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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拯救靈寶生靈

  腳踏虛空,宛如實地,我沿著山巔一直向上疾掠,上空仿佛堆砌著一級級無形的階梯,伸向另一個世界。

  「低賤的生靈,你不要侮辱偉大的阿修羅神!」天花鼻狂躁地掙扎怒喊,「英勇無畏的天花鼻,誓死捍衛阿修羅神的尊嚴!」

  我揪緊他的鼻子,好整以暇地道:「你在想,用力擠點鼻涕出來噴我一臉,對不對?嗯,你七歲的時候偷吃了供奉阿修羅神的祭品,被打得半死,還躲到樹上哭了,對不對?還有,你的鼻子一向短小,常被族人欺負,沒人願意和你交配,所以你最大的心願就是族人的長鼻子都變短,對不對?啊,你在想這個秘密只有自己才知道,難道做夢說漏了嘴……」

  「你,你……」天花鼻的臉色越來越差,長鼻子顫抖個不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鏡上,他心神動搖,態度猶豫,疑惑越來越多。

  「正因為你偷吃了我的祭品,所以才會落到我的手裡。我問你,偉大的阿修羅神是不是無所不知?」

  「當然是。」

  「我是不是無所不知?」

  「……好像是。」

  「那我就是阿修羅神了。」

  天花鼻呆呆地看著我,腦子越來越迷糊。我微微一笑,回首來處,已經難覓妖軍蹤跡,魔剎天的景象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往上走,濕漉漉的霧氣迎面撲來,螭和月魂在神識中齊齊呼道:「真是靈寶天!」

  我取出小火爐,喚出空空玄,仔細觀察著異變後的靈寶天。天空陰霾密佈,光線昏暗如夜,一團團濃厚的烏雲翻湧滾動,越垂越低,好似碩大無朋的惡魔張開巨嘴,不斷擴大,把光線一點點吞噬。

  地面源源不斷地噴湧迷霧,升騰彌漫,向四面八方擴散。烏雲、濃霧一旦相交,「滋滋」有聲,滲出一條條腥臭污垢的斑斕液體,順著虛空流動,像是緩緩爬過牆面的噁心毒蟲,散發出濃烈的腐爛味。

  「好臭好臭,我都快吐了!」空空玄捂住鼻子,賊頭鼠腦地向周圍探了探,怪叫道,「咦,靈寶天怎麼變成這幅鳥樣了?北境壞空得也太快了吧。」他突然驚跳起來,盯著空中流溢的彩色液體看了半天,顫聲道,「這好像是傳說中的天人五衰漿!專汙各種法寶靈物、仙草妙丹,任何精怪、魂器只要沾上一點就要完蛋,是我們的大災星啊!」

  「天人五衰漿?」月魂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世上真有這東西?難怪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覺得心裡發毛呢。」

  空空玄焦急地拉住我:「好兄弟,我們趕緊去救芝麻,靈寶天不能待了。」

  螭也急吼吼地嚷道:「林飛,快跟我去水市老家,把我幾個兄弟帶走!」

  與此同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偉……偉……偉大的阿修羅神,英勇無畏又忠實可靠的天花鼻,願意帶您去找那兩個人。」

  「先救我老婆!」

  「先救大爺的兄弟!」

  我看看空空玄,又瞧瞧螭,再瞅瞅天花鼻,頗有些為難。月魂又道:「林飛,多救一些靈寶天的生靈吧。你既然要替天行道,自辟天地,必然需要一些精怪下屬。」

  我忽而想起大唐有名的孝子題,大意是母親、娘子同時溺水,先救哪一個?回答自是千篇一律的先救母親,否則便是忤逆重罪。但真正合情合理的答案,卻是誰離得近,就先救誰。

  「老螭,要多久才能找到你兄弟居住的水市?」

  「噢,我看看,這裡一片愁雲慘霧,我好像辨不清路了。」

  「天花鼻,能聞到那兩個人的氣味嗎?」

  「偉大的阿修羅神,英勇無畏、忠實可靠的天花鼻正在努力。」

  「空空玄,芝麻的玄機寶庫相距此地多遠?」

  「兄弟,你這問題有點傻了。這個世上最近的距離,就是我和芝麻之間的距離。再說了,愛人的心哪有距離?」空空玄的觸手紛紛探出笠帽,指著東南方,意氣風發地道,「盜賊不怕路途遠,萬水千山只等閒。跟我走,很快的!」

  我權衡利弊,還是跟著空空玄,先行趕往玄機寶庫。老螭路都搞不清了,無顏、屈玲瓏又進入靈寶天好幾日,想找到他們,只能撞大運。

  沿途,往日的錦繡山水大半隱沒在雲層霧堆裡,只露出一點淡薄的輪廓。青翠的峰巒、林木、湖泊仿佛被浸染一般,依稀透出濃黑的墨色,顯得死氣沉沉。

  「山裡的生靈多半跑光了,留在這裡就是等死。」空空玄晃了晃腦袋,踢了天花鼻一腳,「都是你們這幫該死的天精,害得靈寶天壞空加劇。」

  「你這卑賤的生靈,不准動手動腳!英勇無畏、忠實可靠的天花鼻正在努力呢。」天花鼻嗅動著長鼻子,往前方的叢林裡探了探,悚然道,「偉大的阿修羅神,裡面有王族經過的氣息,您是否要找到他們,宣揚神的威嚴和榮光?」

  「繞路吧,阿修羅神現在沒空。」我搖搖頭,避開叢林,跨過一條蜿蜒流淌的玉露溪。這種溪水飽含靈露,晶瑩無瑕,是癒合傷口的良藥。我剛要盛上一些,一滴天人五衰漿倏然從空中掉落,濺入溪中,滿溪的玉露汁霎時變得五色斑斕,垢氣熏天。

  好在天人五衰漿對人、妖沒什麼殺傷力,不小心沾上了,最多只會刺痛皮膚。在空空玄的帶領下,我穿過一座坍塌的鐘乳石林,躍上了跨越天際的彩虹橋。

  「兄弟,我要避避風頭。」空空玄一溜煙鑽進我的懷裡,只露出兩隻賊溜溜的眼睛。

  彩虹橋早已變得暗淡無光,千瘡百孔,滋生出斑斑鏽漬。不時有大顆大顆的天人五衰漿墜落在橋上,腐蝕出一個個洞孔,整座虹橋變得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塌陷。

  往下看,一座座空城被雲霧緊緊包裹,像是困在波浪中的孤島,天人五衰漿不斷滴落在城牆上,一邊腐蝕,一邊沿著縫隙滲透進去。

  「芝麻的玄機寶庫到了!兄弟,快跳下去!」走了幾個時辰,空空玄突然大叫。

  「偉大的阿修羅神,英勇無畏、忠實可靠的天花鼻又聞到了王族的氣息!他們就在下面!」天花鼻也叫起來。

  我心念一動,弦線由虛轉實,全身化作一團濃密的烏雲天象,裹起天花鼻、空空玄,往下冉冉降落。

  下方的空城籠罩在黑壓壓的雲霧裡,雕樑畫棟猶如蟲蛀一般,被天人五衰漿腐蝕得滿目瘡痍。傾頹的亭臺樓閣上,法寶、草藥、兵刃散亂一地,無不破破爛爛,像一堆殘肢斷骸,破裂處蠕動著斑斕污垢的液體。

  「死了這麼多同伴啊。」螭語聲低沉,焦躁不安地在神識裡走來走去。這些法寶、草藥、兵刃都是靈智已開的精怪,被天人五衰漿玷污,才會重創而亡,顯露原形。

  月魂歎息道:「他們應該是從外面逃進這座空城,想要躲避天人五衰漿的,可惜還是躲不過去。」

  一千多個天精正在城內大肆搜索,時不時地撿起地上損壞的兵刃,揮舞幾下。這些天精顯然出自王族,盔甲精美華麗,鑲嵌著棱形的彩色寶石,寶石四周雕滿繁密的藤蔓花紋。一襲蒼青色的披風系在戰甲外,像是用許多張寬薄的樹葉編織而成,交匯出獨特的葉脈紋飾,走動時飄揚如雲,散發清香。他們雙耳又尖又長,皮膚白嫩,五官俊秀,眼睛碧綠得像光潤的翡翠。

  還有幾十個天精圍住了城中心的黃金臺階,手執各種稀奇古怪的工具,在各層臺階上敲敲打打,試圖破除機關。一名俊美頎長的天精肅立在旁,凝神觀望,雪白的衣袍纖塵不染,赫然是我曾經見過的天靈族族長天靈。

  似乎感應到了窺測的目光,天靈驀然回頭,向我所在的方向盯了一陣,卻未有所獲,只得疑惑地蹙了蹙眉尖。

  天花鼻嚇得瑟瑟發抖,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又忍不住從指縫裡偷看天靈,流露出貪婪的目光。普通的天精既受王族天精的血脈壓制,心存畏懼,又渴望吞噬對方,得以進化。「偉大的阿修羅神,請快……快……快……鎮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族吧。」他的聲音被烏雲弦象裹住,不會絲毫外泄,但還是引得天靈再次回頭端望。

  天靈的神識倒是出奇的敏銳。我操控弦象,融入周圍翻湧的雲霧,向黃金臺階悄悄靠近。

  「天隱,出來吧,不要藏頭露尾了,我知道你已經來了。」天靈忽而冷笑一聲,眼神淩厲地盯著我原先的位置。

  我一言不發,心中暗忖,這傢伙明顯是在虛張聲勢,還誤把我當成天隱。看情形,這幾個王族部落內部也是明爭暗鬥,並非鐵板一塊。

  天靈停頓了片刻,又道:「出來吧,天隱,你我未必不能合作。這小子的沙化血脈如此純正,足夠我們兩個人用了,何必爭個你死我活?」

  我心頭一驚,這小子難道是指無顏?聽天靈的口氣,無顏不會也逃到這裡了吧?可惜天靈的情緒波動在心鏡上模模糊糊,無法一窺究竟,想要探入弦線,又怕驚動對方。

  「自從沙脈一族的族長命喪天壑,空出了統治天精的阿修羅王的位置……」天靈說到一半,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翹起雪白如玉的手指,隔空虛按。

  「轟!」肉眼可辨的空氣波紋從指尖一圈圈蕩出,猶如霹靂奔騰,炸得雲霧四分五裂,扯開一個大缺口。這一擊快似閃電,氣勢霸道,力量已在知微層次。若不是我早已移開,必然漏出馬腳。

  天靈一眨不眨地盯了許久,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莫非是我弄錯了?」他移開目光,對周圍的天精吩咐道,「你們動作快一點!其他王族部落都在找這個小子。天隱他們倒還罷了,要是被沙脈一族找到這裡就麻煩了。哼,一個卑賤的雜種,有什麼資格成為我們的阿修羅王!」

  「轟!」耀眼的強光直沖天際,一道水晶門倏然浮出最高層的黃金臺階。天精們欣喜地大喊:「族長,我們打開機關了!」抬頭瞥見水晶門上懸掛的幾百把形狀奇異的門鎖,頓時傻了眼。

  「一群蠢貨!」空空玄和天靈異口同聲地罵道。

  空空玄不屑地搖搖觸手:「就憑這些天精爛到渣的技術,沒個十天半月,休想解開我老婆的門鎖。」

  「聽我的,先開這把鎖!」

  「沒文化!這幾把鎖需要一起打開,否則先開的門鎖又會重新關閉。」

  一干天精圍著水晶門爭執不休。

  「都給我閃開。」天靈喝退手下,走到水晶門前沉思了一陣,往雲霧中探手一抓,撈起一大灘天人五衰漿,澆灌在門鎖上。

  「嘶嘶」,光芒閃爍的門鎖頃刻變得黯淡,一一斷落下來。天靈推門而入,後面的眾天精一擁而上。

  「快進去救芝麻!」空空玄愣了一下,急切地嚷道。

  水晶門打開後,遠處的烏雲、濃霧猶如被磁石吸引,潮水般湧過去,我也順勢潛入,靜候機會。以我如今的實力,還勝過天靈稍許,但一旦雙方正面激戰,引來天隱、天烈他們,我也只有乖乖逃跑,更別提救人了。

  玉石花田裡空空蕩蕩,芝麻不見所蹤,更看不到無顏和屈玲瓏。

  「仔細搜,把這裡每一塊玉石都撬起來!我親眼看到那小子進了空城,他一定躲在這裡!」天靈一邊下令,一邊不斷抓起天人五衰漿,灑落在地上。

  「偉大的阿修羅神,英勇無畏而又忠實可靠的天花鼻聞到了,聞到了那兩個人的味道。」天花鼻聳動著長鼻子,偷偷摸摸地說道。

  這麼巧?我萬萬沒想到,無顏真的躲進了這座玄機寶庫。轉念一想,當年屈玲瓏也來過此地,算得上是熟門熟路,不過這女人怎麼看也是腦子缺根弦,竟然大智若愚,不但記住了通往空城的路,還能牢記空空玄解開門鎖的諸多手法?

  「好兄弟,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精搞你的嫂子啊!快點搞死他們,我會為你收屍的。」空空玄火燒眉毛般地催促道。

  「芝麻哪有這麼容易搞?你別忘了,連你這個堂堂盜賊大宗師都找不出玄機寶庫的暗庫。如果光靠蠻力一味破壞,暗庫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還會輪到你?」

  「蠻力破壞也沒用?」空空玄呆了呆,反復念叨了幾句,雙眼猛然一亮,「我明白啦,這片玉田下面根本就沒有暗庫!芝麻才是暗庫,芝麻就是玄機寶庫的暗庫!」

  「什麼牽一發動全域的六千座密室,原來都是用來掩人耳目的!我要是真去破解,累死累活也白搭。」空空玄心有餘悸地道,旋即又變得洋洋得意起來,「不過嘛,在我盜賊大宗師,哦不,盜賊之神雪亮的法眼下,一切雕蟲小技無所遁形。其實我早猜到了,只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免得傷了芝麻的芳心。」

  不會吧,這個卑賤的三寸丁也是神靈?天花鼻徹底迷亂了。

  之前,我雖然懷疑暗庫和芝麻有關,但也沒想到芝麻自己就是暗庫。

  所有的寶貝都藏在她身子裡,所以芝麻的體形才會這麼巨大,大到可以藏下——兩個人?我悄悄伸出弦線,避開天靈,在玉田中細細探察。

  「噗噗!」幾十枚利箭從砸碎的玉田中驟然射出,將一個天精紮成刺蝟。

  「砰砰!」中心一塊玉田被天人五衰漿腐蝕,猛然掀翻,將十多個天精壓在地底,碾成肉糜。

  「嗖嗖!」濃煙從被砍倒的瓊樹樁裡噴出,罩住一大片天精,只聽到裡面傳出厲鬼般的慘叫……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裡,玉田機關連連發動,一舉襲殺了百來個天精。

  我伺機探出弦線,刺入一名天精的精神世界。他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裡,心神微弱,記憶的畫面時明時暗,一幕幕閃現在心鏡上:天地破滅在即,沙脈部族的阿修羅王毅然決定沖出阿修羅島,闖出天精的生路。他憑一己之力,強行撞破天壑,硬生生砸開了一個缺口,自己也灰飛煙滅。

  天精從此四處肆虐,王族天精開始明爭暗鬥,奪取空懸的阿修羅王寶座。他們無意中遇到無顏,駭然發現,這個人類竟然擁有最純淨的沙化血脈,還莫名獲得了阿修羅王的傳承。

  追殺開始了……

  天精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畫面截然而止。

  玉田機關仍在不緊不慢地發動,玉石紛紛翻動拼組,變化出一個個致命陷阱。天精頻頻受創,傷亡慘重,有些天精像瘋了一樣,胡亂自相殘殺。

  「我早說啦,我老婆哪有這麼容易搞?」空空玄看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

  「統統給我滾出去,不要在這裡礙手礙腳。」天靈喝退了倖存的天精,森冷的目光掃過四周,瑩白纖長的手指隔空虛按。

  空氣劈裡啪啦作響,天靈的手指按向哪裡,哪裡就被擠爆,機關還來不及發動,就碎成一團擴散的煙粉。

  突然,我在東角的玉樹瓊花上觸摸到了微弱的精神波動,仔細再瞧,粉妝玉砌的累累繁花中,繚繞著一點似有似無的朦朧煙氣。

  找到芝麻了!

  天靈的手指一點點移向東角。

  我心知不能再拖了,意念發動,螭槍卷著眩目的光焰噴射而出,刺向天靈的背心。

  「該死,這裡有天人五衰漿啊!」螭怪叫一聲,眼看半空滴下幾顆斑斕液珠,就要落到槍身上,它猛烈一抖,倏然加快,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高速,在空中留下一連串殘影。

  「誰?」天靈面色一變,怒喝轉身,手指倉促一點,間不容髮地按在鋒銳的槍尖上。

  「砰!」指尖槍尖交觸,發出悶雷般的巨響。一滴鮮血從天靈的指尖迸出,槍身一顫一抖,劃過指尖,堪堪從天靈的肋下擦過,帶起一連串飛灑的血珠。

  弦線趁隙刺入了天靈震動的心神,甫一觸及核心,如同撞上森嚴壁壘,被對方強橫的精神力反彈出去。

  這本來就在我意料之中。

  弦線隨心而變,化成雷火交擊的弦象,在天靈的精神世界中轟然炸開。

  天靈動作微微一滯,出現了短暫的失神。而螭槍在半空轉了個圈,呼嘯著再次射向天靈。興許是被空中灑落的天人五衰漿逼迫,螭潛力爆發,比過去更快、更烈、更猛,如同一抹燦爛矯夭的流光。

  一瞬間,螭槍逼至天靈的咽喉。我可以清晰看見,天靈頎長雪白的脖子上悚然豎立的汗毛。

  千鈞一髮之際,天靈豎起一指,擋在喉前,手指巧妙圈成一個圓環,恰好套住槍尖,死鎖死住,星星點點的光焰擦著指肉激烈閃濺。

  但沒人能在生死存亡時保持絕對的鎮靜。又一根弦線趁虛而入,刺入天靈心神,猛然炸開,化作噴薄沸騰的岩漿,熊熊燃燒。

  天靈身形又是一僵。我猶如幽靈般從後方撲上,魅胎轉換,一拳蓄足全身法力,幽暗無光的死螺旋胎醴凝於拳鋒,無聲無息印上他的後背。

  「啪!」天靈的背部向內塌陷,衣衫碎成粉末飛揚,皮肉綻開翻裂。我微微一愕,想不到王族天精的肉身這麼堅硬,如此雄渾磅礡的一拳,竟然沒將對方擊穿。

  天靈發出野獸般的淒厲痛吼,身形瘋狂扭動,試圖擺脫我的拳頭。但我的弦線一波接一波在他心靈中炸開,展開海嘯般無窮無盡的轟擊,令他心神一片混亂不堪。

  與此同時,我身形疾晃,以奇詭狠辣的魅武之勢,如影隨形地貼著他的後背一起扭動。第二拳,第三拳……我的拳頭眼花繚亂地擊出,每一拳都精准地轟擊在相同的部位,將幽冥死氣送入。

  外面的天精聽聞天靈慘叫,急衝衝地蜂擁而入。

  絞殺吃吃一笑,鑽出耳孔,殺入了天精群中。

  「芝麻老婆,快來看我顯威風!」空空玄敏捷跳出,在半空中雜耍似的倒翻,笠帽下鑽出一根根觸手,纏住天精,將毒液刺入。

  天花鼻躲在後面,一個勁地對天精們捶胸頓足:「這位是偉大的阿修羅神啊!你們快點磕頭認罪吧,真的,誠實可靠的天花鼻從不說謊,真的是無所不知的阿修羅神啊!」

  「喀嚓!」又一拳打在天靈的背心上,發出清脆的骨裂聲。天靈面如金紙,鮮血狂噴,向前趔趄跌倒,指環再也扣不住螭槍。螭靈動一閃,往下急沉,穿透了天靈的大腿。

  「啪啪!」坑坑窪窪的玉田突然裂開,升起兩個流光溢彩的玉環,一左一右,恰好緊緊套住天靈的腳踝。

  芝麻配合出手了!

  她發動機關的時機恰到好處,天靈猝不及防,被玉環禁錮在地,差點絆倒。他雙腳發力,繃碎玉環,四濺的碎玉光芒一閃,重新凝聚成環,勒緊天靈的腳踝。

  螭槍趁勢疾點,深入天靈大腿的傷口,猶如暴雨梨花般密集攢刺,貫穿出蜂窩狀的密集傷口,絲絲縷縷的肌肉像棉絮一樣扯落。

  天靈身形一晃,右腿「撲通」彎倒。他強忍疼痛,一指下劃,猛力按碎玉環,另一指猶如巍巍山嶽壓下,重若萬鈞,死死摁住螭槍。

  但我又從後方襲至,一連串的魅武打得他前搖後晃,血肉糜爛,背心露出白森森的斷裂骨骼。傷口處,開始滲出一塊塊灰黑的色斑,緩緩擴散。

  天靈尖嘯一聲,向前瘋狂急掠。我身形展動,緊緊貼住天靈,拳頭不停頓地轟擊在他千瘡百孔的後背上。我潛伏半天,才猝然偷襲,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將他擊斃。像天靈這樣的知微高手,一旦緩過氣來全力逃跑,誰也攔不住。

  天靈倏然側移、前躍、轉折、倒翻,連連變換數十種身法,想要擺脫我的糾纏。我同樣側移、前躍、轉折、倒翻,猶如附骨之疽,每一次身法變換都融入魅武,比天靈更快、更奇、更變化莫測。無論他如何左閃右突,上飛下跳,都被我死死纏住,頻頻轟擊,得不到一點喘息的空當。

  雙方的距離始終保持在一寸,直到此刻,天靈也沒來得及回過頭,看清到底是誰在背後突襲。

  「砰!」我一拳貫穿骨肉,觸碰到了天靈跳動的心臟。他的心臟形如橄欖,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晶狀體。不等天靈掙扎,我化拳為爪,五指勾住心臟,用力一捏,心臟碎成一團血霧。

  天靈全身抽搐,頹然僕倒,螭槍隨即穿過他的咽喉,屍體翻滾了十多丈,頭頂的天靈蓋突然打開,一抹靈光直沖而出,竄向天際,瞬息不知所終。

  還沒死?我不由一愕,那抹靈光分明包裹著一個縮小了數倍的天靈,逃之夭夭。

  這下麻煩了。倘若天靈找上其他王族天精的族長,四個知微合力圍剿,我自己也凶多吉少。想到此處,千萬根弦線以虛化實,向四處輻射,剩餘的天精頓時陷入了狂暴的天象中,或被閃電劈死,或被泥沼淹沒,或被風刃切斷……沒過多久,四周撒滿斷肢殘骸,天精全軍覆沒,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一縷煙氣從玉樹瓊花裡嫋嫋冒出,化作芝麻的模樣,盈盈一笑:「謝謝你啦,替我清除這些惡客。」

  「還有我!」空空玄連翻了幾十個筋斗跳到芝麻跟前,激動地叫喊,「芝麻,你就是玄機寶庫的暗庫,我們的賭賽是我贏啦!」

  芝麻狡黠地眨了眨眼:「你還沒贏呢。我們當初說好了,不但要找到暗庫,還要安全進入才行。你既然找到暗庫,那就請進來吧。」她揚起光潔白潤的手臂,輕巧地轉了個圈,瑩瑩生輝的胴體一覽無遺,口中戲謔地道,「盜賊大宗師,你快進來呀。」

  空空玄呆若木雞,怔怔地望著芝麻光滑裸露的肌膚。芝麻又扭頭對我道:「對了,還有兩個老朋友要見你呢。」她張嘴一吐,兩個人影躍然而出,果然是無顏和屈玲瓏。

  「啊哈,好久不見啦,沒穿內褲的小林子。」無顏瀟灑地對我招招手,嘴角掛著一絲懶洋洋的笑容。

  他的模樣頗為狼狽,髮髻散亂,衣衫襤褸,破了洞的長靴積滿污泥,身上還有幾處結痂的傷疤,唯獨神情灑脫,一副天塌不驚的憊懶樣子,完全看不出被追殺的焦急不安。

  屈玲瓏的樣子也好不到哪裡去,發釵鬆散,一襲金蝶百褶裙髒得連顏色都看不出了。

  「這是阿修羅王的傳承?」我盯著無顏的額頭,問道。他的額頭中心,多出了一個懸浮的金黃色沙漏,和血肉相融在一起,分不出那到底是一個鐫刻的烙印,還是立體的實物。

  沙漏散發出一種高貴神秘的氣息,無數顆細密晶瑩的沙粒以一種無法形容快慢的奇特速度,無休無止地流動著,看久了,每一粒沙都像一個浩瀚的世界,不斷變化景象。

  無顏敲了敲額頭,漫不經心地道:「好像是的。我們在魔剎天遊玩的時候,這鬼東西突然就從天外飛來,嵌入腦門,挖都挖不出來。」

  我目瞪口呆:「挖?幹嘛要挖出來?這是阿修羅王的頂級傳承!就算是一頭豬接受了它,也會立馬變成妖王的!你竟然……」我又仔細看了看嵌在無顏額心的沙漏,哭笑不得:「你竟然還沒有將心神和沙漏融合?你這個傢伙,放開心神接受阿修羅王的傳承,足可一步邁入知微,哪用得著像喪家之犬一樣逃跑!」

  「喂,雖然你素質不高,但也要努力提高,學會禮貌言辭。」屈玲瓏不滿地對我道,「什麼喪家之犬,只有狗追人,哪有人追狗的?顏郎就像香甜的花蜜,吸引力強有什麼辦法?你也別自慚形穢,比不上顏郎很正常哦。」

  顏郎?我瞅了瞅趾高氣揚的屈玲瓏,這女人已經得手了?

  無顏沖我翻翻白眼:「我不喜歡這玩意,為什麼要接受?你喜歡你拿去好了。」

  屈玲瓏傾慕地看著無顏:「顏郎就是這麼有氣派。」

  「先離開這裡吧,天精很快會找上門來的。」我苦笑一聲,心中百味雜陳。我拼盡一切也要邁入的知微,自動送到無顏手上,他還棄如敝履。沙漏顯然蘊含深邃的時空法則,玄妙莫測,可惜與我血脈不合,得到也是無用。

  芝麻猶豫了一下,戀戀不捨地看了看四周,幽幽歎息:「也只能如此了。再不走,天人五衰漿遲早會吞沒整個靈寶天。」

  一行人匆匆離開。無顏告訴我,他和屈玲瓏為了避開戰亂,特意來到魔剎天。妖軍大舉出動,魔剎天內部空虛,也算是世外桃源。誰知天壑崩碎,天精入侵,無顏獲得了阿修羅王的傳承,就此麻煩不斷。

  「你的身上,有天精最純淨的沙化血脈,這是你無法逃避的事實。」我躊躇半晌,直視無顏,「接受傳承吧,為了在這個末世活下去。」

  「小林子,你還是這麼無趣啊。」無顏默然了一會,懶洋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拯救世界的任務,交給你這種傢伙才最合適。至於我嘛,在這天地破滅的最後時刻,愜意自在地、不違背心意地死去,比活下來更重要。」

  「顏郎就是這麼有風骨。」屈玲瓏眼神迷醉,悄悄挪開無顏搭在我肩頭的手,「你可不要辜負顏郎對你的信任,好好努力對抗天精,髒活累活搶著做,不要再弄一些齷齪的事情煩他了。」

  我不解地問道:「我做過什麼齷齪的事?」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屈玲瓏睜大眼睛反問。

  我立刻識相地閉嘴,和她爭辯只能自討苦吃。

  「顏郎,你說得一點沒錯,他真的死不承認呢。」屈玲瓏撇撇嘴,對無顏耳語道。後者不露聲色地掉過頭,表情專注地望著沿途一座座雲山霧罩的空城。

  「無顏!」我恍然大喝,這小子肯定為了撇清自己,在屈玲瓏那裡大進讒言。

  無顏目不轉睛,宛如未聞,仿佛沉醉在靈寶天破碎廢墟的景致裡。

  我心念一動,弦線悄悄探出,心鏡映照出屈玲瓏的些許念頭波動:顏郎告訴我,林飛不穿內褲,還誣賴顏郎,私生活糜爛,老喜歡糾纏顏郎,顏郎身上的小缺點,其實都是林飛弄出來的,顏郎本來很完美無缺的……

  然而,心鏡上映不出一點無顏的情欲波動。弦線稍稍深入,就陷入了一個浩瀚無垠的沙漏。金色的沙粒從天茫茫而落,由地源源而湧,一顆顆滲透弦線,反而向我的精神世界延伸過來。

  心鏡光芒一閃,罩住細密的沙粒,瞬間磨滅吸收。與此同時,弦線也在沙漏中緩緩分解。

  我和無顏齊齊一震,無顏轉頭驚訝地看著我:「這是你自創的術法?竟然可以窺測人心。」

  「原來這就是讀心術。」我沉思道,融化了沙粒的心鏡開始汲取其中奧妙,那是另一種精神力量的運用方式。

  「轟!」一座空城在前方塌陷,雲霧裹住廢墟翻湧,天人五衰漿從崩裂的缺口裡滲透進去,城內傳來雜亂的驚呼聲。

  「我要進空城救他們。大家都是靈寶天的生靈,不能見死不救。」芝麻停下腳步,低頭看了看空空玄,「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我……」空空玄望著密集滴落的天人五衰漿,小臉皺成一朵苦菊。「我……怎麼不敢?」他一咬牙,吼道,「林飛,給我上!」

  「還算有點膽氣。」芝麻點點頭,大步沖向空城廢墟。

  「應該叫膽色才對。」無顏對空空玄眨眨眼,身軀化作綿綿沙粒,繞著芝麻飛速滑動,將高大豐滿的胴體嚴嚴實實地裹住。

  我跟在後面,戲謔地對屈玲瓏道:「他們太親密了。」

  「顏郎心志高潔,寧可犧牲色相,也要為她擋住天人五衰漿。」屈玲瓏搖頭歎息,「你吃醋了,你果然對顏郎有非分之想。」

  「當我沒說過。」我飛也似的跑了。

  「救救我,快來救救我!」

  「我要認主!人類、妖怪都行,誰來帶我走啊!」

  城內一片哭爹喊娘的喧鬧聲,各種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精怪驚慌失措,四散逃竄,躲閃著不斷逼近的斑斕液體。

  「小矮子,我們再來比一比,看誰救的人多。」芝麻乜斜了空空玄一眼,張開口,對精怪們喊道:「想活命的快來!」

  一道朦朧的玉煙從她嘴裡冒出,凝而不散。精怪一旦被煙氣籠罩,迅速縮小,乳燕歸巢般投向她的口中。天人五衰漿從上空紛紛滾落,立刻被無顏化身的流沙震開。

  精怪們像是溺水的人望見了救命稻草,向她瘋狂湧來。

  「比就比!」空空玄手捧小火爐,充滿期待地看著我,分明在說:兄弟,為我兩肋插刀的時候到了!

  我驅動弦線,在他四周交織出密集的大網,一旦天人五衰漿靠近,便被弦線擊得粉碎。

  空空玄歡呼一聲,打開小火爐的爐門,大喊著沖向精怪群:「快跳到爐子裡來!」

  一個個精怪躍入火爐,消失不見。

  「哈哈,我比老婆快多了!」空空玄精神抖擻,上躥下跳,小火爐以驚人的速度吞吸了數百個精怪,又向東面一堆斷垣殘壁奔去。

  十來個精怪安靜地坐在那裡,神色平和,對四周滴落的斑斕液體視而不見。

  「快來啊,傻坐著幹什麼?」空空玄跳到他們跟前,一個勁地催促道。

  「謝謝你們,但是不需要了。」一名精怪緩緩搖頭,目光堅定。他光溜溜的腦袋上頂著幾片翠綠的葉子,圓滾滾的身軀像殷紅的寶石,閃閃發亮。

  空空玄一愣:「難道你們要留在這裡等死?」

  這些精怪淡淡一笑,沒有說話。空空玄還要再勸,我感受到了精怪們的心意,對空空玄搖搖頭,拉著他離開了。

  沒多久,大多數精怪都被空空玄和芝麻救走。屈玲瓏施展袖裡乾坤,也收納了幾十個精怪,就連天花鼻也用長鼻子纏住了一個劍形精怪,眉開眼笑地向外逃。

  剩下一些精怪躲避不及,已被天人五衰漿層層裹住,痛楚地哀嚎掙扎,一點點熔化成斑斕的漿液。

  此時,遠處又傳來空城的崩陷聲。芝麻和空空玄對視一眼,急速向那裡奔去。

  天空晦暗,大地陰霾,空城的廢墟在身後漸漸遠去。我回過頭,依然可以望見那十幾個身影,帶著沉默、安靜的微笑坐著,像一座座凝固的石像,被沸騰的愁雲慘霧漸漸吞沒。

  我腦海中閃過他們搖頭婉拒空空玄的畫面。

  「請給我們,留下最後的尊嚴。」這是那一刻,心鏡映出來的堅持,屬於精怪的驕傲的堅持。在那樣的堅持面前,救援只能是一種侮辱。

  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無顏的堅持。

  無論是什麼樣的血脈,什麼樣的身世,無論阿修羅王的傳承有多麼了不起,在無顏內心深處,始終相信,自己是作為人類而存在的。

  那不是逃避,那只是屬於他的驕傲。

  所以拒絕了那樣強大的傳承,所以哪怕天地破碎,魂飛魄散,也會有無法毀滅的東西留下來。

  「請給我,留下最後的尊嚴。」心鏡無法映照出來的,我已經看到了。

  我低歎一聲,向前方飛掠而去,徹底打消了勸說無顏的念頭。

  追上空空玄和芝麻,我們進入倒塌的空城,以最快的速度帶走陷落的精怪,再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座空城。

  靈寶天的生靈大多逃往空城避難,一旦空城被天人五衰漿圍困,結局只能是城毀人亡。我們一路奔波,連赴近萬座空城,幾個月下來營救了數千萬個生靈。

  空空玄和芝麻的這一場比試,最終空空玄以無可披靡的絕對優勢獲勝,他的小火爐簡直如同一方天地,無窮無盡地吸收精怪,仿佛永遠也沒有極限。而芝麻在身軀又漲大了一倍後,就再也吞不下精怪了。

  並非所有生靈都願意跟我們走,有的寧可與城偕亡,有的邪靈試圖吃掉空空玄,奪取小火爐,還有的甚至裹沾著天人五衰漿撲向我們,要拉更多的人一起陪葬。

  種種絕望而扭曲的情欲,像豔麗的罌粟花一樣盛放在心鏡上,成為道的養分。

  不知不覺,心鏡開始了新一輪淬變。隨著越來越多的生靈情欲被吸收、煉化,鏡面滋生出星星點點的細小焰苗,色澤透明,非熱非寒,虛實不定,像朦朦朧朧的花紋在心鏡上閃爍跳躍。

  一縷得自道輪的經驗倏然融入心神:這是生命的本源!也是身化天地的根基!

  「哈哈,我認得路了!林飛,先從那裡下去!」螭猛地跳起來,在神識中大喊。

  前方的山林中,依稀露出一個幽深的大水潭,水色斑斕,近乎粘稠,泛著天人五衰漿獨有的腥氣。潭水死氣沉沉,幾乎沒有一絲流動,倒映著混濁的陰影。

  「潭水都被天人五衰漿侵蝕了,我倆可下不去。」空空玄打開小火爐,對芝麻擠眉弄眼道,「來吧,快跳到爐子裡來,我新房都準備好來。」

  芝麻美目一瞪:「新房?」

  空空玄心虛地抓抓腦袋:「新的房子。」

  「顏郎,這個爐子裡一定很有意思,我們也進去瞧瞧好不好?」屈玲瓏拽著無顏的胳膊,後者微微一笑,剛要開口,額頭的沙漏突然散發出一圈圈漣漪般的光暈。

  「小林子,天精好像追過來了,你自求多福吧,我們絕對相信你的拼搏精神!」無顏身形一閃,拉著屈玲瓏躍入小火爐,芝麻、天花鼻也跟著跳了進去。

  我一把扯住空空玄,悄聲道:「進去了,就別放芝麻出來了,懂嗎?她要是惱了,你就用言語激她,說這也算是你們兩個的一次賭試,賭她出不來。」

  空空玄鄙夷地看了我一會:「兄弟,你太卑鄙無恥了。」旋即眉開眼笑地抱住我,「但我真高興有你這麼無恥的兄弟啊。」

  我收好小火爐,抬頭瞥了一眼遠處的天際,縱身潛入水潭。

  幽暗的潭水像沼泥一樣緩緩分開,我不斷向下游去,落入一叢沉寂的倒影中。

  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繁華街市,但四周悄寂無聲,一切似乎徹底靜止,連水波也停在湧出浪花的那一刻,不曾流散。

  金雕玉砌的高樓上,十多個精怪圍坐桌前,正舉著閃閃發亮的琉璃盞,盞內盛著琥珀色的玉液瓊漿。他們一動不動,姿勢凝固,笑容在臉上僵硬。

  遠處的珊瑚水閣上,一個相貌俊秀、滿身羅綺的精怪手扶朱欄,保持著探出上身,向外張望的姿勢。他表情驚恐,嘴唇微微張開,像是正在叫喚什麼。

  「都……都死了,他們都死了。」螭顫聲說道,整個水市就像一座陰森森的墳墓,臨街的兩排屋舍中,精怪或坐或立,眼睛圓睜,靜止不動。

  我的腳落在鑲滿珍珠的貝殼磚上,稍一觸碰,貝殼磚立刻化作一蓬粉末。沿著長街一路行去,腳下的地面也跟著化作一道道揚起的塵粉。

  我走到珊瑚水閣前,仔細打量了一會那個俊秀的精怪,伸手輕輕一推。

  「出了什麼事?」他嘴唇紋絲不動,從裡面發出模糊的叫聲,隨即傾倒下來,坍陷成一堆厚厚的粉末,珊瑚水閣也跟著一起灰飛煙滅。

  螭悲聲道:「天人五衰漿落在潭水裡,融進水市,精怪們根本來不及逃命,才會猝然死去。」

  我沉吟片刻,搖搖頭:「不止如此。這些人死狀詭異,全無掙扎痕跡,分明是法則衝擊所致。」蹲下身,手指按住地上的灰燼。過了片刻,一縷肉眼難辨的灰黑色氣息飄出灰燼。體內生死螺旋胎醴自動流轉,將這一縷氣息吸入。

  螭驚異地張大了嘴巴:「這是幽冥死氣?」

  「沒錯,這是來自黃泉天的幽冥死氣。毋庸置疑,黃泉天一定和靈寶天接壤了。這些精怪死前,正是兩重天相交,天壑崩裂之時。受到時光法則的餘波衝擊,他們突然陷入靜止,說話聲也凝固在空氣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人五衰漿一點點滲透過來,連逃跑都做不到。」我望向遠方一幢幢死寂的水市,黃泉天和靈寶天的水市相接,螭的兄弟多半已遭不測。

  螭默然有頃,澀聲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去看一看。」

  我默默頷首,穿過這座水市,水潭一直通向地下河道。我在縱橫交錯的河道裡飛掠,感覺到幽冥氣息越來越濃烈,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映入視野的水市要麼一片死寂,要麼被法則衝撞得支離破碎。

  天人五衰漿業已全面融入了整個靈寶天的河道,每一處湖泊、溪澗都粘稠如漿,泛出斑斕的液光,不時可以望見精怪的碎骸載浮載沉,隨波流淌。

  「快到了。」螭語聲低沉地說道。

  水流漸漸陰冷,前方黑沉沉的不能見物,幽深的黃泉死氣如同波浪般湧動不休,隱隱傳出可怖的鬼哭狼嚎。附近水底的岩石忽遠忽近,仿佛和水波一起晃動,肉眼難以確定它們固定的位置。

  我驀地回頭,冷笑一聲。那幾個王族天精倒是有些跟蹤手段。居然越追越近,一直跟到了這裡。可惜他們運氣不好,此地死氣彌漫,毗鄰黃泉,算是由我做主的地盤了。

  龍蝶,你也在那裡等著我麼?我望向滾滾奔湧的幽冥深處,心情出奇的平靜。

  生死螺旋胎醴霎時轉化,盈然生機內斂成一點,死氣不斷高漲,充斥全身。我恍若化作幽冥鬼物,長嘯一聲,沖入了前方的無盡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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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冊

第一章 激戰黃泉天

  陰寒的死氣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鑽進毛孔,滲透內腑,融入身體的每一個細微角落。

  死螺旋胎醴流轉不休,將源源不斷的死氣吸收煉化,成為法力的一部分。然後以深藏核心的一點生機為引,將最精純的死氣送入核心,轉死為生。

  無論死氣如何洶湧如潮,一點生機猶如暗室中跳躍的燭火始終不滅,雙方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使我一直處於似鬼實人的狀態,不至於被強烈的死氣侵蝕成真正的鬼物。

  四周早已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若不是知微高手,很難清楚視物,只能望見隱隱約約的飄忽黑影。饒是如此,這一帶依舊陰晦不明,景物忽遠忽近,看似一個詭異的影子向人撲過來,但伸手一撈,撲了個空,定睛再瞧,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卻在遠處晃蕩。

  尋常的距離感、方向感都已混淆,此地處於黃泉天、靈寶天的相接地帶,承受了最激烈的法則撞擊,昔日的水市儼然已化作「鬼市」。

  我的腳步點在地上,踩中異物,發出怪異的嗚咽聲。

  異物是一柄半死不活的魂器,上半身仍然保持著刀的形狀,色澤漆黑,刀刃結滿汙鏽。下半身則是累累白骨,一根根糾纏的骨骼仿佛感覺到痛苦地抽搐著,「咯吱咯吱」作響。

  螭頹然坐倒,語聲悲痛:「這是我們九兄弟的鄰居,魂器天齒斬邪刃,想不到變成了這幅鬼樣子。」

  「你的兄弟應該已經遇難了。」我搖搖頭,除非像我這樣身具生死螺旋胎醴,可以自行轉化死氣,否則就算是楚度,在當時兩重天交接的瞬間也會淪為不鬼不妖的異物。

  一個無頭精怪從我身前飄過,它的身軀已化陰霧,雙手捧著自己的頭。那只腦袋一會兒化成陰慘慘的死氣,一會兒又變回原來的肉軀,須發怒張,眉眼驚恐。

  不遠處,一個黑影蹲坐在地,埋著頭,「嘎崩嘎崩」地咬著手臂,把自己一點點吃掉,但被吃掉的手臂又很快長出來。另一個黑影在地上緩緩爬動,邊爬邊哭,空洞洞的眼眶裡湧出一縷縷陰霧……已然分不清它們到底是精怪,還是鬼魂了。

  再往前走,可以聽到若有若無的波濤聲,黃泉天近在咫尺。

  我心念一動,忽而躍起,弦線化作陰霧遁入暗處。

  片刻後,四道身影破空而來,赫然是四大王族天精的族長。

  「怎麼還沒找到?阿修羅王的傳承氣息分明是在此地消失的。」天烈東張西望,不耐煩地嚷道,與血肉融合一體的赤紅鎧甲吞吐烈焰,將附近纏繞過來的死氣焚燒一空。

  「那個紅頭髮的人類很厲害,肯定是他用特殊的法門掩藏了阿修羅王傳承的氣息。」天靈眼中透出怨毒的目光,他全身籠罩在一個碧綠的光環中,將死氣排斥在外。身軀已然縮小了一大半,神情萎靡,面色蒼白,顯然還沒有恢復過來。

  天烈仰頭狂笑:「哈哈哈哈,天靈你被那個人類嚇破了膽子吧?這個世上,誰有本事掩藏阿修羅王的傳承氣息?據說在傳承裡,還有一絲至高無上的阿修羅神的烙印啊!」

  聽到「阿修羅神」四個字時,幾個天精眼中齊齊露出強烈的渴望。就連我體內的魔種烙印,也不由自主地躁動起來。

  「爸爸,阿修羅神好像和我們域外煞魔也有些關係呢。」絞殺以心神告訴我。

  「有一件東西,倒是可以藏住阿修羅王的傳承氣息。」天蠟陰陽怪氣道,身體不停扭動著,像一大團熔化的蠟汁,「北境初成,眾靈生智,那一點誕生的智火據說幻化成了寶爐。此爐藏洞天,通宇宙,堪稱北境第一寶物,或許落到那個人類的手裡了。」

  我心中暗忖,小火爐居然有這麼大的來頭,難怪空空玄一副萬事通的樣子。

  天隱淡淡地道:「阿修羅神的烙印只是傳說,太過飄渺,不足為信。但我等吸收了阿修羅王的傳承,興許能再進一步,逃出這即將破滅的天地。事先說好,你我先合力殺了那個雜種,絕不允許內鬥,否則只會便宜了沙脈一族。」

  「沙脈的族老天河沙也急著找那個雜種,那幫蠢貨腦子進屎了,居然要奉一個雜種為主!」天烈惡狠狠地罵道,「難怪他們世代佔據阿修羅王的傳承,卻沒本事將它真正融合。」

  四個天精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搜尋四周。我遠遠跟著,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等待出手的最佳機會。四人中,天隱無疑最難對付,幽冥死氣碰觸她的身軀,竟然徑直穿過,仿佛這個天精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這裡的死氣這麼濃烈,我都受不了,那個人類說不定早就變成鬼了。」天烈一腳踢開地上的枯骨,骨頭裡鑽出一個黑乎乎的鬼臉咬住他的小腿,旋即被火焰燒得淒慘大叫,化作煙霧消散。

  天靈搖搖頭:「他一定沒死。天烈,你太小瞧人類了,他們中也有和我們匹敵的高手。闖入清虛天的那幾個部族,不是都死在一個叫公子櫻的人手裡了嗎?」

  「聽說進入紅塵天的部族,也沒撈到什麼便宜。」天隱若有所思地道,「各部天精也該到聯合的時候了。各自為戰,只能被人、妖各個擊破。」

  「還要往前嗎?前面就是黃泉天了,那裡的幽冥氣息對我們損害太大了。」天靈臉上露出一絲忌憚,四周的陰霧濃如實質,像是要滴出水來。碧綠的光環略顯暗淡,沾上了一點灰黑色的暗斑。

  我融入一團飄過的幽冥死氣,向天靈悄悄接近。

  天烈滿不在乎地叫道:「怕什麼?黃泉天和靈寶天相接,必然也會受到靈寶天的法則衝擊,兩天氣息相融,黃泉天早變樣了。」他率先沖在前面,灼熱的火光噴出血肉,整個人化作一叢人形火焰。

  前方濤聲轟鳴,震耳欲聾。遠遠望去,幽冥死氣鋪天蓋地,沸騰翻滾。一條幽深的大河奔騰而過,巨浪排空,望不見盡頭,也不知去往何方。

  天靈蹙了蹙眉,瞥見碧色光環上的灰斑,神色陡變:「不好,那個人類擅施死氣,他……」

  話未說完,他的腰被從冥霧裡探出的一雙手臂緊緊勒住,難以動彈。我冷笑一聲,抱著天靈,縱身躍入了幽冥河。

  幽黑的波浪像被劃過的綢緞,往兩邊分開,河水沒頂而過,如同黏稠的蜜漿攪動,濃烈了無數倍的死氣洪水般灌入體內。

  這水非比尋常,而是死氣液化凝聚,堪稱黃泉天最精醇的幽冥氣息。大量死氣湧入,生死螺旋胎醴一時難以盡數轉化,連我都有些吃不消了。

  「放開我!」天靈瘋狂掙扎,碧環光芒大盛,苦苦抵禦幽冥河水的侵襲,同時雙臂向後探出,手指扣向我的兩肋。

  我向下急沉,避開他的反擊,雙臂貼著天靈的身軀一路滑落,轉而勒住他的小腿,硬拖著天靈潛入河深處。

  幽冥河上空傳來天烈幾個的怒吼聲,一道道五顏六色的異芒轟擊在河面上,掀起滔天巨浪。

  生死存亡之際,天靈孤注一擲,反守為攻,身形俯撲而下,十指猶如通天巨柱,輪番錘搗,強橫的氣勁撕裂水波,將附近的死氣蕩空,形成一片短暫的真空地帶。

  我死抓天靈雙腿不放,張口一吐,體內的死氣噴湧而出,又把真空填滿,幽冥死氣迅速淹沒了我和天靈。

  「砰砰砰!」我倒立翻起,雙腿騰躍,一連串眼花繚亂的魅武疾踢,與天靈的十指猛烈交擊,硬撼硬撞。每一次對撼,天靈的攻勢便薄弱一分,不得不分心抵抗死氣侵蝕,力量大打折扣。而我消耗的法力還比不上幽冥死氣的灌輸,此消彼長之下,天靈的反抗越來越軟弱無力,身上的碧環漸漸暗淡,直至消散。

  天靈臉上閃過一絲驚恐,屍斑接二連三地滲印他的皮膚,血肉一點點發硬、乾癟。我不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雙手發力一拽,將天靈拉至跟前,低頭狠狠撞中他的額頭。

  一抹鮮血從天靈破裂的額角流出,幽冥死氣猶如活物一般,爭先恐後地湧入傷口。一塊腐爛的血肉從額角綻開,慢慢擴張,像一張裂開的大嘴向外捲動,漫及身體各處皮肉。天靈痛得淒厲嚎叫,滾滾死氣又灌喉而入,將他的聲音徹底淹沒。

  上方赤光驟然一亮,一團燃燒的火焰破開河水,疾掠而至。天烈的鎧甲化作一束束吞吐的焰光,從全身噴出,所過之處,幽冥死氣嫋嫋蒸騰。

  與此同時,天靈的頭蓋突然裂開,一束靈光急速遁出,裹住奄奄一息的天靈迎向天烈。

  我巋然不動,遠望著天靈與天烈不斷接近。

  眼看雙方相距一尺之遙,幽冥河水猛然騰躍,像一條怒龍沖過兩人,翻騰的波浪卷起天靈,將他遠遠拋開,緊接著又一個浪頭壓下,天靈發出絕望的吼聲,往河底沉落,死氣重重疊疊地圍上去,吞噬了天靈迅速萎縮的身軀。

  臨死前,天靈劇烈的情欲波動化作心鏡的養分,鏡面上的本源花紋越來越玄奧。

  一聲悠長的歎息響起:「你知道我一定會出手麼?」

  我低下頭,凝視著河底倏然現出的兩點紅光:「我知道你,就像你知道我一樣,龍蝶。我需要天精的情欲完善道境,你需要天精的魂魄,繼續垂死掙扎下去。」

  龍蝶之所以能在黃泉天苟活,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我的存在,只要我活著,他就不會真正死去。另一方面,他躲在幽冥河裡汲取了不少孤魂野鬼的魂魄,補充自身,才能苟延殘喘。

  「掙扎……」龍蝶閃爍紅芒的雙眼閃過一絲蒼涼,「是啊,只要有一絲活下去的希望,總是要掙扎的。」他狂笑一聲,目光灼灼地盯著我,「那你還等什麼?送上門的食物,還要白白放過不成?」

  狂笑聲中,波濤劇烈動盪,湍急怒流仿佛化作咆哮的黃泉冥龍,繞著我飛舞騰躍。霎時,我和龍蝶心神合一,駕馭著幽冥河水撲向天烈。

  一道道黃泉天的法則閃過腦海,這是龍蝶蟄伏多年的領悟,如今毫無保留地傳送過來,令我對死氣感悟更深,運用更加巧妙多變。

  天烈怪叫一聲,無數道烈焰猶如流星雨紛紛激射。我隨手一拳,挾起漫天幽冥河水,呼嘯擊去。巍巍壯闊的死氣像傾倒的山嶽,瞬間壓滅焰光。死氣一路席捲,火雨應手撲滅,天烈抽身而退,倉皇逃向河面。

  驚濤駭浪擋在天烈上方,死氣重重拍擊,不容他逃脫。我體內的法力已經暴漲到了極限,舉手投足,撼天動地,仿佛隨時都會衝破最後的桎梏,臻至另一個層面。但我死死克制,這種突破毫無意義,反而危害無窮,過盛的死氣會打亂生死螺旋胎醴的平衡,把我變成一個不人不鬼的可怖異物。

  「好!」龍蝶讚歎道,「你果然道心大進,明曉取捨。要是你真的衝破極限,只會被幽冥氣息同化,喪失靈智,淪為黃泉天的一部分。」

  「有你在,怎會捨得我被黃泉天同化?」我似笑非笑地道,倏然加速,追上天烈,一拳猛烈擊去。無論是我還是龍蝶,需要吞噬的都是一個完整的對方,而不是喪失靈智的殘品。

  天烈倉促轉身,揮拳迎擊,烈焰散發出熔金銷鐵的炙熱高溫。若在別處,我還需顧忌幾分,但此處的幽冥河幾乎被我和龍蝶操控,死氣顯化的浪頭只是一撲,就將烈焰打滅,拳頭緊接著轟中天烈胸口,發出激越的金石聲,天烈身軀晃了晃,面型輪廓從燃燒的鎧甲中浮出,兀自帶著一臉不能置信的表情。

  我的第二拳又跟著擊中他的胸膛,雙腿猶如鬼魅般變幻方位,連續踢出。一旦被魅武纏住,天烈就是甕中之鼈,再也沒有逃脫的機會。

  湍流猛烈動盪,一道人影急速竄至,拍向我的拳頭。拳掌相觸之際,一股滾燙的蠟汁沿著我的掌心流淌,瞬間包裹全身上下,我身形一僵,仿佛變成一隻封在琥珀裡的蟲子,動彈不得。

  另一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倏然一閃,由遠而近。若不是幽冥死氣的細微波動,天隱的這道身影幾乎難以辨別。

  「小心,這個怪物殺了天靈!」天烈雙目噴火,急切吼道。在他們眼中,我像一團飄蕩的陰森死氣,和黃泉鬼物毫無差別。

  「小心,是虛空神通!」龍蝶語聲剛落,天隱直沖而至,閃電般投入我的懷中。

  弦線及時探出。

  一道驚雷在身前炸開,爆出藍紫色的耀眼厲芒,阻得天隱衝刺的勢頭微微一頓。緊接著,一連串光芒閃耀,照得四周波光璀璨多彩,強烈的光線中,天隱驚訝微張的紅唇異常清晰。

  弦線交織出煌煌天象,對準天隱不斷轟擊,轟得她一路後退,難以近身。直到此時,我才覺小腹微痛,低眼瞥過,堅實無匹的肉身居然裂開一個細微的小孔,滲出血絲,倘若弦線再稍遲出手,必然被天隱穿腹而過。

  「虛空神通,身化虛空,穿梭自如,妙用無窮。即便是幽冥死氣也會被她導入虛空,傷不得她分毫。要不是分心導引死氣,你的弦象攻擊也會被她引入虛空。」龍蝶解釋道,驀地聲音一滯,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弦線忽地一沉,一縷縷黃泉氣息悄無聲息地黏附上了弦線,心鏡陡然一震,映出幢幢陰影,變得模糊不清。

  我暗暗皺眉,幽冥河中死氣太濃,又參雜了許多鬼物的魂魄碎片,所以我始終不曾施展弦線,擔憂沾染雜質,心鏡被汙,更怕龍蝶借助弦線,悄悄潛入我的精神核心。

  混濁的黑氣不斷從鏡面蒸騰,心鏡開始自行磨礪雜質,一時間,腦海中鬼哭狼嚎,閃現出一個個厲鬼惡魂張牙舞爪的凶相。

  吸收這些鬼魂對心鏡頗有益處,但如今陷入天精圍攻,加上龍蝶虎視眈眈,實在不適宜分心煉化。

  「殺!」天烈暴喝一聲,直沖過來,拳頭擊出密集火雨。

  我仍舊被蠟層裹住,難以動彈,即便是幽冥死氣,也無法消融這一層詭異的東西。反觀天蠟,立在原處不動,雙目半閉半張,身體像一團黏稠的蠟汁蠕動不休。

  不得已,弦線再次射出,化出天象接住天烈的猛擊。這麼一來,更多的黃泉氣息纏上弦線,心鏡越發陰氣森森,晦暗蒙垢,無數負面情緒鼓噪狂舞,隱隱波及我的精神世界。

  我心知肚明,龍蝶本可操縱幽冥水浪,擋住天烈這一擊,但他袖手不管,擺明瞭另有所圖。

  「轟轟轟!」天烈猛攻不休,一拳接一拳擊向我。天隱朦朧的身影在弦象中閃躍,穿過重重阻擊,離我越來越近。再不擺脫蠟汁,我只能被動挨打。

  轉瞬間,我的法力向外猛烈迸發了數百次,卻始終無法震退裹住身體的蠟汁。與此同時,耳畔傳來天蠟輕微的悶哼聲,他全身顫慄,蠟汁像波浪般劇烈起伏。

  我心下恍然,蠟汁將我與天蠟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遙遙相連,若不重創天蠟,這層蠟汁便無法擺脫。

  再無絲毫遲疑,弦線強行刺入天蠟的精神世界,化作弦象,狂轟濫炸。

  「哇!」我和天蠟身軀齊齊一晃,口噴鮮血,腦子疼痛欲裂。

  在天蠟沒有出現任何情緒漏洞時,弦線的精神攻擊近乎蠻幹,自然會撞上對方堅固的精神壁壘,遭到反噬。但他顯然也不好過,緊裹我身軀的蠟層出現了一剎那的鬆動,我立刻抓住機會,法力迅猛一撞,一舉衝開蠟層,脫困而出。

  探手抓住天烈擊來的拳頭,我剛要還擊,視野中忽然失去了天隱的蹤跡。我想也不想,身軀倏然橫移,一道極淡的身影從先前的位置直穿而過,身影過後,才帶起一道尖銳呼嘯的氣浪。

  「龍蝶,你在做什麼?還不出手助我,想要收漁翁之利麼?」我沉聲道,面對三個知微高手合攻,哪怕借助幽冥河的死氣,我也有敗無勝。對方要分心抵制死氣,我同樣要煉化心鏡沾染的雜質。偏偏這個時候,龍蝶仿佛銷聲匿跡一般,再也不曾出手操控幽冥河水。

  三個天精重新圍上來,天烈一味猛攻,天蠟繞著我遊鬥,尋找貼身相觸的機會,天隱或隱或現,飄忽不定,若不是我在四周布下層層弦線,早被她洞穿而創。

  「先擺脫他們,我暫時無力助你。」過了好一會,才傳來龍蝶虛弱的語聲,隱隱透出一絲痛楚,「靈寶天的法則滲透太快,我已經擋不住了。若再強行操控幽冥河,只會遭致魂魄破碎。」

  我心頭一凜,龍蝶以鬼魂的形式藏於幽冥河,被靈寶天法則衝擊,必然凶多吉少。不過這僅是他的一面之詞,如果他透過弦線滲入我的精神核心,同樣也會虛弱受損。

  最糟糕的是,我是龍蝶分裂出的另一個魂魄,雙方精神本源相同,難以察覺他是否已經侵入我的心神。

  「下來吧,我在幽冥河底等你。」龍蝶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稍一猶豫,旋即掉頭就逃,向幽冥河深處潛去,三個天精緊緊追在後面。

  越往下潛,河水越黏稠,沉甸甸的宛如厚重泥膏。我急速下沉了數千丈深,仍然望不見河底,濃烈的死氣升騰出各種可驚可怖的地獄慘像。

  隱隱聽到上方天蠟的聲音:「我不能再下去了!該死,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天烈的聲音接道:「我也撐不住了,那不過是個法則異變的鬼物,沒必要和他拼命。」

  「此人絕非鬼物。」天隱似乎冷笑了一聲,道,「不過在此作戰,確實與我等不利。這個人太厲害,單打獨鬥,你我無一人是他的對手。若我所料不差,那個雜種就是他藏起來的,天靈當日也是被此人打傷。」

  天烈駭然道:「想不到在阿修羅島之外,真有這種不世出的絕頂高手。看來各族天精聯合,勢在必行了。」

  三個天精的交談聲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幽冥河的波濤聲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腳下忽然觸及實地,龍蝶孱弱的聲音幽幽傳來:「你來得還算及時。若再晚到幾天,我恐怕真的要魂飛魄散了。」

  一雙赤紅的眼睛從幽暗中睜開,像兩盞搖曳的鬼火。

  我微微一愕,對面的龍蝶儼然變成了異物:臉是一團湧動的陰霧,只露出兩隻閃耀的眼睛,頭以下盡是嶙峋白骨,不時有腐敗的血肉生出,發出濃烈的腥臭。

  這是靈寶天法則帶來的傷害,否則龍蝶應該是沒有實體的魂魄,血肉再生只會令他真正消亡。

  「只有你能救我,你也只能救我。」龍蝶深深地望著我,發出一陣嘲弄的狂笑。

  「我只能救你?龍蝶,你不會傷重糊塗了吧?」我不露聲色地道,「眼下你奄奄一息,正是我將你吞噬的大好機會,怎會傻得出手相救?」

  龍蝶淡淡地道:「你要如何將我吞噬?殺了我?用心鏡磨碎我的魂魄?好,我便任由你處置,絕不反抗,你動手吧。」

  我冷冷注視了他片刻,一根慘白的頸椎骨正緩緩生出龍蝶背脊,攀向陰霧籠罩的後腦。不用多久,龍蝶就會骨骼全複,鬼魂之體徹底潰散。

  到時候,即使心鏡吸收殘魂也毫無意義,因為我需要的是一個完整的龍蝶。如果現在強行下手,同樣會導致對方魂魄受損,何況龍蝶隨時可以自爆魂魄,令我一無所得。

  「你我都別浪費時間繞什麼彎子了。想要完整吞噬對方,就必須重新合二為一。」我深吸了一口氣,坦言道。

  龍蝶大笑:「沒錯!唯有重歸一體,才能彼此一爭高下,決出真我。你現在殺我,就存了你、我之別,再也難以徹底融合,最多只能滋補一下你的心鏡。」

  我默然半晌,道:「所以我不但不能殺你,還要伸以援手,將你的魂魄完好無缺地引入我的精神核心。」

  龍蝶反問道:「這是你現在唯一的選擇,不是嗎?」

  我長笑一聲,笑聲中透不出一絲情緒波動:「你果然好算計。早在你將我分裂出來之時,便預料到了今天麼?你就不怕我為了根除隱患,不惜一切將你格殺?」

  龍蝶鬼火般的雙眼狂熱閃耀著:「早一年,早十年,你都會毫不遲疑地幹掉我。但今天的你不會,因為你的眼界、氣宇、心境都已不同往日。當一個人誓要攀上最高的山巔,就不會在意,是否會被途中的一塊石頭絆住腳步。」

  我輕歎一聲:「你說得沒錯,只有你我完整合一,才有機會踏出邁上山巔的最後一步。這也是你在這暗無天日的黃泉天,苦苦掙扎多年的唯一亮光。」

  「不是邁上山巔,而是邁出山巔。你心裡不正是這麼想的麼?」龍蝶語氣中透出傲然,還有一絲暮色般的蒼涼,「當我將你分裂之時,就知道你一定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成為當世最巔峰的高手。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所欠缺的,僅僅是一點機遇而已。」

  我沉吟良久,忽而展顏一笑:「那你還等什麼呢?來吧!」弦線向外探出,像一道無形的橋樑,穿過洶湧的幽冥河水,穿過無數年的等待,延伸到龍蝶跟前。

  濤聲如雷,在我和龍蝶的心中壯闊跌宕。龍蝶的身軀微微顫抖,從那火焰一般跳躍的雙眼中,緩緩滲出兩行混濁的水,在黑暗的幽冥河底閃耀出最絢麗的光彩。

  「啪啪啪!」龍蝶全身的骨骼寸寸散落,雙眼的焰光倏然熄滅,一縷奇異的精神力量纏繞住弦線,沒入我的精神世界。

  「轟!」仿佛只是一剎那,又仿佛過了許多年,無數畫面掠過腦海,像幽冥浪潮奔騰而過,起伏動盪:當過紅塵天的歌樓小廝,被客人欺壓;偷過色欲天的萬年靈草,被守護者重創;搶過魔剎天的出世秘笈,被眾妖圍毆;也愛過清虛天那個如丁香哀愁的女子,被當時的掌教羞辱……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掙扎,一次又一次沒有盡頭的失敗。

  最後閃過我心中的畫面,只是一個沉入無盡黑暗的孤獨靈魂。

  暗流卷起身前的白骨殘骸,沖向遠方,漸漸消失在幽冥河深處,再也不曾留下一絲痕跡。

  然而波瀾湍急,濤聲震耳,在那具死亡的肉體中,始終翻滾著和幽冥河一樣洶湧的激流。

  無論失敗過多少次,無論痛苦濃得比水還要淡,那樣的激流都會奔騰向前,不曾停歇,用力發出自己的轟鳴。

  所以,才會在如此險惡的幽冥河中活下來吧。

  你懂得我的苦痛麼?

  我懂得你的堅持。

  龍蝶沉入我的精神核心,化作兩點灼熱的赤焰。

  我無語默立,心鏡上的雜質像冰雪般層層融化,露出晶瑩純淨的鏡面,道境不覺中再進一層。良久,我低聲道:「早在我和天隱動手時,你的部分魂魄便已融入弦線了吧?」

  隔了片刻,龍蝶在心海中回應:「我怎會錯過那樣的機會?」

  我放聲大笑,笑聲震得河水翻湧。從未有像現在這麼一刻,我和他如此親密交融,莫逆於心。

  先行潛入的部分魂魄,才是龍蝶真正的底牌。就算殺了他,就算此刻動手,吞噬他顯露出來的魂魄,我也得不到完整的龍蝶。

  那一部分魂魄匿伏在暗,隨時可能對我發難,也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能找出完整的龍蝶,將其吞噬,彼此合一。

  我們都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等待那個最合適的機會。

  而在此之前,我們會攜手擊倒一個又一個擋在前面的阻礙。無論是天精,還是楚度。

  「龍蝶,讓我帶你品嘗勝利的滋味吧!」我胸中湧起無限豪情,急掠而起,挾著噴濺的水浪沖上河面。

  三個天精已經離開,四周的死氣時而激蕩,時而消散,偶爾可以望見一些外形奇詭的灰黑草木緩緩鑽出地面,幾個骨頭架子若隱若現地走動,靈寶天的法則開始向黃泉天全面滲透。

  我順著原路往回走,不遠處,一團死氣飄蕩開來,露出一個佝僂脊背,顫顫巍巍,手中握著一把殘古胡琴的異物。

  它頭大如鬥,額頭頂著兩根腐臭的尖鱗角,雙目陰霧湧動,咧開的嘴巴流出一滴滴斑斕黏稠的液體。死氣穿過潰爛洞開的胸膛,往下纏繞,從陰森的慘霧中依稀透出一點魂器的暗淡鋒芒。

  螭盯著殘破的胡琴,在神識中猛地發出撕心裂肺的悲吼:「囚牛,是你嗎?囚牛!林飛,快讓我出去,我要出去!」

  螭瘋狂跳動,雙目盡赤。我以弦線裹住螭,暫時封住死氣,將它放出了神識。

  「囚牛!」螭踉蹌奔向那個異物,嘶聲吼道,「我是螭!我是螭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囚牛呆呆地看著螭,忽然抱住頭,痛苦地嗷叫,似乎還殘存了一點靈智。

  「我來晚了!走,我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螭伸手要抓囚牛,後者受驚般地往後急退。

  我搖搖頭,沒想到真的找到了螭的兄弟。但囚牛被死氣和天人五衰漿侵蝕,已經沒得救了。

  「走啊,我帶你走啊!」螭用一種嗚咽般的聲調叫喊。

  「阿螭……」囚牛盯著螭,忽而使勁搖頭,喉頭發出一連串古怪的音調。

  「不!我怎麼能這麼做?不!」螭神色惶然,蹣跚後退,「我不要!我不能這麼做!」

  「殺……了……我。」囚牛搖搖晃晃,一步步走向螭,艱難地吐出模糊的音調。

  「不,不要啊!」螭顫抖著往後退,抖得像個茫然無助的孩童,一直退到我跟前。

  「殺……了……我!」囚牛失足跌倒,又掙扎著爬起來,吃力地走向螭。

  「殺了他吧,不要讓他痛苦地淪為一個失去神智的怪物。」我緩緩歎息,昔日龍宮,兄弟融融,一朝別離,已是天人永隔,「讓囚牛帶著魂器最後的驕傲,尊嚴地死去。這是身為兄弟的你,可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囚牛定定地站在螭的面前,慢慢直起潰爛的胸膛,咧開的大嘴仿佛在微笑,似是憶起過往兄弟投壺的樂趣。

  螭仰天發出悲厲的吼聲。

  我輕輕握住螭,他在掌心慢慢變成筆直的槍桿,鋒銳的槍尖閃耀著最痛苦、最絢爛的光焰。

  光焰閃過,囚牛倒下,胡琴從手中滑落,發出一聲破碎的清鳴。

  你懂得我的苦痛麼?

  我懂得你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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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肉鯤鵬山

  一滴晶瑩的淚珠,緩緩從槍尖滲出,靜靜懸掛,凝而不落,宛如枝頭結出的一枚豐美果實。

  月魂愣在當場,呆了片刻,如夢初醒般地驚呼:「螭,你流淚了!你竟然會流淚了!」

  螭沒有說話,一縷縷玄妙的氣息透體而出,猶如煙霧升騰,纏繞槍身,冰涼堅硬的槍桿慢慢變化,生出血肉般的溫暖觸感。

  槍尖一顫,淚珠墜落,一束淚光般的螢光亮起,映透螭槍。整杆槍仿佛化作一束躍動的純淨光線,跳出掌心,螭的面目輪廓一點點浮出亮光,化作血肉軀體。

  他抬起頭,渾身發著光,死氣蕩散,覆蓋全身的弦線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剎那間,我對螭槍的束縛消散無形,再也無法按照自己的心意掌控這件魂器了。

  「魂器是不會流淚的!」月魂兀自激動地說道,「螭進化了,他進化了啊!」

  我悵然若失,又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震動。

  螭低下頭,半跪在囚牛的屍骨前,伸手久久摩挲著。斑斕的天人五衰漿滾落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滑過,再也無法侵蝕分毫。

  「我自由了,邁出了無數魂器夢想中的一步。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了羈絆。可為什麼,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又過了很久,螭轉首望著我,目光悲涼又沉靜,仿佛被海浪擊打得遍體鱗傷的堅固礁石,「難道只有淚水,才能閃出光亮嗎?」

  我答道:「因為這一步,付出了太大的代價。慢慢來,你會適應的,我們都會適應,這原本就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螭默然了一會,道:「你會適應,但我不會,這也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問道:「老螭,你會離開嗎?」

  螭看了我許久,道:「邁出這一步,前面好像多出了很多條嶄新的路,但又不知該如何選擇。我會繼續留在你身邊,直到清楚,前面的路該怎樣走。」他捧起囚牛的屍骸,閉上眼睛,一蓬明淨的光芒倏然冒出掌心,骸骨在光芒中消散。螭化作一束光,以難以想像的速度躍入了我的神識。

  一個月後,我返回魔剎天。兩個月後,我率軍登上鯤鵬山,正式號令魔剎天,格三條、猄侯、殘餘的各股小妖紛紛率部來投。三個月後,隱無邪統領大批吉祥天的軍隊和一部分紅塵天的人、妖歸附。各方勢力經過整合、彙編,合計百萬大軍,共尊我為「北境之主」。

  「所有阿修羅島的天精部族已經正式聯盟,以天隱、天烈、天蠟、天河沙為首。三日前,天隱召回其它重天的各族天精,再加上色欲天收服的一些守護者,號稱百萬雄師,兵發魔剎天,矛戈直指鯤鵬山。」

  鯤鵬山脈,魔主宮前,群雄濟濟,衣甲勝鐵。隱無邪排眾而出,正向我稟報天精的最新消息。

  我負手立在流光溢彩的高高玉階上,寧靜地望著風雲變色、如火如荼的遠空。

  天際不時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烈聲。這些天,各重天已經完全接連,融合成彎曲的怪異地勢。而這種彎曲度還在飛快加劇,造成大片陸地相互撞擊、開裂,岩漿頻頻噴發,江海時時倒瀉,虛空毫無徵兆地出現大幅度的爆炸,隨後向內塌陷收縮。

  整個北境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捏成一個球體,不斷向內擠壓,縮得越來越小。

  植被大批滅絕,大地沸騰如湯。無數生靈慘死在天災中,少數變成喪失靈智的怪物,四處肆虐,瘋狂殺戮。大多數生靈紛紛齊聚抱團,苦苦抵擋各類天災人禍。

  「天隱通告其它重天的人、妖,說北境之主乃是……乃是……」隱無邪欲言又止。

  我從容道:「無邪你直說便是,本座百無禁忌。」

  隱無邪道:「說北境之主是邪鬼所化,禍亂北境,是天地壞空大劫的源頭。若能清除北境之主,天下必然恢復太平。」

  我微微一笑:「這群只懂殺戮的野獸倒學會動腦子了,明明是想得到無顏的傳承,偏偏還要扯上拯救蒼生的大旗。」

  群雄不由自主地向無顏投去目光,後者聳聳肩,一臉無辜地打哈欠。他本不願參預此類政事,但我既稱北境之主,自然需要象徵羅生天的無顏才算名正言順。

  「其它重天反應如何?」海姬關切地問道,「天精大舉攻入魔剎天,難道他們都袖手旁觀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鯤鵬山淪陷,天精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他們了。」

  隱無邪苦笑道:「如今其它重天的大勢力,只有公子櫻領袖的清虛天、紅塵天的紅塵盟以及一些固守吉祥天的長老。他們樂得坐山觀虎鬥,怎會出兵相助?」

  我點點頭,對隱無邪道:「告訴吉祥天安插在碧落賦的那一位,好好盯住公子櫻,別讓他落井下石。」

  猄侯神色憂慮:「天精窮凶極惡,各具神通,一對一的話,除了吉祥天的長老,其餘將士絕非天精的對手。」

  格三條嚷道:「怕個鳥,老子一定好好日死這幫天精崽子,為俺死掉的兩個兒子報仇!」他的土著部落被入侵魔剎天的天精殺得萬里流亡,連族裡的大祭司格格巫也失散了。

  豬哥亮點點頭,斬釘截鐵地道:「事關主上聲威,此戰決不能避。若能一舉擊潰天精,主上必能收攝天下人心,一統北境。」

  阿凡提摸了摸鬍鬚,沉吟道:「雖然我軍的戰力遜色天精,但鯤鵬山地勢奇險,易守難攻,我等又在各處山峰佈置了許多陷阱、陣法。這一戰,未必沒有勝算,老朽只是擔心那四個知微境界的天精高手。」

  「他們就交給本座應付好了。」我緩步走下高階,目光徐徐掃過恭謹肅立的眾人。這幾個月來,我大肆吸收百萬大軍的情欲波動,埋入數十萬枚精神種子,再加上龍蝶的魂魄之助,吸收的黃泉天死氣精粹,道境不斷突飛猛進,心鏡先是通明生光,轉而灰蒙晦暗,本源深藏,逐漸邁入返璞歸真的境地。

  舉手投足之間,力量浩瀚如天,百萬將士的精、氣、神仿佛與我渾然一體。

  「諸君,枕戈達旦,誓死一戰,讓這百萬天精成為本座登上巔峰的踏腳石吧。」我灑然一笑,揮手散退眾人,獨自走上沙羅峰。

  沿著狹窄幽靜的山徑,我漫步而上,恍惚可以望見,當年的林飛一步步踏上峰頂,迎向楚度時的情景。

  一年年的時光在腳下流過,如今,這座蒼古奇絕的沙羅峰上,再也沒有人淩駕於我頭頂之上。

  這是屬於我的時刻。

  我步履從容,心靜如水,沒有激動,也無失落,恍如和當年的我身影重疊,步伐合一,行走在時空的無限長河中。

  奇拔峻峭的沙羅鐵樹映入視野。

  我不疾不緩地走過去,望著盛開如雪的滿樹白花。

  「楚度的傷勢好得很快啊。」龍蝶在心神中說道。這棵沙羅鐵樹雖然是楚度進化後蛻留的軀殼,但仍然和楚度本人有著千絲萬縷的微妙聯繫。以我如今浩瀚如海的精神力,已可以追本溯源,從沙羅鐵樹身上隱隱察覺出楚度的大致狀況。

  「楚度的修為前些時候就恢復了,不過距離巔峰狀態還是差了一些。他當日被我四人重創,只比死人多口氣,能這麼快恢復已經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小心翼翼地操控弦線,一根接一根滲入沙羅鐵樹,感應那一點玄妙飄渺的精神變化。

  龍蝶大笑起來:「他終究沒有服下葳蕤翡翠啊!如今看來,這真是一步妙棋。照我看,他是很難回到巔峰之時的楚度了。現在對上他,你至少有九成的勝算。」

  我閉上眼,心中閃過一絲針刺般的痛楚。

  龍蝶語聲轉冷:「當初是你自己決定率軍進入魔剎天,放棄尋找阿蘿的。你清楚一切後果,還是作此選擇,這就是你的本心。現在痛苦內疚,又有什麼意義,徒亂本心罷了。」

  我沉默許久,道:「你說得沒錯。若不放棄師父,我是走不到這裡的。或許那時候,我內心深處早就這麼想了,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

  龍蝶道:「你的心還是太軟。阿蘿是楚度唯一的破綻,換作我,早就不惜一切地對付她了,哪會拖上這麼久?」

  我冷然道:「就像你捨棄丁香愁那樣麼?」

  龍蝶驀地一震,像被激怒的凶獸大肆咆哮:「不是我,是你和楚度殺了她!」

  我森然道:「是你捨棄了她。」

  龍蝶話音一滯,藏在精神核心中的魂魄仿佛一瞬間,變成了空寂荒涼的墳墓。隔了許久,我聽到墳墓空洞的聲音,分不清是哭還是笑:「是,是我捨棄了她。」

  我淡淡一哂,龍蝶想要在我的道心中勾起波瀾,就別怪我無情地揭開他的傷疤。

  我睜開眼,目光移向沙羅鐵樹根部。一根纖細的藤蘿纏繞其上,色澤碧綠,生氣勃勃,散發出奇異的瑩潤光彩,墨綠色的黏液毒咒已經消失了。

  師父必然服食了葳蕤翡翠。

  相信她的神志已經宛如初生的孩童。

  親手把師父變成癡兒的楚度,不知感受如何?楚度方寸大亂,道心失守也是必然的,否則修為怎會遲遲難以臻至巔峰?

  「阿蘿變成白癡,為你贏得了最寶貴的時間。」龍蝶尖銳如刺的語聲複又響起。

  若非如此,楚度早就找上門來了,哪會有時間容我籌謀佈置,種下無數精神烙印,一統魔剎天?

  如今大勢已成,死灰難燃,就算楚度親自來到鯤鵬山,也是孤家寡人,再也不會有將士聽他的號令了。

  而這一切,都是用師父換來的。

  我慘然一笑,想要撫摸翠綠如洗的藤蘿,手又停滯半空,許久,縮了回來。

  「師父,這裡是沙羅峰頂。」我凝視藤蘿,慢慢後退。山風凜冽卷過,一滴混濁的淚水從眼角掉落,被風帶走了。

  高空霹靂翻響,火雲掀動,炸開雷火電光。

  大地萬物如蟻,匍匐腳下,遙如天人永隔。

  「沙羅峰頂,不需要眼淚。」我一字一頓地說道,心鏡磨碎了最後一縷傷痛。山巔孤高,衣不勝寒,這裡能夠留下的——只有道!

  十日後,天精聯軍抵達鯤鵬山腳。

  旌旗招展,人頭攛動,一族族天精猶如洪水奔瀉,將鯤鵬山脈團團圍住,不留絲毫空隙。

  魔主宮前,群雄全副武裝,嚴陣以待。

  「天精雖然勢猛,但士氣已挫,主上的毒影至少除去了十萬天精。」豬哥亮一邊觀望下方的天精大軍,一邊對我道。

  數日前,我孤身潛入天精陣營,施放毒影。事發後,天精四名知微合力,天河沙先以沙牢困住毒影,天蠟用蠟汁將其裹住,天烈再以火焰焚燒,最終又被天隱導向虛空,不知所終。

  我一直匿伏暗處,未曾出手。毒影的殺傷力不分敵我,已經淪為雞肋,我本就準備放棄。此次雖然失去毒影,但也令十萬天精橫屍當場,給予來勢洶洶的天精當頭一棒,同時摸清了四個知微的合擊威力。

  「龍眼雞,這一戰由你全權指揮,誰若違令,任你處決。」我的目光落到龍眼雞身上,他已被命為三軍統帥,這類的大型戰役,自然是交給最懂軍事的人。

  「好!」龍眼雞精神抖擻地喝道,全身披掛一新,頭頂鳳翎盔,腳穿登雲靴,背後插著五顏六色的法寶戰旗。一萬精銳山魈守護身側,被我撥做龍眼雞的親軍,將他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

  「如今虛空頻頻爆炸,除了頂級高手,無人再敢升空作戰。是以天精大軍只能沿著山腳,逐寸推進。」龍眼雞侃侃而談,龍眼金光四射,蕩漾出奇異的漩渦波紋。

  「鯤鵬山脈,魚頭狀的沙羅峰地勢最高,兩翼山勢高隆,所以天精必然先集中進攻魚尾處。龍眼雀,那一處由你主防,務必……」龍眼雞不斷下令,眾將一一領命而去。

  一團團眩目的彩光升騰而起,出現在鯤鵬山脈各處,所有的法寶、法陣盡被激發,將天空照得霞光瀲灩,彩氣縱橫。

  隨後,龍眼雞率領一萬山魈,坐鎮山脊,隨時指揮。當初在靈寶天救起的各類精怪、法寶、魂器,也被我統統收服,交由龍眼雞統一調度。

  巍峨壯觀的魔主宮前,只剩下我一人孤立。弦線向四面八方探去,連接起每一個被我埋入精神種子的將士,百萬氣勢融為一體,不斷向天地擴張攀升。

  「螭!」我輕呼一聲,螭躍出神識,化作一束矯夭流動的光焰。我輕輕握住光焰,等待著天隱四人的現身。

  大戰一觸即發。

  「嗚!」高亢的號角聲響徹四周,天精排成三角狀的陣勢,先鋒部隊宛如鋒銳的矛尖,狠狠插入了鯤鵬山山勢最低的魚尾。

  一圈圈法陣的璀璨光環亮起,漣漪般向外激蕩。沖在最前面的天精被紛紛震飛,拋跌出去,後方的天精隨即補上缺口,悍不畏死地繼續猛撲。

  法陣的每一次激發,中間都會出現短暫的停頓。不過幾息的時間,便有數百個天精抓住機會,沖過了法陣的防禦線。

  後方早已用岩石構築起高大堅固的堡壘,前排妖兵守在石牆的洞孔後,張弓搭箭,中排妖兵持刀拿盾,伏在牆垛各處,後排妖兵分散在最高的塔樓上,手執各類法寶,蓄勢待發。

  「嗖嗖嗖!」箭如雨下,罩向天精。這些箭支來自吉祥天,箭頭由玄鐵中最上品的雪花紋玄鐵打制,鋒銳沉重,足可穿爆岩石。但天精的肉身太強悍了,除非箭頭直接射中他們的咽喉、心臟要害,否則箭頭入肉即阻,只濺起一縷鮮血,便被天精拔出,反手投擲過來。

  不少強壯的天精渾身插滿箭雨,仍然健步如飛,沖勢不改。最猛的幾個已經抓住岩石,往堡牆上攀爬。

  彼處的弓箭兵立即退後,中排妖兵及時上前,揮刀斬向天精,開始短兵相接的廝殺。

  「轟轟!」四周驟然一亮,彩氣繽紛,氣浪激騰,塔樓上的妖兵驅控法寶,對準奔向堡牆的天精狂轟濫炸。任是天精再皮糙肉厚,也被轟成一蓬蓬飛濺的碎肉。

  隨著法陣每一輪的短暫停頓,前後又有上萬名天精沖過來,頂著法寶轟擊的光芒,一路沖向石堡。許多天精中途僕倒,被炸得血肉橫飛,倖存的天精拼死沖至,跳上堡牆,與妖兵貼身搏殺。哪怕是多對一,妖兵仍然處於劣勢,被天精砍瓜切菜一般恣意屠戮。

  眼看不少天精沖過石牆,叫囂殺入,石堡內突然冒出一座座白雲凝聚的雲窟,吞沒了天精。那是一千名精銳的吉祥天長老,埋伏在堡內,施展致命一擊。

  天精衝鋒的勢頭漸漸被遏制,沖入堡壘的天精越來越少,很快被吉祥天長老們清除一空。旋即,妖兵們加快節奏,箭雨漫天如飛,法寶輪番轟擊,逼得天精一時難以靠近。

  天精大營內傳來忽長忽短的號角聲,充當先鋒的天精潮水一般退去。隔了片刻,天精軍陣變換,前排天精紛紛向兩側讓開,三支不同族群的天精率眾湧出,再次組成新的先鋒沖陣。

  其中一族天精四肢短小,身軀滾圓,如同龐大肉球。它們紛紛張開大嘴,吐出一個個透明的氣泡,裹住另外兩族天精,將他們吞入腹中。

  等到一輪法陣空隙出現,肉球天精們飛速滾動,卷起陣陣旋風越過法陣防線,直撲石堡。

  箭雨還未射近,就被肉球天精滾動時卷起的旋風刮得東搖西晃,失去準頭。法寶雖然將他們炸得血肉模糊,千瘡百孔,但大部分衝擊力都在急速的滾動中被抵消。未過多久,大量肉球天精便已滾到了石堡牆根下。

  一個個氣泡被吐出來,另兩族天精紛紛跳出。一族天精皮膚漆黑,肌肉如鐵,頭生赤紅獨角,背生窄小雙翼。他們躍上石牆,身手矯健,孔武有力,雙臂隨意一抓,便將妖兵撕成兩半。鋒利的刀斧砍在他們身上,叮噹作響,徒勞地濺起一點點火星。

  中排的妖兵防線被瞬間撕裂,妖兵們連連慘叫,倒在血泊中。天精們兇悍殺戮,毫不留情,千來名吉祥天長老被迫出手,死死抵住這一波天精狂攻。

  第三個部族的天精並不直接參與進攻,而是蹲在牆根處,背部裂開,鑽出一排排閃耀著寒光的密集牙齒。「嘎崩嘎崩」,無數顆牙齒咬上石牆,像嚼食蠶豆一般,將堅固的岩石迅速咬碎,變成滿地殘渣。

  「轟隆隆」,一座座石牆傾倒、塌陷,塵煙石灰騰騰彌漫,雄壯的堡壘被咬出一個個殘漏的豁口,搖搖晃晃地倒下來,陷成一堆廢墟。上面的妖兵哀嚎著摔落,掉進下方等待的密集牙齒中,血水順著齒縫一股股流淌而出。

  一道灰色的戰旗光影出現在廢墟上空,這是龍眼雞發出的撤退號令。殘餘的妖兵且戰且退,撤入後方第二座石堡。石堡內也沖出上千個吉祥天長老,接應殘軍,苦苦擋住天精的迅猛衝擊。

  與此同時,第二座石堡上澆下一鍋鍋黏稠的毒汁,順著石牆流淌,在岩石表面凝結出一層彩色的外殼。龍眼雞的應對不可謂不快,但毒汁是否對牙齒天精有效,仍是未知之數。

  「天精的進化方式和人、妖截然不同。」我俯視下方戰火紛飛的絞肉場,從容說道。

  弦線將無數情欲波動送入心鏡。我一邊感受著生死之間最殘酷、最強烈的痛苦喜悅,融入妖兵們起伏變化的精神世界;一邊以超然平和的心態,吸收情欲,滋補磨礪。無論戰況如何激烈血腥,也不能使我心亂動容。天地如局,天精、人、妖只不過是一枚枚掙扎的棋子,而我業已成為操控棋局的棋手。

  「人、妖雖然以法強身,但或多或少都要借助兵刃、法寶等工具。天精則徹底摒棄了這條路,完全倚靠自身的力量,以肉身進化出神通來代替工具。」龍蝶在心神中說道。

  我微微頷首,目光投向高空,語聲平靜地說道:「天隱族長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吝惜一面?」

  隔了一會兒,虛空波動,天隱婀娜多姿的麗影出現在空中,嬌美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壓抑的詫異:「林飛你果然不同尋常,居然屢次識破我的虛空神通,難怪天靈會死在你手上。」

  我淡淡一哂,弦線早已如同蛛網,覆蓋四周,任何觸碰蛛網的生靈都會被我感知。「不同尋常的高手太多了,清虛天的公子櫻,羅生天的無痕,魔剎天的楚度個個非凡,族長大可以親自見識一番。」

  天隱嬌笑一聲:「可他們身上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啊。」隨著她的笑聲,下方沖起三道人影,將我團團圍住。

  四個天精分佈東、西、南、北各個方位,身上同時升起暴虐、詭異、渾融、飄渺的不同氣勢,像四根交織的鐵鍊,將我死鎖死住。

  空中雷雲咆哮,火浪翻滾,不時閃過耀眼的光芒,照得四人的臉忽明忽暗,猶如鬼魅。

  我不為所動,目光緩緩掃過天烈、天蠟,落到西面一個相貌清矍的老者身上,道:「這位就是沙脈的天河沙族長?光看長相,本座還以為族長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

  天河沙聞言搖頭:「沙脈歷代族長,都由獲得傳承的阿修羅王擔當,老朽只不過是侍奉阿修羅王的奴僕,哪有資格竊據此位?」他聲音渾厚如鐘,皮膚紅潤光潔,雙目似有無盡沙河緩緩流動,使人不自覺地沉溺其中。

  其餘三個天精的神情顯得有些不自然,天烈不耐煩地吼道:「跟他廢話什麼?早點幹掉他,把阿修羅王的傳承奪回來。」

  我好整以暇地道:「本座身上怎麼會有阿修羅王的傳承?各位搞錯了吧?」

  天蠟冷笑一聲:「閣下身為北境之主,何必揣著明白當糊塗?你手下有個叫無顏的雜種,偷取了神聖的阿修羅王傳承,你乖乖把他交出來,我們可以考慮留你一條小命。否則,定要血洗鯤鵬山,殺光你們這些卑賤的劣等生靈!」

  聽到「無顏那個雜種」時,天河沙雖然面不改色,但情緒明顯波動了一下,不滿的念頭清楚無誤地映照心鏡。弦線立即見縫插針,借助天河沙一剎那的心緒波動,悄然探入對方的精神世界。

  「血洗?天蠟族長好大的口氣。」我指了指下方糾纏廝殺的戰場,「誰血洗誰還說不準呢。」

  天烈仰天狂笑:「這小子還真以為他是什麼北境之主了。天隱,別再玩了,讓他見識一下吧。」

  天隱似笑非笑,口中發出連綿不絕的尖嘯聲。下方,天精陣勢陡變,前軍外移,轉成兩翼,中軍接連沖出十隊天精,前後有序,怒龍般撲向石堡。

  一隊形如侏儒的天精沖在最前頭,他們赤裸上身,肚臍眼又大又深,像一口口泉眼般噴湧氣浪,氣浪散發成一圈圈呼嘯的波紋。這些波紋觸及法陣,相互碰撞,立即攪亂陣法的正常運行。後面九隊天精一股腦兒地沖過法陣,一隊天精咧開佔據了大半個腦袋的血盆大口,對準石堡,大肆咆哮。

  吼聲震耳欲聾,響徹雲霄,淹沒了所有的廝殺聲,連高空的雷鳴也聽不見了。石堡隨著驚人的音量搖晃起來,岩石滲出一道道裂紋,無數妖兵耳鼻溢血,肌肉被震得猶如一堆爛泥,軟軟癱倒。

  另一隊天精猶如颶風般高速旋轉,氣浪形成一道道猛烈的暴風,卷向石堡。

  「轟隆隆!」石堡搖顫著倒塌,碎石亂磚四處激濺。

  僅僅是一盞茶的時間,石堡便告摧毀。剩餘的數隊天精悍勇殺入,他們有的奇偉雄壯,刀槍不入;有的形如火焰,熊熊升騰;有的快似閃電,動若幽靈,猶如摧枯拉朽一般屠殺妖軍。吉祥天的長老們拼死施展各種法術,擋在前面,掩護妖兵節節後退。

  轉眼間,天精撲向第三座石堡,接著是第四座,第五座……在妖怪們的哀嚎慘叫聲中,十隊天精勢如破竹,縱橫披靡,一口氣向上攻陷了數百丈山域,接近了魚尾末端。

  天烈得意地獰笑起來:「你這個蠢貨,先前只是摸清你們的底細,玩玩罷了。我們這等出身殺戮的高貴種族,哪裡是你們這種柔弱族群可以比的?」

  天隱嬌笑道:「你法力再強,也難以在此等大戰役中發揮作用。我們也不想對你趕盡殺絕,只要交出無顏,就容你安然離去。」

  天蠟陰惻惻地接道:「你大概以為自己很厲害,可惜這個世上,還沒有四名知微聯手殺不掉的人。」

  我莞爾一笑:「已經有了,他叫楚度。你還說錯了一點,不是四個知微聯手,而是三個。」

  四個天精微微一愕,我大笑一聲,袍袖一抖,袖裡乾坤發動,無顏從我寬大的袖口裡掉了出來。

  一把抓住無顏的脖子,五指深深扣入咽喉,我不去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淡淡地道:「天河沙族老,你可以退下了。若不乖乖聽話,我立刻殺了無顏。」

  天烈不自禁地踏前一步,貪婪地盯了一眼無顏額頭流轉的沙漏,怒道:「你做什麼?還不快把他交給我們!」

  我從容說道:「只有活著的無顏,才對你們有用。要是他死了,阿修羅王的傳承會自動離開,尋找下一任宿主。說不定,各位運氣好,阿修羅王的傳承自己找上門來。」

  「你威脅我們?」天蠟面色一變,森然道,「你要敢殺他,我們定將你碎屍萬段,屠盡魔剎天每一個生靈。」

  天隱瞥了瞥沉默不語的天河沙,道:「閣下死了這條心吧,我等是不可能接受要脅的。何苦為了一個你不可能得到的阿修羅王傳承,與我等結下生死大仇呢?」

  我淡然道:「我沒興趣做什麼口舌之爭。我數到三,天河沙若不離去,我立刻殺人。一!」

  「你敢!」天烈、天蠟滿臉怒容,精神劇烈波動,弦線趁隙潛入。

  天河沙直直地凝視無顏,喃喃地道:「果然是我族的沙化血脈,比我想像中更純淨完美。」

  「二!」我毫無表情地喝道,弦線借助天河沙心中的情緒波動,將之放大,生出玄妙的變化。

  「三!」我手指一緊,鮮血濺出無顏咽喉,他的眼珠像死魚般鼓凸出來。

  「不要!」四個天精神色驟變,齊聲呼道。

  天河沙歎了口氣,對天隱三人道:「老朽不能背上逼殺傳承者的惡名。各位,先前的協議只能作罷,我沙脈一族,退出此次戰事。」

  轉過頭,天河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掠走,剩下三個天精面面相覷。

  我心中暗忖,這個老傢伙倒真會把握機會,居然把沙脈一族也撤走了。說到底,他根本就不願意阿修羅王的傳承落入外族之手,自從上代阿修羅王死去,沙脈一族大權旁落,已經控制不住另外三部王族了。我以無顏要脅,天河沙正好順水推舟,撤離戰場,任由我和天隱他們火拼,趁機削弱其他王族天精的力量。偏偏其他三個天精為了得到無顏的傳承,還無法出言反對。

  我袍袖一卷,將無顏納入袖中。無顏摸著脖子上流血的傷口,怪叫道:「你小子不是說嚇唬嚇唬他們嗎?怎麼下手這麼狠,我還真以為你要幹掉我呢!」

  我微微一笑,利用弦線,探知人心,將欲望放大到可以由我掌控,才是這一戰最大的收穫。

  沙脈一族化作滾滾黃沙,跟隨著天河沙撤離了戰場,隨行的只有零散的三、四個天精部族。天精大軍並未因此士氣低落,相反,他們迷醉地呼吸著籠罩四周的濃烈血腥氣,精神亢奮無比,一雙雙眼中閃過饑渴嗜血的凶光。

  「這個頑固不化的老傢伙,以為現在還是沙脈一族統治阿修羅島的時候嗎?」天蠟臉上露出譏嘲之色,目光投向我,「走了幾個不成氣候的東西,爾等就能逃過此劫了?聽聽下面那些螻蟻的痛苦哭喊,是多麼美妙動人啊。」

  天精以野火燎原之勢,一路摧堡拔寨,已經撲向了魚尾處最後一座石堡。殘退的妖軍在吉祥天長老們的帶領下,拼死浴血抵擋。

  兵刃鏗鏘撞擊,血肉如雨激飛,人、妖前仆後繼地倒下,一具具殘肢斷骸堆積在堡牆上,鮮血順著石牆蜿蜒流淌。

  黃色的戰旗光影閃耀半空,那是龍眼雞發出的不容後退的戰令。

  「最後的哭喊聲才最美妙。」我鎮定自若地答道。

  「轟轟轟!」一連串轟響聲震動大地,從天精一路攻陷的廢墟中,一座座百丈高的寶塔宛如巍峨巨人,鑽出地面,璀璨的光華升騰而起,直沖霄漢。

  聳立的寶塔仿佛攔腰一斬,截斷了天精洶湧向前的長龍,將衝鋒的前軍和後軍分隔開。剎那間,寶塔中激射出五彩繽紛的光芒,猶如流星雨一般罩向天精。

  黃色的戰旗光影立即變成進攻的綠色。石堡內雪藏的妖軍猶如猛虎出籠,躍出石牆,發動反攻,與林立的寶塔群前後夾擊,殺得天精措手不及,一片混亂。

  「殺!」一個天精殺紅了眼,竟然抓起同伴,活生生撕成兩半,鮮血濺了滿臉。另一個天精沖過來,將他撲倒,腦袋伏上去,剛要把獠牙刺進對方的脖子,又被邊上一個天精破開胸膛,挖出內臟……

  越來越多的天精開始不分敵我,胡亂攻擊,自相殘殺。他們瘋狂地大吼大叫,有的用腦袋去撞寶塔,有的對準天空擊拳揮爪,還有的甚至大口咬嚼自己的手臂。人叢裡,絞殺如魚得水,像一線紅芒滿場遊竄。所過之處,天精著了魔般地精神錯亂,發瘋發狂。

  「域外煞魔!」天蠟盯著絞殺,失聲呼道,不自覺地露出一絲驚懼的表情,「你怎麼可能操控得了域外煞魔?」

  「人品好。」我隨口答道。天精自亂陣腳,實則出於龍眼雀和絞殺的聯手之力。龍眼雀先以精神大法,令天精們的視覺、聽覺、嗅覺錯亂,借此敲開他們的心靈縫隙,絞殺再趁虛而入,以域外煞魔之法勾動心神,讓天精淪為只懂嗜血的野獸。

  天精撤退的號角終於響起,妖軍銜尾直追,一直追殺到山腳,才在法陣的掩護下徐徐撤回石堡。陡峭的山路上,天精血流成河,死傷踐踏無數。

  「還等什麼?殺了他,什麼都解決了!」天烈暴躁地吼道,弦線悄然放大他的情緒,令其越發焦躁,終於忍不住率先沖出,身形直掠數丈,烈焰般燃燒的拳頭擊向我的面門。

  「小心!」天蠟、天隱的叫聲未絕,一束瑩潤的光焰已然脫手飛出,直射天烈。

  空中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軌跡,螭槍快得無以復加,光焰一閃,便已抵近天烈咽喉。天烈這才意識到螭槍射至,本能地揮拳攔擊,拳頭甚至連槍尾都沒來得及碰觸。

  天隱身形消失,突兀地擋在天烈身前。

  「噗!」槍尖刺中天隱胸膛,仿佛刺進一個空空蕩蕩的無底洞,疾射的力道透過天隱,被引向虛空。霎時,螭槍仿佛宣洩出了所有的力量,再也無法深入血肉半分。

  天隱悶哼一聲,胸前沁出一滴血珠,順著白嫩柔軟的乳溝滾落下去。直到此時,空中才閃過螭槍射出時的殘影。

  我探手一抓,螭槍旋回掌心。天隱的虛空神通果然玄妙,竟然將我勢在必得的一擊化解。

  「殺了他,我一定要剝了他的皮,吸幹他的血,讓他受盡折磨而死!」天烈雙目赤紅,暴跳如雷,逃過一劫反倒讓他怒火愈發高漲。弦線順著劇烈波動的情緒,又悄然深入了幾分。

  「住口!」天隱神色凝重,「天烈你腦子清醒一點,此人法力精深絕倫,你絕非敵手。正面由我相抗,你和天蠟兩翼策應。」

  我故意將目光逗留在天隱半敞的胸甲處,語調輕浮地道:「想不到天精的酥胸同樣嬌俏傲人,不知摸上去,手感如何?此戰過後,本座定要將你擒住,賞給手下的將士好好把玩一番,瞧瞧天精以一敵萬的勇猛。」

  天烈、天蠟齊聲怒叱,天隱柳眉倒豎,殺氣盈然,一直沉著如水的心態乍現波動。我放聲長笑,弦線終於等到機會,閃電般刺入天隱的精神世界。

  天隱目光一寒,似是察覺出了異樣。我不容她分神察看,螭槍一抖,閃爍出眩目的流光,無聲無息地刺出。

  流光看似直線,實則軌跡飄忽,槍勢忽左忽右,仿佛同時瞄準了不同方位的三個天精,令他們一起生出遭襲的感覺。

  天烈的拳頭立即化作一面燃燒的火焰巨盾,擋在身前。天蠟雙手疾拍,一團團熔化的蠟汁浮出半空,蠕動不休,封死螭槍前進的路線。

  流光多變的曲線倏然拉直,我人槍合一,急掠而出,撲向天隱,口中發出攝魂勾魄的音鳴:「天隱,聽說你生性淫邪,雨露遍灑整個阿修羅島,才使眾多天精部族爭相效忠?」語聲如雷,滾過長空,下方的兩軍聽得清清楚楚。

  天隱神色一厲,身影在虛空跳梭如飛:「你堂堂宗師,魔剎之主,竟然口出汙言,弄些下流手段!」

  借此良機,弦線又滲入幾分,龍蝶在心中冷笑:「這些蠢物,難道不知道對敵之時,當無所不用其極嗎?」

  「沙脈一族才是阿修羅島正統,天隱你若不施出下流手段,怎能令眾族臣服?」我手腕疾點,螭槍抖射出千萬晶瑩的光點,籠罩天隱。每一個光點似虛似實,吞吐不定,隨時可能化作淩厲重擊。

  後方,天烈、天蠟正急速趕來,試圖援助天隱。

  千萬個光點倏然凝成一點,槍尖呼嘯,氣浪振盪,耀眼的光芒剎那間鎖住不停跳躍的天隱。

  「天隱,你扭跳的姿勢很誘人啊。」我大笑道,體內生死螺旋胎醴高速流轉,雄渾無匹的法力貫注槍身,空氣震顫出肉眼可見的波紋。

  天隱以眼花繚亂的速度穿梭虛空,竭力擺脫我這蓄勢如虹的一擊,天烈、天蠟業已追到身後。

  我嘴角露出一絲揶揄的笑容,疾射的身軀剎那間停滯半空,手腕翻轉,槍勢倒吐,螭槍化作一道迅疾的流光,反奔天烈而去。

  這一槍蓄謀多時,勢在必得。無論是言語刺激,還是槍勢鎖定,無不造成我要對付天隱的假像,使其全力應對,無瑕分心他顧。

  再以弦線撩撥,刺激天烈,使其愈發急躁,不顧一切地趕來救助天隱,忽略了自身的戒備。

  螭槍出手,我已無需再看結果,轉身騰挪半空,以魅武之姿,躍到天蠟對面,一拳擊向他的胸口。

  槍焰一閃,穿額而過,濺起紅白色的腦漿,天烈臉上兀自帶著驚怒的表情。

  「轟!」天烈全身炸開,化作漫天激射的火焰。

  「砰!」天蠟倉促揮掌,拳掌相觸,牢牢相粘,一層蠟汁順著掌心漫延,將我從頭到腳封裹。

  我凝凍在蠟層中,向天蠟投去莫測的笑意,一條無形的精神通道通過蠟層,連通了我和天蠟。

  神識旋轉,裹挾了百萬妖軍精、氣、神的精神力驟然發動,穿過這條精神通道,送入潛伏在天蠟心靈中的那一條弦線。

  剎那間,弦線由水滴彙聚成無邊無際的海洋,咆哮著席捲天蠟內心。

  「嗷!」天蠟七竅溢血,發出淒厲的嚎叫,精神世界掀起天翻地覆的狂潮,處處動盪不堪,仿佛被奔騰的獸群踐踏得一片狼藉。

  「轟!」我念頭一動,弦線在身後密集交織,炸開重重雷火,耀眼的光芒映照出天隱的身影。她左閃右遁,像一尾跳躍的飛魚,強行穿過一浪高過一浪的弦象狙擊,離我越來越近。

  天蠟竭力掙扎,蠟層潮水般從我全身消退,試圖切斷彼此相連的精神通道。

  但我怎容他輕易脫身?五指一緊,反握住天蠟的手,蠟汁凝結在我的掌心,再也無法退去。只要天蠟和我肢體相觸,我磅礡無匹的精神力便可通過蠟汁,源源不斷地送入天蠟的心靈,進行壓倒性的狂轟濫炸。

  突然,我的背心隱隱發寒,一絲兇險的警兆生出心中。為了抓緊天蠟,我不願閃避,唯有勉強側身,讓開心臟要害。

  鮮血標出,一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傳來,天隱從我右肋穿透而過,腹側洞穿了一個血淋淋的巨大傷口。我強忍疼痛,對天蠟發動又一波的精神轟擊,同時召回螭槍,槍尖抖出一道道尖銳的氣浪,將天隱暫時逼退。

  天烈已死,天蠟也撐不了多久了,我寧可負傷,也要不惜代價地除掉天蠟。到時天隱獨木難支,百萬天精都會淪為我的精神種子。想到這裡,我忽而心頭一凜,天烈身亡,埋在他精神中的弦線理應跟隨他一起消亡。但此時此刻,我仍舊感到了弦線的存在!

  天烈還沒死!

  沒有絲毫遲疑,我放開天蠟,身形倏然橫移,一點微弱的火星在原先的位置濺出,虛空轟然焚燒,炸開碎片,整個空間坍塌了一塊,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巨響。

  動盪的氣浪中心,這點火星越來越明亮,焰苗旺盛升騰,渺茫的聲音從火焰中徐徐傳出:「炎之意志,貫通宇宙,燃照洞幽。與天地同存,曆災劫不朽,是為大光明。故不熄,不滅,無所謂生,無所謂死……」聲音漸漸雄渾,回蕩高空,天烈從燃燒的火焰中跨步而出。

  三個天精身形閃動,重新將我合圍。天隱冷笑道:「你以為可以殺死天烈麼?只要這天地中還存在一縷火,天烈就是不死不滅之身。」

  天蠟捂住腦袋,惡狠狠地道:「可惜了天烈這一擊,竟然被這小子躲過了。都怪天河沙那個老東西臨陣脫逃,否則以沙脈一族的精神力,我哪會吃這麼大的虧!」

  「幸好這小子自作聰明,為了幹掉你反被天隱重創。」天烈獰笑道。

  「原來如此。先前天隱為天烈擋槍,只是為了迷惑本座。」我望著天空翻滾的赤紅火雲,北境都會壞空,天烈又怎麼可能殺不死?既然難以從肉身層面殺滅天烈,那就唯有精神一途了。

  此時,碧綠色的生氣凝聚傷口,血肉迅速重生,長出新鮮的肉芽,肋部的傷洞消失了。

  天隱三人盯著我轉瞬癒合的傷口,神情一僵,再也沒有了絲毫輕視之意。

  「不死不滅,本座其實也差不多了。王族天精族長,果然未令本座失望。機會難得,我們就好好玩一玩吧!」我身形展動,螭槍幻出道道光影,雨點般刺向三個天精。

  焰光吞吐,槍勢一改迅猛的路子,化作春蠶吐絲,極盡細膩。每一槍絲絲縷縷,飄忽不定,並不與天精強拼硬撼,而是取其要害,一沾既走。

  仗著魅武奇詭多變的身法,我靈巧遊走在三個天精的聯手攻勢中,即便是天隱的虛空神通,也難以鎖定我不斷變化的位置。

  一套套自古流傳的精妙槍術被螭槍施出,猶如孔雀開屏,光彩紛呈。進化之後,螭已能將歷代主人的槍訣融為自身,這些珍貴的心得同時融入我的識海,與魅武相互磨合,槍勢越發玄妙靈動。

  戰到酣處,我長嘯一聲,弦線向四周縱橫交錯,雷電交織,澤火相映,生出蛛網般密集的天象,將三個天精罩入其中。烈日騰空,風起雲湧,暴雨如注,流星縱橫……空中同時閃耀出矛盾之極的各種天象,偏又渾融自然,猶如末世降臨,天地失色。就算是知音大叔再生,也只能歎為觀止,自愧不如。

  我人槍合一,融入眼花繚亂的天象中。螭槍時而沖出天象,直擊天精,時而隱入天象,藏遁無形。一時間竟然反客為主,壓著三個天精輪番疾攻。

  與此同時,神識中的漩渦飛速轉動,精神力不知不覺地融入螭槍,到後來,每一擊竟然隱隱生出了神識之力,槍勢愈發虛實難辨,高深莫測。

  神識的漩渦開始加速收縮,我和螭之間因為進化而被切斷的聯繫,仿佛又以一種嶄新的方式建立起來。

  眼看陷入劣勢,三個天精齊聲厲嘯。天蠟全身炸開,化作一股股熔化的蠟汁,藤蔓般向虛空攀爬。

  蠟汁過處,綻出一道道裂紋,整個虛空開始動盪搖晃。

  隨著虛空震盪,裂縫像蛛網一樣迅速擴散。天烈全身迸射出萬千火雨,劈裡啪啦地打在虛空上,滋滋燃燒起來。

  爆裂聲不絕於耳,一塊塊碎片像斑駁老牆上的石灰,接二連三地從空中剝落,紅得發紫的烈焰從剝落的缺口噴湧而出,將整片虛空燒成汪洋火海。

  熱浪翻騰,發出尖嘯,火一般的虛空開始崩塌,迸出曲曲折折的耀眼電光,像是無數條金蛇狂舞。霹靂密集震響,氣流瘋狂掀動,虛空炸開了狂濤駭浪。

  天空仿佛一層層破碎,又一層層壓下來。我暗叫不妙,抽身急退,躲閃著四周此起彼伏的爆炸氣波。

  相反,天隱三人如魚得水,毫不避讓。天烈融入虛空噴出的火海,天蠟在虛空的裂縫中游走,天隱在虛空碎片中來回穿梭,三人一邊肆無忌憚地引發虛空爆炸,一邊合力對我發動了猛烈的反擊。

  「難怪天精不畏生死,強行穿越天壑。」龍蝶恍然道,「天壑塌陷時的虛空爆炸,想必能刺激他們的肉身潛能,吸收空間破碎的法則之力。」

  「一旦北境壞空,天精就能增加些許倖存的機會。」我頓時了然,一槍封住天烈,迅速躍起,閃過天隱背後的暗襲。

  「轟!」右側方雷火噴濺,虛空塌碎,生出向內凹陷的龐大力量,硬生生地將我扯過去。

  我法力暴漲,掙開這股牽扯力,身軀卻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天隱抓住機會,疾穿而至,我槍尖一抖,反手疾刺。

  鮮血濺出,天隱從我肩頭穿過,洞開一個血淋淋的大窟窿。就在同一刻,槍尖從天隱的後背劃過,拉開一道深可及骨的傷口。

  蘊含了神識之力的螭槍,即便是天隱的虛空神通,也無法將其中的力量完全匯出。

  天蠟化作一股蠟汁,從邊上的虛空裂縫裡擠出來,遙遙一抖,蠟汁像瀑布一般傾瀉而出,整個空間變得黏稠無比,難以活動自如。天烈立即化作一團隆隆轉動的火球,席捲著萬丈火幕直直撞來,天隱身影一閃,又從我背後出現,兩人前後夾擊,封死我的退路。

  我屹立不動,左拳蓄滿生死螺旋胎醴,迎向天烈,右手揮動螭槍,施出大開大闔的迅猛槍法,刺向天隱,同時弦線轟出天象,將天蠟逼回了虛空裂縫。

  和先前截然不同,我招式極盡剛烈,猶如錘敲斧鑿,崩山裂岩,與三個天精硬碰硬撞,寸步不讓。一時間,全身法力奔湧,雄渾無匹的生、死二氣仿佛天河倒瀉,無窮無盡。

  四周沸反盈天,響徹雲霄,我和三人戰得難分難解,如火如荼。下方漸漸暗沉,夜色如幕,又漸漸明亮,轉為白晝,雙方接連殺了七天七夜,猶自難以決出勝負。

  鯤鵬山上,已不知展開了多少輪攻防戰。天精一次次沖向魚尾處最後的石堡,又一次次敗退下來。傾斜的山坡亂石遍地,焦土冒煙,到處是陷坑和裂開的溝壕。橫七豎八的屍體像小山一樣堆積,法寶的殘骸分散四周,一條條血水蜿蜒如河,染紅山路。

  戰旗黃色的光影閃耀石堡上空,照出牆垛背後,一張張佈滿汙血的臉孔,每一張臉都交織著疲憊、狠厲、畏懼、渴望的複雜神情。妖將們有的默默調息,有的擦拭著卷口的兵刃,吉祥天的長老們在分發丹藥,鼓動士氣。

  龍眼雀親自站在石堡最高處的塔樓上,神色憂慮地望著天精連綿不絕的陣營。絞殺在上空盤旋,櫻桃般的小嘴唇殷紅如血,發出心滿意足的讚歎聲。

  進攻的號角再次吹響。

  天精猶如萬馬奔騰,沖向石堡。沿途的寶塔已經被摧毀,只剩下一座座破爛的塔基,散發出黯淡的光澤。這些寶塔都是從靈寶天救出的生靈,雖然逃過了天人五衰漿,卻終究無法逃過這一次天地大劫。

  霹靂轟鳴,塵煙彌漫,環繞石堡的百座塔樓上,五光十色的法寶對準天精狂轟猛擊,揚起一團團升騰的氣浪。領頭的一族天精縱跳如飛,穿過法寶縱橫激射的封鎖線,躍上石牆,與妖兵妖將們廝殺在一起。

  這群天精相貌奇詭,眼窩、鼻孔和耳孔中冒出一叢叢枯黃色的草須,覆蓋頭臉,隨風舞動。無論是龍眼雀施展精神大法還是絞殺使出煞魔手段,散發的精神力都會被草須吸走,無法襲入他們的心神。

  另一隊天精也隨後沖過法寶的封鎖。他們個個身高數十丈,額生獨眼,肌肉虯結,宛如參天巨人,磨盤大的腳掌踩得山地砰砰作響。法寶的光芒射在他們身上,只激起一縷縷青煙。

  不待這些巨人天精靠近石牆,吉祥天的長老們便駕馭雲窟迎上。雙方甫一接觸,立即血肉橫飛,非死即傷,幾乎在瞬間決出勝負存亡。

  一名吉祥天長老揮掌拍出,手掌迎風暴漲,充斥著奪目的金光。對面的天精毫無花巧地一拳擊出,拳掌相交,兩人齊齊一震,各自七竅噴血,癱軟如泥地倒下。

  另一個長老游走如風,長袖抖得筆直似刀,切開巨人天精的脖子,卻被後面沖至的天精揮掌拍成肉泥。這名天精順勢一腳,踢向從右方襲至的長老,長老雙手疾彈,十指眼花繚亂地射出千百縷銀光,將對方射成馬蜂窩。

  一個巨人天精被半空落下的法缽罩住,渾身化為膿水,但法缽立刻被其他天精一腳踩碎。邊上的巨人天精抬起頭,額頭獨眼射出一道粗壯的黑芒,將施放法缽的長老擊得粉碎。

  越來越多的天精沖向石堡,如同無窮無盡的海浪衝擊著孤立的岩礁。堡內的妖兵終於傾巢而出,與天精展開浴血死戰。

  喊殺聲震撼石堡,天精踏著層層泥漿般的屍體,逐寸向堡內推進。妖兵也殺紅了眼,奮不顧身地拼死糾纏,不時有妖怪自爆,與天精同歸於盡。

  黃色的戰旗始終閃耀上空,龍眼雞的帥令未曾動搖:死守石堡,戰至最後一人。

  激戰持續許久,雙方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天精摧毀了一座座塔樓,逐漸攻入石堡深處,妖兵死傷無數,再也無力抵抗,只得頻頻自爆。

  一個巨人天精搖搖晃晃地沖到石堡前,轟然摔倒,龐大的身軀砸在石堡上,壓碎牆體,整座石堡搖搖欲墜。

  追至的兩名吉祥天長老手執法寶金龍剪,對視一眼,神色黯然。後方戰況慘烈,巨人天精全軍覆沒,數千長老也只剩下他們兩個。

  「守不住了,我們退。」龍眼雀微微搖頭,除了絞殺和兩名長老,戰場上只剩下寥寥幾個妖怪,轉瞬就被一擁而上的天精剿滅。

  「轟隆!」石堡終於傾塌,碎石四散翻滾,天精大軍洪水般湧入缺口,漫過石堡廢墟,覆蓋了整片魚尾處的山脈。

  魚尾失守了。

  天精的大軍並未停歇,仿佛不知疲倦,龐大的洪流卷向高高弓起的魚背。

  這一帶地勢險峻,遍佈嶙峋山岩和大片森林。高大古老的林木雖然枯萎,兀自連成幢幢黑影,與逼仄突兀的岩石群構成廣闊茂密的天然屏障。

  天精大聲咆哮,毫無顧忌地猛撲而上。

  岩石後激射出眩目彩光,樹洞裡劈出凜冽刀鋒,覆蓋枯枝的土層塌落,刺出無數鋒銳槍矛。妖兵借助地形掩護,從各處隱秘的位置襲向天精。

  雙方再次糾纏廝殺,像一股股毒蛇相互撲擊、翻騰、咬噬,濃烈的血腥味四處彌漫,如同實質般凝而不散。

  不知過了多久,天精驀地齊聲大吼,從鯤鵬山兩側隆起的魚翅處,突然躍出密密麻麻的王族天精,與天精正軍三路夾擊,殺向妖軍。

  膠著的局勢頓被打破,王族天精彪悍兇猛,勢不可擋,噴射的火雨蠟汁覆蓋妖兵,一個個妖將胸口裂開血洞,僵然僕倒,淒厲的哀嚎聲此起彼伏。

  踏著滿山殘肢斷骸,天精不斷向魚背頂部推進,攻陷妖軍一道又一道防線。

  我和天隱三人的戰鬥仍在持續,一身法術在不分晝夜的搏殺中,慢慢融為一爐,出手無不遵循著流暢天然的軌跡,變化精妙,存乎一心。

  道境不住攀升,心鏡由暗轉明,又從明到暗。下方兩軍的勝負變得無關緊要,百萬生靈的情欲一點點成為道的養分,層層疊疊的本源玄紋在心鏡中若隱若現。

  我已隱隱觸摸到了知微的頂點。

  「妖軍敗勢已成,閣下還是乖乖交出無顏,不要逼我們趕盡殺絕了。」天隱輕笑著沒入虛空,閃過螭槍一擊。

  天烈一拳攪動火海,一片虛空塌碎,連同噴薄的雷火向下直墜,轟然落在鯤鵬山的妖軍陣營中。

  「轟隆隆!」山脈爆炸,火焰升騰,岩石紛紛崩濺滾落,巨大的山體向下傾瀉,裂開無數道深深的溝壑。無數妖兵陷入火海,摔下懸崖,被巨石砸成肉漿。

  妖軍立告崩潰,再也無力固守,被天精趁勢一陣狂攻,殺得覆屍百里,節節後退,一直退到沙羅峰下,相距魔主宮不過百丈之遙。

  龍眼雞帶領數萬山魈排眾而出,俯視著下方黑壓壓的一片天精。隱無邪、兩大妖王、海姬、鳩丹媚等人也親自披甲上陣,這裡已是鯤鵬山最後的防線,再也不容他們退縮。

  天精從漫山遍野湧至,猶如鐵桶般圍住妖軍,準備發動最後的總攻。

  「轟轟轟!」雷鳴般的巨響猛然從遠空傳來,一片碩大無朋的陰影轟鳴著由遠而近,飛快逼向鯤鵬山。

  妖兵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震驚地仰望著龐大的陰影漸漸顯露出清晰的輪廓,眼中露出無法置信之色。

  那居然是一頭鯤鵬!

  一頭由碧沙金、瀾紋銀、玄赤銅等無數珍稀金屬鑄成的鋼鐵鯤鵬!

  它扇動著垂天之雲般的巨大雙翼,飛臨天精大軍上空,張開吞天巨口,噴出一道粗宏無匹的光柱,轟擊而下。山峰在耀眼的光芒中崩碎,數千天精灰飛煙滅。

  妖怪們怔怔地望著這奇跡般的一幕,半晌,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一定是南宮平。」龍蝶悚然動容,「真是大手筆啊,他終究走出了一條與法術截然不同的道路。」

  天精大軍怒吼狂叫,並未被這突然一擊打亂陣腳,反倒更加瘋狂。一部分天精騰空飛起,悍不畏死地沖向鯤鵬,其餘的殺向妖軍,發動狂潮般的攻勢。

  我和天隱三人的激戰也到了白熱化。四周不停地掀起滔天氣浪,虛空急速坍塌,成片爆炸,以驚人的速度覆蓋天際,紅紫色的雷火大團大團地掉落下來,砸在鯤鵬山上。

  猝然,一記怪異的爆裂聲響起,一個深邃幽遠的窟窿從爆炸中心生出,向四周緩緩擴散,將白晝遮蔽成絕望的黑色。

  我和三個天精同時收手,怔怔地望著窟窿,它像一個可怖的怪物,散發出心驚膽顫的毀滅氣息,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北境的滅亡開始了。」龍蝶喃喃地說道。

  「把無顏交出來,我們立刻撤兵!」天烈驚恐地瞪著不斷擴大的窟窿,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森然道:「哪有這麼容易的事?這一戰既然開始,老天也休想令它結束。」螭槍一抖,沛莫能禦的槍勢籠罩住三個天精。

  「你瘋了!」天蠟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們再這麼打下去,整個魔剎天的虛空都會引爆,北境會提早滅亡!」

  「這不是你們三個一手造成的嗎?」我的語聲帶著一絲狂熱,我需要戰爭持續下去,為我衝破知微的極限。

  天隱三人面面相覷,天烈咬牙道:「不陪這個瘋子玩下去了,我們走!」

  三人往地面急掠,沖入下方天精陣營。我冷笑一聲,飛落妖軍陣營,斷然下令:「全線出擊,咬住天精。」

  綠色戰旗閃耀,所有的妖兵不遺餘力地壓上,最精銳的山魈親軍率先沖出,在鋼鐵鯤鵬噴出的光柱掩護下,與天精的主力部族狠狠撞擊。

  我忍不住放聲大笑,此時此刻,就算是天隱他們也無法中途撤軍,否則只會被妖軍和鯤鵬銜尾追殺,全面崩潰。

  我終於有機會邁出最後一步了!

  「這一戰,本座必勝無疑。」我環掃眾人,心鏡映出他們不安的情緒波動。我驀地一凜,生出不詳的預感:「出了什麼事?」

  隱無邪躊躇片刻,苦笑道:「幾日前,我等收到清虛天傳來的密報,公子櫻和海龍王相約決戰,於紅塵天的大海上一試刀鋒。」

  我心頭一震,如遭雷殛,一把揪住隱無邪的衣領:「怎會如此?他們什麼時候決鬥?」

  隱無邪長歎道:「怕是已經開始了。」

  我木然呆立,腦子轟然鳴響,一片混亂,心情仿佛從巔峰跌落下萬丈懸崖。半晌,我一腳踢開隱無邪,聲嘶力竭地吼道:「不可能的,大哥怎會無故和公子櫻決戰?這是有人散佈謠言,動搖軍心!這是清虛天故意傳來的假消息!我不相信,這絕無可能!」

  「你不明白嗎?」龍蝶漠然的聲音像一柄尖刃插入我的心頭,「楚度出手了啊。」

  「還不明白?天精率軍與魔剎天決戰,此等關鍵時刻,楚度讓公子櫻約戰碧潮戈,分明是要你陷入兩難之地。你明知大哥有難,不去救援,自會留下心結,還會讓部屬心寒齒冷。你若出手救援,就得拋下妖軍,置屬下生死于不顧,同樣會失去軍心。」

  「碧潮戈雖然不是公子櫻的對手,但以他剛硬孤高的性子,怎會避而不戰?何況你當初用了拙劣的手段,將碧潮戈逼走,你以為他會不明白?愛妻傷逝,兄弟背義,你覺得他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嗎?早在孤身離去的那一天,碧潮戈已經心如死灰,生無可戀了。」

  我神色茫然,僵立片刻,陡然噴出一口鮮血。

  心鏡無聲裂開了一道細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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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復仇

  剎那間,無數哭喊、狂喜、怨恨的情欲滋生裂紋,一張張帶著豐富表情的臉孔爭先恐後地浮現出來,不斷扭曲掙扎。

  神識中開始充斥著千奇百怪的聲音:

  「姆媽,我來找你了。」

  「殺!殺!殺光他們!」

  「要是能再多活一天就好了,我不該對阿珠發脾氣的。」

  ……

  每一個聲音,仿佛都是從我嘴裡喊出來的,時而平靜,時而悔恨,時而充滿了絕望的戾氣……

  就連精神核心內的魔種烙印,也有些蠢蠢欲動。

  我心中驀地一寒,幡然驚醒。這是心鏡受創,道心失守的徵兆!這幾日吸噬了太多情欲,一旦自身心性不穩,立刻遭受反噬。旋即一個念頭浮現心中:以我知微境界,哪怕乍聞大哥噩耗,也不該心神如此激蕩,難以自持地吐血?

  難道是……

  不及深究,一縷陰晦難辨的魂魄浮出精神核心,閃電般滲入心鏡,將那一道裂紋填補。掙扎扭曲的臉孔重新被心鏡吸入,紛亂嘈雜的異聲仿佛逐漸遠去的波浪,消逝在神識中。

  「龍蝶!」我渾身劇震,厲聲吼道,心中一片雪亮。龍蝶先是利用隱藏的殘魂攪亂我的心神,令心鏡生裂,再借助這一絲裂紋融入心鏡。

  隱無邪等人一臉驚憂地望著我,海姬、鳩丹媚花容失色,張口欲言。

  霎時,我心念百轉,運轉法力激蕩內腑,強行噴出大口鮮血,踉蹌著一頭栽倒在地,合上雙眼。

  海姬二女撲過來,抱住我泣呼。眾人亂作一團,龍眼雞瞳孔中金環一閃,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想了想道:「林飛重傷昏迷,我看天精似乎也無心戀戰了,我等暫且固守觀望。」

  天隱三人果然萌生退意,妖軍的攻勢稍一放緩,天精大軍便開始逐步後退。

  我的心神早已沉入心鏡,仔細查究。心鏡的裂紋已被龍蝶彌合,表面上仍舊渾融純淨,通明無瑕。但我心知龍蝶那一絲隱藏的魂魄與心鏡融和,再也難以清除出去。

  這雖是個大隱患,但只需吞噬龍蝶,彼此魂魄自然合一。思慮許久,我跌宕起伏的心情漸漸平復。

  「你是打算去救碧潮戈了?魔主激戰天精,重傷昏倒,急需閉關休養。也算是一個過得去的藉口。」龍蝶的語聲帶著淡淡的嘲弄。

  我默然不語,任由兩女心急火燎地抱起我,一邊奔向魔主宮,一邊往我嘴裡塞丹藥。龍蝶說得沒錯,我以療傷閉關為由,暗中潛往紅塵天,正是化解兩難之局的對策。

  「就算你現在趕過去,也只來得及給海龍王收屍。」龍蝶又道,「楚度蟄伏多日,一朝出手,就絕不會給你翻本的機會,接下來必然是連續後手,令你彌足深陷,道心重創。阿蘿服下葳蕤翡翠的那一刻,你和楚度便結下了再難化解的死仇。」

  我哼道:「葳蕤翡翠是天刑的佈置,與我何干?」

  「你何必明知故問?」龍蝶嘿然道,「你既然和吉祥天聯手圍殺楚度,葳蕤翡翠為什麼不能出自你的手段?理由再簡單不過了,你為了打擊楚度的道心,故意陷害阿蘿。別忘了你已是公開的吉祥之主了,這個黑鍋你不背誰背?你以為天刑、道輪是省油的燈?就算他們死了,照樣可以算計你和楚度。讓你們兩個自相殘殺,本就是北境的意志啊!你們爭來爭去,還不是身不由己地陷入註定的宿命?照我看,你們兩個都失敗得很。」

  他傲然道:「單論修煉天賦,林飛你或許天下無雙,但比起陰謀詭計,沒什麼人可以算計我龍蝶的,老天也不行!你聽我好言相勸,海龍王死定了。公子櫻和楚度合作,無非是為了破開吉祥天的狂暴天壑,通往傳說中的自在天。一旦被他們得手,你替天行道,挾眾生意志吞噬北境的願望便會落空。所以你要做的不是去紅塵天,看一個毫無意義的死人。而是放下一切,全力衝擊知微瓶頸,務必搶在楚度之前道境大成!」

  龍蝶這番話聽起來言之鑿鑿,但興許有真有假,包藏禍心陷阱,我怎敢輕信?沉思間,海姬和鳩丹媚已步入魔主宮的內室,將我小心翼翼地扶上床榻。

  「我沒事,你們不要驚慌。」我霍然坐起,目光灼灼,嚇了兩女一跳。

  海姬喜極而泣,鳩丹媚打量了我幾眼,嗔怒地扭了一下我的腰肉:「傷勢是裝出來的吧?你這個壞色胚,害我和海姬白擔心一場!」

  「傷還要繼續裝,我會暫時離開一段時間。鯤鵬應該是南宮平所造,你們替我傳令下去……」我匆匆囑咐了她們幾句,便和衣躺下,法力巧妙運轉,裝出神色灰敗、氣血衰弱之像。

  「真是豎子不堪與謀!」龍蝶的聲音透出難以掩蓋的失望,「你去了紅塵天,就只能被楚度牽著鼻子走了。」

  我沉聲道:「我欠大哥的,永遠都無法還清。若是不管不顧,道心必然留下缺憾。」

  「這正是楚度的算計!但他千算萬算,算不到我會用魂魄替你彌補道心!」

  「我的道心,我會自己彌補,不勞你費盡心機了。」

  「你補得了嗎?你以為心鏡裂紋是我故意做手腳?我只不過提前將你道心的破綻激發出來,省得日後無法收拾。海龍王一死,你就不得不殺掉公子櫻,可他會傻得和你一決生死嗎?殺不掉豈不是又要留下心結?」

  我默然有頃,眼前浮現出檸真清麗如蓮的容顏,澀聲道:「我有我的辦法,公子櫻逃不掉的。」

  龍蝶長歎一聲,歎息聲低沉悲涼,似乎掩藏了許多複雜難明的情緒。

  數個時辰後,天精大軍退去,全數撤走鯤鵬山。天空中的窟窿已經越來越大,厚重的黑暗覆蓋四周,仿佛要將整個魔剎天吞噬。

  龐大的鯤鵬懸浮在沙羅峰頂,背脊處開啟了一扇門洞,垂落下長長的懸梯。在我的吩咐下,倖存的妖軍陸續進入鯤鵬。而我依然是傷重方醒,奄奄一息的模樣,被海姬和鳩丹媚合力抬上鯤鵬。

  鯤鵬體內分為三層,底層縱橫交錯著無數根金屬線,分別伸向數千座裝滿了莫名液體的溶池。中層分佈著密密麻麻的大、小齒輪,被皮帶纏繞,一刻不停地滾動。上層則是數十萬間艙房,有的種植花草樹木,有的關押走獸飛禽,剩下的足夠妖軍居住。

  轟鳴聲中,鯤鵬飛向紅塵天。魔剎天隨時可能破滅,不能再待下去了。

  眾將匆匆圍在榻前,探望我的傷勢,同來的還有我另一個師傅南宮平,以及花生果、大虎一家和鼠公公。

  「林飛哥,我們來幫你了!」花生果熱情地叫道,拉過一臉靦腆的大虎,「這頭鯤鵬厲害吧?是大虎哥和南宮前輩一起造出來的,我還給取了個很響亮的名字呢,叫太空船!」

  我裝作不能動彈的樣子,勉強側了側身,聲音虛弱地道:「多謝師父前來援救,請恕徒兒傷重,無法起身。」

  「呵呵,老夫替你收了個了不得的小師弟。」南宮平混濁的雙眼閃動著一絲微弱的神采,多年不見,他衰老得身形佝僂,說話顫顫巍巍。

  「都怪這個死鼠妖,說要帶我們去逛逛九疑寶窟。要不是南宮老兒,我們都他媽的死了!」花生殼雙手叉腰,狠狠踢了鼠公公一腳。原來,當年羅生天被妖軍入侵,花生果一家跟著鼠公公到處流亡,結果闖入九疑寶窟,機緣巧合下遇見了南宮平。

  「恭喜少爺榮登北境之主,小老兒總算可以抱住您的粗大腿了。北境破滅,少爺可要記得帶著我啊。」鼠公公抖抖鼠須,露出了猥瑣的笑容。

  「我們聽說天精攻打鯤鵬山,就趕過來了。天地大難,這頭鯤鵬興許可以帶我們逃離北境。」南宮平抖索著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交給我,「這是數月前,海龍王親自送來的。他的龍宮下屬也都來了鯤鵬,說是交由你統領。」

  我瞥見信箋上「飛弟親啟」四個字,心頭一震:「我需要時間閉關。療傷之際,此地禁入,一切皆由阿翁主事決斷。」

  眾人退去,艙門合閉,我顫抖著打開信,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飛弟,最近可好?

  昨日子夜難寐,信步冰海,四顧茫然。大哥自幼孤傲,憑無量刀睨睥一生,不想如今,卻覺得孤不勝寒了。

  飛弟心懷大志,風華正茂,非大哥可比,大哥也不願成為你的阻礙。但為兄長者,只求弟能平安,餘下皆如浮雲,望弟明悉大哥的婦孺之心。當年沙羅峰上不能救你,至今耿耿於懷,午夜夢回總感深疚於心,請你不要忌恨大哥。

  這些天,冰海異變,琅玕海崖沉陷,再也無處找尋你我昔日的結義之所了。

  琅玕樹的動人清鳴,終是不復再聞。

  獨立冰海之上,一時感懷天地之大,卻無我容身之所。

  也不知琅瑛待在海底,會不會覺得冷呢?我不該讓她等太久的。

  此生也無它願,唯盼你我兄弟之情,生生世世。唯盼沉眠海底的愛妻,可以聽到我早該對她說出口的那一句話。」

  信箋在手中碎成紛飛的蝴蝶,我雙目赤紅,悄然潛出鯤鵬,往紅塵天急速飛掠。

  天壑消失,北境異變,法則的縈亂導致魅胎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自如地穿越各重天。

  沿途疾風呼嘯,天地陰沉,電閃雷鳴,火焰噴吐,虛空不時坍塌炸裂。我只能貼著地面低飛,不敢再在半空逗留。

  魔剎天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崩壞,裂開的大地、噴發的岩漿、傾倒的山脈在眼前飛速掠過,大哥信中的每一句話在我心中反復回蕩。

  初始只覺字字重若千鈞,銳如刀割,令我痛苦得難以自製。然而到後來,激烈跌宕的情緒慢慢退潮,愧疚、悲傷、自責逐一融入心鏡,成為道成長的養分。

  哪怕我一遍又一遍地去回想大哥的話,也感覺不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了。混混融融的心鏡,吞噬了所有不利於道的情緒。

  我變得越來越超然物外,冷靜審視著另一個我的心境變化。龍蝶融入心鏡的那一絲魂魄,已然彌補了心鏡的最後一塊短板,使其變得堅韌無比,深邃如淵,一枚枚精神種子像茫茫星點浮現。精神核心中的魔種烙印,早已嚇得縮在深處,抖抖瑟瑟。

  「心鏡即將大成了。」龍蝶幽幽地道。

  「若是救不回大哥,又有何意義呢?」我這麼想著,不禁悵然若失,然而這一絲雲煙般的悵然,也嫋嫋沉入心鏡,無處追尋。

  一路上,我不做停歇,全速飛行,磅礡的精神力不住往外探伸,覆蓋了方圓近千里,將四周一切變化盡觀眼底。

  紅塵天在前方隱隱現出輪廓。

  我精神一振,加緊掠去。

  這裡的天空比魔剎天更陰暗,塌陷的虛空夾雜著暗紫色的閃電,不停地傾瀉出黑色的酸雨,散發出一陣陣刺鼻的腥味。大地、山川被滾滾的黑色波濤淹沒,只剩一些龐大的城鎮隨著洪流跌宕起伏,任由不斷高漲的波浪猛烈衝擊,像一座座孤立無依的島嶼。

  這些城鎮被熔鑄成大型浮台的式樣,基座包嵌著各種珍稀材料,刻以繁複多變的符紋法陣,散發出的五色光芒形成一個半圓形的光罩,使城市懸浮在水波上,擋住了從上空不斷降落的酸雨。

  透過光罩,儼然可以望見城內人頭攢動。

  一股深沉渾厚的精神力驀地從一座城鎮中探出,如同一層流動的無形壁障,擋住了去路。

  「林飛,自從空城一別,已有多日不見了。」一蓬流沙沖出光罩,化出無痕的模樣。他懸浮在洶湧的波濤上,盤膝而坐,眯縫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昔日我的沙漏神算推出你必然邁入知微,叱吒天下,不想今日不但成為天下有數的頂尖高手,還搖身一變成為北境之主,實乃可喜可賀。」

  我森然看了無痕一眼,心念電轉,道:「本座另有要事在身,無暇和掌門敘舊閒談了。」

  「你是打算觀望碧潮戈與公子櫻的決戰吧。」無痕不露聲色地道,伸手一點,一堆沙粒憑空出現,在半空緩緩流轉出沙盤的形狀,其中分出兩道蜿蜒的流沙,猛然纏鬥、相撞,濺散開來,又重新彙聚成兩條矯夭流動的軌跡。

  「這是公子櫻與海龍王的命數,你留在此地,同樣可以得曉決戰的最後結果。」無痕指著沙盤,面無表情地道,「即使你趕去也是徒勞。兩人命數已定,非外力能夠干涉。」

  沙盤四周,旋轉著一個個攪動的漩渦,將兩道流沙圍在當中。偶爾沙盤變化,生出新的流沙軌跡,立即被漩渦捲入。

  我神色一厲,喝道:「無痕,本座送你一句忠告,不管你受何人指使,最好立刻讓開,省得白白送死。」

  無痕鎮靜自若:「林公子雖然今非昔比,但想要殺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倏然睜眼,一粒金黃色的細沙滾出眼眶,凝結空中,一生百,百生千,千生萬,無數沙粒滾動,轟然作響,匯合成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茫茫沙河。

  天河沙的身影緩緩浮出沙河,背後人影幢幢,屹立著十萬沙脈一族的天精。每一個天精的精神力都融入沙河,與天河沙渾然一體,散發出浩瀚逼人的氣勢。

  龍蝶發出一陣冷笑:「我早說了,你趕來紅塵天只會惹來一大堆麻煩。」

  我注視著無痕,搖搖頭:「想不到一代玄師,竟然甘為天精的走狗。」

  「走狗?」無痕淡淡一哂,「我身上,本就流動著天精的血脈,何需否認?對玄師而言,超越生靈的極限才是唯一。」

  我略一沉吟,道:「你們想要無顏?」

  天河沙微微一笑:「北境之主果然一點就透。不錯,我等無意和北境之主作對。只要閣下釋放阿修羅王,我等自會退去。以閣下之能,我沙脈一族或許攔不住,但至少可以拖延片刻。到時引來天隱他們,可就後果難料了。」

  我心知天河沙所言非虛,若是他們不惜代價,一味和我糾纏,足可拖慢我的行程。

  無痕接道:「阿修羅王的傳承只有天精才能獲取,林公子軟禁犬子,毫無意義。」他乾咳一聲,沙河中緩緩浮出一個沙粒凝聚的囚籠,一個紅裙如火的美豔女子困在籠中,神色萎靡,渾身纏繞著一條條粗壯的沙鏈。

  「赤練火!」我失聲道,心中暗驚,赤練火不是混入紅塵盟了嗎?怎會落到無痕的手上?

  赤練火循聲向我瞧來,美目似驚似喜,心鏡映出了她劇烈的情緒波動。我心頭一顫,耳畔傳來無痕冷漠的語聲:「這個叫赤練火的妖女,和何賽花一樣,都對你情根深種,不惜在紅塵盟搞風搞雨。你若一意孤行,別怪我辣手摧花了。」

  我怔怔地望著赤練火,心中疑惑,無痕又怎知我和何賽花的關係?想到此處,心中驀然一凜,恍然望向無痕:「紅塵盟背後的人居來是你!」

  「林公子還是早作決斷為好。」無痕淡淡一笑,凝視著沙盤上的兩道流沙。一道流沙正變得越來越細小,流動微弱無力,被另一道流沙漸漸擊潰。

  我盯著那道一次次凝聚,又一次次潰散的細弱流沙,仿佛一顆心也跟著聚合、碎裂。但我知道這只是錯覺,此時的心鏡,再沒有什麼痛苦可以給它留下裂紋了。

  「無顏的事,由他自己來決斷。」我袍袖一揮,無顏翻滾而出,跌落水波上。

  「顏兒!」「阿修羅王殿下!」無痕和天河沙齊聲呼道。

  天河沙驅動沙河,便要撲上,被一道迅疾的流光攔住。螭槍環繞著天河沙遊動,槍尖顫出星星點點的焰光,死鎖死住天河沙。

  「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攪人清夢最討厭了。」無顏揉揉惺忪的睡眼,坐在跌宕起伏的波浪上,瞧了瞧無痕、天河沙,又瞅瞅我,嘴角一撇,「沒穿內褲的小子,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把我賣掉,真是交友不慎啊。」

  大哥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我也不可能出賣無顏。我搖頭道:「他們對你並無惡意,只想要你接受阿修羅王的傳承。你若不願,有我在,誰也不能把你帶走。」

  無痕道:「顏兒,你進化出了最純淨的血脈,又得到阿修羅王傳承的認可,理當繼承沙脈一族的族長之位,成為新一代的阿修羅王,帶領所有天精度過這一次天地大劫。」

  天河沙手一揮,十萬沙脈天精轟然跪倒,齊聲高呼:「沙脈一族,恭迎阿修羅王殿下。殿下有命,赴湯蹈火,莫敢不從。」

  無顏抓了抓腦袋,懶洋洋地道:「噢,那我就下令了。爾等速速離開,走好不送。」

  「顏兒!為父深知這麼多年,你活得並不容易。」無痕沉聲道,「但現在不是你耍公子哥脾氣的時候。你是阿修羅王,必須承擔起種族興亡的責任。為父煞費苦心,暗中建立紅塵盟,都是在為這一天做準備。」

  「不,父親大人只想從天精一族中追究命理,包括我這個兒子,也只是你追求道的工具。」無顏默默地凝視著無痕,悵然一笑,「您不知道,當我明白自己是一個異類的時候,我有多麼害怕,多麼自卑。如果不常常鬧些公子哥的脾氣,或許我根本沒有勇氣活下去。我呢,不想做什麼血脈最純淨的天精,也不想接受什麼阿修羅王的傳承。種族啊,責任啊,它們離我太遙遠了,我只想輕輕鬆松地過完這一輩子,哪怕這種輕鬆,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天河沙緩緩地道:「偉大的阿修羅王殿下,您有沒有想過天精付出的代價?您以為天精一次次強闖羅生天的迷空島,只為了強暴人婦?嗜血殺戮是天精的天性,也是天精不斷進化的方式。但您知不知道,其實我們早已厭倦了殺戮,渴望擺脫與生俱來的天性?每一代的阿修羅王,都會不斷派遣血統最純正的天精闖入羅生天,設法與人類的血脈融和,進化出更高級的血脈,從而讓天精不再暴戾嗜殺,擺脫自己的宿命。」

  天河沙對著無顏,慢慢跪下:「無數最優秀的天精前仆後繼,慘死天壑,才造就了您。您是族群最後的希望,請不要拋棄我們。」

  無顏默然片刻,笑了笑:「從什麼時候起,強暴也變得大義凜然了?用這種方式進化出來的血脈,難道真能擺脫自己的宿命?抱歉,我無法認同,也沒興趣成為你們的希望。」

  我低歎一聲,剛要施展袖裡乾坤,將無顏納入。誰料他看了看赤練火,聳聳肩:「不過你們抓了林小子的女人,我也只好識相地跟你們走了。」

  我微微一愕,本以為無顏拒絕了對方,沒想到,他居然甘願束手就擒。

  這時,心鏡驀地映出洪水深處一絲情緒的波動,一縷意念順著波動傳入神識。我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和無顏交換了一個陰晦的眼色,以無顏的讀心術,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縷意念。「既然無顏願意跟你們走,就先放了赤練火。」我對無痕道,法力悄然蓄滿欲發。

  「諸位還未問過我的意思呢。」赤練火忽然嬌聲道,臉上閃耀出一抹異樣的紅光。

  「不要!」我大聲疾呼,驟然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林公子,能再見你一面,真是好。」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粲然一笑,豔麗照人,一點微弱的火星在笑容中濺開。

  真是微弱的火光啊。一點一點,如螢如淚,輕輕濺開,輕輕閃爍,仿佛隨時會在如晦的風雨中熄滅。

  戲臺上,她楚楚可憐,承受著雨點般砸來的碎銀。

  高樓上,她美目流盼,曼聲吟唱:「樓上誰家少年,衣襟風流。」

  山崖上,她毅然決然:「剛才那番話,是昔日的小紅對你說的。現在赤二郎要對閣下說,留下,否則……死。」

  過往情景,閃爍心頭,濺開的火光迷蒙了我的眼。當時怎麼就沒有看出,那雙目光中掙扎的火星呢。

  那一點點的艱難,一點點的堅持,一點點的身不由己,像微弱的火星濺開、閃亮,又熄滅。

  然而人海茫茫,無數過客,無數更閃亮更絢麗的火焰,誰又會留意那麼微弱的光芒呢?

  「林公子,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小紅。」赤練火最後的聲音,化作無數噴濺的火星,沙牢轟然炸開。

  一點火星濺出,落在我的掌心,閃爍了一下,便悄然熄滅,只留下灼熱的溫度。

  「轟!」水浪炸開,一棵參天巨樹破水拔出,密密麻麻的樹枝鋪天蓋地,纏住了天河沙和無痕。

  「走!」我無暇再為赤練火難過,一把拉住無顏,向前方全速飛掠。身後,遙遙傳來格格巫的狂笑聲和天精們的怒吼聲。

  我心知以格格巫的法力,最多只能拖延對方片刻。一旦再被天河沙纏上,休想再輕易脫身了。

  「紅塵盟原是格格巫和家父共同創建的。」無顏低聲道,「後來家父背信棄義,把格格巫一腳踢走。」

  「也不知你父親用了什麼手段,讓格格巫痛恨至此,居然藏在紅塵天圖謀對付他。」我沉聲道,「無顏,你真的不願意繼承阿修羅王之位,帶領你的族人改變宿命麼?」

  無顏沉默良久,道:「總有一天,天精會倚靠自己內心的力量,改變嗜殺的天性。那才是真正的進化。」

  「這小子的道心其實很堅定啊。」龍蝶輕贊道,「也許他會成為一個全然不同的阿修羅王。傳承這種事,本就是由前人創造出來的。」

  頂住漫天風雨,我拼盡全力向紅塵天的大海飛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身形驟然一僵,向前延伸的精神力觸及到了兩道屹立水面的身影。

  是楚度和師父阿蘿!

  剎那間,我心頭百轉千回,泛起複雜難明的滋味。

  楚度目光一閃,仿佛越過千里長洪,與我隔空對視。

  「轟!」洶湧的水面掀起一道滔天巨浪,兩股浩瀚的精神力同時向上攀升,像兩頭騰空而起的神龍不斷接近,相對而撲,將波浪撞擊成一座座小山般的混濁泡沫。

  浪花炸開,像一道道翻滾不休的高牆,圍住楚度屹立如山的身影,大肆咆哮。

  風浪雖急,但楚度的鬢髮、衣袍紋絲不動。此時的他,仿佛是一個硬生生嵌入天地的異種。

  無論是人、妖、天精或是各類精怪魂器,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如果將北境比作一幅水墨畫,畫中的景物哪怕再怪誕離奇,也只是形狀之分,濃淡之別,不會令人產生突兀之感。

  但楚度儼然不同。他就像是從畫外強行闖入畫中,與整幅畫格格不入,矛盾衝突。

  這種衝突強烈到了整幅畫都在排斥他,想要將這個異類驅逐出去。

  「無顏,這一戰你無需介入。」我袍袖飄飄張開,將無顏收入,仰天清越長嘯,向楚度飛速接近。該來的終究要來,楚度此刻現身,便是阻止我去營救大哥,雙方的仇恨除了你死我活,再無其它選擇。

  楚度目光深邃悠遠,緊緊鎖住我飄忽不定的身影,回報以一聲連綿不絕的長嘯。

  兩道嘯聲乘風破浪,曲折盤旋,節節拔高,直沖蒼穹。時而如刀盾相擊,穿雲裂石;時而似樹藤盤根,糾纏攀附;時而像鷹隼互啄,靈動撲閃……整片水域的風雨聲、嘈雜聲都被嘯聲壓蓋住,似是變成了一個靜音的世界。

  嘯聲戛然而止,沒有誰快一分,沒有誰慢一拍,兩人的嘯聲在同一刻消失,巧妙得如同一個人發出來的。

  我和楚度面對面而立,相距不過三尺。猛烈的風浪聲複又響起,「靜」的聲音霎時轉為「動」,似乎這個世界隨著我二人的心意自如變化。

  我和楚度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生出一絲欽佩感。在道的修為上,雙方都不愧是最頂尖的大宗師,一言一行,莫不翻雲覆雨,掌天控地。

  「林飛你真是不世出的修煉奇才,短短數年,便已能與楚某並肩。這一份天資,楚某的確不如。」楚度神色恬定,言辭安詳,仿佛老友般閒談,瞧不出一點劍拔弩張的仇恨。

  「我能有今日成就,離不開你的提點。當年清虛天一行,林某受益匪淺。」我平靜地說道,同樣雲淡風輕,舉止從容,不曾流露出一點怨懟之意。

  雙方注目片刻,齊齊一笑,笑容中隱藏了太多說不出的意味。

  瞧不出仇恨,露不出怨懟,只因這仇恨太深,怨懟太濃,深到了骨子裡,濃到了血液中。

  「林飛你行色匆匆,是為了一觀碧潮戈與公子櫻的刀道對決麼?」楚度好整以暇地問道。

  「高手對戰,自然對我有所補益。」我不緊不慢地答道,此時再心急如焚,也於事無補,反倒會給楚度留下可乘之機。到了我和楚度的境界,一絲微不足道的破綻都會被對方放大,以攻擊道心的無形方式給予重擊。

  我目光掠過楚度頭頂上空,烏雲張牙舞爪,雷霆電光怒吼。排空巨浪從四面八方湧至,在楚度身前升騰,發出憤怒的撞擊聲。

  北境的整個天地都在排斥楚度,楚度也在排斥著整個天地。雙方的衝突每一瞬、每一刻、每一天都在激化,愈演愈烈,最後的結果要麼是天地將楚度撞得粉碎,要麼是楚度破滅天地。

  楚度的逆天之道,終於走到了北境無法容忍的地步。

  「恭喜你道境將成,半隻腳邁出了知微。」我收回目光,刻意避開了楚度身邊的阿蘿師父。

  「你不也同樣如此麼?修煉不足百年,便已登臨絕巔。」楚度的目光在我臉上一轉,突然道,「你的師父就站在這裡,你不問候一聲麼?」這句話猶如奇峰突起,直插道心。無非是看到我躲避師父的眼神,才故意問出來的。

  「來了!他終於忍不住提到阿蘿了!」龍蝶在心中森然一笑,「你裝得真不錯!」

  我淡淡一笑:「叛師的逆徒,見到師父難免心虛,不看也罷了。」剛剛那個躲避的眼神只不過是我刻意為之,就是要令楚度誤以為,阿蘿師父已成為我的心結。

  這是道心的對擊,玄妙莫測,千變萬化,兇險處更甚於刀光劍影。

  「不止是叛師吧?」楚度聲音低沉,不帶絲毫感情,「設下圈套,以葳蕤翡翠清洗你師父的神智,和弒師有何區別?」

  我沉吟一會,道:「那就算是弒師好了。你說得沒錯,是我和天刑定下這個圈套,引夜流冰上鉤,目的是為了對付你。你若服下葳蕤翡翠,自然萬世皆休。阿蘿服下了,同樣可以打擊你的道心。你也清楚,像你我這樣的人為了道,可以捨棄一切。」

  事變至此,我已不在乎是否要為自己辯解。還原真相毫無意義。我要做的,是利用此事狠狠打擊楚度的道心,讓他心態浮躁,讓他的仇恨火山噴發,讓弦線趁虛而入。

  「生死大仇,務必不擇手段。」龍蝶贊許地道。

  「不過,最終給阿蘿服用葳蕤翡翠的人,是你啊。再一次親手殘害心愛的妻子,不知你感覺如何?」我臉上露出好奇之色,「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擺脫內心愧疚,令道境再上一層的呢?啊,我明白了,你終於懂得舍道之外,再無他物了。既然如此,你我應該握一握手,把酒言歡,莫逆於心啊。楚度你千里迢迢來此相見,不會是想對我說一聲謝謝吧?其實用不著,當年你不也提點了我嗎?就當是我的還禮好了。」

  「你厲害!」龍蝶瞠目結舌,「這麼不擇手段的話也說得出來!」

  楚度平滑的青衫生出一絲細微的顫動,仿佛平靜湖面上蕩起漣漪。他瞠視著我,半晌愴然道:「你真是了不起,想不到阿蘿教出這麼一個弟子。」

  「我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阿蘿理應為我感到驕傲,不過她現在應該不懂什麼叫驕傲了吧?我們能不能不要談她了?我心裡總還是有點愧意的,做不到像你這麼無情啊。」我一句接一句地撕扯楚度的道心,讓它露出血淋淋的傷口。

  「阿鐵,這個人是誰?」輕柔的語聲響起,像一片羽毛輕輕飄起在向晚的波浪中。雖然是很柔婉,很纖細的聲音,卻始終,在湍急跌宕的風浪聲中飛舞。那是無法被淹沒的翅膀,固執地,倔強地,輕盈地扇動。

  正如師父此刻的容顏,清婉而柔美,微微翹起的桃紅嘴角如少女一般純淨,也如少女一般執拗。

  「阿蘿,他就是你後來收過的弟子。」楚度答道。

  師父看著我,淺淺一笑:「我做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嗎,讓你這麼痛恨我?」她扭過頭,蹙起柳葉似的眉尖,對楚度道,「阿鐵,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呢。沙羅峰那一晚之後的事,我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楚度凝視著阿蘿,溫和地道:「沒關係,你只是遺忘了不想記住的東西。」

  我心頭一震,師父舉止自然,言談條理分明,哪有洗盡神念,變得像嬰兒般懵懂的樣子?不過聽她話中的意思,又似乎失去了一部分記憶,理應是服下葳蕤翡翠所致。何況她一身修為浩瀚如海,臻至知微,但法力流動間尚存一絲遲滯,分明是倚靠藥物強行提升的結果。

  「這怎麼可能?」我喃喃地道。

  「我也覺得很意外。」楚度淡淡地道,「那一日我找到龍鯨,強行給阿蘿服下葳蕤翡翠,孰料她竟然神智大損,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我當即醒悟,像葳蕤翡翠這樣的神物,必然存在某種隱患。」

  我不覺被他勾起好奇心:「你的道心沒有因此而崩潰嗎?」

  楚度默然片刻,道:「我做了很多努力,但還是沒有用。望著如孩童般歡快的阿蘿,我禁不住地想,當年我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如何才算對一個人好呢?是我們覺得為了她好,還是她自己覺得好?」

  我呆了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檸真。我拋下她不管不顧,雖說是為了她,但顯然違逆了檸真自己的意願。

  我知道,她寧可和我一起死的。當年狠下心對阿蘿下咒的楚度,和今天的我,其實是一樣的。

  「不要再聽他說下去了!」龍蝶突然喊道,「出手!立刻動手!他在用阿蘿的事挑動你的道心!」

  我猶豫了一下,楚度的語聲又傳入耳中:「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都找不到答案。正如失去了神智記憶,但變得快活單純的阿蘿,和一個滿懷怨恨,疲倦滄桑的阿蘿,哪一個會令她覺得更好呢?換作你我,更願意做哪一個阿蘿呢?」

  「別被他牽著鼻子走!快動手啊!」龍蝶焦急地吼道。

  我心知龍蝶所言非虛,不能再讓楚度操縱彼此的談話,但若強行出手,無疑是在道心上輸了一籌。不知不覺,我已陷入了兩難之境。

  楚度的語聲低沉緩和,帶著一種無法拒絕的磁性魅力:「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後,阿蘿居然恢復了些許記憶。每一天,她的記憶都在恢復,一直恢復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便奇跡般地停止了。」

  我心知肚明,那一晚分明就是楚度對阿蘿下咒,彼此決裂的那一晚!

  從此海角永隔,摯愛成仇。

  「我思前想後,不外是兩個原因。其一,楚某修行的是逆天之道。這麼多年下來,『逆』的道已然通過沙羅鐵樹,一點點滲透到了阿蘿身上,使她能部分抗拒葳蕤翡翠的後患。其二,是阿蘿的本心太強大,做出了屬於自己的選擇。她選擇了愛,遺忘了恨。」楚度悠悠歎息。

  「唯我本心,以抗天命。」我喃喃說道,那個在龍鯨肚腹裡苟延殘喘的婆婆,終於是做到了。

  我想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

  無論那一晚之後,有多麼漫長,多麼煎熬,都抵不過之前的愛。

  時光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晚之前。縱然是天地間最頂級的神物,也無法將那一份愛洗盡。

  「阿鐵,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總不肯告訴我?」阿蘿柔聲問道。

  「你告訴阿蘿吧。」楚度沉靜地對我道,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我驀地一凜,迎向師父詢問的眼神,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忽而醒悟,在這片刻的猶豫間,這場圍繞師父的道心交鋒,我已經敗了。

  縱然是龍蝶的魂魄,也無法將我對師父的愧疚洗盡。

  「轟!」楚度一拳擊出,天動地驚。正值我道心動盪,矛盾遲疑,時機拿捏恰到好處。

  拳頭在視野中不斷擴大,整個天地對楚度的抗拒,都被這一拳捲入,反倒成為他的助力!

  這一拳,仿佛駕馭狂海的怒舟,挾浪直沖,勢不可擋!

  我凝視拳頭,不躲不避,靜立的身影宛如礁石不移,同樣一拳迎上。

  雙方的拳頭毫無花巧地撞上,發出悶雷般的轟響,兩人的身軀同時一晃。

  「楚某之力再加上天地抗拒之力,居然只能和你平分秋色。你法力之強,著實令人歎為觀止。」楚度喝道,臉上泛起一絲潮紅,久而不褪。幽黑色的死氣滲入他的手指,又被無形的力量擠出來,化作一股股黑煙飄散。

  我渾身氣血動盪,似是被這一拳打入天地的最深處,生出隱隱要與天地相融的感覺。在那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間,我似乎觸摸到了天地深處那個龐大無比的意志——北境的意志。

  這無疑是最可怖的結果。一旦與天地徹底相融,我的意志便會和北境意志碰觸。不問可知,北境絕不會對我客氣,此時的我尚未跨出最後一步,結果只會被北境的意志吞噬,成為它重生的養分。

  毫無疑問,這是楚度刻意為之。當世之間,也只有我這樣龐大的法力和精神力,才能觸摸到北境的意志。

  我立即展動身形,無數根弦線向外輻射,我的肉身消失在楚度的視野中。

  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我在每一根弦線中跳躍騰挪,化作千變萬化的天象,繞著楚度眼花繚亂地閃動,讓他難以捕捉我的確切位置。

  楚度雙目微垂,凝立不動,一拳收於腰間,另一拳陡然擊向水面。

  一輪渾圓的光斑以拳頭為中心,似鏡似花似水似月,向外擴展,在洶湧的水面上映出一幅畫面。

  瞥見畫面中兩道飛躍激鬥的身影,我身軀猛然一震,從弦象中現形出來。

  兩道身影一白一紫,進退如電,時而被掀起的浪峰淹沒,時而又從墜落的浪谷下浮現出來。

  波濤聲,喘息聲,刀鋒撕裂空氣聲,甚至連輕微的衣袂翻飛聲也清晰可聞,提醒我這幅畫面並非幻象,而是真實發生在紅塵天大海上的刀道決戰。

  碧大哥白衫上血花點點,如同冰冷雪地上淒豔盛開的紅梅。而公子櫻身上纖塵不染,毫髮無損,雙方實力高下立判。

  出乎意料的是,碧大哥牢牢把握住戰局的主動,雙掌不斷劈出變幻如潮的無形刀氣,每一刀極盡淩厲兇悍,以命搏命,始終壓著公子櫻猛攻。

  我暗暗蹙眉,高手相爭,總會暗留一絲餘力,以供後續變化。碧大哥這麼全力以赴地強攻,等於孤注一擲,一旦無法擊潰公子櫻,死的只能是自己。

  楚度收於腰間的一隻拳頭倏然消失了。

  我頃刻察覺自己的氣機被楚度牢牢鎖定。即使我再次隱入弦象,滿場游走,一時也難以擺脫。

  「轟!」水花滾如雪崩,楚度的拳頭竟然從碧潮戈與公子櫻交戰的畫面中探出,劃過一道逆天反地的怪異軌跡,擊向我的面門。

  交戰的畫面像水花一樣濺碎,碎片又在拳頭背後紛紛彙聚,重合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其中的玄妙處令我目瞪口呆。

  單論法術的精妙,楚度遠遠超過了任何人,堪稱當之無愧的北境第一。

  我身形飛速閃動,螭槍撩起無數瑩瑩閃爍的光點,或點、或撩、或掃、或刺,群鴉歸巢般紛紛投向拳頭,試圖化解楚度這蓄謀已久的一拳,不願與之硬拼。

  然而拳頭在半空變化莫測,忽頓、忽進、忽緩、忽快,仿佛時而從北境的天地中沖出去,時而又從外面突兀闖入,將原本連貫的天地空間搞得支離破碎。

  螭明明看到拳頭,卻攔截不住,每一槍都從拳頭旁撲空,空有驚人的速度而無從發揮。

  我心知,天地的秩序已被這一拳徹底擾亂,才會令螭產生怪異的矛盾感,無法正確判斷這一拳的來勢。唯有我洞觀心鏡,才勉強把握到這一拳的脈絡。

  楚度是在逼我硬接這一拳,逼我碰觸北境的意志。

  楚度身後,碧大哥和公子櫻交錯而過。碧大哥的手刀從公子櫻鬢旁擦落,後者一點黛眉刀反手勾去,一點鮮血濺上碧大哥的衣衫。

  我心意稍亂,楚度拳頭已至。不得已,我撼動全身法力,硬拼一記。

  兩人同時悶哼,齊齊後退,掀起的數十丈水牆將我們身形淹沒。

  我恍惚再次沒入天地的最深處,碰觸到了北境的意志。

  這一次,我相距北境的意志近在咫尺。

  那是一團無以名狀的精神力:似睡似醒,若有若無。渾渾沌沌,清濁難分。飄飄忽忽,浮沉不定。時而空空蕩蕩,其質也虛。時而盈盈滿滿,其質也實。是無所謂大,細微處甚於須彌芥子,不可窺觀。也無所謂小,廣茫處尤勝天地宇宙,難盡全貌。

  一縷縷玄妙的波動從這團精神力中散發出來,無不極盡天地至理,時空奧妙。我頓時心中一動,湧出一股無法抑制的饑渴欲望,想靠近這團精神力,將其吞噬。

  念頭一生,這團精神力當即生出感應,似是睜開了迷蒙的眼睛。

  驀地,我渾身汗毛倒豎,仿佛被一頭無比兇險的巨獸盯上。

  「嘩嘩!」波濤的拍擊聲傳入耳中,我恰好從天地的核心處退出,兀自驚魂未定,被北境盯視的感覺一直不曾消除。

  楚度仍舊立在對面,大哥和公子櫻浮現于水光中。乍一看,仿佛三人同處在紅塵天的大海上,隨著海浪跌宕起伏,並無地域相隔。

  「嘶嘶!」刀氣縱橫,鳴響不絕。碧大哥躍至高空,雙掌舉過頭頂,剛烈的刀氣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氣勢往下直劈。

  公子櫻舉頭仰視,掌中的一點黛眉刀隨著刀氣轉動挪移,靈妙變化,就是不與大哥正面交擊。翠碧色的刀光左一斬,右一切,看似雜亂無章,擊向空處,但每一刀擊出,都將大哥淩厲無匹的刀氣削弱一分。

  等到刀氣落至公子櫻頭頂上方時,攻勢已經衰減。

  公子櫻刀光一閃,看似迎上。雙方即將觸實之際,公子櫻陡然抽刀,身形後移,刀氣堪堪從他額前劈下,光潔白皙的額頭滲出一縷蜿蜒的鮮血。

  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大哥這一刀最後的力量也被公子櫻的刀光引出,後果不堪設想。

  刀光一閃,後退的一點黛眉刀轉過曼妙的弧度,驟然向前斬出,進退轉換巧妙,銜接無隙,清碧色的刀光發出清越的激鳴。

  刀光清冽如水,在視野中不斷放大,霎時化作了楚度的拳頭!拳頭直擊我的面門,一眼望去,這一拳竟然是隨著公子櫻的刀勢而出,業已分不清這是楚度的拳頭,還是一點黛眉刀了。

  此時此刻,雙刀對戰的畫面似和楚度融為一體,遠近虛實已無從分辨。

  我心頭劇震,楚度的鏡花水月大法顯然即將圓滿,臻至真幻如一的地步。一旦如此,即使遠隔天涯,他也可隨意插入公子櫻與大哥的戰局,將任何一方擊斃。

  拳頭遙空擊至,速度並不快,軌跡也異常清晰,但氣勢磅礡無雙,呼嘯的拳風從四面八方響起,將整片水域籠罩在這一拳的威力中,令人無法閃躲。

  楚度這一拳將我逼到了生死存亡的極限。若再被他打入天地核心,我必然難逃與北境意志正面交鋒的險地。

  所有的雜念在一瞬間斂去。

  我閃動的身形戛然而止,停立在一團湍急的浪尖上,心鏡一片澄澈渾融,將碧大哥和公子櫻的身影徹底抹掉。

  道心清楚無誤地顯現出來。

  舍道之外,再無他物!

  凝視拳頭,我的眼神漠然如神。

  風浪湍急湧動,波濤聲卻變得越來越輕,天地萬物似是隨著不斷接近的拳頭,紛紛向遠處退去。

  四周驀地一片死寂。

  凝視拳頭,我的精、氣、神仿佛臻至到了靜的極點。

  這一刻,天地唯我。

  這一刻,我存在,是以天地存在。

  「天象!」我沉靜喝道,言出法隨,天空炸開無數雷電。

  「地象!」千丈深的地底震盪不休,裂開深壑,火漿裹著洪水噴湧而出。

  「人象!」魅胎轟然一跳,霎時,千變萬化的魅武招式在我身上紛呈綻現,似有無數個魅進擊起武。

  無數個魅又在同時破碎,連帶著我的肉身、精神一起破碎,化作與天象、地象交融的弦線。

  「三象合一!」我的聲音回蕩天地,無所不在。

  魅武與弦線終於融合。

  我消失在了楚度的拳頭前。

  然而從另一種角度,我並未消失,仍然呈現在楚度的拳頭前。

  消失的只是原來的林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我。

  因為我不再是由血肉、生死螺旋胎醴和精神、魂魄構成的生靈,我所有的身軀、精神都化作了覆蓋四方的弦線。

  每一根弦線都在以不同的節奏伸展、收縮、扭曲、彈動,發生著數以千萬的奇妙變化。隨著弦線動作,無數奇景好似萬馬奔騰,異變紛呈:如雨後春筍節節拋高的閃亮火線,無窮無盡分裂下去的黑白星雲,排成網格狀層層翻滾的電光,打著轉飛速變形的海底峽壑,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找不到言語形容,從未在此方天地出現過的陌生異象。

  無數根弦線組成了不斷向外延伸的我,精、氣、神以及一身法力皆由弦線代替,不再局限於宇宙萬物源於氣的北境法則。

  這儼然是生靈的另一種進化方式。

  無論是楚度、阿蘿,還是碧潮戈和公子櫻的決戰,都在這種嶄新奇妙的進化方式前不值一提。我沉浸在弦線衍化的天地中,渾然忘記了一切。

  「轟隆隆!」連綿嵯峨的岩山憑空出現,以倒立的形狀,懸浮在洪水上方。層層疊疊的岩石群像鱗片顫動不休,倒影搖晃成一條碩大無朋的遊魚。魚嘴破開水面,吐出千萬朵色彩繽紛的鮮花,鮮花層層綻放,滾落晶瑩的露珠,以異常緩慢的速度下墜,每一個露珠內都有一個魅在跳躍進擊,魅翠綠欲滴的眼睛無限放大,瞳孔裡倒映著雲霧彌漫的幽深隧道,一雙雙火焰的翅膀向隧道深處飛去……隧道深處折疊、彎曲,倒錯,仿佛將原本立體的世界再一次分割,使其呈現出更豐富的層次。

  而我也在一次次的折疊、彎曲、倒錯中變化,漸漸生出一股明悟:若以弦線演化天地,天地便不僅僅是簡單的立體,而是超越了以往的時空概念,展現出愈加深奧晦澀的法則。

  不知不覺,弦線猶如蛛網,向四周時空無限擴張,要將整片紅塵天編織成弦線的世界,完成高等法則對低等法則的吞噬。

  驀地,弦線一滯,與紅塵天交觸處炸開狂暴的氣浪,顫動變化的節奏變得雜亂起來,仿佛無力為繼。一個念頭旋即像水泡冒出我的弦線天地:龍蝶和我的魂魄未能合一,導致弦線無法圓滿。

  霎時,楚度、碧潮戈等人的身影也像從深潭中汩汩浮出的一串水泡,將我的意識重新帶回來。

  我心念一動,弦線倒卷,疾風驟雨般轟向楚度。

  楚度如同峙立在風暴中的孤島,承受著從四面八方滾湧而至的怒浪。阿蘿已被他收入袖中,以免被弦線波及。

  楚度的拳頭儼然化作了綿密的拳雨,每一拳擊出,如同石破天驚,必有弦象破滅。然而弦象分分合合,無窮無盡,只要楚度無法將我鎖定,就不得不被動挨打。

  最致命的是,這方天地充斥弦線,頻頻生出匪夷所思的變化,令楚度疲于應付,一時間很難適應。

  一團咆哮的烈火隨著楚度的拳頭濺開,一點火星彈出,凝聚成我的身影,猛然揮拳,擊中楚度肩頭。

  霎時,楚度肩頭的肌肉以驚人的速度收縮、彈動,卸去大部分力道。饒是如此,他仍舊被打得身影趔趄,血氣上湧。

  不待他揮拳反擊,我已融入弦線,遠遁消失,絕不給他硬拼的機會。

  「砰砰砰!」我在弦線中神出鬼沒,一次次擊中楚度,在他身上平添出無數細微的小傷口。為了避免和他糾纏,我法力內斂,以靈動輕巧為主,往往一沾即走,牢牢掌控住戰局的主動。

  楚度鬢髮散亂,面色漸漸蒼白,這麼打下去,他遲早被我活活拖垮。也只有將他徹底打殘,我才有機會救援大哥,否則反會被他一路糾纏下去,耗盡時間。

  「轟!」弦線伸至,楚度腳下的波浪驟然化作天空,上空反而變成滔滔浪潮,傾瀉落下,使他生出天地顛倒的錯覺。

  浪花分湧,我仿佛從一條深邃的隧道中彈射而出,突兀地出現在楚度身側。不容他閃避,我掌如刀鋒,切開他的左肋,狠狠插進血肉。

  楚度痛哼一聲,鮮血泉湧噴濺。我旋即化作其中的一滴鮮血,悠悠飛灑。

  血珠落在水波上,又化作一滴水沒入。我的語聲環繞著楚度飄忽回蕩:「多謝你那一拳,令我道法大成。楚度,你橫掃天下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時今日,你已不再是我的對手。」

  「這番話未免說得太早了。」楚度淡淡一笑,手掌緩緩抹過傷口,血肉模糊的肋部當即變得完好無損,連碎裂的衣衫也復原了出來,仿佛我先前擊中的楚度只是一個幻象。

  我神色微變,想不到楚度的鏡花水月造詣如此之深,隱隱臻至以真化幻的地步。即便我真實無誤地將他重創,也會被他轉化成虛幻的假像。如此一來,除非我將他在瞬間擊斃,否則他就是永生不死。

  「你的術法果然神奇,精妙處甚至淩駕于這方天地之上。若是大成,楚度確非你的對手。」楚度沉吟道,臉上閃過奇異的神色,「可惜,你的術法裡還藏著莫大的隱患。」

  他吸氣,提拳,邁步,猛擊。

  「轟!」弦線交織的蛛網中,亮起一輪鏡花水月的光華,拳頭仿佛一瞬間穿越了百丈距離,從光輪中破空而出,結結實實地撼中某處弦線。

  那一處弦線,恰好是我和龍蝶的魂魄相接之處!

  弦線振動欲碎,我頓時心神劇震,如遭雷殛,龍蝶的慘叫聲像一柄利刃猛地刺穿魂魄。

  我心叫不妙,弦線陡然收縮翻卷,節奏如同雨點般急速變化,生出無數閃耀奇象,瘋狂擊向楚度。但楚度死死盯住了弦線的唯一破綻,寧可被弦象打得遍體鱗傷,光輪也緊跟著弦線眼花繚亂地移動,一次次重拳擊出,打得龍蝶慘叫連連,魂魄動盪不安。

  我正欲收起弦線,忽而心中一動。龍蝶的魂魄關係到我的最後一步,當然不能被楚度打成殘缺。但未嘗不可借助楚度之手,削弱龍蝶魂魄的力量,使其變得奄奄一息,替我創造出吞噬的機會。

  我要做的,就是拿捏好驅虎吞狼的分寸。

  當下,弦線一抖,如同天羅地網,席捲萬象,與楚度硬撼對撞。龍蝶的魂魄和楚度也在一次次交擊中,不住相互消耗。

  「轟!」楚度的拳頭穿過千變萬化的弦象,再次準確擊中弦線內唯一的破綻,龍蝶厲聲痛吼,魂魄顫抖得幾欲碎裂。

  與此同時,四周的波浪被弦線牽引,驟然翻轉成千百塊巨大的岩石,猛烈砸在楚度的背上,打得他身形趔趄,面如金紙,口中嘔出一團暗紫色的凝結血塊。

  這分明是舊傷淤積內腑的跡象,楚度在吉祥天一役的傷勢還未痊癒!

  他竟然帶著舊傷和我交戰!我頓時一凜,一旦楚度傷勢復原,鏡花水月大法必然臻至真幻如一的地步。到時我若還不能吞噬龍蝶,鐵定不是楚度的對手。

  幸好此戰引發了楚度的傷勢,為我贏取了些許時間。我倏然收起弦線,龍蝶被楚度接連打壓,魂魄猶如風中殘燭,虛弱飄忽,再也受不起重擊了。

  楚度也好不到哪裡去,一直承受弦象猛擊,不得不耗費大量法力施展鏡花水月大法,將全身傷勢轉為虛幻。以他此時的狀態,很難再擊出將我打入天地核心的那一拳。

  四周的奇異景象隨著弦線消失,風浪激湧,在楚度和我之間卷起一堆堆混濁的泡沫。

  對峙片刻,楚度與我同時撲上,展開短兵相接的貼身激鬥。

  雙方所有的法術全都返璞歸真,斂藏於簡簡單單的拳腳肉搏中,不露絲毫痕跡。

  「砰!」楚度一拳擊向我的肩膀,拳勁吐出拉、扯、沖、轉等幾十股不同的勁力。我肩頭微沉,一掌先發後至,切向他的手腕。楚度擊出的拳頭驟然縮回,猶如從未擊出,下面一腳踢來,無聲無息。我故作不察,等他腳尖逼至心窩,弦線組成的身軀匪夷所思地一扭一閃,順勢躍起,掌鋒劈向他的頭頂心,不待他舉拳相迎,雙腿快似閃電,輪番疾踢。

  一時間,雙方兔起鶻落,頻繁變招,往往一個細微的動作暗伏連環殺招。哪一方稍有疏忽,即刻陷入被動。楚度的拳勢時輕時重,忽而軟如棉,忽而重似山,轉換銜接極盡細膩精妙。我則憑藉超出一籌的渾厚法力和弦線構成的肉身,動作奇詭變化,將魅武施展得愈發狠辣淩厲。

  楚度將法變到了極致,我卻將自身變到了極致。

  「砰砰砰!」拳掌交擊數百下,兩人齊齊被震得後退,一時難以較出高下。我心知繼續打下去,楚度的舊傷會逐漸激化,徹底落入下風。但現在絕非和楚度糾纏的時候,龍蝶變得異常虛弱,正是吞噬他的大好良機。

  彼此對視良久,楚度忽而道:「你不再急於趕赴海上,一睹碧潮戈與公子櫻決戰的最後結果麼?」

  我淡淡地道:「現在你還想用大哥打擊我的道心,未免可笑。」三象合一,弦線接近改天換地的大成境界,我的道心也接近天地般漠然無情的狀態,距離人的感覺又遠了一步。

  此時的我,雖說仍然牽掛大哥生死,但已不再患得患失,動搖心境。如果大哥能活下來,那是最好。大哥若死,我自會拿公子櫻的性命償還,以盡最後的人事。

  「說到底,還是你覺得自己的命比碧潮戈更重要。」楚度微微一哂。

  「你說錯了。是我的道,比大哥更重要。」我默然半晌,道,「多謝你那一拳,讓我看清自己的本心。舍道之外,再無他物,我想我真正做到了。或者說,我原本就是那樣的人,只是自己不明白而已。」

  楚度臉上露出深思之色,我續道:「你若是閒得無事,我們可以繼續交手。不過你舊傷發作,怕是撐不了太久吧?再不及時將養,必然傷及根本。」

  「也好,等你我補全了各自的缺漏,再進行這未了一戰。」楚度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過,現在就算你趕到海上,也不來及改變那一戰的結果了。」

  楚度仍以為我是為了援救大哥,才急於抽身。我面上不露端倪,螭槍破空射出,遙指楚度:「你是在逼我和你糾纏到底,一決生死了。」

  楚度長笑一聲,一輪光暈綻出腳下。他的身影霎時沒入光暈,隨著水浪蕩開,消失無影。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形展動,繼續向前飛掠。過了片刻,我眼看四際無人,再也查探不出楚度的氣息,嘴角滲出一絲冷笑:「龍蝶,你還好吧?」

  不待他回答,蓄謀已久的精神力仿佛惡龍洶洶撲出,一把攫住龍蝶,無數根弦線交織纏繞其上,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繭,將他封死在內。

  出乎我的意料,龍蝶毫不掙扎反抗,只是冷冷地盯著我,任由我將他拖至精神核心的最深處。

  「龍蝶,在我吞噬你之前,不想說些什麼嗎?」我自身的魂魄浮出精神核心,與龍蝶面對面,一根根弦線形成精神通道,將雙方魂魄絲絲相連。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誰吞噬誰又怎能說的清?」龍蝶眼中露出一絲奇異的神情,緩緩地道,「這裡是你的精神核心,難道不是我的嗎?」

  「轟!」他額上鑽出兩根尖角,晶瑩剔透的雙翅向兩側展開,七隻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利爪探出腹下,魂魄具現化成龍蝶的本體模樣。

  我的魂魄也在同時一震,生出尖角、利爪和雙翼。形狀和龍蝶的本體並無多大區別,只是雙目清澈溫潤,純淨如水,與龍蝶火焰般閃耀的雙眼不同。而且因為魂魄凝聚,精神力渾厚的緣故,我的魂魄比龍蝶大上數十倍,色澤也遠比他鮮亮多彩,富有生氣。

  但令我生疑的是,昔日我的魂魄額頭處隆起兩團小小的突點,如今卻悄然轉化成雙角,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所致。

  難道是那一絲融入心鏡的魂魄作祟?

  沿著弦線,我強悍無匹的精神力深深刺入龍蝶魂魄,痛得他雙翅劇顫,利爪緊扣,雙眼中的焰火仿佛要噴射出來。

  「在我的那個世界裡流傳過這麼兩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我也算是世間最親密的人了,何必一定要自相殘殺呢?」弦線猶如鐵鍊一般遊動,將龍蝶五花大綁地懸吊起來,角、爪、翅都被交織的弦線勒緊。我歎了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平緩,「只要你把那一部分藏入心鏡的魂魄交出來,我可以放過你。」

  龍蝶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狂笑起來:「這種話騙三歲孩兒還差不多,難道我看起來像個蠢物嗎?」

  「只要能拿出對方想要的東西,再聰明的人也會變得很蠢。」我用誘惑心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為你埋下精神種子,幫你渡過此次天地大劫,令你重塑血肉,得以新生。你將擁有我所有法術的經驗體悟,超越知微是必然的事。」

  龍蝶默然了一會兒,緩緩搖頭:「其實你很清楚,那一部分魂魄已經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心鏡,與你的道心渾然一體,就算你廢功碎鏡,也無法將其分割出來。」

  龍蝶的回答雖在意料之中,但我還是禁不住一陣失望。半晌,我語聲轉為森寒:「這麼說來,你對我沒什麼用處了。」儘管心中尚存疑竇,但我不想拖延下去了,這是吞噬他的絕佳機會,否則龍蝶的魂魄遲早釀成大患。

  「你確定自己不會後悔嗎?」龍蝶沉默許久,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異的神色,像是失望、譏誚、悲哀交織的複雜情緒。

  「後悔是失敗者的藉口。」我漠然道。弦線飛速振動,如同長龍汲水,將龍蝶的魂魄一點點抽出來,輸送至我的魂魄。

  像清甜的雨露甘霖灑落,精醇的奇異力量散發出來,滋潤心神,我的魂魄一點點壯大,雙角崢嶸高聳,鱗紋密生,發出黃金般的眩目光澤。

  龍蝶面容急劇抽搐,發出淒慘嘶啞的痛吼,身軀因為難以忍受的疼痛膨脹開來,深深陷入弦線,被勒出一團團鼓起的皮肉。

  「看你這麼難受,我也於心不忍。不如你主動將魂魄消融,也省得多受折磨。」我凝視著龍蝶越來越黯淡的雙角,勸誘道。他顯然還不死心,正在頑固抵制魂魄的流失。以目前這個速度,想要將他吞噬乾淨,至少需要一個多月。這段期間,我的弦線不得不用來控制龍蝶,難以動用對敵。

  龍蝶一言不發,燃燒的雙目詭異地盯著我。對視片刻,我忽而心中一片雪亮,龍蝶必然還有足以扳回局勢的後手,才會如此自恃!

  此時,我距離紅塵天的大海也不遠了。弦線重組的身軀巧妙借助風浪的顛簸流動,不斷加速,在水面上空劃出玄奧流暢的軌跡。

  驀地,我身形一止,目光環視四周,森然道:「區區一個星羅棋佈大陣,就想困住本座?莊夢,還不滾出來?」

  一點星光從暗處亮起,似水中顫動的明亮漁火,搖曳的光芒緩緩勾勒出莊夢的面容,倒映在迷蒙的水色中。

  「我並無他意,只想請林公子在此稍作逗留。」莊夢的語聲飄忽不定,仿佛隨著星光一搖一顫。

  我哼道:「你是執意要做公子櫻的走狗,和本座作對了?」

  「楚度和公子櫻欲破自在天壑,你又為何執意與他們作對?你阻止開啟自在天,就是北境所有生靈的公敵。」莊夢輕輕一歎,「真是悔不當初!若非拓拔峰,我早已將你這亂世之人除去,何來今日之患?」

  隨著他的歎息聲,水面上亮起一點接一點的星光,隨波飄蕩,繁密閃爍,似三百六十五顆星斗在水中浮浮沉沉,燦爛的光芒縱橫交錯,仿佛無邊無際的棋盤,將我困在當中。

  我狂笑一聲:「當年我就得了星羅棋佈妙化天地、生死轉換的精髓,你居然妄想用此來阻擋我,擋得了嗎?十息之內,本座不但破除此陣,還要取你項上人頭!」

  「第一息!」我一拳蓄滿法力,向四周密集激射的星光擊去。

  「第二息!」雄渾的法力猶如猛烈颶風,橫掃之處,星光似柔弱的燭火一一熄滅,周圍頓時陷入死寂的黑暗中。

  「第三息!」星羅棋佈大陣自動流轉,熄滅的星光復又亮起,每一顆星斗的位置不停移動,變幻出一個個嶄新的棋盤,似是無窮無盡,轉換生滅。被我法力打破一個,又當場生出一個。

  「第四息!」我神識掃過,整個大陣的星斗變化頻率了然於心。

  「第五息!」體內的生死螺旋胎醴化作生死二氣,吞吐而出,環繞周身,生氣、死氣也如同星光般明滅不定,不停轉換。

  「第六息!」我再次一拳擊出,整個星羅棋佈大陣倏然熄滅。就在星光又將由暗轉明的一瞬間,我運轉生死二氣,同樣由暗轉明,與星斗保持著相同的變化頻率,巧妙地嵌入了棋盤中,成為了組成陣勢的一顆星斗。

  論起生死轉換的奧妙,我的生死螺旋胎醴遠勝於莊夢的星羅棋佈。這個難纏的法陣碰到我,只能算是遇到了剋星。何況星羅棋佈大陣需要借助星辰之力,如今虛空崩壞,天上連星星都瞧不見,陣法的威力難免打了折扣。

  「第七息!」原本三百六十五顆星斗組成的大陣,突兀地多出了我這一顆,整座陣勢立刻變得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第八息!」星光縈亂動盪,射出的光芒相互碰撞,亂成一團,星羅棋佈大陣自行崩潰,星芒在水面飛濺出一團團璀璨奪目的光斑。

  「第九息!」我身形展動,撲向從星光中遁出的莊夢。後者揮出魂器黃泉扇,陰風挾帶著陣陣鬼哭狼嚎聲卷向我。

  我啞然失笑,生死螺旋胎醴逆轉,生氣霎時全部化作濃烈的幽冥死氣,洶湧裹住黃泉扇,又如狂潮般順勢漫過莊夢。

  「第十息!」莊夢被幽暗的死氣浪潮淹沒,身形不由一滯,我一拳快似閃電,擊中他的胸口,打得他鮮血狂噴。我拳化為爪,扣住他的脖子,將莊夢整個人提了起來。

  「十息剛過,玄師感受如何?」我嘲弄地問道。

  「十息已過,莊某的人頭猶在頸上。」莊夢神情自若地看著我,胸膛塌碎,血染衣衫,烏黑發亮的瞳孔中仿佛靜靜燃燒著星辰。

  「那又如何?晚一息早一息,你總歸是刀俎下的魚肉,難道還能逃過此劫不成?」我心中越發不喜,法力一壓,猶如奔洪猛烈衝撞莊夢內腑。

  「哇!」莊夢嘔出一團血肉模糊的內臟碎塊,面色蒼白如紙,語聲卻帶著一種出奇的鎮定:「你不妨一猜。」

  我冷笑數聲,胸中殺機盈然:「聽聞玄師都是深悉命理,學究天人。你今日自不量力,螳臂當車,可算到自己的死期了嗎?」

  莊夢微微一笑:「今日丑時,我確實以星羅棋佈秘道術,為自己蔔算過生死。實言相告,我這次前來,並非受公子櫻所托,而是我自作主張。」

  我不由一愣,緊緊扣住莊夢的頸後大脈,將信將疑地問道:「難道你算准本座殺不掉你嗎?」

  「你錯了。」莊夢平靜地與我對視,「莊某命盡今日,此時此刻。」

  一言既出,乳白色的星光從莊夢全身冒出,光華燦爛耀目,直沖霄漢,如同燃燒的火焰。與此同時,四面八方同時亮起一顆顆星斗,映照得水天煌煌一色。

  星羅棋佈大陣重新發動,將我陷入其中。

  「找死!」我法力迸發,五指扣住莊夢頸骨,猛地發勁一擰。

  與此同時,四周星光湮滅,星羅棋佈大陣由生變死。

  「喀嚓!」莊夢氣絕身亡,頸骨折斷,腦袋軟軟垂下,唯獨微垂的眼瞼閃動著神秘莫測的光。

  下一瞬,星羅棋佈大陣由死轉生。

  「轟!」莊夢的屍體自行在燦爛的星光中燃燒,化作一顆搖曳的星斗,扶搖直上,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腦海中忽而閃出一幅奇瑰的畫面,一顆生機勃勃的星斗直沖天地,破開北境,飛向另一個陌生浩瀚的宇宙。

  星光迷離閃爍,星羅棋佈大陣徐徐散去,我驚異地察覺,四周圍竟然只有三百六十三顆星辰,比完整的法陣少了足足兩顆星辰!

  呆了呆,我幡然醒悟,那兩顆星辰其實並未缺少,而是我和莊夢!

  我身上凝聚生死二氣,精通星羅棋佈秘道術,正好符合星羅棋佈大陣轉換生死的精義,不知不覺中充當了一顆星辰,成為法陣的組成部分。

  莊夢斃命,恰巧發生在星羅棋佈大陣生死轉換的一瞬間。準確地說,是莊夢故意發動大陣,逼迫我在這個特定的時機將他擊斃。由於莊夢自己也是組成法陣的一顆星辰,順理成章地借助星羅棋佈的奧義,由死轉生,逃出生天。

  又因為我和莊夢都是構成法陣的一部分,彼此相輔相成,都要遵循法陣規則,所以我出手,絕不可能真正殺掉莊夢。

  然而最玄妙的是,莊夢確實被我當場擊斃,他在北境中的生命氣息蕩然無存,徹底消亡。

  那麼他由死轉生的地方,就不可能在北境!換言之,莊夢利用了我的手,逃出了這方即將破滅的天地!

  我不由得想起在大唐時,說書先生們津津樂道的「郭璞兵解」的故事。郭璞是西晉的命理大師,風水堪輿的鼻祖,他算准了自己的死期,利用謀逆的大將軍王敦的屠刀,一舉脫去凡胎,兵解成仙。

  如今莊夢此舉,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莊某命盡今日。」他並未有所欺瞞,北境的莊夢的確死了,但又在另一個宇宙中轉生了。

  不愧是具有鬼神莫測之能的玄師,無需道境突破知微,照樣能以匪夷所思的另類方式沖出北境。

  其間過程近乎搏命,兇險異常,如果我對生死真意不夠瞭解,如果我出手晚一息或是早一息,如果莊夢不能把握生死轉換的那短短一瞬間,都將功敗垂成。

  這是真正的以身證道,一旦稍有誤差,立即身死道消。

  莊夢終究還是算准了。拍拍屁股,走得果斷決然,什麼公子櫻,清虛天各派都被他拋得乾乾淨淨。

  這才是星羅棋佈秘道術中的「奕」之道,莊夢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所有人都只是他推算命理的棋子,甚至連他自己和我也不例外。興許當年在星谷初晤,莊夢傳授我星羅棋佈秘道術的時候起,就將我納入了命理的算計。

  我一邊沉思,一邊繼續趕路。半個多時辰後,沿途風浪漸急,空氣中隱隱傳來海水的腥味。

  龐大的精神力早已探出,沿著奔湧的洪水不斷延伸。隨著龍蝶的魂魄被我一點點吸噬,我的精神力再度激增,覆蓋了前方數百里的廣闊水域。

  濁浪排空,陰風怒吼,精神力觸及到了紅塵天的大海。

  灰暗陰霾的天空下,海浪卷起一道道泛白的匹練,海面上空無一人,唯有淩亂散落的鋒銳刀氣凝結半空,猶如實質般的交錯刀山,經久不散。

  我心中一沉,這是碧大哥的刀氣,也是他法力衰竭的徵兆。他的刀氣已經不能收發自如,才會凝在半空不散。

  「轟!」海面上猛然炸起兩道小山似的巨浪,兩個人影猶如蛟龍出海,先後踏浪沖出,在半空相對而視。

  大哥還活著!我大喜過望,全力急掠,在精神力的視野中,碧大哥渾身浴血,直直地盯著對面的公子櫻。

  「刀來!」碧大哥仰天厲吼,音震長空。

  天際光芒一閃,猶如雪亮的閃電劈落,無量刀破開烏雲,從天而降,投向大哥高舉的雙臂。

  消失的無量刀,竟然在這一刻奇跡般地回來了!

  「太晚了。」公子櫻也不阻止,靜靜凝視著對手,臉上露出惋惜悲哀的神色。

  百丈……五十丈……十丈……一丈,無量刀呼嘯著劃過驚豔的軌跡,落入大哥手心。

  碧大哥紋絲不動,鳳目圓睜,猶如雕塑般屹立浪尖,明晃晃的刀鋒照得他臉色冰寒。

  「嗖嗖嗖!」他全身驟然綻開數百道血口,濃烈的血水噴濺而出。

  「不!」我淒厲狂吼,心如刀割。

  無量刀發出一聲清冽的悲鳴,化作白光,猛然炸開。

  「魂器殉主。」螭沉重的語聲像一個浪頭打過。

  那一襲血染的白影仿佛從高高的懸崖墜落,如同折斷的蒼白翅膀,跌入了滔天巨浪中。

  殘雪碎玉飛濺,波濤卷起了一切,呼嘯著湧向陰霾的遠方。

  我立在半空,呆若木雞,一顆心空空蕩蕩,仿佛隨著濺開的浪花粉碎。

  這麼多,這麼冰冷的海水,足夠用來放聲痛哭,可我的眼睛裡流不出一滴淚水。

  我甚至無法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因為身上最後一絲人的感覺,也在這一刻,被無情的海浪帶走了。

  「啊!」我渾身顫抖,仰天尖嘯,高高地跌落下來,沉入冰冷湍急的大海。

  往下沉,我一直往下沉,海水淹沒了頭頂。

  那柄刀,那個天神般高大的身影,那一年琅玕樹的鳴響聲,陪著我一起往下沉。

  這麼深,這麼幽暗的海水,足夠淹沒所有的記憶。

  說起來真可笑,我可以融入無數生靈的情欲,可以體驗他們的痛苦,卻無法感受自己的。

  如今的我能感受到的,只是弦線的波動。

  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黑暗的海底。這裡就像一座淒涼死寂的墳墓,而我孤獨佇立。

  「你真是失敗,和我的父親一樣的失敗。」隔了很久,我喃喃自語,聲音比海底更荒涼,「你們都很失敗。」

  「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以為想要追尋的夢想,想要追尋的道是什麼?你們以為可以帶著羈絆,帶著自以為是的溫暖,簡簡單單地得到它們嗎?」

  「你到底有多麼想要呢?為了道,你又願意割捨多少呢?為了琅瑛,你會變瘋。為了我,你可以下跪。一年又一年,總會有這個,那個,太多的東西讓你委曲求全,難以割捨。」

  「最終,你只會在漫長的歲月中割捨自己。最終,你只會說這麼一句,『我以為……但是……』」

  「或許臨死前,你孤獨地躺在孤獨的海底,會想起往事,想起自己曾經追尋過的道,想起自己不惜一切渴望過的夢想。」

  「它們曾經距離你如此之近。」

  「而現在它們遙不可及,只剩回憶。」

  「它們和你,都慢慢地被彼此遺忘。」

  「因為你根本就沒有準備好。因為無論是道,還是夢想,都是無比殘酷的東西。」

  我的語聲越來越漠然,心鏡映照出深沉如淵的神威,無數枚精神種子上下沉浮,龍蝶的慘叫聲回蕩在心靈的最深處。

  「我不想重複你們的道路。」

  一根根新的弦線憑空生出,玄妙振動,這是吞噬了部分的龍蝶魂魄所化,已被我重新融合,可以操縱禦敵了。我驀然感應到,當我將龍蝶吞噬完畢的一刻,便是邁出那一步的契機。

  「我絕不能在半途倒下,沒有人可以讓我在半途倒下。」

  又隔了很久。

  我緩緩向上浮起。

  那柄刀,那個高大如天神的身影,那一年琅玕樹的鳴響聲,永遠留在了沉眠的海底。

  「你們追尋過的東西,我會替你們實現。」我向著海面冉冉升起,渾身散發出神祇般的氣勢,煌煌如威嚴烈日。

  「哪怕舉世皆敵,哪怕捨棄一切,哪怕得到的並非想像中那麼完滿。」我不斷上升,浮向海面,浮向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但至少臨死前,我可以告訴自己,我觸摸到了想要追尋的東西!我——選擇了要選擇的道!」水柱噴湧,巨浪滔天,我仿佛挾卷起整個大海,沖向天空。

  空曠的海面上,水汽彌漫,公子櫻早已不知所終。

  「你逃不掉的,公子櫻,我會讓你用最殘酷的方式死去。」我淡淡地說道。

  數日後,我悄然潛入了清虛天。

  「老夫雷猛,拜見北境之主。」雷猛跪伏在地,雄壯如獅的身軀不自禁地僵硬,承受不住我身上不經意間流露的神祇氣勢。

  只有我邁出那一步,才能自如地控制這股氣勢。

  水聲潺潺,我目光掃過四周陰暗潮濕的洞窟,這裡是水下溶洞,順著曲折迂回的暗流,可以直通百裡外的碧落賦。

  「這麼多年潛藏在碧落賦,辛苦你了。」我淡漠地說道,弦線閃電般刺進雷猛的精神世界,深入核心,烙印種子,全然無視對方的精神防禦。自從我進化成弦線,情欲之道的威力再深一層,知微以下的人根本擋不住弦線的攻擊。而被我埋下精神種子的人,我已能操控他們的情欲。

  雷猛的一生清晰浮現在心鏡上。他本是碧落賦的一名雜役,被吉祥天暗自收攏,得授秘法,後來道行大進,成為臥底碧落賦的長老,負責守護檸真。

  「這是屬下的本份。」雷猛顫顫巍巍地道,心中的「懼」被我弦線勾動,猛然放大,嚇得他面色如土,渾身發抖。

  「這麼說來,碧落賦已被布下天羅地網的道陣。」我輕振弦線,驅散了雷猛心中的「懼」,如同控制著一個乖乖聽話的牽線木偶。

  雷猛果然面色舒緩,點頭道:「公子櫻與海龍王決戰後,立即趕回碧落賦,設下重重禁制防禦。一旦有外敵觸及道陣,他會當場知曉。」

  我笑了笑:「他倒是很小心,只怕楚度也藏在碧落賦附近,蠢蠢欲動。只要本座一現身,他們就能採取對策。若是公子櫻一心想逃,本座的確很難殺掉他。」

  雷猛恭謹地道:「請北境之主放心,屬下已經偷偷在道陣中做了點手腳。只要我們沿著這條水下溶洞,就能穿過天羅地網的禁制,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碧落賦。不過……」

  「不過碧落賦實在太大,共有七十二處洞天奇景,誰也不知道公子櫻待在哪一處,對麼?」我打斷了他的話,對雷猛的心思洞若觀火。

  雷猛驚異地看著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道:「北境之主英明。公子櫻這幾天行蹤不定,難以打探出確實的落腳處。」

  我淡淡地道:「檸真在哪裡,你總該知道吧?」

  雷猛欣然點頭:「公子櫻命屬下寸步不離,守護小姐。」

  我眼中閃過一絲悵然,默然片刻,絕然道:「那就帶本座去見她。你我雖然找不出公子櫻,但檸真可以。」

  雷猛領命先行,我負手走在他身後,步履無聲,傾聽幽幽的流水響動。

  水聲時輕時疾,縈繞心頭,溫暖又模糊。恍如在深夜的大海上,在飛揚的劍鳴中,在翡翠河蕩漾的波光裡。

  那是過往流逝的聲音。

  「如果那一晚,沒有大雨和洪水……」我聽到你的聲音,聽到從你發尖滾落的最後一滴水珠,悄悄碎裂的聲音。

  聲音並不大,卻是人生中最沉重的迴響。

  如果當時,如果佇立在翡翠河畔的你,如果轉身走向鯤鵬山巔的我,如果在洪水淹沒之前,我能給你想要的答案……我聽到那些聲音,點點滴滴,一去不回,我再也不是你想要等待的那個少年了。

  我穿過溶洞,穿過天羅地網,穿過碧落賦憂傷淒迷的山水,穿過心底最深最隱秘的傷口。

  我向你而來,卻離你越來越遠。我的腳步沒有停,這真是一生一世最孤獨的一條路。

  可如果,真的有如果,這條路沒有盡頭,我是不是可以一直聽下去,聽那一去不返的聲音,聽那永遠不會聽到答案的聲音?

  這條路太長,而愛又太短。

  誰又能真正聽清流逝的聲音呢?

  雷猛悄然退下,我收住腳步,望向前方。

  暮色蒼茫,湖水模糊,我望見甘檸真孤獨而蒼白的背影立在水榭中,像一片不會融化的雪。

  整個碧落賦被重重疊疊的法陣圍住,如同籠在透明的大罩子裡。到處響徹著法陣的轟鳴聲,罩子一顫一顫,閃過一縷一縷刺眼的光,可以望見外面扭曲咆哮的虛空,黑壓壓的風暴卷起雪亮的雷電,像瘋狂的猛虎衝撞在法陣上,炸開一團又一團的光火。

  甘檸真也被光火映照得一陣亮,一陣暗,似在天崩地裂中搖晃。

  我遠遠地望著甘檸真,一動不動。

  就這麼靜靜地,望著,我沒有挪動腳步。如果我可以為你停留一次。

  不知隔了多久,好像是一個時辰,又好像是一天。其實我並不在乎有多久。

  甘檸真忽而轉過身,瞧見我,一下子癡了。

  我想開口,又不知說些什麼,最後,也只是沉默地聽著法陣的轟響無休無止,驚如炸雷,淹沒了所有的聲音。

  「真的是你嗎?」隔了好一會兒,我聽見甘檸真的聲音,像是從昏暗的湖裡輕輕浮起來,濕淋淋的,叫人心顫。

  這麼簡單的問題,我竟是仍不能給出答案。

  什麼是我呢?你愛上的是怎樣的我呢?你自己清楚了麼?我站著原地,垂下視線,望著甘檸真在湖水中忽而閃亮,忽而熄滅的倒影。

  如果你愛上的只是一個倒影。

  甘檸真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方才綻開的笑容凍結在嘴角。

  「好久不見了,檸真。」過了一會兒,我低聲說道,「來之前,我猶豫了很久,到底該不該來。」

  甘檸真不安地望著我,聲音像悲涼而清冽的湖水:「你怎麼了?」

  「檸真,我來這裡,是為了殺公子櫻。」我抬起頭,艱難地說道,我不願意謊言相欺。我也清楚,檸真並不知曉公子櫻和碧潮戈的決戰,但與其讓檸真在兩難中痛苦掙扎,不如徹徹底底地恨我,徹徹底底地了斷。

  「我要利用你,把他找出來。」

  甘檸真呆呆地注視著我,像是沒有回過神來,又像是根本沒有聽清我說的話。

  「對不起,檸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還會讓你親手殺了公子櫻。」

  甘檸真似已僵住了,過了許久,才如夢初醒,勉強扶住水榭的柱子,顫聲問道:「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默然有頃,答曰:「為了道。」

  「為了道……」甘檸真喃喃自語,忽而慘笑起來,笑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讓你失望了吧,檸真。我其實和你的父親一樣,不,我做得比他更殘酷,更堅決。」我深深地吸氣,吸氣,然後邁動腳步,緩緩向甘檸真走過去。

  弦線像一根尖銳無情的刺,探了出來。

  火光閃耀,雷電怒號,甘檸真蒼白的手緊緊抓住了柱子,在背後風暴肆虐的虛空中顫抖著。

  我走過去,一直走到甘檸真的面前。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柔弱的檸真,蜷縮到了柱子後面,像是溺水的人抓緊了唯一的東西,手指深深地嵌進了木梁。

  遲疑了一下,我低下頭,輕輕貼住甘檸真的臉頰。許是受了刺激,甘檸真的肌膚冰涼,兩腮卻像火一樣燒燙。

  「不要這樣,好不好?」甘檸真囈語般地道,烏黑濕亮的眼睛睜大了,睫毛柔弱地顫慄著。

  「那一年,我在翡翠河邊望著你越走越遠,我突然好後悔。這些年,我真的好後悔,為什麼當時沒有把你留住?為什麼不阻止你去鯤鵬山?為什麼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很喜歡你。」

  我伸出雙臂,輕輕抱住甘檸真柔軟的嬌軀。我們靠在水榭古老的柱子上,虛空崩濺的光火在臉上閃耀。

  「是很喜歡的喜歡。可為什麼,為什麼你一來,就說這樣的話?你是在氣我嗎?氣我沒有來鯤鵬山救你嗎?我來過啊,我願意和你一起……」

  「別再說了。」我緊緊抱住甘檸真,整個天地仿佛隨著我們一起破碎。

  世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昏暗。

  「想不到,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天地破滅的時刻。檸真,這世間的東西,最終只是水中的倒影,總會消亡的。」過了很久,我低聲說道,凝視著檸真仿佛被黑色洪水淹沒的眼睛。

  「就像現在這樣,翡翠河碎了,那片雨林也碎了。」

  「讓我告訴你,尾生的故事。」又過了好久,我聽見自己空曠寂寥的聲音,「如果那一晚,沒有大雨和洪水,尾生也不能等到那個心愛的女子。」

  「因為在那一晚之前,女子就已經離開了。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要走很長很孤獨的路。她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地方,她不會為了尾生而停留。」我眨了眨眼,裡面好像浸了冰涼的湖水。

  「女子一直走,一直找,也許她永遠不會找到那個地方,也許那個地方早已被洪水淹沒。可如果不去找,就不會知道。」

  「或許尾生最後會明白,他愛上的,原來只是那個女子在水中的倒影。也或許在洪水淹沒了尾生之前,女子已經回來了。」

  「不管等待的,最後有沒有回來,我都想要對你說,謝謝你。」

  「謝謝你,一直在等。」

  「謝謝你,讓我在如此孤獨的路上,可以再一次聽見那些聲音。」

  「謝謝你,讓我可以愛上你。」

  我用力,用力地擁緊甘檸真,弦線是無形的絲網,將我們連在一起。

  一滴淚珠從甘檸真的眼角滑落,碎在湖面上,於是整個湖都是眼淚。

  弦線幽幽顫動,是無聲的琴弦,鳴響在甘檸真的心中。

  我聽見雪蓮孤獨綻放,聽見弱水劍鳴,聽見她一生的悲傷和歡樂。

  深深的雪層裡,她躺在我的身邊,肌膚相貼。

  草原的篝火前,她和我手勾手肩並肩,嬌笑起舞。

  她唱著憂傷的歌,斬出飛揚的劍。

  她也曾對我說,要記取最美麗動人的一刻。

  弦線幽幽顫動,她的一切向我打開,恍如午夜夢回。我化作百轉千繞的弦線,既是林飛,也是檸真,是分開又交匯,交匯又錯開的我們。

  碧落賦外面,狂烈的風暴也仿佛疲倦了,雷火湮滅,虛空陷入了最深的黑暗。

  四周一下子寂靜得不真實起來。

  公子櫻懷抱琵琶,翩然而至,像一道明麗的光撕開夜幕。

  「檸真,你找我嗎?」公子櫻走進水榭,沒有察覺甘檸真已然身不由己,受制弦線。

  弦線巧妙振盪,喜、怒、愛、懼、哀、惡、欲、生、死、目、耳、鼻、口相應變化,甘檸真早已變成我的牽線木偶,目光微垂,默默頷首。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又睡不著了麼?」公子櫻柔聲問道,幽暗的水波映上他的臉,幾縷紫發淩亂地糾結在額前,像是輕輕晃動。

  甘檸真垂著頭,沒有說話。

  「我一直想來看你,但又怕你還在生我的氣,所以……」公子櫻遲疑著說,好像歎了口氣。

  「這些天也確實抽不開身,門派有很多事,清虛天也很慌亂。所有的掌門、長老都來找我,擔心天地毀滅的劫難,我要一個個安撫他們,我不能讓他們對碧落賦失望。」公子櫻的聲音愈發嘶啞,說著說著,低聲咳嗽起來。他忙轉過頭,袖子遮住嘴,不讓甘檸真瞧見袖口暗紅色的鮮血。

  與碧潮戈一戰,他終究還是受了傷。

  停了一會,公子櫻臉上露出笑容:「真糊塗了,我怎麼對你說這些,你一定覺得很沒意思了。我記得你小時候,每次聽到不想聽的話,總會像現在這樣,低著頭,揉著衣角,一聲不吭。」

  我驅使著甘檸真,答道:「我不再是小時候了,你也不是了。」

  公子櫻一下子沉默了,隔了片刻,像是強振精神,帶著興奮的語氣說道:「你知道嗎,就在我來之前,冷香潭裡的那朵七竅雪蓮開花了!你想不到吧,它真的開花了!怎麼,你不記得了嗎?」

  「是你當年帶回來的那一顆蓮籽?」

  「對,就是我們親手種下,你吵著說不可能活下來的那顆蓮籽。那會兒,我勸了你好久,你還說櫻哥哥真是囉嗦得像一個老太太。」

  「已經隔了很久,我不太記得了。」

  「也不算久,是你來碧落賦的第三年。那個時候,你有這麼高,剛到我這裡。」公子櫻伸手在腰間比劃了一下,笑起來,「你說七竅雪蓮只生長在最寒冷的雪山,碧落賦裡是種不活的,因為它討厭這裡。你還挖出潭底的淤泥,悄悄抹在我的衣服後面。我乾脆跳進水潭,硬拉著你,一起種下蓮籽。」

  甘檸真點點頭:「你還向我保證,將來,一定可以看到北境最美的雪蓮。」

  「蓮花真的開了,雖然還很小,只有一丁點的花苞,但真的很美。天地破滅,我本以為不會看到了,我們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公子櫻低下頭,熱切地看著甘檸真,忽而瞧見她眼角的淚痕。

  「我想離開這裡。」

  公子櫻呆了半晌,澀聲道,「原來你還在怪我,怪我沒有讓你去找他。」

  「你一定要去找他嗎?檸真,有時候不見,反倒勝過了相見。他未必像你那樣……」他的聲音弱下去,神色迷離,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我們還是,去看一看蓮花好嗎?」

  甘檸真默然了一會,道:「你彈首曲子吧。」

  公子櫻蒼白的臉上重新煥發出神采:「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每次不高興,都要聽我彈琴。有時候,我真怕你會聽膩了。」他坐下來,倚著水榭的欄杆,雙腿懸空在湖面上。

  甘檸真立在公子櫻背後,盯著他手中皎潔如玉的琵琶。一點黛眉刀就藏在琴腹中,彈奏時,是無暇抽出來的。

  「檸真,如果我們還是那個時候,該有多好。」公子櫻低吟一聲,指翻弦動,露凝風揚,沉寂的黑暗中響起一串琵琶聲。

  初時,樂聲幽微,似秋蟲輕鳴,錯落有致。恍如一點黛眉刀生於碧潭,出於幽谷。

  樂聲反反復複,如濕霧徘徊,朦朧難辨。那是一點黛眉刀被帶往碧落賦,前路茫茫,寂寞無依。

  忽而,響起一記清亮的勾弦聲,樂聲密集,如珠落玉盤,嘈嘈切切,似雨打竹樓,淋淋漓漓。樂聲越來越疾,音色越來越高,猛然一聲直刺蒼穹,如冰河乍破,霹靂翻響。

  甘檸真拔出了三千弱水劍。

  樂聲複又盤旋而下,百轉千折,漸漸柔和清婉,似乳燕繞梁,呢呢喃喃,春蠶吐絲,纏纏綿綿。公子櫻沉浸在往事中,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容。

  光芒一閃,清冽的劍鋒刺進公子櫻的背心。

  「嗆!」弦斷了。

  鮮血順著衣袍,浸染開來。「撲通」,琵琶摔落在湖水裡,慢慢沉下去。

  「檸真。」公子櫻輕囈了一聲,沒有運轉法力,夾住劍鋒,只是吃力地回過頭,愣愣地望著甘檸真,囁嚅著嘴唇,低聲問,「為什麼?」

  「碧潮戈。」甘檸真漠然答道。

  「原來還是為了他。檸真,他真的那麼好嗎?」公子櫻痛楚地蹙起眉尖,胸膛輕輕顫慄,「我不是故意要瞞你。檸真,你,不要恨我,好嗎?」

  甘檸真搖搖頭。

  公子櫻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他發了一會呆,顫抖著抓住冰冷的劍鋒,迎上去,貫穿心臟,鮮紅的血噴濺在湖面上。

  「現在,你不會恨我了吧?」公子櫻虛弱地道,咳出大團血沫,「你小時候,總是一個人待在角落裡,躲開所有的人。半夜裡,我看到你孤零零地站在水潭邊,偷偷地哭。我想,原來,原來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和我一樣寂寞的人。我們,都這麼的寂寞。我們可以,可以一起去看,看蓮花。」

  他的眼神越來越暗淡,全身被血水染紅,他掙扎著伸出手,像是要觸碰什麼:「你看到了嗎?檸真,蓮花開了,雪白的蓮花,開得很大,很大……」

  他忽而笑了,身軀後仰,摔進了冰冷黑暗的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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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寂眠世界

  弦線顫動,我從甘檸真的身心中緩緩退出,就像一個無形無色的幽靈,退出了承載我的容器。

  同時,我將自身全部的記憶、對法術的感悟和經驗留了下來,盡數烙印在甘檸真的精神核心內。

  弦線交織出我的樣子,出現在神思恍惚的甘檸真身前。她還沒有從我灌輸的烙印中回過神來,目光時而淒迷,時而震驚。

  我目光複雜地凝視著甘檸真,伸出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痕。

  剎那間,心鏡以最自然而然的方式蛻變,無聲無息地化為混沌之態,似虛似實,若有若無,仿佛無限延伸出去的廣袤宇宙,無數枚精神種子猶如星渦旋轉浮沉。

  「恭喜你了,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你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可以恣意操控,真正淩駕於情欲之上,補全了道心的最後一塊短板。」心神中傳來龍蝶的聲音,冷得像萬年不化的酷寒冰層。

  「是,我終於走到了。」我的目光從甘檸真身上移開。龍蝶說得不錯,我操縱甘檸真的情欲既是為了除掉公子櫻,也是為了道的圓滿。

  大成的情欲之道需要自如掌控所有生靈的情欲,甘檸真也不能例外。我如果心軟做不到,就不可能真正圓滿。

  這是最艱難的一步,我若強行為之,只會落於下乘。但我巧妙借助了碧潮戈的死作為契機,順理成章地入手甘檸真,走完這無比關鍵的一步。

  這一切契合道心,發乎於我的情欲,又被我牢牢掌握。我超然於外,也在其中,情欲之道近乎圓滿,一隻腳實實在在地跨出了知微。

  若不是龍蝶的魂魄,我甚至可能當場證道,超越眾生,進化成類似神祇的高等生靈。

  「龍蝶,現在只剩下你了!」我的魂魄光芒大盛,宛如化作萬丈巍峨巨像,俯視著螻蟻般渺小的龍蝶。如今心鏡大成,是我將龍蝶徹底吞噬,最終了斷的時候了。

  「是啊,你也只剩下我了。」龍蝶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道,「這最後的半步,你我都已無法選擇了。」

  我沉聲道:「龍蝶,你成為我踏出巔峰的最後半步,也算雖敗猶榮,死得其所!」心鏡覆蓋龍蝶,殘餘的魂魄如同冰消雪融,徹底失去了抵抗力,以驚人的速度湧入我的魂魄。

  「為了道境圓滿,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值得嗎?」龍蝶眼中的火焰漸漸黯淡,語聲出奇的冷靜,再也不做絲毫掙扎反抗。

  「你不也一樣嗎?」我反問道。

  「說得好!你終於和我一樣了!」龍蝶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神色,仿佛失望般地歎了口氣。

  我心中本能地生出一絲危險的預兆。

  「咣當!」甘檸真手中的三千弱水劍掉落在地。她目光慘澹地盯著我,嘴唇顫慄,嬌軀搖搖晃晃,眼淚不斷地流出來。

  「檸真,這就是我,一個你並不知道的我。這樣的我,你還會愛嗎?」我凝視著她,這樣萬念俱灰的神色,我仿佛在哪裡見到過。

  甘檸真慘笑一聲,望著空空蕩蕩的湖面,公子櫻已經沉入了最黑暗的湖底。她呆立半晌,嬌軀一軟,摔倒下來。

  我伸手扶住她,像是扶住一朵折斷的雪蓮,眼前恍惚掠過了另一個影子,一個纖柔淒迷,結著丁香般淡淡哀愁的女子,緩緩躺倒在寂寞的深巷裡。

  「放開。」恍惚中,我聽到甘檸真空空洞洞的聲音,「放開你的手。」

  「檸真……」

  「香愁……」

  甘檸真的身影和丁香愁恍如重疊在一起,我也分不清自己開口叫出了什麼,心神一片模糊,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龍蝶還是林飛。

  出了大問題!我下意識地想要停止吞噬龍蝶,但沒有用,龍蝶的魂魄主動投過來,源源不斷地和我相融,一幅幅奇異的畫面閃過心靈,相互重合在一起。

  甘檸真抓住地上的三千弱水劍,向我斬來。

  「刺啦」一聲,劍鋒斬過我抓住她的道袍,蓮衣割裂開來,只在我手心殘留了潔白如雪的一角。

  甘檸真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向湖面走去。

  「我說過,這最後的半步,你我都已無法選擇。」這是龍蝶的聲音,遙遠又近在咫尺,是從我口中發出的。

  「你以為我需要像你那樣,選擇吞噬對方嗎?不,我根本就不需要啊。我需要的,是你慢慢地變成我,變回前世的龍蝶,自然而然地合為一體啊。」

  「看看現在的你,除了林飛這個名字之外,你和我有什麼不同呢?我們一樣的冷酷漠然,一樣地不擇手段,犧牲一切,包括自己深愛的女人。」

  「當年,我坐視丁香愁死在楚度的手裡。今天,你親手毀掉了甘檸真的一切。」

  「無需吞噬,林飛已經被龍蝶取代了。」

  「從我將你從魂魄中分離出來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無論你出生在大唐的世界時,有多麼單純,多麼熱情,和我有多麼不同。但最終,你會變成我的。」

  「你想問為什麼?因為時光本就是殘酷的,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的。想要活下去,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怎麼可能不變呢?」

  「這個天地,無論如何千變萬化,光怪陸離,最終都只有兩種生靈。一種是狼,一種是羊。無顏、公子櫻、甘檸真、丁香愁他們是羊,楚度、晏采子、你和我成為了狼。」

  「你本就是我,擁有狼的天性,自然會選擇成為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變回龍蝶。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應該欣喜,應該慶賀自己的計畫終於圓滿。然而,我還是覺得有一點點的失望,因為不管你如何敵視我,我對你並無敵意,你是我的一部分。在這個殘酷而孤獨的世界裡,你是我最親密的存在。沒有你,我無法撐過黃泉天幽冥河那段漫長而艱難的歲月。」

  「所以,我還是存了那麼一點點的妄想。我想,也許你可以,可以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龍蝶的命運。」

  「但你沒有,你做出了和我一樣的選擇。」

  「你是道的成功者,但同時,你也是命運的失敗者。」

  「失敗的你,已經沒有資格再以林飛的身份,活下去了。」

  「林飛,你不再存在了。」

  龍蝶的話仿佛一聲聲驚雷,轟炸心靈,震得我精神世界天崩地裂,翻江倒海。各種亂糟糟的念頭無中生有,紛至遝來,卻又無法辨清,恍如在彌漫的濃霧裡時隱時現。

  我是林飛?我是龍蝶?

  我失魂落魄,木立不動,恍恍惚惚間,好像聽到月魂和螭焦急的呼叫。但我聽不清楚,也無法回應,意識正變得越來越模糊,而龍蝶的往事越來越清晰,深深映入腦海。整個變化如同一幅畫浸溶在水裡,上面的顏料重新流淌,漸漸渲染出了迥然不同的畫面。

  丁香愁淒婉的笑容;十六年後我會轉世回來;格格巫說,每一個人都隱藏了兩個自己,先破後立,合二為一;幽冥河濤聲如雷,洶湧的浪頭一個接一個呼嘯打來……

  「這不是我!」我苦苦守住僅存的一線清明,猛然咬破舌尖,鮮血噴濺,劇烈的疼痛令我暫時清醒。沒有絲毫遲疑,我瘋狂振盪生死螺旋胎醴,法力以自爆般的決絕方式,強行炸開。

  唯有自殘,才能使龍蝶有所顧忌,一旦這具肉身消亡,龍蝶也要被迫與我同歸於盡。

  眼看奔湧的生死二氣沖向內腑,忽然,生死螺旋胎醴不受控制地逆勢流轉,生死二氣紛紛縮回,重新投入胎醴。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怎麼可能給你同歸於盡的機會呢?」從我口中,發出龍蝶妖異的聲音。生死螺旋胎醴不緊不慢地運轉,肉身的控制權已然落在了龍蝶手中。

  「不,我們不一樣!」我厲聲狂吼,但發不出一點聲音。我試圖重新激蕩法力,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短短幾息,竟然連抗拒的意識也無法生出了。

  精神核心中,只剩下一個魂魄光芒萬丈,七爪騰躍,雙翅翻飛,眼睛中閃耀出灼燒的烈焰,已然分不出那是龍蝶的魂魄,還是我的了。

  雙魂合一,我渾身冰冷,心知大勢已去。

  我到底是誰?這個僅餘的念頭也變得模糊難辨,四周仿佛掀起重重驚濤駭浪,我最後的意識像一顆微弱的塵埃,慢慢下沉,一直沉向無底深淵。

  「爸爸!爸爸!快醒醒!」我依稀聽見絞殺的呼喚聲,精神核心中的魔種驟然跳躍,像一顆心臟般膨脹、收縮,煥發出一輪輪奇詭的光暈。「砰」的一聲,魔種裂開,攀爬出一朵鮮紅色的花苞,嬌豔欲滴,豔麗如血,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濃烈腥氣。

  借助我和魔種之間的微妙感應,我驀然驚醒,道心與魔種既是相鬥相克,也是相輔相成。此際雙魂合一,道心於這一刻真正圓滿,從而引發了魔種的異變。

  一縷縷血色霧氣滲出花苞,化作一個個妙態畢露的美豔天女,身披彩帶霞衣,環繞著花苞翩然起舞,靡靡歌唱。這些天女的形狀樣貌,和色欲天上的天女們幾乎完全一樣。

  濃郁的血腥氣忽而轉化為陣陣異香,芬芳馥鬱,沁人心脾。花苞層層綻放,露出盤坐花蕊的一個奇異血影。血影嬌小玲瓏,流光溢彩,正是脫胎換骨的絞殺。

  「爸爸。」絞殺的聲音飄忽轉折,帶著天籟般的美妙鳴動。天女們紛紛融入她體內,種種兇惡、聖潔、喜悅、悲泣的表情從她臉上一一閃過,諸般煞魔法相盡顯其中,使人心動神搖,難以自製。

  霎時,我和絞殺心神互通。原來,乖女兒通過我對魔種的精神烙印,勾動我沉淪的意識,從龍蝶的魂魄中硬生生地把我挖了回來。

  龍蝶厲吼一聲,魂魄飛騰而起,撲向絞殺,魔種的異變顯然大出他的意料。

  「攝魂撩魄,直勾人心。」絞殺化作萬千血影,精神核心中浮出無數域外煞魔,飛撲舞動,妙態紛呈,或尖叫或怒吼或哭泣或大笑。龍蝶在半空中的動作驀地一滯,魂魄被密密麻麻的域外煞魔淹沒。

  肉身的操控權剎那間回到我手上。

  「除非遇上必死的危險,才能使用寂眠力。因為一旦進入休眠,只能憑藉外力才有機會復原。」多年前,猄侯說過的話閃過我的腦海。

  我微微一笑,心情出奇的平靜,最後看了一眼北境的破滅天地。

  我可以死,但不會被任何人代替。

  「轟!」幽暗的虛空猛然炸開,迸射出刺眼的藍光,碧落賦的法陣劇烈顫動了幾下,緩緩裂開一條細紋。颶風夾著雷火從裂紋中洶湧撲入,大地搖晃動盪,水榭的柱子轟然折倒,塌陷下來,水榭被冰冷的湖水淹沒。

  眩目的光芒迸射,無數煞魔灰飛煙滅,龍蝶的魂魄重新浮現出來,龐大的七隻利爪按住了絞殺。

  我同時發動了寂眠力。

  這是我準備已久的最後一擊,自從我洞悉自己和龍蝶的關係後,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不!」龍蝶臉上第一次露出失態的神情,瘋狂吼道,「我們會一起死的!」

  我已經無法回答了,全身的血肉迅速消散,化為森森白骨,沉入湖底。「轟隆隆」湖床裂開深深的溝壑,白骨墜落下去,被溝壑吞噬,無窮無盡的黑暗在上方彌合,淹沒了一切。

  我失去了最後的意識,陷入了沉眠。

  不知過了多久,我朦朧的意識從幽暗的最深處重新浮現出來,像一個冒出深淵的微弱水泡。

  四周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如同置身在一座空曠死寂的墳墓中。

  隔了許久,我才慢慢回想起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想起我是林飛,想起最後一刻施出的寂眠力。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還沒有死嗎?龍蝶又去了哪裡?我沉睡了多久?目光所及,四下裡空空蕩蕩,虛無一物。無論是絞殺、月魂還是螭,仿佛都徹底失蹤了,再也無法感應得到。

  呆了片刻,我想要爬起來,但渾身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費了半天勁,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又無力摔倒。

  「你終於『醒』了。」黑暗中,驟然亮起兩團烈焰,龍蝶的身影出現在我的對面。

  「醒?」我忽而意識到,自己的魂魄過於孱弱,以至於施展了寂眠力後當場昏迷。換言之,哪怕是再虛弱不堪的魂魄,也是屬於我自己的。

  「這裡是?」我望向荒涼沉寂的四周,無邊無際的黑暗向遠處延伸,仿佛沒有盡頭。

  「這裡是你的精神核心。」龍蝶答道。

  「龍蝶,你失敗了。」我躺在虛無的黑暗中,猛然爆發出笑聲,「我還是我,還是林飛。」

  龍蝶冷冷地看了我一陣,道:「你的運氣真是好得逆天,域外煞魔都願意為了你捨棄自己。」

  我心頭一震,失聲呼道:「絞殺怎麼了?」

  龍蝶森然道:「她將你的魂魄勾了出來,怎能不付出代價?她已然陷入沉眠,重新退化成渾渾噩噩的魔種。域外煞魔的確詭計多端,為了避免你被我代替,她還將煞魔本源融入你的魂魄,一旦我強行吞噬你,便會被魔念侵蝕,淪為她重生時的養分。」

  我呆了片刻,恍然道:「若是我將你吞噬,自會將煞魔本源重新分離出來,還給絞殺。這麼一來,無論是你吞噬了我,還是我吞噬了你,絞殺都會再次蘇醒。而汲取了道心,先破後立的魔種,只會比過去更強大,甚至可能衝破域外煞魔的極限,進化成嶄新的生命。」我忍不住再次開懷大笑,乖女兒不愧是最頂級的域外煞魔血脈,哪怕捨己救人,也會為自己準備好一條妥妥當當的後路。

  在當時短短的一瞬間,絞殺做出的應對決斷、深謀遠慮,即便是我也自愧不如。

  龍蝶哼道:「即便絞殺得以重生,也處境堪憂,遲早會迎來域外煞魔無窮無盡的追殺。相傳域外煞魔暗中監控了無數世界,無論她逃到哪裡,都躲不過去的。」

  我沉吟半晌,豁然醒悟:「絞殺的種子被植入北境,原本就是某些域外煞魔安排好的計畫。目的是等待天地破滅之際,利用絞殺,吞噬北境的意識和本源。而那些色欲天的天女,應該早已被域外煞魔操縱,成為它們悄然伸向北境的觸手。一旦絞殺在北境進化,天女們就會自動成為絞殺的養料,幫助她成長為最頂級的域外煞魔,從而吞噬北境。

  但那些隱藏在幕後操控整個計畫的域外煞魔,怎會如此好心,將北境白白送給絞殺吞噬?最後的大頭,必然會被他們拿去。絞殺充其量,只是一個衝鋒陷陣的角色,一顆被利用的棋子。興許他們早在絞殺身上,埋下了控制的暗手。

  乖女兒很聰明,意識到了自己可能為他人做嫁衣的結果。魔種大成之際,她本可脫離我而去。但她選擇了救我,並將煞魔本源融入我的魂魄,以退化成魔種的方式,巧妙地擺脫了域外煞魔為她安排好的道路。域外煞魔的計畫功敗垂成,必然會對絞殺這個背叛者展開追殺。」

  龍蝶忽而長歎一聲:「說到底,這是北境和域外煞魔的一場戰鬥。無論是你、我還是絞殺、楚度,都不過是其中的棋子罷了。」

  我微微一愕:「怎會如此?」

  龍蝶冷笑道:「我也是剛剛想明白的。北境真正要對付的不是你我或是楚度,我們根本就沒這個資格。對它而言最致命的,是相傳監控了無數世界,連神祇都可以吞噬的域外煞魔。你仔細想想,沒有楚度大肆殺戮雨林的土著妖怪,你怎會得到絞殺?沒有你,絞殺又怎有機會背叛域外煞魔?如今域外煞魔計畫失敗,你和我又同時陷入寂眠,只能慢慢等死,北境的威脅幾乎一掃而空。」

  「我們都被北境利用了。」他凝視著我,慘然一笑,「我早該想到的。北境利用你來對付楚度,自然也會利用我來對付你。到了最後,再利用絞殺來對付我。可謂環環相扣,天衣無縫。」

  他沉思了一會,道:「唯一的變數,應該是你的師父阿蘿。她本該被葳蕤翡翠變成白癡,楚度因此道心失守,死在你的手裡。然後你我同歸於盡,絞殺沉眠。所有人都輸了個精光。」

  我沉吟道:「但因為師父這個變數,楚度僥倖逃脫了北境為他安排的死亡。」楚度若是道心受創,當時悟出三象合一的我,毫無疑問能將他擊斃。

  龍蝶默默頷首:「阿蘿才是真正超脫宿命的人。」

  我沉默許久,道:「莫非你甘心接受現在這個結果?」

  龍蝶苦笑道:「還能怎樣?如今你的肉身埋在萬丈深淵的地底,一旦北境成空,肉身消亡,你我只有魂飛魄散一途。當時你也看到了,碧落賦即將崩潰,所有人肯定只顧逃命,難道你還指望有人深入地底,將你我喚醒?」

  我輕輕歎息:「但願無顏有機會逃出去。」失去了我的法力加持,無顏應該能從我的袍袖中脫身。

  一時間,龍蝶和我都無話可說。兩個失敗者相對而坐,默默沉思。

  不知隔了多久,或是多少天,在這裡,時間以無法察覺的方式流動著。龍蝶突然問道:「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後悔嗎?」

  我想了很久,才道:「你問今天的我,是否會為昨天的我而後悔,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龍蝶眼中露出疑惑之色,我淡淡一笑:「昨天的我,自有昨天的執著,怎能因為今天的失敗,就否定了過去的我?若是如此,人生永遠只剩下後悔。後悔當時沒有多一點勇氣,後悔當時沒有努力修煉,後悔當時錯過了唾手可得的選擇……」

  「一個人慢慢成長,從嬰兒變成少年,逐漸成熟衰老。每一個我都汲取了過去的我所有的經驗、體會,得以不斷蛻變。沒有過去的我,哪來今天的我?又何來我的後悔?這其中,我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哪怕再幼稚、再愚蠢、再錯誤,也是當時的本心做出的選擇。既然出於本心,何來後悔之說?」

  「若是林飛從未改變,那麼我這幾十年,豈不是白活了?」

  「龍蝶,從吞噬的角度而言,你確實贏了。但就本心而論,你輸得徹底。因為你的本心早已死了,死在前世一次次的失敗中,死在對自己的質疑中。從你將我分裂出來的那一刻,龍蝶就已經死了。」

  「因為那一刻,你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林飛。」

  我盯著龍蝶明滅不定的眼神,望著那兩團黑夜中的篝火時而暴漲,時而黯淡,想像著他將我分裂出來時的絕望。

  意氣風發、自命不凡的龍蝶,在北境闖蕩一生,最終虛耗光陰,一事無成,只能將希望寄託于另一個重新開始的我。

  「但生命不需要重新開始。」我平靜地道,「龍蝶,為什麼不能自己堅持下去?你害怕不斷地面臨失敗?你累了,絕望了,你兩手空空,最後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別人來給你希望。」

  「龍蝶,你也是抱柱而死的尾生啊。」我堅定地搖搖頭,「你看,我們是不同的。」

  「不同?」龍蝶發出一陣尖刻的冷笑,「我當然不像你,買件玩意就能得到魅的傳承!隨便跳個海,就碰到阿蘿這樣的師父!你有海龍王、拓拔峰、空空玄、螭……可我有什麼?我又拿什麼來贏?」

  他面容抽搐,聲嘶力竭地吼道:「越掙扎,越堅持,就越絕望!」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龍蝶胸膛起伏,急速地喘著粗氣,隔了許久,他才木然道:「現在爭辯這些有何意義?你我深埋地底,孤立無援,一樣要慢慢等死。林飛,北境不再需要你了,你的氣運終結了。」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再也不發一言,像一具空殼,在窒息般的黑暗中慢慢乾枯。

  我默然半晌,望向四周,無論剩下多少時間,似乎也只能在這裡慢慢等死。

  我伸手撐住地面,身下空無一物,卻有若實質。我弓起背,竭力站起身,向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又頹然摔倒。

  絞殺雖然救了我,但強行勾出的魂魄太孱弱了,連自如活動都做不到。我索性趴在地上,手腳並用,費勁地向前爬行。

  一寸,一尺,一丈……在深邃無盡的空間中,我孤獨地艱難地爬動。前方是黑暗,後面也是黑暗,這讓我想到幼時,在洛陽的獅子橋上爬行乞討的情景。

  那樣充滿屈辱的動作,如今回想,原來也有生命的尊嚴。

  向前爬,一直爬,我支住手肘,頂起膝蓋,移動著虛弱的身軀,向著望不見的前方爬。

  一個月,一年,恍惚過了很多年,我一刻不停地向前爬,重複著這個簡單而又枯燥的動作。驀地,我聽到龍蝶乾澀的聲音,像是覆蓋著厚厚的塵埃:「你到底在做什麼?」

  循聲回望,龍蝶仍舊在我身後,原來,我並未爬出多遠。

  這樣的結果確實令人絕望,我所作的一切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徒勞,我開始有點理解龍蝶當年的失落。

  「任何術法、技能都不可能沒有破綻。我想過了,寂眠力的本質,應該是暫時將肉身與心靈隔斷,使自我陷入休眠從而產生的保護力。一點靈智雖存,但困鎖在精神世界的核心處,無法脫離,只能等待別人喚醒。喚醒其實就是借助外力,打通封閉的精神核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廣漠的空間中,顯得如此渺小。

  「那又如何?」

  「你說如何?」

  「你想自己沖出精神核心?」龍蝶呆了呆,發出沙啞而淒涼的笑聲,「不可能的。沒有外力,你我永遠都無法真正蘇醒。」

  「所以我說,我們是不同的。」我埋下頭,繼續向前爬行。前方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什麼都望不見,沒有光亮,沒有色彩,沒有山川河流,也沒有參照的距離。

  我甚至聽不見自己爬動時的聲響。

  時間慢慢流逝,或許並不長,但在這裡,歲月漫長得難以計量,長得連白天黑夜都被淹沒了。每一刻,我都在向前爬,單調地刻板地向前爬。

  偶爾回望,龍蝶和我的距離仍未拉遠。

  「傻蛋,進步太慢!」我依稀又回到龍鯨腹中,因為修煉不利,挨了師父重重的一記暴栗。

  「傻蛋!傻蛋!傻蛋!」

  「不要緊啦,將來我有的是時間慢慢深造。」

  各具神妙的數百種秘笈,最終還是讓我練成了。不知不覺,我臉上露出笑容,於此刻,我終於明瞭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對我的意義。

  向前爬,我告訴自己,不管要爬多久,希望是不需要時間的。

  恍惚又隔了冗長的光陰,我的身上仿佛堆積了厚重的灰塵,散發出荒蕪的氣息,但我仍在往前爬,和龍蝶的距離似乎稍稍遠了一點。

  「你出不去的。」龍蝶神色複雜地望著我,眼中的火焰虛弱地跳動著。

  「我不會被困在這裡。」是我在回答,又好像是檸真這樣說道。一片漆黑的怨淵裡,我望見她明亮而溫柔的眼睛,告訴我:「你從來都不會放棄。」

  我輕輕笑起來,如同永夜一般的前方,其實也是有光亮的。無數人追尋著道,不就是想看到黑暗背後的光亮嗎?

  我竭盡全力,向前爬動,如同逆流遊上一條波濤湍急的幽深長河。我沒有船,沒有槳,也沒有放棄與絕望。

  隱隱約約的河岸邊,我望見海姬,望見鳩丹媚,望見南宮平,望見阿虎,望見無顏,望見夜流冰、楚度……一個個身影像霧一樣飄來,又朦朧飄散,我再一次經歷他們,經歷自己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再一次重走情欲之道。

  我時而大笑,時而哭泣,時而驚歎,時而唏噓,他們讓我覺得不再孤獨,也正是這些身影,和我交織出了林飛的一生。如果否定他們,也就否定了我自己,否定了生活本身。

  無論缺少哪一個,我的生命都不會圓滿。

  但他們並非我向前的力量。

  因為緣聚緣散,因為所有的他們最終都可能消失,在這條永無止盡的黑色河流中,能夠一直向前的,只有自己。

  又過了許久許久,我的身軀似乎漸漸生銹,變得越來越沉重。我拼盡全力地爬,實在爬不動,我就一點一點挪動著身軀,只要往前,只有往前。

  「為什麼?」我隱隱聽到後方的龍蝶在問,他就像一座衰敗的墳墓,發出空寂的歎息。

  「龍蝶,你知道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

  「從我施展寂眠力的那時起,我就沒指望過別人來將我喚醒!」

  「這一生,我從不等別人來將我喚醒!」

  「我會喚醒我自己!」

  「這就是道啊!」

  龍蝶怔怔地望著我,仿佛僵住了。許久,他仰天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笑聲。

  笑聲震得整個精神空間都在動盪。

  「林飛,只靠你一個人,是爬不出去的。」他笑著,空洞的雙眼重新亮起烈焰般的光彩。

  「但不止是你一個人啊!」他飛揚雙翅,渾身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芒寸寸崩濺。

  龍蝶的身軀也在寸寸崩濺,碎片像璀璨的流星,紛紛奔湧向我,融入了我虛弱不堪的魂魄。

  「帶著我,活下去。」他的笑容中閃爍著淚光,也許當年,龍蝶分裂出的並不是一個魂魄,而是生命中最後剩下的堅持。

  漫天光芒漸漸熄滅,龍蝶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我又敗了一次。」他嘴唇開合,像是在說。

  我凝視著他飄散的身影,搖搖頭:「你說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是我們。」我掉過頭,拼盡了龍蝶和我所有的希望,拼盡了前生和今世的執著,奮力向前爬。

  黑暗的前方,閃過一線朦朧的白光。

  我向著白光沖去。

  龍蝶,你看到了嗎?

  那就是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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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超越知微

  「轟!轟!轟!」從精神世界的每一個細微角落,爆發出振聾發聵的巨響,如同火山岩漿怒吼噴發,彙聚成沸騰翻滾的精神洪流。

  無數根弦線在洪流中穿梭、閃耀、顫動,交織出千變萬幻的瑰麗天地:奇峰層巒突兀,險川縱橫奔流,光火馳掣交擊,星辰升騰起落……

  諸般景象並非尋常肉眼所見,而是扭轉成各種角度的曲面,在視野中延伸出交疊參差的奇特空間層。一朵巴掌大的花苞繞過一個曲弧,花瓣立即龐大得漫無邊際;瀑布從璀璨的星河內呼嘯沖下,蜿蜒流轉,直到落入一滴微小的露珠中;山連著山仿佛穿越過一個個時空,時近時遠,時高時低,環繞成難以分出首尾的螺旋,換一個視角再瞧,這條恢宏無匹的螺旋竟然印在一隻小飛蟲半透明的翅膜上,成為玄奧精緻的翅紋。

  心鏡無聲無息溶解,喜、怒、愛、懼、哀、惡、欲、生、死、目、耳、鼻、口和枚不勝數的精神種子傾瀉而出,化作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面孔,投入萬千景象。

  萬千異象仿如突然具備了生命,或咆哮怒吼,或大笑歡呼,或嚎啕哭泣,或驚懼顫慄,它們時而茁壯攀升,光虹暴漲,時而風化湮滅,陷入幽暗。

  如此生生滅滅,重複了不知多少次。最終,所有的異象化作一根無虛無實、無始無終、無休無止,貫穿了整個精神世界的弦線,振盪出宇宙間最奇妙的軌跡。

  弦線輕盈顫動,勾勒出血肉豐滿的手掌、臂膀、胸腹、雙腿……直到我的身影完完整整地浮現出來。

  力量無窮無盡,沸滾體內。法力已經徹底蛻變,進化成更為神妙的弦力。只要弦線存在,弦力就自動形成完美的迴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既可膨脹到天地難以承受的地步,又能在瞬間隱沒得無影無蹤。

  這是道境大成,知微圓滿之兆,意味著我隨時可以衝破知微,迎接天劫,成為傳說中高高在上的神祇。

  不知不覺,神識中的漩渦業已消失,坍塌成一個無限縮小的點。月魂和螭緊盯著那個點出神,臉上時而顯得困惑,時而露出了然感悟之色。

  我心中驀然生出感應,如果穿過這個點,便可抵達那個龐大神秘的純精神宇宙。

  「林飛,你終於醒了!」察覺到我的神念,月魂和螭激動地嚷道,「可把我們急壞了!」

  「我醒了。」我展顏一笑,睜開眼,目光掃過,四下裡黑魆魆的岩石隨之震顫,退潮般向後湧動。我仰起頭,封閉的地層一重接一重裂開,如同被撩起的層層幕簾,讓出敞開的通道。我徐徐向上升起,四周天地往下陷落,發出驚栗的呻吟。

  只需心念一動,整個天地都要為我退避。我一舉一動,盡是神威,我一言一念,皆成法則。

  我極目望去,四面八方的景象清晰映照,洞若觀火:不止是碧落賦,整個清虛天已經淪為廢墟,再也看不見任何活著的生物。到處閃耀著雷光電火,虛空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崩潰爆炸,虛無的空洞隨著爆炸不斷接近,猶如滾滾雪崩,所過之處,席捲吞噬了一切。

  「北境馬上就要空滅了!」月魂驚呼道。

  我發動神念,剎那間跨越過無限遙遠的距離,覆蓋北境。以吉祥天為中心,天地正在不斷收縮崩滅,色欲天、靈寶天、黃泉天只剩下一小半,清虛天、羅生天、魔剎天變成殘缺的碎塊,而紅塵天已經完全消失。我暗覺僥倖,碧落賦所在之處還未破滅,否則我早已身死道消。

  神念不斷延伸,倖存的人、妖、天精全部逃難到了吉祥天,再也無暇相互廝殺。被我埋下精神種子的妖兵大多還在,他們和海姬、鳩丹媚、無顏等人乘坐在鋼鐵鯤鵬中,裡面新收容了大批人類和精怪,甘檸真也在其中。

  鋼鐵鯤鵬懸浮在吉祥天的狂暴天壑前,天烈、天蠟、天隱、天河沙以及黃鸝等長老,這些北境頂級的高手齊齊圍繞在天壑周圍,個個鴉雀無聲,凝望著那個一襲青衫的雄偉身影牽著阿蘿的手,一步步走向天壑。

  忽然,楚度回過頭,向著遙遠的虛空望去,我們的目光仿佛交匯在一起。

  這些年的恩怨交匯在一起。

  良久,楚度轉過身,一拳擊向天壑。

  我微微一笑,收回神念,我們將以另一種方式,決出最後的勝負。

  此時,頭頂上空猛然炸開,暴烈的雷火挾著虛空碎片從天而降,劈頭蓋臉地罩向我。

  我巋然不動,弦線輕振,雷火和蘊含法則的虛空碎片停滯半空,再也無法落下。我隨手一抓,它們化作塵埃,緩緩從指縫間飄散。

  「該渡劫了。」我默立半晌,攤開手掌,一片雪白的袍角從地底悠悠飛出,落在掌心。

  如果有一天,女子回到了橋下……我專注地凝視衣角,慢慢握緊手心。

  天地呼嘯,風雲變色,我跨出了最後一步。

  弦力振盪,勢如破竹,衝開銅牆鐵壁般的知微瓶頸。

  天空火雲燃燒,雷電交擊,虛空碎片頻頻炸開,瘋狂地向我傾瀉落下。我微微搖頭,北境將亡,連天劫也變得如此無力。我根本不去費勁抵禦,弦線只是輕輕振盪,便將疾風驟雨般的攻擊化作無形。

  沸騰如漿的天空驟然裂開,一個碩大無朋的煞魔探出頭來。

  他有三張奇特的臉孔,居中的一張臉清澈剔透,宛如水晶,左面的一張臉猙獰醜陋,形似惡魔,右面的一張臉寶相莊嚴,聖潔無瑕。三張臉散發出古老而恐怖的氣勢,震得四際的虛空紛紛碎裂迸濺。

  我恍然意識到,天劫來臨的一刻,北境的天地會裂開短暫的縫隙,域外煞魔便伺機從他們的世界中進入裂縫。抵禦不住天劫的人、妖,只能被魔念侵蝕,成為它們成長的養分。

  高空中,煞魔的三張臉一作咆哮狀,一作微笑狀,居中的一張臉面無表情,同時發出奇異起伏的音節,充斥著整片天空:「把絞殺交出來。」

  「真是癡人說夢。」我淡淡一哂,仿佛踩著無形的階梯,一步步踏上虛空,反而向這頭煞魔不斷接近。

  四周虛空狂嗥,光雨迸濺,我從容走向煞魔,以君臨天地之勢。密密麻麻的電光雷火打在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被更高等的弦線吞噬得乾乾淨淨。在弦線大成的我面前,天劫已經無關痛癢。

  煞魔右邊的臉笑容凍結了,左邊的臉露出驚異之色。他從未料想過,居然有生靈沒有戰戰兢兢地渡劫,反倒肆無忌憚地威逼上來。

  一直走到煞魔跟前,我才停下腳步,和他面面相覷。煞魔頸部以下都隱藏在天外,只將腦袋探入了北境。龐大凶厲的氣勢從三張臉上散發出來,知微以下的任何生靈都會被撕得粉碎。

  「真是鮮美動人的靈魂。」煞魔居中的臉緩緩說道,每說一個字,周遭的虛空就爆炸一次,碎片夾著法則掀起驚天動地的衝擊波。

  我穩穩立在高空,聞到煞魔口中傳來陣陣刺鼻的血腥味,令人噁心作嘔。然而轉瞬間,血腥氣就化作濃郁芬芳的薰香,使人心癡神迷,醺醺欲醉。

  「你也不錯,正好可以充當絞殺的養料,讓她早點蘇醒。」我好整以暇地道,弦線無聲滲透四周,像一根根無形的鐵絲,捆綁住整片虛空。

  「狂妄的凡人,你竟敢向宇宙最高貴的族群挑戰!」煞魔的左臉憤怒扭曲,大肆咆哮。右臉接著開口,聲音柔和而充滿魅惑:「只要把絞殺還給我們,我們可以讓你成為煞魔中的一員,得享尊貴、力量和永恆。」居中的臉漠然道:「絞殺背叛族群,必須嚴懲。哪怕是神祇,也不會願意和我們整個族群為敵……」

  「聒噪!」我隨口打斷了對方的話,探手一伸,抓向對面的煞魔。這裡可不是域外,煞魔的威力難以悉數發揮,還要受北境天地的克制,連身軀都無法全部進入。

  煞魔發出驚心動魄的叫聲,三張臉同時變幻,生出無數光怪陸離的異象。每一種異象都極盡凶詭恐怖,如同屍山血海中的地獄,看一眼都會令人心神俱喪,魂飛魄散。

  「咣當咣當」,從異象中延伸出一條條鎖鏈,向我攀爬而來,要將我活活拖進去。最奇詭的是,鎖鏈同時出現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毒蛇般抖動著,散發出各種混亂瘋狂的負面念頭。

  這些念頭鋪天蓋地,直襲心神,足以令人的精神世界崩潰無數次。但我掌控情欲之道,精神修為圓滿無隙,絲毫不受這些魔念侵蝕。

  我淡淡一笑,弦線轟然發動。霎時間,所有恐怖異象都被弦線切割成碎片,弦線順勢纏繞鐵鍊,反守為攻,龐大精純的精神力沿著鐵鍊長驅直入,沖向煞魔的精神本源。

  雙方的精神力毫無花巧地硬拼一擊,七情六欲和魔念相互衝擊侵蝕,煞魔的三張臉劇烈抽搐著,露出竭力掙扎的表情。我悶哼一聲,神識中的點生出沛莫能禦的吸力,像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將魔念紛紛吞噬。

  煞魔腦袋急晃,厲聲狂吼,一股冰冷邪惡的精神力仿佛跨越過一個個宇宙,從無限遙遠的異界深處疾撲而來。

  雙方的精神力再次狠狠撞擊。我頓時口鼻滲血,頭痛欲裂,而煞魔的三張臉裂開細紋,滲出黏稠的漿汁。

  與此同時,相隔此地千萬裡的吉祥天,驀地亮起一團十字形的絢麗彩光。

  晏采子的身影浮現在彩光中,袍袖一拂,甘檸真被無形的力量所攝,從鋼鐵鯤鵬中被卷了出來。

  兩人隔空對視,一言不發。許久,晏采子一指點向甘檸真的額頭,後者想要避開,但晏采子的指尖綻開一朵朵潔白如雲的雪蓮,將她層層包裹。

  「一生漂泊獨求道,兩鬢蹉跎始思親。」晏采子輕歎一聲,將甘檸真送回鯤鵬,轉首向我遙遙望來。此時,楚度轟擊天壑,我激戰煞魔,天地之力和域外煞魔都被削弱到了極致,正是晏采子飛升的最好時機。

  清嘯一聲,晏采子向天空冉冉升去。一個個幽深的黑洞在他四周塌陷,狂暴的能量頻頻轟擊,發出刺耳的尖嘯。

  晏采子的身形倏然變化,同樣化作一個幽深的黑洞,不斷收縮,最終凝聚成一個神秘的交點,破空而去,不知所終。

  而我的神念又和域外煞魔的魔念交擊了千百次,雙方激烈糾纏,誰也難以佔據上風。

  我心念一動,五指瞬間出現在煞魔頸前,扣住脖子,將他強行向北境拽入。

  煞魔的三張臉齊聲厲吼,虛空應聲炸開,我也碎成迸濺的殘片。然而下一瞬,弦線縱橫交織,我血肉複生,牢牢抓住煞魔,將他一點點拖了過來。

  越是深陷北境,天地對煞魔的抵觸力就越強。法則衝擊之下,煞魔的三張臉不斷裂開,碎片紛紛剝落,燃燒成腥臭撲鼻的濃煙。神念趁隙吞噬了大團魔念,轉送給陷入沉睡的絞殺。

  「你們逃不掉的!」煞魔殘缺的三張臉扭曲著,咆哮著,「天上地下,宇宙洪荒,無論你們置身何處,都將成為煞魔的世敵,從此永無寧日!」

  「我等著你們。」我淡淡地道,煞魔殘存的魔念猛然沖出弦線封鎖,閃電般退出北境,逃向遙不可及的異空間。三張臉轟然碎裂,灰飛煙滅。

  天劫消失了,我的道漸漸臻至圓滿。此時,四方天地齊鳴,山河震顫潰散,北境仿佛打了個哆嗦。

  弦線倏然消失,又猛然暴漲,延伸向天地的每一個角落。所過之處,北境的能量盡被弦線吞噬,化作我自身的天地。

  我再一次觸及到了北境的意志。

  它渾渾噩噩,已經陷入了半休眠,但本能地透出恐懼。只要將它吞噬,我便可成為真正的神祇,掌控所有生靈的命運。

  然而,我知道,你並不喜歡。

  「龍蝶,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意願。」我對著自己的一部分,靜靜地說道。

  邁向神祇的那一步,又重新退了回來。

  就像從永恆的時光,命運的長河中退了回來。

  但並非退回知微,而是臻至一個玄之又玄的陌生境界。仿佛一隻腳停在半空,既可向前,又能向後,變化存乎一心,無從預測。

  正因為無從預測,才生出無窮的變化,擁有了無限的可能。

  就像一隻骰子拋向半空,誰也不清楚,哪一面才會落地。

  「龍蝶,這才是我們的選擇。」我微微一笑,出現在狂暴天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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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在天

  「林飛,林飛!」上空的鋼鐵鯤鵬倏然打開,大虎等人探出腦袋,急切地對我招手歡呼。

  我心頭湧起一絲暖意,閃身邁入鯤鵬。

  「林飛!」眾人激動地湧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候一通。

  海姬和鳩丹媚死命地抱住我,又哭又笑。

  無顏捶了我一拳,懶洋洋地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阿凡提道:「北境破滅,這裡是唯一可能逃離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等待楚度破開天壑,找到自在天,連那些桀驁野蠻的天精也是如此。」

  看到他和龍眼雀等妖怪尷尬的神色,我一笑置之。誰才是魔主,對我已經不重要了。

  好一會兒,眾人才陸續散去,只剩下海姬和鳩丹媚陪著我。

  「北境破滅,你們會和我一起走吧?」我已突破知微,隨時可以離開此方天地。

  「沒良心的小賊,難道你還想甩掉我們嗎?」鳩丹媚摟住我的臂膀,豐乳誘惑般地擠壓摩擦。

  海姬擰了擰我的手臂,嬌嗔道:「檸真不想再見你了,你快去勸一勸吧。你這個小色狼,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啊?」

  我歎了口氣,走到甘檸真的房門前。艙門緊閉,她盤膝端坐在雪蓮中,神思恍惚不定。

  「檸真。」我輕輕敲擊著艙門,過了很久,門也沒有開。

  門裡門外,仿佛相隔著兩個世界。

  「轟隆隆!」整艘鯤鵬猛然搖晃了一下,遠方的天地轟然破滅,清虛天、魔剎天、羅生天紛紛化作齏粉,色欲天、靈寶天、黃泉天接連崩潰,被虛無的黑洞吞噬,北境只剩下孤島般的吉祥天。

  「檸真,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但我還是奢望,但願有那麼一天,你能回到我的身邊,聽完尾生最後的故事。」我低聲說道,鬆開手掌,那一角雪白的道袍悠悠飄下,遺落在門外。

  「無論你回不回來,我都會一直等下去。」我轉身而去,安撫驚慌的眾人,示意他們放寬心。經過一間艙房時,我望見南宮平躺在榻上,微閉著眼打盹,懷裡抱著一隻青玉壺。

  青玉壺中,飄散出淡淡的酒香。

  我心頭一震,收住腳步。一連串的畫面浮現眼前:當年,南宮平釀出了北境的第一壺酒,為了雕刻出魅最美的舞蹈,他將酒留給了魅,喝醉的魅最後被北境抹殺……

  「月魂。」我苦笑一聲。說到底,南宮平是被利用了,我也不可能殺掉自己的另一個師傅來為魅報仇。

  月魂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知道,月魂也不清楚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但總有一天,它會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

  那或許是月魂進化的一天。

  鋼鐵鯤鵬開始顛簸不定,天地爆炸的氣浪一路卷向吉祥天,整個吉祥天的大陸邊緣開始扭曲。無需多久,空滅就將波及此處。

  我心念一動,出現在狂暴天壑中,四周紛亂的隕石光火頓時一滯,懸浮不動。

  楚度即將揮出的一拳也停滯半空。

  蓄滿的妖力凝於拳鋒,震顫鳴響,勁氣向外溢散。這一拳渾融無間的氣勢已被我打斷,再也無法順利擊出。

  弦線延伸交織,將整個天壑纏繞在無形的蛛網中。網中的一切,無論是生靈還是天壑,都是弦線的獵物。

  我緩步向楚度走去,每踏一步,他的拳頭就無法控制地往回縮一寸,勁力消散一分。當我走到楚度跟前的一刻,他的拳頭恰好退回腰側,力道煙消雲散,被弦線吞噬得乾乾淨淨。

  我將楚度石破天驚的一拳,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楚度緩緩轉過頭,望著我,神色波瀾不驚。

  阿蘿上前數步,擋在我跟前。

  楚度微微蹙眉,想要拉住阿蘿,但弦線一根根搭住他,不斷振動,化去他生出的每一點妖力,連伸手這樣簡單的動作都難以完成。

  這是道境上的絕對壓制。只要楚度不能打破天壑,圓滿逆天,在我面前就沒有還手之力。

  我看也不看楚度,對著近在咫尺的阿蘿,忽然單膝跪下。

  阿蘿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生命的長河是多麼迂回,希望又是多麼雄壯。」我輕輕握住師父的手。一條雄壯的長河呼嘯而出,環繞我們,滔滔不絕地奔向遠方。

  「我們經歷痛苦,經歷喜悅,經歷青春和多變的世間,經歷許許多多的人。我們改變一切,也被一切改變。我們相互滲透,永無盡頭。我們身上有別人的烙印,有世界的烙印,也有時光的烙印,我們因此不再是我們,我們因此成為所有的人。我們是最初,也是最終,是抵達彼岸的力量,也是這條長河本身。」我仰頭凝視著阿蘿,柔聲說道,「師父,我回來了。」

  阿蘿怔怔地看著我,良久道:「我好像記得你。」

  我哈哈一笑,捉住她的手,在我頭頂敲了個重重的暴栗。隨後我站起身,目光掃過天壑四周的人群。

  無形的威壓像海潮卷過,眾人呼吸急促,心神劇顫,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就像是低等生靈對高等生靈本能地敬畏。

  「小子,你又來壞我們的大事!」天烈吼道,全身透出烈焰,氣勢洶洶地直撲過來。

  「哀!」弦線探入天烈的精神世界,頃刻反客為主,接管了一切。天烈嘴角抽搐了幾下,一屁股坐倒在地,嚎啕大哭,淚如泉湧。

  天隱神色立變,和天蠟二人剛要動手,就被弦線滲透。

  兩個天精面面相覷,陡然捧腹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我心念一動,三個天精齊齊摔入了天壑,在暴烈的氣浪中翻滾,兀自哭笑不停。

  我的目光穿破絢麗的光雨,遙遙鎖定那輛忽隱忽現的金色戰車。我本以為楚度會強行利用鳩丹媚,擊破天壑,孰料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不假外力。

  「你還在等什麼呢?」我默然片刻,對著楚度喝道。

  「所有的生靈,都將希望給了你。你才是魔剎天真正的魔主,傳說中,帶領眾生,走向自在天的魔主!」我笑了笑,慢慢退開。

  我只是林飛,林木森森的林,一飛沖天的飛。

  楚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高嘯一聲,青衫如風帆鼓起,雙目亮起眩目的光芒。

  躍起,騰空,出拳,楚度一拳轟向賓士中的金色戰車。

  「轟!」耀眼的光柱沖天而起,天壑炸裂,金色的戰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戰車消失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個神奇嶄新的世界,像水光一樣晃動。

  「自在天!那是自在天啊!」眾人爆發出興奮的狂呼,瘋狂地沖了過去。說來奇怪,每個人只能看見其中的一個世界,各自奔向的地方也就完全不同。

  成千上萬的生靈一一消失在那些世界中。也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自在天。

  唯獨楚度孤獨地走了回來,人潮從他四周迅猛湧過,沒有人有暇再看他一眼。

  鮮血緩緩從楚度的七竅溢出,他強行擊破天壑,遭受天地反噬,道境雖然圓滿,但肉身盡毀,只餘下一線微弱的生機。

  我猶豫了一下,楚度似有所覺,對我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輕輕歎了口氣,他不可能接受我的救助。

  楚度走到阿蘿身邊,拉住她的手。

  「阿蘿。」楚度面色蒼白,臉上露出一縷笑容,「我做到了。」

  「我找到了自在天。」

  「阿蘿,你就是我的自在天。」他的肉身慢慢化作飛灰,只留下一枚碧綠的樹種,留在阿蘿的手心。

  「轟隆隆!」吉祥天地動山搖,紛紛塌陷,雷火呼嘯噴出,破滅的黑洞從四面八方圍過來。

  海姬和鳩丹媚從鋼鐵鯤鵬中躍出,其他人向我大呼小叫,揮手告別。

  「再見了,北境。」我仰著頭,目送鯤鵬消失在視野中。

  天壑不斷炸開,各個世界搖搖晃晃,開始消散,一個接一個隱沒在虛無中。

  我從懷中掏出小火爐,奮力扔入其中,大喊道:「空空玄,一定要多生幾個盜賊宗師啊!」

  「錯!是機關宗師!」小火爐裡,隱隱傳來芝麻的叫聲。

  「我們去哪裡?」鳩丹媚和海姬異口同聲地問道。

  神識中的那個點微微顫動,我的目光投向虛空的某處。父親的墳頭,怕是長滿了野草。

  他終究在我心中留下了無法抹去的烙印。

  「我回來了,大唐。」我喃喃地道,喚出螭槍。

  「轟!」天壑坍縮,化作虛無的黑洞,封閉了所有的世界。

  焰光一閃,螭槍以無法想像的極速,破空而去。

  那是陷入黑暗空滅的北境中,最後一抹絢麗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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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尾聲和尾生

  從海姬和鳩丹媚的臂腿糾纏中掙開,我悄然下榻,披上外衣,走出白雲山的洞室,默默俯視山下。

  天色未明,光線朦朧,古老的洛陽城沐浴在濕冷的冬霧裡,遙遙傳來隱約的梆子聲。

  它敲在我的心裡,一下一下,讓我忽而生出一絲悸動,不自禁地走下山去,恍如聽見了遙不可及的呼喚聲。

  林木濃重的陰影覆蓋腳步,寒氣清冽,露水打濕了我的淩晨。

  沿途悄寂,人煙寥寥,麻雀啾鳴著飛過洛陽城頭。

  城牆又高又厚,沉默佇立眼前。我伸出手,手指輕輕滑過斑駁的灰磚。

  「林飛到此一遊」那幾個歪歪斜斜的字,再也觸摸不到了。

  有時候,我們就像一頭背著鹽袋的驢子,淌進光陰的河。上岸時,才發現囊袋空空,你再也看不到那些雪白的鹽粒,只剩下淡淡的鹹味。

  轉眼間,回到大唐已有很多年了。

  我經歷了稻米流脂粟米白的開元盛世,也經歷了白骨千里露荒野的安史之亂。對我而言,太平繁華也好,血腥殺戮也罷,都只是生命中的一種形式。

  前些年,域外煞魔追到大唐,與我繼續纏鬥。他們以魔念沁染安祿山,悍然發動戰爭。我則收了紅線、空空兒、精精兒幾個弟子,令他們輔佐大將郭子儀,最終平息了這場戰亂。

  無論是我,還是域外煞魔,都無法在大唐直接戰鬥。這個世界的法則限制了力量,廝殺只能假於他人。

  我時常想,大唐願意接受的,始終只是林飛,而不是那個法力無邊的神祇。

  穿過陳舊的城門,我漫步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兩邊熟悉的亭臺樓閣,飛簷翹角,像是向我擁過來,發出波濤般的呼喚聲。我總覺得,它們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可原來是什麼樣子呢?我又不太確定了。

  是我錯過了你,還是你錯過了我?或許那個洛陽,只留在我的少年中。

  在街的拐角,我望見高高的老槐樹。它真的已經很老,很老了,霜皮龍鱗,肌理皺裂。如果沒有我輸送生氣,它早已倒下。

  躍上樹梢,我摘一片葉子,頂在頭上,銀鈴般的笑聲仿佛從頭頂灑落。

  回到大唐的第一年,我瞧過王大小姐。她早已嫁人,臉上塗著慘白的粉,身材臃腫如水桶。每次家門口來了乞丐,她總是眉毛倒豎,拿起雞毛撣子,吵嚷著把乞丐趕走。

  如今站在樹頂,已經看不到蕩漾的秋千。那堵牆,隔開的不僅僅是一個花園。

  但我還是固執地,不斷地為老槐樹送入生氣。因為在那裡,少年曾經看到了那時最美的風景。

  風景會變,少年會變,但彼此交錯的一剎那,永不改變。

  我跳下槐樹,緬懷過往。洛陽城,王小姐,李潔淨,大熊,白馬寺,還有遠在另一個天地的無顏、南宮平、阿蘿師父……以及檸真,我們擁有彼此的一剎那。

  近年,我的精神修為越來越強,常常神遊天地,念入宇宙。

  我找到過無顏,他眉心的阿修羅王烙印已然不再。

  我找到過空空玄,芝麻為他生了一大堆女兒,他總嘀咕沒有兒子繼承盜技。

  我找到過大虎,他駕馭著四個輪子的鋼鐵怪物,跑得飛快。

  我也找到過絞殺,她在蘇醒後離開大唐,去了更遠更神秘的宇宙。

  但我沒能找到檸真。

  我沒能再告訴她,尾生最後的故事。

  走上獅子橋頭,我扶欄臨波,驚鴻照影,往事翩然飛去,檸真悽愴的容顏翩然飛去。

  而我留在了這裡。

  我微笑著,眼淚慢慢流出來。世上從未有一件事像等待那麼矛盾,交織著痛苦和歡樂,希望和絕望,最勇敢也最脆弱。

  之子泛舟,亦泛流年。檸真,我沒能把最好的時光留給你。

  慢慢走下橋,我走入悠悠的河水,走近冰涼的橋柱。河水茫茫拍打岸邊,發出聲聲呼喚,無窮無盡的想念淹沒了我。

  靜立良久,額頭倏然微涼,灰濛濛的天空中,飄落下今冬的第一片雪花。

  雪一直下,淹沒天地,漸漸把我堆成一個雪人。四周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視野,只聽到輕微的落雪聲。

  像是過了很久,很久,我恍惚望見一襲白影,靜靜地站在對面。

  我又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是你嗎?」我嘴唇顫慄,淚水又忍不住流出眼眶,流入冰涼的積雪裡。

  漫天雪花飛舞,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停止了。

  我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檸真,還是我想念的幻覺。

  我不敢去分辨。

  「很多年以後,那個女子回來了。她已經老了,白髮蒼蒼,步履蹣跚。她依然還記得,曾經有個叫做尾生的少年,和她相約橋下。」

  「很多人告訴她,尾生已經死了。可是女子不相信,她孤獨地守在橋柱旁,不舍晝夜,固執等待。她總是告訴別人,尾生會來的,因為他們曾經,有過一個等待的約定。無論多久,無論多麼大的洪水,無論你來或不來。」

  我都會一直等待,就像你為我等待。

  等你回來,告訴你尾生最後的故事。等我告訴你,那不是我們的尾聲。

  天地瑩白,雪花瑟瑟,發著溫柔的光。我站在深雪覆蓋的橋柱旁,癡癡地凝視著你。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你,還是一個慢慢堆積的雪人。

  我只想這麼等待,用此生所有的時光。

  我曾經錯過你,這是真的。我不要錯過你,這也是真的。

  雪一直下。

  白茫茫的橋下,兩個臃腫的雪人,靜靜相對,永遠也不會融化。

  雪一直下,一直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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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今天,知北遊完結了。而我想對大家說的話,大多在尾聲裡說了。上一章居然忘記了夜流冰,只好在實體書裡補上。有讀者說上章節奏太快,實體書裡我會修訂一下。

  關於甘檸真,你覺得她回來了,她就回來了。等待是一種信念,至少我相信,林飛等到了檸真。

  如果寫作是一次漫長的奔跑,我曾經中途停留,曾經迷茫疲憊。而你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等待讓我覺得溫暖,讓我找到繼續跑下去的力量。

  從星河傳說,到白狐天下,再到知北遊,每一本書的文學品質都比上一本進步。刺客獵人也會如此,毋庸置疑。新書將在11月30日發出,具體留意貼吧通知。

  我在群裡打了個賭,如果超過一個月斷更,就負責爾等來上海的開銷。如果沒斷更,我也不要免費去你們那裡,你們每個人在刺客獵人結束的時候,乖乖在評論區留一句,我是洛水的小弟弟。

  最後,想說,感謝你們的等待,讓我繼續奔跑。

  無論我離開這裡,還是你們離開我,就像我說的,彼此交錯的一剎那,永遠留在了那裡。

  那是唯一不會改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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