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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在沉沉浮浮的疼痛裡被餵下了止痛藥。

    疼痛似乎干擾了我的思維,我的主體意識似乎離開了軀體,飄到很遠的地方,我在頭痛欲裂裡聽到嘈雜的爭吵,無序的,紛繁的。一幕幕。

    「她的腿本來就多次受傷,這樣的摔法對她簡直是災難,你還要她打封閉針繼續跳?這甚至可能成為她舞蹈生涯裡最後一場舞蹈!值得麼?不過是這樣一場選拔演出,要冒著被毀掉的危險?」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的尾調這樣用法語問。

    「她可以的。」然後便是那個冷漠的女聲,「她和你我都不一樣,她是完美的,她可以。」

    我的腦海裡是一雙不斷旋轉的腳,充滿了力量和美感,動作精準到彷彿麻木。然而僅僅看著這雙完美的腳就讓我感到疼痛,讓我在半昏迷中都想要叫囂著醒過來。

    「如果疼的話不要忍耐。」在這種虛實的恍惚間,有一個聲音安定沉穩,它溫柔又強硬地捕捉了我的主體意識,牽引我走回自己的身體,像翻滾著惡意黑色的潮水般的回憶從我的身後退潮,我感覺到手中被塞進了另外一隻手掌,大而暖和。

    「你一點也不任性,你已經太乖太安靜了。」我感覺到另外一隻手拂動我額前被汗水沾濕的髮,「你可以再任性一點。不用和任何人說對不起。」

    我捏著那隻手,一聲不吭地熬過了那個晚上。

    第二天中午十分我才慢慢醒過來,床邊是吳可焦急的臉,床頭瓶子裡插了一束玫瑰。空氣裡有一股淡淡的男用香水味。

    吳可明顯鬆了一口氣:「你可醒了。好在只是韌帶拉傷,休息一陣就會好的。你在台上嚇到我了,簡直是不要命的跳法。就是有天分也不是這樣揮霍的。」

    我朝她抱歉地笑笑,捏緊了自己的手,掌心那裡似乎還殘餘著昨晚的溫度。

    那是尹厲。他用的香水正是我送他的一瓶。多麼狡猾的男人。他知道我不想面對他,卻又無時不刻不想提醒我他的存在。他是這樣有分寸,讓我無法在這件事上討厭他。

    這次的事故讓我休息了將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裡我只能拚命地看Frank給我準備的影碟,孜孜不倦,我在心裡模擬每一個動作。

    再不久就是《唯有我起舞》的選角試鏡,我沒有多少時間。

    然而當我信心滿滿地再出現在練功房,令我意外的事發生了。吳可開始教導我旋轉和跳躍,不停的連續旋轉,緩慢優雅的旋轉,單腳雙腳的旋轉。這一次她很耐心,可我卻甚至無法保持長久的平衡。

    快速旋轉起來我總覺得頭昏眼花,對於身體的控制力大幅下降。這讓動作非常難看,像刻意踮起腳拉直雙腿在旋轉,而不像是自然地在跳芭蕾。而即使做出了姿勢不錯的旋轉,也需要休息片刻才能進行下一個動作,我無法保持連貫性。

    「你應該用臀部和膝蓋去吸收你腳尖旋轉時的力量,整條脊椎必須和地面垂直,你要維持好重心!不要慌,眼睛不要亂看。」

    我無法緊盯一個點。我總不自覺地分心去看鏡子裡自己的全身動作。我開始變得焦慮暴躁。隱隱的那一摔讓我覺得危險,對於過去未知的不確定。

    而在這個時候,尹萱竟然來找了我。

    她是在一個午後到達的,戴著墨鏡,看不清楚表情。安安靜靜地坐在會客室裡。看到我進來才終於摘下墨鏡。鏡片後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依然高傲。

    「我不知道你和哥哥說了什麼,他現在竟然要求我退出《唯有我起舞》的拍攝。」她抬頭緊緊盯著我,「他要求我停止一切在國內的活動,之前HT公司打算為了配合宣傳電影給我推出個人傳記,也被他拒絕了。他甚至不允許我參加國內的芭蕾比賽!」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但《唯有我起舞》劇組並沒有傳出中途換角的公告。何況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這是你們的家務事。」

    「是,我就是來告訴你,我不會退出的。我和我哥哥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即使這一次他凍結我的資金,想用經濟制裁逼我就範回法國,我也不會低頭的。」

    說到這裡尹萱甚至有些咬牙切齒,但她愣是控制住了口氣:「我來還有一件事想說。我只求你放過我哥哥。不要再利用他了。」大約是提起了尹厲,她的表情帶了些溫情和痛心,「你以為你現在跳舞他不知道麼?你每一次受傷他都是知道的!你是有本事,從前是,現在也是,我哥甚至不敢來看你跳舞。他根本不忍心看!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對不起你的人是我,你有什麼報復都衝著我來。別再折磨我哥哥了。」

    尹萱總是這樣理所當然,我也被激起了怒火,冷淡地笑了一聲:「你不用這麼著急。我已經聯繫巴黎那邊的警方開始著手調查當年的車禍了。至於你哥哥,那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他要湊上來被利用,我是沒法控制的。」

    這場談話自然不歡而散。我冷漠地看著尹萱離開的身影。

    她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了,覺得天塌下來也可以用錢解決,再不行還有哥哥。對於世界的理解又太過主觀,她那麼任性。她覺得我是利用尹厲。她知道什麼呢?

    我恨尹厲,但我也依賴他,需要他,同時我又極度厭惡這樣的自己。

    可我不屑於利用任何人。我的一切從來不是別人給予的。屬於我的,終究是我自己應得的。

    當晚我便留在練功房繼續練習。這次我買了黑色的布料,裁剪出適合的尺寸之後就綁在眼睛上。

    既然睜開眼睛我就忍不住被外界迷惑,那麼如果什麼都看不見,只有響應自己的內心,在黑暗中轉圈,總可以掌握到如何平衡自己的重心的。

    我關上所有燈,蒙住眼睛,在黑暗中獨自練習。

    黑暗加重了慌亂和不確定感。我的眼前什麼都看不到,我難以定義空間和距離,也看不到自己的步法手位。最開始便是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我不得不試探地跳一步便停下來摸索。這是對黑暗中看不見的自己的不信任感.我甚至有些害怕這種寂靜的黑暗。

    我和黑暗中自己假象的敵人僵持。旋轉,跳躍,再旋轉。

    芭蕾不僅是眼睛的藝術,也是心靈的。

    在汗水和無聲無色中,我終於感到心靈和身體的雙重平衡。

    我完美地把旋轉和其餘的動作連貫了起來。甚至可以試著學著現代舞裡一樣快速旋轉,用一種充滿爆發力的樣式。

    連續幾晚上,我都這樣苦練著。

    直到自己都能滿意的最後,我解開了布條,又來到了那天匯報演出的那個舞台。打開了所有燈。我爬上舞台。

    站在正中央,環顧空曠的觀眾席,我仍然覺得滿足。我終於學會平衡了自己的疼痛和孤獨。

    此刻的舞台給我一種回家的錯覺。它又像是一種毒藥,上癮而不自知。站在舞台上彷彿是我血液裡流淌的一種本能需求。

    隨著自己的進步,我越來越體會到舞蹈佔據內心的狂熱。

    每當我旋轉,什麼都不用想,舞蹈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的語言,是我要釋放出去的靈魂。

    吳可對我的舞步已經無法再用驚訝來表達,她看著我跳舞,幾乎是狂喜。

    我就這樣參加了《唯有我起舞》的試鏡。

    「錄用了?!顏笑你好樣的!」

    雖然僅僅是接到錄用通知,導演還並沒有安排具體角色,可知道消息的吳可卻比我還激動:「你要到大家面前,到舞台上,你不會被埋沒的,你跳舞時候讓我感到不止息的生命力。」

    年末的時候我便告別了吳可,來到了劇組。因為有大量群舞的片段,這次其實錄用了一大批人,導演需要保證即便一個群舞演員有傷不能上場,也有足夠的替補。

    大部分時候我們只是在編舞的指導下走著步法。我並沒有見到尹萱。

    而她終於出現的那天,果然便很熱鬧。

    「不行,我要換人!她完全慢半拍,跟不上節奏,有一次甚至差點撞到我,她在我身邊跳舞我沒有安全感。」尹萱一邊由化妝師補妝,一邊和導演有些爭執。

    導演有些臉上掛不住:「可是這已經是換的第八個了,電影的進度已經慢了很多。」

    「那就從群舞裡找,她這樣的伴舞,我真的沒法跳。」

    導演看了看之前伴舞演出的效果,最終還是同意了,他當即便轉頭朝著這邊的群舞休息區發話:「尹小姐身邊的伴舞現在要重新選拔一個,願意的可以報名跳一段讓我們挑一下。」

    群舞裡很多年輕的女孩子都期待著通過屏幕曝光率能一舉成名或者被挖掘,絲毫沒有羞澀的,大家都爭搶著在尹萱和導演面前表現。

    尹萱看著群舞們一個個翩躚而過,表情認真而冷清。

    我站到了她眼前。

    她只盯著我的腳步動作,並沒有注意我的臉。

    「就這個。」她抬頭對導演說,然後她終於看到了我。

    我站在一邊,盯著她不說話,眼神不退縮。

    她收起一閃而過的震驚,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孟導,不要這個了。」

    「不要她當伴舞了。我要她當配角。」

    她打斷導演即將出口的話:「我知道劇組特意邀請了上屆洛桑芭蕾比賽的華人得獎者來演這個配角,我會承擔這筆損失,配角要這個人演,我定下了,一切多出的費用我會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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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我在其餘群舞演員的艷羨裡就這樣「一步登天」被尹萱「欽點」為配角,當天導演就為我拿來了劇本,他對我仍然有些狐疑,畢竟相比國際大賽得主,我甚至看上去連一點新聞炒作價值都沒有。

    「有什麼不懂來問我。」

    這之後我便讀起劇本來。其實整個電影裡我需要出場的篇幅相當少,而需要跳舞的其實只有一幕。

    《唯有我起舞》幾乎是一個芭蕾女孩的一身。從貧乏困苦中,站在坑窪不平的黃土地中就開始堅持跳舞,直到一步步走向大舞台的勵志故事。

    而我要演的是女主角的妹妹。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女孩。姐姐辛勞而不畏艱苦地每天推著這位殘疾妹妹散心,照顧她。即使一路飛出了農村,站在了璀璨的舞台上,也不忘每次帶著妹妹一起,想要與妹妹分享一路的榮耀,讓妹妹也看到外面的世界。

    而妹妹卻在感激姐姐的同時憎恨姐姐。憎恨可以在舞台上收穫鮮花掌聲的姐姐,怨恨自己殘疾的命運,在姐姐日益成名之時,她卻越發心理扭曲。

    是個帶點爭議的反派角色。

    而我除去大部分時間坐在輪椅上和尹萱來姐妹情深之外,還有一段夢境。這段夢境裡,妹妹在自己的幻想裡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和姐姐一起跳舞,姐姐跳著優雅和緩的古典舞步,而妹妹的舞步卻激烈而瘋狂,像是和姐姐爭鬥著一決高下一般。兩個人如影隨形。

    這是整個片子裡唯一一次我和尹萱對舞的場景。

    之後尹萱對我雖然態度仍然冷淡,卻沒有任何刁難,反而確實認認真真在跳舞拍戲。

    不得不說她跳舞時候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驕傲的閃耀的,用手臂和雙腳訴說的舞者。她的眼神熱烈,從她腿部緊繃的肌肉線條裡可以看出她不遺餘力地在跳。通常是一場舞下來,她臉上的妝就全花了。即便導演為了怕她太過辛苦而請了強大的替身團,她也從來沒有用過。

    好像穿上舞鞋,她就不再是現實裡那個驕橫無理的富家小姐,只是沉浸在芭蕾幻境裡的舞姬。

    她的舞蹈矜持而雅致,帶了古典的韻律,確實引得人移不開眼。沒有一雙手臂可以和她一樣柔軟又婉約。

    我透過她的獨舞變奏彷彿也能體會到那種貧窮中而掙扎著舞動的人生理想。

    我雙手發寒,她跳得比我好太多了。

    當一曲舞畢,全場都響起佩服的掌聲,尹萱卻停下來對著人群裡的某處笑了一下。然後她像一隻蝴蝶一般輕盈地邁著芭蕾舞步,跳了過去。人群主動為她分出道路。我在那分岔的盡頭看到了尹厲。

    這是這麼多天來第一次正面見到他。他總是有這樣的能力,在一群人裡也能特立獨行到你一眼認出。我被擠在一群興奮的群舞演員中間,遠遠地看了他一眼。

    尹萱見到尹厲顯然很高興,拉著他的手在歡快地說著什麼。尹厲對她卻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越過一個個的群舞演員,最後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他看著我笑了。是一個淺淡到可以忽略的笑容,稍縱即逝一般,可是我卻還是一瞬間便分辨了出來。

    這之後尹厲便常常來看我們排演。劇組都稱讚他是模範哥哥,可只有我知道每次他的眼光都不在尹萱身上。而尹萱知道這一切,卻沒有點破。舞蹈奪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喜歡這個劇本。

    因為成為了配角,劇組也給我配了專門的舞蹈指導和編舞,每天我便開始獨自練習起這段舞步。

    尹厲的目光始終追隨我。這樣的注視很禮貌,在適當的距離便溫情的止步,沒有侵略性,溫和善意。

    我和他從來不說話,但是我覺得安心。

    慢慢便進入了我的戲份。初次和尹萱的對手戲是穿著補丁的她推著我快樂地在空地上轉圈,她一邊跳舞,一邊也來轉動我的輪椅,讓我也體會這種舞蹈一般的快樂。

    我便帶著單純的感激和快樂看著她。

    想像中和尹萱針鋒相對而無法好好演出的故事完全沒有發生。尹萱入戲很快,她的臉上洋溢著鄉土少女純淨的笑容。看著我的眼光也澄澈,彷彿真的在看一個被疼愛著的妹妹。

    「姐姐就是你的腿!」她這樣對我說。然後她在塵土飛揚的土地上跳起來,那些坎坷不平的路面,也無法阻擋她對芭蕾的熱愛。

    「只要能站立的地方,就能跳舞!」

    我望著她,興奮地喊叫:「姐姐飛起來了!姐姐飛起來了!」

    她轉頭看我,逆光的效果為她曼妙的身形打上了捉摸不透的剪影:「姐姐會飛的,會飛出這個村子,會帶著你一起飛去看世界。」

    這些鏡頭我們一次也沒有NG,導演非常滿意,而鏡頭一移開,我和尹萱短暫地視線相交,便轉頭走開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尹厲,他的臉上還帶著來不及收起來的渴望和明顯的失落。

    以後的每一場都是,他總是坐在那裡,週身情緒淡淡,目光複雜,看著我和尹萱在戲裡面相親相愛。他是真的希望我和尹萱能如戲裡一般的。

    但最終我們總還是要走向決裂,連戲裡也不例外。

    終於到了我和尹萱雙人舞的時刻。

    我躍躍欲試,看得出尹萱也等這一刻很久了。

    她此刻已經是世界知名的年輕舞者,歐洲的街頭都可以看到她巨幅的廣告,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穿著破爛的鄉村小女孩,而是出現在各種時尚雜誌封面上的芭蕾女神了。

    而我卻還是那個殘疾了什麼都不能做的女孩。看著姐姐平步青雲。

    這一齣戲裡我是主角,尹萱在一邊跳著簡單的芭蕾步伐,我在自己的想像中,從輪椅上起身,貼著尹萱開始舞動起來。

    「Cut!」導演大喊,「不是這種感覺,你表現的總不夠有力。再來一遍。」

    我不得不坐回輪椅繼續,可導演說的感覺似乎永遠都找不對,這一段僅僅開頭我們就NG了四次,大概有她哥在,尹萱這次按捺住沒發脾氣。

    「算了,你第一次演戲,可能對著鏡頭還放不開,回去琢磨琢磨,今天差不多了。」

    導演示意下大家便都散了。我打算去找化妝師卸妝,卻被尹萱在休息室攔住了。

    她此刻終於恢復了不耐煩的神色。語氣也帶著不善。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你跳配角麼?」她衝著我揚了揚下巴,「不是為了羞辱你,不是為了讓你在我的陪襯下對比出你跳得多差!」

    「你以前就從來沒同意和我跳過一場雙人舞。你是泰勒夫人的徒弟,也沒有公開表演過。你總是那麼高傲,對我不屑一顧,我一直對你不服,我對這場對手舞已經期待太久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仍然傲慢:「跳進角色!你不是在跳你自己。你在跳她!你要跳出她的人生!在舞台上,沒有你,只有她!既然你要報復我,那就跳出Alicia應該有的水平,把我甩得越遠越好,不然你根本沒資格和我站在一個平台上。」

    她不等我回話,就臉色莫辨地離開了。

    然而重回拍攝地,她的態度卻並不是私底下那樣的鋒芒畢露,只是在尹厲看不到的死角對我露出挑釁的眼神。

    她在試圖激怒我。

    「跳出你的憤怒和恨意吧。」她的眼神無時不刻不在傳遞著。

    我看著在做著完美姿勢的她。在導演的指示下坐上輪椅。

    深吸了一口氣。

    我掀開蓋在輪椅上的毯子,露出腳上完美嶄新的粉紅緞面舞鞋。

    我癡迷一般地開始撫摸腳上這雙鞋子,彷彿它們承載了我人生全部的幻想。我坐在輪椅,翹起雙腳,炫耀又自豪地展示著這雙舞鞋。手臂輕柔舞動。

    然後我終於一鼓作氣地從輪椅裡站了起來。試探地邁出一個小小的腳步,腳尖著地,然後面帶欣喜和狂熱,又邁出了第二步,這之後便一步又一步,終於從彎腰駝背變得腰桿筆直。孤芳自賞一般的自信充盈了我的全身,讓我整個人看起來也帶了光芒。

    我在空中轉了個圈,歡欣地跳躍起,裙擺飛揚。

    可之後我便看了尹萱,我的姐姐,她正用一種高貴含蓄的姿態跳著,下巴揚起,我想接近她,但是打在她身上的燈光實在太過閃耀,我被刺目的光擊退,我又重新彎起腰來,在她所帶的光暈外轉圈,姿態卑微,彷彿匍匐,我開始學起她的舞步,然後我們兩個投在地上的陰影卻不一樣,她的優美,而我的卻像東施效顰一般凌亂。

    我開始對著自己的影子發怒。我追逐著自己舞台上的影子,想要撕碎它。然而這一切自然是徒勞。

    我的姐姐那裡傳來飄渺的掌聲。我終於扭曲了臉孔。

    我憤怒,我嫉恨。

    我用一個大騰躍跳向她,音樂變得激烈,她仍然跳著緩慢優雅的步法,而我卻猶如入魔一般,步法散亂又帶了劇烈的情緒,我不停旋轉跳躍,彷彿帶了無窮盡的爆發力。

    我要跳出自己的絕望,自己的眼淚,所有的艷羨和掙扎。

    我沉默寡言,是長年癱瘓依靠輪椅行走的殘疾少女,可在這一刻,在自己內心的夢境裡,我起舞,像我的姐姐一樣。我熱烈地跳,我的手臂訴說著我的壓抑。在我每一個靜默的動作裡,每一個旋轉裡,有我蒼白的在輪椅上度過的青春。

    我每一塊肌肉都在興奮地顫抖。我聽見自己激烈的心跳。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不要做別人眼中被憐憫的殘疾女孩,我也想在舞台閃耀,我強烈地想表現自己。我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我要所有人為我鼓掌。

    因此我憎恨我的姐姐。我憎恨她可以站在光鮮的地方,而我一輩子卻不能這樣放光。

    然後我和尹萱的目光交匯了。在燈光下,她半邊臉上都是陰影,眼睛卻是定定地盯著我。

    她突然放棄了之前導演和編舞設定好的緩慢動作。她從嫻靜的標籤裡跳了出來,躍到我面前,我們幾乎臉貼著臉。她的眼神充滿野性和不屈服。

    那才是真實的她。

    我跳一步,她便按照和我相反的方向也跳一步。眼神灼灼。我們之間充滿了火藥味。

    我跳出了三個連續的高難度動作,尹萱緊跟其後,我們不斷在空中旋轉,交相落地起跳,瘋狂地斗舞。

    音樂越發激越,掩蓋住我們舞鞋落地摩擦的聲音。

    我看到她眼睛裡的話語。她也在跳她的角色,她是姐姐,無怨無悔照顧著殘疾妹妹好多年,心中可憐著她,卻也隱隱恨著妹妹的姐姐。

    「憑什麼你可以不用承受我這樣的痛苦還不滿生活?憑什麼我在外面奮鬥拚搏而你可以永世安逸?憑什麼我要有你這樣的附屬品牽絆住我飛翔的翅膀?你嫌棄我太耀眼,卻不想正是這樣你才可以得以有和煦安定的人生?!」

    她也激烈地跳著。

    我們幾乎是盯著對方,我們寸步不離。我們是姐妹,互相愛著,互相憎恨著。

    最後一個大跳躍後,尹萱衝過來摟住了我的腰,我們從疏離的雙人斗舞終於跳成了兩個人相輔相成的舞。

    她前進,我便幫襯地後退,我起跳,她便在原地優雅轉圈。

    我們彷彿天生是一體的,只是借由舞蹈的載體而短暫分開。

    我們彷彿是對方的鏡子,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的動作一致又特立,而從對方身上彷彿能看到自己被映照出來那些無法掩蓋的瑕疵。

    我們跳著姐妹的角色。但心裡都明白,冥冥之中,我們也是在跳著自己真實的角色。

    我和尹萱的矛盾,我們之間的舊恨新仇,我恨她,她恨我。我羨慕她,她也羨慕我。

    導演沒有因為這個出人意料的發揮而打斷我們。

    我們繼續如糾纏一般地跳著,盡情表達,坦然地把自己的內心剖白開來。我向尹萱伸出手,尹萱看著我的眼睛,快速地用舞步回應我。她在我身前蹲下,我踩著她的腿,站在她腿上,她用雙手做出了一個托舉,我向上做出一個飛翔的動作,定格片刻,我們才雙雙跳開。

    音樂在這時候恢復到柔緩。我和尹萱又分開,彷彿歸位一般,我們互相的舞步帶了溫情,經歷了那段劇烈的內心情緒之後,又恢復成相親相愛的姐妹。

    她繼續在她的光圈裡跳著優雅的舞步,我隨著音樂又跳回了輪椅,直到重新用毯子蓋住穿了舞鞋的腳,恢復到睡夢中的無害樣子。

    剛才那充滿矛盾和衝突的一切,僅僅是我夢境裡的幻象。

    導演甚至忘記了喊停,全場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和尹萱。我跳得滿身是汗水。尹厲焦灼地看著我們,而尹萱臉色緋紅,目光卻遊蕩,她定定地站了片刻,竟然就失聲痛哭起來。

    這場舞讓她情緒崩潰了。

    尹厲已經走過去扶起她,帶她下場休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裡也紛繁複雜。不論我和尹萱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發生過什麼,舞蹈卻是我們的共同語言和聯結紐帶。借由芭蕾,我們有著強烈的,別人無法理解的共鳴。

    恨著對方,又瞭解著對方。

    這場舞不僅讓尹萱失控,我也感覺精神疲憊。而這天晚上,我卻收到了尹萱的電話。

    她顯然已經整理好了情緒,此刻的語氣又恢復到驕傲而不可一世。

    「在《唯有我起舞》拍攝完後,我會去認罪,會召開招待會,公開一切,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不要再費心報復我了,也不要再拿所謂『愛』來折磨我的哥哥。」

    「我其實一直很怕你。即使你出了車禍後,我還是心裡害怕你。我恨你。你擁有我想要的一切,奪走我在乎的一切。我為了想成為泰勒夫人的徒弟努力了十年,而你明明學芭蕾比我晚,卻後來居上,搶走了名額。最可恨的是你那樣清高的態度,好像全世界其餘在你眼裡不過螻蟻,我一直希望和你有一次面對面的斗舞,好讓我輸得心甘情願。」她的語氣裡帶了嘲諷,「而我心心唸唸想要的芭蕾上對於感情和表達力度的突破,竟然就是今天和你跳舞時才領悟的。」

    我想插話,她卻不容置疑地打斷了我:「聽我說。讓我說完。」

    「是的,我比你更早認識黎競,在他最沒有靈感的時候,一直是我陪著他,而你又後來居上了,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但他後來只癡迷你,甚至我連作為普通朋友要求的相處時間,也沒有了。現在又是我哥哥。從事業到愛情或者是友情,以及親情,你都從我手裡奪走了。我到現在仍然恨你。」

    我終於忍不住:「你可以恨我,但恨不能成為你妄圖剝奪我生命的借口。」

    尹萱在電話裡笑了笑:「你以為我就過得好麼?當我酒醒看到在血泊裡的你,我也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被恨意蒙蔽到了這般地步,可是一步錯,步步錯。我每時每刻不過在驚慌裡,而回家看到活蹦亂跳的你,我才知道噩夢成真是什麼感覺。」

    「那時候你知道我多惶恐無助麼?連一直愛我的哥哥都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你身邊,我那時候真是害怕,害怕你,也害怕哥哥,害怕到想讓你馬上消失。」

    我覺得喉嚨乾巴巴的,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尹萱的聲音也帶了波動:「我過得也很壓抑。我過得並不快樂。我恨這樣醜陋的自己,但我也恨你。所以我會去自首,我寧可毀掉我自己,也不要你毀掉我哥哥。唐以韻,或者顏笑,我向你道歉。你有資格懲罰我,但是沒有資格這樣對我哥哥,他值得更好的人。」

    我突然難過得不想說一句話。一旦尹萱用這樣自毀性的方式去承擔過錯,她必將得到一個慘烈的結局。而我和尹厲也再沒可能了。

    「請你放心,我說到做到,但現在我只想拍好這個片子,這是個好劇本,作為我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個作品也不寒酸。拍攝完畢我就會去開新聞發佈會坦白一切,對我來說也是解脫。」

    從尹萱的舞蹈裡也可以看出,她總是這樣一個性格極端的人。

    「如果你還有人性,請在這之前不要告訴我哥哥,即便最後他會痛苦,我不想讓他提前知道,這算是我最後能給他的溫情了,他保護我那麼多年,我也想能保護他。」

    尹萱終於說完了她所有的剖白,然後她頓了頓,突然對著電話痛哭起來。

    最後她在電話那頭哽咽地說:「我恨你,我不甘心,可是如果我是泰勒夫人,我也會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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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我掛了電話,只覺得乾澀,拿起水杯喝水,卻發現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清楚地看到經由我手臂經脈傳遞到指尖的顫抖,彷彿來自心臟而生的心悸。杯中的水也因著這份悸動漾開一圈圈微小的波紋。

    我反而有些害怕。

    我甚至開始對拍攝牴觸。我離她太近了,過了安全的距離,我不想更瞭解尹萱,我覺得危險。

    而因為我和尹萱出色的合作,導演從第二天起便特意加了一些姐妹衝突的戲。我和尹萱面對面的機會反而更多起來。

    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昨晚的情緒崩潰,而尹厲仍舊安靜地看著,他的臉上帶了難得的安寧,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甚至在一個休息的片刻,他不著痕跡地走到我邊上接了一杯咖啡。

    「你跳得比萱萱更好。」然後他突然有些詞窮般,愣了片刻才終於繼續道,「我很開心。」

    我望著尹厲離開的背影,自那之後的整場戲都心不在焉。

    有時候我真的希望時間慢一點過。

    可電影還是進入了製作尾聲,尹萱徹徹底底的投入彷彿點燃了劇組所有人的激情,《唯有我起舞》甚至是提前殺青了。

    「那麼下午就去吃一頓!」導演顯然興高采烈,「正好老黃的劇組也是今天殺青,我們兩個劇組一起慶祝慶祝,我做東!」

    「尹先生,這次和尹小姐的合作真是太愉快了,我真的在專業演員裡,也難得見到像她這樣敬業的,你既然是我們的投資,對這個片子也全程跟進,那慶功宴一定不要跑了,一起來吧!」

    尹厲笑了笑點頭。

    整個劇組都洋溢著巨大的快樂情緒,很快導演口中的另外個劇組就也裹挾著相同的高昂情緒加入了我們。

    似乎是明年暑期檔的一部偶像劇劇組。雖然遠未上映,卻早已聲勢浩大,炒作漫天。比起我們以群舞演員佔多數的劇組,他們的班底自然也雄厚得多。

    僅僅是一眼,便能看到了好幾個當紅女星,我隨便抬了抬頭,便看到了柳年。

    她比上一次我見時顯得更纖細了,臉上打著好看的粉色,很有點我見猶憐的天真味道。此刻她正微微笑著,往尹厲的邊上坐去。

    賓主盡歡,酒酣人醉。

    現場的氛圍已經非常熱烈,人聲嘈雜,杯盤狼藉。我往酒店後面自帶的小花園走了去。

    這一段時間的時光彷彿擁有加速度一般行進,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而沒想到花園裡卻早有了人。我只聽到幽暗的夜色裡有一個女聲在啜泣,顯得柔軟和脆弱。

    我有些後悔來這裡,剛要邁步回去,卻聽到了尹厲的聲音。

    「很抱歉。我已經有了非常喜歡的人。」

    「尹先生,我也是真的第一次這樣動心,我一直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開始。」竟然是柳年,「那麼你喜歡的是什麼樣的人?」柳年大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慘烈的拒絕,她的聲音裡帶了不甘。

    尹厲安靜了片刻,然後他才用淡淡的語調陳述。

    「是一個可能無法在一起的人。我在最初就已經失去她了。」

    我落荒而逃。

    電影殺青了,很快除去一些掃尾工作,就是正式的結束了。那個日子,尹萱便會身敗名裂。而我作為一個配角,戲份一結束本身就已經沒什麼事,連導演都說我已經可以不用去片場。這場慶功宴,大概就已經是我和尹氏兄妹做一個最後告別的日子了。

    飯局快結束的時候,尹萱便走到我的身邊。

    「我會在片子上映的第二天就去開新聞發佈會,我不想片子因為我的事情而受到關注,它應該因為它的內容而被大家談論。」她甚至此刻臉上的驕傲裡都沒有一絲裂痕,「我就是來通知你一聲,到時候記得看新聞會的直播。」

    然後尹萱轉過了臉,再回頭便是言笑晏晏:「哥,今晚差不多了,那我們回去吧。」

    「那麼,顏笑,再見。」她揚起臉,不等尹厲反應,便拖起他就走。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終於在心裡默默地說道。

    「再見。」

    這之後我便回到了吳可那裡。我心裡很清楚,即使我對芭蕾的感知很強,可舞步是需要更紮實長期鍛煉的東西,一天不練習基本功也會讓身體走形。

    「顏笑,你太拚命了!」吳可對於我的回歸開始是歡迎的,過了幾天卻開始焦急,「我知道你在電影裡有了第一次登台,效果也不錯,但是不能逼自己太緊了。你現在一天練習已經過量了!」

    然而我聽不進她的話。我只是不知疲倦一般地練習。轉圈轉到自己都眩暈。

    我不知道心裡跳舞的動機是什麼,只是感覺這是一種本能。可是這樣的練習竟然一點進步都沒有帶給我。對於鏡子裡沒有突破的自己我覺得更加不可原諒,這樣的惡性循環就是加大練習量。

    整整半個月,我幾乎沒出過練功房。時光在汗水和肌肉的酸痛裡劃過。Frank也看出我的不對,有時他甚至停下拍攝,過來奪走我想要新換上的舞鞋。

    「Alicia,停下!你簡直在自我毀滅自己!揮霍自己的天分和對芭蕾的愛!」

    我粗暴地拿回他手上的舞鞋:「不,你的贊助商一定想看更好的我,我要繼續跳。」

    Frank也不示弱:「我的贊助商絕對不想看到你這樣子。」然後他便負氣地走了。

    我繼續對著鏡子跳。音樂的間歇可以聽到Frank情緒激烈地在講著電話,他似乎總有把我近況匯報給贊助商的習慣。

    我也知道這樣是不健康的。現在我無法心平氣和地跳舞,尹萱的車禍讓我忘記了芭蕾,可尹萱同時又像一個導航,我不記得舞蹈的感覺,但我想要奪回我的一切,我想要回到我過去的那種人生,想找回完整的自己,在這個尋找過程中芭蕾帶給我滿足感和身份認同,可如今卻都在漸漸減弱和崩潰。

    三天後《唯有我起舞》公映。巨大的成功。

    「顏笑!真不敢相信!這真是個好片子!而這片子的主演竟然還在我身邊!」即使只有微小的戲份,在吳可心中,我還是主演,她是真的很開心,「你跳得太棒了!你和尹萱都很棒!你們很默契。」

    大街小巷裡各處是《唯有我起舞》的海報,連我都開始被人關注。大家都談論著尹萱明天將要召開的新聞發佈會。

    而我卻坐在家裡打包著行李。我想逃離開來,我無法想像尹厲知道一切時候的臉。他一直那麼好看的臉,會被恨意扭曲成什麼樣子?而那恨意,將是對著我的。

    「確實你這段時間狀態不對,出去走走也是好的。」Frank很贊成我,「你不知道,贊助商也很擔心你。他……」Frank一邊幫我整理書,然而還沒說完他突然叫了一聲。

    「喲,你真是到哪裡都吸引深情的男人。竟然不能跳舞時候都有情詩。」他的語調促狹,從我的書裡拿出了一張便簽,然後擠眉弄眼地讀了起來,「你將回到舞蹈上,所有人都將成為你的奴僕。可惜他是不是不知道你不懂德語,最關鍵的『我愛你』竟然用德語寫。」

    「這一定不是我們法國男人。」他斷定地說,「所以他用德語表白,注定失敗。」

    我突然覺得我好像發現了什麼。

    我瞪著他手中的那張便簽,看著那行看不懂的德語:「Frank你實話和我說,給你贊助的到底是誰?!」

    Frank吃了一驚,他開始支支吾吾。

    我盯著他:「這便簽是和你給我的影碟資料放在一起的,我一直以為是你寫的,隨手夾在另外的書裡。那現在,驕傲的不屑於撒謊的法國男人,你能告訴我影碟資料是誰弄來的?贊助你的是誰?」

    Frank騎虎難下,終於還是敗下陣來。

    「是尹先生。」

    可那個晚上我還是撕掉了那張便簽。我會坐明天的飛機離開這個城市去旅行。尹萱會公開一切,尹厲會痛苦然後憎恨我直到忘記我。

    一切都會過去的。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彷彿要洗滌塵世。

    我在驚雷裡不安地入眠。夢魘住了我。

    同樣潮濕的夢境。我走在雨水滴答的街道,這樣的天氣,路上甚至沒有行人,我彷彿一直在走,一直在走,我不知道緣由,但我望著眼前似乎沒有盡頭的路,覺得絕望而灰暗,那種感覺那樣鮮明,甚至不像個夢。

    我手裡拿著傘,卻沒有撐,雨水打濕我的頭髮和臉頰。這原本是一段無窮盡而沉默的路程,我轉彎,正要走進熟悉的小巷。而我的身後卻閃過刺目的車燈,然後是一陣陣的鳴笛。

    我動作遲緩地回頭,那燈光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駕駛位上尹萱的臉,然後我的眼前一片炫目到看不清。

    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的十指緊緊地攪在了一起。

    這大約是尹萱撞我時候的記憶。竟然選擇在這個晚上用這樣的方式再現。

    我捏緊了拳頭,仍舊沉浸在這個夢裡。

    然而想像中可怕的撞擊卻沒有發生。雨中,尹萱故意用車燈照我的眼睛,卻最終還是在我身邊停下車。

    「Alicia,我要和你談一談。」她把手伸出那輛豪華跑車的車窗,神態有點飄渺,臉頰是不正常的紅,她喝了酒,不少。

    我討厭充滿酒氣的人。夢中的我朝她露出冷淡的笑容。卻不答話,只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尹萱在身後喊了幾句,見我不理睬,她終於暴怒,摔門下了車。

    「你站住!你是什麼意思?!你看不起我麼?!有本事好好比一場!還有黎競,你為什麼要拒絕他?是因為你的清高麼?!可是他因為家庭的原因剛剛才從低谷裡走出來,你憑什麼把他又重新推進去?如果要拒絕,那之前何苦給他不切實際的預想?!」

    真實的我彷彿一個局外人,看著夢中的自己用我不熟悉的冷淡神態轉身,腰桿筆直,氣質高雅。

    「尹萱,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尹萱憤怒地瞪起眼睛。

    我的語調不緊不慢:「你喜歡黎競是不是?那你現在站在什麼立場質問我?我拒絕他,你應該感到高興的。」

    「可是你為什麼要用那樣絕情的方式?!你不僅拒絕,你還說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嫁給他!」

    因為這句話我感覺到心臟燃燒一般的刺痛,可我卻聽見自己冷淡的聲音。

    「我說的是事實。」

    尹萱的臉上是掩蓋不住的震怒,她衝著我大叫:「你這樣的女人,冷冰冰,跳得再美又怎麼樣?你根本沒有感情,你的情緒都是偽裝的!早晚有一天,觀眾會發現你的虛偽,他們會撕裂你,把你從舞台上拽下來!」

    我終於也動怒:「我已經和舞團簽約了,馬上就是首席,就會開始第一場對外演出,所有人會知道我,而嫉恨我的你才是可悲。」

    我看著她扭曲的臉,心情是洩憤般的充滿快、感。尹萱此刻醉意已經上頭,以至於她的步法也有些歪曲,她像任何一個無邏輯和禮儀的醉鬼一樣罵我。

    「你這個惡魔!我恨你!我詛咒你!你會失去一切!」

    我卻已經不去看她,只是在雨中自顧自地朝著前方走去,尹萱被我遠遠拋在身後,她的咒罵也漸漸聽不見。

    我沒有感覺到強烈的憤怒,我只覺得茫然。這種茫然在尹萱的唾罵裡讓我覺得絕望和厭煩。

    我站在路沿邊停了下來,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電話亭的玻璃上映照出我的側臉,我拿出手機,翻找通訊錄,卻沒找到任何一個可以撥打的對象。

    夢中這樣黑色的情緒瀰漫無邊,一種一步不慎就會永墜深淵的錯覺。

    尹萱終於結束了她的咒罵,她大概上了車,我能聽到她發動汽車的聲音,然後她洩憤般加足馬力往前衝去。

    這之後才是撞擊,我感覺自己飛了出去,我的腿骨應該已經斷了,那一瞬間我彷彿能聽見骨肉分離的聲音。很劇烈的疼。

    血肉橫飛。

    我終於被嚇得醒了過來。

    此刻天還沒亮,屋外還在下雨。我團成一團,緊緊抱住了自己。

    突然而至的回憶讓我措手不及,而陌生的自己讓我恐懼。

    我清楚地記起,最後的一刻,尹萱只是想快速開車離開。是我在那個瞬間,在她快要開車經過我時,從馬路邊的行人通道上突然竄了出來,衝到了她的車前。

    尹萱從來沒想撞死我。 是我自己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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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此時是早上4點,因為這場雨,天色還是沉鬱,我顫抖著手瘋狂地給尹萱打電話,她的手機卻是 關機的,我在她的語音信箱裡留言,陌生的機器聲卻讓我覺得不安。

    最後我拿了朝匙,就穿了件睡衣,衝出門外。

    門外潮濕寒冷的空氣讓我手腳冰涼,可我彷彿感覺不到,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我的身體裡 彷彿還住著一個陌生的靈魂,它想要謀殺自己。

    我跑在沒有人煙的街道。心裡只是對舊日自己的恐懼,憤怒和悔恨茫然。我不瞭解自己,而別人也不瞭解我。役有人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的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而我只想跑得更快一點,好去拍我熟悉的那扇門。

    我幾乎是在無意識裡狂奔到尹厲的宅子的,腳上的拖鞋己經不知在什麼時候遺失了。我在樓下喊尹厲的名字,聲音淒厲嘶啞。三樓尹厲臥室的燈終於亮起。

    「顏笑?!」尹厲終於下樓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滿臉是眼淚的我。他的臉上是極大的慌亂,看到我腳上一路奔跑留下的擦傷,他一句話沒說,只是抱起了我,把我帶進了屋裡。

    我被溫暖的毯子裹住全身,頭上也被丟上一塊柔軟的毛巾,尹厲動作輕緩地為我擦掉髮絲上凝結的朝露。然後他塞給我一杯熱茶,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

    「怎麼了? 」他用他的雙手包住我握住茶杯的手。

    我望著茶杯裡的水,那是安靜的平面,我終於不再發抖。我坐在沙發上,尹厲便趴在沙發下 面,用一種彷彿低伏的姿態,我低頭就可以看到他的臉,沉靜的,我也終於平靜下來,逼迫自己用最清楚的條理把這一切都呈現給尹厲。

    「所以萱萱想在下午的發佈會上公開一切?難怪她最近突然這樣乖巧,果然是在騙著我。」

    我以為尹厲會發怒,然而他竟然是出離鎮定的。

    「萱萱在咋晚我就聯繫不上了,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我以為她只是需要空間去回昧那電影。」尹厲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可如果她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是不會因為別人的勸阻停下的,她因此甚至會躲開人群,直到完成那件事。」

    尹厲的手己經從我手上拿開了,他皺著眉開始打電話出動人力尋找尹萱,給媒體的朋友打招呼,而我又開始覺得冷,連嘴唇都要顫抖。我不去看尹厲的眼睛,我覺得太尷尬,一天前還是他欠著我,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恨他,可此刻卻是道不清說不明瞭。

    然而迎接我的是尹厲的一個擁抱,他抱住我,耐心而細緻地親吻我的額頭髮絲,抵住我的鼻尖。

    「你不生氣麼?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尹萱……」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尹厲捧起我的臉,打斷了我的話,他的神情認真,「萱萱沒有故意撞是你帶給我的最好的消息了,就和一個意外的禮物一樣,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你沒有錯,你也役有錯怪過我,顏笑,你永遠不需要對我說『對不起』,萱萱一直被太過寵愛了,所以她驕縱,酗酒,恣意發洩自己的情緒,不顧他人,出事之後也正是因為她害怕受到懲罰,才想要隱瞞,才有這麼多的事,而我也從來不是好人,我太保護她,才會包庇她處理現場,把你從法國偷偷帶回來。」

    我抬頭看尹厲,他的眼睛烏黑漂亮,宛若初見時刻。

    「我們的自私扭曲了你的人生。你沒有錯,不用負疚,這只是我們應該得到的懲罰,讓我們也面對這種恐懼,將要失去自己最想要的東西的恐懼。我說過的,你將是我的制裁。」

    「你現在想擺脫這種制裁麼? 」我抓著毯子的一角,咬著嘴唇,有些不自在,「我覺得我過去或許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尹厲笑了笑:「我不想。」

    「對於我做過的一切我覺得愧疚,可我從來不後悔。正因為我是個壞人,我才攔截到了你。」尹厲看了一眼掛鐘,「現在我會出門一起找萱萱,我要你做的就是乖乖在這裡休息,你要相信我。一切會沒事的,你也沒有錯。也不要再去想過去的事情,你說你是自殺,這讓我很擔心,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解決好麼?」

    我朝著尹厲點了點頭。像是一個魔法,剛才那些像魔籐一樣凶殘纏繞讓我透不過氣來的情緒在尹厲的話語裡竟然變得溫順純良,收起它們惡意的觸角,慢慢折服地睡去。

    尹厲穿上外套,終於出門,而在關門的間歇,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凝重起來。

    之後我打開電視機,在屋子裡焦急地等,然後時間分秒過去,尹厲卻仍舊役有打來讓我安心的電話。進行今天尹萱新聞發佈會直播的娛樂頻道也仍舊沒有節目暫停的公告出現,屏幕裡甚至己經照常按時間播放著節目預告。

    我神經質地在屋裡走來走去,而當屏幕裡出現尹萱的臉時候,我整顆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我像被電擊一樣站在原地移動不能動,只盯著電視裡尹萱的臉。

    她化了淡妝,但臉色卻是遮蓋不住的疲憊和麻木,慣例地回答了幾個和影片相關的問題。

    「我今天召開招待會不是為了宣傳電影的,是有件事要坦白。」

    尹萱說到這裡頓了頓,看了看四周,然後才盯住鏡頭,彷彿眼睛透過屏幕直直地看過來,這眼神讓我害怕。

    「顏笑,對不起。現在我……」她說到這裡,現場突然便是混亂,我看到了尹厲終於衝了進來,他走過去用衣服蓋住尹萱的臉,找人立刻護送她離開,然後他湊近鏡頭。

    「顏笑,役事的。不要怕。」他說這話時連我都能看到那些覺嗅覺靈敏的記者瘋狂地對著他的臉按快門和閃光燈。

    我不知道事態會繼續如何發展,但這一刻看到尹厲的臉,卻奇異地安心。

    尹厲很快便帶著尹萱回到了家裡。

    尹萱的眼睛紅著,顯然哭過,她看了我一眼,便躲進了房間,不一會兒,我便聽到壓抑的哭聲傳來。她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今天對於她來說也是絕處逢生一般。而尹厲過來安撫了我幾句便被不斷的電話叫出了門。他顯然忙於收拾爛攤子。

    令我意外的,尹厲一走,尹萱繼續哭了不久就來敲了我的門。

    她倚在門口,眼睛完全腫了起來:「你知道今天我哥為什麼這麼晚才找到我麼?」

    「你役有撞我,是我自己撞上來的。對不起。」我平靜地抬頭看她。

    尹萱卻彷彿不在意這個話題,她只是笑了:「是黎競,黎競阻止了我哥哥,我在決定召開發佈會之後就想一個人靜一靜,而這件事我也只和黎競商量過,他向他道歉,他告訴我如果我坦白了他不會恨我。」

    此時是早上4點,因為這場雨,天色還是沉鬱,我顫抖著手瘋狂地給尹萱打電話,她的手機卻是 關機的,我在她的語音信箱裡留言,陌生的機器聲卻讓我覺得不安。

    最後我拿了朝匙,就穿了件睡衣,衝出門外。

    門外潮濕寒冷的空氣讓我手腳冰涼,可我彷彿感覺不到,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我的身體裡 彷彿還住著一個陌生的靈魂,它想要謀殺自己。

    我跑在沒有人煙的街道。心裡只是對舊日自己的恐懼,憤怒和悔恨茫然。我不瞭解自己,而別人也不瞭解我。役有人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的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而我只想跑得更快一點,好去拍我熟悉的那扇門。

    我幾乎是在無意識裡狂奔到尹厲的宅子的,腳上的拖鞋己經不知在什麼時候遺失了。我在樓下喊尹厲的名字,聲音淒厲嘶啞。三樓尹厲臥室的燈終於亮起。

    「顏笑?!」尹厲終於下樓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滿臉是眼淚的我。他的臉上是極大的慌亂,看到我腳上一路奔跑留下的擦傷,他一句話沒說,只是抱起了我,把我帶進了屋裡。

    我被溫暖的毯子裹住全身,頭上也被丟上一塊柔軟的毛巾,尹厲動作輕緩地為我擦掉髮絲上凝結的朝露。然後他塞給我一杯熱茶,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

    「怎麼了? 」他用他的雙手包住我握住茶杯的手。

    我望著茶杯裡的水,那是安靜的平面,我終於不再發抖。我坐在沙發上,尹厲便趴在沙發下 面,用一種彷彿低伏的姿態,我低頭就可以看到他的臉,沉靜的,我也終於平靜下來,逼迫自己用最清楚的條理把這一切都呈現給尹厲。

    「所以萱萱想在下午的發佈會上公開一切?難怪她最近突然這樣乖巧,果然是在騙著我。」

    我以為尹厲會發怒,然而他竟然是出離鎮定的。

    「萱萱在咋晚我就聯繫不上了,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我以為她只是需要空間去回昧那電影。」尹厲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可如果她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是不會因為別人的勸阻停下的,她因此甚至會躲開人群,直到完成那件事。」

    尹厲的手己經從我手上拿開了,他皺著眉開始打電話出動人力尋找尹萱,給媒體的朋友打招呼,而我又開始覺得冷,連嘴唇都要顫抖。我不去看尹厲的眼睛,我覺得太尷尬,一天前還是他欠著我,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恨他,可此刻卻是道不清說不明瞭。

    然而迎接我的是尹厲的一個擁抱,他抱住我,耐心而細緻地親吻我的額頭髮絲,抵住我的鼻尖。

    「你不生氣麼?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尹萱……」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尹厲捧起我的臉,打斷了我的話,他的神情認真,「萱萱沒有故意撞是你帶給我的最好的消息了,就和一個意外的禮物一樣,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你沒有錯,你也役有錯怪過我,顏笑,你永遠不需要對我說『對不起』,萱萱一直被太過寵愛了,所以她驕縱,酗酒,恣意發洩自己的情緒,不顧他人,出事之後也正是因為她害怕受到懲罰,才想要隱瞞,才有這麼多的事,而我也從來不是好人,我太保護她,才會包庇她處理現場,把你從法國偷偷帶回來。」

    我抬頭看尹厲,他的眼睛烏黑漂亮,宛若初見時刻。

    「我們的自私扭曲了你的人生。你沒有錯,不用負疚,這只是我們應該得到的懲罰,讓我們也面對這種恐懼,將要失去自己最想要的東西的恐懼。我說過的,你將是我的制裁。」

    「你現在想擺脫這種制裁麼? 」我抓著毯子的一角,咬著嘴唇,有些不自在,「我覺得我過去或許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尹厲笑了笑:「我不想。」

    「對於我做過的一切我覺得愧疚,可我從來不後悔。正因為我是個壞人,我才攔截到了你。」尹厲看了一眼掛鐘,「現在我會出門一起找萱萱,我要你做的就是乖乖在這裡休息,你要相信我。一切會沒事的,你也沒有錯。也不要再去想過去的事情,你說你是自殺,這讓我很擔心,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解決好麼?」

    我朝著尹厲點了點頭。像是一個魔法,剛才那些像魔籐一樣凶殘纏繞讓我透不過氣來的情緒在尹厲的話語裡竟然變得溫順純良,收起它們惡意的觸角,慢慢折服地睡去。

    尹厲穿上外套,終於出門,而在關門的間歇,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凝重起來。

    之後我打開電視機,在屋子裡焦急地等,然後時間分秒過去,尹厲卻仍舊役有打來讓我安心的電話。進行今天尹萱新聞發佈會直播的娛樂頻道也仍舊沒有節目暫停的公告出現,屏幕裡甚至己經照常按時間播放著節目預告。

    我神經質地在屋裡走來走去,而當屏幕裡出現尹萱的臉時候,我整顆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我像被電擊一樣站在原地移動不能動,只盯著電視裡尹萱的臉。

    她化了淡妝,但臉色卻是遮蓋不住的疲憊和麻木,慣例地回答了幾個和影片相關的問題。

    「我今天召開招待會不是為了宣傳電影的,是有件事要坦白。」

    尹萱說到這裡頓了頓,看了看四周,然後才盯住鏡頭,彷彿眼睛透過屏幕直直地看過來,這眼神讓我害怕。

    「顏笑,對不起。現在我……」她說到這裡,現場突然便是混亂,我看到了尹厲終於衝了進來,他走過去用衣服蓋住尹萱的臉,找人立刻護送她離開,然後他湊近鏡頭。

    「顏笑,役事的。不要怕。」他說這話時連我都能看到那些覺嗅覺靈敏的記者瘋狂地對著他的臉按快門和閃光燈。

    我不知道事態會繼續如何發展,但這一刻看到尹厲的臉,卻奇異地安心。

    尹厲很快便帶著尹萱回到了家裡。

    尹萱的眼睛紅著,顯然哭過,她看了我一眼,便躲進了房間,不一會兒,我便聽到壓抑的哭聲傳來。她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今天對於她來說也是絕處逢生一般。而尹厲過來安撫了我幾句便被不斷的電話叫出了門。他顯然忙於收拾爛攤子。

    令我意外的,尹厲一走,尹萱繼續哭了不久就來敲了我的門。

    她倚在門口,眼睛完全腫了起來:「你知道今天我哥為什麼這麼晚才找到我麼?」

    「你役有撞我,是我自己撞上來的。對不起。」我平靜地抬頭看她。

    尹萱卻彷彿不在意這個話題,她只是笑了:「是黎競,黎競阻止了我哥哥,我在決定召開發佈會之後就想一個人靜一靜,而這件事我也只和黎競商量過,他向他道歉,他告訴我如果我坦白了他不會恨我。」

    「只是我真的可笑,我甚至在坦白要自首後還哭著向黎競表白了。」尹萱努力抬頭,想掩蓋臉上流下來的眼淚,「真是無望而絕望的愛情。」

    「一直是你贏了,我輸的一敗塗地。」她抹掉了淚痕,用這樣一句結束了對話。

    我呆呆地坐在房間裡,我感覺很孤單,甚至有點蒼涼,我覺得我已經有點想念尹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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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尹厲直到第二天才回來,他進來關了我房裡的電視。娛樂八卦頻道裡正播放著尹萱和尹厲那天新聞發佈會的短暫片段,即便尹厲壓制,仍舊有妄圖博眼球的電台願意得罪他。主持人正用一種探案一般的興奮態度分析著為什麼尹氏兄妹倆不約而同都喊出了「顏笑」的名字,態度卻截然不同,而從舊日報紙也可看出顏笑此人便是尹厲傳說中的未婚妻,甚至還是《唯有我起舞》裡的女配角之一。

    因為發佈會的突然截止,所有人都相信有內部秘辛,尹氏兄妹和我,著實讓觀眾和媒體譜寫了一段段豪門恩怨情仇。

    「顏笑,我安排好了所有工作,騰出了半個月的假期。」尹厲過來為了幫我整理了一下劉海。

    我抬頭看尹厲:「我想出去走走,想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安靜地走走。」尹厲已經打算送尹萱回法國躲避狗仔娛記,也好好想一想人生,我卻並不願意一同回去。

    對於巴黎和芭蕾,我都覺得如今的自己無力去面對。過去的記憶只被掀開一角,究竟是什麼樣的機遇讓我想到要用這種激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第一次對法國產生了恐懼。我試圖依靠柴可夫斯基和芭蕾讓自己安寧下來,可面對練功房裡一連排的鏡子,那種心虛感卻越發強烈,我無法面對自己,也再跳不出寧靜的舞步,如今的我只想去一個陌生的國度獨自流浪。我甚至不想尹厲跟著。

    而尹厲在聽完我的預想後竟然沒有激烈反對,他態度甚至溫和的有點不可思議:「可以的,萱萱和你都需要一段時間,我也覺得獨自流浪很好,旅途和多元文化能讓你對世界和自己都更加寬容。」

    我看著他好看的笑臉有點愣神。

    「但是我只有一個請求,你仍然是獨自旅行,但把我帶上,作為你的行李。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看世界。」他說最後一句話,連語氣都輕緩下來。

    尹厲的眼神太過專注,但又氣定神閒,他很肯定我不會拒絕,而事實也是。

    我點了頭。

    我們就這樣收拾了一個小背包,不會一句西班牙語,出現在了墨西哥的首都。

    墨西哥城,帶了點灰色,街頭充滿了塗鴉,張揚的顏色,這是一個擁擠狂野又熱情的陌生世界。

    我和尹厲很快便被淹沒在人流裡,而周圍異國的語言和人種讓我覺得興奮,這裡甚至沒有亞洲面孔,路過的墨西哥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們,間或指指點點。只是走過一條街,我們就遇到了四個墨西哥人要求合影留念。然而我並不覺得被冒犯,這裡沒有瘋狂的狗仔,沒有媒體時刻的關注,只是人們善良的好奇心。

    我們只是過客一樣的旅人。我覺得安全而快樂。

    他們對於我們是新鮮的,我們對於他們同樣如此。

    尹厲能說流利漂亮的英語法語,卻也對西語無奈,當地的墨西哥人又幾乎不會英文,我看著他手舞足蹈比劃著點菜問路,焦急起來也沒了一貫的冷靜自持,「dos!dos!」有時候眼睛也微微瞪大豎起兩根手指,用他新學會的西班牙語強調不是點一份菜,而是兩份,反而顯得有些可愛。

    我們在當地的小餐館裡吃飯,尹厲和我好奇心大發,一次把店裡的菜都點了一份,還點了一扎啤酒,我們恣意地坐在有風的長廊裡,我在高腳椅子上晃動著腿,沾著鱷梨醬吃著墨西哥特色的Taco還有那些記不清名字的異國美食。

    「這次旅行我一定會胖死的,回去又要減肥才能保持體型了。」我一邊往自己嘴裡塞東西一邊毫無誠意地感慨道,「好像有種感覺,我以前從來沒吃得這樣痛快過。」

    尹厲喝著啤酒,只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摸了摸肚子,也喝了口酒,然後把臉湊過去也看著尹厲。

    「我現在想想我真的還是有點恨你。」我有些陰測測地說道。

    「現在我甚至有點不想跳舞了,我不知道失去了什麼樣的記憶,但顯然沒我想的那樣光鮮,過去也有痛苦,我覺得複雜。實話說我很討厭你。」尹厲讓我看到了外面太多愉悅的風景,人都是有惰性的,比起在練功房裡揮灑汗水鍛煉腳背,當然是抖著腿坐在這裡吃來得更讓人開心。我大口喝了牛肉湯,此時不遠處三個墨西哥街頭藝術家隨意地走進了店裡,他們在一桌食客前停駐,表情愉快又熱烈地拉著手風琴和小琴提,吹著薩克斯。當地的墨西哥食客是一男一女,他們放下手邊的食物,大笑著合著拍子拍手,那想必是一支快樂的歌曲,周邊幾個墨西哥男孩也哼唱著,那一男一女甚至站起身來互相摟著轉了個圈,然後四周都是掌聲,他們用西班牙語起哄著什麼,那男女竟然丟下食物,走到門外摟住對方就是熱舞。不斷有食客和路過的人群加入這場舞蹈。

    店主也不催著付錢,顯然見怪不怪,和夥計一起大笑著在一邊看著。

    看,這世界多麼斑斕和生動。

    這樣煙火的俗世裡就有這樣多快樂而能讓人消磨意志的誘惑。

    我覺得快樂,比我用芭蕾在空中完美旋轉時候還快樂。

    我合著大家的拍子一把把尹厲拉起來,衝進舞群。

    墨西哥人大約也終於發現了我們這對異國旅客,他們甚至更加熱情地拍手起來,那三位流浪藝人也特意轉到我們面前,為我們彈奏起更奔放的音樂。

    他們都有著帶笑而善意的眼睛。

    尹厲顯然對這樣突兀暴露在人群裡有些無措。而我們周圍的幾對墨西哥情侶卻來了勁,他們對著我們跳得更加熱烈,彷彿血液裡就注入了舞蹈細胞,興致高昂。像是要和我們比一比一樣。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扭曲屁股來,開始還有些放不開,可音樂實在太歡暢,氣氛太好,我很快開始自然地扭胯,變換花樣,加上舞步,隨意地融合進有些芭蕾姿勢。這讓我的舞蹈看起來有些怪異,我甚至從來沒有用這樣不優雅不講究的姿勢跳過舞,人群裡不斷傳來吹口哨的聲音。

    「我好開心,從來沒這麼開心過。」我摟著尹厲對他說。

    「你的人生不僅是用來跳舞的,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和感情。」尹厲終於也放下了矜持,模仿著墨西哥人跳著舞步,雖然還有些放不開,但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尹厲這樣,解開了衣襟,因為動作,頭髮微微汗濕地貼在額頭,充滿力量,他顯得比任何時刻都性感,我們摟在一起跳著貼面舞,能聽到彼此胸膛裡心臟跳動的聲音,我們年輕而灑脫。

    加入舞蹈的人越來越多,竟然堵住了小街,尹厲看著我,我們像靈魂碰撞一般盯著對方跳舞,揮灑汗水和荷爾蒙。而當我們終於想要回到小飯店安定下來吃飯,卻發現已經被夾在人群裡,隨著人群的動向,一路跳到了一個廣場。

    那裡有更多的舞群,更多的街頭藝人,甚至自發地組成了一支臨時樂隊,有些藝人穿著西裝,彷彿歐洲中世界的音樂師,氣定神閒地拉著提琴,有些則穿著墨西哥民族服裝,頭上帶著特色的尖頂帽子,大家表情不一,卻奇異的和諧,臉上都是快樂。

    這裡甚至聚集著穿著墨西哥民族舞裙的女孩,她們不停笑著,熱烈地轉圈,大裙擺便飄出一個色塊鮮明的圓,好看飽滿的弧度。彷彿就是一個免費的露天音樂會和舞會,我和尹厲跳著,我甚至扔開了綁頭髮的皮筋,甩著汗水和髮絲。

    墨西哥溫熱的夜,絲毫不壓抑的熱情,色彩,音樂以及舞蹈,粗野奔放又坦然。

    街頭賣舞裙的攤販朝我笑著招手,兩個墨西哥姑娘便大踏步一般的跳過去,拿起那條紅色的舞裙,朝著我跳過來,她們繞著我舞蹈,表情是躍躍欲試一般的邀請。

    我看了一眼尹厲,他也笑著,絲毫沒有雜質和陰影一般的眼神,裡面帶了鼓勵和縱容。

    我在大家的起哄裡隨意把大紅裙往身上一套。所有穿著這樣裙擺跳舞的墨西哥少女們便拉著我一路轉進舞蹈的中心。她們笑著,跳著,與我的眼神交匯。

    其中一個領舞的姑娘便走到舞群中間,姿態驕傲瀟灑地跳起來,她的舞步不比芭蕾的精緻典雅,甚至不大講求一個動作是否到位,她在意的彷彿就是舞蹈本身,她只是在表達自己的快樂,對自己這樣坦然展示自己情緒的身體也充滿了自信。然後她轉起圈來,一圈又一圈,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我只能看到她搖擺的紅裙,她像一個不停流動的圓。

    周圍的少女們便也彷彿接收到訊息一般圍著她轉動起來,我看到身邊一個個裙擺飛揚,彷彿陡然綻放的花朵。

    彷彿這是一個夢,我一個人,站在異國的夢境裡,周圍是不斷流動的色彩和快樂。我們是不同的,膚色體型語言甚至是舞蹈的表達,可是我被接納,他們用快樂和包容同化了我。我的心間是悸動,彷彿什麼要長出翅膀一樣躁動。

    尹厲已經退到一邊,夜色裡他的眼睛顯得尤其黑亮,他就那樣站著,彷彿他的眼裡只能看到我,週遭的歡愉和色彩都與他無關,僅僅是我才是他的快樂。

    我揚起下巴對他驕傲地笑了笑,然後便提著大裙擺,衝進了舞蹈的中心,我跳起來,轉圈,不斷轉圈。

    魔鬼一般的芭蕾訓練給了我如今近乎完美的平衡力,我跟著墨西哥少女們一起轉圈,我看到自己的紅裙也飛揚開來,像一面旗幟,彰顯著自己,彷彿我的裙擺捕捉住了風。第一次我不去顧忌自己的步法,只是簡單地展開身體跳舞,而直到那些少女們都轉不動了,我還一個人獨自在中心轉著。

    人群在沸騰,少女們用腳上的鞋子在廣場的地磚上敲擊出狂野的韻律,我仍在轉圈。

    這和芭蕾是截然不同的,芭蕾安靜優雅,觀眾總是理智冷靜,在恰到好處的時刻才響起掌聲,而這樣街頭異國的舞蹈卻不同,我和人群沒有距離,他們隨時可以跳起來加入我們,甚至是雜亂粗野的,可這一刻我卻沉浸在這一片嘈雜裡。

    這是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不去克制收斂自己的情緒,不去演繹芭蕾舞劇裡的人物,而是實實在在把自己暴露展現出來。

    我捕捉風,捕捉別人的目光,也捕捉自己。

    音樂還在繼續,唯有我還在起舞。我轉了大約已經有四五十圈,甚至快超越了我平時芭蕾練習時候的轉數,入眼都已經是一片模糊扭曲的色彩,人群卻爆發出一陣陣轟鳴一般的叫好聲和鼓掌聲。

    我終於在這聲潮的高、潮處停了下來。

    不停有墨西哥人往我身上掛鮮花做的項鏈,有很多人對著我拍照錄像,而我頭腦暈乎乎地笑著,只看到尹厲分開人群走過來。

    他風情萬種地笑了,然後他抱住我的身體,俯身向我吻過來。

    這是一個熱烈濃郁的深吻。周圍的人群爆發出歡呼。

    「我愛你,你不能因為任何舞蹈而丟棄我。」尹厲的聲音有些低沉,「你在屬於舞台和觀眾之前,先是屬於我的。」

    我凶狠地壓下他的嘴唇,回以一個更熱烈的吻和擁抱。

    世界對我是不公平的,我為了芭蕾而奉獻出人生,卻又選擇了自殺,接著是失憶,被欺騙,過去仍舊一片迷霧,恩怨情仇,人生從來就不輕鬆,我似乎沒有被那麼溫柔以待過,世界對我甚至是簡單粗暴的,我為了舞蹈也骨折過多次,一個舞者的生命總是伴隨著封閉針和咬牙堅持的。

    我和尹厲在好客的墨西哥人的簇擁下回到了小飯館,老闆卻說什麼不肯收我們的錢,那些年輕的夥計和行人也都認出我們這對「大放異彩」,不肯低調的外國人,他們從我們身邊經過,熱情地招呼著「Hola!」

    老闆甚至為我們送上了一杯龍舌蘭調酒,還留在飯館的食客也都舉起被子向我們「乾杯」,除了墨西哥當地人,也有歐美人種,但大家的眼裡都是溫和的。

    我把那杯烈酒一飲而盡,一種燃燒的感覺便順著我的喉管一路蜿蜒到胃部,酣暢淋漓,尹厲又吻了我,帶了龍舌蘭強烈的味道。

    飯館外是墨西哥的夜,帶了乾燥的熱,遠遠望去便已經是華燈一片。

    我有時候怨恨過,憤懣過,憎恨過所經歷的一切苦難和不負責任就去死的自己,然而這一刻我卻原諒了世界,也原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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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三天後,我和尹厲因為行程的機緣巧合參觀了墨西哥畫家Frida的Bluehouse,那是女畫家Frida生前的居所,死後便被改為掛滿她畫作的博物館,整棟小屋的外牆被粉刷成藍色,但在周圍低矮的墨西哥街道裡並不顯眼,作為博物館是很粗糙的。

    Frida是一個傳奇的女性藝術家。她因為兒時患小兒麻痺症,加之青少年時期遭遇車禍,導致癱瘓,一生經歷三十多次手術。我沿著牆壁一路走,看她為自己不同時期畫的自畫像。

    畫裡一個眉毛濃密眼神透徹的女人坐在輪椅上,她流血,像被打碎一般哭泣,自己身體的碎片亂飛,她也會把自己畫成飛翔的姿勢,有時候甚至是把心臟掏出來的冷漠表情。只是每幅畫裡,她都這樣不向世界妥協一般地直直盯著畫外的人。

    我看著她的臉,墨西哥燥熱的白天都不能抵擋身體發寒。

    我本能地感覺到害怕。有一種錯覺,她能看透我的內心,我和她在某種程度裡冥冥中聯結著。這個破碎的,被生活碾壓而鋒利的女人。

    「『如果我有翅膀,還要腿幹什麼。』」尹厲看著畫作上方的牆壁上的一行字,有些感慨,「她真是個不屈服的女人。」

    Frida遭遇車禍癱瘓後對畫作的創作進入了一個新突破,我也遭遇車禍,何其幸運,我還能站起來跳舞。

    「Frida是個與命運抗爭的女人。她從沒放棄過作畫,為了藝術毫不低頭。所以她即使經歷痛苦,三次流產,丈夫和她的妹妹出軌,經歷結婚離婚復婚,以及迷亂的感情關係,卻仍舊因為自己所愛的藝術而覺得不愧對此生,並且這些複雜的經歷給了她更新的目光去審視自己的畫作,因此一生風格多變,從沒被束縛過。也正因為一生於藝術生命裡無憾,才能在離世時的日記裡寫下『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不願意再來。』」我和尹厲的前方有個歐洲團,那個帶隊導遊便這樣和遊客們介紹著。

    所有遊客臉上便顯出敬佩的表情,彷彿這才是藝術家應該有的生活,被多舛的命途不斷打磨,現實失意,卻還能堅韌地咬牙挺過,把自己停駐在全身奉獻的藝術裡,成就藝術,成就一個被人唏噓感歎的藝術家。

    「Frida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招待賓客,喝酒談笑,放肆揮灑青春,每一分鐘都過得恣意,Frida是不會被捆綁的美,她是墨西哥的一張名片。」那歐洲導遊還在不斷營造著一個傳奇,而我內心不舒服的情緒卻越來越強烈。

    我的胸腔裡有一個聲音,彷彿要衝破出我的肉體,朝著那些人大聲喊。

    「不是這樣的!」

    尹厲看到我的表情蒼白,關切地過來扶了我一把。

    「顏笑,怎麼回事?你剛才連台階都差點踩空了。」

    而我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在這個屋子裡,我彷彿都能感到女畫家流連的靈魂,她用悲憫的眼睛看我,又帶了洞察般的微微嘲諷。

    這種感覺恐怖又熟悉。

    我的腦中也有這樣的場景,一隻手,翻開日記本,寫下這行字:

    「I hope the leaving is joyful and I hope never to return。」

    導遊還在滔滔不絕:「這只掛著的鐘,上面的時間停留在Frida和她的壁畫家丈夫離婚的時間,另外……」

    我看著那只鐘,眼前是閃現過的片段,我害怕地想要尖叫出來。

    然而最後我還是忍住了。我只是虛弱地轉頭對尹厲笑了笑。

    「我家裡,這裡,也掛著這樣一隻差不多的鐘。」僅僅這一句話也讓我說得一陣冷汗,只覺得頭痛欲裂,有一些記憶碎片翻江倒海而來。

    「帶我出去吧,我不想待在這裡,有點窒息。」

    尹厲有些焦急地摸了摸我的頭,快速地帶我離開。我們坐上汽車,我回頭看Frida的那棟藍色小屋,明明是明亮的藍色,我卻覺得壓抑到透不過氣來。轉過一條街,那抹異色終於在我的視野裡消失,我費力地吐出一口氣。

    這之後便有些懨懨,尹厲是擔憂的,但卻還是聰明的什麼都沒問,我催促他連夜趕路,把自己丟進繁忙的旅程和美食裡,不去想那不堪的回憶,那些吞噬掉我一樣的情緒。

    當晚我們便來到了另一座城市,Chichen Itza,瑪雅文化的璀璨之地。

    我和尹厲便在連接著大金字塔園的酒店露天吃著燭光晚宴。

    「給我再來一份蝦,要加蒜蓉。」

    尹厲指著菜單對侍者說著。我很自然地隨口便反駁道:「你不是最討厭吃蒜蓉味道的麼?你可是連蒜蓉麵包都不吃,我記得你上次吃了一口噁心了三天呢。」

    然而尹厲卻沒有回話。我感到有些奇怪,抬頭,卻看到尹厲低著頭,面上表情說不清道不明的難以言喻。

    「顏笑,我從來不討厭蒜蓉味道的。相反我還相當喜歡。」

    這一頓飯便吃得有些沉默。我們都不願意再去提起剛才的話題。討厭蒜蓉麵包的不是尹厲。那顯然都是屬於我記憶裡的。

    我喝了口酒,妄圖鎮住那種混亂感,拚命想要關閉那彷彿蟄伏著野獸的記憶之籠。可它惡意地以我無法阻止的方式打開了,並且已經開始污染我現在的記憶。我甚至開始分不清過去和現在了,只是突然的一瞬間,有一些習慣一般的回憶便會湧進來主宰我的思想言行。我想到Frida的那些自畫像,覺得渾身冰冷。

    這讓我覺得恐怖。回憶卻止不住。

    「尹厲,我想起黎競了。」我嚥下嘴裡的黑森林蛋糕,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過去我和他,我剛才想起了,還有更多,我對他……」

    「你在過去就拒絕了他的求婚。」尹厲放下刀叉,眼神也銳利起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有些難受,「我確實有些記起和他相處的點滴來,但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別人的故事,對於自己和黎競,我都覺得陌生,我現在甚至分不清這是虛幻還是真實。」

    只是我記起來了。我拒絕他的真正原因,並不是因為不愛他。我非常害怕。

    尹厲的臉色有些莫測,但聲音卻柔和下來:「這些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記起來的?你在害怕什麼?」他太敏銳,直擊核心。

    「在Frida的博物館,那個鐘。我記起來,在我拒絕黎競的那一天,我也買了一個鐘,把時間停在了我和他分開的那一刻。」

    我不是第一次知道Frida這個人,在我的記憶裡,我很早便是知道的,這個女人決絕痛苦的一生。旁人看到她為了藝術獻身的生命,而我只看到被藝術禁錮住的靈魂。

    她的人生裡缺乏愉悅,所以一切的縱情只不過是對生命的厭煩和揮霍,她的癱瘓決定她的人生沒有那麼多的選項,她只能畫畫。或許她有天賦,她也愛著畫畫,但當她除卻畫畫一無所有,只能過著單調的畫家的人生,她應該是痛苦的,或許也憎恨著畫畫。

    正如過去只有芭蕾的我。

    洶湧的怨恨像要把我淹沒。

    我曾經為了這種迷人的藝術而傾倒過,發誓要成為台上閃光的人物,曾經為母親的笑容努力過,也沉醉在眾人的艷羨目光裡,我過著最上流的生活,無慾無求一般為芭蕾而奮鬥。

    「就在那個博物館,對著那些自畫像,我想起黎競給我畫的那些畫。有一張,跌倒的一張,我記起那時候的事,那一次我摔是故意的,是故意做錯一個步法,我在空中就知道會跌下去,可是我是期待的。我甚至想,如果摔壞了腿,我是不是就可以擺脫被芭蕾佔據的人生,開始像一個平凡人一樣,吃盡量多的冰激凌,穿除了芭蕾舞裙之外亂七八糟甚至被我母親稱為『不入流』的花裙子,有很多時間可以躺在沙發上看肥皂劇,交一個普通的男朋友,分手,被傷害,被愛。」

    可隨著我長大,外面的世界越發精彩,我卻被芭蕾桎梏住,扭曲起自己的欲、望,我不能享受它們,它們是敵人,我只能束縛它們,消滅它們。

    「我寫過和她一樣的那句話,『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不願意再來。』Frida寫這句話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她是不快樂的,她對自己的人生並不感到完滿,她甚至憎惡到不想再活一遍了吧。」我咬了咬嘴唇,繼續道,「尹萱開車走時候我自己衝上去,那確實是一時衝動,但是想死的念頭,是很早就有了。車禍那天是我母親祭日,她喜歡芭蕾,可我不。我覺得痛苦。」

    在模糊的影像裡,我記起我母親的臉,那是保養得當卻帶了威儀的。

    「不能停下!你今天才練習了四個小時!你從12歲才開始跳芭蕾,本身底子就比人差,你要超過別人!」

    「你怎麼能在這麼關鍵的時候出問題?泰勒夫人會在這幾場表演裡收徒,打了封閉針你也要去,作為舞者,這些疼總是要忍的。」

    從來都是這樣嚴厲的訓誡,母親給我最好的物質條件,她讓我接觸了最高雅的腳尖藝術,卻並不瞭解我需不需要。她覺得是為了我好。

    我如今終於能清楚回想起她的臉,她對我說話時候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你和黎競是不是接觸太緊密了?我要提醒你,你付出了多少才到達今天的一步,如果半途而廢和個男人跑去結婚生子,那麼你的芭蕾事業就到此為止了。生孩子會毀了你的身材,愛情會佔用你的時間,絆住你的腳步,你將一輩子只能當個三流舞者。」

    「生孩子是對藝術的褻瀆!我和泰勒夫人就一輩子沒生過,這大概是我和她之間為數不多的共同點了。」

    這一切回憶來臨的時候,我都覺得窒息胸悶,而如今對著尹厲說出來,才覺得暢快淋漓。

    「是我母親的要求,她讓我用她的生命發誓,我這一輩子都將把生命奉獻給藝術,我必須拒絕黎競。 但到現在還能記得那種難堪絕望還有愧疚。」

    尹厲捧起我的臉:「都過去了。顏笑,但要記得,你要學會分辨你的情緒,你的那些痛苦和絕望,並不一定是來自拒絕黎競,而是因為你自己。你覺得人生被掌控,毫無自由,你在一條你不愛的路上行進,因此你才難堪。」

    我垂下了眼睛:「而且,我的母親,她不是我的生母。她一輩子未婚,我只是她領養的。」說到這裡我已經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尹厲拉住我的手,帶了安撫。

    「我12歲被她領養帶回巴黎。她只是因為我的骨骼和身體條件才領養我,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跳舞。多麼可笑,她有跳舞的心,卻沒有跳舞的腳。我有跳舞的腳,卻沒有跳舞的心。」

    我自虐一般地繼續挖掘著這些記憶,尹厲卻打斷了我。

    「不要再說了,顏笑,不要這樣逼自己。」

    我卻固執著繼續:「我害怕那個Bluehouse,那裡承載了Frida的回憶,她的血淚與痛苦,我也能感覺到。我看著她的生活軌跡,就彷彿看到自己的,你不知道那種回憶一點點被喚醒的感覺,戰慄而危險,她的每一幅自畫像,我都覺得她在看著我,可憐我。我好像是一顆被剝乾淨一樣呈現出過去鮮血淋漓又骯髒的肉瘤。」

    「我沒有愛情,沒有社交,沒有消遣,我除了芭蕾之外沒有任何謀生的手段,我多少次想要遠走高飛,可是我甚至不瞭解外面的世界。」

    我為跳舞付出了所有,還有我的母親,也羈絆我,到最後孤注一擲地選擇了衝動地去死。這到底是太軟弱還是太勇敢?

    尹厲為我擦乾眼淚,什麼也沒再說,只是帶我去了Chichen Itza的金字塔園。我被他從酒店的後門一路拉著走過去,夜晚的金字塔群幾乎沒有遊客,而經過的風,也彷彿帶了時光的蒼涼感,穿過一座座瑪雅金字塔,如我的心境一般。

    尹厲拉著我到了最大的羽蛇神金字塔前。在黑暗中,巨大的金字塔便這樣呈現在我眼前,我努力抬起頭,也看不到塔尖。這樣巍峨的瑪雅文明啊。

    他拉著我躺在地上。

    「這裡,瑪雅人祭祀的時候,就要爬到塔尖,斬殺那些奴隸俘虜,從最尖端扔下他們的頭,用錐子挖出他們的心臟。」

    「你現在用手摸著的這塊土地,浸潤了幾千年的鮮血和時間。」

    尹厲轉身過來抱住我:「我不是你,沒有資格雲淡風輕要求你讓這些往事隨風而逝,可你知道我希望你走出來。生活是不可預料的,但和最古老的文明相比,我們都是渺小而謙卑的。文明之所以成為文明,有過野蠻和血腥的過去,但是這是一個積澱,只有經歷這些黑暗的狂亂歲月,才有今天溫文的社會;人也一樣,你過去的痛苦和掙扎,都是為了把你塑造成今天更好的你。」

    我就這樣和尹厲躺在金字塔群裡的草地上,我們的衣服上沾染了露水,身邊偶爾有蜥蜴匆匆而過,頭頂的那片天空澄澈,綴滿整條銀河的星星。

    我大口呼吸,彷彿要體會千年前空氣殘餘的血腥,王國和燦爛。

    「我現在覺得自己沒法跳舞了。至少沒法跳芭蕾了。我有點懷疑我前半生的意義。」我的頭腦仍然很亂,新的我和舊的我在試圖融合,卻不順利,我覺得分裂。

    尹厲幫我撩了撩了頭髮:「我想你是喜歡跳舞的,昨天你跳得多開心。只是芭蕾不是全部,你可以既享受芭蕾又有其餘的。你是Alicia,又是顏笑。」

    「你不僅要寬容過去,也要接納過去。」

    我用力握住尹厲的手,用力去壓制記憶。

    「我會陪著你一起去找過去,或許真的想起一切你才有完整強健的靈魂。」尹厲看著我的眼睛,「但我希望你能永遠不要再多想起任何一點關於黎競的事情了。」

    「現在我能給黎競製造很多『麻煩』,讓他自顧不暇,但我沒法阻止你。我只懇求你不要回到過去。」

    「你那時為什麼給我取名顏笑?」我突然地問道。

    尹厲笑了笑:「我們以前見過,如果你能記得,就會知道了。」然後他抬頭看天,「但或許即使你沒有失憶,也已經忘記了。我在你過去的人生裡甚至說不上認識。你就當我希望你多笑笑吧,你笑起來很好看。」

    最後是尹厲背我回旅館的。我把臉蹭在帶了他氣味的衣服上。只覺得隱秘的心驚。我從來也沒有完全的瞭解尹厲過,也從不知道他竟然是做著這樣最壞的打算:即使車禍不是尹萱造成的,我或許會隨時恢復記憶,仍舊會拋下他而去。他活得太通透,他知道即使是過去的記憶裡,也有無數的變數。

    在這段感情裡,他竟然是這樣謙卑的姿態。除卻仰慕和依賴,我第一次生出對這個男人的心疼。

    我也是這樣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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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因為這段恢復記憶的插曲,我覺得有些疲憊,尹厲便更改了行程,最後的坎昆加勒比海灘我們便沒有去。

    我坐在墨西哥城的機場裡,腦海裡卻是一棟破舊的房子,那是12歲前我生活的地方。我迫切地想要去那裡,總覺得那裡有一些記憶,我沒有想起來,但至關重要。

    「我已經找人去查了,大約已經定位了一百來所福利院,不用著急,我們會找到的。」尹厲安慰地拍了拍我的頭,「離登機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去買杯咖啡,給你帶一杯巧克力奶。」

    我朝尹厲點了點頭,然而他卻久候不至。我有些無聊便轉出候機室到免稅店裡轉一轉,然而回頭無意一撇,卻讓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尹厲左右手各拿著一杯熱飲,神色冷然地站在星巴克的門口,而他對面同樣站著的,竟然是面色鐵青的黎競。

    「尹厲,你這個卑鄙小人!」黎競的語氣咬牙切齒,大約是在墨西哥,不在乎有沒有人聽得懂中文,他絲毫沒有壓制自己的音調。

    過往的墨西哥人便帶了好奇地看著這兩個挺拔的亞洲男子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尹厲卻並沒有被黎競的態度激怒,他只是笑了笑:「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多高尚。」

    「我竟然相信你!」黎競對尹厲的態度更為不滿,「你當時是怎麼和我約定的?!當時以韻想一個人靜一靜,因此從法國單獨回去,我本想一路追著她,她不想我出現,我就默默守護她。偏偏這時候我父親去世了,這本身也讓我很受打擊,這時候你做了什麼?是你給我的『弟弟們』幫助,給了無數免費指導讓他們怎麼拖住我,爭奪家產和鬧事,我除了要處理這些私生子,還要安撫我受驚又受氣的母親。這時你又主動聯繫我,要求以我不馬上告發處理尹萱為條件,同等你也不會在我□無暇的時候出現在以韻身邊!」

    「你說過讓我給你和尹萱一個緩衝,而這之後等我處理好了法國的事務,我們再站在同一起跑線追求以韻!」

    尹厲好整以暇地盯著黎競:「你現在也可以追求她。我們還沒結婚。」

    「你在和我開玩笑麼?你違背約定,不僅拖住我,還立刻趁我不在就出現在以韻身邊,她這半年來發生了這麼多事,經歷了這麼多掙扎和奮鬥,我卻只能在別人的轉述裡知道,她身邊實實在在地需要我的時候,我卻被你隔離開了。更何況是現在,新聞發佈會後我趕了過來,可是你把她帶到了墨西哥。你根本有各種辦法讓我沒有機會接觸到她!」

    「你連一個君子都不是!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尹厲顯然並沒有發現我在,他的態度甚至稱得上傲慢:「感情裡我從來不是君子。你也不見得是,可惜不是錯了地方。」他指的是尹萱的事,黎競看了他一眼,也冷靜下來。

    「以韻現在過得怎麼樣?我想見她。」

    尹厲笑了笑:「她的記憶在逐漸恢復。」

    黎競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尹厲卻繼續道:「可是你瞭解她過麼?她過去和你一起的時光顯然過得並不怎麼樣。她甚至不喜歡芭蕾。」

    「你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也不知道她活在只有芭蕾的絕望裡,以至於都寧可自殺,可你,還有她的母親,所有人,潛意識裡都只愛著跳著芭蕾耀眼的她。」尹厲望著黎競,「直白點說,或許是你們這群人潛移默化把她逼到絕境的。」

    「這大概就是她為什麼要拒絕你了。我是很期待她全部恢復記憶以後對你的態度的。」尹厲繼續雲淡風輕地乘勝追擊。

    黎競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以及極大的受傷表情,他顯然受到很大打擊,竟然頓頓地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我突然覺得看不下去,尹厲和黎競都沒發現我,我匆忙轉身離開。

    隔了不久尹厲就回來了,他把巧克力奶遞給我,因為那番談話,滾燙的熱飲已經變作了適宜的溫度。我喝了一口,入嘴是濃郁的香甜。

    可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尹厲。他騙了黎競,我拒絕黎競的真正原因,他是知道的。

    然而黎競並沒有出現,尹厲也確實並沒有告知他的義務。

    飛機起飛時候我望著漸行漸遠離開視線的墨西哥,心中是凌亂的記憶。

    髒亂的院子裡是外形怪異的橘黃色鐘樓,有很多孩子,穿著各色的舊衣服,在寒冷的冬天排隊打飯。

    而三天後尹厲把我帶到記憶裡的這個地方,我卻是震驚的。

    比我想像中更荒涼,這是一個教會的福利院,基礎設施相對完善,但卻因為接納了過多的孩子,顯得擁擠而資源分配貧乏,照顧孩子們的人手顯然也很緊缺。

    「我記得這裡,這棟房子轉過去就是一個小型宿舍,是用廢棄倉庫改建的。」我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這種可怕的熟悉感讓我驚悸。天氣並不冷,但我卻能清楚聽見自己顫抖得牙齒打架的聲音。

    我忍著這種不適感,領著尹厲一路往前走,跟隨者我的腳步,舊日的點滴便混亂地呈現出來。我只覺得喘不過起來一般胸悶。

    「走,去那邊的草地散散心,不用急著回想。」尹厲拍了拍我的背。我轉頭,他指向的草地邊上便是另一處澆了水泥的寬敞場地。

    那片水泥地讓我變得臉色蒼白。

    這裡,這裡竟然一點沒有變,恍惚間我有種時空錯位感,彷彿回到了12歲那年。嬤嬤在一個早上召集了5歲到10歲的所有孩子。

    是有人來領養了。

    我記得那些孩子們都興奮地把自己盡量收拾得乾淨討喜。

    「5歲到10歲的,排好隊,我們走。」嬤嬤一手牽了一個孩子,那是她最寵愛的小孩,因此由她牽著,妄圖增加孩子被領養的幾率,然後她笑著準備帶隊走過長廊。

    我看了看大廳鏡子裡自己模糊的影像,那是瘦弱乾癟的,皮膚也呈現不健康的黃色,頭髮稀疏,並不像已經12歲。女孩子本身就不受領養家庭歡迎,何況我長得這樣不討喜,領養的夫婦們來了一對又一對,每一次我都用最期盼的眼神看他們。然而我的祈求並沒有傳達出去,他們的目光總是很快掃過我,就停留到另外的孩子身上。一年又一年,我只看著身邊的小夥伴們快樂地離開。

    他們朝著我揮手:「你要好好努力也被領養掉啊!」他們這樣和我說,然後他們與我告別,「再見了,我要有新生活了,一輩子不會回來了。」

    然而我已經12歲了,過了最佳領養年紀,大家更偏愛小一點的孩子,覺得太大的也養不親厚。

    「我吃不飽,每天都吃不飽。伙食都有定額,大家都餓,大一點的孩子就會偷偷搶別人的來吃,我太瘦,每次都要被搶掉。」我坐在地上,痛苦地回憶出來,很奇怪的,這段不堪的回憶一直是我到法國以後妄圖掩蓋的,我從來不想讓人知道現在這個跳芭蕾的女孩曾經有過這樣不光彩的過去,可這一刻,看著尹厲的眼睛,我卻想要告訴他。

    「我知道我幾乎沒有機會了,可是我不想一輩子待在福利院裡,我討厭這裡。」尹厲的手握住我的,似乎要傳遞力量給我,「所以我混在那群5-10歲的孩子裡去了,我太瘦了,也不好看,嬤嬤們也不大喜歡我,她們一開始甚至都沒發現我混進去了。」

    「我為了讓自己好看點,每次出去都會拚命捏自己的臉,讓臉上帶點血色,或者捏得腫一點,顯得肉鼓鼓的討喜。」我自嘲著摩挲自己的臉頰,彷彿還能記得自己是如何一邊疼得掉淚一邊還持之以恆拚命捏自己的感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待價而沽的商品,卻因為賣相不佳而積壓,我很害怕,我怕自己過了保質期,只能被拉去銷毀。」

    我把頭靠在尹厲的肩膀上,這段往事,即使如今想來,都令我難受,而這並不是全部。


第三十五章(II)

    「來領養的是你的母親麼?所以後來你終於被領走了,也因此才開始跳舞?」尹厲溫柔地順著我的背,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我笑了笑:「確實是我的母親。但是領養也是我自己爭取的。」

    「我母親想要小一點的孩子,這樣韌帶更容易拉展開。」我望著遠處的那片空地,我甚至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是夾帶了潮濕的悶熱,「我們被嬤嬤安排好排隊,我跟在隊尾,我的母親站在最前面,她是我當時看到的最美的女人,穿得也好看。我當時想,我要是能被這麼美的人領養,或許很多年後,也能變成這樣美。」

    「可是不一會兒我就被嚇到了,我的母親端著她美麗的面孔,讓我們一個個上前劈叉抬腿和做跳躍動作,有時候一些能劈叉下去的孩子,她還會親自上前檢驗,撥弄他們的手腳,讓他們做出幅度更大的動作。我聽到前面孩子發出疼痛的哭喊。但我的母親都冷漠得無動於衷。」

    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我拚命克制自己的情緒,尹厲安撫道:「沒事的,你可以休息一下再說。」

    而我卻想要說下去,這段沉寂的往事。

    我閉了閉眼,又像是花了大力氣一樣才睜開:「我有點害怕,很多小孩也哭了,但我想要離開這裡。可是輪到我的時候,嬤嬤卻發現了,她呵斥我一個12歲的已經不符合年齡了,讓我快回房間。」

    「讓她試試吧。」我的母親當時就是這樣說的,我甚至記得她微微皺眉又帶了點失望和百無聊賴的表情,顯然的,前面所有的孩子,都不大符合她的要求,對於我,她的臉上也帶了點興趣缺缺。

    我記得自己走過去,吸了口氣,慢慢地拚命把雙腳一字岔開,還裝出雲淡風輕的無辜樣子。

    我的母親果然被我的表情騙了,她有點驚訝,於是她走上前,蹲下來,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拚命往下壓;另一隻手便按住我的膝蓋,要求我把腳面繃直,她不說好,我不可以放鬆。

    「我很痛,她壓我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已經被撕開了,劈叉已經是強弩之末,而要繃緊全身,讓我疼裡又帶了酸。我難過的想要尖叫,拚命咬牙才能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記得我的母親按著我靜止了很長時間,才抬頭問我:「你疼麼?」

    「尹厲,你知道我是怎麼說的麼?我說,『不疼,沒什麼感覺,就是有一點酸。』回答的聲音裡還不能讓她聽出異樣。」 我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手心的紋路,「你看,我一開始就是個虛偽的壞孩子。我也是個騙子。從和我母親最開始的一句話,我就騙了她,以致於為了圓謊,不得不繼續行騙下去。後來我才知道,她的腳踝動過手術,非常脆弱,已經不能再穿足尖鞋。她為了芭蕾又早過了結婚生子的年齡,為了圓一個芭蕾夢,才想到領養一個有資質的孩子。她以為我是得天獨厚的芭蕾天才,其實我只是個偽裝成天才的普通人。」

    「我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匹配上我母親的期待。」我朝著尹厲笑了笑,眼淚卻嘩嘩地流了下來,「我對她是愧疚的,她本可以找到一個真正有天賦的舞者種子,然而我騙了她。我只能騙下去。我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比尹萱,比任何一個如今知名的舞者,都用了更多血淚才換來這樣的天鵝舞步。」

    尹厲抹掉了我臉上的眼淚,大力地把我擁住:「過去了,都過去了,以後疼的時候就哭出來好了,我不會責怪你。」

    我把頭靠在尹厲的肩膀上:「我不敢在我母親面前流露出任何讓她不安的情緒,我需要堅韌,心無旁騖地愛著芭蕾,那才是她眼裡的我。我甚至沒參加過任何一場芭蕾沙龍,我看著尹萱穿著晚禮服,我也想去。但我不敢,那時候我才只有15歲,我剛被領養了3年,我害怕又被丟掉。」

    「在我的母親辦好手續,帶我離開福利院的時候,嬤嬤按照慣例會在車後告別揮手,可是我根本沒回頭,我甚至看都沒看那些送別我的小朋友一眼。」我靠在尹厲懷裡,聽得到他胸腔裡心臟的跳動,像久違的鄉音,寬容而安寧,「因為我發過誓。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回去了。」

    「那些吃不飽,穿不暖,沒有人在乎,沒有希望的日子,會遠遠地被我甩掉。我要一路往上爬,跟著領養我的漂亮女人,變成她世界裡的人。在福利院的灰色時光,將永遠被我掩埋掉。我忘恩負義,狠心要把那些在最苦難歲月裡對我笑過,溫和過的小夥伴,通通忘記。」

    尹厲的表情是動容的,他很久才終於說道:「我不知道你竟然有這樣的過去。那並不是你的錯。」然後他吻了吻我的耳尖,「現在我只想對你更好。我也感激終於能在這個時間遇到你。」

    回憶太多,我的敘述跳躍的甚至時間混雜:「那時候我很疼,真的很疼,可是我不敢說,我誰都不能說。後來我跟著去了巴黎,我第一次穿那樣好看又舒服的衣服,第一次吃到那麼多肉。」

    「然後就是芭蕾,一直跳。我很拚命,因為我知道芭蕾才是我的武器,只有我在跳舞,大家才會需要我。其他地方沒有我的位置。」我盯著遠方,「在12歲的時候我以為那種疼痛會把我殺死,可很久以後,我發現我已經習慣那樣的疼痛並且為之舞蹈了。我不再是福利院裡那個小女孩了,我變成了Alicia。」

    尹厲摸了摸我的腦袋:「你的母親即使最初為了你的柔軟度和身體條件而收養你,我相信她還是愛你的。只是她太關心以你為載體而生的芭蕾,卻忘記了更多關心載體的內心。她以為你和她一樣,視芭蕾為生命一樣的存在,所以她不斷要求你,以為那就是愛你的方式。」

    「她一定到死都以你為驕傲。」

    我微微笑了笑,是的,即便我的母親對我是非人一般的嚴格,我永遠記得她說起我時候的表情,驕傲而滿足,而我也從來沒有恨過她,她給了我一切,我感激她。

    我只是覺得羞愧。

    我對芭蕾的感情太過微妙和複雜,我仍舊無法面對鏡子裡的自己,這些回憶讓我覺得一腳踩空一般的茫然。我甚至不想想起更多。

    我有些懼怕芭蕾,懼怕它把我拖入過去的那個死胡同。懼怕芭蕾裡顯示出來的陌生自己。

    「芭蕾上的成就和人生上的安寧是衝突的麼?」我覺得茫然而找不到答案,芭蕾帶給過我渴望的東西,但又讓我覺得壓抑和孤獨,「一定要犧牲安定普通的人生才會在藝術領域獲得補償和垂青麼?」

    尹厲深思了片刻才篤定地答道:「我會帶你找到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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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顏笑,今天下午帶你去見一個人。」尹厲在一周後聯繫我,「你會想要見到她的。」

    自從記憶慢慢恢復,我逃避似的連足尖鞋都不想看到,更沒有練過一次舞,連古典音樂都懼怕聽到。我只想讓自己一切都放空,縮進自己的殼裡不去想未來。

    然而尹厲帶來的人卻讓我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這位是舒朗小姐。」尹厲笑著為我介紹。

    舒朗站起來和我握手,我一直知道她,她早年留洋,出身卻並不好,以當時的情況出國學藝術甚至可以說有點大逆不道,但是她卻一直堅持下來了,在歐洲演出過後便受邀加入了舊金山舞團,這在當時對一個亞洲人來說簡直是殊榮。但不知是否因為她為人太過低調,這麼多年來倒是鮮少再聽見她的名字。

    「我聽我的母親提過你。她以前和你一起跳過舞。」我的語氣有些艱澀,其實不僅如此,我的母親還讓我視舒朗為榜樣。她總是和我講舒朗的故事,她是如何向芭蕾奉獻青春的,她是如何每天練習10個小時的,她是如何咬牙堅持的。我的母親妒忌她。

    我青少年所有的青蔥歲月裡,舒朗這個名字都像是一個如影隨形的附帶品。我不曾見過她,但彷彿已經認識了她許多年。這個意志堅定從不動搖的女人。

    尹厲顯然告訴了她我的身份,她了然又恬淡地笑了笑:「謝謝。我也很想念你的母親,我們那時候都那麼年輕。」然後她垂下了視線,「只是沒想到她這麼早就去世了。」

    「抱歉。我也很難過。」大約回憶往事很是傷感,但她還是不忘歉意地對我笑了笑,姿態優雅,落落大方。如今也該有50多了,她卻仍顯得高瘦而氣質出落。

    而隨著她的站起,我也才看到她身邊親暱地靠著她的一個小男孩。此刻正帶了點害羞但又好奇地觀察我。

    她循著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個男孩,順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神情慈愛:「這是我的孫子丁寶,我女兒他們正好出門,我照看孩子,可這孩子太粘我,只好一起帶來了。」

    這叫丁寶的孩子便抬頭朝我笑,五官輪廓卻和舒朗非常神似,顯然不是領養,而這孩子約莫已經4,5歲了。

    這樣推測舒朗是在非常年輕就嫁人了。這讓我不可置信。

    母親說過,舒朗只愛跳舞,她是個沒有慾望的女人,要把一生都獻給芭蕾。而以她的資質和當年芭蕾人才的稀缺,不論在國外還是國內,她只要堅持,都將有無限前途。

    「我在21歲就結婚了,22歲就生了孩子。」舒朗看出我的疑惑,非常淡然地解釋道。

    「是個女兒,婚後我還跳芭蕾,但只是為了興趣,生孩子以後確實身體已經不是最好的狀態了,我沒有做舞團的領舞,但我一直在跳著,有時候是群舞,有時候編舞,我不在乎,舞蹈本身就讓我快樂。」

    她雲淡風清,完全不像在談論她曾經那樣榮光的事業。

    我覺得胸中有無限的情緒,但最後也只是問出一句。

    「你後悔麼?」

    舒朗笑了:「沒有,我從來不後悔,因為芭蕾和生活,兩者我都沒有放棄過。」然後她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和尹厲,「尹先生能讓我和顏小姐單獨談談麼?」

    尹厲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很有風度地出去了。

    舒朗這才笑著眨了眨眼,露出點若有所思的神態:「我知道他請我來是幹什麼的。他不想你放棄芭蕾,但又希望你能嫁給他,為他生孩子。」

    我被她直白的話語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不要介意。」她喝了口茶,「也不用為我露出這樣惋惜的表情。我年輕時確實為了舞蹈付出了所有,我也喜歡這種傾盡一切去努力拚搏的感覺,直到現在回想當年,都覺得不枉此生,在該努力的時間裡在努力,站在事業的巔峰,讓所有人記住我。」

    「很多舞者確實為了事業放棄了孩子。我甚至在懷孕後也想過流產。我在年輕的時候愛上了那個男人,有了計劃外的孩子,但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我才告訴他,之前我仍然在掙扎,要不要這個孩子。」

    「我有過和你一模一樣的困惑,是要生活還要芭蕾,我甚至在懷孕最危險的時候還會堅持練習跳舞,自虐一樣,想著,如果在哪一次跳躍裡這個孩子消失了,那也是她的命。可是那種感覺是不同的,隨著孩子的長大,血脈相連,我在柴可夫斯基的韻律裡彷彿聽到另一種生命的節奏。」

    「我變得有些笨拙,有時候僅僅是些基礎練習,也會覺得吃力,但是當我靜下心來,隨著舒緩的音樂舞動,我覺得幸福,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的舞蹈也發生了變化,裡面有過去的我跳不出的厚重和莊嚴。」舒朗臉上露出回憶的愉悅,「那是只有孕婦能跳出來的感覺。」

    「所以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我帶給她生命,她也帶給了我對生命新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生孩子其實讓你對事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有些疑惑。

    舒朗摸了摸身邊孫子的頭:「其實我最後在懷孕7個月的時候還在跳孕婦芭蕾。我和所有的准媽媽們一起做了演出。你還小,是不會瞭解那種,你和寶寶同時在舞台上的感覺的。那不僅是在擁抱你自己漂亮精準的舞步,也是在擁抱一個新的生命。你所愛的藝術和生命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感覺。」

    舒朗在說這段話的時候低著頭,但神情卻非常溫柔。

    「快到兒童節目時間了,我要帶丁寶回去了。」舒朗抬起頭,她此刻看著我的眼神也非常柔和,「我希望今天的談話會幫到你。經歷越多,就越應該跳,只有那樣你的舞蹈才會浴火新生。我們是芭蕾舞者,我們從不懼怕任何疼痛。」

    直到舒朗走了,我還愣在原地,甚至連尹厲來叫我都有些恍惚。

    他沒有料到這場談話進行了這麼久,顯得有些擔憂:「顏笑,你好受點了麼?」

    「我不清楚舒朗都和你說了什麼。她是個有點怪脾氣的女人,我找她的初衷是因為她和你的際遇總有些相似,但如果她說了亂七八糟的話,你不要在意。」尹厲大約有些急切,連說話也有些慌亂,「你和她終究不是一個人。你是特別的。」

    眼前的男人英俊挺拔,意氣風發,卻彎下腰對著我柔聲細語,甚至有些小笨拙,我想起舒朗臨走時候的那句話。她說,年紀大了以後就不喜歡社交,要不是尹厲真的花了大功夫,甚至耐心陪著丁寶講了三天安徒生童話,她是不會出來見我的。

    她說,他很愛你。

    我主動湊過去輕輕吻了尹厲的臉頰,然後望著尹厲的眼睛,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我要去跳舞了,我要回到舞台上,用新的理解。但是我也不打算扔掉你。」

    我看到尹厲眼睛裡的光芒,像是突然被點燃的太陽。

    我也愛他。芭蕾和人生,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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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一周後,我開始重新跳舞。

    和過去一樣,仍舊有目光在我舞動的陰影裡注視我,可並不再是那承載了巨大希冀到都能讓我感受到厚重的目光,如今那種關切的目光薄如蟬翼,當我想要盡情跳躍的時候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只當我挫敗回頭時,才能發現,尹厲一直在,安靜地站在那裡。

    然而當我真正開始舞蹈,便總要忘卻週遭的一切。當音樂響起,當我推開練功房的門,彷彿就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啟,我在舞曲裡沉默寡言,但我的手我的腳,我肢體的每一部分,都合著音樂跳出莫大的喜悅。繃緊的足尖裡,是我人生姿態的一部分,是我被賦予的天分和苦難所在,在某些時刻,我只想跳舞,這讓我覺得對自己所擁有過和經歷過的一切都不歉疚。

    可百分之八十的時間,我對自己仍不滿意,真正的舞蹈詮釋的是一種流暢,並非死板的節拍,舞者需要用心去感受音樂裡的感情,有些動作需要加長,有些則要縮短,這或長或短的銜接裡,我總無法做到完美。

    連續十天對於同一幕沒有進步之後,我便把自己關在舞房裡單獨練習。尹厲便安靜地坐在外面的會客室。他什麼都不說,給我空間和距離,可我很清楚,他在兩天前給福利院捐了一大筆錢,改善伙食和住宿,這幾天又開始籌辦慈善晚會,關於對孤兒的領養項目也正在籌辦中。

    「我想對那些孩子再好一些。」當我詢問時他的表情卻是雲淡風輕的,「我不是慈善家,只是看到那些孩子,就會想到過去的你。我想,如果你當時遇到我這樣一個人,是不是絕對不會走到甚至想自我消失的一步?也不會經歷這麼多挫折和艱難。」尹厲那時湊過來揉亂了我的頭髮,「我後來又單獨去了福利院,那些孩子看我的目光,是慌亂卻又努力討好的。我一坐下想問問他們的生活,就有孩子給我倒茶,甚至有孩子給我找來煙灰缸,告訴我不用在意他們,可以抽煙,然後拿出自己今天的水果份額給我。」

    「這是很乖巧的,但我看得很心酸,看人眼色是門技能,可這麼年紀小做事這樣體貼周到,這樣靈活地看人眼色,倒很蒼涼。正常家庭裡的孩子,這個年紀,哪裡需要去看周圍人的眼色。我想到過去你大概也是帶了這樣的心情,被迫學會這門生存技能。我就沒法坐視不管。」

    我到現在都記得尹厲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並不是邀功做作的,只是溫和平淡,他並不需要我的感謝。他只是默默地給予。

    我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只是更投入地練習。吳可也重新開始對我進行指導。

    「顏笑,你看,這一幕天鵝之死你現在跳起來只比過去更有味道,原來你的憂鬱過於濃重了,天鵝死前的絕望和不甘被過大渲染了,即使很動人,也總是有些單薄,可現在除了哀愁還有生命的堅韌,精疲力竭也要揮舞翅膀,也想飛向天際,把對生命和光明的渴求也表達了出來。」她如今一邊研究著Frank過去拍攝的錄像,一邊對比如今我的動作,評價是犀利而準確的。

    「我覺得你已經可以不再片段與片段切割開來練習了,可以試著把白天鵝這幕獨舞完整地跳出來。」她對我笑了笑,「我們可以選這段變奏去參加比賽。」

    「這是場權威賽事,雖然也可以自己編舞,但我們時間比較倉促,跳古典劇目也總是不會錯的。」吳可說這些的時候,尹厲已經來了,她便笑了笑走開。

    我看了尹厲一眼,他正端著一個食盒,應該是營養師專門調配而煲的湯。

    「不要有壓力,比賽每年都會有的,不著急。」他遞過湯勺,語氣柔和。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想參加的,不是吳可的意思。」我喝了口湯,「今年比賽的評委裡有泰勒夫人。她大約五年裡也就只會同意一次受邀去做評委。」

    而我沒有再下一個五年了。芭蕾舞者的生命並沒有那樣長。芭蕾是強者的舞步,對身體和心態的要求幾乎是苛刻的。

    尹厲顯然聽得懂我的潛台詞:「那也不要太逼迫自己了。而且吳可說你的白天鵝已經找回過去的感覺了,不用太擔心,我知道你想有一個舞台,讓他們認可你,尤其是你的老師。你會的。」

    「你今晚有事麼?」

    尹厲有些意外,但還是搖了搖頭。

    「那留下來看我跳舞吧。」

    我說完後就看到尹厲臉上毫不掩飾的笑意,他輕聲說,好,我很想看。

    然而那個晚上,當他看到我穿著綴滿亮片的白色舞裙和白色緞面舞鞋出現時,還是驚訝了。我非常鄭重完整地換上了演出的裝束,做了頭髮,連臉都是精緻的妝容。

    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他。我想為他跳舞。用我的身體去表達我的愛情。為他就這樣沉浸在天鵝的夢裡,邁著每一步宛若虛空般輕盈的天鵝舞步。在音樂裡,就像一隻真正的天鵝,有優雅頎長的脖頸,肌膚瑩白,側臉和身體的每一處曲線都精緻美好,有著凜然不可侵的冰冷高貴氣質。

    白天鵝的舞步總是充滿了柔情和無憂無慮的天真。她畢竟曾是一位尊貴的公主,即便只有王子的愛情能夠拯救她。公主和王子的相遇卻總是水到渠成一般的發展。

    白天鵝純潔,黑天鵝邪惡。王子最終只會深愛白天鵝。

    我緩慢而優雅地旋轉,在冥想裡,我的雙手即是翅膀,甚至眼睛的眨動和頭的擺動,都像是飛鳥,我甚至要跳出那種羽翼感。

    尹厲一直盯著我,他的目光深邃,但他和所有的芭蕾觀眾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隻白天鵝,而僅僅是透過那些白天鵝裝束的表象在看我。

    鬼使神差般得,我邁開了舞步,跳了一個黑天鵝的步法。這便讓音樂和我的節奏混亂開來,我試著在台上把黑天鵝和白天鵝的舞步融合起來補救。這本是一個衝動之下的失誤,卻不料竟然帶了美妙的結局。

    我在白天鵝的柔和之後便跳了一個激烈的騰躍,然後竟然和整個舞劇裡最經典的32圈揮鞭轉動作渾然天成地聯結在了一起。那是黑天鵝誘惑王子時候的動作,充滿了激烈的感情和力量。

    我一直不敢嘗試這個動作,對於腳步力量的要求太高了,而揮鞭轉的標準是腳尖不能轉出一個同腰部一樣寬的圈,即不僅要保持連續的32圈旋轉,支撐地面的那隻腳還不能有過大的漂移偏差或跑位,同時還要講究表演的整體協調和細膩。

    然而竟然成功了。

    32圈揮鞭轉幾乎是衡量一個首席領舞的標準,此時如果面對的是整個劇院的觀眾,那勢必將是轟鳴不絕的掌聲,然而我的面前只有尹厲。他沒有拍手,只是專注地看我。

    我想起過去很多個瞬間的回憶。當我孤獨地跳完一支舞,對著空曠的練舞房謝幕,我常常臆想未來的那些掌聲。然後我終於能堅定地告訴自己,那就是我要的生活,以抵禦某些瞬間我的恍惚。

    我是為了什麼站在這裡?

    其實不是為了那些掌聲,在我最孤獨的歲月裡,真正讓我繼續舞蹈的並不是那些空想裡的榮耀,而只是我孤注一擲地咬牙繼續,是我自己。

    然而現在尹厲在這裡。

    某個瞬間,我只是單純地想為他跳舞。

    於是我跳下舞台。跳到尹厲面前的地毯上。

    因為旋轉我渾身還散發著熱量,彷彿在燃燒,不論白天鵝還是黑天鵝,或許所渴求的不過都是一段愛情。

    我盯著尹厲的眼睛。對他倨傲地伸出手。如果你願意真誠地愛我,你或許可以獲取我的愛情。

    這是屬於芭蕾舞者的驕傲,屬於芭蕾舞者的告白。即使是愛情,也不能使我們低頭。在芭蕾的領域,我也是王者。

    尹厲起身,想拉過我的手,而我卻狡黠地跳離他身邊。

    我環繞著他起舞,用最放肆和淋漓盡致的表達,跳出我深深嚮往的那種自由,不是白天鵝也不是黑天鵝的舞步,只是我凌亂的屬於自己的語言,這是我自己的身體密碼,不用跟隨任何人的步法,我終於找回那種柔軟和流暢的感覺。這才是舞蹈真正的意義。

    我在跳自己的生活,跳出車禍失憶後的茫然,收穫愛情卻發現騙局時的痛苦,以及一切真相大白後的惶恐,還有這一刻的平和和激烈。我有太多想要和尹厲訴說,我選擇用我比語言更熟知的方式來表達。

    我是善也是惡,我是溫暖也是熱烈,是希望也是絕望。

    我不停變換步法,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尹厲。他的眼睛已經呈現了狂熱的情緒,他已經被蠱惑了。

    我能想像這個剎那的自己。我在釋放邪惡和誘惑,坦誠我的天真與陰暗。我的每一個舞步都是我的武器。

    張揚美麗。

    5個人不斷工作的收入才能供養一個頂尖的藝術家。

    我就是那個需要用雙腳去蠱惑人類的藝術家。

    我就這樣看著尹厲,並不觸碰他的身體,可每一個舞步裡都傳達出勸誘。

    「成為我的奴僕吧。」

    我的舞蹈這樣對他表達,毫不掩藏。

    而音樂趨於結束,我也終於矜持地劃了一個小圈,收起了腳尖,然後再次向尹厲伸出了手。

    這一次他灼灼地望向我的眼睛,姿態優雅地順勢跪在我的腳邊,用一種謙卑的姿態親吻我的指尖。

    他為我而臣服。

    然後尹厲抬起頭,仍舊拉著我的手,注視著我:「對於我過去所做的一切,萱萱所做的一切,我讓你坎坷難過的一切,我祈求你的寬恕。」

    我低頭,尹厲的眼睛明亮。他看得是舞蹈,也是我,對於我傳達出的故事,他安靜地品味過了,所以他知道我跳的是生活,他為我舞蹈裡的掙扎而道歉。

    我和尹厲的一切都太戲劇和複雜,我愛他,不會離開他,可是回溯過去,又有很多微妙而細枝末節的東西讓路途不那麼平坦。他曾把我帶離巴黎,毫不在乎地要醫生幫我截肢,也甚至並不在意我的生死。甚至在我甦醒後,都能為了更好控制我給了一個未婚妻的身份。

    他在祈求我寬恕這一切。寬恕他曾經的冷酷和為保護親人而對他人的自私。用真誠而英俊的表情。

    彷彿也被他蠱惑一般,我抬手撫摸他的額頭,勾勒他臉上的線條。這張臉,從陌生到熟悉,從提防到依賴,點點滴滴,都是我和尹厲一起生活的痕跡和回憶。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寬恕。

    然後我蹲下身,握住尹厲的手。

    「請你也寬恕我。」我同樣望著他的眼睛。

    原諒我過去想要自己消失而造成的這一切誤解,尹萱對我嫉恨過,我卻對尹萱也該是抱有歉意的。如果不是我任性地衝向她的車,她本可以有順風順水的人生。而更甚者,或許我本身對尹萱也不夠公正和平和。在不久之前,我甚至還把自己放在一個受害者的位置,妄圖報復「加害者」。

    我和尹厲,尹萱,我們都不是完全無辜的。在過去的人生裡,我們都犯過錯。而命運讓我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互相修正過去。

    我看著尹厲,他為我撥開被汗水打濕的額發,然後他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

    「我寬恕。」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雙手交握,十指緊扣。這像是一個宗教儀式。我用舞蹈向他訴說我的情感,訴說我的矛盾和歉意,他領悟。我們互相原諒了對方,接納了過去有瑕疵的對方。

    我伏在尹厲的肩頭,聽他低低地笑。

    「顏笑,以後都不要在我面前那樣跳舞了。我怕忍不住把你從舞台上拉下來。」

    尹厲的聲音帶了隱隱的危險感,我卻並不害怕:「你已經半路把我從舞台上拽下來過了。」

    尹厲也笑了:「所以你的人生都被我強行重新拼接到了我的人生軌道上。這個層面來說,我是不是你的黑天鵝?你是高貴的『王子殿下』,先結識了你的白天鵝黎競,我偽裝自己,用欺騙的手段誘惑了你,拆散了你和白天鵝。」然後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語調有些喃喃,「我一直不喜歡《天鵝湖》,為什麼王子一定要和白天鵝在一起?黑天鵝因為邪惡連追求愛情的資格都被剝奪了麼?王子的內心明明更被黑天鵝而吸引。他更愛黑天鵝的真實,他也不過是有慾望的王子。」

    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所以在我的故事裡,王子是必須和黑天鵝在一起的。或許並不是主流的結局,但也會離經叛道得到幸福。換做我是黑天鵝,我是絕對不會這樣退場的。」然後他的聲音柔和下來,在我耳邊輕輕說,「你是我的,我的『王子殿下』。」

    尹厲的目光和語氣都是霸道的,然而這一刻我的心裡卻充滿了溫情。

    我微笑著回抱他。

    「你也是我的,我的黑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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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離開比賽的時間其實並不遠,但這段緊張的練舞時光,卻彷彿是人生裡最幸福的片刻。我帶著我對人生新的領悟和對尹厲的感情,第一次不顧一切不計後果地跳,身體上疲憊,心裡卻越發激越。

    然而一個令人意外的發展卻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大賽組委會拒絕你的參賽。」吳可表情沉重,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一口氣把話說了,「這次比賽報名的人數是過去的三倍,大賽組委會緊急貼出公告拒絕個人參賽,所有的與賽者都需要是各知名舞校選送的才行。而有選送資格的舞校,也將由大賽組委會經過評定之後發邀請函決定。」

    「這次比賽的獲獎者有機會被送往波士頓,巴黎或是意大利的頂級芭蕾名校培訓,甚至評委裡很多背後是世界級舞團,如果被評委看上,不僅可能獲得指導,還能一步登天進入頂尖公司。簡直是每個舞者夢想中名利雙收的機會。所有人都趨之若鶩,導致今年網上報名系統都癱瘓了,緊急之下組委會只能先這樣規定,嚴格審核參賽者資格,甚至要求提供舞者自跳舞後完整的骨骼生長曲線圖,飲食習慣測評以及健康狀況。」

    我對這個五雷轟頂一般的新規定完全無招架之力,只覺得有些恍惚,芭蕾確實是一個講究門第的藝術,因為它的古典和歷史深厚,芭蕾界並不怎麼能接受非主流的舞者,他們更講究師從何處,從什麼頂尖舞校畢業,有怎樣的履歷。而多數舞者也走著這樣傳統的道路,幾乎所有國際比賽,得獎者也全是這些一路芭蕾科班出身的,因此這樣的規定其實也算合理。

    可這樣,我就無論如何沒法參加比賽了。我無助地看了尹厲一眼。

    「等我一下。」他的臉色如常,只溫和地對我笑了笑,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直到片刻之後才回來,可這次臉色卻帶了點沉重。

    「我給國內幾所口碑不錯的芭蕾舞校的校董都打了電話。」他沉吟了一下,捏了捏眉心,「可是我沒法把你安心送去,因為這些學校都沒有收到邀請。」

    尹厲說完便有些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想你知道,芭蕾很好,但也只是你的一部分,你還有很多更好的東西。」

    吳可也安慰道:「還有很多其他的比賽可以參加。」

    我努力克制地點了點頭,可一個人的時候還是伏案哭了一場。

    我這幾個月來的努力練習,為之奮鬥的目標突然沒有了,這讓我無所適從並且不甘心。

    即使無望,我還是給泰勒夫人寫了一封信,那時候我情緒激烈,語無倫次地在信裡闡述我的人生和如今的心境:我想要重新回到舞台上,不僅為了尹厲而跳,也為世界上所有的光輝而跳。

    出乎意料的,泰勒夫人的回信很及時,可是態度卻稱不上是熱情。她寫,對於你遭受的一切我感到抱歉,但除非你能更打動我。

    我還不夠打動她。

    然而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郵件,我又真的不得而知,該如何才足夠讓她也動容。

    「我們馬上去巴黎。」尹厲看了這封郵件,立刻下了決定,「我們到巴黎去開一場個人芭蕾專場。泰勒夫人可以對你的陳述冷漠,但她不會對你的舞蹈無動於衷的。你可以打動她,用你的舞蹈,說服她。」

    他幾乎是雷厲風行帶著我和吳可就去了巴黎。租了場地,在頂級服裝設計師那裡定做了舞裙和舞鞋,甚至帶了一整支醫療團隊做後備。

    「一個月以後開專場?這個時間你覺得可以緩過來麼?」在巴黎的夜風裡,尹厲為我掖了掖圍巾,「如果可以,我們定下時間,我就要聯繫印刷宣傳單,進行廣告。」然後他望著遠處,「過幾天黎競也會過來。」

    「雖然我私心裡不想看到他和你甚至說句話,但是巴黎畢竟他比我更有人脈,既然辦專場,那就要辦得影響大些,黎競可以邀請到文藝圈的各種名人。」

    事情便這樣一步步緊湊地發展。黎競在第二天就出現了,但不知是否錯覺,他對我反而帶了點逃避,每次幾乎是說完正事就急著告辭。可我也沒有閒暇關心這些,我也在為這個專場苦惱。我不知道都要跳些什麼舞。

    除卻古典劇目,總要有一些自己獨特的東西。

    在巴黎的這些天,我也看了好幾場芭蕾,舞者們的舞步都信手拈來一般自然,腳背腳弓的條件都非常好,有爆發力,感情充沛,簡直完美無瑕。

    尹厲為我的專場馬不停蹄的忙碌著,而我卻在日益的煩悶裡一邊練舞一邊懷疑自我。

    「顏笑,你這幾天跳得都心不在焉!」吳可首當其衝地便指責我。

    「可我不知道什麼是自己的風格。我不知道怎麼樣的特質能讓觀眾對我一見鍾情。我一直對著鏡子在觀察自己,確實舞步上已經很精妙,也能體會劇目裡主角的感受去表達,可僅僅整個巴黎,能和我跳得一樣的人就已經太多了。我都不覺得自己能打動老芭蕾舞迷,更別說泰勒夫人了。」

    吳可陪著我坐了下來:「我今天正想和你說,你知道即興芭蕾麼?不經過編排,只是跟著自己的心靈,根據音樂隨心所欲跳舞?」

    「還有古典芭蕾流派分流出來的現代芭蕾。信奉芭蕾不能拘泥於固定的陳腐步法,而是自然而然感情的肆意流露。」

    「我不大懂現代芭蕾,但是我想如果你能融合它那種自我創作和成長式的舞蹈,把你自己的內心和人生經歷跳出來,傳達給觀眾,那一定會成功。每個人的閱歷都不同,你的人生就是你的獨一無二性,你的特質。而能不能真正吸引觀眾,那取決於你內心的豐富程度和肢體的感染力度了。而這些古典芭蕾是沒法表達的。」

    那天我並沒再練舞。吳可的話讓我思考,或許我應該先梳理自己的一生,再去跳舞。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去找了尹萱。聽尹厲說,她自上次回巴黎之後就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也不見人,尹厲去了幾次就吃了幾次閉門羹,他很擔心她。

    「是你。」尹萱果然不願開門,只透過門的探視口和我說話,「哥哥前幾天來找過我,我就知道他是為了你才來巴黎的,也不是來看我。」

    「聽說你要辦個人芭蕾專場了,真是恭喜,我2年前也想辦,可被哥哥嚴正拒絕了,說太耗人力物力,也沒必要,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有些愧疚,但還是說明了來意:「對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很想請你一起來那天的專場。實際我很想邀請你和我一起跳一段雙人舞。你跳得很好。」

    尹萱愣了愣,隔了好久才繼續說話,聲音卻有些飄渺:「沒想到我可以聽到這句話。可惜晚了。」這之後她不再理財我,也沒有開門的意思。

    接連幾天,我便每天都去,可結果都是相同的。尹萱是固執的,我也終於理解尹厲在忙碌之外的憂慮。

    那天我照例對著門說了聲對不起。然而這次門竟然開了。尹萱的臉出現在門口,僅僅數月不見,可如今的她卻叫我驚訝。臉比之前將近大了一圈,頭髮散亂地綁著,穿了件鬆垮垮的睡衣,仍可以看出衣服下微微的小肚子。

    她沒用眼睛看我:「現在你看到了,我徹底不是你的對手了。」

    「我徹底自暴自棄了,就是自我厭惡,我甚至沒法在鏡子裡和自己對視。經過這一場打擊,我對芭蕾和生活都突然沒了指望。也不敢再相信別人。我現在胖得像個臃腫的孕婦。」然後她終於抬頭看了我,「我在想,如果你堅持來十天,我就開門。今天是第十天。」

    走進尹萱的房子之後才讓我更震驚。那已經無法用人類居住的房間來形容了。到處是髒衣服和垃圾,桌上是方便面和薯片的罐子。她用這些垃圾食物把自己的身材都糟蹋了。

    「我懷疑現在都穿不上以前的舞鞋了。」她坐到沙發上,又開了一袋薯片,「所以我不會去參加你的專場。你盡可以嘲笑我。」

    「我從來沒你優秀,也沒你幸運,只有我仰視你羨慕你的份。我或許根本不適合芭蕾,放棄也是對的。」

    我突然不忍心。我和尹萱再多過節,她從職業上講都是個認真的芭蕾舞者,並且比我對芭蕾付出更多,也更盡心。

    「我也嫉妒你。」我抬頭看天花板,但終於還說了出來。

    尹萱沒聽清一般地疑惑抬頭看我。我便狠下心再重複了一遍。

    「我也嫉妒你,一直嫉妒你。從最開始遇到你開始。比你嫉妒我更早。」這一段回憶是我一直不想扒開來的,我很難接受,自己曾經就存了那樣的心思,這些剖白讓我難堪,我低下頭,「我比你注意我更早的注意到你。你那時候甚至不認識我。我看到你穿著漂亮的禮服去參加沙龍或者舞會,看你拚命地加長時間練舞。我都嫉妒。你比我開心,你不像我,是被逼迫去跳舞的,你有錢有家世,你即使不跳舞,人生也有無數種選擇,你毫無後顧之憂,所以你才是真正愛著芭蕾才能選擇這樣孤獨和痛苦的職業的。」

    「可我和你一比,什麼都沒有,我除了芭蕾什麼都沒有,失去了舞蹈,又能幹什麼?而我為了舞蹈犧牲的東西,也更多。再者,舞者的生命短暫,一旦我不能再跳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可你不一樣,你什麼都有。你還有愛你寵溺你的哥哥,而我只有嚴厲的養母。」

    我閉了閉眼,我沒有繼續說下去。沒有說出,過去在巴黎,每當尹厲來看望尹萱時候,當尹厲溫柔低語地關照尹萱注意身體,為她買來她想要的一切,親暱地摸摸她的頭,這樣的每一次,我都嫉妒,嫉妒得快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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