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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船【全書完】

[瓊瑤] 船【全書完】

第1節

  民國四十二年,耶誕節。
  夜晚的空氣清清涼涼,細雨輕飄飄的、不著邊際的灑著。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著燈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聳的十字架上,垂下兩串明明滅滅的彩色小燈泡,裝飾而點綴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裡,蓓蒂佩姬和桃樂絲黛正在唱盤上高歌,樂聲洩出了門窗,夾雜著無數的歡笑和叫鬧,把冷冷的夜唱活了。紀遠不慌不忙的從街道上踱了過去,咖啡色的皮夾克上映著水光,濃密而略嫌零亂的黑髮濕漉漉的。帶著幾分閒散,他滿不在乎的踩進地上汪著雨的水潭中,那泥濘的腳和它的主人一樣,有著特有的灑脫和滿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滿自信和優越感的步伐,穩定的走過大街,轉進一條寬寬的巷子。
  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紙條,他尋找著紙條上所寫的門牌號碼。終於,他停在兩扇朱紅大門的前面,望了望那佔地頗廣的圍牆,和門上掛著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門鈴,靠在門柱上等待著。門開了,一個裝束得很整潔的下女好奇的打量著他,透過門內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園,紀遠可以看到裡面燈燭輝煌的房子,和大廳前懸滿彩色小燈泡的迴廊。花園中顯然也經過一番佈置,一棵棵冬青樹上全懸著小燈,連扶桑花的枝椏上,也拖著長長的彩條。屋內人影憧憧,笑聲洋溢,隨著人聲笑語,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樂聲也湧了出來。紀遠跨進大門,不自覺的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而微笑了。「先生,你找誰?」整潔的下女,用一副懷疑的神色問。
  「杜嘉文,」紀遠說:「在不在?他請我來參加晚會。」
  「是的,從這邊走。」下女指著走道和大廳,一面望著紀遠泥濘的褲管和濕淋淋的衣服,奇怪著這是從什麼地方跑來的客人,像來自荒野,週身都帶著泥土味。
  紀遠拋開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過走道,跨上台階,迴廊上正有一對年輕男女在依偎談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調過來望著他。他逕自走向大廳,推開了玻璃門,跺了跺腳,把鞋底在鞋墊上擦了擦,還沒有跨進大廳,已經有個人直衝了過來,一把抱住紀遠的肩頭,歡呼的大嚷著說:
  「好呀!紀遠,你總算來了!」
  「夠朋友了吧!嘉文?」紀遠笑著說:「你別碰我,渾身都是泥。我剛從山上下來,回到家裡,看到你留的條子,左一個『立刻』,右一個『立刻』,害我衣服都沒換就跑來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廳裡面,打了蠟的地板光可鑒人,四壁懸著無數的小吊燈,沙發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間空下來當作舞池,大約有十幾對客人正分散在大廳的各處,他的出現顯然引起了全體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著說:「我這副樣子怎麼進來,不怕弄髒你的屋子?」
  「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還不趕快進來!都是咱們同學,你認得的。」杜嘉文喊著說,不由分說的把紀遠拉了進來。杜嘉文是個白皙而頎長的青年,看起來文質彬彬,和後者那微褐色的皮膚,粗獷而帶點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鐵灰色西服和深紅色領結,更和紀遠敞開的皮夾克,以及夾克裡面套頭的毛衣成了鮮明的對比。紀遠站在門內,微仰著頭,依然帶著他那滿不在乎的微笑,環視著室內的人。「嗨!紀遠!你失蹤三天,居然還魂了!」又一個瘦瘦長長的青年跑了過來,順手把一杯飲料遞給了紀遠:「山上怎樣,打到獐子沒有?」「打到許多新鮮空氣!」紀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使他那多稜角的臉顯得柔和了許多。「這次運氣不好,碰到下雨天,野獸全躲著不肯出來,追一隻野豬追了一夜,也沒打著。胡如葦,你真對打獵有興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麼樣?」「好呀!你別說了不算數!上次你就說要和我一起去,結果還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葦噘了噘嘴,那原來就顯得孩子氣的臉龐就更孩子氣了,兩道眉毛長得太近了一些,猛看過去成了個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獵不著野獸,等會兒被野獸獵走了,我對你父母交不了帳!」
  「什麼話!」胡如葦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幾個相識的同學圍了上來,男男女女都有,紀遠被包圍在核心,這個一句,那個一句的詢問他打獵的情形。他握著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著,談笑著。室內原有的熱鬧空氣全轉了方向,這個剛從山上下來的狩獵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對象。一個少女排開人群,莽撞的衝了過來,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突然的停在紀遠的面前。拉著杜嘉文的袖子,她大聲的喊著說:「哥哥,你不給我介紹!」
  紀遠有一秒鐘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種與生俱來的,令人心跳的力量。兩道過分濃黑的眉毛底下,是對飛舞著的長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頭毛衣,緊裹著個成熟而挺拔的身子。紅色的緞質圓裙上,綴著無數小銀片,迎著燈光閃閃爍爍。一頭野豹,應該是不太容易馴服的!紀遠迎視著對方肆無忌憚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來。
  「哦,真的,紀遠,我該給你介紹一下。」杜嘉文笑著說:「這是我妹妹嘉齡,外號叫小野貓,會咬人會抓人,我勸你少惹她!」「哥哥!」嘉齡警告的喊:「你當心!」
  「我當心什麼?」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不要試試看?」杜嘉齡挑起了眉毛,轉身就向她哥哥撲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說:
  「別!別鬧,嘉齡!給紀哥哥看著笑話!」
  「紀哥哥?」嘉齡站住了,眼光又調回紀遠的臉上,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彷彿一個畫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兒似的。然後點點頭,對紀遠一本正經的說:「我不叫你紀哥哥,我叫你紀遠,我從不叫別人什麼哥哥,又彆扭又肉麻,你也千萬別喊我什麼妹妹,否則,我渾身的汗毛都會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齡。」「好吧!嘉齡。」紀遠微笑的彎彎腰,嘴邊有一抹難以察覺的嘲弄意味。「紀遠,」嘉齡凝視著對方,眼睛中閃爍著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談你,你的打獵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個萬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麼苗頭了……」「好了,紀遠,」杜嘉文說:「你找上麻煩了,當心我這個妹妹出題目來難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個好歌喉,你們等會兒可以表演一個男女對唱。現在,跟我來吧,我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說著,他拉住紀遠,把他從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機上,不知是誰換上了一張「維也納的森林」,於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復了跳舞,室內重新喧囂而活潑了起來。紀遠出現所造成的短暫混亂又重歸於平靜。杜嘉齡迅速的捲進了舞池,和胡如葦翩翩起舞,圓裙子旋轉得像只大彩蝶。
  紀遠跟著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兒,放著一棵高高的耶誕樹,從樹頂到下面都綴著小燈泡和星星、鈴鐺、小球等飾物,佈置得華麗無比。樹底下,堆滿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誕禮物,有個長頭髮的少女正蹲在樹下,在每包禮物上貼上標籤。「等一下我們有個交換耶誕禮物的節目,」杜嘉文說:「用抽籤的方式,誰抽到幾號的就拿幾號。」「糟糕,你可沒向我說明要帶耶誕禮物,我兩手空空的來,怎麼辦?乾脆我也不抽籤算了。」紀遠說。
  「我已經補了一包禮物進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輕輕的插進來說了一句。紀遠望著面前這個女性,用不著杜嘉文介紹,他也猜得出來她是誰。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長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長髮,和那對若有所訴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給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訴他關於她的種種。
  「嗨!」紀遠不等介紹,就招呼著說:「我猜,你應該是唐小姐。」「不錯,」對方笑了。「你是紀遠。」
  「我是紀遠,」他再點點頭:「你是唐可欣。」
  「這樣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說,「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是嗎?怎麼不同?」「你沒有我想像中漂亮,卻比我想像中更富有個性。嘉文總把你形容成一個四不像的人,一會兒是花花公子,一會兒又成了流浪漢,一會兒是武夫,一會兒又成了書生。」
  「他本人就是這樣,」杜嘉文在一邊笑著說:「可欣,你別忙,等你認識他深一些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我說的一點也不錯,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測。」
  「嘉文喜歡幫我吹牛,」紀遠望著唐可欣說,後者帶著笑的嘴角有一抹溫存和親切,那朦朧的眸子卻是飄忽而難以捉摸的。「不過,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樣。」
  「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樣的?」「和我所看到的一樣美,一樣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朧飄忽的眸子轉為清晰,這張臉忽然變得冷淡和疏遠了起來。她點點頭,用種世故而客套的語氣說:「謝謝你的讚美。」然後,她轉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滿手都是漿糊。有件事先和你打個招呼,湘怡要在十點鐘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時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臉色。」「好,我知道,我讓胡如葦送她回去。」
  「胡如葦?」可欣笑笑:「胡如葦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齡?不可能!她還是孩子呢!」
  「十八歲了,還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轉身走到後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釋的說:
  「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坐在那邊沙發裡穿綠衣服的那個。本來,我們想把她介紹給胡如葦的。」望了望紀遠,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覺得可欣如何?」
  「好極了,」紀遠順口說著,搜索的望著舞池裡旋轉的那條紅裙子。「你的眼光和運氣都不壞,什麼時候訂婚?」
  「寒假裡,可能陰曆年前後,預備大大的慶祝一下,你當然要來。」「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話。」
  「那麼冷的天你還要爬山,什麼癮?」
  「冷天爬山才夠味呢,想到合歡山賞雪去。」
  杜嘉文注視著紀遠,後者那寬闊的額角下,藏著一對令人永遠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嗎?並不。但他渾身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不止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於他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時時刻刻,你會覺得那生命力像噴泉般從他身體裡湧出來。使人不知不覺的被他的幹勁所左右。握著紀遠的手臂,杜嘉文搖了搖頭:「我不瞭解你的生活方式,紀遠。」
  紀遠微微一笑,把眼光從飛舞的紅裙子上調到杜嘉文的臉上,他由衷的喜歡嘉文,喜歡他的憨厚和那種與生俱來的溫文儒雅。如果說嘉文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帶著點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熱情和坦率又彌補了這不算缺點的小缺點。在學校裡,杜嘉文始終是教授們另眼相看的對象,也是女同學暗中傾慕的對象。紀遠望著他那清秀的兩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個女孩子,可能也會愛上嘉文。唐可欣何其幸運,這樣好的未婚夫,還有——他下意識的打量了一下室內佈置——這麼好的家世。「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關,」他淡淡的說,伸手去觸摸窗子上垂下來的一串銀色的紙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個溫暖的家庭,還有很正常的戀愛及穩定的生活。我呢?必須自己去找尋——」他停住了。
  「找尋什麼?」「找尋什麼?」紀遠重複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欞上,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找尋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他瞇起眼睛,有一團輕霧從他眼睛中飄過去。「一些使我能夠安寧下來的東西。」
  杜嘉文再搖搖頭。「我還是不瞭解你。」「你慢慢的會瞭解,」紀遠說。音樂停了,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來。「人就是這樣,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尋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他笑了,注視著前面,臉色突然變得生動而明朗起來:「你妹妹來了,她年輕得像一朵迎春花,活躍得像一簇跳動的藍色火苗——」目視著那捲過來的紅裙子,他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燒來,會是不可想像的。」
  真的,那火苗已經竄到了紀遠和杜嘉文面前。毫無顧忌的,她一把就抓住了紀遠的手,嚷著說:
  「你不是跳舞專家嗎?只管站在這兒幹什麼?來!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術一樣好!」轉頭對著她的哥哥,她又拋下了一句:「哥哥!你這主人怎麼當的?冷落了湘怡,當心可欣怪你!」說著,她已經把紀遠拉入了舞池,這是個快節拍的「吉特巴」。紀遠說:「你不怕我身上髒?」「髒?哈!」嘉齡喊,「沒有男孩子是乾淨的!」
  於是,一陣旋轉跟著一陣旋轉,舞池裡飛動著閃爍的紅裙子。音樂淹沒了她,旋律支配了她,輕巧的步伐,靈活的身段,轉,轉,轉!一舞既終,嘉齡大大的喘了一口氣,瞪視著含笑而立的紀遠:「你!真有你的!」「你也不錯!」紀遠說。把嘉齡帶向沙發旁邊。在那兒,嘉文正和一個梳著辮子的少女坐在一塊兒攀談。那少女有張蒼白的臉,大眼睛怯生生的仰望著他,看起來卻是楚楚動人的。
  「我給你介紹一下,紀遠。」嘉文說:「這是鄭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學,師大史地系的高材生。」
  「鄭小姐。」紀遠彎了一下腰,順勢坐了下來,看著辮梢的黑蝴蝶結,和那件陳舊的綠毛衣及綠裙子,交疊著的雙腳,和一雙後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麼不跳舞?」他笑著問。
  「我——不大會跳。」湘怡低低的說,帶著拘謹和不安。
  「你應該學!」嘉齡插進來嚷著,不由分說的拉住湘怡的手:「來!讓我教你!」「不,不,別鬧,好妹妹!」湘怡央求的說。「你看,那些男孩子們在起哄,準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個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們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麼。接著,胡如葦就被抓到人群中間,硬給扣上了一頂紙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許多彩色紙條,拿著一根長長的枴杖糖,被推了出來。搖搖擺擺的,胡如葦晃了過來,在嘉齡面前一站,舉著枴杖,蹙著他的一字眉,像個小丑般立定,又敬了個滑稽兮兮的禮,說:「鄙人奉全體來客之要求,請我們今晚的公主——杜嘉齡小姐表演一曲獨唱!」說完,他又誇張的鞠了一躬,那頂活搖活動的帽子就掉了下來,他慌忙伸手接住,誰知帽頂上不知是誰放了一小紙杯的果汁,這一下,果汁傾倒,弄了胡如葦一頭一臉。所有的來客都嘩然的大笑大叫了起來。杜嘉齡就在笑聲和鬧聲之中,被簇擁到房間的正中。一時,掌聲雷動,杜嘉齡笑吟吟的站著,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親愛的約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來,拍著手,大喊著:「再來一個!」紀遠斜倚在沙發上,望著那被群眾所包圍的少女,嘴邊不由自主的又浮起了他慣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錯,是不是?」
  他身邊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他回過頭去,唐可欣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邊,正含笑望著他。
  「嘉齡對功課沒興趣,」她繼續說:「她應該去學聲樂。」
  「不錯,她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女歌唱家。」紀遠泛泛的應著。嘉齡顯然再不唱一個歌,是不能脫身了,但是,更顯然,她也不想脫身。拍了拍手,她高聲的說:
  「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這支歌是你們都沒有聽過的,題目叫『船』。」紀遠覺得身邊的唐可欣震動了一下,他詫異的看過去,唐可欣正把手裡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一面站起身來走開。當她起身的一剎那,紀遠注意到她微鎖的眉頭,同時,聽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語:「她不該唱這一支歌。」
  紀遠不解的調回眼光,望著屋子中間的杜嘉齡。大家已經安靜下來了,嘉齡微昂著頭,清晰而婉轉的唱了起來:
  
  「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
  來來往往無牽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美麗的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
  經過風暴,涉過險灘,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
  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
  經年累月,飄泊流連,
  白日苦短,夜來苦寒,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歌聲結束,余聲繚繞。大家靜了幾秒鐘,又爆發出一陣叫好。紀遠看了看杜嘉文,他現在瞭解了唐可欣皺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詞!似乎不是這種場合所該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說:「歌詞很美,是不?」「太感傷了,誰寫的?」
  「不知道,」杜嘉文搖搖頭,「譜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學歷史的嗎?」紀遠十分詫異。
  「她父親是個音樂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她對音樂的造詣很深。」「哦。」紀遠搜索的望著窗子旁邊,那兒亭亭的立著一個人影。他有種朦朧的恍惚,突然間,覺得不再感染那歡樂的氣息,而遺世獨立起來。一種根藏在內心的寂寞,隨著那喧囂的樂聲洋溢,迅速的充塞在屋中的每個角落裡。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轉著:「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轉動著,一對對的舞伴,手拉著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的站了起來,對杜嘉文說:「對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怎麼!」嘉文看看表:「還不到十點鐘!」
  「我必須走了,從山上下來,太累了,要洗個澡早些睡覺!」
  「今天應該玩到一兩點鐘才對,耶誕節,你也該應個景嘛!」「不了,嘉文。謝謝你,我已經玩得很開心了。我看我悄悄的溜吧,免得驚動你的客人。」
  杜嘉文瞭解紀遠說什麼就什麼的習慣,只得站了起來。紀遠對鄭湘怡點了個頭,低低的說了聲再見。悄悄的繞過人群,唐可欣追了過來。「怎麼?要走?」「是的,」紀遠點點頭:「累了,回去睡覺。」
  「那麼,去抽一包禮物。」唐可欣說。
  「我看不必了,我又沒帶禮物來。」
  「已經準備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說:「別辜負可欣的一番準備,今天這個晚會全是可欣佈置的。」
  「好吧,那麼我就抽一包!」
  紀遠說著,跟著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誕樹底下。唐可欣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是摺疊好的籤條,紀遠抽到一個「五」號。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禮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說:「打開看看是什麼?」紀遠拆開了包著的彩紙,裡面,竟是一條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紀遠本能的愣了愣,抬起頭來,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臉色,和杜嘉文驚異而高興的神情。
  「居然是一條小船!」杜嘉文笑著說:「它將載滿了夢幻向你駛來!」「我祝福你!」唐可欣低聲的說,飄忽的眸子裡漾著輕霧,眼光是深沉而奇異的。「你的憧憬不會縹緲,你的夢幻也不會殘破!你該是個憑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難的那種人!那麼,」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進水缸裡的顏料,從她嘴角一直漾開到眉梢。「你有了一條最美麗的船,盛滿了最美麗的夢,永遠光輝燦爛。」「謝謝你。」紀遠說,微微的帶著笑,注視著手裡的船:「它找到了我,因為它知道我這兒是最好的港灣,而且,」他揚起眼睛來望著面前的一對未婚夫婦。「我還是一個好舵手呢!」轉身走向了房門口,他對那廳中歡樂的人群再投以最後一眼,那紅裙子還在人群中旋轉,同時高聲的發出一串串的輕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門口送他。他跨出大門,對他們揮了揮手。「再見!」他喊著:「謝謝你們的一切!一個快樂的晚上,和一條美麗的小船!」「再見!」杜嘉文也喊著,他的手挽著可欣的肩膀。
  紀遠大踏步的走了,雨,還在下著。走了一段,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還站在門口,兩個人並立著,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繼續走下去,滿不在乎的跨過泥濘和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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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夜深了,客散了,喧囂和熱鬧都已成過去。偌大的客廳中,散了一地的彩紙和用過的紙杯,沙發墊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滿了茶几,到處是零亂一片。耶誕樹上綴著的小燈泡依舊在一明一滅,帶著股慵慵懶懶的疲倦,閃爍著這空寂的房間。唱機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亂的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東一張西一張的四散著。
  唐可欣坐在唱機旁邊的地板上,正試著把唱片套回套子裡。嘉齡脫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的打個哈欠,說:
  「噢!我累得腳都抬不起來了,我要去睡覺了!」張開嘴,她又是一個哈欠,一面搖搖擺擺的向裡面屋子走去。
  「嘉齡!」嘉文不滿的喊:「你玩過了就睡覺,好意思?也幫忙收拾一下嘛!」「收拾什麼?」嘉齡哈欠連天的說:「明天早上阿珠自然會收拾的,何必多費這個勁?花錢請下女是幹什麼來的?」說完,她再一個哈欠,提著鞋子,跌跌衝衝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去了。「嘉齡就是這樣,」嘉文說,跪在可欣身邊,幫忙她套著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讓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個晚上,就沒休息過一分鐘!」可欣說,匆匆的把整理好的唱片疊在一起。「幾點鐘了?嘉文?我也該回去了,媽一個人在家裡。」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視著她。
  「別管時間,可欣,整個晚上,你到現在才屬於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著她那白皙而姣好的臉龐,和那對永遠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霧裡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們幹什麼找上這一群人來瘋瘋鬧鬧?弄得自己都沒有相聚的時間。」可欣笑了,對嘉文搖搖頭。
  「你的性格就是這樣,老毛病又發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勁得不得了,事後就心灰意懶的。大概人都有這種毛病,」她環視著零亂而空漠的房間,歎息的說:「好荒涼!尤其在剛剛那樣狂歡之後。會使人有空虛之感,難怪你覺得冤枉。不過,嘉文,我們常常是這樣的,不是嗎?忙一陣,亂一陣,不知道換得了什麼。無論如何,今天晚上還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樂,嘉齡也很快樂,這就是代價了,對不對?」
  「有一個人並不快樂。」
  「誰?」「紀遠。」「紀遠?」可欣沉思的歪了歪頭。「你怎麼知道他不快樂?」
  「我看得出來。」「說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著地上的一張唱片。「我並不覺得紀遠有什麼了不起,相反的,我還覺得他太世故,太虛偽,剛見他的時候,受了你宣傳的毒素,我可能對他太坦白了,沒想到他……」「你並沒有認清他,別太早下定論!」嘉文打斷了她:「他那個人,不是見一面所能瞭解的!」
  可欣審視著嘉文。「怎麼?」她笑著說:「你就不高興了?幹嘛把眉頭皺起來?紀遠在你心裡的份量,恐怕比我還重呢!我不過只說了那麼幾句,你就……」「別傻!」嘉文叫著說,一把拉過可欣來,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談那些客人,現在這兒沒有客人了,只有我們兩個。」「別鬧了,嘉文,我真的該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開著嘉文,想從地上站起來。
  「等一下,現在還早。」嘉文攬住了可欣,緊緊的拉住她不放,尋找著她的嘴唇。「不要走,可欣,你走了這屋子更荒涼了。我生來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視她。「你不知道在這樣的燈光下,你看起來有多美。」
  「哦,嘉文,別鬧了,真的別鬧了,媽媽一個人在家裡,我真該回去了。你父親呢?」
  「不知道,他說要把房子讓給我們年輕的一輩……可欣,你對我已經沒興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那麼,你幹嘛急著想回去?」
  「你不覺得我們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尋著我們自己的歡樂,把寂寞留給老一輩的人,我的母親……,你的父親……哦,嘉文,我們實在有些不應該!」從地上跳了起來,她變得迫不及待了。「我說什麼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走以前,你還欠我一樣東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頭來,接觸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陣內心的激盪,她感到那樣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把她心中所有纖細的感情都攪動了起來。歎息了一聲,她闔上眼睛,低低的說著:「好吧!嘉文。」他吻住了她。冗長的,纏綿的,細緻的一吻。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響著,報佳音的歌唱隊從街頭走過,偶爾有一兩聲汽車喇叭,大門似乎輕輕的響動……他們緊擁著,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直到客廳門被人推開,可欣倏然的離開了嘉文的擁抱。回過頭來,嘉文的父親杜沂正含笑的站在門口。「噢,杜伯伯!」可欣喃喃的說,為剛才那一幕漲紅了臉。
  「怎樣?」杜沂跨進了房門,脫下他的大衣,搭在沙發背上。「玩得盡興嗎?」他注視著面前的兩個孩子,欣賞著他們臉上所湧現的紅潮。青春,歡樂,愛情,這是屬於年輕的一代的。時間真是件殘忍的東西,它會把一切你所留戀的給你帶去,把你所畏懼的蒼老、孤寂給你帶來。但是,時間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蒼老,也曾有過昔日的年輕,不是嗎?
  「哦,好極了,爸爸。」嘉文愉快的說:「你沒看到有多熱鬧。」「我可以想像得出來,」杜沂望了望零亂的屋子,和那些紙做的帽子彩條,微笑的說。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親好嗎?」「很好。」「代我問候她。」可欣點點頭。杜沂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那對霧濛濛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陣恍惚和迷惘從他心頭掠過去。微笑從他唇邊消失了,疲倦忽然間籠罩住了他。點了點頭,他沒興趣和孩子們繼續談下去了,他轉向裡屋走去,有些意興索然的說:「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順從的應著。
  「再見,杜伯伯!」是可欣軟軟脆脆的聲音。
  「再見!」杜沂的語氣裡充滿了疲乏,拿著大衣,他從這間客廳退到他自己的臥室裡。開亮了桌子上的台燈,藍色燈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線柔和的散佈開來。房間內纖塵不染,墨綠色的窗簾從屋頂垂到地下,彈簧床上的被單沒有絲毫褶痕。他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坐了下來,無意識的讓椅子轉了一圈,帶著種難言的,厭倦的情緒,打量著這間屋子,太乾淨了,太整潔了!他向來是個有潔癖的人,但,現在他卻厭惡這份整潔,那零亂的客廳裡處處都是歡笑的痕跡,這兒,卻只有乾乾淨淨的冷清。下午,當他避出去的時候,他多麼希望孩子們說一句:「爸爸!你別走開,和我們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們沒說。他知道,在年輕一輩的狂歡裡,他如果停留在場,會多麼尷尬而讓他們拘束不安,他是個開明的父親,他走開了,把屋子讓給孩子們。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誕節也不是個訪友的好日子,到處都有歡樂,歡樂中沒有他。一度,他考慮去看另一個寂寞的人——
  可欣的母親。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舉,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煙消雲散,那只是生命中一個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兩家的孩子都已長成,且將聯婚,往日的遺憾總算在下一輩身上獲得了彌補,也就夠了。如果他現在去拜訪,反而會讓雅真感到意外。那麼,他到何處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燈燭輝煌,那兒有金錢可以買到的歡樂,也有輕易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他去了。燈紅酒綠,舞影繽紛,那些舞女們包圍著他,她們知道他是××銀行的經理,不知道他的年齡!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發的時間裡堆滿了打發不走的空虛!舞廳,在他的記憶裡那樣鮮血淋漓,上海時的一段沉醉,換來的是什麼?那女人竟拋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齡?她身體裡也有她母親淫蕩的血液嗎?搖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旁邊,拉開了窗簾,窗外的夜色朦朦朧朧,他燃起了一支煙。別再想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噴出一口煙,煙霧在玻璃窗上鋪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卿須憐我我憐卿!」喃喃的,他無意識的念出了這兩個句子,自己的聲音卻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怎麼會想起這兩句話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這兩句話寫在一張紙條上,夾在一本《花間集》裡送給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兒已快要嫁給自己的兒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難以捉摸。時間把一切美的、醜的、好的、壞的……都帶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許多新的事物帶來。杜沂、沈雅真,一段結束了的夢。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編織著的夢!舉起了煙蒂,他望著那點明滅的火光,如同手裡舉著的是一個酒杯,大聲的說:
  「祝福他們!」他的聲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的響亮,他吃了一驚,四面望望,寥落的苦笑了起來。
  杜嘉文挽著唐可欣,緩緩的從街道上走過去。雨已經停了,月亮在雲層中掩映。可欣抬頭看了看天,有幾顆星星透過雲層,放射著微茫的光線。雲,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漸飄散中。「明天會是個晴天。」可欣說。
  「你有課嗎?」嘉文問。
  「明天?當然。」「可惜,否則可以出去玩玩。」
  「也沒什麼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謂名勝地區都玩膩了。除非——」她笑了。「除非什麼?」「學紀遠,打獵去!」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頓時閃亮了,挽緊了唐可欣,他叫著說:「可欣!好主意!我們可以組織個狩獵隊,讓紀遠帶我們去,說不定可以打回一個大野豬來呢!嘉齡要聽到這計劃,不跳起來才怪!」「看你,說到風就是雨的!那有那麼簡單?」
  「真的,我們很可以計劃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時候去,三天回來,不是很不錯嗎?只是——你們女孩子大概爬不動山。」「算了吧!」可欣笑著說:「你也不見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你這是什麼話?」杜嘉文緊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來。「讓你知道我的力氣,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樣!」
  「喔!」可欣透了口氣,從路燈的光線下去望著嘉文,後者那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上煥發著光輝,烏黑的眸子閃爍著,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溫柔,嘴角微微向上翹,帶著個充滿稚氣的笑。可欣就欣賞他那股偶發的孩子氣,固執起來什麼道理都不講,要怎麼就怎麼,完全像個縱壞的孩子。她和嘉文是從小一塊兒青梅竹馬長大的,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必定會嫁給嘉文,她喜歡他。不過,她覺得自己對他的感情裡,混合了一種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的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慣他,寵他。就在這一刻,看到他嘴邊所浮起那個頑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湧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著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視著他說:「嘉文,你母親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怎麼突然想到我母親去了?」
  「因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說:「我常想,如果你有個親妹妹,可能比嘉齡更漂亮。」
  「嗨,可欣,這話可別給嘉齡聽到,嘉齡並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我怎麼會去講這些!」可欣說。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層喜悅,她高興嘉文待嘉齡的態度,很少有人對異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況嘉齡的母親還有那麼一段不大名譽的事故!
  夜很靜,路很長,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後的移動。只那麼一會兒,就已經到了可欣的家門口。可欣的父親原是×大學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親去世後,×大因為她們孤兒寡婦的,也就沒有收回屋子。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裡面栽了些棕櫚樹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鑰匙,開開了花園的大門,嘉文的手扶在圍牆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她接觸到他的眼光,一時間也忘了舉步。好半天,他們就這樣對視著。然後,還是可欣先開口:「回去吧,嘉文,那麼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帶著固執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聲的喊。
  「嗯?」「可欣!」「做什麼?」「只是想叫叫你!」「傻氣!」她笑著,一轉身向院子裡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幹什麼?」「告訴我,你愛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乾脆我到你家去,我們聊到天亮!」
  「別傻!明天晚上又見面了,你幹嘛像生離死別一樣?」
  嘉文懊惱的用手抹了抹臉,把一綹頭髮拂到了額前,看來更增加了幾分傻氣,不過,傻得那麼漂亮,那麼可愛!
  「我完了!」他歎息的說:「可欣,我越來越離不開你,怎麼辦?一分鐘的離別都好像要殺了我一樣!」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說:「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嘉文轉過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趕我走!」
  「是的,要趕你走!」可欣笑著說,閃身走進院子裡,立即砰的把門闔上,隨著關門的聲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聲:
  「哎喲!你的門夾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開了門,慌張的問:
  「夾了那兒?」「這兒!」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臉的嘻笑。可欣呸了一聲,重新闔上了門,卻沒有立即離開,站在門內,她從門縫向外望著,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開了,她才轉過身來,滿足的歎了一口氣,走進了玄關。
  上了榻榻米,她躡手躡腳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這幢屋子一共三間,前面一間是客廳,後面兩間分別是可欣和她母親沈雅真的臥房。她才跨了幾步,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喊:
  「可欣!回來了?」「噢,媽媽!你還沒睡著?」可欣問著,一頭鑽進了母親的房間,掀開帳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對不起,媽媽,我回來得這麼晚!」「剛才是誰來了?嘉文?」雅真問,在窗口透進的月光中,打量著已長成的女兒。「是的,他送我回來的!」
  「怎麼不讓他進來坐坐?」
  「這麼晚了!」可欣說,望著母親。「媽,杜伯伯要我帶口信問候你!」「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愛人的父親?問候?她有一陣輕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們一塊兒玩的?」
  「沒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來,他說要把地方讓給我們,」可欣說著,慢慢的脫下絲襪。「我覺得杜伯伯是個最富有人情味的人!」「他嗎?」雅真下意識的應著:「不錯。」
  「媽媽,」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頭俯了下來,髮絲碰到了她的臉。「媽媽,我和嘉文在寒假裡訂婚,怎麼樣?」「哦!」雅真輕幽幽的吐出一口氣:「當然很好,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媽媽,你真好!」可欣俯下頭來,把她涼涼的面頰貼在母親的臉上,低低的說:「媽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可欣說,跳了起來,臉孔發熱了。「再見!媽媽!我去睡覺了!」
  「記得關窗子!」雅真叮囑了一句,目送了女兒的影子走出了房間,又望著那兩扇紙門被拉攏,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長氣。可欣,她終於要嫁給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兒子!翻了一個身,她面向著床裡,闔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睡著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窮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總是要藉故跑到前面廂房裡去,沒事也要繞上一兩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著她的身子轉……她猛的張開了眼睛,怎麼了?自己在想些什麼?可欣,多好的一個女兒,她說過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
  有些人曾經得到過快樂,有些人一生也沒有。可欣!願她永遠擁有這份快樂!她眨動著眼簾,眼眶裡沒來由的湧上一股熱浪。人,彷彿年紀越大,會變得越脆弱,越無用了。
  隔著一扇紙門,她聽到可欣在輕輕的哼著歌:
  
  「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
  來來往往無牽絆。……」
  
  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發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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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紀大哥!醒一醒!」「紀哥哥!醒一醒!」「紀遠!醒一醒!紀大哥!紀哥哥!紀遠!」
  紀遠翻了一個身,嘴裡喃喃的囈語了一句什麼,把頭更深的埋進枕頭裡。「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反覆不停,他懊惱的再翻一個身。他正做著夢,夢中有一對祈求的大眼睛瞪著自己。「帶我走!紀遠!」她喃喃的喊,「帶我走!」帶她走?帶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馬亂……帶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繼續著,他模糊的詛咒,該死!天下最可惡的事就是吵別人睡覺!他的夢境變了,深山叢林之中,他在打獵,一隻台灣熊正在他幾碼遠的前方,他握著槍,瞄準著目的物……一樣軟軟的東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癢酥酥的。有人猛搖他的肩膀,槍瞄不準了,他霍的跳了起來,惱怒的喊:
  「見什麼鬼!」「紀大哥!是我呀!」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東西,是一條小辮子,張開眼睛,他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的臉孔面面相對了。搖搖頭,他想搖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著眼睛對他笑。
  「紀大哥!有客人來看你!」
  他真的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滿室陽光燦爛的閃爍,連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裡都盛滿了陽光,難得的好天氣!他陡的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奮了起來。把小女孩的小辮子拋到她的腦後,他用手抱著膝,說:
  「好!小辮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幹什麼?」
  「有客人來看你!」小辮子笑容可掬:「阿媽要我來叫你!」
  「客人?」紀遠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還是女的?」「男的!」「男客人吵醒我幹什麼?如果是女客還情有可原!」紀遠笑著說,跨下了床,隨手拉過床邊椅子上的西褲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夾克。說:「好吧!小辮子,去把客人請進來吧!」
  「阿媽說,你房子亂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臉到客廳去,她已經把你的客人請在客廳裡了!」
  「你祖母就是喜歡多事!」紀遠皺皺眉頭說:「我的屋子還髒?你看過比我的屋子更乾淨的屋子沒有?」
  小辮子轉著靈活的大眼珠,對那間六席大的小屋子掃了一眼,榻榻米上散著報紙和外國畫報,書桌上堆滿了顏料、紙張、設計圖、三角尺、圓規、儀器、大頭針……以及各種她叫不出名字來的玩意兒,幾乎無一絲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說了,棉被、衣服、被單全堆成一團。牆上還零亂的釘著幾張飛鼠皮,是紀遠打獵的成績。小辮子抿著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臉,說:「紀大哥!羞羞!」「羞羞!」紀遠學著小辮子的神氣抿著嘴說,小辮子哈哈大笑,紀遠趁勢把她舉了起來,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房門,小辮子怕摔,在紀遠肩膀上又叫又笑。紀遠才跨出房門,就一眼看到小辮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兒,帶著滿臉的不同意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瞪視著他。
  「早,阿婆。」紀遠站住了,帶笑的點了個頭,把肩膀上的小辮子放下來。「總有一天摔斷骨頭!」阿婆用台語嘮叨著,故意板起的臉龐上卻掩飾不住對紀遠的喜愛和關懷。「早上起來,穿那麼一點點!你有客人來了,還不洗個臉去會客!」
  「還要洗了臉才能會客呀!」紀遠歎著氣喊,看到阿婆那一臉嚴重兮兮的樣子,只得聳了聳肩,一聲不響的鑽到後邊廚房裡去洗臉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搖搖頭,她走進了紀遠的房間,四面張望了一下,就更厲害的大搖其頭。衝到床邊,她立即抖開棉被,找出髒衣服和髒襪子,換枕頭套,鋪床疊被,忙得不亦樂乎。而廚房裡,紀遠正扯開喉嚨在喊:
  「小辮子!告訴你祖母,別動我的房間,等會兒把我的秩序弄亂了!」小女孩倚在門檻上,笑嘻嘻的說:
  「阿媽!紀大哥叫你別弄亂他的房間呢!」
  「哦,哦,」老太太頭也不回的整理著她的,嘴裡叫著說:「還說我要『弄亂』他的房間呢!他這還叫房間呀!再三天不整理,連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來了!」抬起頭,她對她的孫女命令的說:「去!給我提一大桶水來!」
  小辮子遵命辦理。紀遠洗了臉,走到房門口來看了看,歎著氣說:「今天我的房間非遭殃不可了!」
  「你還不去會客去!」阿婆嚷著,把地下的書報雜誌報紙一股腦兒的收集在一起,紀遠看得驚心動魄,嘀咕的說:
  「小心,別碰壞我的設計圖!」
  「你放心好了,弄不壞的!」阿婆大聲說,「讓客人等你這麼久,算有禮貌哦!」紀遠回過頭來,對門口的小辮子作了個鬼臉,縮縮脖子,伸伸古頭,小辮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紀遠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進客廳。客廳中,杜嘉文正靠在籐椅裡看報紙,報紙攤在膝上,手指卻輕輕敲著茶几,一股百無聊賴的樣子。紀遠高興的喊:「怎麼?嘉文?是你?簡直沒料到!你一大清早來幹嘛?」
  「我也沒料到你會起得這麼晚!」嘉文說,看了看表:「九點半了!」「昨天畫一張建築圖,畫到深更半夜。」紀遠說:「我的哲學是:工作的時候盡量工作,睡覺的時候盡量睡覺,玩的時候盡量玩!所以,只要倒在床上,不睡夠是不會起來的,今天還算給你面子呢!怎麼?有事嗎?這樣急沖沖的跑來!」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的說。
  「什麼?」「我是銜命而來,請你幫忙安排一次打獵。」
  「打獵?」紀遠詫異的問:「誰要打獵?」「我們。我,可欣,嘉齡,胡如葦,還有鄭湘怡……反正,就是我們這一群。」紀遠凝視著嘉文,好半天,才說:
  「你們想不出別的玩意了,是吧?打獵,你們想怎麼樣打?是找個小土坡爬爬,打兩隻小麻雀就算了呢?還是真正到深山裡去打野獸?」「當然是深山裡啦!」杜嘉文迫不及待的接了口,興致勃勃的說:「你不知道,自從耶誕節晚上你來轉了一趟之後,我們那些小姐們就都迷上了打獵,尤其嘉齡,鬧得個天翻地覆,成天嚷著要去打獵。我們計劃趁元旦放兩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規模的打一次獵。」「大規模?」紀遠笑了笑,把阿婆給杜嘉文倒的一杯茶端起來就喝。「如何大規模法?騎著馬,帶著獵犬,像電影裡拍攝的十八世紀中,歐洲貴族的打獵一樣,再找一大群人把養好的鹿放出來,趕到你們的身邊,讓你們這些少爺小姐放上一兩槍過過癮。等小鹿倒地時,你那位唐小姐、鄭小姐等還可以表演一兩幕昏倒……」
  「別說笑話!」杜嘉文不快的蹙蹙眉:「別人和你正正經經的商量,難道你以為只有你紀遠才配打獵?你這人什麼地方都好,就有這麼點小毛病,經常要流露出一份優越感,彷彿別人都不如你!」紀遠笑了,走到窗子前面去靠著,太陽光透過了玻璃窗,在他的皮夾克上反射著亮光。他那彎彎的嘴角上,還確實帶著抹充滿優越感的笑。拿起了茶几上一個擺飾用的音樂匣,他上了上發條,聽著清脆的樂聲輕瀉出來:「少女的祈禱」,祈禱些什麼?「好吧,如果你們真要去,我當然奉陪,而且盡量幫你們安排。我只是怕小姐們會吃不消,山上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好走,有路的地方還好,沒路的地方是相當要命的,假如上了一半的山就想撤退,那可沒意思了。」
  「你放心,可欣和嘉齡都不是那種嬌嬌弱弱的女孩子,唯一成問題的是湘怡,但是,據我想,也不會怎麼樣的。反正路是人走出來的,沒路就開路吧!」
  「說得容易!」紀遠的笑意更深了。「你們準備爬什麼山?」
  「你說呢?最好不要太高的,而且是在台北附近的。」
  「讓我想想看。」紀遠深思的望著手裡的音樂匣,那是個小鋼琴的模樣,上面有一個芭蕾舞女的玩偶,可以跟著音樂起舞。「這樣吧,」他抬起頭來:「烏來附近有個波露山,大概一千多公尺,如果到了波露山還有興趣往高裡走,我們還可以再上一層,到卡保山去。」
  「有野獸嗎?」杜嘉文問。
  「除了熊,什麼都有。鹿、獐子、野豬、飛鼠、羌……那兒是群獸出沒的地方,也是泰耶魯族的狩獵區。不過,很難走,你確定小姐們吃得消?」
  「我去問她們,吃得消再去,不能半途而廢!我想沒問題!」
  「好吧!那你就趕快準備東西,假如預備三天時間的話,就要準備三天的食物,這樣算起來,大概每人要背十五公斤以上的東西。」「什麼?」杜嘉文嚇了一大跳:「還要背東西?」
  「不背東西,到山上吃什麼?睡什麼?」「要帶些什麼呢?」「帳篷、睡袋、水壺、毛毯、米、麵包、青菜、油、鹽、醬油、味精、香腸、肉類、酒、洋火、針線……」
  紀遠一連串的報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為紀遠在開玩笑。但,紀遠一臉的正經,似乎又不像是開玩笑。終於,杜嘉文忍不住的打斷了他:
  「你在幹什麼?別弄錯了,我們只是上山去打獵,又不是移民到那兒,也不是去開飯館,怎麼油鹽醬醋都得帶?還要什麼針線?」「你不懂,我才報了一個頭呢!油鹽醬醋不帶,你上山吃什麼?物質文明早已把我們的嘴巴訓練得高貴了。針線更是必需品,假如荊棘和樹枝把小姐們的褲子刮破了,你說怎麼辦?」「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針線必須帶著,有備無患。」「好吧,好吧,還有什麼?」
  「還有嗎?」紀遠說:「消炎藥膏、膠布、繃帶、感冒特效藥,止痛藥、止血藥粉、八卦丹……」
  「天哪,」杜嘉文歎了口氣:「剛剛開飯館,現在又要開醫院了!」「萬一有人受傷了呢?」紀遠說:「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帶這些呢,你弄上一群小姐,還是多準備點吧!最好你拿支筆記下來,免得等會兒忘記。」
  杜嘉文真的掏出鋼筆和記事冊,紀遠又報了下去:「小刀、繩子、筷子、飯碗、罐頭、開罐器,每人自己要帶的毛衣、外套、毛線襪、梳洗用具、要穿長褲和力士鞋、手套……」「喂,有完沒有?」杜嘉文越聽越可怕了。
  「還沒完呢!還有牛肉乾、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乾、奶粉、咖啡……」
  「這是幹什麼?」「增加情趣呀!」紀遠笑著說:「告訴你,嘉文,不玩則已,要玩一定要盡興,你想,到了晚上,我們在水邊扎上帳篷,帳篷前燒上一堆營火,煮上一壺咖啡,吃點瓜子、牛肉乾,談談唱唱,這才夠味嘛!」「好吧!有你的!」嘉文說:「這總全了吧!」
  「什麼?主要的東西都沒說呢!鍋、壺、鍋鏟、湯匙、獵槍、子彈、口琴、電晶體收音機、香煙、電筒、蠟燭或風燈……」「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麼,害怕了?害怕就別去,要去就得帶這麼多,少一樣都不行!」「不,不是害怕!」杜嘉文急忙申辯:「只是這麼多東西,怎麼弄上山去呢?」「背呀!」紀遠說:「我去準備幾個大背袋,一人背一個,獵槍、子彈、睡袋、帳篷這些我去借,其他的東西你去準備,吃的東西當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後都是胃口大開的!衣服得多帶,山上其冷無比……」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臉的說:「小姐們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錯了,你再叫她們背東西,她們不連人帶東西都滾到山溝裡去才怪!」紀遠嘴角上那個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來,靠在窗台上,他一面播弄著手裡的音樂匣,一面用一種近乎欣賞的眼光,望著杜嘉文那副傷腦筋的樣子。
  「還有一個辦法,」他慢吞吞的說:「假如你們要玩得貴族化一點,自己不想背東西的話,我們可以花點錢,雇幾個山胞背東西,他們還可以做我們的嚮導,幫我們開路!」
  「對呀!」杜嘉文跳了起來:「可以雇山胞,這不就解決了!你不早說!那麼,多帶點東西也沒關係了!好吧,我們就這樣決定,元旦一清早出發,你去借你那一份,我準備我的。」
  「就這樣吧!」紀遠點點頭。「你還得借一輛車子,把人和東西帶到烏來,才能雇山胞。」
  「車子!」杜嘉文說:「那沒問題!充其量去租一輛旅行車!」
  「金錢萬能!」紀遠輕聲說,微笑著把音樂匣放回茶几上。
  「你說什麼?」杜嘉文沒聽清楚。
  「沒什麼,」紀遠說:「你吃過早飯沒有?沒吃的話和我一起吃,我的伙食是包給房東老太太的,不過多你這一餐也沒關係。」「我吃過了,你去吃飯吧,我也要走了。你的房東老太太好像對你挺好的!」「就有一點不好,」紀遠笑著說:「常常要強迫的幫我整理房間,還有一點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來找我的時候,她就要在背後品頭論足,討論別人是不是個賢妻良母型,能不能娶來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來說:
  「好了,我就和你講定了,元旦一早出發。我現在還要到湘怡那兒去一下,幫可欣送封信去。」他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說:「喂,紀遠,你覺得湘怡那個女孩子怎麼樣?」
  「還不錯嘛,白白淨淨的。幹什麼?」
  「介紹給你呀!」紀遠大笑,說:「算了吧,你還不如把妹妹介紹給我呢!」
  「嘉齡?」杜嘉文驚奇的說:「你真喜歡她?」
  紀遠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說:
  「別開玩笑了,嘉文,難道你還不瞭解我?我從不對女孩子認真的。」杜嘉文望著紀遠,搖了搖頭。
  「你實在是個怪人,紀遠。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遠不動心。」「動心?」紀遠聳了聳肩:「我想我是經常在動心的。」
  「我所說的是真正的傾心,一種驚心動魄的戀愛,使你能放棄一切的那種戀愛……」
  「像小說裡常寫的,一種置生死於不顧的那種戀愛!」紀遠接下去說。「對了!」「或者,會有那麼一天,」紀遠似笑非笑的說:「但是,對像會是誰呢?」對像會是誰呢?真的,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杜嘉文望著紀遠那張滿不在乎的臉,暗中又搖了搖頭。這個人!你永遠無法解釋也無法看透他,甚至你無法斷定他是個多情的人抑或鐵石心腸的人。「或者,會有那麼一天!」不過,誰能征服這個人?跨出了房門,他回過頭來,對站在門口的紀遠揮了揮手。紀遠挺立在那兒,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堅固的鐵塔。
  杜嘉文開始向湘怡的家裡走去。
  這兒是××處的員工宿舍,一個低窪而潮濕的地區,用竹籬笆圍成個大雜院,裡面是幢零亂的日式建築,擠著二、三十戶人家。走廊七彎八拐,每戶人家用紙門隔著,孩子們常把紙門打穿,於是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湘怡每當有客人來看她的時候,總會覺得由衷的不安,讓客人穿過泥濘的院子,又要在別人家門口七繞八繞的繞到她住的地方,每家的主婦和孩子們都好奇的盯著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盤詰和注視。因此,當杜嘉文告辭之後,她不由自主的長長的透了口氣。
  打開可欣給她的信,不過是問她怎麼一天沒上學,叮囑她一定要參加他們的打獵大計畫,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參加」。放下信,她不禁發起呆來。上大學已經被嫂嫂冷嘲熱諷夠了,又要去打獵,嫂嫂更不知道要怎麼說呢!縮在那間四席半大的小房間裡,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托著腮,愣愣的望著書桌上的一盞小台燈。
  紙門嘩的被拉開了,嫂嫂李氏抱著最小的侄兒小寶站在門口,對她上上下下的望著,她慌忙把托著腮的手放下來,坐正了身子,訕訕的笑笑,說:
  「嫂嫂,有事嗎?」「沒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嗎?」李氏歪著頭問,拍著孩子的背脊。「剛剛來看你的那個男孩子是你的同學嗎?」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的說。
  「哦,台大,」李氏銳利的盯著她:「台大的學生都是有錢人家的,這個看起來也不錯呀!上次耶誕節也是他送你回來的,你們很要好了吧?」湘怡猛的漲紅了臉,急急的說:
  「不是的,你別亂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學的男朋友!」「哎喲,」李氏抿著嘴角,要笑不笑的說:「這又有什麼可害羞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了男朋友總是件喜事呀!你哥哥還為你瞎操什麼心,我早就知道你是會自己找人家的,大學生嘛,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有什麼時髦的舞會呀,旅行呀,這個那個的,還不是——」
  「嫂嫂!」湘怡的臉更紅了。「我跟你說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經快訂婚了!」
  「他家裡是做什麼的?」李氏自顧自的問。
  「誰知道。」湘怡懊惱的說。
  「你連人家家裡做什麼的都不知道!虧你還和她交朋友呢!」「我說了,他不是我的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來看你幹什麼?耶誕節還巴巴的送你回家?湘怡,你什麼事瞞得住我的?只可惜你哥哥為你白操了心!哼!」她拍著孩子,一面走開,一面嘮叨:「人家喜歡的是小白臉嘛,誰肯顧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面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的歎了口氣,把房門拉上,重新坐在床沿上。剛剛坐定,李氏的聲音就又傳了過來:
  「那麼快的關門幹嘛?誰會吃掉你?擺小姐架子給誰看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別人就是生來的老媽子命!」
  湘怡跳下了床,慌忙把紙門拉開,走到外間屋裡,對敞著胸脯飽孩子吃奶的李氏笑著說:
  「對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紙門關著比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沒課,幫你去菜場買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勞動大小姐。」李氏說,斜睨著湘怡,又抿著嘴角笑。「難怪人家大學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長越漂亮了!」「嫂嫂!」湘怡皺著眉叫。
  「好吧,湘怡,我問你,」李氏說:「上次你哥哥請到家裡來吃飯的張科長,你倒是中意呢?還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驚,倏的抬起頭來,什麼?張科長?那個早已禿了頂,眼睛像貓頭鷹一樣的男人?難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紹給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想得出來的?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李氏那張瘦瘦長長的臉,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湘怡?你別以為他年紀大,不過只是三十出頭而已,人長得老相一點,家裡只有個五歲的小男孩,給人做填房也沒什麼要緊,現在都不講究這些規矩,年紀大些有大些的好處……」「嫂嫂!」湘怡懇求的喊:「談這些不太早了嗎?我還在讀書。」「讀書?讀了書幹什麼?還不是管家帶孩子!人家是科長,又有點積蓄,你不會吃虧的,別貪著年輕的小白臉……」
  「嫂嫂!」湘怡難堪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請不要談這些好不好?」「哼!不要談!」李氏氣沖沖的說:「看不上別人是嗎?早就知道幫你操心是沒用的!大學生嘛!生來就比別人尊貴!」站起身來,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籃。湘怡怯生生的說:「我幫你去買吧!」「不敢!謝謝大小姐!盆子裡還泡著被單呢!我可沒時間跟你耗著,還是我去買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著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長長的歎口氣。把小侄兒抱起來,放在小推車裡。她走進廚房,開始一聲不響的去洗那床大被單。李氏永遠是用這種態度和語氣來「分派」她工作。被單在盆子裡攪起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視著那些肥皂泡,每個泡泡中都包著她的夢。她把頭垂了下來,眼睛裡蓄滿了淚。「人,不知道為什麼而活著?」
  她喃喃的自語。為了那些夢嗎?望著那一個個在破滅的肥皂泡,每個泡泡中出現了一張相同的臉,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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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難得的好晴天,太陽烘熱了每個人的身心。
  紀遠背著一個大背袋,和三個雇來的山地青年走在前面。唐可欣、鄭湘怡隨後,杜嘉文、嘉齡兄妹再隨後,胡如葦走在最後面。三位女孩子都沒有背東西,杜嘉文和胡如葦則象徵性的背了兩個小背袋,裡面只有一床睡袋和自己的衣物。一行九個人,走成了一條直線,因為山路十分狹窄,不容兩個人並行。離開了信賢村,沿著一條崎嶇的小徑,他們進入了山林之中。路雖然很陡峻,但並不難走。曲曲折折,上坡下坡的繞了半天,始終沒有碰到什麼大的困難和險阻。嘉齡愉快的仰頭看了看天,陽光閃耀得她睜不開眼睛。吐出一口長氣,她說:「哥哥就會嚇唬人,講得多麼危險和難走,也不過如此!」
  紀遠從前面回過頭來,笑著說:
  「別講得太早,我們還沒有開始上山呢!」
  「沒開始上山?」湘怡驚異的說:「那我們現在在那兒?」
  「在平地。」紀遠說。「再走半小時,過了河才開始上山。」
  「哦!」可欣哦了一聲,望著紀遠,後者只穿著件花格子的長袖襯衫,一條牛仔褲,腳下卻是雙笨重無比的爬山鞋。那又大又重的背包馱在他的背上,和他那身裝束似乎調諧無比。「我已經熱起來了,」她說,脫下了一件毛衣,搭在手臂上。「是誰說要穿得多的?」「沒叫你們穿得多,只叫你們帶得多。」紀遠說。「爬山的時候會熱,休息下來就會冷了。」
  三個山地青年也都只穿著單衣,胸前的扣子敞開著,露出多毛而結實的胸脯。腰上都用繩子綁著一把大的鐵刀,走起路來,刀面迎著太陽光閃亮。他們背著沉重的背包,每人還扛著把獵槍,但,步伐卻快速而矯捷,充滿了一種原始的野性。湘怡望望那明晃晃的鐵刀,笑著對可欣低低的說:
  「你覺不覺得他們的鐵刀怪可怕的?假如走到半路上,他們野性發了,回過頭來給我們一人一刀怎麼辦?」
  走在前面的紀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回過頭,他低聲說:
  「別把人家當野人看,管保不會把你們煮了吃掉。」
  「他們的刀是幹什麼的?」可欣問。
  「開路呀!如果碰到籐葛和深草的時候就要派用場了!還有,假如我們打到了野豬的話,還可以馬上用刀宰了來吃!他們山地人最喜歡喝野豬血。」
  「喝野豬血?」湘怡打了個冷顫,「怎麼個喝法?」
  「用手捧了喝呀!」「什麼?別說了!可怕兮兮的!」湘怡縮著頭說,好像喝野豬血的一幕已經在眼前了似的,紀遠大笑了起來。
  「喂喂!」走在後面的嘉齡嚷著說:「你們在談什麼?講得那麼有聲有色的?也講給我聽聽!哥哥,讓我,我要走到前面去!」「別鬧,嘉齡,你擠什麼嘛!」嘉文叫,差點被嘉齡擠得摔倒,嘉齡已經竄到前面去了。後面的胡如葦喊著說:
  「嘉齡!別跑到前面去,你們三個女孩子走在一塊兒容易出毛病,沒人保護你!」「沒人保護我?」嘉齡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你就保護得了我呀?別讓人笑掉大牙!你保護你背上的背包吧!」說著,她又越過了可欣和湘怡,一直走到紀遠的身邊,用手拉拉紀遠的袖子,說:「你們在談什麼?」
  「談他們!」紀遠用嘴對那三個山地人呶了呶。「談他們的習慣。」「他們有什麼習慣?」「烤人肉吃!」紀遠開玩笑的說。
  「哼!」嘉齡聳聳鼻子:「騙鬼!」
  三個山地人對於身後那群來自文明世界的少爺小姐似乎也頗感興趣,不時回頭來張望一兩眼。但是,對於因他們而引起的談笑,他們卻渾如未覺。只彼此愉快的用山地話交談著,時時爆發出一陣笑聲。紀遠微笑不語,好一會兒,才對身邊的唐可欣說:「你猜他們在談什麼?」
  「談什麼?」可欣問。「他們說,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大傻瓜,花錢雇了人背東西到山上去打獵,就是獵到了什麼野豬獐子,價值恐怕還抵不了旅費和食品,何況還可能什麼都獵不到。」
  「哈,這才有趣呢!」可欣說:「大概他們對我們的好奇,和我們對他們的好奇也不相上下!」她看看紀遠:「你懂山地話?」「懂一點。」紀遠說,笑得更有趣了。「他們在計劃,賺了我們這筆錢之後,要結伴到台北去玩一趟呢!」
  「不同的人生!」杜嘉文感歎著。
  「不同的什麼?」胡如葦沒聽清楚,大聲的問。
  「你別多管閒事吧!胡如葦!」嘉齡喊,突然大發現似的叫了起來:「胡如葦!我發現了,你的名字的發音和你的人一樣,胡如葦,標準的糊塗鬼!」
  大家都大笑了起來,胡如葦仍然沒聽清楚嘉齡在嚷些什麼,聽到大家笑成一團,他在後面伸長了脖子,傻里傻氣的追問個不停:「笑什麼?說什麼?說給我聽聽,讓我也笑笑嘛!」
  大家更加笑彎了腰,笑得前面三個山地人都駐足而視,奇怪著這些城裡人是不是得了神經病。好不容易,笑停了,大家繼續走著。山地人中的一個拉開喉嚨唱起一支歌來,立即,另外兩個也加入了合唱,調子單純而悅耳,歌詞倒有些像喇嘛經,不知其所云。「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
  多卡達播哦嗨揚!……」
  「喂,紀遠!」嘉齡喊:「他們在唱什麼?」
  「一支山地歌,」紀遠說:「意思是要大家一起來跳舞!」他笑著傾聽那些山地人愉快的歌聲,頓時間,也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張開了嘴,他也大聲的加入了山地人的合唱:
  「哦蘇巴那拉安多卡——
  達播卡達播——尼那魯嘛!」
  山地人顯然沒料到這個平地人也會唱他們的歌,回過頭來,他們拍著紀遠的肩膀,唱得更有勁了。那一張張黑褐色的、多稜角的臉上,佈滿了單純的熱情。紀遠卷在他們的中間,又唱又叫,儼然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唐可欣放慢了腳步,走到嘉文的身邊,低聲的說:
  「我知道你為什麼特別欣賞紀遠了!」
  「為什麼?」嘉文問。「他是那種人,無論在什麼場合裡,都會在無意間變成主角的那種人。」杜嘉文望著紀遠的背影,真的,他就是那種人,你在他身邊,你就得受他的影響。
  路,逐漸的變得難走了,下了一個陡坡之後,忽然水聲大作,而眼前陡的一亮。大家放眼看去,一座瀑布正倒掛下來,激流奔瀉著,巨石在激流中嵯峨聳立,瀑布高而陡,水聲如萬馬奔騰。在激流中的一塊巨石上,有一根樹木搖搖欲墜的架在上面。大家都站定了,嘉齡仰望著瀑布,高興的喊:
  「多美哦!這麼高,這麼偉大!烏來那個瀑布比起這個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紅葉!」可欣大叫了起來:「看!滿山都是紅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到紅葉了!」她仰視著峭壁,那上面正有一株紅葉斜伸出一枝來,嫣紅的葉子映著雪白的瀑布,在太陽光下閃爍。「哦!」她讚歎著:「我不惜任何代價,去換這枝紅葉!」
  紀遠深深的望了可欣一眼,後者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切盼使他心動,那枝紅葉在她眼中彷彿是無價之寶。他衡量了一下峭壁的高度,要想採到這枝紅葉是不可能的。退後了幾步,他從肩上取下獵槍,瞄準了一根細弱的枝子,放了一槍。立即,一枝紅葉應聲而下,冉冉的飄墜在岩石上。紀遠走過去拾了起來,拿到可欣的面前,微笑的說:
  「並不需要花太大的代價,不過是一顆子彈而已。」
  可欣接過紅葉,那是小小的一枝,一共只有五片葉子,卻長得疏密有致,楚楚可人。她握緊了紅葉,閃亮的眼睛裡有著驚愕和欣喜,喃喃的說:
  「無論如何,我謝謝你。」
  杜嘉文看了看紀遠。他驚奇於他的機智。那幾個山地人卻面面相覷,用獵槍打紅葉,這是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打獵」。搖搖頭,他們繼續了行程。城裡人!有的是無法解釋的古怪行為!還是少管為妙。
  「嗨!」胡如葦驚訝的大喊:「你們看!那幾個山地人在幹什麼?」大家看過去,那三個山地人正一個個小心翼翼的跨上了水面架著的樹木,慢慢的走過去。到了對面的石塊上,那石塊都尖峭而滑不留足,他們卻攀著石塊,像猿猴一般從激流上躍過,也不知怎麼就到了河的對面。紀遠微笑著說: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們在過橋,我們也要這樣走過去。」「什,什,什麼?」胡如葦一急就會口吃:「這,這,這叫橋?」「不叫橋叫什麼?」紀遠說:「這是行程中的第一站,過了橋我們才算是進入情況,開始爬山。來!走吧!誰先過去?」「喂,紀遠,」杜嘉文說:「我們出錢給山地人,要他們給我們帶『路』的,他們怎麼不找有路的地方走呢?這怎麼可能過去?」「路?」紀遠笑了:「這就是『路』呀!上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假若連這個橋都過不去,還想打什麼獵?」
  「天哪,」湘怡注視著那根浮架著的橫木,和橫木下濤濤滾滾的流水,顫慄的說:「說實話,我不相信我能走過去,如果掉到水裡,一定會被激流沖走。」
  「好吧,我打頭陣,」紀遠說:「你看,山胞已經來接應你們了。」真的,三個山地人把背包卸了下來,放在地上,他們又走回頭來接應後面的人。紀遠走上石塊,一隻腳跨在橫木上,伸手拉住身後的可欣,低聲說:
  「把膽量放大一點,你如果走不過去,她們兩個更走不過去了!」可欣緊緊的扶住紀遠的手,那隻手強而有力,她感到微微一震,彷彿有無數生命的源泉正從他的手裡注入自己的體內。他緊緊盯著她,眼睛裡有著鼓勵和堅定。她咬咬牙,踩上了橫木,紀遠的手扶著她,把她送上了木條,然後站著目送她走過去。她顫巍巍的移著步子,這不到兩碼的路程好像有幾百哩一樣漫長,好不容易,她碰到了對面山地人伸給她的手,同時,聽到身後紀遠輕鬆的聲音:
  「你看,沒什麼吧,看起來危險,走起來還不是和平地差不多!」她站到對面的岸上,雙腿還不住的發著抖。回過頭來,她看到嘉齡也被送上了橫木,才走了兩步,她就站在橫木上哇哇大叫:「不行了!我一步都不能走了!這木頭好像在我腳底下跳舞!」「走過去!」紀遠在喊:「再走兩步就行了!只要兩步!」
  嘉齡咬著嘴唇,搖搖晃晃的向前面衝過去,她顯然是橫了心,抱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得驚險之至,簡直像在橫木上表演華爾滋,看得可欣心驚膽戰,但她終於也走了過來。站到岸上之後,她瞪視著可欣,愣愣的說:「我是怎麼樣過來的?可欣?」
  「走過來的呀!」可欣說。
  「真的嗎?」她大大的高興起來,昂著頭,她說:「我告訴自己,我正表演走鋼絲,有幾千萬個人看著呢,不能出醜,就走過來了!看樣子真正走鋼絲也不過如此呢!」
  紀遠握住了湘怡的手。
  「輪到你了,」他說,帶著個溫暖而鼓勵的笑。「眼睛望著木頭,不要看水。」但是,湘怡望著的卻是水,那清澈而透明的水,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石塊。水流迅速的奔瀉著,激起了無數的洄漩和白色的泡沫。那麼多小水泡,掙扎著,破滅著……她想起家裡的洗衣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每個泡泡裡都有她的夢……站在那兒,她看呆了。
  「怎麼?」紀遠說:「真不敢走?」
  「哦,不。」她輕輕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水花攪亂了她的思想,神思是朦朧而恍惚的。在一種半機械的情況下,她跨上了木頭,迷迷糊糊的往前面走,有幾隻手接住了她,她落在石塊上,又穩穩的站在岸上了。
  「噢,湘怡,」可欣抓住她的手,搖撼著說:「你簡直勇敢得超過我的想像!你走得那麼穩,比我強多了,我心裡怕得要命,只能用意志力克服恐懼,我一直認為意志力是可以克服一切的。你怎麼能走得那樣好?」
  「我?」湘怡苦笑了笑,神思依然有些迷糊。「我自己也不知道!」「哎!糟糕!」嘉齡發出一聲尖叫:「胡如葦摔下去了!」
  隨著嘉齡這聲尖叫,是胡如葦的一聲大喊,他大概是剛跨上木頭就滑了下去,一隻腳已經落入了水裡,紀遠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猛然一提,他又被拉了上去,用手撐住木頭,他順勢坐在那條橫木上,濕淋淋的腳掛在那兒淌著水。紀遠望著他,透了口氣:「你在表演什麼?別丟人了!三位小姐都走過去了,只有你出毛病,還不趕快站起來走過去呢!快一些!節省時間!」
  胡如葦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過了那獨木橋。嘉齡用手捧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指著胡如葦,她邊笑邊說:
  「真精彩哦!糊塗鬼!紀遠真不該拉你,變成了落湯雞才好玩呢!虧你還想保護別人呢!」
  胡如葦恨得咬牙瞪眼,拉了拉肩膀上的背包,他點點頭說:「別得意,等你摔了跤,看我來拍手!」
  「你以為我也像你一樣沒用呀!」嘉齡叫,笑得更加開心了。大家都走了過來,三個山胞又背上了他們的背袋。紀遠站在人群中間,重重的拍了兩下手,說:
  「注意了!現在開始,路不會很好走了,大家都小心一點,不出問題就沒什麼,真要出了問題可就麻煩了,別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現在,三個山地人分開,一個走前面帶路,一個在你們中間照顧你們,還有一個殿後保護。」
  有個山地人拿了一根草繩,對嘉齡走了過去,用草繩比劃著,嘴裡咿咿啊啊的,嘉齡一疊連的退後,一面大叫大嚷:
  「紀遠!你看這山地人要來綁我!」
  紀遠走過來,笑了。「他要你把這繩子綁在鞋子上,這樣可以增加摩擦力,爬山的時候不至於滑倒,山路如果潮濕的話,會很滑的。我看你們三位小姐,每人都綁一綁吧!」
  三位女性都把腳上綁了繩子,山地人又用刀子分別削了三根木棍遞給她們。湘怡低聲的說:
  「我現在覺得這些山地人不那麼可怕了,好像比平地人還懂禮貌些!」紀遠又微笑了。收拾停當,大家走成了一排,開始上路,紀遠和一個山地人走到前面,後面的人緊跟而上。紀遠大聲的用山地話喊:
  「朗尼路加!」「路加路加!」山地人熱烈的應著。
  「你在說什麼?」杜嘉文問。
  「朗尼是朋友,路加是加油!」紀遠解釋的說,大踏步的向前跨去。路,確實比以前陡得多了,而且是沿著山的邊緣向上走,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深谷。路寬不到兩尺,而雜草叢生,大家才走幾步,都已揮汗如雨。
  「噢!太熱了!」可欣歎著。
  「把你手裡的毛衣塞到我背袋裡去,」紀遠說,站定了讓她把衣服放進去。同時看了她手裡的紅葉一眼:「那枝紅葉可以丟掉,事實上,山上還多得很,隨手都可以採到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放槍打這一枝下來?」可欣問。
  「因為你那時渴望得到它——不惜任何代價的想得到它。」「所以,我現在也不會把它丟掉,雖然遍山都有,但不會是我這一枝。對嗎?」可欣微笑的說,黑黑的眸子深沉而慧黠。
  紀遠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繼續大踏步向上走。嘉文輕輕的拉了拉可欣的衣服,低聲的問:
  「開心嗎?可欣?這旅行是不是滿夠味的?」
  「確實不錯,」可欣說:「我覺得一切都新奇,好像我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可別變成另外一個人,」嘉文笑著說:「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怎麼辦?」「什麼你怎麼辦?」可欣不解的問。
  「我娶誰做太太?」嘉文說。
  「呸!胡扯些什麼!」嘉文笑了。「小心!棧道!」紀遠在前面喊。
  「什麼叫棧道?」杜嘉文問。「這就是!」紀遠指著路說,先走了過去。大家看著,路已經斷了,架在深谷上面的,是一條條的木頭,用鐵絲綁了起來,像一個橫倒的工作梯,而每兩根木條中間,都是空的,底下雜草蔓生,不知谷深幾許。杜嘉文說:
  「要從這上面走過去嗎?」
  「不走過去怎麼辦?」紀遠說:「走穩一點,當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斷!」
  大家魚貫著,戰戰兢兢的走過了棧道,湘怡歎口氣說:
  「如果摔下去怎麼辦?」
  「很簡單,」紀遠說:「爬起來再走!」
  大家又繼續走了下去。後面的山胞發出一聲「喲呵!」的大叫,接著,就拉開喉嚨又唱起那支艱澀難懂的山歌來,前面的山胞立即響應,紀遠也加入了合唱。嘉齡聽他們唱得那麼開心,不禁喉嚨發癢,躍躍欲試。拍了拍手,她叫著說:
  「但願我也會唱!」接著,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開喉嚨,也跟著他們亂喊亂嚷了起來:「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
  多卡達播哦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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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山路是越走越艱苦了,坡度隨著山高而變得陡峻,雜草蔓生下的小徑幾乎不可辨識,垂下的籐葛經常蛇般的纏住人的腳,而深埋在草叢裡的棧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須步步留心,以免失腳落入棧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們已抽出了腰刀,不住的砍伐著雜草和籐葛,太陽光在閃亮的刀背上反射著。歌聲忽斷忽續,每當歌聲停止,走在後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險阻。時間已過了中午,太陽依舊閃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揮汗如雨,只有山胞們輕鬆如故,陽光在他們裸露著的,紅褐色的胸膛上發著光。帶著分原始的、野性的氣息,彷彿他們和山、岩石、叢林、深谷……都結成了一體。紀遠站住了,回過頭來說:「前面有一條很長的棧道,我看我們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繼續走吧!」這並非一個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們停在山腰中,一邊的山壁上佈滿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測,一邊的綠色深谷更觸目驚心。紀遠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一塊凸出的大岩石,岩石下形成了個凹洞,看來整潔清爽。就笑著指了指說:「到那兒去吧!那是最豪華的大餐廳!」
  大家越過了幾塊岩石,來到那塊平坦的山凹裡面,頂上凸出的石塊遮去了陽光,一株橫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內陰涼、乾燥、而舒適,地上還鋪滿了枯黃的、鬆脆的落葉。杜嘉文深吸了口氣,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讚歎的說:
  「簡直是圓山大飯店嘛!」
  「如果沒有帶帳篷,」紀遠解釋的說:「山中的這種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唐可欣站在洞口,癡癡的眺望著一望無垠的山谷,和山谷對面的山頭。綠,把一切都遮蓋了,密密層層的綠,重重疊疊的綠,深深淺淺的綠,明明暗暗的綠……綠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在那成千成萬種的綠色之中,還點綴著幾株嫣紅,幾點黃褐,以及岩石的蒼灰,和對面山崖上掛下的一條瀑布,閃耀著光瑩的潔白。順著對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嶺上綴著輕雲,天空是一張蔚藍的網,網著雲,網著山,網著樹叢和衰草,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的念著秦觀的句子: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
  有人走過來,站到她身邊,她直覺的認為是嘉文。沒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著前面,輕聲的說:
  「我從不知道綠有這麼多種,更不知道山中並不單純是綠色,還有各種其他的顏色,數不清有多少種。」她俯視著山谷中的樹木,搖搖頭,對自己靜靜的微笑。「綠得那麼美,這整個的山,像一條綠色的小船。」
  她覺得身邊的人悸動了一下,接著一個沉著的聲音穩重而安寧的響了起來:「你常常把許多東西,都比喻作船的嗎?」
  她微微的吃了一驚,調回眼光來,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是紀遠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塊較高的土坡上,額角碰著了一株大樹垂下的枝葉,挺拔的身子和寬寬的肩膀,看起來彷彿是頂天立地的。樹葉和枝椏在他臉上投下了許多暗影,那對發亮的眼睛在她臉上游移,帶著股對什麼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對什麼都在意的神色。「哦,」她淡淡的說:「我想並沒有。不過,船在我的印象裡,是一件很美的東西。」
  「是嗎?」紀遠問,望著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無法把這綠色的山谷和船聯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動的,這山是靜的。」
  「不錯。」可欣微笑了,「我常憑直覺去比喻,而不經過深思。我認為它像一條船,只因為它載著我們。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種朦朧的,模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
  「這證明你對未來缺乏信心。」紀遠說,他手裡拿著兩個羅宋麵包,分了一個給可欣,他把另一個塞進嘴中,大口大口的吃著,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隻大象。
  「信心?怎麼講?」可欣不解的蹙蹙眉。
  「你在潛意識裡,一定覺得不安定,沒有安全感,對未來感到茫然、困惑……換言之,你認為自己在一個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是麼?」可欣鎖起了眉,深思的望著前方,一面慢吞吞的把麵包撕碎了放進嘴裡。「你認為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我從沒有分析過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不過,我想你不見得對!」她笑了,把一對充滿了信心的眼光從山谷中收回來,生動而愉快的望著他。「你錯了,紀遠,我對未來是很有信心的!不止信心,還有憧憬、希望、和理想!」
  紀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像鼓勵一個孩子似的笑笑,說:「好的,但願如此!」轉過頭,他向洞中走去,又回頭加了一句:「別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可別介意!」「介意?我怎麼會!」可欣說,用牙齒輕咬著羅宋麵包的尖端,卻瞪視著山崖上的一株紅葉發愣。有好一會兒,她的思想是停駐的,腦子裡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麼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過一個鯊丁魚的罐頭,她才驚覺過來。嘉文笑著說:
  「想什麼?」「什麼都沒想!」她說,不知所以的有些訕訕然。回轉身子,她發現山洞裡正熱鬧萬分,胡如葦扯開了他的破鑼嗓子,尖著喉嚨在唱蘇三起解,紀遠斜靠在山壁上,正悠然的、輕鬆的開著罐頭。嘉齡斜睨著胡如葦的做工和台步,笑彎了腰。三個山地人則狼吞虎嚥,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氣氣的吃著麵包,一面若有所思的微笑著。可欣拂了一下隨風飄飛的長髮,走進了山凹,坐在湘怡的身邊。湘怡不經心似的看了她一眼,問:「你在外面看什麼?」「欣賞風景!」可欣說:「一切都美極了!」
  「是嗎?」湘怡問,站了起來:「我也看看去!」
  她走到洞口,四面眺望了一下,綠色的山巒起伏著,樹木和雜草在風中搖曳,一層層滾動得如同綠色的波浪。杜嘉文靠在一株樹木上,修長的身子迎風而立,和樹木同樣的有種超拔挺秀的氣質。他正凝視著對面山崖上的瀑布,白皙而清秀的臉龐映在太陽光裡。湘怡走過去,他腳邊的草叢裡有一束藍色的小花,她彎腰去摘下來,剛剛站直身子,就聽到嘉文輕聲的說:「你猜我現在想做什麼?我想吻你。」
  「什麼?」湘怡吃了一驚。
  「噢!」嘉文收回視線,也吃了一驚,頓時漲紅了臉,尷尬得無以自處。訥訥的說:「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可欣。」
  湘怡看著他,因為他的臉紅而也臉紅了。她想找幾句話來解除嘉文的窘迫,倉卒中又找不出話來,就愣在那兒。嘉文看她紅著臉站在那兒不說話,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兩人都漲紅了臉,默然對立,直到嘉齡衝出來,詫異的喊:「咦!你們兩人在幹什麼?」
  湘怡猛悟了過來,臉更像火燒一般的通紅了,轉過身子,她逃避什麼似的跑進了山凹裡,心臟不規律的猛跳著。可欣奇怪的說:「怎麼了?」「還說呢,」湘怡低聲的說:「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
  可欣皺皺眉頭,掉過頭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滿不對勁的樣子更引起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滿臉通紅的湘怡,在人群中也不便於細問。湘怡也不再說什麼,只低著頭去給麵包抹上果醬,那一臉的紅潮,好久都沒有退掉。「好了,大家注意!」紀遠站在人群裡拍了拍手:「背好東西,我們要準備上路了,今天黃昏的時候可以到卡保山,紮了營吃晚飯,夜裡去打獵!」
  「為什麼要夜裡?」嘉齡問。
  「夜裡野獸比較容易出來!」紀遠說,背上了東西。「不過,你們女孩子別去了,留在帳篷裡睡覺吧!等我們獵著了野獸來叫你們!」「為什麼?」嘉齡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別以為女孩子就不能打獵!」「好吧,」紀遠嘲弄似的笑了笑:「隨你!」
  大家整理好東西,又都紛紛的準備上路。離開了那個舒適而豪華的山凹,回到了雜草叢生的小徑上。紀遠和一個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緊跟著就是嘉齡和可欣。大家仍舊走成一條直線,魚貫著向前進行。
  在棧道的前面,紀遠停了下來,眼前的棧道長而險,一條條的橫木看來單薄而細弱,幾乎令人無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個人的體重。木條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雜草像一條綠色的絨氈。從草的空隙處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測。紀遠回過頭去,大聲的說:「一個一個的走,千萬別兩人踏在一根木條上,當心折斷。盡量踩穩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說完,他領先跨了過去,那些木條在他腳下掙扎呻吟,整個棧道都顫動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彷彿隨時都可能折斷。一個山胞跟了過去,嘉齡和可欣硬著頭皮,也跨上棧道。湘怡喃喃的說:「走這種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頭來問,衷心的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剛剛對湘怡無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穩一點吧,摔一個還不要緊,兩個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說。「反正,我的命是沒有關係的!」
  「為什麼你的命是沒關係的?」杜嘉文問。「別輕視生命!每一條生命,冥冥中都有神靈安排好了的!」
  「是嗎?」湘怡幽幽的說:「只怕神靈會太忙了,沒時間去安排每一條!假如冥冥中真有神靈的話,被疏忽的生命,還不知道有多少呢!」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嗎?這話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蒼白細緻,那裡在襯衫長褲中的身子,看來是瘦弱可憐的。他腦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況,一個弱小的女孩,倚靠著兄嫂為生,何況,那個嫂嫂必定是很難纏的!「被疏忽的生命!」看樣子,神靈就沒有好好的安排眼前這條生命。他不由自主的歎息了,心中湧上一股惻然的憐惜的情緒。他的歎息使湘怡震動了一下,她抬起眼睛來,目光悄悄的從他臉上掠過。歎息,為了誰?她嗎?她搖搖頭,自嘲似的微笑了。走過了這條長長的棧道,眼前的路突然變得平坦了,在泥土中,還修築了一條條的木頭。在這荒山裡,出現這樣「文明」的修建,真讓人驚歎!紀遠說:
  「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這種嵌著木條的路,山地人稱為木馬道,是預防崩陷的。」
  嘉齡的精神又來了,開始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風鈴草」。滿山的草木搖搖,風聲瑟瑟,嘉齡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點著頭,小草在微風裡擺動腰肢,彷彿都在紛紛響應著嘉齡的歌聲。嘉齡跳躍著向前走,唱得更加高興了。路邊,一株紅葉伸出了枝椏,紅艷艷的葉片映著陽光,在風中動人的搖擺。可欣又驚呼了起來:「紅葉!像醉酒一般的紅!」
  「我曾經告訴過你,山裡的紅葉很多,」紀遠說:「還要一枝嗎?」「不,」可欣搖搖頭。「我已經有了一枝,夠了!那枝比這枝更有價值些!」她繼續向前走,感慨的說:「我不知道台灣山裡也有楓樹,我以為台灣是沒有楓樹的!」
  「這不是楓樹,」紀遠說:「這是槭樹。槭樹和楓樹的區別,是一個葉子是對生的,一個是互生的。台灣的槭樹很多,楓樹很少。楓樹要經霜才會紅,所以詩裡說『曉來誰染霜林醉?』台灣很少落霜,楓樹也不容易轉紅,台灣的楓樹,大抵都是綠色的。」可欣凝視紀遠,眼睛裡有著困惑。
  「我以為你是學工的。」她納悶的說。
  「我是學工的。」紀遠點點頭。
  「那麼,你怎麼懂這些?」可欣問,愣愣的望著他。「你好像懂的東西很多,植物、動物、文學、藝術——甚至於人的心理!」「哈!」紀遠笑了起來,那褐色的臉龐上竟然浮起一層微紅。他把眼光投向山谷裡,含糊的說:「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喜歡對什麼都注意留心,然後在適當的機會中,把自己懂的那點皮毛說出來,讓別人認為我懂得很多!換言之,我是在賣弄。」「不,」可欣繼續凝視著他。「你不是那樣,你這幾句話,倒好像是在掩護。」「掩護?」紀遠鎖起了眉頭:「掩護什麼?」
  「掩護你自己,你好像——」她頓了頓。「經常用很多煙幕彈,把自己隱藏起來。」
  「是麼?」紀遠聳聳肩,語氣忽然生硬冷漠,還微微的帶著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執的說:「你藏起你自己,因為你害怕別人走進你的領域裡!」
  「我的領域!」紀遠煩躁的說:「我的什麼領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搖頭,困惑在她臉上加深:「你是個難以解釋的人!」「那麼,別冒險去解釋!」紀遠說,注視著腳下的道路。「每個人都會有隱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別人要隱藏,最聰明的辦法是不去揭穿,對不對?」他抬起眼睛來望著她。「你是不是常常這樣魯莽的去剝別人的外衣?」
  可欣的臉紅了。「對不起。」她訥訥的說。
  「沒關係!」他表現得很灑脫,好像她真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帶子,他邁開大步,把可欣拋在身後,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視著他的背影,那矯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稱,但他卻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木馬道走完了,路又變得陡峻而艱險起來。嘉齡仍然唱著歌,和紀遠走在一塊兒,紀遠不時回過頭來拉她一把,並且和她大聲的談笑著。嘉齡顯得很興奮,纏著紀遠,她開始學著那支山地歌,她圓潤的歌喉和他雄渾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動聽。每當有一個陡坡時,她就止住歌聲,讓紀遠拉她過去。紀遠笑著唱著,拍打著嘉齡的肩膀,好像她是個男孩子一樣,嘉齡的笑聲像泉水般流瀉了出來,清脆的蕩漾在山林之中。「他們像一對兒,」湘怡在可欣耳邊說:「胡如葦要失戀了!」「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紀遠?他不會喜歡嘉齡。」
  「你怎麼知道?」湘怡說:「嘉齡是越來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麗的女性的。」
  「他們並不相配。」可欣說,注視著前面一對歡笑著的人影。「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覺得他們非常相配!都屬於外向型的,活潑,愛玩,愛動的典型。」
  「是嗎?」可欣淡淡的問。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條新的棧道。由於棧道已經走得太多,膽量也訓練出來了,對於棧道不再像剛走時那樣害怕和顧忌。從一根橫木上越到另一根橫木上,她低垂著頭,一步步的走著。突然間,她聽到前面有人驚心動魄的大叫了一聲: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條是斷的!」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腳踏了一個空,在意識到危險以前,整個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著,是木條折斷的聲音,和發自自己嘴中的一聲尖叫。本能的,她伸手想抓住點什麼,卻什麼都沒有抓到。整個人就以驚人的速度,像個皮球一般從山崖上向下滾。她咬緊牙齒,腦子裡已無意識,連恐怖的感覺都沒有,只能被動的、昏亂的、聽天由命的一路滾著。可是,猛然的,有個人影迅速的從上面滑了下來,連滾帶跌的撲向了她,接著,她覺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頭壓在懷裡,用手緊緊的護住了她。下滾的速度依舊未減,不過,已不是她一個人向下滾,而是兩個人。終於,她覺得像煞車忽然煞住一樣,她不再向下滾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好了,沒事了!」她耳邊有個鎮靜的聲音,輕鬆的說:「站起來吧!檢查檢查有沒有摔傷了那兒?」
  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接觸到的是紀遠嘲謔和滿不在意的眸子,閃爍著一絲輕蔑和不耐,冷冷的望著她。
  「怎麼?還捨不得站起來呀?」他蹙著眉說:「我想,這地上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她站了起來,雙膝在劇烈的顫抖著,手臂上擦破了一塊皮,正流著血。她喉嚨裡梗著個硬塊,有種想哭一場的衝動,並不為了摔這一跤,只為了摔了跤後還要看別人的臉色。紀遠對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點點頭說:
  「從那邊繞上去吧。記住,以後摔跤的時候先保護頭部,像你那樣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滾法,碰上一塊石頭就沒命了?!好了!你還不爬上去,在等什麼?」
  她咬住了嘴唇,一語不發的從另一邊向上面爬,一個山地人已滑下來接應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圍了過來,嘉文蒼白著臉,顫慄的抓住她的手腕,抖動著嘴唇,喃喃的喚著:「可欣!可欣!」他的眼睛裡凝著淚,看他的樣子,好像可欣已經沒命了似的。紀遠走過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的說:
  「什麼事都沒有,別緊張,誰爬山能夠保證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紗布繃帶來給她包紮一下,最好上點消炎藥膏!」
  說完,他逕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幾個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講山地話,大概討論棧道的安全問題。可欣站在那兒,竭力憋住胸頭翻滾著的一股沒來由的委屈感,捲起了衣袖,讓湘怡幫她裹傷。嘉文站在一邊,仍然不能抑制他的顫慄,一面緊緊的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齡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氣說:
  「還好沒出事!可欣哦,你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應該你摔這一跤的。」胡如葦對嘉齡做了個鬼臉:「你最皮,最不老實,摔的卻是可欣!真是老天沒眼睛!」
  「呸!糊塗鬼!下次摔跤的準是你!看著吧!」嘉齡揚了揚頭說。話剛說完,感到手臂上一陣癢穌穌,粘答答的,低頭一看,不禁「哇」的大叫了起來,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著腳,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胡如葦沒弄清楚,直覺的以為她要摔,就不經考慮的衝過去,出於反射作用的把她一把抱住,嚷著說:「怎麼了?怎麼了?」「一條螞橫!」嘉齡大喊大叫著:「一條螞橫!」
  胡如葦這才看到,在嘉齡挽著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條吸血螞橫正粘附在她的皮膚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鑽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還肉麻的蠕動著。胡如葦毫不考慮的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來,誰知他越扯,那螞橫越往裡贊,嘉齡就越發尖叫不停。紀遠跑了過來,一把推開胡如葦,握住嘉齡的手臂,在螞橫吸住的部份敲了敲,然後用手指一彈,螞橫立即被彈掉了。紀遠說:
  「貼一塊消毒膠布,要不然會一直流血!」抬頭看看胡如葦,他又說:「螞橫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燒,拉扯會使它更鑽得深!」拂了拂額前的頭髮,他環視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說:「好了吧!該繼續向前走了吧!」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紛紛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後面。可欣始終咬著嘴唇,默然不語,臉色反常的蒼白,眼珠卻黑濛濛的瞪著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憐惜的摸了摸她的手,輕輕的問:「為什麼不說話?摔得很痛嗎?」
  「我恨你那個朋友,那個紀遠!」可欣咬著牙,低低的說:「我不知道他神氣些什麼?我討厭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囁嚅的說。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並沒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領情,我討厭他!」望著腳下的小徑,她憤憤然的跨著步子。嘉文看著她,不解的蹙起了眉頭。
  太陽,已經逐漸偏西了,黃昏正慢慢的移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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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暮色從谷底向上升,緩緩的蒸騰瀰漫,一忽兒的時間,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層灰色的霧網,蒼茫的籠住了山巔、樹木、和岩石。太陽掩映在彩霞堆裡,透過了大堆大堆的雲朵,射出一道道橘紅及金黃的光線。天是揉和了蒼灰的綠色,雲是帶著玫瑰紫的青蓮色,還有山和樹木,黝黑的墨綠色染上了橘紅。搖曳在微風中的枝葉,像國畫山水畫中的介字點和個字點,一枝枝,一葉葉,全帶著悠然甯靜的飄逸氣質。雲在山腰中浮動,忽來忽去,忽聚忽散,忽隱忽現,如同出自魔術家的戲法。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聲久已不聞,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聲和歎氣聲。隨著暮色的加濃,天氣也轉涼了,湘怡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嘉齡用棍子支著地,一步步向前拖著,彷彿自己的身體有著千鈞之重。胡如葦擦去了額上的汗,喘息的問紀遠:「到底還有多遠?」「馬上就到了!」紀遠頭也不回的答了一句,答得挺輕鬆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沒有一個再是輕鬆的了。疲倦征服了每個人,連那黃昏的深山景致,都無人有那份閒情逸致去領會和欣賞了。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後,自從可欣摔了一跤之後,他就寸步不離開她,生怕她再滾落到山谷裡面去。行程的艱苦使他有些喪氣,他已沒有來時的興致和精神了。每當戰戰兢兢的跨上一條棧道,他就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暗詛咒這次旅行。有次竟脫口說出一句:「在家裡放著好日子不過,跑到這山裡來,簡直是花錢買罪受!」可欣望了他一眼,輕聲的說:
  「你的老毛病又來了!」
  嘉文聳聳肩,不再說話了。
  耳邊突然響起淙淙水聲,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瀉在這黃昏的山林裡。繞過了一塊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綠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經過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的綴著幾匹蘆葦,迎著晚風搖蕩。走了這麼遠的山路,這還是初次看到如此開曠的平地。紀遠擲下了身上的背包,回過頭來,用一種振奮人心的聲音,嘹亮而有力的喊:
  「到了!紮營!」「到了?」嘉齡睜大了那對黑而亮的眼睛,驚喜的四面張望了一下,接著就吐出一口長氣,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癱瘓的在草地上平躺了下來,伸展開四肢,仰視著被夕陽燃亮了的天空,大聲的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現在懂了。」
  「懂了?」胡如葦盯著她問:「懂什麼了?」
  「懂得什麼叫做『疲倦』了!」嘉齡說,又吐出一口氣,真的闔上了那兩排黑而密的長睫毛,似乎就準備這樣睡到大天亮了!紀遠和那三個山地人已經匆匆忙忙打開了背包,找出帳篷和紮營的工具,開始分別豎起兩個帳篷來。杜嘉文和胡如葦四面打量著,帶著份新奇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喜悅,望著那眩目的太陽被對面的山嶺所吞噬。紀遠喊了一聲:
  「胡如葦!別盡站著,去收集一些乾燥的落葉來!越多越好!」「幹什麼?起火嗎?」胡如葦問。
  「不是。墊在帆布下面,睡起來會比席夢思床還舒服。」
  落葉收集來了,帳篷也以驚人的速度架好了。三個山地人的刀子發揮了最大的功效,砍來了無數的樹枝和木樁,並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燒的痕跡,許多石塊上也殘留著煙熏過的黑痕,證明這兒是山地人狩獵紮營的老地盤。可欣側耳傾聽,身不由主的跟著水聲向前走,那清脆的、細緻的、琮琮的聲音使她的心靈深處有種奇異的震撼,彷彿那泉水聲帶著什麼嶄新的、令人感動的東西,流過了她的身體。她停在一堆岩石旁邊了,在這岩石之中,一條小小的山泉正從山坡上流下來,輕輕的滑過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流瀉到不知有多深多遠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視著這道泉水,禁不住的看呆了。
  一個山地人走了過來,她驚奇的看著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從頭到底的劈開來,然後插進泉水的石縫中,水流過了竹子,立即作成了一個人工的水龍頭。山地人接了一壺泉水,對她笑笑,走開了。她醒悟的拂了拂頭髮,走過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臉和手,水清涼而舒適,一些水流進了嘴裡,帶著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湊著竹子,她乾脆大喝特喝起來,那水那樣的清澈,她覺得把自己的靈魂都滌清了,而且,把自從摔跤以後,就莫名其妙的有著的那份不快也帶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的走回到營地來,發現他們已經在火上面架了一個三角架,用鐵絲吊著鍋,開始煮起晚餐來了。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臉?那邊的泉水真清涼極了!」
  「是嗎?」答話的是嘉齡,她像個彈簧般從草地上彈了起來,聞著剛開鍋的飯香,她突然間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們洗臉去,回來吃飯!我已經餓得眼睛發花了。」
  湘怡從背包裡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齡到水邊去刷洗了。可欣學著嘉文和胡如葦的樣子,在火邊坐了下來。但是,紀遠並沒有坐,他正用石塊架著砧板,在那兒忙碌的切著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說:
  「總該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這原來是女孩子的工作!」
  紀遠從砧板上抬起頭來,眼睛裡有著諧謔的笑意,說:
  「算了,不必!現在的女孩子未必會做菜,而且,我對自己的手藝非常驕傲,還是讓我來吧,何況她剛剛洗乾淨手,又——剛剛坐下去!」可欣原也預備站起來去幫紀遠,聽到他這樣說,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說:「既然如此,我樂得吃現成!」
  「好意思嗎?」嘉文說。
  「你覺得不好意思,你去幫忙吧!」可欣笑著說。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幫越忙,」嘉文轉向了胡如葦:「胡如葦,你對做飯怎麼樣?去幫幫紀遠吧!」
  「我?」胡如葦嚇了一跳,急忙說:「我怎麼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們都等著吃吧!」紀遠咧了咧嘴,誇張的切著菜,弄出一片叮叮噹噹的響聲。
  湘怡洗過臉回來,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氣活現的紀遠,她伸頭看了看,問:
  「你準備燒什麼?紅燒肉?」
  「不,炒肉片!」「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問。
  「怎麼不是?」紀遠說:「節省時間,馬虎點,切厚一些免得麻煩!」湘怡不自覺的抿著嘴角笑了起來,從紀遠手裡接過了菜刀,她溫柔而小心的說:「我幫你修改一下如何?我會弄得很快,決不耽誤你吃飯的時間。」紀遠皺皺眉,把菜刀交給了湘怡,嘴裡仍然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我打過那麼多次獵,每次自己做飯,從沒有說切了肉片還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來,就有這麼些莫名其妙的名堂!」這回輪到可欣來微笑了,她唇邊浮起的那個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識的模仿了紀遠的微笑——帶著三分優越感和兩分諧謔。
  天色似乎突然間就由明亮轉為黑暗了,那些絢麗而發亮的雲,都在剎那間變成深灰色,接著就無法再辨識出來了,暮色潮濕而滯重的掛在樹梢,濃得再也散不開來。黑夜無聲無息的來臨,把山和樹,雲和一切,都一股腦兒的掩蓋住了。
  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他們圍著火坐著,經過了一頓飽餐之後,(他們都吃得那麼多那麼香,菜是湘怡炒的,連紀遠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肉片」經過湘怡「修改」之後,確實頗不「平凡」!)他們的疲倦都已恢復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奮的東西,紀遠摸出了預先帶來的口琴,吹著修伯特的小夜曲。然的泉水聲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角架上懸著的水壺中,煮了一大壺的咖啡,嘉文宣稱,他從沒有喝過這麼香,這麼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稱讚弄得紅了臉,帶著個靜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齡的旁邊。嘉齡正熱中的啃著牛肉乾,一邊用腳給紀遠的口琴打著拍子。天空由黯淡再轉為明亮,第一顆星星穿出了雲層,接著就是第二顆,第三顆……。月亮在雲背後游移,是半輪明月,再過幾天,月亮該圓了,再過幾天,又該缺了。可欣斜倚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坐著,仰視著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邊,有股懶洋洋的文靜。她把視線從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觸到他默默凝視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輕輕的問:
  「看什麼?」「你。」「想什麼?」「你。」
  她心頭掠過一陣暖烘烘的熱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屬於誰呢?她環視著火邊這年輕的一群,也包括那三個山地人。這時,那幾個山地人都坐在離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兒打盹。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這三個山胞都很年輕,臉上沒有野性的代表——刺青。顯然他們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為背景,她覺得他們都很漂亮。或者他們混雜了一些荷蘭人的血統,眼眶微凹而額角和顳骨都比內地人高些,但他們確實是很漂亮的!調過眼光,她看到了紀遠。鎖鎖眉,再睜大眼睛,她望著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該是個「男孩子」,而是個標準的「男人」!——
  她有些惶惑,這張臉,和那伸向著火的長長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個山地人!說不定他也是個山地人呢!她搖搖頭,又微笑了。「笑什麼?」這次是嘉文問她。
  「沒什麼,」她掩飾的看看天:「只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真的?」他問,握住了她的手。「不再為摔那一跤的事彆扭了?」「噢!」她失笑了。「怎麼會呢?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不高興紀遠,」嘉文本能的為紀遠講話。「他就是那麼樣一個人,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和心理的,總是我行我素。但他是個心地最好,也最熱情的人。」
  「別說了!」可欣突然的臉紅了。「我一點不高興他的意思都沒有!」「那就好了!」嘉文說:「我喜歡紀遠!」
  「說不定他會成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的說,望著紀遠那邊。這時,嘉齡正端著杯咖啡,走到紀遠旁邊坐下,不知湊在紀遠耳邊講了句什麼,紀遠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們好像相處得很好。」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齡別認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紀遠很少有專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的計算。」
  「大概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風流,而是真正風流,」嘉文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用風流兩個字對紀遠是不公平的,他並不是風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他煩躁的下了結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賞的望著嘉文,她真喜歡他那股善良勁兒。故意的,她重複著他的話:
  「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真的嘛!」嘉文辯護什麼似的嚷著。
  「當然,當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帶著種安撫的味道。「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賞你這句話。」
  紀遠的口琴換了調子,一闋「羅莽湖邊」吹得每個人心頭都充塞了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的口琴技術顯然經過一番訓練,拍子打得清晰而準確。嘉齡跟著琴聲在低唱:「出城郊,風光好,望遠坡,真美麗,香塵日照裡,羅莽湖上,憶當初,雙情侶,終朝攜手共游嬉,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的也哼了起來,胡如葦加入了,嘉文也跟著哼。歌聲,琴聲,火焰在跳動,木柴被燒裂的辟啪聲。還有近處的風聲,遠處的松濤,和那溪流的潺□低訴……夜是覺醒的,張著靜靜的眼睛,凝視著這歡笑的一群。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還是美麗美麗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視著那熊熊然向上奔竄的火苗,一點火星跳了起來,落在沾著露珠的草地上,熄滅了。哦,願那點火星永不熄滅,願心頭的火星永不熄滅……她轉頭對嘉齡那邊看去,嘉齡的手肆無忌憚的搭在紀遠的肩頭,身子搖晃著唱得正有勁。調過目光,可欣和嘉文並倚在一塊兒,手握著手……她瞇起眼睛,睫毛蓋住了雙瞳,側耳傾聽,夜是覺醒著的,到處都有著屬於山林的聲響。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張開眼瞼,火燃燒得多麼熱烈生動!今夕何夕?或者這「夜」並不屬於她,但她卻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離去!胡如葦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架電晶體收音機,越過好幾個電台之後,史特勞斯突然柔美的跳躍在夜色裡,紀遠拋下了他的口琴,拉著嘉齡站了起來。用手繞著她的腰,他們圍著火舞動。維也納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個山地人睜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的望著那旋轉的一對人影。嘉齡忍耐不住了,音樂是容易使人血脈加速的東西,而歡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拉著可欣的手,他們也加入了華爾滋的行列。胡如葦把收音機放在石頭上,不甘寂寞的對湘怡鞠了一躬。火舌跳動,音樂喧囂,幾里路之內的野獸該都被嚇跑了,三個山地人面面相覷,但夜是活的,夜是動的……他們何嘗想獵什麼野獸?他們已經獵著了「卡保山之夜」!
  維也納的森林之後是藍色的多瑙河,他們自然而然的交換了一下舞伴。紀遠微笑的注視著可欣,火光與月光揉和,她的臉紅潤清幽。他不喜歡那對靜靜的望著他的眼睛,彷彿又在安詳的剝去他的外衣。你是誰?他旋轉著。我不信任你!他旋轉著。長髮的羅蕾萊!他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夜越轉越深,星光越轉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個山地人走開了,伐木之聲立即響起,大根大根的木頭和樹枝被拖了過來,火被潮濕的木頭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揚起頭來,欣欣然的燃燒著。倦意在無聲無息中悄悄的來臨,沒有人再跳得動舞,收音機裡的音樂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的小曲子,幽默曲、離別曲、冥想曲……嘉文打了個哈欠,望望那豎在暗夜裡的帳篷,倦意深重的說:「我想去睡了。」「夜裡不是還要打獵嗎?」胡如葦也打了個哈欠,彷彿連哈欠都具有著傳染性。「等打獵的時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說,已經提不起絲毫的勁來了。紀遠坐在火邊,沉思的凝望著火,一面用一根長樹枝在火裡無意識的撥弄著。山地人搬了更多的木頭過來,好像他們準備燒掉整座的卡保山了。紀遠覺得有人走近他的身邊坐下,他抬起頭,是唐可欣。她望著那些山地人,納悶的問:
  「他們幹什麼砍這麼多樹來?」
  「他們要維持火的燃燒,終夜不熄。」紀遠說,對那些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說了一串山地話,又轉向可欣。「他們習慣於坐在火邊打盹,一直到天亮,我叫他們到帳篷裡去睡,他們不肯。」「為什麼?」可欣張大了眼睛。
  「帳篷太小了,」紀遠微笑的說,望了望遼闊的天空。「和天地怎麼比?」可欣坐在那兒,嘴唇蠕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什麼話來。紀遠看著她,問:「你要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可欣站了起來,仍然看著他。「他們都去睡了,你怎麼不去?」「我一睡就會睡到大天亮,」紀遠說:「還不如就這麼坐著,再過兩小時,也要叫醒他們去打獵了。」他注視著黑黝黝的山林。「未見得會獵著什麼,但總得去試試運氣。」再望著她,他說:「你也去睡吧!」聲調出奇的溫柔。
  她愣了愣,沒有動,過了一會,才奇異的瞪視著他,說:
  「紀遠,你是個奇怪的人。」
  他聳聳肩。「是嗎?」他泛泛的問。「很多人這麼說過,而我自己卻不明白怪在何處。」「你戀愛過嗎?紀遠?」
  他鎖鎖眉,望著她。她映著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裡面絲毫沒有「好奇」的意味,只是關懷,像個姐妹關懷她的兄弟,或母親關懷子女一樣。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麼?又為了什麼?他還記得當他救了她之後,她眼光裡那份被刺傷似的憤怒。這一刻呢?她卻像個渴望撫慰別人傷痕的小母親。
  「或者有過吧!」他淡淡的說。
  「為什麼她離開了你?」「是我離開了她。」「是嗎?」「不錯,」他點點頭,把手裡已經燃燒起來的樹枝送進了火堆裡。「為什麼?」她繼續問。
  「因為我不想負她的責任,那是最混亂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我不想拖一個包袱。我是屬於那種人——先從自身利益著想的人,不是個情人眼中的英雄。」
  「你是說——自私。」「對了,是自私。我就是個自私的人,一個追求現實生活,而不去夢想的人。」她深思的搖搖頭。「未見得吧!」她不同意的說:「沒有夢的人是悲劇角色,而你不是。」「有夢的才有悲劇角色,」他接了下去,「因為必定面臨幻滅。」「你不像個灰色和悲觀的人!」
  「我並不是灰色和悲觀,我只是不願意要空虛的夢,我要具體的真實生活!」「而你卻經常逃避到山野裡來?這就是你的真實生活?」
  他陡的跳了起來,臉色發紅而憤怒。
  「你要什麼?你在幹什麼?」他憤憤的問。但是,接觸到她柔和而深沉的目光時,他的憤怒消失了。用手抹了抹臉,他看看火,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和那半規殘月,自嘲的笑了笑,心平氣和的說:「夜真是件危險而可怕的東西,它容易讓人抖落許多秘密。」望著她,他勸解什麼似的說:「他們都去睡了,你還在等什麼?去睡吧,再見!」
  她笑笑,沒說什麼,轉過身子,她鑽進了屬於她、湘怡、和嘉齡的帳篷,甚至沒有向他說再見。
  帳篷外面,火光與星光相映。紀遠坐在那兒,伸長了腿,深思的望著黑夜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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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

  深夜兩點鐘,紀遠叫醒了三個山地人,把四管獵槍分別上好了子彈。然後,他鑽進帳篷,搖醒了熟睡中的杜嘉文和胡如葦。「做什麼?」嘉文翻了一個身,在睡袋裡蜷縮著身子,睡意朦朧的問。「起來!起來!」紀遠叫著:「該出發了!」
  「出發到那裡去?」胡如葦呻吟的問。
  「打獵呀!」「我只要睡覺,什麼地方都不去!」嘉文再翻了個身,好像起床是什麼痛苦無比的事情。
  「你們這麼遠的跑到山上來是做什麼?別洩氣了好不好?起來!起來!看你們這副公子哥兒相,還打獵呢!」紀遠說著,抓住嘉文的兩個肩膀,給他一陣亂搖。又抓住胡如葦,如法炮製了一番。嘉文從睡袋裡鑽了出來,懵懵懂懂的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嘴裡唧唧囔囔的詛咒。胡如葦比嘉文也好不了多少,閉著眼睛,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穿衣服。紀遠拋給他們一人一管手電筒。又用電筒在他們臉上分別照來照去,希望強烈的光線能把他們的睡魔趕走。他們兩人搖晃了半天,詛咒了半天,終於總算是從帳篷裡走出來了。迎著帳篷外清涼的空氣,和凜冽的夜風,兩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睡意也被這冷氣驅除了不少。紀遠跟著跨出帳篷,剛一抬頭,不禁微微的吃了一驚。唐可欣服裝整齊的坐在火邊,正用一對清醒的大眼睛望著他們。紀遠走了過去,問:「你起來做什麼?」「和你們一起打獵去!」
  「嘉齡呢?」胡如葦伸過頭來問。
  「睡得太熟了,推都推不醒。」可欣說。
  「你不要去!」紀遠的語氣裡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這樣黑而密的樹林,到處埋藏著看不見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問題,如果我們想打獵,勢必不能再照顧你,免得出危險起見,你還是留在這兒的好。」可欣靜靜的望著紀遠。
  「我不要你們照顧我,我會照顧自己,我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你會。」紀遠說,皺起了眉。「最起碼,你會讓我分心,使我不能全神貫注的打獵。」
  可欣深思的看了看他們,順從的垂下了頭,撥弄著火說:
  「好吧!那我就坐在這裡等你們回來。」她又抬起眼簾,很快的掃了紀遠一眼:「你認為這山裡真有野獸嗎?」
  「當然,」紀遠說:「我已經聞到了野獸的氣息。」他誇張的深呼吸了兩下。
  可欣不安的欠動著身子,注視著仍然帶著濃厚睡意的嘉文,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
  「你在擔心什麼?」紀遠問。
  「沒,沒什麼。」可欣低下頭,又很快的抬起來。「你們——
  還是小心些好。」「怎麼!怕我們給野獸獵去?」紀遠笑著問,遞了一管獵槍給嘉文。一面轉向嘉文,帶點玩笑味道說:「你這管獵槍是單發的,如果一槍不中,野獸向你撲過來,用槍托子打它,別亂扣板機。」「那麼,你還是給我一管連發的吧,保險一些。」嘉文說。
  「不行,只有一管連發的,還是我拿著比較好。老實說,槍在你們手裡不過是做做樣子,拿什麼槍都一樣。」
  嘉文和胡如葦分別拿了一管槍,剩下的一管交給了三個山地人。一行六個男性,都整裝待發,大家檢查了一番手電筒和槍彈,就向叢林中開步走去。嘉文回頭向可欣喊了一句:
  「可欣!等著讓我們打個大野豬來,你把火燒旺一點,好烤野豬肉吃!」可欣抿著嘴角微笑,目送他們走開,望了望那深黝黝、黑暗暗的山林,忽然感到一陣模糊的恐懼。張開嘴,她忍不住的喊了一聲:「嘉文!要小心一點哦!」
  「你放心!」說話的是紀遠,「我們這麼多人,你怕什麼?管保還你一個完整的未婚夫!」
  他們笑著向前面進行,幾點電筒的燈光在黑暗的山坳裡閃爍搖晃,只一忽兒,就變得遙遠,渺小……而終於被那龐然、巨大、黑暗的深山莽林所吞噬了。
  可欣獨自在火邊又坐了一會兒,火已經燒得很旺,用不著再加木柴。四周的寂寞對她壓倒性的捲了過來,她凝視著深山中那一幢又一幢的黑影,傾聽著山風的呼嘯,遠處有不知名的獸類的低嗥……她的背脊上冒起一陣涼意,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站起身來,她鑽進了嘉齡她們熟睡著的帳篷,並且在帳篷門口掛起一盞風燈,用以驅除孤獨和黑暗的恐怖。
  紀遠等一行人投進密林之後,就自然而然的安靜和肅穆了起來。為了免得驚動野獸,紀遠把人分成了兩組,分頭向山林深處走去。紀遠和杜嘉文、胡如葦一組,三個山地人分了兩管槍,遙遙隨後。山林黑而密,草深沒膝。大家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著。胡如葦的槍給了山胞,他就負責用電筒照路。事實上,他們並沒有按照「路」去走,而深入了叢林。
  無路的莽林比想像中更難走,凹凸的巨石常形成無法翻越的阻礙。深密的雜草在許多時候都是天然的陷阱,底下可能藏著一個深坑或陡坡。隨處蔓生的籐蔓,以及原始莽林裡那些巨樹的樹根,都成為防不勝防的、絆腳而危險的東西。他們進行得很慢,不時停下來傾聽,深夜的山林裡林立著恐怖,野獸的氣息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了。
  一陣輕微的響動,嗖嗖的從樹梢中掠過。他們驚覺的站住了步子,紀遠托著槍,仰視著樹梢,他的眼睛在暗夜裡亮晶晶的發著光,灼灼的搜索著那濃密而黑暗的枝葉。
  「是什麼?」嘉文問,緊張的空氣使他不安,他還有些懷念火邊的帳篷和睡袋。「噓!」紀遠輕噓了一聲,仍然用目光在樹與樹中間逡巡,四周十分寂靜,那輕微的響聲已經聽不到了。「可能是飛鼠,」紀遠低聲說:「讓它跑掉了。最好在打獵的時候避免說話。」
  他們繼續前進,夜在凝重的空氣中流逝,四周似乎充滿了動物的氣息,又似乎一無所有。紀遠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靜靜的靠在樹上休息。
  「怎麼不走了?」嘉文問。
  「噓!低聲些。」紀遠說,仰頭看看那些樹叢,和遠方黑暗的、看不透的林木。「狩獵,狩獵,要獵也要狩。」
  「這是訓練人耐心的玩意。」胡如葦滅掉了電筒,打量著黑影幢幢的四周。「我們大概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還一槍都沒放過呢!」「打三天獵,一槍不放的情形還多著呢!野獸也是很警覺的東西,不會輕易來送死。山地人打獵,很少像我們這樣拿著槍來尋野獸,他們都在獸類必經的路上,設下陷阱或撞桿,那就比我們省力得多了。」紀遠說。
  「我們為什麼不學他們那樣打獵呢?要這樣提著槍亂找亂撞?」嘉文又開了口。「那是需要長時間的,是真正獵戶的打獵方法,我們只是客串性質罷了,真要那樣打獵,要做十天半個月的計劃才行。」
  「我聽到有鳥叫。」胡如葦說。
  「是貓頭鷹,屬於黑夜的飛禽,北方人叫它夜貓子。」紀遠傾聽了一會兒。「不過,獵這種鳥類真沒味道。」
  「總比什麼都獵不回去好些。」胡如葦說。「噓!別講話!有東西了!」紀遠突然發出警告,頓時站正了身子,一把抓起了槍,全神貫注的凝視著黑夜。嘉文和胡如葦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嘉文握著槍,擺出姿勢,瞪視著密密層層的林木與深草。空氣滯重,時間停駐,而黑夜的山林依然故我的鋪展著。嘉文和胡如葦聽不出任何動靜。只有那隻貓頭鷹仍舊在單調的、反覆的啼喚,不知想啼醒什麼,也不知道想喚回什麼?但,紀遠所謂的東西絕不會是指的這隻貓頭鷹,聽它的啼聲,它起碼在一里路之外。
  嘉文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前面的草叢。夜很深,而他的手心在沁著汗。「那東西」不知匿藏在何處,他咬著嘴唇,神經緊張的等著「它」突然出現。他的腦子裡,仍然謹記著紀遠告訴他的話,他的槍只有一顆子彈,如果一槍沒打中要害,野獸撲了過來,他就得用槍托及時應戰。他的嘴唇乾燥,喉頭枯澀。那東西不知道是什麼?花豹?犀牛?老虎?獅子?大象?野豬?……他費力的嚥了一口口水,眼睛瞪得發酸。頭頂上,有什麼東西撲動了一下,同時,「砰」然的聲槍響使他驚跳了足足有三尺高。一時間,他腦中懵懵懂懂,弄不清楚這一槍所自何來。但,一樣黑糊糊的東西從頭上的大樹上直落了下來,接著是紀遠勝利和嬉笑的聲音:
  「一隻飛鼠!」他拾起了那還有餘溫的、毛茸茸的東西。「它簡直是跑來送死嘛!這是台灣山區裡特產的玩意兒,有老鼠的身子,卻有著翅膀,能在黑夜裡飛行。」
  「大概就是蝙蝠吧!」胡如葦說。
  「你看過這麼大的蝙蝠?」紀遠把那東西往胡如葦手裡一送。「交給你,你負責拿著吧。飛鼠的肉也滿好吃的,皮還可以賣錢。」胡如葦接過那軟綿綿的、帶毛的東西,提在手上並不重,那有著爪子和薄膜的軀體卻頗引起他本能的噁心感。
  「打死我我也不吃這東西!」他喃喃的說,把它拿得遠遠的,生怕它的血會沾污了自己的衣服。
  嘉文的神志恢復了,伸伸脖子,他又嚥了一口口水,望著那只飛鼠,不禁大大的失望起來。
  「不過是只飛鼠!」他說:「我還以為是一隻什麼了不起的猛獸呢!」「能打到一隻飛鼠已經不錯了!」紀遠說:「你希望是什麼?大象?」嘉文的臉微微發熱,暗中也為自己的過份緊張而失笑。他雖沒有「希望」是大象,也幾乎「以為」是大象了。
  「別期望太高,」紀遠拍拍他的肩膀,有股老大哥的味道。「不要弄錯了,這兒是卡保山,並不是非洲的蠻荒地區!」
  這只飛鼠使他們的興致提高了很多,總之,這一次的狩獵絕不會一無所獲了。拿到營地去也可以向可欣她們炫耀一番。重新檢查了一下槍彈,他們又繼續搜索著向前面走去。紀遠手中是一管可以連發七顆子彈的新型獵槍,零點二二的口徑,和普通步槍相同。也是紀遠慣用的一枝獵槍,據說紀遠為了這枝獵槍,曾經負債達半年之久。
  那三個山地人已經不知跑到何處去了。紀遠這聲槍聲並沒有把山地人喚來,可見他們一定距離紀遠他們很遠了。在這黑夜的山林裡,彼此想保持聯繫和距離是很困難的。好在紀遠對黑夜和山林都不陌生,也不太需要山胞的協助。摸索著,他們向前面又繼續走了一個多小時,從樹林裡仰視天空,繁星已疏,曉月將沉,看樣子,這一夜不會再有什麼收穫了。
  突然間,遠處的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深草簌簌的響了起來。同時,一串類似鷓鴣鳥的啼聲在草裡清脆的鳴喚。嘉文迅速的舉起了槍,正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也放一槍試試運氣,還沒來得及扣扳機,紀遠立即撲過來,壓下了槍管,用一對發亮的眼睛瞪著他。
  「怎麼這樣魯莽!」紀遠責備的說:「難道是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這是他們!那幾個山胞,他們一定發現了什麼,在向我們打招呼。」嘉文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種打招呼的方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訥訥的說。「是人幹嘛不發人聲,要做出這種怪腔怪調?」
  「發出人聲就把野獸嚇跑了。」紀遠說,也學著對方那樣叫了幾聲,然後向他們所在的地方跑去。嘉文和胡如葦跟在後面,雜草越走越深,他們顯然到了人跡罕至的地區了。紀遠走得很快,全然不管荊棘和樹枝的羈絆,可想而知,那些山地人一定發現了什麼,這使得紀遠興奮。
  果然,前面的草叢裡,那三個山地人正蹲伏著,在察看地上的某些東西。紀遠走過去之後,他們立刻把他拉下來,指著地上的痕跡給他看。這是一片長滿雜草的凹地,草下的土地濕潤泥濘,石塊上也露著水漬,可能在雨後是個積雨的小水潭,而成為一些野獸跑來喝水的地方。現在,在泥濘的地上,可以看出一個新鮮的獸類的足跡,附近的草也有偃倒的現象。山胞們用獵刀撥開了草,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野獸走過的痕跡,凡它經過的地方,草都或多或少的折斷及偃倒一些,成為一個明顯的標記。紀遠和山地人低低的交換了幾句話,就站直了身子,胡如葦緊張的問:
  「是什麼東西?野豬?」
  「不,」紀遠搖搖頭:「可能是一隻鹿,或者是羌。我們追蹤吧!看情形,它經過這裡不過半小時的事,不會在太遠的地方,大家散開一些,盡量保持安靜,誰看到了它就放槍射擊,不過要瞄準一點,一槍不中就麻煩了。」
  跟著那痕跡,他們小心翼翼的向前進行。紀遠托著槍,目光灼灼的投向了叢林,那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來渾身的活力和精神都在發揮著最大的效用。前進了一段時間,一個山地人猛的停了下來,用山地話叫了一句什麼,同時,紀遠的槍迅速的瞄向了一棵大樹的後面。嘉文也舉起了槍,神經質的湊了過來,嚷著說:「在那兒?在那兒?讓我放這一槍!」
  「你別擋著我!」紀遠喊,把他推開。頃刻間,一隻野獸從樹後面突然的跳了出來,顯然人聲已經驚動了它,使它領悟到危險就在面前,而急於想脫身逃走。紀遠立刻放了一槍,但是,由於嘉文那一混,耽誤了幾秒鐘,這一槍沒有中。那野獸更加驚惶,拔腿跳躍進了草叢,一個山地人再放了一槍,那東西嗥叫了一聲,奔跑到叢林裡去了。
  「它已經負了傷,別放它逃走!」紀遠叫,又用山地話叫了一遍,就領先衝進了叢林。嘉文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後,握牢了槍,這種刺激而緊張的氣氛喚起了他的英雄氣概,他渴望能由自己放一槍,打中那玩意,回去好向可欣誇口。跟著紀遠,他奔跑得氣喘吁吁。可是,他們已經失去了那野獸的蹤跡。「是一隻羌。」紀遠站住說:「一隻不小的羌,大家分開找,它不會跑得太遠,它的後腿已經被打中了。」
  「我跟著你,」嘉文說:「你等會兒讓我也放一槍!」
  「等會兒我把它打死了,你再去補一槍吧!」紀遠說,他心中對嘉文頗不滿意,打獵就怕有人夾在裡面瞎起哄,剛才假如不是被嘉文鬧了一下,他一定可以打中那只羌,絕不會讓它這樣跑掉。「這邊有血跡!」胡如葦喊。
  大家都跑了過去,果然有一灘血跡,大概那東西曾在這兒休息過。紀遠端著槍,循著血跡往前去,由於隨時可能放槍,他沒有關上槍的保險。嘉文仍然緊跟在他的身後。
  天已經有些濛濛亮了。樹木都由一幢幢的黑影轉為朦朧的輪廓,又由朦朧的輪廓轉為清晰。樹隙中的天色變白了,電筒的光已不再必需,黑夜去了,曙色來了。
  他們停在一處濃密的草叢、籐蔓和樹林裡,紀遠看來困擾而不快。「找不到血跡了。」他皺著眉說:「可能它已經逃進了洞裡。」「帶著傷,它應該跑不了太遠,或者我們折回去再找一找。」胡如葦建議的說。「羌是一種狡猾的動物,它一定匿藏起來了,」紀遠說:「那一槍只打中後腿,就動物來說,根本不算一回事,我看,找到它的希望並不很大。」「不妨試試看!」嘉文興致勃勃的說:「我們再折回去找吧,我還沒有放過一槍呢!我希望——我也能小試一下身手。」
  他們又折了回去,在羊齒植物和荊棘叢中搜索,那狡猾的動物毫無蹤跡,他們幾乎已經決定放棄了。忽然,胡如葦大聲的驚呼了一句:「在那兒!」「那兒?那兒?」嘉文追著問。
  胡如葦指著一棵闊葉植物,在那植物像芭蕉葉片般闊大的葉縫中,一個褐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正半掩半露。嘉文又迫不及待的舉起了槍,紀遠喊了聲:
  「別放!」「怎麼?」嘉文不解的仰起頭。
  「不必浪費子彈!」紀遠說著,走過去,用槍桿挑起了那毛茸茸的東西,竟是一團金絲般的植物,附生在一塊朽木上面。「開槍打這東西,才是鬧笑話呢!山地人常把它們做成動物形狀出售,據說這茸毛可以止血。」紀遠拋下了那塊東西。「走吧!不必找了,希望回到營地就有東西可以吃,我已經餓得頭發昏了。」「我們可以烤飛鼠吃!」胡如葦舉起那只飛鼠看了看,那長著薄膜的醜陋的玩意,用一對細小、光禿、沒有睫毛的眼珠瞪著他,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吃這東西?除非人都變成了獸類。雖然不再抱著大希望去找尋那只羌,但他們仍然小心翼翼的在叢林中走,同時四面搜尋。再走了一段,有一個山地人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看到一片染血的羊齒植物,跟蹤著這個新發現的痕跡,他們又轉入了叢林深處。接著,紀遠站住了,用手對後面的人擺了擺,禁止他們前進。大家都停止步子,伸長了脖子看,那只羌正停在一棵落葉松的前面,筋疲力竭,瞪著一對乏力的眼睛,狐疑的望著面前的敵人。
  紀遠舉起了槍,還沒有扣下扳機,身邊猛的響起一聲砰然槍響,那只羌頓時應聲倒地。同時,嘉文狂歡的大叫大嚷起來:「我打中了它,是我打中了它!」
  他向那只倒地的羌奔去,手舞足蹈得像個天真的孩子。紀遠還托著槍,但已用不著放了,他把槍向後面一撤,槍的把手碰著了旁邊的大樹,意外的就在這一剎那間發生了,他聽到一聲槍響,看到火光從他的槍口冒出去,他立即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關上保險的槍,因把手和大樹間的撞擊力而走了火。他提著嗓子大叫:「嘉文!躲開!」一切都遲了。嘉文突然止了步,槍彈從他的背脊中射入,他愕然的回頭,搖晃,大約半秒鐘,就木頭一般的仆倒了下去。紀遠拋下了槍,奔跑過去,跪在地上凝視他。
  他的眼睛張著,那張年輕的臉秀氣而蒼白,帶著幾分孩子氣。他的嘴唇蠕動著,輕輕的說:
  「告訴可欣,是我打到的!」
  「嘉文!嘉文!」紀遠叫。
  他的頭側向一邊,不再說話。黎明的曙光從樹隙中照進來,安詳的射在他年輕而漂亮的臉上。也射在那只醜陋的、仰臥著的獵獲物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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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在天亮以前,可欣好幾次鑽出帳篷,去把逐漸低弱下去的火燒旺。當她最後一次去加木柴時,天邊已經露出了濛濛一片的灰白色,她坐在火邊,沒有再回到帳篷裡去。用手抱住膝,她凝視著那龐大的、灰黑色的山林。火焰在跳動著,整個的山林樹木,彷彿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顯出某種令人心悸的、震撼著人的靈魂的魔力。
  她微側著頭,下意識的傾聽著什麼。山林中並不寂靜,風聲裡夾雜著獸類的低鳴,不知何處的瀑布聲,喧囂了一夜。隨著黎明的光臨,鳥類最初在曙色中驚醒,嘈雜的啼醒了夜。她伸長了腿,天亮了,那些打獵的人呢?深山裡沒有絲毫「人」的聲息。她聽到帳幕掀動的聲音,回過頭去,湘怡正從帳篷裡鑽出來,披著一件舊外套,在晨風中不勝其瑟縮。
  「噢,好冷!」湘怡說著,走到火邊來,把凍僵了的手伸向熊熊的火,一面望了望可欣。「你一直沒睡?」她問。「在他們去打獵以前,睡過一會兒。」可欣說,不安的拾起一枝樹枝,丟進火裡去。
  「還沒回來?」湘怡看看那在曙光中呈現著灰色的輪廓的山林。「也真有癮!這麼冷,又這麼黑,我不相信他們會獵到什麼野獸!」可欣深深的看了湘怡一眼。
  「你也一夜沒有睡嗎?」她不在意似的問:「我聽到你一直在翻來覆去。」「我睡不著,」湘怡把外套拉緊,扣上胸前的扣子:「我有認床的毛病,一換了環境就睡不著,何況,山裡各種聲音都有,吵得很。」「我沒聽到過槍聲,你聽到了嗎?」可欣問。
  「也沒有。」湘怡在火邊的石頭上坐下。「他們一定跑得很遠了,或者是根本沒放槍。」
  「我有些心神不寧,」可欣站起來,走去找出鍋和米,準備煮稀飯。湘怡沒有動,望著可欣把鍋架在火上。「不知道為什麼,」可欣看著火說:「我覺得這次打獵有點……有點……有點講不出來的那種滋味,彷彿是——彆扭。」
  「怎麼呢?」湘怡問:「你不是一直都很開心嗎?嘉文對你又那麼體貼!」「嘉文?」可欣頓了頓,凝視著湘怡,突然說:「湘怡,你對紀遠的印象如何?」「怎麼突然想起他?」湘怡心不在焉的說,注視著越來越清晰的山和樹木。「只是一個比較出色的男孩子而已,我不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之處。」「是嗎?」可欣又拾起一根樹枝,在火裡胡亂的撥弄著,臉上有股焦躁和不耐的神情,「那麼,嘉文呢?」
  湘怡迅速的掉過頭來看著可欣,她不知道可欣在不安些什麼,但她卻莫名其妙的心跳起來,大概是受了可欣的傳染,不安也悄悄的爬上了她的心頭,她感到自己的臉在微微的發熱了。「嘉文比紀遠安詳寧靜,」她思索著說:「嘉文像一條小溪,紀遠是一條瀑布。我想,前者比較給人安定的感覺。」
  「是嗎?」可欣臉上的焦灼和不耐更加深了,「但是,我總是不放心嘉文。」「不放心他什麼呢?」「不放心他任何地方!總覺得他還處處都需要照顧和保護。」「那是因為你愛他!」湘怡把鍋蓋打開,米湯已經潑了出來。「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你越愛他,就對他越牽腸掛肚,愛人之間,大概都是這樣的。」
  「你認為這是正常的嗎?」可欣蹙起了眉,深思的望著向上奔竄的火苗。「當然啦!」湘怡丟下了手裡燃著了的樹枝,站起身來說:「我不明白你在煩惱些什麼?你看來很不安似的。別擔心,嘉文對你是死心塌地的愛,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呢?」她走到堆食物的地方,拿起菜刀和香腸,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用故作輕快的語調說:「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都出來了,我猜他們一定馬上會回來,一個個餓得像三天沒吃飯似的,最好我們把早餐都弄好了,讓他們坐下來就可以吃!」「湘怡,」可欣歪著頭打量了她一會兒。「你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將來誰娶了你是有福了。」
  「是麼?」湘怡淡淡的笑了起來。「可惜你不是男人!」拿起水桶,她跑開了,到泉水旁邊去提水。
  太陽穿出了雲層,絢爛而嫣紅,谷底的晨霧散開了,清晨的露珠在樹葉上閃爍,整個的山從黑夜中甦醒,美得像一幅畫。連那帳篷、營火、炊煙都失去了真實感,變成了畫的一部份。早餐已經都做好了,羅列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火上燒著一壺滾開的水,等著沖牛奶,壺蓋在水蒸氣的衝擊中跳動,從隙縫裡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
  「這些人呢?怎麼還不回來?」可欣伸長了脖子,不耐的望著那條深入山中的小徑。
  「要叫醒嘉齡嗎?」湘怡問:「到底她年紀最輕,睡得那麼熟,還鬧著也要打獵呢,睡成這樣子,假若夜裡有隻老虎來把她銜走了,她恐怕在老虎嘴裡還照睡不誤呢!」湘怡笑著說,竭力想讓可欣安定下來。「他們來了!」可欣歡呼了一聲,就放下了手裡的東西,向那條小徑飛奔著迎了過去。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剎那似的離別,竟使她這樣的緊張和神經質。
  從山坡上滑下了一個人,這人是像猿猴一般攀住樹枝和葛籐翻越下來的,速度非常之快,頃刻間已經停在可欣的面前了。可欣定睛一看,是那三個山地人中間的一個,他的衣袖被荊棘劃破了,褲腳也破了,神色緊張而惶恐,站在可欣面前,他喘著氣嚷:「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什麼?」可欣愣了愣,望著那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的山地人。「你說什麼?」「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山地人重複的嚷著,指手劃腳的向身後的山林指著,看到可欣茫然不解的樣子,他急得跺了跺腳,就用手比成放槍的姿態,嘴裡「砰砰」的喊,又作倒地狀,比來比去,可欣仍然迷糊得厲害。可是,山地人驚惶的神情立即傳染給了她,她尖著喉嚨喊:「湘怡!你看他在說些什麼?」
  湘怡在看到山地人的時候,就已經走過來了,望著那指手劃腳的山地人,她喃喃的、猜測的說:
  「一定他們打到什麼大野獸了!」
  「他們在那兒?」可欣問山地人。
  「糾棍巴杜斯!」山地人喊。又作倒地狀。
  「百分之八十,真打到野豬了!大概太大了,背不回來!」湘怡說。「是要我們去幫忙嗎?」可欣狐疑的問。
  「或者是。」「我看不對,」可欣囁嚅著:「他的樣子並不像很得意很開心呀,別出了事!」「絕對不會,」湘怡說,但她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把握:「你太緊張了。」「那麼,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可欣焦灼的喊。
  「我們看看去!」湘怡說。
  但是,不用她們再去看了,紀遠高大的身形出現在山頭上。他並不是一個人,他肩膀上還扛著一件什麼東西,越過了石塊,滑下了山坡,翻過了泉水的小山溝,他連滑帶跌的走了下來。那厚重的爬山鞋上全是重重的泥土,渾身污泥,髒得像礦坑中爬出來的工人。在他身後,其他兩個山地人和胡如葦沉默的跟了下來,胡如葦一隻手提著只飛鼠,另一隻手握著一個醜陋的、淌著血的野羌。
  「嘉文!」可欣喊,臉色倏的變成慘白,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紀遠停在可欣面前,默默的站了大約三秒鐘,他的額上全是汗珠,手臂上佈滿了荊棘刺破的傷口,衣服撕破了,頭髮零亂而面色蒼白。站在那兒,他一語不發,只用一對內疚的、求恕的眼光,呆呆的望著可欣。
  「獵槍走火。」他喃喃的說:「他打中了那只羌。」他有些語無倫次,自己也不清楚在說什麼。
  可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顫抖著,身不由己的,她抓住了身邊的一棵小樹,用來支持自己的體重。接著,她就由頭至腳,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他死了嗎?」可欣聽到一個聲音在問,她以為是自己的聲音,但,那是湘怡。「不,他受了傷。」「把他放到火邊去,可欣,你去把高粱酒找出來,我去拿急救包!」湘怡迅速的喊,立刻轉身對帳篷方向跑了過去。
  紀遠把嘉文放在火邊的草地上,可欣跪在她的身邊,她的顫慄始終沒有停止,抓起了嘉文的手,她茫然的瞪視著他那張蒼白而漂亮的臉,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似乎陷入一種催眠似的昏迷裡。她聽到一聲驚呼,接著,嘉齡閃電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嘉文的肩膀,尖聲的喊著:
  「哥哥!你怎麼了?哥哥!你怎麼了?」抬起頭來,她把淚痕遍佈的臉逼向了紀遠,哭著大嚷:「紀遠!你把我哥哥怎麼了?你為什麼不保護他?你明知他不會打獵!他從沒有打過這種鬼獵!紀遠!你這個混蛋!你還我哥哥!還我哥哥!」
  嘉齡的大哭大嚷把可欣從沉思的狀態裡喚醒了,她迅速的恢復了思想和神智。躺在地上的嘉文是沒有知覺的,槍彈從他的背脊裡射進去,血流了很多,毛衣和夾克的背部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她把嘉文的身子側過去,胡如葦已經捧了睡袋和棉被來,墊在嘉文的身子底下。嘉齡還在哭,可欣喊:
  「嘉齡!你把火燒旺一點,我要脫掉他的衣服!」
  嘉齡止了哭,伸過頭來,怯怯的說:
  「他會死嗎?可欣?」「不會!」可欣說,咬了咬嘴唇。「他太年輕了!生命不是這樣容易結束的。」湘怡拿了紗布藥棉和藥品跑來,跪在嘉文身邊,她幫可欣脫去了嘉文的上衣,用睡袋蓋在他身上,以免受涼。傷口附近是灼焦的,血還在繼續流出來。湘怡呻吟了一聲,閉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提起精神說:
  「誰去弄一點乾淨的水來?」
  紀遠提了水過來,湘怡用水拭去了傷口附近的血,又用雙氧水略事消毒,就撒上止血藥粉和消炎粉。紀遠扶著嘉文的身子,讓湘怡和可欣把嘉文的傷口包紮起來。一切弄好了,再給他穿好衣服,湘怡站起身來,用手扶著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說:「我們要馬上把他送到醫院去!」
  說完,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對草地上栽倒了過去。可欣驚呼了一聲,抱住她的頭,嘉齡也喊:
  「湘怡!湘怡姐!你怎麼了?」
  湘怡立即恢復了,睜開眼睛,她虛弱的笑笑,臉色似乎比嘉文還蒼白。「沒什麼,」她乏力的說:「我只是——向來不能看到大量的血。血會使我頭暈。」站起身來,她搖了搖頭。「現在已經沒什麼了,我們趕快吃一點東西下山吧。」
  「我什麼都吃不下。」可欣說。
  「你應該吃,否則沒有力氣走路。」
  三個山地人已經把帳篷拔了。紀遠始終一語不發,只忙碌的幫著山地人整理東西,匆促的裝好背袋。又用帳篷墊底的帆布和營棍,做成了一個臨時的擔架。他埋著頭工作,對於週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驚人的速度下弄妥當了,他走到嘉文身邊,和一個山地人說了幾句話,就把嘉文抬到擔架上面。背上背袋,他又和那個山地人抬起了擔架,回過頭,他不知對誰交代了一聲:
  「我們先走,我要爭取時間,盡快把他送進醫院。」
  可欣趕過去,手裡端著一杯牛奶。
  「你什麼都沒吃。」她低低的說。
  紀遠看了她一眼,接過那杯牛奶,一仰而盡,可欣又遞上幾片麵包,他搖搖頭,輕輕的說:「我很抱歉,可欣。」可欣含著淚搖了一下頭,說:
  「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葦說,用水熄滅了那堆火,這是這次打獵最後所餘下的東西了,一堆燒焦的木柴和灰燼。紀遠和山地人抬著擔架領先走了。可欣、嘉齡、山地人、胡如葦等隨後。沒有人唱歌,沒有人歡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的向前進行。走了幾步,可欣下意識的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堆火還剩著一縷輕煙,裊裊的升騰著。只一忽兒,那裊裊的輕煙也消散了。她的眼眶發熱,淚湧了上來,把手輕輕的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視著那張年輕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臉龐,她覺得喉頭哽塞著。他會好轉,她知道。一顆獵槍的子彈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會復元,她知道。但,在這次打獵裡,她似乎失去了很多東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她只能確定一點,那就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打獵以前的她了。
  下山的路彷彿比上山時更艱鉅,尤其抬著一個擔架,每當面臨陡坡的時候,擔架上的人就有滾下來的危險。而路面狹窄,更不容擔架平平穩穩的行進,棧道又脆弱不堪,隨時都可能折斷。這樣艱辛的走了一段路,紀遠的額上已全是汗,襯衫全被汗所濕透。迫不得已,他們放下擔架來休息。嘉文發出一聲呻吟,可欣立即灌了他一些高粱酒,酒竄進他的胃裡,帶入了一股熱氣,他的眼睛睜開了。
  「嘉文,」可欣捧住他的臉,凝視他。「你好嗎?很痛嗎?」
  嘉文眨動著眼簾,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可欣。」他軟弱的說。「你要不要吃點什麼?」可欣說,撕了一片麵包,飽進他的嘴裡。「不要愁,嘉文,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只是一點兒輕傷,幾天就會好的。你痛嗎?」
  「是的,」嘉文點點頭,握住可欣的手,他的手是發熱而汗濕的。「我打中了那只羌,」他天真的說,像個急需讚美的孩子。「是我打中它的!」「我知道,」可欣說,淚又湧了上來。「我什麼都知道,那只羌——確實是個狡猾的東西,一定——非常難得打中的。」她囁嚅的說,喉嚨逼緊的收縮著。怎樣的一個孩子!受了傷,而他關心的是他打中了那只羌!
  嘉文並沒有清醒多久,就又昏睡了過去。擔架的行進越來越變得艱苦。最後,紀遠只得放棄擔架,把背袋交給山地人背,而把嘉文扛在肩膀上。
  太陽高高的張著,逐漸增加它灼熱的力量。紀遠努力維持著身子的平衡,肩上的重量使他喘不過氣來,汗掛在他的睫毛上,迷糊了他的視線。腳下的棧道不時發出不勝負荷的破裂聲,他盡快的邁著步子,越過棧道,越過岩石,越過荊棘和陡坡。他的衣服全劃破了,手上已佈滿了尖利的山石所割裂的傷口。他的頭發昏,喉頭發痛,而嘴唇乾枯。但他不肯放鬆自己,他必須把握時間,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山下去。只有早到達山下,才能早把嘉文送進醫院,嘉文的生命在他的手裡。腳下有根葛籐絆了一下,他差一點摔倒,用手扶住山壁,他停下來喘息。汗在他的衣服上蒸發,頭髮被汗濕透了,粘在他的額角上,他閉上眼睛,幾乎要昏倒了。「紀遠,這兒!」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來,他睜開眼睛,接觸到可欣懇切的眸子。她盈盈然的站在那兒,手裡舉著水壺。
  「喝一點水,好嗎?」她輕聲的問,帶著種使人不能抗拒的溫柔。他接過水壺,仰頭咕嚕咕嚕的喝了好幾大口,這是未經煮過的山泉,是可欣沿路在泉水所經之處接的。水清涼無比,沁人心脾。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喝完了水,可欣又遞上了麵包,仍然用那種使人不能抗拒的、溫柔的語氣說:
  「你非吃一點不可!否則,你會支持不下去的!」
  他吃了。同時,凝視了可欣好一會兒。
  一條棧道又一條棧道,一塊岩石又一塊岩石,這山路彷彿無盡止的長,彷彿永走不到山下。紀遠不肯把嘉文讓給山地人去背,也不肯坐下來稍事休息。他有種頑固的、自我虐待似的堅持,雖然步履都已不穩定,卻決不放下嘉文。
  午後三點鐘左右,他們終於來到昨天經過的獨木橋邊。瀑布依舊奔流飛湍,岩石依然聳立在激流之中,那條顫巍巍的獨木,也依舊岌岌可危的架在岩石上。
  「怎麼過去呢?」胡如葦望著紀遠說:「一個人單獨走都不簡單了,何況背著一個人!」
  「我可以過去,」紀遠簡單的說:「你們先走,讓我稍微休息一下。」可欣望著紀遠,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三個山地人已經先過去了,放下背包再來接應後面的人。大家都一個一個的走了過去,大概因為多了一次經驗,今天走起來遠沒有昨天那樣驚險。紀遠等他們都過去了之後,才走上了岩石。岩石在多年水花飛濺之下,長滿了一層綠色的茸苔,滑不留足。紀遠背負著重量,只能手腳並用,儘管十分小心,仍然跌進水裡一次,整個褲管都濕了。但,嘉文並沒有跌倒。跨上了獨木小橋,他搖搖欲墜的走了過來,等到達對岸,他已滿頭大汗,連手背上面都冒著汗珠。把嘉文放到擔架上,(這以後的路可以用擔架了。)他跌坐在石頭上面喘息,本來紅褐色的臉龐顯出一種少見的蒼白。
  可欣走到他身邊,拿出一條繡花的小手帕給他,低聲的說:「你擦擦汗吧!你實在不必這樣自苦,可以讓山地人背一段。他的呼吸很好,也沒有熱度,他不要緊的。」
  紀遠握住那條手帕。「我並不像你這樣樂觀,」他說:「他不該一直這樣昏迷著。」「或者是失血過多。」「總之,我說不出有多抱歉。」紀遠咬了咬嘴唇,皺緊了眉說。「別這樣,」可欣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一陣衝動之下,竟像個長輩般在他的額上印下了一吻,喃喃的說:「沒有人怪你。」她走開了。紀遠有些暈眩,用手支著額,他必須多休息一會兒。有片暗影罩在他頭上,他抬起頭,看見嘉齡那對清亮的大眼睛。「紀遠,」她急促的說,似乎鼓足了勇氣:「我今天早上不是有意怪你,你知道。我看到哥哥受傷就昏了,我並不是真的怪你,只是一急之下,就亂罵一通,你別介意哦。」說著,她學可欣的樣子,也倉卒的給了紀遠一吻。但,她並非吻他的額,而是吻了他的唇。她以為沒有人注意,悄悄的,她紅著臉退了開去。可是,她才走到擔架邊,就接觸到可欣洞燭一切的眸子。「哦,我——」她有些不安,臉更紅了。為了武裝她自己,她乾脆摔了一下頭,做出一股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先發制人的說:「我喜歡他!這個紀遠!」
  可欣注視著嘉齡,嘴邊浮起一個難以解釋的、奇異的微笑——帶著抹淡淡的哀愁。點了點頭,她輕輕的說:
  「當然,你沒有做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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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

  窗外在下雨。白色的病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息。杜嘉文躺在床上,闔著眼睛,在聆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他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了,但他不願睜開眼睛來。就這樣躺著,用他的全心靈去體會著週遭的一切。他喜歡這種時刻,不用看,不用觸摸,他也知道可欣在什麼地方,她會坐在床前的椅子裡,輕輕的呼吸,慢慢的移動,生怕一點兒小聲音會驚醒了他。他滿足於這一刻,也陶醉於這一刻。
  悄悄的抬起眼簾,他在睫毛底下轉動著眼珠,向床邊的椅子裡偷窺過去。不錯,她在那兒,靜靜的坐著,像一座玲瓏細緻的雕像。她膝上攤開的放著一本書,但她並沒有去看它,而把視線停在窗子上面,定定的凝視著什麼。雙手交疊的放在書上,手指纖細修長。嘉文轉側過身子,張開了眼睛,驚奇的看著她。她竟沒有發覺他的醒來,那麼專心的陷在凝思之中。他下意識的跟蹤著她的視線,窗玻璃上,除了不住向下滑落的雨滴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雨把所有的景致都封住了。他忍不住的輕咳了一聲,可欣驚跳起來,書從膝上滑到地下,她的臉紅了。「噢!」她微笑著,輕聲的說:「你醒了!你這一覺睡得真好!」「你在想什麼?」嘉文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纖長的手指是冰冷的。「什麼都沒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掩飾什麼似的俯下身去,拾起那一本書。他看了看書的封面,安娜·卡列尼娜。他不相信她真的在看書,因為,這本書她起碼看過三遍了。
  「可欣!」他溫存的喊,語氣裡有點需索的味兒。
  「嗯?」「你不耐煩陪我嗎?」「誰說的?」可欣睜大眼睛望著他,用手整理著他的枕頭。「病床使你變成個多心的孩子了,別胡思亂想吧,好好地把身體養好,以後再也不要去打獵了,這次可怕的經驗真是畢生都難忘記的!」「我倒覺得打獵挺過癮的!」
  「我看你對於受傷都很感興趣呢!」可欣衝口而出的說了一句。「本來嘛,」嘉文笑了,握緊了可欣的手,不許她掙脫。「難得的享受,有你從早到晚陪著我,又不找藉口離開。」
  可欣淡淡的微笑起來,那微笑是深沉的,難解的,莫測高深的。嘉文懷疑的望著她,然後把她的身子拉向了自己,用手圈住她的肩膀,帶著些不滿的神色說:
  「你變了,可欣。」「變了?怎麼變了?」可欣想站起來。「別走!」嘉文緊緊的圈住她。「你變得讓我有些不瞭解了,變得像一本拉丁文寫的書。」
  「什麼時候你曾經徹底的瞭解過我?」可欣低低的,從喉嚨裡模糊的說了一句。「你在說什麼?」嘉文沒聽清楚。
  「沒什麼。」可欣又想站起來。
  「別動!」嘉文把她圈得更緊。「你幹嘛,總想逃開我?」拉下了她的身子,他用嘴唇尋找她的。「別走!可欣,我每一分鐘都在為你發狂。」「不要鬧,嘉文,你會弄痛了傷口。」
  「雖痛猶甜!」嘉文低聲的說,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加重了力量。她的髮絲像瀑布般瀉下來,埋住了她和他的臉。她沒有太熱烈的反應,也沒有掙扎,只溫馴的用唇貼住他的。但,她的身子僵硬,眼睛懷疑什麼似的大睜著,注視著他的臉。
  一聲門響,紀遠渾身濕淋淋的,提著一籃橘子走了進來,才跨進門,他就立即退了出去,「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在門外嚷著說:「對不起!你們親熱完了告訴我一聲,我在這兒等著。」
  「別開玩笑!紀遠!」嘉文笑著喊:「你還不進來!」
  紀遠重新走了進來,把橘子放在嘉文床前的小茶几上,眼睛裡含著抹笑謔的神氣,在嘉文和可欣的臉上掃了一圈。嘉文的氣色顯得很好,白皙的臉龐漾出紅暈,更帶著幾分女孩子氣。眼睛裡閃爍著熱情和愉快的光芒。可欣卻正相反,烏黑的眼珠深不可測,臉色也有些不正常的蒼白,在她那近乎困惑和迷失的神色裡,找不出絲毫興奮和快樂的光彩。「怎樣?好嗎?嘉文?」紀遠問。
  「好極了,我想再有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說。
  「等你出院了,我們給你開一個小慶祝會,我有一樣禮物要送你。」「是什麼?」「哈!不能說的!」紀遠在床前的椅子裡坐下,自管自的剝起橘子來。「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我要給你一個意外。」
  「你別花錢,你的經濟情形我很清楚……」嘉文說了一半。
  「算了!別提那個!」紀遠打斷他,「錢是一件討厭的玩意兒!」拍了拍嘉文的肩膀,他用充滿歉意的聲調說:「嘉文,這次獵槍走火的事件,我實在抱歉透了!」
  「你又來了!」嘉文說:「你到底要說多少個抱歉才夠?」
  「老實說,對你還沒什麼,每次看到你父親那一臉的焦灼,我心裡可真不是滋味。」紀遠把橘子塞進嘴裡,看了可欣一眼。「可欣!」他喊:「你為什麼默默無語?」
  可欣淡淡的笑了一下。
  「你們談得很好,我說什麼呢?」
  「隨便談談呀!」紀遠拿起了桌上那本書。「安娜卡列尼娜。」他念著,看看嘉文。「你在看嗎?」
  「可欣在看。」紀遠的視線轉向可欣,仔細的、銳利的,對可欣打量了一番。然後轉向嘉文說:「你該讓可欣在外面走走,別把她關在醫院裡,你住院半個月,她大概起碼瘦了三公斤。嘉文,你太自私了!」
  「是麼?」嘉文也打量著可欣,遲疑的說:「我以為……」「沒有的事!」可欣急急的打斷嘉文,堆上一臉不自然的笑。「紀遠和你開玩笑呢,你就認真了!誰說我瘦了,恐怕還胖了些呢!而且,我高興待在醫院裡面麼!」
  嘉文釋然了。「不過,」他故作大方的說:「你真不該天天在醫院裡,為我請假太多也不好,我現在也沒什麼了,明天起,你還是去上課吧,馬上就要期終考試了!我這學期,是非重修不可了!」
  「你可以不參加期終考,以後再補考。」可欣說。「只是,出院之後就要啃書本了。好在你一向的成續都好,一定沒問題的。」她看著紀遠,用不輕不重的聲調說:「紀遠,你的衣服濕了。」「當然啦,外面在下雨嘛!」紀遠滿不在乎的說。
  「為什麼不穿雨衣?」嘉文問。
  「如果我有的話,一定會穿的。」
  「怎麼不買一件呢?」「假如我有錢的話——」紀遠頓了頓,笑了起來。「假如我有錢的話,老實說,也不會用來買雨衣!」
  「你會用在許多不必要的花費上!」可欣插進來說。
  「必要與不必要是每個人自己認為的,你認為不必要,說不定我認為必要呢!」「例如這籃橘子——」可欣說。
  「實在是不必要!」嘉文接了下去。
  「你們兩個別唱雙簧,故意做親熱狀給我看,明明欺侮我是孤家寡人,讓我嫉妒得要死,何苦呢!」紀遠帶笑的皺了皺眉。「至於這籃橘子,我認為完全必要,因為,我最愛吃橘子,送到你這兒來,你未見得吃,我天天來看你,正好自己吃,又做了人情,又享了口福,一舉兩得,怎麼不必要!」說完,他又抓起一個橘子,誇張的掰開,大口大口的吃著,彷彿要吃給誰看似的。「給我一片!」可欣伸開手。
  紀遠給了她,她才吃進嘴裡,就急忙吐了出來,叫著說:
  「哎喲!好酸!」「當然酸啦!」紀遠跳了起來說:「我的橘子,怎麼能不酸!」他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的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嘉文,明天再來看你!」「等一等,紀遠!」可欣喊:「我也要回去了,和你一塊兒走。」她轉向嘉文,帶著幾分歉意說:「我今天想早點回去,已經快到五點了,晚飯後我要準備期終考,明天上午去上課,下午再來,好嗎?」嘉文很不情願的點了點頭,雖然心中頗為戀戀,也不好說什麼,那張光亮的臉孔一下子就暗淡了。可欣又給了他一個溫柔和安慰的微笑,勸解似的說:
  「晚上湘怡可能來看你,好好招待喲!」
  「你的朋友,還有什麼話說!」嘉文勉強的應了一句。
  「得了,別賣我的賑,你受傷那天,別人親自幫你包紮傷口,她見不得血,為了你還暈倒了呢!這份心意,你也得感激呀!」「這件事你起碼提了一百次了!」嘉文說。
  「怕你忘了呀!」可欣說著,向門口走去。跨出房門,才又笑著回頭拋下了一句:「明天見!」
  醫院外面,細雨綿綿密密的灑著,空氣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滌下閃著亮光。暮色已經很濃,和濛濛的雨霧揉在一起。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行道,並肩向前面慢慢的走著。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傘,紀遠幫她拿著,雨傘偏向了可欣,他那寬闊的肩頭,有一邊仍然浴在雨霧裡。
  路很長,也很靜。他們默默的邁著步子,誰都沒有叫車的意思。雨滴在傘面上聚集,從傘沿上滾落,紛紛亂亂的迸跳,跌碎。紀遠一隻手握著傘,一隻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裡,嘴唇閉得很緊,眼睛定定的望著前方被雨霧封鎖的街道,像在沉思著什麼特別深奧而難解的問題。
  「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可欣突然開了口,聲音是輕輕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彷彿想尋回一點什麼。「據說,我母親未嫁之前,家裡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親卻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給他受了教育,以後,他離開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捲進了金融界,事業非常順利,我外祖父卻在幾次金礦的投資中破了產,母親嫁給父親之後,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寫信給我父親,要我們從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幫我父親找到工作,我們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歲,他六歲。」
  雨無邊無際的灑著,輕飄飄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後,我們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塊兒玩,扮家家、跳繩、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著我們,對爸爸說:『我們結成親家吧!看他們不是標準的一對嗎?』那時,爸爸在上海×大當講師,我們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時常接濟我們。」她垂下眼睛,望著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繼續說下去。
  「抗日戰爭爆發,我們和杜伯伯一起遷往重慶,所有的旅費,也全是杜家資助。爸爸是個糊糊塗塗的書獃子,不大注意這些事情,媽媽總是於心不安。嘉文從小就死去了母親,媽媽常把他當自己兒子一般,攬在懷裡說:『嘉文,給我作女婿吧!也等於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對我說:『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課,我把你給杜家做媳婦吧!』於是我和嘉文背著人,總是親親熱熱的,像一對小情侶。在我心裡,很小就知道這件事實,我終將屬於嘉文。」
  紀遠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視著前方,默然的不發一語。
  「由重慶而台灣,我們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爸爸的事業有了發展,和杜伯伯卻反而疏遠了,但是,我和嘉文沒有疏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感情也一塊兒增長。他有了任何煩惱的事情,必定先跑來告訴我,我也一樣。在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過我,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她微笑了起來,笑容裡竟莫名其妙的帶著抹近乎淒涼的無奈。「是的,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在他家的長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們緊張得牙齒碰了牙齒,誰都不知道接吻是怎麼回事。但,卻讓我臉紅心跳了好幾天,我們悄悄的勾了小指頭,發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櫚樹的葉子撕開,編成一枚小戒指送給我,告訴我,他用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終身。」一段小小的停頓,接著是她的一聲歎息——不知為何而發,滿足?愉快?無可奈何?她的聲音又輕柔的響了起來。「爸爸死了,杜伯伯代為料理喪事。可是,爸爸死後,媽媽就不大和杜伯伯來往了。據我猜想,杜伯伯和媽媽之間,一定有過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謂不成型,就是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的那種感情。不過,媽媽卻很急於要讓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氣。「我們不讓媽媽多操心,我心裡從沒有過第二個男人,嘉文心裡也從沒有過第二個女人。我們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愛慕,自然而然的相戀。」雨大了些,掃在傘面上,發出細碎的輕響。街邊的一盞路燈突然亮了,接著,所有的路燈都大放光明。黃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積水中蕩漾。
  「嘉文的感情深摯細密,帶著幾分依賴性,這和他自幼喪母有關。我常常為自己慶幸,因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變的,他專一而固執,有時,我甚至覺得他需要我的保護。他一直是個被寵愛著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絲毫的傷害。我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如果我對他有點惡作劇的行為,他都會傷心好幾天。有一次,我們一起在花園裡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頭來注視著紀遠,像從一個夢中醒來一樣,臉上佈滿了迷惘和錯愕,訥訥的說:
  「我一直談這些,你會不會覺得討厭?覺得不耐和沒興趣?」「並不,」紀遠走出醫院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開口,他的視線從遙遠的雨霧裡收回來了,靜靜的盯著她。「但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為什麼?」
  「為什麼?」可欣機械的重複了一句,燈光下的臉色暗淡而蒼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頓了頓,又問:「你不耐煩了?」
  「我聽得很有興趣,」紀遠說,站住了腳步,深深的凝視著她。「已經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時間好像是不知不覺中滑過去的。你不請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興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還是改天吧!」紀遠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結婚以後,我會天天到你們家裡去,做你們的食客。」
  可欣的臉色變得有些奇異而費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彼此注視著,誰也沒有開口。好久之後,紀遠才忽然的聳了聳肩,輕輕的笑了一聲說:
  「好吧!可欣,再見!」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說:「紀遠!明天你去不去醫院?」
  「當然去。」「什麼時間?」「和今天差不多。」「那麼,」可欣潤了潤嘴唇:「你還是送我回家,這樣散散步比什麼都好。」「再聽你談你和嘉文的故事?」紀遠問,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愛聽!」「我很愛聽,真的。」「那麼,你會聽不完的,無數的細節,無數的片段,無數的點點滴滴。」「好吧!」紀遠點點頭。「現在,再見吧!」
  「再見。」可欣輕輕的說了句,接過了紀遠手中的傘。紀遠立即邁開大步,自顧自的走進雨霧中了。他沒有回頭,寬闊的肩膀鋌而直,那腳步是堅決有力的。
  握牢了傘柄,她慢慢的轉過身子,走到家門口。取出鑰匙,開了大門,她走上榻榻米。菜飯香正瀰漫全室,沈雅真在飯桌上等著遲歸的女兒。
  「回來了?」沈雅真打量著可欣,仔細的注視著她那對黑幽幽的眼睛。「怎麼回事?嘉文的病況不太好嗎?」
  「沒有呀!」可欣倉皇的看了母親一眼。「一切順利,頂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復上課了。」
  「可是——」雅真遲疑的望著可欣,有些什麼事不對了?
  「可是什麼?」可欣問。
  「沒什麼,」雅真說。「你的毛衣濕了,去換一件來吃飯吧!你——是走回來的嗎?」「是的。」「為什麼?那麼遠的路,怎麼不坐車?」
  「哦,我——我沒想到。」
  可欣鑽進了自己的臥室,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她沒有及時換掉濕衣,也沒有馬上出去吃飯。擰亮了桌上的台燈,她對書桌上的一個鏡框注視著——那是一張嘉文的照片,年輕的臉龐上笑意盈盈,眼睛裡盛載著夢和歡樂。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對那張照片深深的沉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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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一連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對著鏡子,細心的把白襯衫的領子翻到綠毛衣外面來,又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紅潤。面頰太蒼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層,又覺得太過分了,再用手絹一起擦掉。把辮子末梢的黑綢結換成了綠色的緞結,再在大襟上別上一朵自製的黃色小絨花。自己對鏡而視,樸實清新之餘,也有著屬於青春的動人韻致。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長歎了一聲。
  「哼,我們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聲歎氣!」門邊,李氏的聲音冷冷的傳了過來,湘怡迅速的抬起頭來,對外間屋裡張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縫紉機上忙碌著。軋軋機聲裡伴著冷嘲熱諷。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籐椅裡,拿一張報紙蒙住了臉。湘怡訕訕的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屋裡,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打扮得像個花蝴蝶似的,又是去醫院看那個小白臉,對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總經理的兒子,有錢嘛!」「嫂嫂,」湘怡懇求的看著李氏,申辯的說:
  「人家已經要訂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搶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經要訂婚了。你還湊什麼熱鬧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塊配得上經理少爺的料!我們給你介紹的張科長有什麼不好?嫌人家年紀大,嫌人家沒頭髮……哼,頭髮能做什麼用呀?這不是滑稽嗎?……」「嫂嫂!」湘怡再喊。鄭湘平的報紙滑了下來,眼睛從報沿上望著湘怡。他是個白皙而清瘦的青年,雖然不過三十出頭,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擔已經把他折磨得沒有絲毫的生氣,看來倒像個小老頭了。平日,他是從沒有什麼主見的,太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對於太太的脾氣,他深知而畏懼,聽到湘怡語氣裡的抗議成份,他不禁放下了報紙。
  「湘怡,」他插嘴說:「你那個男朋友家裡到底是做什麼的?」「哥哥,」湘怡忍耐的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學的未婚夫!」「好,那麼你天天去看他幹什麼?」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傷,總應該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邊又應了聲:「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動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紹的!」
  「湘怡,」那位哥哥皺皺眉,擺出一副「家長」的姿態來,沉著聲音說:「張科長對你很不錯,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哥哥!」湘怡喊。「這樣吧,你們先做做朋友,大家多瞭解瞭解,這個星期天,張科長請你去碧潭玩,別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說:「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麼事?」「嘉文出院,他們要給他開一個慶祝會。」湘怡不經思索的說出了口。「看!可不是!又是那個杜嘉文!」李氏帶著一臉勝利的笑說。「我已經答應了張科長,」做哥哥的損及了尊嚴,不高興的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張科長的約,姓杜的還是少和他來往,那種花花公子見一個追一個,準沒安好心!」
  「他……根本……沒有……追,追我嘛!」湘怡憋著氣說,眼睛裡已蒙上一層淚翳。「好了,好了,別說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說:「再說下去,小姐又該淚汪汪了,給鄰居看到,還說我們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湘怡咬住牙,強忍住那股在眼眶裡沖激的熱浪。半天之後,才怯怯的說:「我可以出去了嗎?」「聽聽這口氣!」李氏說:「好像有誰不許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這個委屈樣子來給誰看呢!」
  湘怡垂下頭,慢慢的走向門口,披上一件破舊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頭對屋裡張望了一眼,輕輕的說:
  「哥哥嫂嫂,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嗎?」
  「算了算了,用不著,不敢麻煩你!」
  湘怡不再說話,沿著那七彎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經過的房間,鄰居太太們都對她好奇的張望著,她知道在李氏傳播之下,她早已成為眾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著頭,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雜居了好幾十戶的日式房子。街上涼涼的風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現在才覺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氣來。「怎樣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著,向醫院的方向邁著步子。「我的未來會怎樣?和哥哥嫂嫂住一輩子?嫁給張科長?還是——?」她搖搖頭,風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籠罩的街頭寒意深深,她打了個冷顫。「我還要過多久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獲得解脫?」她仰頭看看天,蒼灰色的雲層厚厚的堆積著:「如果一個人能知道自己的未來就好了,誰能明白五年之後的我是什麼樣的情況?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這些日子還遙遠得很,但總有一天會來的,那時的我將如何?」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著,眼睛注視著腳前的地下。到了醫院門口,她抬起頭,卻一眼看到可欣和紀遠肩並肩的走出醫院。出於下意識,她在廊柱後面隱住了身子,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沒有看到湘怡,紀遠幫可欣拿著傘,兩人慢慢的向街頭走去。可欣在熱烈的談著什麼,小小的、黑髮的腦袋靠近了紀遠寬闊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雨霧蒼茫的街頭,才轉過身走進醫院。她對自己搖了搖頭,滿心的困惑和不解。近來,紀遠每日黃昏送可欣回家,幾乎已經變成一條不變的課程。這也沒有什麼不對,但,又有些不太尋常。她曾問過可欣:「你和紀遠都談些什麼?」
  「嘉文。只是談嘉文。」
  只是談嘉文?當然啦,這是一個兩人都很熟悉的題目,一個的好朋友,另一個的未婚夫。他們有的是談不完的資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著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樓,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擁有相當大的一間,還有待客的沙發和籐椅。她敲了敲門,裡面,嘉文在說「請進」,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哦,是你,」嘉文說,他已經下了床,靠在沙發裡,百無聊賴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紀遠和可欣剛剛走,你沒有碰到他們?」他問。
  「噢,沒有。」湘怡很快的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說謊,才說過她就臉紅了。「沒碰到嗎?」嘉文怏怏然的說,頓時又無精打采起來,重複的說了句:「他們剛剛走。」
  湘怡在沙發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嘉文,後者的神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明天出院?」她問。
  「是的,其實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惱的說:「住醫院住得我難過透了!」
  「何不去躺躺?」「躺著也是無聊。」「看書?」「看不進去。」「你躺著,我念給你聽,怎樣?」「怎麼敢——」「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也沒事幹!」她很快的打斷他,立即接過他手裡的書,用溫和而鼓勵的眼睛望著他。「好嗎?」
  「不好意思。」「別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覺得很溫暖,很開心。「你去躺著,我會讓你很舒服,我喜歡服侍別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師大,我就要去念護專,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護士。」
  「但是你怕見血。」「怕見血?誰說的?」「可欣。」「哦哦,」她的臉又紅了。「是的,我有些怕見血。好了,現在,去躺著吧。」他躺上了床,她打開了書,室內的光線昏昏暗暗,她的辮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陰影。她低柔的念了起來,圓潤的聲調如山泉輕瀉。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房門被陡的衝開了,嘉齡帶著一頭的雨珠闖了進來,一件花格呢的長大衣裹著她,垂著長穗子的圍巾繞在脖子上。她看來年輕、美麗、而且充滿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樣?」她撲到床邊,帶笑的揉了揉嘉文的頭髮,又親暱的擠擠眼睛。「星期天,我們給你籌劃了一個大的慶祝會!」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邊,她悄悄的說:「我預先洩露一個秘密給你聽,你別告訴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準備當眾宣佈你和可欣訂婚,現在正忙著幫你們訂戒指呢!」嘉文愣了愣,這消息帶給他一陣欣喜的激盪,眼睛佇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齡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轉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語氣說:
  「湘怡,看到紀遠嗎?」
  「紀——遠——?」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紀遠!看到沒有?我到處都找不到他!他的房東老太太說他成天到晚沒人影子,這個紀遠不知在搞什麼鬼!」
  「你找紀遠做什麼?」嘉文問。
  「有事嘛!」「嘉齡,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來計算的,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沒有誠意。」嘉文說。
  「呸!說這些幹嘛?我又不追求他!」嘉齡瞪大眼睛,不耐的跺跺腳:「你到底看到他沒有?」
  「剛剛從這裡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們去!」嘉齡嚷著,把圍巾拋向腦後,一轉身就向室外衝去,連「再見」都來不及對屋子裡的人說。嘉文目送她跑得沒影子了,才調轉眼光,對湘怡笑笑,說:
  「嘉齡真是!」湘怡沒表示任何意見,只也微笑了笑,帶著幾分惘然和蕭索。然後,她低下頭,又用她清晰低柔的聲調,念著剛剛被嘉齡所打斷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跡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的踱著步子。雨在傘面上低吟,風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積著,雨霧迷濛,到處都是灰茫茫的一片。這幾條街道,他們早就走熟了,在這些街道上,他們已談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個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種種種種的小故事。
  這是雨霧中最後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這黃昏的漫談也將結束。不過,也差不多了,關於嘉文的一切題材,都已談盡了。如果繼續散步下去,能談些什麼呢?
  轉了一個彎,距離可欣的家沒有多遠了,那條巷子已遙遙在望,巷口孤零零的豎著一個路牌。雨忽然加大,一陣狂風幾乎吹翻了傘。紀遠下意識的攬住了可欣的腰,似乎怕她被風吹倒。他的手停在那兒,不再放回原處了。
  「在重慶的時候,」可欣搜索枯腸,竭力找尋著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我們的家住在沙坪壩,嘉文住在城裡。大轟炸的時期,城裡非常危險,杜伯伯的工作離不開城裡,就把嘉文和嘉齡送到我家來寄住。」她仰頭看看天,迎了一臉的霏霏細雨。「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我和嘉文也不上學校,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亂跑,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小樹林裡迷了路。我們從下午走到天黑,一直穿不出那個小樹林,嘉文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怕,但他自己的聲音卻是顫抖的。我們走了又走,疲倦得無法舉步,天那麼黑,碰來碰去都是樹,最後,我們走到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土地廟的前面,那土地廟只有半個人高,裡面供著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爺。我坐在廟前的石頭凳子上,背倚著一棵大樹。我哭了,嘉文也哭了,我們緊緊的靠在一起,一直哭著哭著,然後,我的頭倚著他的肩膀,他的手環抱著我,兩個人都睡著了。」
  她停住了,那靜靜的敘述,像在說一個久遠以前的夢。紀遠一聲不響,步伐緩慢而穩定。
  「後來,爸爸和媽媽拿著手電筒找到了我們,把我們抱回了家裡,我們都太累了,只醒來一忽兒,就又睡著了。那一夜,媽媽怕我們受了驚,把我們放在一張床上,陪我們睡了一夜。半夜裡,嘉文哭醒了,怕老虎咬了我,我也醒了,抱著嘉文不放……」她歎息了一聲,幽幽的說:「孩子時期的感情!」紀遠仍然沒有開口,可欣也沉默了下來。走了一段,可欣不耐那份寂靜,開始輕輕的哼起一支歌來: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稍鳥在叫。
  我們不知不覺的睡著了,夢裡花兒落多少。」
  
  「很美!」紀遠忽然說。
  「什麼?」「你的歌,你的人,你的故事。」紀遠說,聲調平靜而深沉。「你喜歡?」可欣問。「你指什麼?歌?人?還是故事?」
  可欣的臉上一陣燥熱,冷冷的雨驅不散她胸頭突然湧上的熱浪。暗中看了紀遠一眼,他注視著前方被雨淋濕的街道,一副對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
  「我本來想學音樂。」她答非所問的調轉了話題。
  「為什麼沒有學?」「爸爸認為我學文史比音樂好,他學了音樂,卻一生都不得志。」紀遠沒有答話,他們繼續向前面走,沉默又不知不覺的來臨了。轉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紀遠並沒有及時告辭,他跟著她一直到了大門口。「好了,到了,」可欣勉強的一笑說。「要不要進去坐坐?你從沒有到過我家。你會和我母親談得來的,她是個最開明而隨和的母親。」她說得很急很快,似乎生怕遭受拒絕。
  紀遠笑笑,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可欣用鑰匙開了門。紀遠機械化的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冬末春初的季節,一枝早放的杜鵑在牆角絢爛的綻放著。可欣走到玄關,伸頭看了看,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她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媽媽!」沒有人應,她詫異的說:
  「奇怪!」轉向紀遠,她邀請的說:「進來吧!」
  走上了榻榻米,客廳的小茶几上,雅真留了一張小紙條:
  「可欣:我出去購物,即返。母留條」「媽媽出去了,」可欣放下紙條,脫掉大衣,抖了抖頭髮上的水珠。「我們請了一個阿巴桑煮飯和灑掃,是上班制的,大概還沒有來煮晚飯。你今天就在我們家吃晚飯吧,好嗎?」
  「不,小辮子在等我。」
  「小辮子是誰?」「我房東老太太的孫女兒。」
  「哦,」可欣很快的看了紀遠一眼:「很漂亮嗎?」
  「誰?」「小辮子。」「當然,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可愛。」紀遠說,打量著這幢小巧而雅致的日式房子。
  「這是我的房間,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可欣拉開了自己房間的紙門。紀遠走了進去,這間房間雅潔清爽,床上鋪著淺綠色的被單,窗上是同色的窗簾,書桌上,一張嘉文的放大照片正靜靜的、含笑的注視著全室。
  「你坐坐,我去給你倒杯茶。」
  可欣說著,退出了屋子。紀遠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出神的凝視著嘉文那張照片。在照片旁邊,一本厚厚的冊子正放在那兒,冊子裡不知夾著什麼,露出一角來。他無意識的翻開了那本東西,卻一眼看到是枝早已枯萎的似曾相識的紅葉!他猛的一震,心臟迅速的狂跳了,定了定神,他才認出那是本日記本,拿起了那枝紅葉,他看到葉子下面所壓住的兩句話:「相見爭如不見?
  有情還似無情!」他站起身來,倚著桌子,在心靈狂猛的激盪之下,呆呆的愣住了。可欣捧了茶杯進來,把茶放在桌上,笑容可掬的說:
  「阿巴桑已經來了,在廚房裡,你就留下來吃飯……」她的話忽然停了,笑容在她唇邊凍結,她的眼光從日記本、紅葉……一直移到他的臉上,血色離開了她的面頰,張開嘴,她口吃的、訥訥的說:「你——你——你在做什麼?」
  「不做什麼。」紀遠喉嚨瘖啞的說,把紅葉放在桌上。然後,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慢慢的車轉身子,接著,就突然拉住了可欣的手。在可欣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她的身子已經被擁入了他的懷抱。那是兩隻強而有力的胳膊,緊緊的箍住了她的身子。她來不及掙扎,他的嘴唇火一般的貼住了她的。一陣眩暈的熱力貫穿了她,她昏迷了,麻木了,神志陷入了完全的迷惘,而整個身子都像虛脫般的失去了力量……時間滯重的滑了過去,她什麼都不知道,當她終於抬起了眼瞼,她發現他那對燃燒著的、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自己,那眼神狂熱而專注。她逐漸的醒悟過來,逐漸的恢復了神志。咬緊了牙,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對那張漂亮的、微褐色的臉龐揮去了一掌。
  這一掌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特別的清脆和響亮。紀遠放開了她,默默的退後了一步。她被自己的行為所震嚇住了,有生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打人。有兩秒鐘之久,她只能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這面前的男人。接著,她就神經質的、爆發的大叫了起來:「紀遠!你這個不要臉的偽君子!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嘉文把你當最知己的朋友,敬愛你,信任你,你怎能做這樣的事?你對不起嘉文!他是君子,你是流氓!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我一輩子也不要再見你!你滾出去!馬上滾!……」
  紀遠一聲也不響,那張臉是堅毅的,一無表情的。他沒有為自己辯白,也沒有多說任何一個字,只靜靜的轉過身子,順從的向門口走去。他剛剛跨出紙門,可欣就發出一聲尖叫:
  「紀遠!」紀遠停住步子,可欣迅速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紀遠,哭著喊:「我沒有要你走!紀遠,我沒有要你走!」
  用手勾住了紀遠的脖子,她把滿是淚痕的、顫抖的嘴唇貼向了紀遠的面頰,整個身子緊倚在他的懷裡。淚竭聲嘶的哭著喊:「我怎麼辦呢?紀遠?我怎麼辦?」
  她的嘴唇碰著了他的,她緊貼著他,主動的送上了她震動全身心的,最炙熱最強烈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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