁不起打擊。」
  「這就是我的苦惱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訴他呢?我又怎樣告訴他呢?」「那個紀遠呢?」雅真嘲諷的問:「他是你心目裡的英雄,是嗎?他有勇氣和你戀愛,怎麼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的說:「友誼戰勝了愛情。」
  「友誼?」雅真搖搖頭:「可欣,那不過是個羅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個羅亭,」可欣無奈的微笑。「不過,做了羅亭是一種悲哀,但,處在羅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羅亭,說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著女兒,她不再說話了,什麼都用不著說了。可欣應該會處理她自己,她已不是個搖搖學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見識,有判斷的能力。「母親」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長成了,就是獨立的個體,你不能對他們苛求什麼。她離開女兒的身邊,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裡,陷入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邊漾起一個懇求的低音:
  「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紅葉?去北海划小船?」
  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從沒有應允過,舊的禮教把她束縛得太嚴了。假若當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運的這種精神,一切又是怎樣的後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選擇她的對象,而她拒絕了嘉文。多年的夢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兩家再也不可能結合成一個家庭,她的可欣,不投入杜沂兒子的懷抱,卻投向另一個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無力於挽回這樁婚事!她沉坐在椅子裡,把頭埋在臂彎中,孤獨的品茗著那份深切的失意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繼續在蒼白下去,繼續在憔悴下去,繼續在矛盾的洄流裡載沉載浮。那個羅亭始終沒有再來找她……時間滑過去了,一切岑寂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
  嘉文對著鏡子,把鬍子剃乾淨了,洗好臉,再換上一件潔白的襯衫,他喜歡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去見可欣。窗外的夜色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種夜晚,星星在高而深遠的天際閃爍,偶爾飄過的微風捲盡了一天的署氣。可欣現在在做什麼?但願今晚能說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螢橋的茶座,台北不乏情人們談天的地方。但願可欣今夜有份好心情,他們可以把數月來積壓的不快和憂鬱氣息一掃而空。但願……但願……但願!走出房間,他一眼看到嘉齡斜靠在客廳的沙發中,握著一杯冰水,膝上攤著本小說,唱機上旋轉著一張唱片,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組曲。天知道她什麼時候愛上了史特拉文斯基!她的頭斜倚著沙發靠背,雙腳蜷在坐墊上,看來像一隻無處安排自己的小倦貓。「怎樣了?嘉齡?」他本能的站住步子,覺得嘉齡的神情中有份不尋常的蕭索。「怎樣了!哥哥?」嘉齡揚起睫毛來反問了一句,眼睛裡蘊蓄著奇異的悲哀。「我麼?沒有怎樣呀!」嘉文詫異的說。
  「可欣——好嗎?」嘉齡搖著茶杯,冰塊碰著杯子發出叮噹的響聲。「她對你怎樣?你們什麼時候訂婚?」
  嘉文注視了嘉齡好一會兒。
  「你聽說了些什麼?嘉齡?」他問。
  「我什麼都不知道!」嘉齡重重的說,煩惱的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水從杯裡跳了出來,冰塊叮然一聲,伴著唱片中突然響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齡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凝視著嘉文。「哥哥,你很愛很愛可欣嗎?」
  「這還要問?當然啦。」
  「假若——我是說假若,可欣愛上了別人呢?」
  嘉文狐疑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什麼意思?」「沒什麼!」嘉齡說,走過去扭開電扇的開關,突然而來的風使書頁飛捲著。「愛人而不被愛是一件痛苦的事,對嗎?哥哥?」嘉文憐憫而同情的看著他的妹妹,走過去,他親切的把手放在嘉齡的肩膀上,低聲的問:
  「你愛上了紀遠,是不?那是個愛情拴不住的男人,你早就應該醒悟過來了。」「你怎麼知道那是個愛情拴不住的男人?」嘉齡用同樣憐憫而同情的眼光看著哥哥,聲調裡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慘切:「可憐的哥哥!你又何嘗比我聰明?或者,我們杜家的人注定了有同一的命運!」
  「你在說些什麼?」嘉文不解的說:「什麼東西使你變得這樣語無倫次?」「我語無倫次?」嘉齡衝口而出的喊:「你別再糊塗下去了!我打包票可欣不會嫁給你了!」「你說什麼?」嘉文蹙起了眉。
  「她不會嫁給你了!你懂嗎?」嘉齡喊了起來:「你像個大糊塗蛋,比我還糊塗!糊塗透頂!她愛上別人了!別人也愛上了她!只有你那麼傻!打什麼鬼獵!別人把你的未婚妻都獵走了……」嘉文抓住了嘉齡的手臂,把她沒頭沒腦的一陣亂搖,搖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他紅著眼睛,憤怒的嚷:
  「你昏了頭!你這個信口開河的臭丫頭!你再胡扯八道!你再撒謊!我撕爛你的嘴……」
  「哈!我撒謊!我是撒謊!你的可欣不會變心!好哥哥!你怎麼不去問問唐可欣?去問她去!去吧!趕快去!我告訴你,紀遠親口對我說……」她猛的住了口,用手蒙住了嘴,瞪大眼睛,望著臉色變得慘白的杜嘉文。她身子向後退,倒進了沙發裡,喃喃的說:「我向紀遠發過誓不說出來……我是昏了頭……這個天氣太熱了……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發過誓不說出來……」
  杜嘉文面如死色,直直的瞪視著嘉齡。他呆了足足有三十秒鐘,就猛然車轉了身子,對著大門外面直衝了出去,嘉齡跳了起來,追在後面喊:
  「哥哥,你到那裡去?紀遠說過他不破壞你們!哥哥!你聽我說,哥哥!……」嘉文沒有理會嘉齡,他所聽到的話,早已像電殛般震動了他。所有的血液都向他腦子裡湧去,他神志昏亂,情緒激盪,在近乎瘋狂的感覺中,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他沒有意識,也不能思想,只模糊的知道嘉齡告訴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而他必須找到可欣來推翻它。他奔跑著,在大街上橫衝直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來到可欣家裡的,但他終於面對著可欣了,一頭一臉的汗和塵土,氣喘得像只剛剛從賽馬會場上退下來的馬匹。「可欣,你告訴我,嘉齡那些話都是假的!」他抓著可欣的手,惶然而緊張的喊。「怎麼了?嘉齡的什麼話?」可欣被他嚇了一大跳,看到他一臉的恐慌和無助,立即又湧起了那份母性保衛孩子的、本能的感情。「你別急,慢慢的說,什麼事情急成這樣?嘉齡對你說什麼了?」「可欣,你不嫁我了?」嘉文急急的問,迫切的望著可欣,像個急需安慰的孩子。「什麼?」可欣大吃一驚,臉色倏然的變了。「誰說的?你聽到些什麼話?」「你說,那些都是假的,對不對?你說,你說!」嘉文嚷著,搖著可欣的手。「所有都是騙人的!可欣,你馬上和我結婚,我們也不要訂婚了!馬上就結婚,也不要等畢業!好不好?你說!你說話呀!」可欣木然的站在那兒,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嘉文,一語不發。「你為什麼不說話?可欣?」嘉文更加恐慌了,汗珠從他的眉毛上滾下來。「你只要告訴我一句,那些關於你和紀遠的話都是謊話!你告訴我!那些全是嘉齡編出來騙我的!你告訴我!我只聽你的!可欣,你說話呀!」
  可欣依舊呆呆的站著。「可欣!」嘉文大嚷,猛烈的搖著可欣。「你說話!你說話!你說話!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可欣艱難的嚥了一口口水,把她冰冷的手壓在嘉文的手背上。終於,用她不穩的聲調說:
  「嘉文,你聽我……我……我……我實在不想傷害你,嘉文,我……我……我抱歉……」
  「你是什麼意思?」嘉文恐怖的喊:「不,不,可欣,你也哄我,你們……你們聯合起來開我的玩笑,不,不,可欣,不,可欣……」「嘉文,」可欣挺了挺背脊,突然決心面對現實了,直視著嘉文的臉,她低低的說:「那是真的,嘉文。我抱歉……但,那是真的。」「不!」嘉文絕叫了一聲,轉過頭去,想找一樣支持自己的東西。「我不相信這個,你們都騙我,你們全體騙我!你們都是騙子!都是撒謊家!」他抬起頭來,一眼看到站在可欣房門口,正用一對悲哀的眼睛望著自己的沈雅真。像個溺水的人發現了浮木一般,他立即撲奔了過去。「伯母,」他祈求的說:「您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您告訴我!她們都在開我的玩笑,對不對?您告訴我!」
  「嘉文,」沈雅真張開了她的手臂:「我的孩子!我如何能幫助你?」她搖搖頭,眼睛裡蓄滿了淚。
  嘉文愣住了,他渾身顫慄的站在那兒,望望沈雅真,又望望唐可欣。然後,他的身子向房門口退去,一面退,一面喃喃的說:「我懂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嘉文,」可欣喊了一聲:「你別走,我有話對你說!」
  「不!我懂了,我想通了!」嘉文說著,突然衝出大門,奔向大街。「可欣!」沈雅真喊:「去追他!我不放心!」
  可欣沒有等母親再吩咐,已經跟著嘉文的腳步,衝出大門去了。嘉文像一隻淹在水中的困獸,拚命和自己掙扎。突來的變故使他喪失一切理智,他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短短的半小時內,他的世界已碎成了千千萬萬片。他眼前浮動著無數變幻的光影,每個光影裡都是可欣和紀遠的臉。可欣和紀遠!可欣和紀遠!!可欣和紀遠!!!這兩個名字在他耳邊雷鳴似的轟響著,可欣和紀遠!!!怪不得可欣不肯訂婚!怪不得紀遠要躲避他!怪不得……原來他腳下的土地早已動搖,但他竟昏蒙的不肯相信世界末日的來臨!現在,他該如何處置自己?
  他走著,搖晃著,像個醉漢般東倒西歪。於是,忽然間,他發現自己停在紀遠的門前了。當他發狂般的按門鈴的時候,他還不能確知自己要做什麼,可是,當紀遠穿著汗衫出現在院子的台階上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翻滾了起來。
  「是你?嘉文?有什麼事?」紀遠站在台階上面,淡淡的問,夜色裡看不清嘉文的神情,院子裡有一棵玫瑰花,放射著濃郁的香氣。「你過來,紀遠。」嘉文喉嚨逼緊,瘖啞的說,雙手在暗中握緊了拳,渾身肌肉因緊張而痙攣著。
  「怎麼?」紀遠蹙了一下眉,嗅出空氣裡那種不尋常的火藥味。但他並沒有介意,走下台階,他站在嘉文的面前。「你從家裡來的?為什麼這樣——」
  他的話沒有說完,嘉文突然撲向了他,在他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他的下巴上已挨了嘉文一拳。沒想到平日文質彬彬的嘉文,這一拳卻相當有份量,他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打得身子一歪,頭撞在門邊的一棵尤加利樹上。他有兩秒鐘的昏暈,摔了摔頭,剛剛站直身子,嘉文的第二拳又到了。他本能的閃向一邊,大聲的喊:
  「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不好好的講話?」
  「我對你沒有話講!」嘉文沙啞的說,繼續猛撲紀遠:「我恨不得挖掉你的心肝五臟,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杜嘉文瞎了眼睛,才會把你當朋友,當知己!」
  紀遠又閃避了嘉文的一拳,退到台階旁邊,他心中已經有些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不願向嘉文還手,他只是一味的閃避。就在閃避之中,他猛一抬頭間,忽然看到隨後趕來,氣喘吁吁的唐可欣,正站在敞開的大門前面,緊張的注視著他們。他怔了怔神,接著聽到可欣一聲尖叫:
  「小心!紀遠!」他轉過身子,一樣黑黝黝的東西對他當頭飛來,他迴避不及,這東西擊中了他的頭顱,立即破碎了。接著,第二件又飛了過來,紀遠看清是阿婆擺在花架上的花盆,他閃過了第二個,第三個又來了。嘉文把一排花盆全砸光了,才連頭帶腦對著紀遠直衝過來,他撞中紀遠的胸口,紀遠因為不肯回手,在形勢上就吃了大虧。嘉文又勢如拚命,大有不死不休之態。這一撞使紀遠站立不穩跌倒台階上。紀遠在看到可欣後,心裡已如洞燭,什麼都明白了。對於嘉文的撲打,完全採取不抵抗的態度,倒在台階上之後,他也沒有設法站起來。嘉文撲過去,跨在紀遠身上,開始沒頭沒腦的對紀遠亂打一通,一直打到他自己筋疲力竭,他才搖搖欲墜的站起身來,俯視著紀遠。阿婆和小辮子早已聞聲而至,小辮子嚇哭了,阿婆跳著腳在叫:「我要叫警察去!我要叫警察去!」
  紀遠躺在地上,眼前發黑,渾身痛楚。血從他的眉毛上,鼻子裡,嘴裡湧出來,浸濕了他的汗衫,流到台階上。眉毛上面是被花盆打傷的,血流得很凶,使他的眼睛都無法睜開來。但,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他聽到嘉文帶淚的聲音,迷惘而無力的說:「你為什麼不還手?你為什麼不和我對打?紀遠?」
  他拭去了眼睛上的血,吃力的睜開眼瞼,嘉文蒼白的臉看來孤獨而無助。「是我欠你的,嘉文,」他低聲的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我一直欠你一頓打。現在我們扯平了。」
  「扯不平的,紀遠,」嘉文喃喃的說:「如果你要搶走可欣,還不如當初那一槍打中我的心臟。」他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向門外走去,他的聲音蒼涼而淒楚,這比他的拳頭更讓紀遠覺得難以忍受。「不要放他走!不要放他走!我要叫警察去!」阿婆仍然在直著喉嚨喊。「讓他走,阿婆,」紀遠說:「所有的損失都由我來賠償你。」他皺緊眉頭,傷口像撕裂般的痛楚著,用手支著台階,他試著想站起來。一隻手溫柔的壓住了他,有條小手帕按到他額上的傷口上,他聽到個輕柔而熟悉的聲音在說:
  「不要動,紀遠。」接著,那聲音又請求似的說:「阿婆,你能去找個醫生嗎?」他張開了眼睛,接觸到可欣帶淚的眸子,那樣哀哀欲訴的注視著他,萬萬千千的言語都包含在那一對眸子裡了。他震動了一下,所有的傷口都不再疼痛,凝視著那張消瘦的臉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潤潤嘴唇,他耳邊卻響起嘉文淒涼無助的聲音:「扯不平的,紀遠。」是的,扯不平的。傷口又痛楚了起來,咬住牙,他殘忍的說:「你在這兒幹什麼?」「紀遠?」可欣低喊。「你為什麼不跟他走?去吧!跟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這兒做什麼?」他繼續的說,面部肌肉痙攣的扭曲著。
  「紀遠?」可欣不信任的望著他:「我沒有跟他訂婚,我根本沒有跟他訂婚!」「那麼,你是個傻瓜!這樣好的丈夫你還不要,你要怎樣的人?」「紀遠!」可欣跳了起來,瞪視著他:「你這個……你這個……流氓!你是沒有良心的!沒有感情的!你是個冷血動物!」
  「哈哈!」紀遠輕蔑的笑了起來。「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個冷血動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沒有良心的?你認識我未免太晚了一點!告訴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錢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點點頭,機械化的轉過身子。「我並不笨到要惹人討厭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她站住了,停了幾秒鐘,她又回過頭來。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著紀遠,然後,她折了回來,停在紀遠的身邊,輕輕的說:「夠了,紀遠,別再對我演戲了,好不好?這樣,不是更痛苦嗎?」紀遠猛的跳了起來,忘了傷口,也顧不得疼痛,他惱怒的大喊起來:「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別死纏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別在這兒惹人討厭,自作聰明!」可欣被打倒了,她哀號了一聲,用手蒙住臉,痛哭著奔出大門,消失在巷子裡了。
  紀遠倒了下來,心力交疲。把頭埋在臂彎裡,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喃喃的,他低聲喊:
  「我的天!我的上帝!」
  淚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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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暑假開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試著和兒子接近,但,嘉文永遠是那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像天大的事也無法使他動心。關於嘉文的婚變,杜沂已經從雅真那兒獲得了事情的真相。雖然雅真一再的為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卻始終不能釋然。紀遠,杜沂知道這個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槍,又搶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情!而可欣又居然會愛上他!時代變了,到處都是令人費解的事。
  隨著暑假的來臨,杜沂希望可以轉變嘉文的心境,他提議闔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沒有反對,嘉齡也無異議,於是,他們去了。在涵碧樓住了十天,嘉文天天關在旅舍裡睡覺,既不覽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齡也終日無情無緒。日子單調而窒悶,十天比十個月還顯得漫長。於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父親,他的愛心無法代替孩子們需要的那份感情。結束了旅行,他們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這種沉悶的空氣使杜沂難以忍耐,更讓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飯無心,兩個月來,他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他不唸書,不吃飯,不刮鬍子,不洗澡……好像和整個的「生活」都脫了節,消瘦得像個幽靈。父親的愛心不允許他坐視下去,一個午後,他去拜訪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帶著一臉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訥訥的問:
  「嘉文好麼?」杜沂搖搖頭。「嘉齡呢?」杜沂再搖搖頭。「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說:「孩子們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意見,我只覺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視著雅真,她看來確實憔悴而蒼老,但那臉龐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時代的風韻。他奇怪在這麼多年之後,她仍然讓他心動。感情,真是件難以解釋的東西!振作了一下,他擺脫了那份纏繞著他的思想,問:
  「可欣在家嗎?」「在她的房裡,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記得那個名字,彷彿是個安安靜靜的女孩子。他沒說話,可欣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推開紙門,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來。杜沂望著可欣,本能的吃了一驚,可欣變了,她不再是個生動明麗的女郎。她的眼睛淒涼暗淡,神情莊重凝肅,但,卻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美麗。蒼白和哀愁沒有使她減色,反增加了她的嫵媚動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親切的坐在他的身邊,輕聲的說:
  「您找我嗎?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覺得十分難以開口。「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你和嘉文——難道沒有一點點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簾,絞著一條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難過,您不知道我多怕傷他的心……」眼淚湧進她的眼眶,她語音哽咽「我這樣做,絕不會比他快樂。」
  「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來,她含淚的眸子直視著杜沂,裡面閃爍著奇異的光彩。「我可以嫁給他,杜伯伯,假若你們一定要我嫁給他的話,不過,那又有什麼用呢?杜伯伯,您曾經嘗試過和您不愛的人結合嗎?」「可是,你一直愛著嘉文的,是嗎?」
  「是的,」可欣哀愁的點著頭:「像個姐姐愛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結婚。如果沒有紀遠,我會和他結婚,然後長時期的自苦、掙扎、後悔……許許多多的婚姻都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紀遠出現了,他使我知道什麼叫愛情……」「好,」杜沂望著可欣:「你決定嫁給紀遠了?」
  可欣搖頭。「他不要我,他已經走了。」
  「走了?走到那裡?」「預備軍官訓練。不過,受完訓他也不會回台北了,我知道他。愛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樣可以不愛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淚如泉湧,遏止不住的哭了出來。站起身,她奔進她的房裡,拉上了紙門。房間內有片刻的沉靜,然後,杜沂抬起頭來,他接觸到雅真濕潤的眼睛。「從有人類開始,」雅真低聲的說:「沒有人能逃得過感情的煩惱。」閉上眼睛,她歎了口長氣:「那個紀遠已經走了,我現在比較瞭解可欣為什麼會愛紀遠了,那確實是個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經夠痛苦了,別逼她吧,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我們何不等待一段時間呢?說不定一切又會變回頭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嘉文不會再獲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了震動靈魂的那種愛情——而這愛情不屬於嘉文。轉過身子,他落寞的說:
  「好吧,讓時間去轉變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來,他有些驚奇的回過頭去,屋角處,那個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靜靜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兩條長辮子悠閒的垂在胸前。「我跟您一塊兒走,我想去看看嘉齡和嘉文。」
  「哦?」杜沂有兩秒鐘的神思恍惚,這個少女身上有著什麼特殊的東西?那樣寧靜安詳,與世無爭。他奇怪自己怎麼從來沒有注意過嘉文那年輕的一群中,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孩子。「當然,好的,好的。」他一疊連聲的說:「我們走吧!」
  和雅真說了再見,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門。杜家和唐家距離得並不太遠,杜沂提議散步走了去。黃昏的風柔和的吹拂著,落日在巷子的盡頭沉落,彩色斑斕的雲層飄浮變幻,幾隻晚歸的鴿子在天際翻飛,找尋它們的歸巢。杜沂凝視著身邊那纖小的少女,一件無袖的白襯衫,一條藍布的裙子,簡單的衣著襯托著一張輕靈秀氣的臉龐。
  「你住在那兒?」他問。「廈門街。」「和父母在一起?」「不,父母在大陸沒出來,我跟哥哥嫂嫂住。」
  「哦?」杜沂望望那洗敗了的衣服領口,那哥哥和嫂嫂一定相當疏忽。「我記得你,」他說:「你常和嘉文他們一塊兒玩的,是嗎?」「我和可欣是同學,」她抬起眼睛來,很快的掃了杜沂一眼:「很久沒有看到嘉文了,他好嗎?」
  杜沂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了。嘉文受傷的時候,有個女孩子常在他床邊一坐數小時,默默地不大說話,也不引人注意,那就是湘怡。他心情猛的振作了,有種模糊的預感使他興奮,他搖搖頭,深思的說:
  「不,他的心情很壞,或者,年輕的朋友們常來走走,會讓他振作一些。」湘怡再望了杜沂一眼,她的眼光智慧而含蓄,帶著點探索的意味。杜沂坦白的回望著她,「喜愛」和「鼓勵」都明顯的寫在他的眼睛裡。湘怡不再說話,垂下了頭,她凝視著地下落日的影子,一層薄薄的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
  到了杜沂家裡,嘉齡已經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間裡蒙頭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門口,敲了敲門,說:
  「嘉文,有朋友來看你。」
  「誰?」嘉文在屋裡悶悶的問。
  杜沂推開了房門,示意湘怡進去。湘怡有些不安,猶疑的站在房門口,杜沂鼓勵的說:
  「進去吧,你們年輕人談談,我去叫阿珠給你們調兩杯檸檬水來!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們這兒吃晚飯吧!」
  湘怡遲疑的跨進了屋裡,房門在她身後闔攏了。她侷促的對室內望去,一間零亂不堪的屋子,一個潦倒不堪的男人。嘉文正從床上坐起來,驚訝而狼狽的望著湘怡,因為天氣太熱,他赤裸著上半身,連汗衫都沒有穿。他慌亂的翻著被褥,找尋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從地板上拾起一件襯衫,遞到他的面前,輕聲的說:
  「你是在找這個嗎?」嘉文接過了衣服,惶惑的望著湘怡,後者的面頰上漾著紅暈,清澈的眼睛柔情似水,用一副充滿了關懷、憐憫、和深情的神色注視著他。他覺得一陣激盪,又一陣淒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瞭解和同情,他也是這樣。而當瞭解和同情來臨的時候,卻又往往倍感傷懷。他的喉嚨哽塞了。
  「你從她那兒來的,是嗎?」他問。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溫暖的壓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讓它過去吧,不管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人總得好好的活著,是不?」「活著——為什麼呢?」嘉文無助的問。
  「為許許多多東西,或者,就為了生命的本身,人必須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何況,還有那麼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約翰克爾的茶與同情,葛麗斯凱莉的後窗,最近全是好電影!天氣又那麼晴朗——蜷伏在床上才是浪費生命呢!」
  嘉文用一對懷疑而困惑的眼睛望著她。
  「或者——」湘怡紅著臉說:「你願意請我看一場電影?」
  「你——有興趣?」嘉文猶疑的問。「怎麼會沒有?」「那麼——」嘉文頓了頓:「晚上去?」
  湘怡凝視著他,眼睛裡流轉著朦朧的醉意,輕輕的點了點頭,臉紅得更加厲害了。
  窗外的落日已經隱沒,暮色正逐漸的擴散開來。或者,這將是個美麗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靈,會在夜色裡散佈下無數的夢。人生總會發生許許多多的變故,每個人的一生,寫下來都是厚厚的一本書。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斷演變,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斷發生,時間總是那樣自顧自的流過去。日昇月沉,花開花落,一轉眼間,又是聖誕紅怒放的季節了。
  可欣抱著一大疊書,和湘怡並肩走出了校門,沿著和平東路,她們緩緩的向前走著,風很大、她們圍著圍巾,仍然感到寒意。「可欣——」湘怡先開了口,帶著幾分不安。「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什麼?」可欣問,把圍巾拉緊了一些,寒風下,她看來有些弱不勝衣。「可欣,」湘怡咬了咬嘴唇,「這半年多以來,紀遠沒有一封信給你,也沒有一點消息給你,你對他難道還沒死心?我想,他可能永遠不會再露面了!」
  「不錯,」可欣點點頭:「我也這麼想。」
  「那麼,你還等待些什麼呢?」
  「我根本沒有等待。」「這話怎麼講?我不懂。」
  「紀遠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的說,好像並不關懷。「我也絲毫不存著和他結合的念頭,那一段故事已經過去了,我把它藏在心裡,知道自己愛過,也被愛過,就夠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學會如何處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的過日子以外,我不對任何事情抱希望。沒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既然你對紀遠已經不抱希望,」湘怡謹慎的說,注視著可欣:「你和嘉文有沒有破鏡重圓的可能性呢?」
  可欣怔了怔。「你是什麼意思?湘怡?」
  「我就是問你,你對嘉文還有沒有些微的愛情?假如嘉文——仍願意和你重歸舊好,你願不願意再考慮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湘怡!」可欣打斷了她。「你和嘉文之間不是已經很好了嗎?」「我們——是很不錯,」湘怡頓了頓。「不過,我還是要問你,你對嘉文一點愛情都沒有了嗎?」
  「湘怡,」可欣長歎了一聲。「我告訴你我心裡的話吧,對嘉文,我當然有一份感情,十幾年青梅竹馬的友誼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煞的。不過,自從發生紀遠的事件以後,我已經認清沒有和他結合的可能性了。不管我和紀遠能不能團聚,我都絕不考慮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嗎?湘怡?婚姻是終身的事情,我不能欺騙他,也不能欺騙我自己。——而且,我對紀遠——」她又長歎了一聲,幽幽的說:「——始終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的注視著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時間,然後,湘怡輕聲的說:「那麼,可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我和嘉文——預備在耶誕節訂婚了。」
  可欣很快的抬起頭來,望著她的朋友。接著,她熱情的握住了湘怡的手,親切而懇摯的說:
  「我猜到可能有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蕭索和落寞。低著頭,她默默無語的走了很長的一段,才用低低的聲音,像敘說一個夢似的說:「我愛他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時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這份感情放在心裡。」
  「是嗎?」可欣十分驚奇。「我居然沒有看出來!」
  「從你第一次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開始。」湘怡繼續的說:「我參加你們每一個聚會,只因為有他!我從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聽聽他的聲音,也就滿足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他訂婚。」
  「湘怡!」可欣低喊著:「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嗎?或者,他生來就該屬於你的,注定了要屬於你的!湘怡,我很高興,真的!」她的眼眶濕潤了:「他是那樣一個天真的——
  孩子,你會給他快樂的,你比我更適合於他!」她激動的搖著湘怡的手:「祝福你們!湘怡!但願我能夠參加訂婚禮!」
  「你要聽我說嗎?可欣?」湘怡憂鬱的問。「怎麼?」「我不希望你參加訂婚禮,也不希望你參加婚禮,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可欣,我請求你不再和他見面!行嗎?」
  「怎麼——」可欣抗議的喊。
  「他沒有忘記你,可欣。」湘怡靜靜地說:「他愛著的還是你,這就是我的悲哀。」「怎麼!」「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談你,談你們的童年,談你們的細微瑣事,談得傷心了就哭……我答應和他訂婚,完全是一種冒險,我希望日子久了,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記。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經決心放棄他了,你就避開他吧!」可欣困惑的望著湘怡。
  「我還是不瞭解,」她悶悶的說:「他既然向你求婚,當然是愛上了你……」「可欣,」湘怡微笑的打斷了她。「嘉文的個性你還不瞭解嗎?他就是那樣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他並不是愛上了我,而是……一種需要。你懂了嗎?我不是他的愛人,是他的一塊浮木!」「浮木?」「是的,僅僅是塊浮木。他現在像個溺水的人,必須抓住一樣東西來支持他,否則他會沉下去。我就是他抓住的東西——一塊浮木!」「湘怡,」可欣愣了一會兒:「你決心嫁他了?」
  「我決心!」湘怡說:「我愛他,我要幫助他,幫助他長大,幫助他獨立,幫助他找回他自己。我不顧一切後果——雖然,這種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很可能會變成悲劇,但我顧不了,我愛他!」可欣攬住了湘怡,緊緊的握著她的手。
  「你們會幸福的,」她保證似的說:「他會愛上你,總有一天會愛上你。你們一定會幸福的,我料定會幸福!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種典型。湘怡,我向你保證,我一定避開,不再和他見面。但是,你們結婚以後,你不可以冷淡了我,你一定要常常來看我,和我聯絡,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好嗎?」
  「當然,可欣。」她們站在街邊上,這已經是該分手的地方了。兩人默默的對視著,彼此都還有滿心的話講不出口,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站在那兒,最後,還是可欣先開口:
  「你家裡已沒有問題了嗎?」
  「還需要一番革命。」湘怡微笑著說:「不過,我想,補償我哥哥一些錢,也就差不多了。」
  可欣點了點頭。「那麼——再祝福你一次,湘怡,再見了。」
  「再見。」湘怡輕輕的說。
  可欣轉過身子,剛剛準備離去,湘怡又叫住了她:
  「可欣!」可欣站住了,詢問的回過頭來。
  「我也祝福你!」湘怡說,深深的望著她:「願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欣笑了,擺了擺手,向家中的方向走去。笑容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太久——因為,眼淚早已奪眶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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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民國四十五年,夏天。
  一件「不可能的」工程在這年夏天開工。六千多個退除役官兵和無數的失學青年、工程師、技工、學生從台灣各個角落裡湧向中央山脈。開路、架橋、炸山、築隧道……艱苦而驚心動魄的工程開始了——人的信念撞開了堅厚的山壁,把「不可能」的工程變成了一件「不可思議」的工程。
  剛剛有過一次颱風和豪雨,山路就顯得特別的崎嶇、泥濘、和陡峻。紀遠和幾個同伴,穿著笨重的長統爬山鞋,扛著十字鍬,背著行囊(裡面裝滿了踏勘工具、繩索、急救包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那條臨時搭起的棧道上走回到工地。望見那一排數間茅草小屋和帳篷時,他不禁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就是這樣,不住的勘查、測量,勘查、測量,從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整日與岩石、樹木、泥濘為伍,和螞橫、蚊蠅、毒蛇作戰,在崇山峻嶺,杳無人跡的地區穿出穿進,這種生活,他已經過了整整的半年了。
  半年來(從四十四年冬天到四十五年夏天),他跟隨著許多經驗豐富的工程師們,深入山區,研究路基、橋樑、隧道、涵溝、擋土牆、駁坎……的種種問題,踏遍了合歡山、黑岩石、羊頭山、饅頭山、立霧大山……等重重山巒,在艱苦而困難的工作中,早已和城市脫離了關係,嘉文、嘉齡、可欣、湘怡、胡如葦……這些距離他已經很遠很遠了。他心中和眼睛裡都只有山林樹木和峭壁絕崖。整整半年內,他只到過花蓮一次,台中一次。他沒有再去台北,料想中,他在朋友們的記憶裡大概已經褪色了。
  橫貫公路正式開工以後,紀遠原準備離開山區,再回到人的世界裡去,但是,那轟轟烈烈的工程把他留住了,他捨不得離開,不為了那為數可觀的薪水,是為了那種氣魄和精神,對他具有絕大的感召和吸引力。而城市中,卻有著過多該埋葬的記憶。他留下了。日日與岩石、鑽孔機為伍,與赤裸著上身、汗流浹背的榮民們相對。他不可否認,自己經常會陷在一種苦悶、迷惘、和暴躁的情緒裡。於是,他會抓一把鐵錘,脫掉了上衣,加入那些工作的人們中,用鐵錘猛敲著那些頑石,他工作得那樣發狠,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撞開那巍巍然屹立著、堅不可移的山壁。每當這時候,他的同事的工程師們,以及工務段的駐紮人員和醫務人員,都會微笑著說:「紀遠又在發洩他用不完的精力了!」
  一天的苦工,會使他飽餐一頓,然後倒在任何一個地方,帳篷內、草寮中、或鐵皮頂的「成功堡」裡,甚至於露天的岩石和草叢內沉沉睡去。他最怕無眠的夜晚,那交疊著在他腦海中出現的人影常讓他有發狂的感覺,於是他只有爬起來,找一瓶酒喝到天亮,再帶著醉意去擊打那些永遠擊打不完的岩石。工務段的人常納悶的說:
  「常看到紀遠喝酒,就沒看到他醉過,別人喝了酒要睡覺,紀遠喝了酒就敲打岩石!」
  在他們心目裡,紀遠是個不可解的青年,二十幾歲的年紀,肯安於深山莽林的生活,沒有絲毫怨言及不耐。工作起來像條蠻牛,不工作的時候,就沉默得和一塊大山石一樣。有時,他們拍著他的肩膀問:
  「喂,紀遠,你的女朋友在那兒?」
  紀遠會瞪人一眼,一聲不響的走開去。久而久之,大家對他的女朋友不感興趣了,他們給了他一個外號,叫他做「不會笑的人」。他性格裡那份活潑輕快已經消失了,山野把他磨練成一塊道地的「頑石」。
  在這些同事中,只有小林和紀遠比較親近,小林也是個剛剛跨出大學門檻的青年,只有二十三歲,是成功大學學土木工程的,和紀遠一樣,他在橫貫公路的工作是半實習性質。大概由於年齡相近,他對紀遠有種本能的親切。他屬於那種活潑爽朗的典型,常不厭其煩的把他的戀愛故事加以誇張,講給紀遠聽,然後說:「紀遠,你准經過了些什麼事,使你的心變成化石了,有一天,這塊化石又會溶解的,我等著瞧!」
  但他等不出什麼結果來,山石樹木裡沒有溶解化石的東西。沿著那條棧道,紀遠和他的同伴們回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裡,這一段的負責人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他正為颱風後的種種問題大傷腦筋。這一次的颱風也實在不幸,使部份的工程坍塌,又使一些技工們寒了心,堅持要辭工不幹,看見了滿身泥濘的紀遠,老工程師擔心的問:
  「前面的情形怎麼樣?」
  「和猜想的情形相同,山崩了,路基都埋了起來。不過,」紀遠堅定的咬了咬牙:「並不嚴重,我們可以再炸通它。」
  老工程師憂慮的笑了笑,歎口氣說:
  「但願每個工人都有你同樣的信心!與其僱用這些技工,真還不如全部用榮民。」紀遠沒說話,他們把調查的結果繪製了一個草圖,交代了草圖之後,他回到他的草寮裡。小林剛剛到溪流那兒去洗了澡回來,嘴裡哼著一個不知道從那個榮民那兒學來的牧羊小調:
  
  「小羊兒呀,快回家呀!
  紅太陽呀已西斜!紅太陽呀,落在山背後呀,
  黑黑的道路,你可別迷失呀。
  你迷失了,我心痛呀,
  我那遠行的人兒,丟開了我怎能不記掛?」
  
  簡單的調子也有一份蒼涼和動人的韻味,紀遠在鋪著稻草的「床」上坐下來,脫去了笨重的鞋子,頭也不抬的說:
  「有誰記掛著你嗎?唱得這麼起勁!」
  「可惜沒有!」小林說,微笑著審視著他:「情形如何?」「山崩了!」紀遠簡單的說,繼續脫掉上衣和長褲。衣服和褲子上都全是泥濘。「該死!」他咒罵著,在衣服上彈掉一條螞橫。「這種生活也厭氣透了!」
  「你也有厭煩的時候?紀遠?」小林發生興趣的說:「我以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喂!紀遠,你對婚姻的看法怎樣?」
  「沒有看法!」「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小林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逃避到山裡面來?」紀遠怔了一下,抬起眼睛來,他深沉的注視著小林,不過,他的眼光並沒有停在小林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著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地方。「逃避到山裡面來?」他悶悶的說:「或者我是逃避到山裡面來——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但是,說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是不對的,我並不憤世嫉俗。」他的眼光從遙遠的地方收回來了。凝注在小林的臉上。「要瞭解一個人是困難的,每個人都是複雜而矛盾的動物。」
  「曾經有人瞭解過你嗎?」小林不經心的問。
  「是的。」紀遠慢吞吞的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塊玻璃一樣,我每個纖細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過她。被人瞭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覺得週身赤裸而一無保護。可是——假若這份瞭解裡有著欣賞愛護的種種成份,你會甘於赤裸,也甘於被捕獲。」「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逃開呢?」
  「不能不逃開。」紀遠惘然的望著草寮外被落日染紅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許多事情都只能用四個字來解釋:無可奈何。年齡越大,經歷越多,這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也就越深切。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懦怯的人,面對困難而征服它,是我一貫的生活方針。可是,感情不是這樣的,你不能像對付一塊頑石一樣的敲碎它,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樣炸通它——它比橫貫公路還讓人困擾。是一條永遠築不通的路。」
  「她在什麼地方?」小林不動聲色的問,他驚奇著自己竟「踏勘」進了這塊頑石的內心深處。
  「她——?」紀遠的神色更加迷惘。「誰知道?結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國?多半是這樣。他們會很幸福的——然後,我會被遺忘……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會偶然的提起來,那個紀遠,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那個紀遠!」他的脖子脹紅了,突然間,他跳了起來,游移的神志陡的清醒了,瞪視著小林,他咆哮的說:「見了鬼!我幹什麼要和你談這些?你這個討厭的,探聽別人秘密的小鬼!」抓起了換洗衣服和毛巾,他憤憤的走出草寮,向溪邊走去,草寮外的夕陽溫柔的迎接著他,晚風吹涼了他腦中聚集的熱血。他對自己搖了搖頭,蒼涼的自語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邊,他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撫摩著多日未刮鬍子的下巴,又低低的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個人哪!不能變成塊石頭!」
  早晨,紀遠在錘打石塊的敲擊聲中,鑽孔機的吼叫聲中,和榮民工作時的「吭唷」聲中醒了過來。隔夜的宿酒未消,腦子裡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對著滿山的陽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渙散的精神。夜裡,他有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濃霧瀰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尋著方向,但是霧把什麼都掩蓋了,走來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而驚得一身冷汗。然後,他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自己,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他身不由己的跟隨著這聲音走去,於是,忽然間霧散了,他應前出現了一條道路,他順著這道路向前走,那呼喚的聲音更近了,他變成了渴切的奔跑:「等著我!」他嚷著,不停的向前奔跑,跑著,跑著……陡然間,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兒,一對哀哀欲訴的眼睛火熱的注視著他,他一驚,醒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在那兒?她怎樣了?」望著暴露在陽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問著。可欣的幻像纏繞著他,苦惱著他,再挺了挺背脊,他為自己的軟弱而惱怒了。「我是怎麼了?著了魔嗎?」抓起一把鐵錘,他加入了工作著的榮民群眾裡。
  劈不完的岩石,那麼多那麼多。前面在炸山了,轟然巨響,碎石紛飛。紀遠握緊了鐵錘,向那些石塊猛力錘去,一錘又一錘,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來,裸露的背脊曝曬在烈日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滲透了毛孔,又沿著背脊流了下來。更多的汗珠跌進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滾燙的石頭所吸收。太陽升高了,火般的炙曬著大地。紀遠發狂的揮著鐵錘,似乎恨不得一口氣把整個中央山脈擊穿。「可欣在那兒?可欣怎樣了?」儘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腦子裡仍然無法驅除那固執的思想。他停了下來,用手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困惑的扶著鐵錘站著。「都是小林不好,」他想著:「全是他幾句話勾出來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樣了?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身邊的一位榮民碰碰他,遞給他一支新樂園。
  燃起了煙,他注視著峭壁下的河谷。煙霧裊裊上升,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有多久沒有回台北了?兩年?兩年是多少天?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變化?或者,他應該回台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辮子,去看看他所離棄的世界。他蹂滅了煙蒂,重新舉起鐵錘,但他的思想更不寧靜了,那念頭一經產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台北去!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猛劈著石塊,每一擊的響聲都是同一音調:回台北去!有一個人從山坡上滑了下來,連跑帶跳的來到他的身邊,他看過去,是小林。不知是什麼東西讓這孩子興奮了,他眼睛裡亮著光彩,喘著氣喊:
  「紀遠!」紀遠停止了工作,詢問的注視著小林。
  「什麼事?」「來,來,」小林不由分說的奪過他手裡的鐵錘,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丟下你的工作,跟我來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在搗什麼鬼?」紀遠狐疑的問。
  「你跟我來就是了!」小林嚷著,拉著紀遠就走。
  紀遠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願的跟在小林後面,離開了那喧鬧的施工地段。小林顯然陷在一種神秘的愉快裡,不時回過頭來對著紀遠微笑。這孩子永遠有一顆快樂而熱情的心;紀遠不能對他賣關子的態度有所呵責。走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過頭來,笑著說:
  「你進去吧!我想,那溶劑出現了!」
  紀遠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一聲不響的,他走進了屋內,突然陰暗的光線使他的視線有幾秒鐘的模糊,然後,他看到老工程師正含笑的注視著他:
  「唔,紀遠,你有一位朋友來看你!」
  他跟著老工程師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間,他眼花撩亂,什麼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再對那個方向看過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朧的站在那兒,如真如幻,如虛如實。他瞪大了眼睛,在絕大的驚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好吧,紀遠,你們談談吧,我出去視察一下。」老工程師含蓄而瞭解的望著面前這一對青年,逕自走了出去,並且好意的帶上了房門。室內繼續沉寂著,紀遠的額上在冒著汗珠,用手揮去了汗,他潤了潤乾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好半天,才能用瘖啞的聲音問:
  「你——怎麼來的?」「走來的。」那人影說,一抹淒涼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來比他鎮定得多。「我費了許多時間才打聽到你在這兒,一星期前我乘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花蓮,被颱風阻住,三天前動身,步行了三天,才到這兒——一個背糧食的山胞帶我來的。」
  紀遠凝視著她,依然是披肩的長髮,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長的身段。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一條藏青色的長褲,褲腳佈滿泥濘。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揮去額上的汗,他喃喃的喊:
  「老天爺,這真是你?可欣?」「是的,是我,」可欣甯靜的說:「怎樣?不歡迎?是嗎?」
  「說真的,」紀遠迷亂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你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邊,慌亂的想找點什麼來鎮定自己。終於,他從冷開水瓶裡倒出一杯水來,遞給可欣說:「你一定渴了,走了那麼多路,你要喝水嗎?」他的語氣還算冷靜,但他握著茶杯的手洩漏秘密的顫抖著。
  「是的,謝謝你。」可欣接過了水,靜靜的注視著紀遠。
  「你使我嚇了一跳,真的。」紀遠語無倫次的說,覺得手腳都無處可放,又急需找些話來說:「台北的朋友都好嗎?嘉——嘉文怎樣?」「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麼?」紀遠狠狠的盯著可欣,那苗條的身段並不像個將做母親的人呀。「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結了婚,你總沒有忘記湘怡吧?」可欣也同樣盯著他:「他們生活得很快樂,湘怡是個很標準的妻子,他們都熱心的在等待著孩子的出世。」
  「是麼?」紀遠只能無意義的重複著這兩個字,他腦子裡紛亂成了一團。可欣會跑到這深山窮谷裡來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結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實使他驚悸惶惑,還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臟在撞擊著胸腔,猛烈到使他暈眩的地步,他怕血管會在他腦子裡爆裂。但是,眼前這個少女是多麼的冷靜呀!「那麼,你呢?也好嗎?」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著:「就像你看到的。」
  「沒有朋友?沒有——結婚?」紀遠衝口而出的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結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靜而顯得莫測高深。「我正在考慮中。」「是麼?」紀遠額上的青筋在跳動。「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的同學?」「很難講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欣說,走到桌子旁邊,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沒有喝過。她現在站得離他近了,發亮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兩年前他離開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還不能斷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個怯弱的動物。」紀遠盯著她,他們默默的對視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兩個人誰也不開口。紀遠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臟跳得連肌肉都悸動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觸著可欣垂在肩上的頭髮,他那樣小心翼翼,彷彿她是紙做的,碰一碰就會碎掉。他的手從她肩上移到她頭頂上,又從頭頂上滑下來,沿著她的面頰撫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溫柔的注視她,低低的從嘴唇裡吐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傻瓜!」接著,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開始強烈的落在她的發上、面頰上、嘴唇上,帶著深深的顫慄的需索。他吻得那樣多,好像這一生都不會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過氣來,把零亂的頭髮拂向腦後,她看到他哭過了。他的眼圈紅著,面頰上淚漬猶存,在這充滿了粗獷的男性的臉上,顯得特別的奇異。他攬住她,把她黑髮的頭撳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那結實的、帶著汗和泥土氣息的肌膚貼緊她的面頰,她可以聽清那心臟是怎樣沉重而狂猛的擂擊著。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誠摯的在她耳畔響起來:「你一定吃過許多苦,受了許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這些都過去了,你將不再受苦了,你會有一個最負責任的丈夫。」可欣的眼眶濕潤,她永不會懊悔自己這一段長途跋涉的追尋,她終於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經過這麼一段漫長的時間,期待、掙扎、奮鬥……這個男人才屬於了她,永不會再離開她了。含著淚,她抬起頭來,打量著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陽曬成黑褐色的皮膚,那滿是鬍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膛,他簡直像個道地的野人!搖搖頭,她滿足的歎息了一聲,低低的說:「我看到你劈開那些石頭,你那個姓林的朋友指給我看的,你可以劈開那些石頭,紀遠,但是你再也無法把我從你身邊劈開了。」回答她的是紀遠有力的胳膊,那手臂裡是個安全、溫暖而堅實的所在,她再歎息一聲,初次感覺到三日跋涉後的疲倦。就這樣,當老工程師推門進來時,發現這一對情侶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塊兒。看到了他,紀遠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您願意幫人證婚嗎?工程師?」
  「證婚?」老工程師怔了怔。「什麼時候?」
  「就這一分鐘!」「什麼!」老工程師吃驚的叫了起來,於是,他詫異的看到了那個「不會笑的人」的笑容——那樣幸福、甜蜜、而愉快。這一夜,在一塊遠離人群的大岩石上,並躺著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細訴著亞當夏娃時期就有過的言語。山樹迷離,星月朦朧,連小草都沉醉在他們的低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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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窗口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斜斜的射在客廳的小茶几上。湘怡站在茶几前面,正在修剪著一束剛剛從花園裡采進來的花朵,把它們一枝枝的插進花瓶裡。每插進一枝,她就側著頭打量一番。夕陽在她的手上、身上、頭髮上、和那些花朵上,都淡淡的染上一層微紅,這份閒暇的工作在慵慵散散、困睏倦倦的氣氛中緩慢的進行著。
  一枝玫瑰,一朵百合,一匹鳳尾草……湘怡修著,剪著,插著,卻顯然有些兒心神不屬,看看手錶,五點半,再過不久,嘉文該下班回來了。嘉文這個工作,完全不是學以致用,念了外文系,卻在銀行裡當職員,難怪他就牢騷滿腹了。可是,有多少大學畢業生,要找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呢!又是和杜沂在一個銀行,可以一塊兒上班下班,獲得許許多多的便利,在這人浮於事的時代,能有這樣一個工作實在不錯,湘怡總認為嘉文的牢騷有些過分和多餘。
  困擾著湘怡的,還不止嘉文的牢騷。大學畢業以後,嘉文憑著紀遠打他那一槍所受的傷,不知怎麼竟獲得了免役。杜沂對嘉文愛護備至,出於一位父親的自私,總覺得軍訓太苦了,能免則免。湘怡的想法就不同,她瞭解嘉文,像一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脆弱的小樹,見不得陽光也禁不起風雨。軍訓正可以訓練訓練他,又不是真的身體吃不消,何不接受這種訓練呢?但,嘉文既不願受訓,杜沂又贊成他們早日成婚,再加上又獲准了免役,嘉文向來秉性溫順,也就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就這樣,他們在畢業那年的暑假就結了婚,到現在已整整一年了。結婚後這一年中,湘怡實在不能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他們和杜沂住在一起,嘉文原來的房間修繕改裝後成了他們的新房。杜沂寵愛而欣賞他這個兒媳婦,絕不亞於以前的喜歡可欣。嘉齡和嫂嫂並不接近,但也從沒有像一般小姑子那樣難以伺候,她的生活和湘怡的距離很遠,她大部份時間停留在外,湘怡除了上課(畢業後她被分發到×中實習)就永遠守在家裡。就是嘉齡在家的時間,她們相處得也十分和洽。嘉齡常常拍撫著湘怡的肩膀,笑著說:
  「湘怡,」她始終沒有改口喊她嫂嫂,這是習慣使然。「你真是個道地的賢妻良母,你怎麼能這樣安份的待在家裡面?要我,永遠也做不到!」「有一天會做到,當你碰到一個能使你安定下來的人的時候。」湘怡說。「不會!」嘉齡皺皺眉。「告訴你,湘怡,我血管裡一定有份反叛的血液,讓我永遠無法安靜。」
  湘怡不再說話,或者嘉齡說的也是實情,湘怡知道嘉齡母親的故事。看到嘉齡經常遊蕩在外,和隨時更換的男友,常使湘怡有種模糊的隱憂,擔心著這個少女的前途。不過,這到底不是需要她來擔心的事情,何況嘉齡正在成長,又何況,她還有個可以管束她的父親。
  這些都不讓湘怡困擾,時間很空很閒,一年實習滿了之後,她沒有繼續教書。家庭和諧而自然,再不用看哥哥嫂嫂的臉色,洗那些洗不完的衣服,聽嫂嫂的冷嘲熱諷。若干年來,她才初次覺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下女愛戴而信服新的少奶奶,家用豐富得用不完。每天澆澆花,整理整理花園,偶爾下廚房做兩樣杜沂和嘉文愛吃的菜,給未出世的嬰兒象徵性的做幾件小衣服……日子流過去了,沒有什麼能讓她不滿意的地方。可是,生活裡總有那麼一點看不見痕跡的暗潮在起伏醞釀,問題在那兒呢?湘怡心裡也隱隱明白癥結所在,因此,她無法毫無保留的歡笑,無法一無顧忌的享受陳列在她面前的幸福之杯。每當夜深人靜,她會對著躺在她身邊的嘉文的臉沉思,久久無法入睡。
  最後一枝花插進了瓶裡,湘怡退後兩步,做末一次的打量,然後滿意的把花瓶放在茶几的正當中。拋去了剪下的殘枝敗葉,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微微感到幾分疲倦。一條小生命正在她體內茁長著,她以過多的喜悅來等待孩子的出世,現在才是九月,孩子會在十二月底出世。她常常會陷在一種恍惚的情緒裡,用許多時間去揣測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一陣門鈴響,湘怡從沉思裡驚跳了起來,等不及阿珠去應門,她已經搶先走進花園去開了大門。門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只有杜沂,而沒有嘉文。來不及掩飾臉上的失望,杜沂已經看出來了。「怎麼?」杜沂有些詫異:「嘉文沒有回家?」
  「沒有呀!」湘怡不安的說:「他不是在上班嗎?」「下午他早退了,」杜沂說,立即傳染了湘怡的不安。「或者他臨時要辦什麼事,大概馬上就會回來了。怎樣?今天晚上有什麼好菜嗎?」他故作輕快的問。
  「炒了個素什錦,」湘怡說,臉上掠過一個悄悄的微笑。「醫生說您不能吃油膩。」「吃一點油膩也沒關係呀,」杜沂皺了皺眉,「你早上不是說要燉個蹄膀嗎?」「您別急,爸,」湘怡笑得很甜。「素什錦是用豬油炒的。」說完,她笑著溜進了廚房裡。
  杜沂用欣賞的眼光望著湘怡的背影,他從沒有看過比湘怡更安靜、更柔順的女孩,而且,她又對所有的人都那麼體貼關懷,包括這個做公公的他。這些年來,他雖然有一兒一女,卻很少享到兒孫之福,沒料到這個兒媳竟使他充分享受到做父親的好處。也由於過分喜歡湘怡,他對嘉文就有份薄薄的不滿。閨房之事,他做父親的當然不便過問,但他總覺得嘉文待湘怡缺乏一份熱情。例如早退而不回家,這已經是一星期裡的第三次了,這孩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吃晚飯了,嘉文仍然沒有回來,倒是嘉齡先回家,一進門就嚷餓。湘怡原準備等等嘉文,但看到杜沂和嘉齡都沒有等的意思,只好暗中留下一盤菜,預防嘉文沒吃飯回來時可以熱熱吃,就開了飯。嘉齡用眼光對周圍一掃,聳聳肩說:
  「怎麼!哥哥又沒回家!」望著湘怡,她半開玩笑半正經的說:「你當心,湘怡,哥哥該管了。對男人可不能脾氣太好,對不對?爸爸?」她轉向父親,做了個鬼臉。
  「你少管閒事,吃你的飯吧!」杜沂說,不滿的瞪了她一眼:「你整天忙些什麼?見不到人影。」
  「交朋友,玩,跳舞!」她坐正身子,突然說:「對了,爸爸,我去學聲樂,好不好?」
  「好呀!」杜沂說:「這才是正經念頭,你想和誰學?明天去打聽打聽看。」「申學庸,怎樣?」「只怕人家不肯收你!」
  「為什麼,難道我的嗓子不夠好?」嘉齡抗議的問,立即拉開嗓門,唱了兩句「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又自下批評:「標準的女高音嗓子!」
  「好了,飯桌上也不肯安靜!」杜沂說:「吃飯!別唱了!」
  湘怡暗中看了嘉齡一眼,她奇怪嘉齡那灑脫和滿不在乎的個性,失戀對於她彷彿也沒什麼,她懷疑嘉齡心裡還有沒有紀遠的影子?注視著嘉齡愉快的神情,她問:
  「你有男朋友了嗎?嘉齡?」
  「男朋友?太多了!」嘉齡立即看出了湘怡言外之意,衝口而出的說:「我才不是那種會對一個人死心塌地愛到底的人,像哥哥那樣永遠忘不掉唐可欣!」話一出口,嘉齡馬上感到不對頭,但是已出口的話又收不回去了,不禁一陣燥熱,臉就紅了。飯桌上有一段短時間的尷尬,還是嘉齡先打破了沉默,用輕快的聲音嚷:「湘怡,我今天又收到胡如葦一封情書,他被分發到海軍氣象所服役,你猜怎麼,這糊塗鬼在向我求婚呢!」湘怡抬起眼睛來望了望嘉齡,為了掩飾自己那份微微的不安,更為了避免讓嘉齡難堪,她也用活潑的,發生興趣的口氣說:「那麼,你預備怎樣呢?胡如葦很不壞呀!」
  嘉齡聳聳肩,又挑挑眉毛。
  「很不壞?我承認。只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
  「我看你不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杜沂望著充滿了青春氣息的女兒,竟然也冒出一句俏皮話:「你是愛情太多兮,應接不暇!」湘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嘉齡瞪圓了眼睛,鼓著腮,抗議的喊:「爸爸!什麼話嘛!」喊完,禁不住也笑了。飯桌上的空氣頓時輕鬆了起來,剛剛那一陣小小的尷尬已經過去了。吃完飯,阿珠撤去了碗筷。湘怡走進客廳,扭開唱機,放上一張水上組曲,音樂琳琳朗朗的流瀉出來,縈繞於初夏的夜色裡。小茶几上的玫瑰放著幽香,花園裡的蟲聲唧唧。夜,永遠有著它神秘的、難解的魔力,會使溫馨的更加溫馨,而寂寞的更加寂寞。水上組曲、韓德爾、巴哈、貝多芬、托斯卡尼尼、海飛滋、門德爾松……湘怡不知道自己在胡亂的想些什麼,而夜卻在音樂家的音符下滑過去了。深夜,一家人全睡了。也可能有人在無眠的挨著長夜,但,最起碼,這幢住宅靜得沒有絲毫聲息。湘怡倚著臥室的窗子,靜靜的坐著,她聽到院子裡樹葉墜地的聲音,巷口餛飩擔敲梆子的聲音,以及遠處屋頂上一隻夜遊的貓在呼喚的聲音……只是沒有嘉文回家的聲音。她膝上放著一件未完工的嬰兒服裝,卻無心於針線。時間在期待中變得特別滯緩,思慮卻相反的在每一秒中裡紛至沓來。他到何處去了?會不會出了事?車禍?生病?還是流連於某種場合樂而忘返?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大門有了動靜。湘怡凝神傾聽,鑰匙在鎖孔中轉動,大門開而又闔。是的,嘉文回來了。她聽到了腳步聲踩在花園的碎石子路上,放下了嬰兒衣服,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看看手錶,已經一點多鐘。免得驚醒老人起見,她輕悄而迅速的走進客廳,打開客廳通花園的玻璃門。嘉文果然站在門外,月光下的臉色顯得蒼白,一向清亮的眼睛晦暗而疲倦。
  「怎麼這樣晚回來?」湘怡低低的問,沒有等答覆,就又催促的說:「快進來,不要吵醒了爸爸和嘉齡。」
  嘉文一聲不響的走進臥室,把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拋在床上,身子就沉重的倒進椅子裡。湘怡小心的看了他一眼,那佈滿紅絲的眼睛和氣色不佳的臉龐,他遭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了?走過去,她輕輕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吃驚似的說:「你冷了,這麼晚回來,應該多帶件衣服。」
  「我不冷,還熱得很呢!」嘉文有些煩躁的用手抹抹臉。
  「晚上到那裡去了?」湘怡柔聲的問,怕過分追問他的行蹤會使他不高興。「有朋友請吃晚飯!」嘉文簡單的說。
  吃晚飯?吃晚飯又何至於吃到半夜一點鐘!但是,湘怡不想再追問下去,男人有自己的世界和自由,她不願成為一個干涉丈夫一舉一動的妻子,許多失敗的婚姻就由於妻子過分嘮叨和專權。不過,等待和擔心的滋味實在不太好受,她走開去整理床鋪,一面說:
  「以後晚回家,先打個電話給我好不好?免得我著急。」
  「急什麼呢?」嘉文打了個哈欠,淡淡的說:「又不是小孩子會迷路!」湘怡不再多說什麼,鋪好了床,她回過頭來問:
  「要不要洗個澡再睡?我去幫你燒洗澡水,這麼晚別叫阿珠了,她一天工作也怪累的。」
  「洗澡倒可不必,」嘉文精神不佳的揉了揉額角:「有吃的東西沒有?我餓得要命!」
  想必那位請吃飯的朋友不夠慷慨。湘怡急忙說:
  「有,有。我幫你留了一碟炒肉絲,沒有湯,這樣吧,給你下一碗肉絲面好不好?」
  「好吧,什麼都行!」湘怡躡手躡腳的到了廚房,幸好煤球爐還有餘火,加上兩塊炭,她用最快的速度作了一碗麵出來。端到臥室裡,嘉文看來已經十分不耐了。「等不及了?」湘怡笑著問:「沒辦法,火一直上不來。趕快吃吧!」嘉文坐在桌子旁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湘怡把椅子搬到他身旁,津津有味的看他吃。她喜歡看他飢餓的樣子,就像許多母親喜歡看孩子的饕餮一樣。嘉文把一碗麵狼吞虎嚥的吃完了,精神立即振作了許多,心情也開朗了,用手巾擦了擦嘴,他滿意的抬起頭來,望著坐在一旁的湘怡。燈光下,湘怡的臉沉靜秀氣,眼睛柔情脈脈,他的良知一動,有些為自己的晚歸抱歉起來。「湘怡,」他凝視著她,溫存的說:「你真好。」
  一句沒有粉飾的,直截了當的評語,卻使湘怡一陣心跳而臉紅了。站起身來,她步到嘉文身後,把兩隻手搭在他肩膀上,低低的說:「只要你喜歡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嘉文。」
  嘉文被那深情款款的語氣所感動了,回轉身子,他摟住了湘怡的腰,後者那藏在睡袍下的臃腫身段更提醒了他,對一個孕婦來講,深宵等門一定太疲倦了。他歉疚的,帶著些稚氣的激動說:「以後我一定不這麼晚回家,湘怡,你猜我到那裡去了?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但是你這麼好,我不能對你隱瞞,我是……」湘怡一把握住了嘉文的嘴,用一對受驚的眸子瞧著他,緊張的說:「別講!嘉文,如果你去了什麼壞地方,還是不要告訴我吧!我寧可不聽!」「不過,」嘉文掙開了湘怡的掌握,固執的說:「我一定要告訴你,要不然我會睡不著覺。湘怡,我對不起你,讓你這麼晚還為我等門,而我卻……卻……在外面荒唐,我是受了魔鬼的引誘!……」「別說吧!嘉文,請你不要說!」湘怡低喊,祈求的看著嘉文,臉色發白了。「我什麼都不要聽,我也不怪你,這麼晚了,還是睡覺吧,好不好?」
  「可是,你一定要聽我!湘怡。」嘉文那孩子氣的固執一發,就絕不肯改變。「我並不是本心要學壞,完全是小張和小陸兩個人死拖活拉的要我去,我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情,可是,到時候就身不由主的跟他們去了!……」
  「老天!」湘怡喊了一聲,決心面對現實了。「你痛快點說吧,你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
  「跟小陸他們在一塊兒賭錢。」
  「賭錢?」湘怡詫異的問,接著,就突然感到一陣解脫後的鬆弛。噢!不過是賭賭錢而已!這傻孩子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她還以為他去了什麼酒家妓院呢!賭錢雖然不好,比起那些來還好得多。她鬆了一口氣,注視著嘉文那對坦白、求恕的眼睛,和那股犯罪後懊惱的神情,她像個溺愛的母親般的吻了他:「好了,嘉文,別放在心上了,只希望你以後不再受他們的引誘。」嘉文高興起來,良心上的負荷一旦交卸了,他覺得自己和嬰兒一樣的純潔,捧住湘怡的臉,他深深的吻她,纏纏綿綿的吻她。剛剛那種犯罪似的感覺已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又自認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湘怡,你真好,湘怡,」他重複的說,重複的吻她。
  「好了,好了,」湘怡說,眼眶沒來由的有些潮濕:「早些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嘉文沒有放開她,他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似乎在找尋什麼,眼光裡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彩,使他的臉像浮在霧裡。湘怡的心臟收緊,潛意識的體會到什麼。每當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遺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為什麼把頭髮盤起來?」他低聲問,聲音裡有種不尋常的瘖啞。「天氣太熱了,披下來會出汗。」她說。婚前,她習慣於梳兩條辮子,婚後,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歡的樣式,讓頭髮自然的垂在背上。「這使你看起來老氣。」嘉文說,伸手抽掉了湘怡頭上的發針,立即,髮髻散開了,濃厚的頭髮像水般披瀉下來。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臉上移來移去,他的胳膊變得堅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的說,聲音輕得像夢囈。然後,他的唇輕輕的觸過她的,那樣溫柔,那樣小心,似乎怕碰傷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湘怡渾身痙攣,跟著痙攣同時來到的,是一種穿透骨髓的寒冷。她顫慄起來,注視著神思恍惚的嘉文,她沒有勇氣,也不忍心去點穿他。而另一種近乎絕望的、受傷的感覺讓她神經緊張。她用帶淚的聲音低喊:
  「放開我,嘉文,讓我去。」
  嘉文的胳膊箍得更緊了,他的唇開始火熱的貼住了她,她可以感到他身體的顫動,和那呼吸的熱氣。他嘴裡仍然在不停的低喚:「可欣,可欣,可欣。」
  「放開我,」湘怡掙扎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放開我,嘉文,你會弄傷了我們的孩子!」
  嘉文猛的放開了她,湘怡最後那句話像閃電一樣擊醒了他。用手抹抹臉,他茫然的注視著湘怡。接著,一層紅暈飛上了他的面頰,他自己所弄的錯誤使他懊惱,而又愧對湘怡,還有份難以解釋的沮喪。於是,他逃避的往床上一躺,拉開棉被,蓋住身子,訥訥的說:
  「對不起,我太累了。」
  湘怡沒說話,默默的拭去了淚痕,她把嘉文吃過的碗送進廚房裡去洗乾淨了,再接好第二天要用的煤球。當她回到臥室裡來的時候,嘉文已經閉上眼睛,彷彿是睡著了。她滅掉了燈,在嘉文的身邊平躺了下來。聽著嘉文均勻的呼吸,她痛苦的闔上眼睛。「或者我錯了。我不該嫁給他。」她迷惘的想著,用手指纏繞著自己的長髮,她明白了。他刻意把她打扮成她——唐可欣。她是個替身,另一個女人的替身。翻轉身子,她把面頰撲進枕頭裡,輕輕的啜泣起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怯怯的撫摸著她的肩膀,嘉文的頭湊向了她,用那種孩子闖了禍而不知道如何去善後的口氣,囁囁嚅嚅的說:「原諒我,湘怡,我不是有意的。」
  湘怡抽噎得更加厲害了。
  「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嘉文仍舊低聲下氣的說著。
  湘怡把手放在嘉文的肩膀上,忍不住淚水的迸流,她哭泣著說:「我沒有怪你,嘉文,我傷心的就在於你不是有意的呀!」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她哭不盡自己的沉痛、悲愁、和無可奈何。夜被眼淚濕透,又被眼淚沖走,窗外,黎明已經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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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

  同一個晚上,紀遠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們小小的婚禮,沒有請客,沒有宴會,也沒有蜜月旅行。下午三點鐘,在法院公證,晚上,他們自己準備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謂的交杯酒,唯一的賓客是從橫貫公路趕來參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辭,家裡就剩下一對新夫婦和沈雅真默默相對了。
  和嘉文類似,這對小夫婦沒有分居出去,他們的新房是設在原來雅真那幢房子裡,也就是可欣的臥室,稍加佈置和改裝而成。雅真對於這個婚禮,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滿,多年以來,她幻想過幾百次可欣的婚禮,熱鬧、隆重、漂亮……數不清的賓客,數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個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的周旋於賓客之間……可是,如今,她的女兒終於結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像中差了十萬八千里。舊的社會關係因婚變而打斷,杜家和唐家自從毀婚後就斷絕了來往。這婚禮,如此簡陋,如此潦草,如此淒涼(在她眼睛裡是這樣),尤其是——和預料中差別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滿了說不出的失望和傷心。她不瞭解這年輕的一對,從可欣毀婚之後,母女間就有一層無形的隔閡,現在,她感到這層隔閡更深了。「媽媽,」可欣把母親的茶杯裡斟滿了熱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對坦白、熱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視著母親。「您要喝茶嗎?」「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兒,低聲的說:「讓我再看看你。」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好像女兒要遠離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攬住雅真的肩頭,對母親展開了一個溫柔、幸福、而甯靜的微笑。
  「媽媽,」她親切的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婚禮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結婚的人有沒有誠意。媽媽,我也願意有鋪張的婚禮,但是,在經濟情形不允許的情況下這樣結婚也不錯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給了一個我所要嫁的人。好媽媽,我告訴你一句話,我相信在這一刻,全世界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更幸福的人!」
  雅真還能說什麼呢?「快樂」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兩樣珍寶,如果可欣已經獲得了,那麼,她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呢?越過可欣的肩頭,她的目光停留在紀遠的身上,那個年輕人正斜倚著桌子,端著一杯茶,微笑的注視著她們母女。「過來,紀遠。」雅真伸出另一隻手,對紀遠說。
  紀遠放下茶杯,走了過來。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
  「紀遠,你並不是我選擇的女婿。」
  「我知道。」紀遠望著她。
  「到現在,我對你瞭解得還太少,」雅真繼續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你,不過,我已經準備要喜歡你了。」她不自覺的微笑起來,這年輕人身上有某種令人心折的力量。「說實話,有一段時間我相當反對你,但是,為了可欣,我只得隱忍。所有做母親的,對兒女都會有過多的希望,我對可欣也是。不過,隨著時間和經歷,我的看法也改變了很多,我現在只希望可欣快樂,因為快樂是世界上最難得到的東西。」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紀遠的手裡,用兩隻手緊緊的握住它們。「紀遠,我現在把可欣給你了,我不要求你將來發大財、成大名、立大業,只要你向我保證一件事,保證永遠讓可欣快樂。」
  紀遠注視著雅真,他的眼睛誠懇真摯,嚴肅的點了點頭,他鄭重的說:「我向您保證。伯母。」
  「你應該改口了,紀遠,」可欣插進來說:「你該叫一聲——」「我知道,」紀遠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一個對我很陌生的字。我從小就失去母親,父親是個飄泊江湖的藝人——他自己有個技術團,我跟著他東奔西跑。沒多久,他和一位女藝人同居,強迫我學習許多我不願學的東西,我逃走了。從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過學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讀,我知道只有不斷奮鬥,才可能闖出天下,我不想再做個江湖藝人。大陸解放後,我來到台灣,又考進大學——命運對我是很寬大的。這樣子長大,我幾乎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我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我曾叫過『媽』,」他的目光朦朧的、熱切的望著雅真,帶著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說:「我紀遠何其幸運。您已經接納了我,是麼?我可以叫您一聲——」他用舌頭潤潤嘴唇,顯然這個陌生的字有些難於出口。「媽?」雅真突然感到熱淚盈眶,一剎那間,她有擁抱這個男孩子的衝動。從紀遠簡單的敘述裡,她讀出許多不簡單的血與淚。這孩子沒有隱瞞他的身世,從童年到現在,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間!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溫室裡的奇卉,紀遠卻是棵禁得起風暴的大樹。在他那枝椏和密葉之下,應該是個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緊那兩隻手,她喃喃的說:
  「什麼都好了,我現在有兩個孩子了。」凝視著紀遠,她納悶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剛剛才在準備喜歡你,現在我就已經喜歡你了。」用手背揉揉濕潤的眼睛,她在滿足與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記曾為婚禮的簡陋而有過的傷心和失望了。
  夜深了,一對新人回到新房裡。窗外繁星滿天,月華似水,房間裡意密情深,溫馨如夢。可欣和紀遠依偎的站在窗前,看著那星月朦朧的小院子裡,幾點流螢在夜霧中穿來穿去。紀遠的手臂擁著可欣的肩,後者的頭倚靠在前者堅實的胸膛上。室內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息。書桌上燃著一對紅色的喜燭,這是雅真特別安排的,燭光熒熒裊裊,更增加了一份夢般的情調。「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可欣輕聲的說。
  「什麼東西?」「關於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沒聽過的事還多著呢!」紀遠笑了笑:「慢慢的我會告訴你,一些掙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惡。」
  「一些罪惡?」可欣愣了愣。「是的,有一些罪惡,」紀遠輕輕的說,把可欣更攬緊了些。「如果我說出來,你會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種平平穩穩長大的人,在許多痛苦的經驗裡,為了生存,人常常什麼都肯做……」「你偷過?搶過?」「或者。」紀遠笑了。「我偷過農夫田裡的甘蔗和地瓜,搶過鋸木廠的木片和木屑,撿過香煙頭,甚至乞討……」
  可欣顫慄了一下。「你吃驚了?」紀遠的笑變成了一聲歎息。「你該多瞭解我一些,我的歷史說出來會使你害怕。可欣,你並不知道你嫁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我知道。」可欣說。「知道些什麼?」「知道你是個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個永遠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頰貼緊了他的胸:「還知道——你是個時代考驗中長大的人。是個我寧可犧牲一切,也必須要嫁的人!」他用手觸摸她柔軟的長髮。
  「你被愛情熱昏了,」他幽幽的說:「我瞭解自己,在堅強的外表下也藏著懦弱,還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虛偽……有許許多多你看不見的缺點。」
  「這些缺點每個人都一樣有,不是嗎?好人與壞人的差別,只在於這些缺點的輕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個人,我也並不希望你是個神。」。紀遠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視著她的臉。「還有,」他吞吞吐吐的說:「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
  純潔。」可欣的臉紅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有。」「什麼?」「最庸俗的三個字——我愛你。」
  室內那樣靜,靜得可以聽到燭花的爆裂,卜的一聲,那樣清脆的綻開。跳動的火焰向上奔竄,熒熒然煥發著夢似的光華。穿過窗欞的風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輕輕碎語,樹梢的夜霧氤氳迷離,廣漠的穹蒼被星星穿了無數透光的小孔,像撒滿了流螢,在那兒明明滅滅。半規曉月,掩映在雲層之中,忽隱忽現。夜,是屬於詩的,屬於夢的,屬於幻想的,屬於愛與淚的。「告訴我,」可欣輕聲的說,她的頭枕在紀遠的胳膊上,一頭長髮柔和的披瀉在枕頭上。月光從窗口斜射進來,一片淡淡的銀白,和燭光那朦朧的紅揉和在一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我?」紀遠輕笑了一聲,把頭轉開,迴避的說: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告訴我。」
  「應該是見第一面的時候。」紀遠望著窗外。「你給我一個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無法遁形。」
  「你常在別人面前遁形的,是麼?」
  「不錯。」紀遠笑著,有一抹不尋常的羞澀。「後來呢?」「後來?該是打獵的時候,我知道很難逃過你了,我為自己的感情生氣,整個打獵的過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鎮靜的外表騙不過你,這就讓我更生氣。假若我不是那樣神思不定,大概也不會發生獵槍走火的事件,而事件發生後,我一直有種錯覺——」他蹙起眉,語聲中斷了。
  「怎麼?說下去吧!」「我認為——我潛意識裡可能有犯罪的企圖。每一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會有犯罪的意識,一種與生俱來的罪惡性。飢餓的時候幻想搶劫,憤怒的時候幻想殺人。那次打獵的途中,我不能否認我曾想過,如果沒有嘉文,我不會放過你!接著,那意外發生了,槍彈打中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嘉文,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謀殺者。」「噢!」可欣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我不顧性命的救助他,怕他會死去。當我背著他走過山巖的時候,我不住的在心中發誓……」他又一次的頓住了。
  「怎樣?」「算了,別提了!」紀遠微微的寒顫了一下。「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告訴我,我要聽。」可欣固執的說。
  「我發誓——」紀遠低沉的說了下去,語氣裡帶著濃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終身作他最忠實的朋友,永不負他!我確實想這麼做的,可是,在醫院裡那一段日子,天天見到你,在你眼睛裡讀出一切:掙扎、努力、痛苦、和愛情!這使我有種瘋狂般的感覺,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無法遁形。」
  「你都看出來了?」可欣低問,聲音裡有著帶淚的震顫和歎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嘗能夠遁形!」
  「然後是那些黃昏,細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濛的。我聽著你用可憐兮兮的聲音,敘述著你和嘉文的戀情,每個小節,每個片段,你不厭其煩的述說,只為了武裝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掙扎擊破了我最後的努力,一枝紅葉掀開了所有偽裝的面具——」他歎口氣,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攬住她。「可欣,記得你對我的指責嗎?說我對不起嘉文,是個偽君子,是個流氓!」「記得。」「我所感覺到的,比你罵的更壞。但是,當時我對自己說:『下地獄去吧,紀遠!毀滅吧!沉淪吧!什麼都好,只是不要讓我再逃避這段感情!』」「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紀遠對自己微笑。「我壞得還不夠徹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誼,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還是堅強,許多時候,這二者之間是分不開的,當我在山中的礦穴裡鑽出鑽進時,我覺得自己是最堅強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憤和委屈的聲調說:「你躲開了,把一切的重擔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麼做?接受嘉文?還是拒絕嘉文?你知道我不願做感情的騙子,欺騙得了嘉文,也欺騙不了自己。你躲開了,躲得遠遠的,讓我單獨去應付那種難以應付的場面,你是懦弱的,紀遠,而且自私。」「是的,你說得對。」紀遠側過身子來,臉上有那種被人看穿秘密後的難為情,他俯過身子,輕輕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確實把擔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開,然後看你們如何發展。」
  「你回來後,表現得更加惡劣。」可欣的責備意味更深了,長久以來積壓的委屈一起湧上心頭。
  「我能怎樣做呢?」紀遠抑鬱的問。「從礦場回到台北,我知道你們沒有訂婚,嘉文像個喪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從。我不敢見你,不敢面對現實。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裡徘徊,遙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內心抽痛,瘋狂的想見你,瘋狂到幾乎無法克制的地步,於是,我只好再度逃開,呼酒買醉。直到嘉文跑來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遠走,走到再也見不到你們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開這段戀情。」他擁住了可欣,他的吻遍蓋在她的面頰和嘴唇上。「我是個逃兵,可欣,怪我吧,罵我吧,打我吧!我確實表現得惡劣透頂,把所有的委屈和難堪都留給你受,可欣,你比我堅強。」沒有什麼慰藉可以比情人們的心語更讓人感動,可欣平躺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兩滴淚珠在她睫毛上顫動,燭光下顯得特別的晶瑩。她在微笑,一種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燭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東西上都浮動著沉迷的微笑……。她揚起睫毛,凝視著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讓人想擁抱它。當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樣的美,同樣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濛濛的暗淡轉為明亮的白,接著就染上了朝霞絢麗的嫣紅。可欣躡手躡足的下了床,紀遠還在沉睡著,曙色下的臉龐安詳平穩,那紅褐色的皮膚和方正的下巴顯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望著朝陽爬上了台北的屋頂,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過,她畢竟沒有高歌,她不想驚醒紀遠,在紀遠醒來之前,她還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書桌前面,她坐了下來,桌上的紅燭已經燃完了,燭台上還留著兩朵燭花。在書桌的一角上,放著一瓶玫瑰,這是新娘的花束,鮮艷的花瓣上散放著濃郁的香氣。她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打開抽屜,取出一張信箋,提起筆來,她對著信箋默默的凝想。半晌,才在信箋上寫下去:
  
  「湘怡:
  我還記得我們同窗共硯的時代,每人都有那麼多的憧憬、夢想,尤其關於戀愛和婚姻的。如今,沒有多久,你已將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為人妻了。去年,你的婚禮我沒有參加,今年,我的婚禮你也沒有參加。對我們這樣一對知己說起來,是何等微妙的尷尬!不過,你答應過我,我們的友誼永遠不變,我們的來往也永遠不斷。我沒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顧忌,你會明白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是,今晨的鳥鳴那麼動人,晨曦那樣美麗,我必須有人分享我的快樂!你好麼?你的他也好麼?我那樣關懷你們!來看看我吧!湘怡,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但願和我們同樣歡樂!別離棄我,好湘怡,來一次吧!什麼時候我們兩家可以在一塊兒促膝談心,融融洽洽。則我別無所求!告訴我,那一天你們就不再拒絕我和紀遠了?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的負荷。不過,你們是快樂的,對麼?祝福你們!祝福你們!一千千,一萬萬,一億億!也同樣祝福我自己!
  問候杜伯伯,假若他願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
                           可欣」
  
  信寫完了,她再看了一遍,就摺疊起來,準備封口,臨時,她又摘下一瓣玫瑰,在上面寫下兩句話:
  
  「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
  
  把花瓣和信箋都封進了信封裡,她在信封上寫下杜家的地址和湘怡的名字。正準備站起身來,她聽到身後有個帶笑的聲音說:「要我幫你拿出去寄嗎?」
  她跳了起來,回過身子,接觸到紀遠笑謔的眼神。紅著臉,她噘起嘴說:「好哦!偷看別人寫信!」
  「小新娘已經有秘密了,」紀遠說,一把抱過可欣,吻著她的脖子和面頰。「別給嘉文寫信,我會吃醋。」
  「是湘怡。」「我知道,」紀遠笑了。「我在和你開玩笑。」推開可欣,他審視著她的臉。「告訴我,他們並不快樂嗎?還是你怕他們不快樂?假如我們去拜訪他們,會有什麼不妥當嗎?」
  「噢,不。」可欣受驚似的搖著頭。「現在還不行,紀遠。罪疚的感覺還沒有放鬆我們,我期待若干年後,這一切都成為過去,我們兩家能恢復友誼。目前,我們只能等待,對麼?」
  「好吧,讓我們等著。」紀遠說,坐在椅子上,攬住可欣的腰。「現在,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訴你。」
  「什麼?」「一件很意外的消息。前天我去拜訪我的教授,居然有一封信在等著我,我被教授推薦給國外××公司,他們通知我去接受一項考試,如果考取了,就被聘為助理工程師。」
  「什麼時候考?」「還有一星期。」「噢!」可欣叫了起來:「那麼迫促!取了之後怎樣呢?」
  「到美國去,先實習半年。」
  「噢!」可欣愣住了。剛剛才結婚,難道就又是離別嗎?但,這是紀遠的好機會,他一定要考取!到國外去學習更多的東西,再回國來做事。可是……可是……這一去會是幾年?她呆呆的望著紀遠,被這突然的消息弄得心亂如麻,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紀遠擁住了她,他的唇滑過她的面頰,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我不一定會考取,可欣。但是,如果考取了,按照那公司的規定,可以攜眷上任。我承認我對事業是有野心和抱負的,但,還沒有大到可以讓我離開你的地步。」
  「噢!」可欣再度驚歎了一聲,瞪大了眼睛。除了這聲驚歎外,她什麼也不能表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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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你們是快樂的,對麼?」但是,什麼是快樂呢?這兩個字太抽像了,太不具體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裡的信箋,呆呆的注視著窗外的陽光。他們終於結婚了,可欣和紀遠,紀遠和可欣……很久以來,她就覺得這兩個名字是該連在一起的,這兩個名字是一件東西,一個整體,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們是快樂的,對麼?」她歎了口氣,望著窗口掛著的一對鸚鵡和籠子,這鸚鵡是嘉文為了表示歉意而買來送給她的。鸚鵡和籠子,籠子和鸚鵡,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但是,如果快樂能像鸚鵡一般,可以關在一個籠子中,讓人一直佔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來,她走到花園裡,拿起水壺來澆花,又修剪著花枝。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當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後,她就開始她的園藝工作。這個花園,自從她走進杜家以來,已經和以前完全改觀,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盞……各種花都絢爛怒放,連草坪都饒有生趣,綠得可愛。她以一種藝術家的心情來看著那些花開花謝,和葉生葉落。細心的剪除枯葉敗枝,除去草坪中的雜草,常會工作數小時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的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對一株百合澆了整壺的水,最後,她乾脆放下水壺,在一棵大榕樹下坐了下來,用手抱著膝,望著一對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那是兩隻黃色的小蛺蝶,並不美麗,但,迎著陽光的翩躚姿態,也別有動人的韻致。這使湘怡想起「長干行」中的句子: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坐愁紅顏老!湘怡的臉紅了,她不該坐愁什麼,嘉文守在她的身邊,並沒有遠離。如果說因為他偶有遲歸的現象,自己就愁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但是,是什麼因素使她這樣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嗎?她終於和紀遠結婚了!這該是一項好消息,……她換了一個姿勢坐著,是的,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訴嘉文呢?不過,嘉文已經是她的丈夫,難道還怕他會為另一個女人的結婚而難過嗎?她只需要輕描淡寫的說:「嘉文,你知道嗎?紀遠和可欣已經結婚了!」
  但是,這是不行的!她煩惱的用手抹抹臉,樹蔭下十分陰涼,她卻在出汗。不能這樣直截了當的說,嘉文是個易於受驚的人。仰靠在樹幹上,她抬頭注視著澄碧的天,和悠悠白雲,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淒涼和苦澀的情緒,怎樣一個可憐的妻子呀,擔心著另一個女人會使她的丈夫「失戀」。怎樣的一種心情,怎樣的一個地位,又有怎樣的一份摯而重的憐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與其說是丈夫,還不如說是個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裡,任何的波折、變化,都可成為致命傷。
  那對蛺蝶仍然在花叢中繞來繞去,投下許多流動的光與彩。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裡,不禁看呆了。直到一個聲音驚動了她。「嗨!湘怡,你在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是正準備出門的嘉齡。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洋裝,白色大翻領,再配上一條白色的寬腰帶,看起來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樹夾道的濃蔭之中,撐著一把藍綢子的陽傘,亭亭玉立。整個花園、陽傘、和嘉齡加起來,是個完整的「夏天」。傘面上閃爍著夏日的陽光,裙褶上散發著夏日的生趣,還有那張年輕的臉龐,和夏天一般熱,一般明朗。這個少女是誘人的,相信沒有人能不為所動。可是,紀遠呢?他讓這個少女從他手中滑過去,卻抓住了可欣。可欣,屬子「靈」的,嘉齡,屬於「質」的。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但是,紀遠是屬於「靈」與「質」合而為一的,為什麼他會選擇可欣而放棄嘉齡?湘怡愣愣的注視著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嗨!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嘉齡嚷著說:「中了暑嗎?」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從草地上站起身來,她有些訕訕然。「沒什麼,你那麼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齡轉動著傘柄,傘上的鋼條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與影,燦爛的陽光在傘面上喜悅的流轉。「為什麼?為了哥哥嗎?」「不是,」湘怡搖搖頭,「真的沒什麼,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齡怔了怔,不再轉動傘柄,陽光停在傘面上。「她怎樣?她好嗎?」湘怡凝視著嘉齡,多麼複雜的感情關係!告訴她,看看妹妹如何反應,或者可以測知哥哥的心情。不過,這兄妹二人的個性是不同的,嘉齡比嘉文灑脫得多。
  「她和紀遠結婚了!」「什麼?和紀遠?」嘉齡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他們終於結婚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我以為他們不會結婚,紀遠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縛。」「有時他也會甘願投進束縛裡去。」
  「是的,對可欣。」陽光隱沒了,夏天從傘面上流去。
  「總之,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輕鬆的說:「我們應該去看看他們,送一份禮,也表示點意思。怎樣?嘉齡?我們一起去?」「去看他們?」嘉齡的眉頭蹙了起來,聲調裡有著不尋常的高亢。「為什麼要去看他們?他們的世界裡未見得容納得下我們,我們的世界裡也未見得容納得下他們!我不相信在經過這些事件之後,兩家還能建立什麼友誼!」她說得很急促,語氣中帶著突發的憤懣。陽傘有個迅速的轉動,轉走了夏天,秋的陰影近了。她走向大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湘怡,對哥哥管緊一點,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別人的未婚夫!」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大門被砰然帶上,留下一抹旋轉的藍。無數的旋轉,無數的光,無數的彩,無數的五色繽紛……湘怡木立在花園裡,瞪視著那些在她眼前浮動的色彩。是的,嘉齡憑直覺說出的話卻頗有道理,這個少女並沒有忘情於紀遠,正像她和嘉文都無法擺脫可欣的陰影一樣。紀遠和可欣,這曾是他們的朋友、愛人、和最親密的知己,而今竟像個魅影般籠罩在他們的頭頂上。
  太陽大了,阿珠從客廳裡伸出頭來喊:
  「太太,好進來了,曬多了太陽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壺和剪刀,走進了屋裡。整個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卻沒有回來,杜沂說嘉文有朋友請吃飯,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顯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的注視了她一會兒,她的臉色並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這個好脾氣的孩子是從不會表示什麼不滿的,看來嘉文有許多讓她難過的地方。「怎樣?家裡有什麼事沒有?」為了打破室內的沉默,杜沂隨意的問了一句。「嘉齡呢?」
  「噢,」湘怡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困惑的搖搖頭。「沒有事。嘉齡出去了。」杜沂仔細的望著她。「你的氣色不好,身體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湘怡急急的說,迅速的在臉上堆起一個笑容。杜沂不安的吃了幾口飯,再看看湘怡。
  「別和嘉文鬧彆扭,他是很孩子氣的。」「和嘉文鬧彆扭!怎麼會呢?」湘怡說,坦白的望著杜沂。「別擔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紀遠已經結婚了。」她盯著杜沂的眼睛。「她問起您,爸爸。」「是麼?」杜沂不安的欠伸著身子,困難的嚥下一口飯。「她怎麼說?」「您要看嗎?」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遞了過去。
  杜沂匆匆的看了一遍。「問候杜伯伯,假若她願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帶給杜沂一陣內心的激盪。「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多年以前,他看過兩句類似的話。是一瓣紅色的茶花,題上的是:「一片殘紅,染上淚痕知幾許!」那是雅真花園的茶花,當他離開沈家到上海去之後,雅真寄來的,沒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親結婚了。他放下了信紙,湘怡正靜靜的望著他。「你該去看看他們!」他說。
  「您呢?」「我也會去的,等過幾天。」他支吾著,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認為——」湘怡遲疑了一下說:「我該把這消息告訴嘉文嗎?」杜沂怔了一會兒,回過頭來,他用憐愛的眼光望著湘怡,輕聲的說:「你對嘉文太忍讓了,湘怡。給他開一刀吧,這個毒瘤早就該割掉了。」
  湘怡凝視著飯碗,她的思想停頓了幾秒鐘。杜沂也這樣說?這是一天裡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對嘉文確實太縱容了一些,她不該怕這消息帶給嘉文打擊。她思索著,整整一天,都茶飯無心,連那未完工的嬰兒裝,也懶得去拈針動線。是的,杜沂是對的,她應該給嘉文動動手術了。只是,沒有一個醫生,能擔保自己的手術不出毛病!
  晚飯之後,嘉文和湘怡回到臥房裡,這兩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鸚鵡,不停的嘁嘁喳喳,啼聲攪亂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鸚鵡籠前面,不住的逗弄著那兩隻鸚鵡,啼聲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動著,把月光撲落在窗欞上。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把可欣的來信送到他的面前。「什麼東西?」嘉文狐疑的問。
  「可欣的信。」嘉文的臉微微變色,接過信箋,那熟悉的字跡立即引起他本能的顫慄。打開信箋,他看了下去,從頭看到底,卻不知道裡面寫些什麼,再從頭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兩個人終於結婚!他覺得渾身痙攣,身不由己的跌坐在一張椅子裡。湘怡正站在窗前,若無其事的給鸚鵡換食料和清水,聽到椅子的震動聲,她不經意似的回過頭來,輕鬆的問:
  「你看完了嗎?」「唔。」嘉文呻吟了一聲,信紙和花瓣都飄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臉。「你在幹什麼?」湘怡走到他面前,盯著他問。
  「我……我……」嘉文的聲音從掌心中飄出來,帶著深深的顫慄和痛苦:「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什麼東西不是真的?」湘怡繼續盯著他,殘忍的問。
  「可欣……和紀遠。」「可欣和紀遠!這有什麼希奇?他們早就該結婚了。哦,你就為這個而發抖嗎?嘉文!」她抬高了聲音,雙手握著拳,手心裡卻在冒著汗。「你為什麼要娶我?」
  「什……什麼?」嘉文迷惘的問,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來的問題把他弄昏了頭,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問你,」湘怡的聲音提得更高,充滿了挑釁的味道。「你為什麼要娶我?」「我……我……」嘉文仍然沒弄清楚湘怡在問什麼。
  「什麼我我我的?我在問你話,你為什麼娶我?」
  「你……幹嘛這樣凶?」嘉文納悶的說,「別擾我,我……我……不舒服,我頭暈。」他閉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的說。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湘怡反常的態度終於引起他的注意,張開眼睛,他接觸到湘怡燃著火的眼睛,這使他瑟縮了一下。「誰得罪了你?」
  「問你自己!」湘怡氣鼓鼓的嚷:「你說你愛我,向我求婚,結果,你把我娶了來,心裡卻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愛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幹什麼?你根本欺騙我,把我當作可欣的替身,我要這樣的婚姻做什麼?」她用手去揉眼睛,原準備假裝流淚,嚇嚇嘉文。誰知道一揉之下,卻勾動滿懷的悲痛和傷心,真的眼淚竟滾滾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騙我,你根本不愛我,這樣子下去,我們還不如離婚,我回我哥哥家去!」她說做就做,一面哭泣著,一面真的打開櫥門,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來,忘記了不舒服,也忘記了頭暈,手忙腳亂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問:
  「你……你……你做什麼?」
  「我回哥哥家去!你儘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從紀遠手裡搶回來。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這——這是怎麼了嘛?我又沒有說什麼!」嘉文委屈的說,已經完全頭昏腦脹了。
  「你還沒說什麼呢,你比說了還可惡!看到他們結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來!你愛她就不該娶我,娶了我就不該愛她,假如你還忘記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記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說,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倒在一張椅子裡,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們都要離開我,那麼,你們就都離開我吧,讓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視著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經對他開了刀,一次失敗的手術。這就是嘉文,你無法改變他!她心底一酸,撲倒在床上,禁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亂了,趕到床邊,他用手推著她的肩膀,可憐兮兮的說:「你怎麼了嘛!湘怡?我都聽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淚痕遍佈的臉,凝視著嘉文那淒惶無助的眼睛,新的淚又湧了上來,把頭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著,在心底低低自語:「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你,我就只有改變我自己,我不再對你苛求了,只因為我太愛你!」
  一連好幾個星期,杜沂都在一種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度過去,對任何東西都沒有興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這與嘉文有點關係,近來,嘉文經常夜歸,湘怡也不過問,這對小夫妻似乎有點貌合神離。湘怡的個性過於柔弱溫順,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來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靜的笑笑說:
  「做一個等門的妻子總比做一個讓丈夫討厭的妻子好些!這樣,最起碼當他在我身邊時,我還可以擁有他。否則,就是他在我身邊,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做父親的也不便過於干涉。這件事雖有些讓杜沂困擾,但,絕不是他無情無緒的主要因素。注視著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黃葉落下了,第一縷秋風吹過了。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詩詞相和的情趣。雅真愛花,愛吹笛子,他們常在花園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闋菩薩蠻說:
  
  「雙雙玉笛臨風弄,
  羅襦同繡金泥鳳,
  繡倦倚雕闌;披香紉蕙蘭。
  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這可能是她最大膽的一闋詞,其中「羅襦同繡金泥鳳」的句子有些胡說八道,大概是想混淆聽聞。記得自己看了之後,也曾用同一詞牌填了一闋:
  
  「海棠裊娜情絲軟,垂楊拂地和愁卷,
  扶病過花朝,開簾魂欲消。
  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
  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種深院大宅的書香門第中的戀情。一首詩,一闋詞,一個眼波,一陣臉紅……和偶爾交換的幾句私語。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種戀愛真太落伍了,太不過癮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經過那種現代化的戀愛,行動多於言語,坦白多過含蓄。熾烈的燃燒一陣,過後什麼也沒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蘊藉和美麗。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對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園裡凋零的殘紅,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的句子,以及「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的心情,多少的韶華已經辜負了,多少的春天已經過去了。而他,仍然在這兒淺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這兩個字一經來到他的腦海,就再也擺脫不開了。長久以來,他的生命裡到底有些什麼?孤寂,是的,僅僅是孤寂,一種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來,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裡待下去,他必須逃開一些什麼,或者,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無目的的向前踱著步子,帶著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後追趕他。這是初秋的天氣,正是標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午後的陽光有幾分慵懶,給人睏倦的感覺。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間,他停住了,驚異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是什麼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兒?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許久以來,兩家已經不來往了,這並不是因為杜沂生了可欣的氣,只是見了面覺得尷尬和不自然。現在,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門。
  門開了,是阿巴桑,笑臉迎進了杜沂。
  在客廳裡,雅真驚異的望著杜沂,有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麼好,一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氣僵了一會兒,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嗎?這一向?」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的客套話,暗中感到幾分沮喪。
  「還好。」雅真答,有些侷促的遞上一杯茶。
  「可欣呢?」「和紀遠一起出去了。去——辦出國的手續。」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個美國機構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難得,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來:「那麼,你呢?」「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氣質。「我想留在台灣,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長長的「哦」了一聲,感到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你——已經決定了?」
  「原則上是決定了,因為——不這樣決定,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幢房子是學校的,學校早就要收回了,我們這些年來,你知道也只靠保險金、撫恤金、和一點點積蓄湊合著過日子,總算熬到今天,紀遠和可欣堅持要孝順我,一定要我在她身邊,否則,她也不去,讓紀遠一人去。紀遠呢?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話嚥住了,不願在杜沂的面前誇讚紀遠。但是,許許多多的感觸是咽不回去的,對於紀遠,她簡直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那個孩子!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幾乎有種慶幸的心情,因為可欣選擇了紀遠而非嘉文。
  「那麼,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餘的問了一句。
  「是的。」「那麼……那麼……」杜沂喃喃的說著,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他的神思又陷進一種迷離恍惚的情況,在迷離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韻。他心懷蕩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遠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麼時候生產?」雅真關懷的望著杜沂,心旌也有一陣搖蕩,在花園中吟詩的日子如在目前,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就只談下一輩了?
  「還好,湘怡快生了,大概還有一個多月。」
  「恭喜你,要作祖父了。」「幾乎讓我不敢相信,」杜沂說。凝視著雅真,她的鬢角已白。「我以為——我們還都在年輕的時代,偷偷的在花園裡閒蕩,只求能見一面,交換幾句話——那日子好像還是昨天。」他微喟了一聲。「記得嗎?雅真?記得我為你寫『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的事嗎?」雅真的臉驀地緋紅,突然間把舊時往日拉到眼前來,讓人感到難堪和羞澀。她垂下眼簾,訥訥的說: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麼呢?」
  舊日的雅真回來了,舊日的雅真!劉海覆額,雙辮垂肩,一件對襟繡花小襖,鬢邊斜插一朵紅色的小茶花,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杜沂神思搖搖,心神不屬。好半天,才說:
  「你說——你並不想到美國去。」
  「是的,那兒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會習慣。」雅真輕聲的說。「我說——我說——」杜沂結舌的說著:「你——能不能不去?」「怎麼呢?」雅真凝視著杜沂。
  「你看,我們曾經希望下一輩聯婚,但是失敗了,」杜沂的舌頭忽然靈活起來,許多話不經思索的從他舌尖源源滾出:「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希望下一輩聯婚,不外乎因為我們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們雖沒有私訂終身,也總是心有靈犀。那麼,我們何不現在來完成以前的願望呢?」
  雅真驚愕的張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問你,你肯不肯嫁給我?」
  雅真呆住了,張嘴結舌,她無言以答。
  「我們都經過許多變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裡最美好的那一段時間已經糊里糊塗的度過去了,現在,兒女都已長成,也都獲得他們自己的幸福和歸宿,剩下我們這對老人,為什麼不結合起來享受剩餘的一些時光呢?」杜沂滔滔不絕的說。
  「我——我——」雅真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決定——」
  「但是,雅真,這麼些年來,我並沒有忘記你。」
  「我知道,」眼淚升進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視線模糊了。「我都知道。沒有什麼安慰能比你這幾句話更大,尤其,在我頭髮都白了的時候,再聽到你這樣說。不過,關於你的提議,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這並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我要顧及兒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為兒女已經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斷了她。「以前,你要為父母著想,現在,你要為兒女著想,你身上背負的『責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雅真淒涼的微笑著。「每個人生下地來,就背負著責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責任。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像一條船,當你死亡之前,必須不斷的航行。」「你應該駛進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語重心長的說。
  「或者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或者你不會知道什麼地方是港口。」雅真輕輕的說:「不過,我會考慮你的提議,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杜沂深深的望著她。「我會等,雅真。我的提議永遠生效,假如你現在拒絕了我,你到國外去之後,我的提議依舊存在,你隨時可以給我答覆。」「噢,杜沂。」雅真低喚,好多年來,這個名字沒有這樣親切的從她嘴裡吐出來過了。「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不要太久,我們都沒有太長久的時間可以用來等待。」
  「我知道。」她輕輕的點著頭,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陽,映紅了天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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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

  一段緊張而忙碌的日子,簽證、護照、防疫針、黃皮書……數不清的手續,再加上整理行裝、把房子辦清移交、取出銀行有限的存款、訂船位……忙不勝忙。最後,總算什麼都弄好了,船票也已買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個籌備工作中,都反常的沉默,可欣並不知道杜沂的拜訪和求婚,只以為母親對於遠渡重洋,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中去有些不安,對台灣也充滿離愁別緒,所以顯得那樣心事重重和鬱鬱寡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可欣不只一次的對雅真說:
  「媽,您別難過,不出三年,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希望紀遠能一面工作一面讀書,三年後回台灣來做事,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注視著可欣。於是,一切手續按部就班的辦了下去,三份簽證,三份護照,三份黃皮書,一直到訂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說:
  「慢一點訂船票吧!」「怎麼?」可欣狐疑的望著雅真。
  「沒有什麼,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話:「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們一起去。」「媽,你這是怎麼了嗎?」可欣說,凝視著母親:「沒有你,你讓我到美國去怎麼會快樂?已經手續都辦好了,你又要變卦了!」雅真把可欣拉到身邊來,仔細的、深深的,望著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含蓄的說:
  「可欣,你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媽媽,」可欣驚疑的眼光揉進了悲哀。「你真這樣認為嗎?我以為——在母親的心目裡,孩子是永遠長不大的。而且,成長是一種悲哀,但願你覺得我永遠需要你。」
  「事實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紀遠加起來的力量比我強。」「媽,」紀遠走了過來,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燈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顯得巍然和龐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個孩童,又堅定得像個主宰者。「您要和我們一起去,我保證您不會因為和我們一起去了而後悔。同時,您瞭解可欣,堅強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可欣是離不開您的,對不對?這並不屬於成長的問題,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這就是定論,雅真沒有再提出異議,船票買定了。然後,是一連串的辭行和餞行。雅真默默的結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結束得了與結束不了的。她給了杜沂一封短簡,算是她的答覆:
  
  「沂:
  『船』票已經買好了,我勢必『航行』。有一天,我會停泊,希望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那港灣依舊安全可靠的屹立著。那麼多年已經過去了,我們不在乎再等幾年,你說過你會等待,我也必定會倦航歸來!謝謝你的提議(使我激動),原諒我的怯懦(使你惆悵)。我承認自己沒有勇氣接受你的提議,你不知道我多高興發現這麼多年來,我還活在你的心裡,我希望能活得更長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誰也無法料定它是一段愛情的喜劇的結束,還是悲劇的開始。何況,我們之間,還有兒女的恩怨牽纏,原諒我選擇了女兒,只因為我是母親!
  等著吧,我會回來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個更短的小簡: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費在等待裡,但願我不『浪費』!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時光,也預支不了未來的時光,只好『等』現在成為過去,讓未來的夢得以實現!我尊重你是個母親,也尊重你的意見。你會發現港灣堅如磐石,但求小船別飄泊得太久!
  或者我會去送行,或者不會,我還沒決定。
  等你。也同樣祝福你!杜沂」
  
  一段飄若游絲的戀情,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若斷若續,到現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獲得」更美,因為前者有憧憬和夢想,後者卻只有真實。而真實往往和憧憬差上十萬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種朦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鎖進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進了箱子,飄洋過海,它將跟著她航行,也跟著她返港。
  所有該辦的事都辦完了,該辭行的,該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斯,他們將遠渡重洋了。連日來,可欣也陷入一種迷惘的狀態裡,隔海的生活並不引誘她,她只希望紀遠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麗的遠景抵不過目前的離愁,小院裡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種種都是她所習慣的、親切的,對這些,她全留戀。當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還不止於此,她常常會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紀遠暗中注意著她,觀察著她。行期越近,她就越顯得不安。終於這天下午,當她又望著窗子,愣愣的發呆時,紀遠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的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別猶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們,你就去吧!本來你也該去辭行的。」「你說誰??」可欣受驚的問。
  「嘉文和湘怡。」紀遠坦白的說了出來。
  「噢!」可欣的臉紅了,垂下了眼簾,她望著紀遠衣服上的鈕扣,好一會兒,才揚起睫毛來問:「你不介意?」
  「我?怎麼會?」「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麼久沒見過嘉文了,再見面——不知是什麼場面,一定會很尷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還在恨我。」
  「天下沒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經另外建立了家庭,應該和你那段故事是事過境遷了,我想,他不會有什麼不高興的,趁此機會,把兩家的僵局打開,不是正好嗎?」
  「你認為——」可欣盯著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兩家僵局可以打開?」紀遠鬆開可欣,把頭轉向了一邊,可欣一語道破了他心裡的想法,嘉文不會忘懷的,僵局也不易打開,這個結纏得太緊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會難過一輩子,懊惱一輩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煙,掩飾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說:「或者可以,你沒有試,怎麼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著煙霧籠罩下的紀遠,點了點頭:
  「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嗎?不過,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但求心安?」紀遠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勝感慨:「誰知道能不能心安?說不定會更不安心呢!怎樣?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戰似的看著紀遠。紀遠驚跳了一下,出於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個「不!」
  「你害怕?沒勇氣面對嘉文?紀遠,紀遠!你也是個懦弱的動物。」可欣歎息著。「我是的,我向來是的。」紀遠漲紅了臉。「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話,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會比你更懦弱。」她貼住他,低語:「我愛你,愛你的堅強,也愛你的懦弱。愛你是這樣一個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現在我不和你談情說愛,我要趁我有勇氣的時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釘子。」「你確實比我堅強,」紀遠用欣賞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沒有把握能鼓起勇氣去做這次訪問。」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說,換上一件出門的衣服,再攏了攏頭髮。「儘管眼淚多半屬於女人,但,在韌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還強些。」她望望窗外的陽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
  紀遠望著她:「早些回來!」「我知道,我回來吃晚飯。」可欣說,走到雅真門口,拍拍紙門,說:「媽,我去杜家辭行。」
  門內靜了靜,接著紙門嘩的拉開,雅真伸出頭來,疑惑而不信任的問:「杜家?那一個杜家?」
  「當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機械化的重複了一句,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看著可欣,然後吞吞吐吐的說:
  「好吧,是該去一去。見著了——你杜伯伯,告訴他我問候他,不去辭行了。還有嘉文嘉齡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嗎?」可欣說,如果有母親在,就不至於十分尷尬了。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紀遠一般,衝口而出的說:
  可欣困惑的看看母親,就點點頭說:
  「那麼,我去了。」走出家門,她回頭看看,雅真還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門口,紀遠卻在窗前噴著煙圈。她對他們揮揮手,置身在陽光下的大街上了。這又是冬天了,滿街都掛著五彩繽紛的耶誕片,和金光閃爍的星星和綵球。她慢慢的走過那些商店,注視著應景的各種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誕樹、和耶誕禮物的彩紙及減價廣告。多快!又要過耶誕節了,三年前的耶誕節還歷歷在目,嘉文家裡的舞會,她細心的佈置,耶誕樹下的禮物包,和那個滿身泥濘、從山上下來的紀遠!造物弄人,世事變遷,她不能不感慨萬千了。
  杜家的大門遙遙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幾步,又放慢了幾步,但,終於停在那門外了。那熟悉的大門!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圍牆的榕樹枝子!她深吸了口氣,伸手按了門鈴。這天從早上開始,湘怡就覺得有點不大尋常,潛意識的感到有什麼事將要發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門口,她禁不住的叮了一句:「中午回來吃飯哦!」嘉文和杜沂的車子走遠了,他沒答應,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近來杜沂買了一輛私人的三輪車,又雇了一個車伕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興回家吃午飯,事實上,他晚飯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銀行,所以總是回家吃飯。杜沂父子走了之後,湘怡照平常的習慣一樣,提著水壺澆花,沒澆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裡,突然陰暗的光線使她不適,她渴望嘉文回來,到中午,這份渴望更加強烈了。杜沂回來了,嘉文仍然沒有回家,湘怡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飯她吃得很少,無情無緒而疲倦。午後,杜沂因為銀行裡要開業務會議而出去了。嘉齡和新認識的一個男朋友有約會,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影,無論走到那兒,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臥室的窗子前面,百無聊賴的逗弄著鸚鵡,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們有訴不盡的情話,而房間裡只有被寂寞凍住的空氣。
  有一陣腰酸,接著是一陣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張椅子裡,迷迷糊糊的,她還不太知道是怎麼回事,那陣抽搐過去了。拿起一本雜誌,她開始有心無心的翻弄,這是本強調「現代」的雜誌,看了半天,她也「意識」不起來,或者是學歷史的關係,她的腦子早與「古代」為伍得太久了,竟無法接受這些「現代」。放下了書,第二陣抽搐又來了,她彎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額上冒出了冷汗,然後,痛楚減輕而消失了。她站起來,有點心慌意亂,在心慌意亂之餘,又有一層喜悅和興奮,對著鸚鵡,她低低的說:
  「他來了!或者是她!我已經期待了十個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門,她到客廳去打電話給嘉文,線撥通了,對方的答覆卻是冷冷的一句:「杜先生下午沒來上班!」
  失望和懊喪尖銳的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這消息告訴他!而現在,她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來了,這一次比前兩次都更猛烈和長久。她咬緊嘴唇,不願叫出聲來,五臟六腑都被牽扯,汗從她的髮根裡冒出來。好了,又過去了。抓住聽筒,她再撥到銀行,請杜沂聽電話,對方的回答是:「杜經理開完會和董事長一起走了,不知道到那裡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那裡?」她急急的問。
  「不知道!」電話掛斷了,她明白,一定董事長請杜沂吃飯,老王乘機會去拉黃牛車了。翻開電話號碼簿,她想找董事長的電話號碼,還沒查到,痛楚又襲擊過來。倒在沙發上,她方寸大亂,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著喉嚨,她大喊:
  「阿珠!阿珠!」阿珠帶著圍裙和滿身油煙跑了出來,湘怡正縮成一團,在沙發裡呻吟喊叫,阿珠大驚失色,嚷著說:
  「太太,你怎麼了呀!」
  「阿珠,你——你——哎喲!」湘怡語不成聲,痛得連胃都痙攣了起來。「你——你——打電話——哎喲,我要死了,哎喲!」「太太!太太!」從未經過事故的阿珠嚇白了臉,只能一疊連聲的叫:「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著肚子,弓著膝蓋,渾身抖顫。「哎喲!痛死我了,哎喲!嘉文,找嘉文!哎喲,哎喲!——」
  阿珠衝到電話機旁,要撥到銀行去,湘怡猛搖著頭:
  「他不在,找董事長家,問老爺在不在?快!哎喲——」
  阿珠嚇得瞪大了眼睛,手腳都發軟,捧著本電話號碼薄,哆哆嗦嗦的翻,翻了半天也翻不著,急得湘怡拚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的的喊:
  「太太,董事長的名字叫什麼?我不會查這個簿子呀!」
  「哎——」湘怡拉長了聲音叫,心中更亂成一團。好在那陣痛楚又減弱了,過去了,搶過電話號碼簿,她翻到了號碼,用不穩的手撥著電話,心中暗暗在祈禱,讓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讓痛楚慢一點襲來,孩子,忍耐點,讓我找到你的爸爸!電話撥通了,對方的話卻更令人洩氣:
  「董事長嗎?他不在!杜經理?不,不知道。晚飯?董事長打電話回來說不回家吃飯了。在那兒?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聽筒從她手中滑下去,她倚著沙發,軟弱、乏力、懊喪、難過、恐懼——各種情緒紛至沓來。這是一個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最害怕孤獨的時候。腹部肌肉的緊縮使她知道另一陣痛楚又要來了,而現實的情況提醒她,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等待,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關,她勉強維持冷靜,因為阿珠看來比她更恐懼和慌亂。她靜靜的說:「好了,阿珠,現在只有你來幫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車,然後把房門鎖好,送我去台大醫院——」她的冷靜沒有維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湧上來,湧上來,湧上來……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發的靠背,徒勞的把身子吊在半空,一聲恐怖的呼號從她唇中迸裂出來:「啊——」而這聲呼號卻嚇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進了院子裡。「啊——」湘怡仍然叫著,一種垂死的掙扎和呼號。「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
  阿珠在院子裡發抖,幾乎要哭出來,既不放心丟下湘怡一人去叫車,又不敢不去叫車。正在手足失措的當兒,門鈴響了,她衝到門邊去開門,有種被解救的感覺。門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可欣。阿珠張著嘴,怔了一秒鐘,接著就如逢大赦的叫了起來:「啊呀,唐小姐,你來得剛好,快快,我們太太要生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快!快!」
  「怎麼回事呀?」可欣愕然的問。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聲抖腸挖肝的慘叫。這使可欣毫不遲疑的就直衝進客廳裡。湘怡面白如土,整個身子都吊在沙發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的從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用手抱著湘怡的頭,她搖撼著她說:
  「湘怡,我來了,湘怡,別害怕!」回過頭去,她對阿珠說:「這個家裡的人呢?老爺、少爺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個也找不到!」阿珠搓著手說。
  湘怡側過頭來,看到了可欣,喘息著,她用汗濕的手拉住了可欣,掙扎著說:「是你,可欣,還好你來了。哎喲,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喲,可欣,可欣……」她攥緊了可欣,死命的拉著她,揉著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別胡說!湘怡,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醫院。」望著阿珠,她命令的說:「快去叫車!」
  阿珠飛奔著去叫車了。湘怡的頭被可欣抱在懷裡,她轉側著,呻吟著,一旦知道來了救兵,心情一放鬆、就只感覺到可怕的墜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麼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覺得可欣正用一條毛巾拭著她的汗,喃喃的說些聽不清的、安慰的話。然後,車子來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溫柔而鼓勵的說:「站起來,湘怡,勇敢一點,我們去醫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邊一個,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進了車子,只模糊的聽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裡,老爺少爺一回家,就通知他們到台大醫院來!」可欣,好可欣,她多麼堅強冷靜呀!車子在顛簸著,醫院彷彿永遠不會到,可欣的手溫柔的摟著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願能分得你的堅強!車子到了,停了,她被擔架抬進了醫院,可欣的手一直壓在她的肩膀上,給了她安慰和力量。產房裡有一盞紅燈,刺目的紅。可欣在和護士爭執,只有丈夫可以進入產房?那個丈夫正流連何方?可欣勝利了,她沒有離開她,那隻手,那只溫暖而堅定的手。時間過得多麼緩慢,窗子上有一層朦朧的白,朦朧的,朦朧的,永遠是那樣隱隱約約的白。痛楚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永不會饒過她的痛楚,永不會離開她的痛楚……又來了,又來了,還有多久才能結束?這就是一條生命的誕生?母體竟要支付如許多的痛苦?又來了,又來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於是,掙扎、號叫,許多不成聲音的聲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那兒?噢?哎喲,哎——啊——」可欣的手,不住的把汗從她額上拭去,忍耐點兒,忍耐點兒……醫生都具有一份難以置信的冷靜……忍耐點兒……但這不是人能忍受的,還有多久?還有多久?第一胎都是這樣的,早呢!午夜能生下來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還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那兒?
  窗子上朦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臨,嬰兒總喜歡選擇黑夜出世,那盞紅燈仍然亮著,川流不息的護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嬰兒出世第一眼會看到什麼?那盞紅燈?還是護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這情況像什麼?有一本小說裡曾讀到過,是了,你像給媚蘭接生的郝思嘉,你也佔據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諒我,我並無意於責備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我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邊!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喲,我實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來!我將死在這兒,等嘉文來了,我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噢,我的天!時間那樣緩慢的爬過去,當痛楚來臨的時候,什麼都停頓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嚨已經喊啞了,呈顯出一種虛脫的狀態,頭髮被汗濕透,可憐兮兮的貼在額上,她疲倦得無力再喊,只不住的找尋可欣,詢問嘉文來了沒有,十點多鐘,杜沂趕來了,他在產房門口看到面容蒼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顯得特別的黑:「噢,杜伯伯,還沒生下來。湘怡嗎?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來嗎?那會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兒,怎樣?有危險嗎?」杜沂焦慮的問。「醫生說很正常,不過,老天呀,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降生的!」可欣受驚的張大眼睛,搖著頭。每當湘怡喊的時候,她都覺得胃部跟著痙攣起來。
  「還有多久可以生出來?」
  「兩小時,三小時——還沒一定!」
  產房裡又是一聲銳叫,可欣立即鑽進了產房。湘怡在枕頭上搖著頭,喘息著,淚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著,喊叫著說:「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應我,如果我死了,哎喲——
  哎喲——我的天!又來了又來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照顧我的孩子,哎喲!哎——啊!」
  「別胡說了,湘怡,你會好好的,孩子也會好好的!」
  「我會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那兒?」
  「他就要來了!他馬上就會來!」
  「他見不到我了,他來的時候,我已經冰冷了,」眼淚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來:「告訴他,可欣,告訴他我多愛他!哎——喲——」「湘怡,別傻,就會好的,什麼都會好好的!」
  「我死了,你會照顧我的孩子嗎?」
  「你在說些什麼傻話呀!」
  「答應我,可欣,我要你答應我!哎喲!」「別傻了,湘怡!」「你答應我——」「好好好,湘怡,我答應你,我會愛他超過我自己的孩子!」
  時間就這樣沉重的、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十二點鐘,醫生開始給湘怡注射鹽水針,因為她已經聲嘶力竭,沒有力氣來應付最後的一戰了。凌晨一點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醫生的幫助和鼓勵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禱裡,一條小生命降生了,是個美麗的小嬰兒,一個女孩子。
  什麼都過去了,像一場狂暴的風雨,消失在和煦的陽光裡。在兒啼中,那些痛楚、掙扎、血腥的一切……都一歸而空,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悅和母性的激情。嬰兒被包紮好了,可欣懇求的望著護士,商量的說:
  「讓我抱她出去,抱給她的祖父看看。」
  「按規矩,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能抱來!」護士說。
  「求求你,就一分鐘!」
  護士被她的懇切所動,把嬰兒小心的交給了她,她望著湘怡,後者正平靜安詳的躺著,眼睛清亮似水。
  「美極了,湘怡,」她說,不由自主的,眼睛裡湧上一股熱浪。「你真偉大,沒有什麼事能比做母親更偉大了。」
  湘怡軟弱的微笑了,無力的說:
  「謝謝你,可欣。」可欣搖搖頭,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謝。抱著嬰兒,她走出產房,到了候產室裡,杜沂正在那兒不安的伸著脖子張望,可欣站住,臉上帶著個仙女般的笑容,望著那焦灼的祖父。正在這時,杜嘉文氣極敗壞的衝了進來,他的領帶歪著,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
  「怎樣?湘怡怎樣了?」他一疊連聲的問。
  「她是個偉大的母親,」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嬰兒送到嘉文的面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經是個父親了。」嘉文愣住了,錯愕的望著可欣,又困惑的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彎裡的嬰兒,一時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樣純潔、懇切、真摯、和嚴肅!她低聲的、含蓄的說:「你是父親了,嘉文,也該長大成熟了,不是嗎?祝福你,嘉文,現在,你該去看看你孩子的母親了吧?」
  嘉文又愣了幾秒鐘,湘怡被推出產房了,她看來蒼白而美麗,嘉文身不由主的跟著推車追了幾步,然後,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無力的手,隨著推車走向病房,湘怡靜靜的看著他,眼睛裡沒有責備,所有的只是溫柔的寬恕和諒解。那兒,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滿眼含淚的祖父的面前。
  「給她取個名字,杜伯伯。」
  「名字?」杜沂呆呆的看著孩子,又抬頭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船離開基隆碼頭,越走越遠了,海水被船身劃出許多紋路和漣漪,不斷的激盪著、波動著。岸邊的基隆港,陷在一片煙雨之中,逐漸的模糊而朦朧了。雅真倚著船欄,望著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島消失在濛濛細雨裡,眼睛迷濛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沒有發現杜沂,他沒來,杜家也沒一個人來,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嬰兒被命名為小真真!
  船走遠了,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會回來的,只要你等待!」她喃喃的說,望著雨霧下的海面。在港口邊,一個老人正黯然的佇立在那兒,望著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線的交界處。雨,把什麼都封鎖了。他一直佇立著,直到暮色籠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斷的期望和等待。」這是大仲馬的句子。他也期望著,等待著,不管將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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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  

  嘉文瞪視著面前的報表和檔案,腦中昏昏沉沉的,什麼也看不進去,所有的數字和表格距離他都很遙遠很遙遠,他腦海裡不斷湧現的只是昨夜那一副要命的牌,以及老趙那斜吊的眼睛和嘲弄的嘴角。那副要命的鬼牌!當時自己也真賭得太久了,賭得頭昏腦脹,何況那間屋子裡又煙霧騰騰,小王那些傢伙不自然的乾笑……種種種種都讓他太緊張了。當時,他桌面的明牌是AQ10J,帶頭的A是最大的黑桃花色,扣著的暗牌是一張K,這麼大的順子,豈有不硬拚的道理!老趙那老油條最會唬人,他已經一連三次都被他唬了,一次老趙只有兩個對子,卻煞有介事的加錢,害他以為準是富爾號司,結果自己是小順,就不敢跟。這次,能拿著一副大順的牌,老趙桌面上也是一副順的長相,四張梅花,AKQ10,除非扣著的是張J,才可能是順,但是,即使他是順,他是梅花,自己是黑桃,當然也穩贏。這種情形,不會打梭哈的人也不會認輸的,他梭了一千元,老趙卻硬是狠,在一千元之外又加了一千,明明想唬人嘛,當然跟了!牌翻開來,做夢也沒想到老趙扣著的是張梅花9,雖不是順,卻是副同花!這副牌栽得真慘,怎麼就沒想到同花的可能性的!真是不可原諒的疏忽。這副牌輸掉了五千多塊!錢輸了也罷了,老趙還要斜吊著眼睛冷嘲熱諷的說:「要賭錢,小杜,再學十年你也是我手下敗將!好在你是銀行經理的少爺,有的是錢,送點禮給我也沒關係,不過,看你輸得這副面紅耳赤的樣子,我可真不大忍心,待會兒小王他們要笑我欺侮小孩子,何必呢!勸你還是免了,多去學學吧,你還沒入門呢!」贏了錢還要損人,閻王爺應該為老趙把地獄加深到二十四層!這口氣怎麼忍得下去,當時已經夜裡兩點多鐘了,他發狠說要賭到天亮,老趙說什麼也不肯,聳聳肩膀說:
  「你太太還在等你呢!要來,明天晚上再來!」
  只能忍著一口氣回家,偏偏湘怡一副眼淚汪汪的樣子,好像有人虐待了她似的,小真真又雞貓子鬼叫的哭了一夜。他說過好幾次要請個保姆來帶小真真,湘怡就是不肯,要自己帶,自己抱,又阻止不了孩子哭!他的心情不好,難免發作了幾句,湘怡就坐在床沿上流了一夜的淚!哎,反正,都是些倒楣事情!面前的報表和資料那麼一大疊又一大疊的,大概一星期的檔案都沒有整理過了,數字、統計、分類……他用手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睡眠不足,現在只感到頭重腳輕,眼睛乾澀。燃上一支煙,他猛抽了兩口,抽煙的習慣也是最近才養成的,在那空氣不流通的小屋裡,神經緊張的抓著牌,如果再不抽兩支煙,一定會支持不住。一支煙抽完了,再喝兩口茶,該死!工友老陸也越來越懶了,冰冷的茶怎麼入口!放下茶杯,他在喉嚨裡嘰咕了幾聲,再拖過那些報表來,哼!這麼多要整理的東西,一天上班八小時,每個月才拿一千五百塊錢的薪水!一千五百塊!夠幹什麼?昨晚一副牌就輸掉五千多!坐這個鬼辦公廳真不值得!大學畢業,念了四年的西洋文學,卻在這兒算這些永遠弄不清楚的數字!
  再打了個哈欠,他斜靠在椅子裡,看了看天花板。無聊!什麼都是無聊!坐正身子,他發現辦公廳裡其他的職員都用不以為然的神情望著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同事就對他紛紛的疏遠和冷淡起來。人與人之間,連友誼都是淡薄的!本來麼!當作生死之交的紀遠還搶走了可欣呢!朋友,不要也罷!「杜先生!」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回過頭去,工友老陸正恭敬的站在桌邊:「李處長請你去!」煩人!嘉文不耐的站起身來,反正處長有請,總是要去應付應付的,這個李處長的精明能幹,是全銀行都知道的。不過,找他會有什麼事呢?進了處長室,處長正戴著老花眼鏡,在核對帳目,這位處長,在銀行界已經有二十幾年的歷史,和杜沂也是老朋友,幾乎在嘉文孩提的時期,就見過嘉文了。看到嘉文進來,他默默的注視著他,臉上卻有種不怒而威的、懾人的嚴肅。
  「坐,嘉文。」嘉文坐了下來,開始有幾分忐忑不安。
  「有什麼事嗎?處長?」他多餘的問。
  「當然,」處長點點頭,銳利的眼光,透過了眼鏡,停在他的臉上。「嘉文,我和你父親是老朋友,你知道。」
  嘉文不安的動了動身子。
  「你剛進銀行的時候,表現得很好,我曾經為我的老朋友慶幸,慶幸他有個成器的好兒子——」
  嘉文的臉漲紅了。「可是,最近,你自己覺得你工作的情形怎麼樣?」
  嘉文的臉更紅了,對於這種當面的指責,感到說不出來的窘迫和難堪,潛意識裡就升起一種反抗的情緒。挺了挺背脊,他看著窗子說:「我對這份工作沒有興趣。」
  處長深深的望著他。「你對什麼工作有興趣?」
  「對整個銀行的工作都沒興趣。」
  「那麼,你真不該走進銀行來!」處長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年輕人,你還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呢!你受的磨練太少了!你別以為你是總經理的兒子,就可以在銀行裡混飯吃,每個人倚賴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是父親的身份地位!如果你覺得這工作沒興趣,你可以辭職不幹。在銀行裡混日子,固然對銀行是損失,對你自己是更大的損失,你在浪費生命!」
  嘉文閉緊了嘴,瞪著窗子一語不發。
  「好吧,嘉文,你去吧,」處長失望的咬著鉛筆尖。「關於你的工作問題,我會和你父親談談。只希望你在自己工作崗位上,不要太失職,遲到,早退,給整個業務處一個最壞的榜樣!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少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的!好了,你去吧!」
  退出了處長室,嘉文更是一肚子的不高興和憤懣。說實話,他可從沒有認為自己是總經理的兒子而神氣,他根本很少想到自己是什麼總經理的兒子!倚賴父親的身份地位!這算什麼話?他不過偶爾溜去打打梭哈,對職務難免疏忽一些,這和父親是總經理有什麼關係呢?哼!自作聰明的處長!銀行這破職位,做不做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他杜嘉文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回到辦公廳,他憤憤的坐下去,一面大聲叫老陸:
  「老陸!老陸!給我換杯熱茶來!」
  一位離他不遠的同事,嫌惡的盯了他一眼,輕聲的對另一位同事說:「瞧,作威作福!」他正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洩,聽到這句話更火冒十八丈。生平他不會和人吵架,這時不知怎麼,竟按捺不住的跳了起來,對那位同事氣勢洶洶的說:
  「你說誰?」那同事一愣,為了維持面子,也不假思索的頂了一句:
  「說你!」一時空氣顯得十分緊張,充滿了火藥味。嘉文凶了一句之後,也不知該怎麼吵下去,就死瞪著那位同事,那同事平日文質彬彬,這時也只能死瞪著他。幸好別的職員都趕了過來,拉的拉,勸的勸,兩人就趁風收帆,都憤憤然的坐了下去。那位同事不該又嘰咕了一句:
  「父親是總經理,又有什麼了不起!」
  「啪!」的一聲,嘉文順手抄了一個墨水瓶,對著那同事扔了過去,墨水瓶跌碎在對方的桌子上,濺了一桌子的墨水,所有的檔案都染污了。那同事跳起來,摩拳擦掌的要揍嘉文,被一些人拉住了,嘉文也被另外一群人拉住了,這情況早有人去通知了處長和科長,一會兒,處長和科長都趕了來,處長望著他,搖搖頭說:「嘉文,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不幹了!」嘉文把桌上的報表倒扣過來,摔了摔頭,向辦公廳門外衝了出去。沒有人再拉他,他立即置身於陽光普照的大街上了。到了街上,看到滿街熙攘的人群、車輛、和陽光,他才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和茫然若失。剛剛的氣憤仍不能平,新的懊惱又接踵而來,到何處去?回家?不願意!看電影?沒心情!還不如找老趙翻本去!這念頭一經產生,其引誘力就比什麼都強,渾身的精力好像都恢復了。先找了個電話亭,他打電話到老趙那兒,問他有沒有興趣找幾個人,繼續昨晚玩玩「五張」?他們總用五張的名詞來代替梭哈。老趙又是一陣嘻嘻哈哈的嘲弄,然後說:
  「要玩?當然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多帶點現款來,把以前的欠帳付清再玩!」
  「笑話!」他嚷著說:「難道我還會賴帳不成!」
  「不怕賴帳,只怕債多不愁,拖個一年半載再還,吃不消!」老趙一陣哈哈:「要玩,就要清舊帳,你付支票也成,反正得付清。何況,我正缺錢用!」
  「明天再付!說不定今天都贏回來呢!」「算了,明天更難付了,你有種來,今天准又輸得慘慘的!我勸你別再玩了,你那個技術,做我的徒孫還不夠資格呢!」
  「別欺侮人!」嘉文對著電話筒大叫:「我馬上帶錢來跟你玩,看看誰厲害!你把人和牌準備好!」
  掛上電話,他卻有些迷惘,那兒去弄這一筆錢呢?以前自己手邊倒有些錢,早就陸陸續續的都輸光了,後來就向湘怡挪用家用的帳,又變著花樣向杜沂拿錢,現在,只好再回家向湘怡要!只是,這不是一千八百的小數目,他欠老趙已經八千多元了,總得富裕一點才賭得痛快,起碼身邊也要帶一萬塊錢去。但,湘怡根本不可能有一萬塊錢,除非——對了,他和湘怡結婚的時候,杜沂曾給湘怡買了許多珠寶和金飾,這些總值好幾萬,問她要一兩件賣掉,贏了錢再買回來還她,這總沒什麼不可以!
  問題一想通,他就立即僱車回家,這才是上午十點半鐘,料想這個時間回家一定會讓湘怡大吃一驚。可是,才按了門鈴,湘怡就開了門,好像正在等他似地。看到了他,湘怡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來,說:
  「總算回來了,謝天謝地!」
  「怎麼!」「我怕你——在外面——會——會出事。」湘怡吞吞吐吐的說,用一對驚惶而不安的眸子看著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爸爸剛剛打電話來,說你和人打了架,銀行裡的事也不幹了!這是怎麼弄的?你從不會和人打架的。」
  「爸爸呢?也回來了?」
  「沒有,他說要和李處長談談,馬上趕回來,叫你回來了就別再出去!」看樣子,如果杜沂回來了,他就別想再出去了。嘉文的腦筋轉了轉,現在他根本沒有閒情逸致來討論銀行裡的事情,他全心全意都在那場賭局上面,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說服湘怡拿出首飾來。而湘怡只一個勁兒追問銀行裡的事,怎麼發生的?為什麼發生的?對方是怎樣的人?天哪,女人全是最嚕囌的動物,他不耐的蹙緊眉頭,打斷了她:
  「別問了,我懶得談那件事,我要一筆錢,你有錢沒有?最好是現款!」「錢!」湘怡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要錢?」
  這就是女人!她們永遠有許許多多的「為什麼」!
  「你別管為什麼!你有錢沒有?」
  「要多少?」「一萬!」「一萬?」湘怡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連嘴都愕然的張開了。「你為什麼要一萬塊錢?」又來了!又是「為什麼」!
  「你有沒有嘛?」「我怎麼會有呢?」湘怡可憐兮兮的說:「爸爸每個月交給我五千塊錢家用,用不完的也總是你拿走,我怎麼還會有錢呢?」「那麼,爸爸以前給你的首飾呢?」
  湘怡錯愕的望著嘉文,足足有十秒鐘說不出話來,然後,她結舌的說:「你,你——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給我一兩件去換錢,我要一筆錢,你知道嗎?」時間不多了,他一定要在杜沂回來以前出去。「我欠了別人債,不還的話就要被人抓起來了!」
  「什麼?」湘怡的舌頭僵直:「你你你——為什麼會欠別人錢呢?那是什什什——什麼人?」
  「你不要再問為什麼了!快去拿給我!」
  「可——可是——」「怎麼了?捨不得?我答應以後買來還你!好了吧?去拿來,我馬上要去還人!你別耽誤我的時間了!」
  「不,不是捨不得,是——」湘怡遲疑了一會兒,顯得怯生生的。「你知道——我哥哥和嫂嫂,他——他們常常來,我——侄兒生病,我——我——總是哥哥嫂嫂帶大的,不能不管,我——我不敢告訴你和爸爸,就——把那些首飾陸陸續續的給了他們,我以為,那是你們給我的,我——我可以支配……」嘉文咬住牙,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結果使他血脈憤張,整個上午全是些倒楣事!給了哥哥嫂嫂!他的眼睛發紅,惡狠狠的盯著湘怡,恨不得抽她兩個耳光,自己急需錢用,而她把首飾全給了哥哥嫂嫂!跺了一下腳,他恨恨的說:
  「你——你混蛋!」「嘉文?」湘怡一怔,眼淚立即湧了上來。「你罵我?」
  「罵你又怎樣?你這個不懂事的女人!」看到湘怡的眼淚,他的心又軟了些,眼淚,眼淚,眼淚!女人就有流不完的眼淚!現在沒辦法了,只好去偷取父親的支票。拋開了湘怡,他大踏步的走到父親房裡,書桌的抽屜鎖著,他知道鑰匙有兩份,父親一份,湘怡也保管了一份,就命令的說:「湘怡,鑰匙給我!快一些!」「你要做什麼?」「你不要管!把鑰匙給我,聽到沒有?」
  湘怡不敢多說,嘉文那反常的暴戾使她害怕,而且心慌意亂,只得把鑰匙找出來給他,他開了抽屜,發現好幾張票面幾千元的支票,都是已到期未劃線的,他取走了二張,湘怡趕過來,按住不放說:「你不能拿爸爸的!這樣不行,我告訴爸爸,讓他去掛失!」
  嘉文粗暴的推開湘怡,嗄聲說:
  「你敢!我拿我父親的錢,關你什麼事?晚上我就歸還!人倒楣也不會倒楣一輩子,我今天准翻本翻回來!」
  「嘉文,」湘怡退後了幾步,用拳頭堵著嘴:「你,你去賭錢,你欠的是賭債,你你——
  「好了,我賭錢也沒瞞過你!」嘉文說,把支票塞進褲子口袋,大踏步的走向門口。
  「嘉文!嘉文!」湘怡追了過來。「爸爸叫你不要出去,他有話和你談!嘉文!嘉文!」
  嘉文走得已經連影子都沒有了,湘怡垂下頭,用手蒙住了臉。室內,小真真突然莫名其妙的號哭起來,湘怡走進了屋裡,抱起搖籃裡的嬰兒,喃喃的說:
  「真真,真真,我怎麼辦呢?」
  像是答覆母親的詢問,真真哭得更厲害了。湘怡抱緊了孩子,拭去嬰兒臉上的淚痕,望著那張酷似嘉文的小臉,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那位難得回家的父親,對這嬰兒是多麼疏遠和冷落!這種局面,什麼時候才能好轉呢?
  杜沂匆匆的趕回家來了,李處長和職員們的談話使他心情沉重,但是,回到家來,聽到湘怡的敘述後,他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他眼前展開一幅可以想見的畫面;一個墮落的兒子,一群烏煙瘴氣的賭徒。年輕人走向錯誤的邪路,嘉文不是第一個,問題只在於如何去挽救他?如何去幫助他?如何使他浪子回頭?這工作可能非常艱鉅,也可能毫無結果,但他不能不救嘉文!「湘怡,」他滿臉沉重的說:「我們該管管他了,或者,我們一直對他都過分放任了。」
  湘怡看了杜沂一眼,默然不語。
  「你——湘怡,」杜沂欲言又止,歎了口長氣:「你的脾氣也太柔順了。」湘怡明白杜沂所沒有出口的話,是的,她的脾氣太柔順了,但是,她也試過不柔順,徒然讓情況更糟糕而已。而且,要她做一個管制丈夫行動的妻子,她又怎麼做得出來?如果做了,嘉文不理不睬,又怎麼辦?她不知道假如當初嘉文娶的是可欣,會不會也走上墮落的路?這想法使她打了個寒噤,情不由主的說:「反正,這是我的失敗,一個妻子,沒有力量把丈夫留在家裡,還能說什麼呢?」杜沂一驚,他無意於傷害湘怡,她是那樣一個善良而溫和的孩子!把手放在湘怡肩上,他鼓勵而安慰的拍了拍她,慈祥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湘怡。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過失,從小,我就太放縱他了。但是,我從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一直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是什麼東西使他改變了呢?我真不瞭解。無論如何,我們以後的工作很沉重,我們要挽救他。」
  「我只怕——」湘怡囁嚅的說:「並不容易。您沒看到他剛才那副臉孔,我覺得——我幾乎不認得他了。」
  「一切會好轉的,湘怡,」杜沂很有信心的說:「他的本性並不壞,他只是受了壞朋友的引誘。」
  「從上如登,從下如崩。」湘怡低低的說了兩句,抱著孩子走開。站在臥室的窗前,她知道,今天會有一個漫長的、期待的一天,還會有一個漫長的、期待的一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後有個聲音驚動了她。
  「湘怡!」她回頭,是剛剛從外面回來的嘉齡,一條淺色的髮帶繫住她的頭髮,她看來永遠那樣年輕和富有活力,像一朵小小的迎春花。「湘怡,你猜我從那兒回來?」嘉齡揚著睫毛問,那對眼睛生動明亮,流轉著一份屬於青春的醉意。「我剛剛去飛機場,送走了胡如葦。」「胡如葦?」她有些迷糊。
  「是的,他說不驚動你們了,他去美國讀碩士學位,要我代他問候你們。」「你——終於放走了他!」湘怡歎息的說:「那是個好人。」
  「我承認他很好,我也很喜歡他,只是不愛他,而愛情是勉強不來的,對不對?湘怡?」嘉齡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有幾秒鐘的凝神沉思。「不過,胡如葦確實不錯,幾年來,我起碼拒絕了他十次的求婚。今天在飛機場,他還忽然對我說——」她感動的住了口。「說什麼?」「他說:『嘉齡,你說你願意嫁我吧,只要你說一句,我就把飛機票撕掉,留下來不走了!現在還來得及,嘉齡,你說吧!」「你沒答應?」嘉齡搖搖頭,也有一份難言的惆悵。
  「沒有。他使我感動,但仍然沒有讓我愛上他,不過我哭了,我說希望有一天,我會愛上他,他也會從國外回來。於是,他上了飛機,飛機飛走了!」她聳聳肩,惘然若失的加了一句:「就是這樣,這就完了。」
  是的,完了,結束了。一段不成型的愛情。湘怡目送嘉齡走出去,知道她雖不愛胡如葦,也不無悵然的情緒。被愛比愛別人幸福,但願愛人的人都能被對方所愛!望著窗外的雲天,她不知道被她所愛的人怎能留戀幾張撲克牌更勝過於滿腹柔情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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