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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明曉溪]第一夜的薔薇[全文完]

第一夜的薔薇 作者:明曉溪

她靜靜地冷聲問:「你有多喜歡我?你可以為我而死嗎?」
「只要你可以為我而死,」少年的他狠狠地說,「那麼,我也可以為你。」
既然她已經放棄你,那麼,」
在薔薇盛開的這一夜,葉嬰彎下腰,輕輕吻在越瑄蒼白清冷的唇上,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了。」
這是一個時尚圈華麗麗的暗黑復仇愛情故事。
一個生活中只有美好、幸福的女孩子,突然遭遇家道巨變,現實世界的陰暗與殘酷讓她的命運從此被徹底顛覆。年少的她不僅失去了最愛的父親,並?被送入少年管教所。
故事從她走出少年管教所的那天開始。
繼承了父親的設計天賦,在光鮮亮麗卻殘酷冷漠的時尚圈,她以超乎尋常的堅忍與機敏一步步躋身於最頂尖時裝設計師行列。而這一切的背後,目的只有一個——復仇。
所有年少的秘密鋪陳展開,那段塵封的記憶,蒼白瘦弱卻一直默默守護的少年,在第一夜的薔薇盛開的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楔子

  早春。

  上午十點。

  「吱嘎——」

  沉重的鐵門發出生銹一般的聲音,緩慢地開了一道縫,清冷的陽光照射在那個緩緩走出的女孩子身上。她抬起頭,眼睛黑漆漆的,皮膚彷彿很久沒有曬過陽光,有種接近於透明的青白色。

  「02857,出去以後好好生活,別再回來了!」

  鐵門又重重地在她身後關上。

  天空是沉沉的鉛藍色,風一陣陣吹來,依舊透著寒冷的氣息,樹木的枝椏彷彿黑色的素描,只是偶爾有幾個剛萌發的綠苞。然後,就是空蕩蕩的寂靜,除了她,這裡再沒有其他人。

  雙手緊緊握住一隻發舊的牛皮紙袋。

  她還記得六年前,十四歲的她被押解到這裡關押時,場面是何等熱烈,無數記者蜂擁而至,閃光燈如同一道道雪白的閃電,對著雙手被銬住的她瘋狂拍照。

  而現在,她終於出來了。

  漆黑的長髮被一根橡皮筋束在腦後,她的額頭光潔飽滿,只是在靠近髮際線的地方,隱約有一道長長的發白的傷疤。

  唇角抿出冷冷的線條。

  她低低對自己說——

  夜嬰。

  你終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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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二月二十六日。

  深夜,漆黑的窗外飄著細雨。

  屋內很暗。

  只開著一盞檯燈。

  夜風夾著雨絲吹動窗簾,吹得書桌上那張剛剛畫好的設計圖不時地翻動一下。那是一張彩色的畫稿,寥寥幾筆勾出一個倨傲冷漠的女孩子,暗紅色的裙子,線條異常簡潔,只在肩部有著具有建築感的微蓬設計,卻使得整個畫面有了一種近乎凌厲的力量感。

  靠在窗邊有一隻發舊的牛皮紙袋。

  書桌前並沒有人。

  剪刀的刀刃鋒利寒冷,一下一下,將幾份最新報紙中的一些新聞整齊地裁剪下來,然後仔細地分類貼到幾本剪報簿中。床上堆疊著大約七八本剪報簿,手指慢慢在它們之上滑過,撿起其中最厚的一本。

  電視機的屏幕不斷變幻著畫面。

  正在播出的是一場在米蘭舉行的時裝發佈會,美麗的模特們一個個身穿霓裳行走在T型台上,變幻的燈光,奢華的背景,台下坐滿名流和明星,星海般炫目的閃光燈,喧鬧美妙的音樂,光影切換得如夢如幻。

  紙頁翻動。

  那本厚厚的剪報裡,全都是關於同一個年輕男子的內容。屋內光線昏暗,手指停留的那一頁,是那個年輕男子出席宴會的場面。

  照片中。

  對他含笑舉杯的女子高雅美麗得猶如月下的百合花,而身材頎長的他半倚在落地窗前,窗外是大片盛開的薔薇花,似乎能聞到夜的香氣。站在陰影裡,他的神情和面容看不清楚,只是微微低頭,聆聽那女子的說話,那女子望著他,目中如有柔軟的星光。

  手指沉思地在那一頁停留了很久。

  放下那本剪報。

  又從剩下的幾本剪報中,挑出其中那本最薄的,只有兩頁,目光再一次掃過那些少得可憐的文字。

  這是關於另一個年輕男子的剪報。

  剪報中寥寥的內容裡,除了他的名字,幾乎沒有透露其他任何信息。

  可是……

  手指久久地停留在那本極薄的剪報上。

  「雖然全球金融風暴來勢洶洶,然而根基穩固、財力雄厚的謝氏集團,卻趁此機會大力擴張業務,集團股票在國內和紐約股市連續十五天大漲,國內最新報收於每股180元。」電視機裡的時裝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傳出財經新聞的聲音。

  放下剪報。

  視線望向電視。

  「今天謝氏實業集團將正式簽約收購國際頂尖奢侈服裝品牌Brila和LC,此次併購之後,謝氏集團不僅在全亞洲繼續鞏固第一的地位,而且財團的總體實力也將擠入全球前三。」

  屏幕的畫面裡是一棟足有五十層高的大廈,是本城地標性的建築,橘黃色的「謝氏實業集團」的logo醒目異常,烏壓壓的無數記者將大廈門前堵得水洩不通。

  記者手持話筒對著鏡頭報道:

  「謝氏集團宣佈,集團下一步的重心是打造真正屬於自己的國際頂尖品牌,由謝氏集團來引導世界的時尚潮流,而不是始終跟在歐洲的身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反覆又想了一遍,她終於站起身,走到書桌前。

  夜風將窗簾吹得烈烈揚起,有雨水灌了進來。白光閃過,閃電撕破夜空,將屋內霎時映得亮如白晝,照亮她額頭的髮際線處,那道細長隱約的傷疤。一陣陣「轟隆隆」巨大的雷聲,她靜然不動,影子被暗暗的燈光在地面上拉得斜長斜長。

  拿起筆。

  她在設計稿的右下角簽下兩個字——

  「葉嬰」。

  整整六年,被關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她已經不想再等下去。

  檯燈下,壓著一張飛往巴黎的機票,被吹進的夜雨微微打濕,陰冷陰冷。

  三月二日。

  她來到了巴黎。

  這座城市充滿了浪漫和糜爛的氣息,雖然從下飛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下雨,卻彷彿空氣中都瀰漫著香水的味道。買了一把寬大的雨傘,她將畫架支在四季酒店前面,一筆一筆將雨霧中的酒店繪入畫中。

  巴黎四季酒店。

  她在雜誌上看到過關於它的介紹,它被評選為全球最奢華的酒店。從外面看起來,除了有凝重的歷史感,它似乎沒有什麼太過出奇的地方,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一邊留意著那一輛輛開過來,停在酒店大堂門口的豪華轎車。

  果然是以奢華聞名的酒店。

  汽車皆是名車。

  出入的客人也一個個氣宇不凡,非富即貴。

  將近中午一點的時候,她終於等到了她在等的。

  一輛黑色林肯房車從雨霧中駛來,緩緩停在四季酒店的門口。酒店的大堂經理親自迎出來,另有一些似乎早就等候在大堂裡的上流社會的人士也紛紛迎出來,車門被門童恭敬地打開。

  遠遠的。

  她從畫架上方凝望過去,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雨霧如煙,那人穿著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頸脖處一條淺灰色的圍巾,雖然背影有些削瘦,但身材修長,氣質清峻,彷彿國畫中淡墨的一筆,空靈而又遒勁。

  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跟在他的身後。

  她還想再多看一眼。

  那人已經被眾人簇擁進了酒店。

  三月五日。

  她接近了他。

  幾天來,雨一直下下停停,這天卻漸漸收住了,還出了太陽。傍晚,她見到那年輕男子獨自一人從酒店出來,坐著輪椅行駛在霞光滿地的街道上。

  這是她最接近他的機會。

  前面幾次,他都是直接在大堂門口乘車出去,回來時又被車直接送到大堂門口。她注意到他的轎車不再是第一天那輛林肯,而是一輛加長加寬,能緩緩伸出輪椅斜坡來的黑色賓利。

  很明顯,他的身體非常不好。

  除了正裝參加重要場合,他基本都是坐電動輪椅出行。剛到的兩天持續陰雨、天氣寒冷,她能看出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幾乎每次他進出酒店大堂的時候,她都能聽見一陣陣壓抑不住的輕咳聲。

  此刻。

  當他自霞光滿地的街道又慢慢折回酒店的時候。

  她飛速地從畫架旁抱起一些東西,幾個大步跑過去,擋在他的電動輪椅前。薄薄的霞光中,她半蹲下來,微笑著望向面前這個輪椅中的年輕男子,對他伸出右手,說:

  「嗨,你好,我是葉嬰。」

  坐在輪椅中的這個年輕男子大約二十五六歲,穿著一件黑色的駝絨毛衣,一條黑白碎格的絲巾偎著他的下頜,膝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棉毯。

  彷彿極少與世人打交道,他的面容顯得清淡疏離,寧靜高遠,然而輪廓骨骼中卻透出一股異常誘人的艷色,如同清冷冷的,帶著異香的梔子花。

  輪椅停下來。

  抬起頭,他緩緩望了她一眼。

  伸出的右手被晾在空氣中,葉嬰的笑容依舊甜美,彷彿並不在意。她又將手中的冊子遞向他,說:

  「這是我的設計稿,你要看一看嗎?」

  橘紅色的封皮,裡面大約有二十張左右的畫稿,那是她為了他而精心準備的。

  他沒有去接。

  「如果你想要做設計師,」輪椅中,他面容平靜,「可以把你的設計圖遞到集團的人事部門。」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很好聽,比她想像中要低沉一些,但並沒有虛弱無力的感覺。

  「可是,我不想從底層一步步做起,」她含笑望著他,笑容甜蜜,眼珠漆黑如深夜的雨霧,「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欣賞。」

  他似乎已沒有興趣再同她說話,驅動輪椅繞過她身旁。

  「那麼,至少可以看一下我為你畫的這些畫吧?」她又攔住他,手按在他輪椅的扶手上,這次沒有容他拒絕,她就直接將幾張畫稿放到了他的膝上,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說。

  他眉心皺起。

  蒼白的手指終於拿起那些畫。

  幾張畫裡都有他,細雨中他穿著黑呢大衣走入酒店的背影,夜幕降臨時他坐在輪椅中用手輕掩嘴唇咳嗽的模樣。而她放在最上面的那張,還只是黑白的素描稿,輪椅中的他如同沐浴在萬道霞光裡,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透出的味道卻是異常清冷的。

  「你知道嗎?你很迷人。」

  半蹲在他的輪椅前,葉嬰歪著頭瞅他。她的眼珠烏黑透明,黑得像深夜的雨霧,她的微笑卻是甜蜜的,跟眼底的神情有些不搭。

  原來他長得這麼好看。

  在她收集的剪報中,連一張他的正面照片也沒有,只有在一次時裝發佈會上,被其他人影疊住的他的暗暗的側影輪廓。此刻,這樣近距離地觀察他,她能感受到他的疏離和冷淡,彷彿他是禁慾的,可是,他的面容這樣的清峻美好,淡色的雙唇,被睫毛掩住的眼瞳,略微蒼白的優美手指,讓她忍不住細細地打量他。

  「可是為什麼要坐輪椅呢?是身體不好嗎?」

  目光望向他膝蓋上的棉毯,她的語氣中有淺淺的遺憾。他恍若未聞,漠然地看畢那些畫,遞回給她。

  「喜歡這些畫嗎?」

  沒有馬上去接,如同多年的老朋友般,她在他面前蹲得更低些,仰起頭緊張地問他。

  「畫得很快。」

  這是他的回答。

  「那麼,你喜歡嗎?」

  她又問了一遍,緊緊地盯著他。

  「你並沒有受過專業的繪畫訓練。」驅動輪椅繞開她,他淡聲說,將那些畫放回她的畫攤上。

  「如果不喜歡,你可以直接告訴我,」她笑得很無所謂,「是否受到專業的訓練並不是判斷一幅畫好壞的標準。」

  他開動輪椅準備離開。

  「等一等!」她從身後喊他。

  他緩緩轉過身。

  霞光中,她無奈地說: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等了好多天,結果你卻並不欣賞我。」

  頓了下,她又打起精神,笑了笑,說:

  「好吧,希望你能繼續給我機會,讓我得到你的欣賞。」

  於是,從此每天早上,她都會將自己最新的畫拿到四季酒店的前台,請酒店的工作人員將它們轉交給那位坐輪椅的優雅男子。

  她不知道他是否會看。

  也許畫根本送不到他的手裡,就會被那個一直跟隨著他的管家扔進垃圾桶。

  可是,那總是她的機會。

  夜晚。

  酒店的露台上。

  膝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棉毯,空氣中有些涼意,越瑄靜靜坐著,望向只有寥寥幾顆星的夜空。

  久久地望著暗墨的夜空。

  越瑄的面容蒼白得清峻寧美,眼底是空洞的,彷彿那裡沒有任何生息,彷彿他什麼都沒有在想,什麼都不會影響到他。

  「二少,您的電話。」

  管家恭敬地捧著一隻震動中的手機走過來。

  越瑄依舊靜默地望著夜空出神。

  管家識趣地將手機放至他身旁的圓桌,默默退下。手機震動了一陣子,靜止下來。然後,又開始震動。如是反覆地打進來。

  越瑄微微皺眉。

  低頭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的號碼,他終於將它拿起來,剛一接通,裡面就傳出略帶激動的聲音:

  「二少?」

  是謝平。

  越瑄閉了閉眼睛,那些刻意想要忘記的事情,湧向他的腦海。胸口染上涼意,他的手指蒼白,掩住嘴唇,開始低低咳嗽。

  「二少,您不能再留在巴黎了!」謝平的聲音有些焦急,「如果您一定要留在巴黎,至少讓我或者謝浦陪在您的身邊,最近從大少那裡傳出來一些消息……」

  夜風很涼。

  從露台上,越瑄遠遠地望出去,在酒店前的廣場中,那個孤零零的畫架依舊支在那裡,昏暗的路燈下,那個女孩子坐在畫架後面,還在繼續畫著什麼。

  「森小姐也在找您,」謝平猶豫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說,「或者您聽一下森小姐的解釋」

  「你們統統留在美國,一個都不許過來,事情全部由大少來決定。」越瑄皺眉,聲音淡淡地說,「就這樣,我要休息了。」

  關掉手機。

  夜色又變得寂然無聲。

  越瑄閉目咳嗽了一陣子,疲憊和倦意席捲而上,漸漸睡了過去。

  三月九日。

  她的機會終於來臨。

  那天大雨滂沱。

  明明是下午時分,傾盆的暴雨卻使得天空陰霾如同黑夜。她手中的傘被狂風吹得東搖西晃,完全抵擋不住大雨的攻勢,渾身被雨水澆得一塌糊塗,凍得瑟瑟發抖。最讓她心驚膽跳的,卻是那緊緊抱在懷裡的畫具和畫夾被雨水濡濕的速度。

  該死。

  她被淋得再厲害也沒關係。

  這畫具和畫夾卻是她最寶貴的財產了。

  於是,當那輛加長加寬的黑色賓利在大雨的雨幕中從四季酒店駛出的時候,她死命撐著傘,在暴雨中抱著畫具畫夾,衝到了車前,大聲地喊:

  「停車!」

  賓利猛地剎車,隔著擋風玻璃,她能看到司機在回頭請示。繞到車側,她用力拍著車窗,對裡面的人喊:

  「拜託,請讓我進去躲一下雨,我沒有地方可去!」

  彷彿過了幾分鐘那麼久。

  車門在她面前打開。

  雷霆般的暴雨聲中,輪椅裡的他正蒼白著臉咳嗽。

  一秒鐘也沒有猶豫,她抱著畫架和畫具鑽進車內,發現這輛車果然是特製的。不但有裝置能夠將輪椅直接固定住,而且車內空間異常的大,除了能容下輪椅,竟然還有三個像沙發一樣舒適的寶石絨座椅。

  她一邊關上車門,一邊說:

  「謝謝你。」

  畫具上全都是雨水,將車內鋪的深藍色寶石絨地毯污了一大片,她急忙將東西盡量全都收拾到角落,又歉意地說:

  「對不起。」

  見他閉著眼睛,雙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並不理會她。葉嬰猶豫了下,將一張畫從微濕的畫夾中拿出來,遞到他的面前。

  「你看,這是我剛畫好的一幅畫。」

  畫面中,他靜默地坐在酒店的露台裡,夜空中有幾顆星星,點點星光照耀在輪椅中的他身上。

  空氣中瀰漫出松節油的味道。

  他眉心一皺。

  身子剛向輪椅後背靠去,他又發出一陣咳嗽。先只是忍耐地微咳,然而咳嗽越來越急促,一陣緊過一陣,咳得蒼白的面容上染起兩朵異樣的潮紅。

  「你怎麼了?」

  她伸手想去扶他,旁邊卻有人立刻伸出胳膊將她攔住。

  「這位小姐,請不要靠近二少。」

  將她攔住後,管家又拿出一條棉毯覆蓋在他的身上。見他越咳越激烈,開始隱約有急促的喘哮聲,管家半蹲在他身邊,拿出一瓶噴霧劑,急切問:

  「二少,用藥嗎?」

  他緊閉雙眼,擺了擺手,又劇烈地悶聲咳嗽了一陣子,胸口急喘,然後足有十多分鐘過後,才終於慢慢將咳意壓了下去。

  車窗外暴雨如瀑。

  賓利一路平穩地在雨中行駛。

  車內的他似乎好了一些,只是依然臉色蒼白,眼睛閉著。葉嬰注意到他穿著一套質料名貴、裁剪講究的黑色禮服,珍珠色的白襯衣,以及黑色領結,襯著他此刻蒼白的面色,居然有種奇異的華麗感。

  如同世代隱居城堡的貴族。

  在暗夜的薔薇園,那大片大片怒綻的血紅薔薇,沒有月亮和星星,只有蒼白的肌膚,是唯一的光芒。

  是那樣清峻到了極致。

  反而透出某種艷色。

  也許是他雙腮尚未完全消失的潮紅,也許是他胸口仍舊微喘的起伏,也許是他緊握住輪椅的那雙蒼白堅忍的手。

  「二少,您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今晚的酒會是否就不要參加了?」管家擔憂地說。

  他閉目搖頭。

  「二少」管家猶豫了下,「或者,讓我推您進去,如果身體不適,就立刻……」

  「不用。」

  他皺眉,又低咳幾聲,緩緩睜開眼睛。

  她手邊的畫夾被雨水打濕了一些,墨綠色有一片片或深或淺的濡濕。在畫夾的右上角烙刻著一朵小小的薔薇花,有銀色的光芒,如同是在夜光中綻放。

  「你是有哮喘嗎?」

  聽到方纔的咳嗽中有隱約的哮鳴音,葉嬰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

  車內的空氣頓時變得凝滯,管家古怪地瞪著她,輪椅中的他抿緊嘴唇,視線從畫夾移到她的面容上。

  「這樣的天氣,對於哮喘病人來說,並不是出行的好日子。所以你要去參加的酒會,一定是很重要的活動吧。」彷彿毫無察覺,她一邊將油畫放回畫夾,一邊說,「如果是重要的酒會,坐在輪椅裡,由管家陪同入場,的確不是很適宜。」

  暴雨敲打著車窗。

  她眼瞳深黑,卻笑容明亮,對他說:

  「不如,讓我陪你去吧。」

  管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愕然地看著車內的這個女孩子,見她笑容和煦,彷彿提出的是個再自然不過的提議。他又看看輪椅中的二少,見二少正沉默地打量這個女孩子。

  他一向看不懂二少究竟在想什麼,這次也是同樣。

  就在他以為二少絕不可能同意由一個陌生的女孩子陪同參加酒會時,二少竟默然應允了。

  「我母親以前也有哮喘,我照顧她很多年,她隨身的藥是沙丁胺醇,你呢?」

  「二少的藥也是沙丁胺醇。」見二少已經默許,管家只得拿出一瓶備用的氣霧劑,交給她,說,「二少不能喝酒,不能吃海鮮。」

  「是,我知道。」

  留意看了下氣霧劑上的說明,她仔細將它收好,想了想,瞅著輪椅中的他,似笑非笑地問:

  「那麼,我也喊你『二少』?」

  「謝越瑄。」

  「你好,越瑄,」她笑容嫵媚,對他伸出右手,又告訴了他一次,「我是葉嬰。」

  他沒有理會她伸在空中的手,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隨著他的視線,她低頭,發現自己穿的是棉質的長裙加一條厚厚的披肩,而且已被雨水打得狼狽不堪,根本不是能夠出席酒會的裝扮。

  雨越下越大。

  黑色賓利停在Galeries Lagayette門口。

  這是巴黎著名的購物中心。

  裝飾奢華的Janin專賣店裡,香水的味道清雅迷人,金髮碧眼的專櫃小姐們拿出所有當季最新的款式,輪椅中的越瑄挑出一件銀灰色的禮服裙給她。

  十分簡潔的剪裁。

  質料華貴。

  露肩的設計襯得她的鎖骨凸凹有致,裙子隨身而下,服帖地勾出她嫵媚柔軟的線條,恍若有暗浮的體香。只是她沒有任何首飾,脖頸處顯得空了些。

  「這枝花可以給我嗎?」

  店裡的水晶花瓶內插著幾枝百合,新鮮芬芳,葉嬰用法語問專櫃小姐,專櫃小姐立刻慇勤地將花取出來。

  站在鏡子前。

  她散下黑髮。

  烏溜溜的長髮如同緞子一般,在空中劃出一道光芒,專櫃小姐們看得呆住。長枝的百合花將她美麗的黑髮鬆鬆挽住,慵懶地垂在右肩,彷彿是春之女神在清晨時的靈感,美得沒有絲毫煙火氣,比世間所有昂貴的珠寶都要靈秀。

  「好看嗎?」

  她回眸笑道。

  「走吧。」

  越瑄淡聲說,驅動輪椅向店的門口駛去。

  還是不喜歡啊……

  葉嬰瞇了瞇眼睛,手指微微捻動百合的花瓣,審視地打量穿衣鏡中的自己,在他的輪椅駛出店門的那一刻,她對專櫃小姐說:

  「請給我剪刀和針線。」

  黑色賓利繼續在大雨中平穩地行駛。

  用披肩擋住裸露的雙腿,葉嬰把禮服裙捲到膝上,埋頭忙碌著,用剪刀和針線在裙子上利落地裁剪、縫合。管家不安地看向二少,見他彷彿毫無察覺,沉思地坐在輪椅中,凝視車窗外的暴雨。

  賓利緩緩停在燈火輝煌的格裡倫酒店宴會廳門口。

  門童恭敬地將車門打開。

  蒼白的手略微一用力,越瑄正待從輪椅中起身,一雙女孩子清涼的手已扶住他的手肘。

  「小心。」

  葉嬰先踏出賓利,然後小心翼翼地彎腰將他扶出來,動作輕柔嫻熟,彷彿已經服侍他多年。她眼瞳很黑,眸光卻閃亮,含笑望著他,發間那枝純白的百合花散發出寂靜的清香。

  宴會廳內華麗輝煌。

  衣香鬢影。

  巨大絢麗的水晶吊燈。

  奢華的銀質餐具熠熠生輝,瓷盤潔白,光芒溫潤耀眼,各式餐點色彩絢爛,無比精緻。英朗俊美的侍應生們穿梭廳內,衣飾華貴的賓客們一個個手持紅酒,低聲談笑。

  宴會廳的正前方有個發言台,落地的銀質話筒,旁邊堆簇的鮮花叢中有只牌子,上面寫著「Brila六十週年慶祝酒會」。

  這是一場巴黎時尚界的上流酒會。

  跟隨在越瑄身後,葉嬰用心打量著每一位前來與他寒暄的賓客,其中很多都是世界著名的大牌設計師。有些設計師她曾經在時裝雜誌的專訪頁面上見過,能夠認出來,有些她需要仔細聆聽越瑄同他們的對話,才能大約猜出是誰。

  像此刻這位身穿黑白印花絲質禮服裙的女士。

  她身材豐滿,一頭褐色卷髮,綠色的眼睛,眼角有魚尾紋,她同越瑄低聲說話,不時大笑,笑容爽朗而有魅力,渾身散發出浪漫懷舊的氣質。

  竟然是維卡女王。

  維卡女王是國際時尚界的傳奇,她在二十三歲的時候一手創立了維卡王國,四十多年間,維卡王國一直牢牢佔據著世界頂級奢華品牌的一線地位。

  「謝,第一次見你帶女伴參加酒會,這位是你的……」

  聽到維卡女王將話題帶到自己身上,葉嬰微笑著對維卡女王頷首。越瑄側首,眼神淡淡地看了看她,用寧靜好聽的聲音對維卡女王說:

  「她是……」

  「謝——!」

  她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剛入場就徑直向這邊走來,大力地熊抱越瑄。那男子應該是美國人,身材高大胖碩,紅光滿面,顯然常常在海灘日光浴。他一邊興高采烈地拍著越瑄的肩膀問候,一邊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後哈哈大笑說:

  「上帝啊,難以置信,謝竟然也有了情人。」

  她看向越瑄。

  越瑄並沒有看她,卻靜靜地對她彎出右肘。她心內一怔,下意識地挽住他的手臂。

  在她挽住他手臂的那一瞬。

  她能感受到宴會廳內有很多道目光落在她的那隻手上,目光中的意味各自不同。維卡女王舞動手中的香扇,抿唇輕笑,美國男子先是呆怔住,然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

  「謝,難道你打算不戰而逃嗎?」

  不戰而逃……

  思忖著這句話的意思,葉嬰腦海中正迅速檢索著剪報中搜集過的全部資料,忽覺一道犀利的目光向她射來。

  「這位小姐,您身上的這條裙子,是從哪裡得到的?」

  一位銀髮男子走到她的面前,他應該是德國人,年逾花甲,銀髮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灰色的眼睛,神情嚴謹冷漠,冷冷地看著她。

  她眉心一皺。

  微笑說:「有什麼不妥嗎?」

  「詹姆士,你糊塗了,這是你親自設計的,Janin本季最新款的晚裝裙啊!看這位小姐穿起來多麼美麗,下次應該遊說她親自擔任你的模特。」美國男子大笑著說。

  「請問,這條裙子是您從Janin拿到的嗎?」德國男人詹姆士居高臨下地逼視她,神色不豫。

  「是的。」葉嬰答道。

  「所以,您是對它不滿意,才將它改成這個樣子?」目光冰冷地落在她的裙角,那裡原本是流暢而下的柔軟的隨身線條,現在卻被修改成了略帶凌厲硬朗感覺的花苞造型。

  她又看了看越瑄。

  他面上還是淡淡的,絲毫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覺得這樣更好看些。」她含笑答。

  「無知!這樣完全喪失了Janin的風格,是對Janin的褻瀆!」詹姆士薄怒道。

  「但卻有了我的風格。」

  她微微笑著,彷彿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她的喜好才是最重要的。

  「時裝是為顧客服務,而不是要顧客去配合時裝,不是嗎?」她笑了笑,接著說,「無論如何,這是一條很美麗的裙子,我很欽佩您的設計。」

  「確實很美。」

  維卡女王搖動香扇,笑吟吟地說:

  「詹姆士,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你太輕視女性了,設計的服裝總是柔媚有餘,力量不足。你看,這條裙子改動之後,廓型多麼的好,柔美中有了建築感和支撐力,又顯露出了這位小姐美麗的雙腿。當然,百合花的配飾也是點睛之筆,這位小姐在配飾上也很獨到。」

  詹姆士神色陡變。

  冷硬著面孔,他對維卡女王和越瑄點頭示禮後,穿過人群,去到大廳的另一角。

  「不要在意,詹姆士是個老頑固。」維卡女王眨眨眼睛,又探手摸了下她的裙角,和藹地對她說,「如果有機會,可以介紹你的服裝設計師給我認識,這件裙子改得很精彩。」

  「謝謝您,這是我自己改的,我叫葉嬰。」

  葉嬰伸出手。

  「哦?」維卡女王將香扇收入掌心,眼角似有若無地瞟了一眼越瑄,握住她的手,「葉,很榮幸認識你。」

  燈光暗下。

  一束白色的光芒打在宴會廳的發言台上。

  黑色禮服的越瑄站在那束光芒中,他神色淡然,氣質清遠,雖然面色有些蒼白,然而聲音低沉清越,有種疏遠矜持的氣勢,使得滿場賓客皆屏心靜氣聆聽他的致辭。

  有六十年悠久歷史的國際頂尖奢侈品牌Brila被亞洲謝氏集團收購,在時尚界引發了巨大的反響,今次的六十週年紀念酒會是收購事件後謝氏首次在巴黎公開露面。

  原本業界傳聞,酒會將會由謝氏大公子親自主持。

  未曾想到卻是謝氏二公子。

  銀質的落地話筒。

  異常清峻的年輕男子。

  白色耀眼的光束中,那淡雅清傲的身姿,寧靜如深井的目光,讓人無比想要親近,又彷彿隔著山長水遠的距離。

  致辭中的越瑄輕微咳嗽了一聲。

  葉嬰立時凝神望去。

  他似乎並無異常,只是唇色又更加蒼白了些,繼續神色淡定地將致辭完成。她很佩服他,其實致辭前她就已經察覺到,謝二少的身體狀況很不對,他走路的步伐愈來愈滯重,胸腔中的咳嗽似乎也愈來愈難以控制。

  在滿場掌聲中。

  越瑄走下台來。

  她第一時間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竟感覺彷彿有冰冷的汗意從他的體內沁出一般,令她硬生生打個寒顫。心下一怔,她仰頭看向他,見他面色蒼白,額角也滿是細密的汗珠。

  從隨身的包中拿出手帕。

  她悄悄將手帕塞給他時,指尖碰觸到他的掌心,也是潮濕而冰涼,如同被冬夜寒洌的井水泡過一般。

  接下來是Brila的品牌總監上台致辭。

  站在發言台的旁邊,葉嬰含笑地挽著越瑄的手臂,暗暗用她全身的力量支撐住他。雖然他始終克制著盡量不發出咳聲,但是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越來越冰涼,胸口的起伏也漸漸加重。

  「需要離場嗎?」

  察覺到四周投射過來的視線,她低聲問他。

  「不用。」

  他用手帕掩去幾聲低咳,淡淡地說。

  維卡女王作為特邀嘉賓的致辭也結束後,酒會正式開始。

  著名鋼琴家理查德彈奏著鋼琴,紅酒的味道瀰漫在空氣裡,滿場賓客一個個酒意微醺,談笑風生,從最新的時尚話題,到業界的八卦佚事,無所不聊。

  越瑄自然是酒會的焦點。

  絡繹不絕地有賓客過來寒暄,作為禮節,幾乎每個賓客都會向他舉杯致意,而他也都會微啜一口紅酒。雖然每口都很少,但是積少成多,她注意到他不知不覺已經喝了三杯。

  「我不要你喝那麼多酒,」攬緊他的手臂,葉嬰臉頰紅撲撲的,笑容嫵媚,星眸閃耀,她半醺地偎在他身上,用周圍賓客們都能聽到的聲音,湊在他耳邊,柔柔地說,「你今晚剩下來的時間,都是屬於我的……」

  賓客們大多是法國人。

  見慣了浪漫風情的場面,他們相視哈哈一笑,並不以為意,反而對這位淡靜清遠的東方年輕男子多了幾分親近感。

  於是葉嬰幫他擋下了所有的酒。

  於是她再接再厲。

  索性將他拉出了酒會。

  雨還在下。

  走出宴會廳,被冷風一激,體內微醺的酒氣陡然散去,葉嬰打個寒戰,忽覺越瑄腳步一澀,然後就聽他猛烈地咳嗽起來。如翻天覆地,他咳得喘不過氣,面頰潮紅,胸口發出似撕裂般的轟聲,直咳得彎下腰去,彷彿要咳出血來。

  「二少!」

  黑色賓利停下,管家從車內衝出來扶住他。門童有些慌亂不知所措,趕過來問是否需要幫忙喊救護車,越瑄擺了擺手,勉力靠著她和管家的攙扶進入車內。

  司機膽戰心驚地將黑色賓利發動。

  半躺在車內寬敞的座椅中,一陣陣猛烈的咳嗽之後,越瑄的咳意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又是一陣巨咳,他眼睛霍地睜開,死死握住扶手,喘不過氣來一般,胸腔內迸出一聲聲尖銳的撕裂音!

  「二少,您的藥!」

  管家驚慌地掏出一罐噴劑,可是越瑄全身僵硬住,眼看進氣多出氣少,面色已變得發紫,牙關咯咯地緊閉著,噴劑根本塞不進去。

  「我來。」

  葉嬰皺眉,劈手從管家手裡將噴劑奪過來,左手握住越瑄的頜部,用力一捏,硬生生將他的嘴巴捏開。

  「吸氣!」

  她大聲喊著,右手中的噴劑伸進他的嘴巴,向他喉嚨噴去,又喊:

  「再吸!」

  如此幾次,藥物噴入他的喉嚨,窒息漸漸被緩解,雖然還是有一聲聲的哮鳴音,聽起來也不再那麼可怖了。

  她鬆了口氣。

  半跪在他的身前,她伸開雙臂抱住他,讓他向前趴,半伏在她的肩上,她用雙手輕柔地拍撫他的後背。以前媽媽犯病的時候,這樣子可以讓媽媽恢復得更快些。

  半晌,他推開她。

  呼吸漸漸平穩,他虛弱地望著車窗外已轉為細雨的夜色,沉默不語,管家將棉毯覆在他的膝上。

  黑色賓利緩緩停在四季酒店大堂門口。

  猶豫了一下。

  見他並沒有趕她走的意思,外面又還在下雨,她就厚著臉皮,抱著畫具,跟在他的輪椅後面一同走進了酒店。

  嗯,巴黎的四季酒店果然是全球最奢華的酒店之一。

  跟酒店外觀的古拙樸素不同,自踏入大堂,立時便覺得滿目生輝,富麗堂皇,處處優雅華麗,浪漫典雅與渾厚的歷史感融合得渾然一體,如同踏入了王宮殿堂一般。如果不是因為隨在二少身後,她真的很想拿出相機來,太美了,無論是走廊牆壁上的油畫,還是大堂一角的雕像。

  越瑄住的是總統套房。

  她原就該想到。

  但當她真的看到這總統套房時,卻還是呆了一呆。

  將房間收拾妥當,管家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她讚歎地將目光從房間的每個奢華精緻的細節中收回來時,見謝二少正坐在寬大舒適的沙發中,淡淡地望著她。

  「房間真漂亮,我可以拍照嗎?」

  沒有聽到他的回應,她就只當他是默許了,從包裡掏出相機,對著每個她欣賞的角落和佈置,啪啪啪地按下快門。可惜這只相機只是普通的卡片機,拍出的色彩比原景要遜色不少。

  鏡頭一移。

  取景的液晶屏幕中,光線氤氳,奢華懷舊的金絲絨沙發,上面繡著繁複的花朵,色彩華麗暗沉,花瓣凸浮,精緻如生,彷彿有暗湧的香氣,又帶著幾縷糜爛與頹廢,與那人清高致遠的氣質本應是格格不入的,竟又恍若渾然一體。

  他的眼神很淡。

  她忽然很想對著他按下快門,倒看看他是否還是無動於衷。終究她還是作罷,乖乖坐到他的對面。

  「為什麼我會有種感覺,」她倚在沙發裡,笑著說,「你就像一個很快要死去的人,或者,你已經死過一次?」

  他淡淡地看著她。

  「對,就是這種眼神,就算我說這麼不禮貌的話,你也好像一點反應也沒有。是因為你的身體嗎?因為哮喘太嚴重,活得很辛苦,所以不想再活著了嗎?」故意刺激了他幾句,見他依然毫無反應,她歎口氣,低頭擺弄著相機,翻看剛才拍到的照片,「你看,這套房間多麼美麗,隨便拍下來的照片就這麼好看。」

  湊過去,她把相機給他看。

  照片一張張地翻過。

  每張都如油畫中的靜物,很美。

  「這麼美,世界上有多少人終其一生也無法住得起這樣的酒店和這樣的房間,如果不好好珍惜,多麼可惜。」瞅著他,她搖搖頭,「而且,你又長得這麼好看。」

  跪坐在沙發中,她往前趴了一下,手指輕輕撫上他的面容。

  「知道嗎?你長得真的很好看。」

  手指從他的眉骨,溫柔地滑落到他的面頰,她讚歎著說:「我覺得,如果一直這樣看著你,我也許會愛上你的……」

  他皺眉。

  向後避了一下。

  「啊,終於有反應了,」她笑起來,眼底有深幽的亮光,跪身起來,她湊得離他更近些,聲音如蜜地說,「我忽然很好奇,如果我吻你,你會怎樣呢?是不是也這麼平靜,這麼無所謂?」

  說著,她緩慢地湊向他的唇。

  很慢很慢。

  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推開。

  他的唇清冷蒼白,有夜的涼意。原本她只是為他的漠然心中暗惱,想逗弄一下他,哪怕惹得他發怒,也比他全然地漠視好些。然而,越是接近他,他身上那種淡然的冷漠越是強烈,而他的嘴唇,彷彿堅毅清冷得從沒有被慾望沾染過。

  這種堅毅清冷讓她的眼睛瞇了起來。

  她吻住了他。

  有些狠狠地吻住了他。

  輾轉地反覆地,她用力地吻在他的唇上,呼吸漸漸火熱紊亂,她用雙手箍住他的後腦,柔軟地,又帶著股狠勁地吻著他,想要將他唇上的冰冷吻下去,吻著吻著,久久地吻著他,她終於歎了口氣。

  「對不起。」

  她放開他,有點頹然。

  雖然她心裡不甘,但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即使這麼近的距離看著他,他的眼睛依舊清明如泉水,無波無瀾,似乎這一吻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反將她眼底的狼狽映了出來。

  一陣咳嗽。

  他神色倦倦的,聲音低啞,說:

  「我以前好像見過你。」

  依舊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挑了挑眉毛,笑得如春日花開,眼角都帶著花香,說:「我也是,我無數次在夢裡見過你。只是夢裡你的模樣都不大清楚,最清晰的只有你這雙眼睛,清澈寧遠,跟現在一模一樣。」

  「所以,我們是命定的緣分,對不對?或者,我們有前世的羈絆,今生必定相遇?」她咯咯地笑著,仰著頭,如同盛開的薔薇花,「其實我不該灰心啊,你剛才畢竟還是允許我吻了你。」

  目光在她笑意盈盈的面容上巡視一圈,越瑄疲倦地閉上眼睛,說: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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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海邊。

  天空與海水連成一片,蔚藍得如同寶石。

  這是私家沙灘。

  細細的金色沙子,綠色的椰樹,大片大片盛開的鮮花,白色的紗幔隨風曼揚,玫瑰精油的香氣瀰散在空氣中,遠處有海鳥的鳴叫。柔細的手指慢慢推過背部白膩的肌膚,香薰理療師溫柔地說:

  「謝太太,最近您的氣色特別好,又潤又粉,比那些二十幾歲女孩子的皮膚都漂亮,真是羨慕您。」

  趴在按摩床上,謝華菱枕著自己的雙臂。

  已經五十多歲,她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渾身的肌膚也彷彿沒有任何鬆弛的跡象。清新的海風自耳邊吹過,陽光沙灘,綠樹鮮花,再想到近段日子來一連串的順心事,她只覺得生平竟從未如此快意過。

  遠處,沈衛看了眼手中的卷宗,又聽那人低語了幾句,點頭,沉步走到按摩亭旁,說:

  「夫人,有二少的消息。」

  「拿來。」

  謝華菱並不避諱,急急伸手去取,亭子四周的白色紗幔若隱若現,她豐腴的胸部微露出來,美如凝脂。卷宗裡有一頁紙,上面寫有二少最近幾天的日程,她略略掃了一眼,心中已是不快。

  再看,卷宗裡還有些照片。

  背景幾乎皆是在巴黎舉行的各種時裝發佈會。

  昏暗絢麗的燈光。

  有個女孩子始終跟在他的身邊。幾乎每場時裝發佈會,兩人都是形影不離,並肩而坐。

  三月十八日。

  進展似乎比她預想的要順利。

  巴黎。

  中午的陽光暖融融的。

  噴泉濺出晶瑩的水花,廣場中央有大群大群的白鴿,呼啦啦地飛起,又呼啦啦地落下。長椅中,越瑄穿著厚厚的黑色毛衣,微閉雙眼,細長的睫毛闔在清峻的面容上,似乎已經睡去。

  長椅的另一端。

  葉嬰凝神作畫,金色溫暖的陽光,廣場上踱來踱去的那些肥嘟嘟的白色鴿子,畫面寧靜安謐。笑了笑,她又在鴿子群中添了一個身影,穿著米黃色開衫毛衣外套,裡面是淺灰色襯衣的他半蹲在鴿子們前面,看起來也是異常的溫暖。

  這次她畫的是水彩。

  「以前我果然是錯了。」

  畫完最後一筆,她扭頭笑著看他。越瑄已睜開眼睛,淡淡望向她手中的畫稿。

  「就像即使有再好的設計,一旦布料選擇錯誤,無論怎樣也很難出來最好的效果。油畫不適合你,最貼合你氣質的應該是水墨畫,空靈,遒勁,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是意境無窮。」

  她讚歎地說。

  見他面上依舊淡淡的,她心中有些惱意,卻也不氣餒,笑盈盈地將手中的畫稿放在他眼前,說:

  「可惜我的水墨畫功力太淺,不過用水彩畫看起來也不錯,而且顯得朝氣和青春很多。你喜歡畫裡的這套衣服嗎?我覺得你可以試試穿深色以外的顏色,雖然你穿深色很好看。」

  畫夾上那朵小小的略帶銀光的薔薇花,越瑄的目光在它上面停留了幾秒鐘,然後他推開畫稿。

  「該回去了。」

  聲音平靜無波,他起身準備從長椅上站起。

  「喂!」

  一把拉住他的手,葉嬰手中用力,讓他無法離開。手掌又使了點力氣,她執拗地盯住他,終於使他又緩緩坐回長椅。

  「謝二少,你這樣真的很不可愛……」依舊緊握著他的手,她湊近他,在他耳邊似笑非笑地說,「即使你不喜歡我,也不用表現得這麼明顯吧,連我說話都不願意聽。」

  越瑄皺了皺眉心。

  她的聲音就在他的耳畔,溫熱的,有莫名的花香,近乎挑逗,又彷彿天真得全然無意。

  「可是其實,你明明也沒有那麼討厭我啊。」她低笑地耳語說,「你有哮喘,不能接觸松節油這種東西,但是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渾身都是松節油的味道,你並沒有立刻把我推開。那天下雨,你也沒有拒絕我上車。」

  「那晚我親吻你,你也沒有……」

  握著他的手,呼吸離他很近,她的眼瞳黑漆漆的,瞅著他,彷彿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他一個人。

  「……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你要表現得這麼冷漠,為什麼你的眼睛看起來這麼累,為什麼你的眼底沒有渴望,沒有光亮,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越瑄神色淡然,說:

  「葉小姐,如果你無法注意分寸,那麼以前我答應過你的就到此結束。」

  哦,對,她答應過他。

  他帶她出席巴黎時裝周的各大時裝秀,條件是她要知分寸,不得影響到他的生活,探究他的隱私。

  這幾天跟隨他出席那些頂級品牌的時裝秀,如同突然一頭扎進了童話故事中的金山銀山,那麼多傑出的設計,那麼多天才的奇思妙想,讓她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在現場看時裝秀,跟以前她曾經在雜誌和電視裡看過的截然不同。面料的質感,服裝的剪裁,以及現場模特走出來的衝擊力,完全不是單憑想像可以感受出來的。

  雖然她小時候曾經……

  但是現在能夠近距離地感受這一切,都是他帶給她的。

  雨夜那晚,她沒想到他會那麼容易就答應她的請求,也沒想到他會收留她,讓她同樣住進四季酒店,享受起奢華的生活。她的錢扣除掉往返巴黎的機票已經所剩無幾,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露宿公園。

  曾經,她推測過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包括最理想以及最差的。但是目前的進展,已經遠遠超過了她曾經做過的最樂觀的估計。

  難道他真的對她有興趣?

  她暗暗揣測。

  否則以他如此清淡的性格,怎麼可能這樣輕易就讓她接近,甚至在她故作冒失地去吻他時,也沒有推開她。

  她當然希望他能對她有興趣。

  這會使得她後面的計劃實現得更加順利。

  可是,她自嘲一笑。

  就算她再自作多情,也不敢做如是想。他看她的眼神,彷彿根本不在意,不在意她親吻他,也不在意她握他的手,他根本一點也不在意。

  也許他是為了那個女人吧。

  那個看起來像百合花一樣的女人,那個面對著別的男人,眼底如同有柔軟星光一般的女人。

  不過沒關係。

  只要事情正按照她預想的方向發展,只要她是正在一步步地接近,就已經很好。

  「你沒注意到嗎?剛才那個遊客模樣的男人在偷拍,而且這幾天來他一直跟著我們,而且這會兒,看,右前方那個學生打扮的女孩子,拍的也不是鴿子,而是你。」仍舊握著他的手,葉嬰拉開了同他的距離,她靠回長椅上,眼神黑如夜霧,笑容嫵媚地斜瞅他,「食君之祿,我自然要為君分憂。你希望我同你扮親密,那就要扮得像一些啊。」

  越瑄輕咳幾聲,眼底又有了那種疲倦的神色。

  「你的手真涼。」

  暖了這麼久,他的手還是冰冷的,她索性反手拉起他的手掌,用自己的兩隻手去捂熱它,笑笑說:

  「可見在豪門生活也是不易,隨處有人跟蹤記錄,居然還至少有兩路人馬在跟,難怪你累成這個樣子。」

  深夜。

  豪華的遊艇,尾部翻滾出滔滔白浪。無月無星,只有駕駛艙亮著燈光,勾勒出一個男人的背影。他面無表情地凝望前面的海面,將遊艇開至最大馬力,海風從敞開的窗中呼嘯而入,艙內十分寒冷。

  手機傳出短信的聲音。

  屏幕陡然亮了起來。

  這隻手機的號碼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

  船長接過駕駛的工作,男人走出艙外。雙手扶著欄杆望向夜幕中蒼茫的大海,海風將他的頭髮吹得凌亂,他的面容隱藏在黑暗中。良久後,男人沉聲喚:

  「謝灃。」

  「是。」

  一個俊美的少年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邊,微低著頭,臉上似有些羞澀的模樣,說:

  「二少最近一反常態,頻頻在公眾場合露面。除了常年任閒職在巴黎照看莊園的趙管家,二少身邊沒有其他跟隨,已證實謝平、謝浦目前全都身在紐約。」

  「她是誰?」

  短信傳來的幾張照片,是謝二少與那個女孩子的近照。公園的長椅中,那女孩子笑著湊近謝二少,她的唇離他的唇很近,而且謝二少竟一直任由她握著自己的手。

  「她叫葉嬰,二十二歲,她曾經向公司投過簡歷和設計稿,這是她的資料。」俊美少年謝灃拿出一份簡歷和一冊厚厚的設計稿。

  男人翻看那冊設計稿。

  紙頁被海風吹得沙沙作響。

  「大少,我覺得……」謝灃輕輕咬了咬嘴唇,猶豫地說,「二少似乎在向您示弱求和。」

  「嗯。」

  男人將設計稿丟還給他。

  「不過,」謝灃咬著嘴唇,恨恨地說,「二少一貫如此,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實際卻比誰都心狠手辣,您千萬別再心軟。他跟那個葉嬰在一起,說不定是以退為進,森小姐那裡……」

  「你話太多了。」

  男人冷聲說,然後喚:

  「謝青,這個月由你換下謝灃。」

  「是,大少。」

  一個四十多歲年紀的男子從陰影中走出來,謝灃眼中含淚,滿臉委屈地退了下去。

  深夜的海面幽深漆黑。

  靠著遊艇的圍欄,手機屏幕上的照片被一點點放大。偎在二少的耳邊,那個女孩子的笑容甜蜜嬌美,彷彿只要一個呵氣的距離,就可以吻上二少的面頰。

  將她的面容更加放大些。

  手機的螢光映著男人英挺俊美的面容,他凝神看著屏幕上的那個女孩,看著她那雙顧盼生輝、烏黑如夜的眼眸。皺了皺眉,他的眼神越來越沉。

  三月二十一日。

  然而結束得竟這樣快。

  黑色賓利飛馳在道路上。

  今天下午的時裝秀是在巴黎遠郊進行,時間有些趕,路上車輛不多,所以司機將車開得較平時要快些。

  車內有些顛簸。

  越瑄面容蒼白,右手輕握成拳,微掩住唇。

  「是哪裡不舒服嗎?想咳嗽?胸口悶?」

  葉嬰有點擔心。

  這些日子下來,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淡漠,反正無論她怎樣放肆,他也從沒有真的將她趕走,所以她決定把他看成一隻紙老虎。

  「想咳就咳吧,這裡只有我,沒人會笑你總是病怏怏的。」一邊打趣地說,她一邊輕柔地伸手拍撫他的後背。今天趙管家沒有來,但是在出發前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照顧好二少。

  「我有點暈車。」

  拍在後背的那隻手讓他胸口翻悶得更厲害,越瑄悶聲說,他蹙眉,緊閉住嘴唇,額角有細密的汗珠。

  原來是暈車,不是咳嗽啊,她的手頓住,尷尬地收回來。

  「像你這樣常年坐車的人,居然還會暈車,」她瞟了他一眼,從車內的冰箱裡取出一隻橙子,麻利地切開,削出一小塊橙瓣叉給他,「含住它,不要嚥下去,橙子的清香可以讓你舒服些。」

  看他終於慢慢張開嘴,含住那瓣橙子,她滿意地笑了笑,又打開與前面司機的隔音板,喊:

  「司機先生,麻煩你開慢一點。」

  可是——

  車速並沒有慢下來,反而卻更快了,在道路上慌亂地劃出幾個彎弧!

  「司機先生!」

  葉嬰大驚,顛簸中緊緊拉住車內的把手。

  「二少,剎車……剎車好像出問題了!」司機慌亂驚恐地從駕駛位回頭,滿頭大汗,面色慘白,「昨天還好好的……怎麼會!怎麼會!」

  「轟——!」

  在黑色賓利重重撞上欄杆,從道路上飛出去的那一瞬間,慢得如同電影中的定格,滿世界都是刺目的白光!

  然後是黑暗。

  深深的深深的黑暗……

  黑暗得沒有盡頭……

  窗戶被木條封得嚴嚴實實,空氣中有腐敗的惡臭,瑟縮在牆角,小小的她不敢哭,不敢掙扎……

  「啪——!」

  有重物狠狠砸上她的腦袋,腥氣的液體順著她的面頰流淌而下,小小的她痛得想要嘔吐,拚命瑟縮在冰冷的牆壁角落,直到屋裡再沒有東西可以砸她打她,她又被揪扯出來,被憤怒痛恨的手指用力地掐!

  「……夜嬰!」

  「……你是夜嬰!你是被詛咒的孩子!一切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麼不去死——!」

  「……從你生下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惡毒的!你會帶來災難!你會帶來毀滅!你為什麼不去死——!」

  眩暈的漆黑,沒有絲毫光亮,黑得如同在夢魘般的深潭,那瘋狂得如暴雨般掐在她身上的手指,令小小的她痛得終於哭出來,而那加諸於她身上的恨意頓時更加瘋狂!

  「……你去死!」

  「……夜嬰,你去死!」

  如同無休止的暴雨,怒罵、毆打伴隨著瘋狂的笑聲……那是一個黑暗的房間,有陰冷的霉味……幾道陽光從窗戶上凌亂釘死的木板縫隙漏進來,滿屋灰塵在狂亂地旋轉……

  她以為她逃出去了……

  可是……

  那樣的黑暗……那樣的疼痛……原來那竟是她的一場夢……她沒有長大……她還是一個小孩子……還是蜷縮在那個黑暗房間裡哪怕再疼也不敢再哭的小孩子……

  夜嬰,你去死!

  你去死——!

  灰塵在光線中瘋狂地旋轉。

  越來越亮。

  越來越亮,亮得她的眼睛開始痛起來!

  「……」

  眩暈的光線中,有一張臉孔放大在她眼前,過了一會兒她才勉強看出來,那是一個金髮碧眼的護士。眼球艱難地轉了轉,看清楚這是一間病房,發生了什麼?她腦中急速地回憶,如錄影帶快進般停在黑色賓利飛出道路的那一刻。

  原來她還沒有死……

  感謝上天。

  葉嬰緩緩閉上眼睛。

  三個月後。

  夏日的上午,水晶般透明的巨大落地窗,陽光灑照在窗外綠色的爬籐葉子上,無數閃耀明亮的光點,一叢叢怒放盛開的粉色薔薇花,清新甜蜜,美麗動人,彷彿燦爛的花海。

  空氣中似乎浮動著花香。

  只是隔了一整面玻璃牆的距離,陽光燦爛的美好生活如同觸手可及。

  將目光從那片薔薇花海收回來。

  葉嬰低下頭,用手中沾了水的紗布,輕輕擦拭那雙蒼白乾涸的唇片。她用最輕柔的力量,一點點去沾濕越瑄的唇片,在微起的乾裂處,她用濡濕的紗布反覆地去濕潤。

  已經三個月了。

  就像是一場噩夢。

  在那場車禍中,她只是尾椎骨折,右腳腳骨骨折,輕微的腦震盪,還有一些皮外傷。醫生告訴她,在這場嚴重的車禍裡,她只受這麼輕微的傷簡直是奇跡。

  後來她知道,司機當場就死亡了。

  而越瑄……

  用手中的濕潤一點點浸濕那蒼白的雙唇,葉嬰默默望著病床上的越瑄,心中五味雜陳。

  她一度以為他會死去。

  車禍中,他的脾臟、肺部和胃部都受到重創,再加上他原本就體弱多病,又有哮喘,入院後他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四次手術,被宣佈病危,搶救了七八回。

  而且,他胸椎骨折。

  她私下攔住醫生,得知就算是越瑄能被救活一條命,也很難逃脫癱瘓的結果。

  「咳,咳……」

  沙啞的咳嗽聲壓抑地響起,葉嬰連忙凝神望去,見越瑄的睫毛在蒼白消瘦的面容上顫了顫,他望向天花板,眉心微微皺著,眼底彷彿有些痛意,眼珠卻是淡漠的。

  「是又痛了嗎?」

  她有些心驚地問。

  一直沉默地守在房間角落裡的謝平疾步走了過來,他滿面憂色地俯身,急聲說:「二少,我去喊醫生!」

  冷汗涔涔地從越瑄的額頭沁出。

  雙腿一陣陣地開始痙攣,越瑄痛得面色煞白,他死死咬緊牙關,克制住喉嚨處疼痛的悶哼聲,吃力地搖搖頭,阻止了謝平。葉嬰已經迅速將溫熱的毛巾敷上他顫抖的雙腿,希望能幫他緩解這種疼痛。

  「如果後續治療得當,兩年內你不會死,但是兩年後我不敢保證,」在第一次面對清醒過來的越瑄時,專程從美國飛到法國的天才醫生寇斯眼中閃過一絲惡意,直言不諱地對他說,「而且,你的胸椎骨折,傷至脊髓,恢復期將會非常漫長,有八成的幾率將會永久性癱瘓。」

  越瑄看著他,眼神淡淡的。

  「你會很痛苦,像這種肉體上的痛苦幾乎沒有人可以承受,並且兩年後,你有可能還是會死。所以,如果你想現在就自殺,我認為是一種理智的選擇。」像惡意的壞孩子一樣將這些話說完,寇斯醫生得意洋洋地離開病房。

  雖然欽佩寇斯醫生的醫術,但是葉嬰很震驚他居然可以當著病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

  「這是中樞性疼痛。」恢復期,當越瑄陷入劇烈的疼痛中時,另一位主治醫師米歇爾大夫搖頭說,「有超過半數的脊髓損傷患者會產生中樞性疼痛,謝先生似乎是疼痛程度最劇烈的那一種。」

  這三個月內,在越瑄睡著的時間,葉嬰幾乎查遍了所有有關的資料,知道了中樞性疼痛非常難以治療,包括鎮痛劑在內的治療手段效果都不理想,而且治療本身會給越瑄帶來更多不良的反應。

  最穩妥有效的方法是運動和理療。

  於是她開始跟著護士學習,通過按摩來改善他腿部的血液循環,放鬆肌肉,解除他腿部的痙攣。並且她開始學一些手法,幫助他的腿部進行運動,負責康復治療的醫生告訴她,越早進行康復訓練,對病人的恢復越好。

  「嗯……」

  抑制不住的痛聲逸出喉嚨,蒼白的手指緊緊揪握住床單,越瑄的全身被汗水濕透,他的眼神痛得已有些渙散。葉嬰咬緊嘴唇,努力幫他按摩著雙腿。

  終於。

  漸漸地。

  這一波疼痛熬了過去。

  葉嬰舒了口氣,用溫熱的毛巾,輕輕幫越瑄拭去額頭和脖頸處的汗水,她正在考慮是先讓他休息一下,還是先為他換上乾爽的衣服,房門處傳來一點動靜。

  謝平走過去。

  他問了門口的女傭幾句,又走回來,俯身對緊闔雙眼的越瑄低聲說:

  「二少,森小姐來了。」

  葉嬰的手指微微一動,然後繼續擰拭毛巾。

  「……如果您不想見森小姐,」謝平謹慎地問,「我可以請森小姐下次再來。」

  「讓她進來吧。」

  依舊閉著眼睛,越瑄彷彿睡去般地說。

  於是——

  當白色的復古歐式房門被靜靜推開——

  葉嬰見到了森明美。

  上午的陽光從整面落地玻璃窗投射進來,窗外是燦爛的一叢叢薔薇花,那花香如同浮進了房間,明亮的,優雅的,芬芳的,就像此刻曼步走進來的這個美人,裸色的美麗長裙,頸間戴著光芒四射的鑽石項鏈,她明眸皓齒,氣質高雅,彷彿是從舞台劇中走下來的。

  她急步走至越瑄的床前。

  「瑄……」

  顫聲低喚了一句,彷彿眼中看不到屋內的其他人,森明美坐在床畔,低頭望著似乎沉睡中的越瑄。

  「瑄,我這麼晚才來看你,你會怨我嗎?」

  森明美輕輕握起越瑄的手,凝望著他,她的身姿優美如剪影,良久,聲音裡充滿了歉疚,她啞聲說: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

  站在房間的角落,葉嬰低著頭,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身旁謝平的表情。謝平、謝浦是越瑄的左右手,皆是同越瑄相似的年紀,謝平面容平凡,主理內務,謝浦容貌秀雅,側重外務。

  她能看出來。

  謝平並不喜歡這位森小姐。

  然後,葉嬰眼角的餘光又看到了出現在房門外的謝華菱。謝華菱是越瑄的母親,五十多歲的年齡,她穿一身色彩艷麗的套裙,頸中一串圓潤的珍珠項鏈,豐脂白肌,風姿綽約,年輕時定然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

  謝華菱正遠遠望向森明美,眼神頗為複雜。

  葉嬰垂下目光。

  床邊,森明美又溫柔地對越瑄說了很多話,越瑄始終彷彿睡去了一樣,漠然沒有任何反應。終於,森明美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朝門口處的謝華菱微微示意,兩人一同離開了。

  玻璃窗外的薔薇花燦爛明媚。

  陽光透明。

  葉嬰細心地將吸水的軟管放入越瑄口中。

  他每天喝水的量需要嚴格地控制。

  房門並沒有關上,外面是裝飾奢華的起居間,謝華菱和森明美的談話聲不時地飄過來幾句,從她這個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她們兩人正在喝茶。

  「你喜歡的女人,就是她嗎?」

  謝平接到一個電話出去之後,葉嬰抬起睫毛,望向面容蒼白的越瑄,好奇般地說:

  「那為什麼剛才不同她說話?」

  越瑄眉心一皺。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珠淡漠,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不想跟我說這個,是嗎?」

  葉嬰笑得如同窗外燦爛盛開的薔薇,她伸出手,親暱地撫了撫他的眉心,說:

  「好,你不想說,那就別說。」

  越瑄默默看著她。

  他的眼神很深,將她一直望到他的瞳孔深處,良久之後才疲倦地又將眼睛閉上。

  「可是,她們談話的氣氛好像並不融洽啊。」

  葉嬰一邊為越瑄按摩剛剛痙攣過的雙腿,一邊微微側過頭,透過半敞的房門,看向正在起居間喝茶說話的那兩個女人。

  隔了一扇門。

  純白的地毯,紫色的水晶吊燈,一組黑色鑲乳白邊的宮廷式天鵝絨沙發,鈷藍色的英式茶具,閃閃的銀質小勺,空氣中散發著伯爵茶的裊裊香氣。

  將茶杯放回茶几上。

  謝華菱坐直身體,下巴有些薄怒地抬起來,盯著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女孩子,她緩聲說:

  「明美,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很抱歉。」

  黑色的天鵝絨沙發中,森明美一身裸色長裙,頸間戴著光芒閃耀的鑽石項鏈,垂目而坐。

  「伯母,現在瑄的身體還沒有康復,我也覺得目前並不合適說這些話,可是,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不能再怎樣繼續下去了?」謝華菱挑了挑眉毛,心底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越瑄出了這麼嚴重的車禍,差點連性命都沒了。你身為他的未婚妻,不但沒有立刻趕回來照顧他,居然還天天跟在大少身邊出雙入對,惹出那麼多烏七八糟的傳言。是,我也覺得,你不該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伯母……」

  森明美的面色紅白了一陣,她輕吸口氣,將手上一枚閃動著光芒的鑽石戒指褪了下來,放在茶几上,說:

  「對不起,伯母,我知道我很對不起瑄,也不敢乞求您的原諒。可是,我還是希望,能夠解除同瑄之間的婚約。」

  隔了一扇門。

  正在為越瑄按摩腿部的肌肉,葉嬰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頓了頓,她下意識地去看他。

  就像被人當面扇了個耳光,謝華菱的面容陰沉下來。

  她死死盯住森明美。

  很快地,謝華菱又緩緩放鬆了身體,她端起茶杯,用銀質小勺攪動著茶湯,在香遠的茶氣中,以一種慢吞吞的聲音說:

  「明美,你真是個傻孩子。」

  啜了一口茶,謝華菱說:

  「是大少讓你這麼做的,對不對?這個時刻,你來說這種話,姑且不說越瑄和我會怎麼看你,老太爺會怎麼看你,外界一旦知道,對你會是怎樣的評價,你想像不到嗎?你怎麼會做出這種傻事來。」

  「傻孩子,你以為大少是真的愛你嗎?」謝華菱憐憫地看向森明美,「他但凡有一點點喜歡你,就不會慫恿你現在來退婚,他用你來宣佈他的『勝利』,卻將你推到毫無退路的困境。」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跟璨完全無關。」森明美眉心微顰,「伯母,我知道您從小就對璨有偏見,您這樣說他並不公正。」

  「哈,哈。」

  謝華菱挑了挑眉,銀勺在杯中慢慢攪動。

  「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告訴你。自從上次你和大少幽會,你就已經一丁點也配不上瑄了,只是礙於你父親的面子,我才沒有給你難堪。你以為,瑄非你不可嗎?如果不是當年,我逼瑄跟你訂婚,就憑你,也配站在瑄的身旁?」

  森明美的神色有些發僵。

  她的雙手握在一起。

  「事實上,瑄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謝華菱又啜了一口茶,漫不經心般地瞟了眼不遠處半敞的房門,慢悠悠地說,「喜歡瑄的女孩子多的是,你願意挪出位置,我也很開心。哦,對了,現在就有一個女孩子,從瑄出了車禍,就一直日日夜夜地陪伴照顧著瑄,我都被她感動了。」

  謝華菱瞟了眼森明美。

  見她雖然端坐寧靜,十指卻緊緊握在一起。

  「你想見見嗎?」

  從沙發中起身,謝華菱走向通往越瑄臥室的房門,然後她站在那裡,回頭掃了眼依舊坐在沙發裡的森明美。

  森明美只得跟過去。

  落地的玻璃窗外,透明的陽光彷彿是閃耀在薔薇花的香海中。屋內明亮得如同琉璃,越瑄寧靜地躺在床上,蒼白的面頰,漆黑的睫毛,有種清冷,又混合了某種奇異的艷色。

  他的床畔。

  有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在輕柔地為他按摩右腿。

  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沉靜纖美。

  及腰的長髮,烏黑閃亮得猶如一道光芒。

  彷彿沒有察覺到房門處的腳步聲,那女孩子全神貫注,清瘦美麗的手指細細地為越瑄按摩著,就像世間的任何事物都無法令她分心。

  站在房門旁,森明美抿了抿嘴唇。

  努力忽略自己心底驟然閃過的那一抹不悅。

  「阿嬰。」

  謝華菱出聲。

  那女孩子彷彿一驚,下意識地先去看了看床上的越瑄是否有被吵醒,鬆了口氣,才輕手輕腳地站起身,恭敬地向這邊走過來。

  「夫人。」

  那女孩子半垂著頭。

  烏髮如瀑,襯得她的面容潔白如玉,纖長的睫毛低垂著,又是寧靜謙恭,又有一種不卑不亢的氣質。

  「阿嬰,昨天醫生又誇獎你了,說你將瑄照顧得細心認真,所以瑄目前的恢復情況才如此良好。」謝華菱笑容慈愛地望著面前這個女孩子,「你真的確定,你不是護理專業畢業的嗎?」

  「我不是的。」

  女孩子有些不安,面容羞澀,楚楚動人。

  「哦,對,我想起來了,你今年剛剛大學畢業,」如同想起來一般,謝華菱又問,「是主修什麼專業?」

  「服裝設計。」

  「這麼巧,森小姐也是服裝設計專業,」謝華菱笑笑地說,「阿嬰,森小姐是你的前輩,往後有機會,你可以請她多多指教你。」

  女孩子的睫毛盈盈抬起。

  森明美駭然驚住。

  那女孩子竟有一雙如此美麗的眼睛,漆黑如潭,又閃動著水波般的光芒,如星光,如波粼,美得如同薔薇花,深夜中的薔薇花,沁上了夜露的薔薇花。

  她的眼瞳是如此烏亮幽黑。

  彷彿有著漩渦般的吸引力,森明美覺得自己在不斷地被吸進去,吸進去,近乎窒息的感覺。

  「森小姐。」

  直到那女孩子將目光移開,向她溫柔地鞠躬行禮,森明美才恍惚醒轉過來。

  看到森明美的失態,謝華菱挑眉一笑,對那女孩子說:「阿嬰,我覺得森小姐會很奇怪,既然你是學服裝設計,為什麼會願意日夜辛苦地照顧越瑄呢?最初在法國醫院的那一個月,並沒有人給你任何薪酬。」

  森明美輕輕抿了下嘴唇。

  「我……」女孩子的臉頰有些羞紅,她不安地低聲說,「只要夫人允許我留在這裡照顧二少,我就已經很感激了……我不需要任何薪酬……我只想……只想二少能早日康復……」

  「如果瑄一輩子都如此了呢?」森明美淡淡說。

  女孩子驚愕地抬頭。

  「明美!」

  謝華菱的聲音陡然變尖。

  「伯母,您別生氣,」森明美打量著這個叫「阿嬰」女孩子,「如今想要麻雀變鳳凰的人太多了,我是怕您被蒙蔽。到底她是真心對瑄,還是有什麼打算,您也未必全知道。」

  「明美,」謝華菱怒極反笑,「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跟你一樣的。」

  滿室陽光中。

  床上,越瑄神色清冷,彷彿睡著了一般。

  「如果瑄永遠就只能這樣臥床,不給你任何名分,也不給你一分錢,你還能一直照顧瑄,」森明美並不理會謝華菱,她望著葉嬰,目光深遠,緩緩地說,「那麼,我會很欽佩你。」

  夜幕降臨。

  沒有月亮,星光寥寥。

  窗外盛開的薔薇花彷彿被籠上一層暗暗的薄紗,花瓣的色澤愈發濃郁,有種妖嬈的美態。

  葉嬰安靜地站在落地窗前。

  夜色將她整個人籠罩住,面容藏在陰影裡,她看上去是極靜的,如深夜中的雕刻一般,只有手指被星光灑照,皎潔得恍若有光芒。

  「二少……」

  向病床上的越瑄匯報完集團最近的一些事務,謝浦沉吟了一下,望向葉嬰的方向,秀雅的面容上有些複雜的神情。

  「怎麼?」

  面容依舊蒼白,越瑄淡聲問。

  收到謝平遞過來的眼神,謝浦頓了頓,笑容和暖地說:「幾天沒見,您的身體恢復得很快,應該都是葉小姐的功勞吧。說不定下次回來,就可以看到您坐起來了。」

  越瑄淡淡看了他一眼。

  謝浦繼續笑得雲淡風輕無比自然。

  「Brila的項目,進展緩慢了。」

  病床上,越瑄靜聲說。

  「是的,」謝浦合上文件,解釋說,「大少希望接手這個項目,夫人不同意,老太爺態度不明。昨天上午,大少在美國連線參加了視頻會議,結果不歡而散。」

  低低地咳嗽了一陣子。

  越瑄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

  身後飄來那些隱隱的話語聲,聽著聽著,葉嬰漸漸有些出神。她望著窗外那一片片的薔薇,它們是昨夜才開始綻放的,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是如此盛放之態。

  而她……

  已經多久了呢。

  三個多月了。

  很快就要四個月。

  夜色中的薔薇花瓣,暗暗的,彷彿是血的顏色。漫天的血,無法睜開眼睛,整個世界都被血紅的腥熱湧滿了……

  腳步聲傳來。

  葉嬰從恍神中醒轉過來時,謝平和謝浦已經快要走過她的身邊,她低頭垂目,恭敬地退後了一步。

  謝平直接走過去。

  後面那人的步伐卻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葉小姐。」

  聲音溫和好聽,謝浦對她伸出手,葉嬰略遲疑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謝浦。

  謝浦身材修長,容貌秀雅,眉目如畫,如同古書中的仕子,令人一見難忘。只是前幾次,謝浦只顧著二少,外界又事務繁多,每次都是匆匆來匆匆走,並沒有留意過她。

  「今後,還要麻煩你繼續專心照顧二少了。」

  謝浦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他的聲調很輕柔,眼底卻有一種很深很複雜的眸光。

  「是,我會的。」

  抬頭望了他一眼,葉嬰無法判斷那是她的錯覺,還是「專心」這兩個字確實是被他強調了的。

  謝浦對她又是一笑。

  走了出去。

  房間裡一片寂靜,葉嬰皺了皺眉,把心思從謝浦身上移開。她輕步回到病床前,見越瑄蒼白疲倦地闔著眼睛,唇色比枕頭還要雪白。每次都是這樣,他硬撐著打起精神聆聽和處理集團的事務,而當謝平和謝浦一離開,他渾身的氣力彷彿都被抽走了一般。

  「吃點東西好嗎?」

  知道他並沒在睡,葉嬰拿起放在床頭的一盅保溫壺。她擰開蓋子,雞湯的香味溢了出來,引得人食指大動。

  「說了那麼多話,消耗了那麼多體力,應該補一補才對。」她調整病床的角度,讓他的上半身稍微起來一點,然後,她吹涼勺子裡的雞湯,笑盈盈地說,「你不喜歡吃油膩的,我請董媽把雞湯裡的油全部吸走了,很清淡,也很香,你嘗嘗看?」

  勺子喂到越瑄的唇邊。

  他漠然地闔著眼睛。

  「就嘗一嘗,好不好?」她笑得眉眼彎彎,「這個熬雞湯的方子是我的獨家秘方呢。」

  睫毛緩緩抬起。

  越瑄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小時候我生病,也是什麼都不想吃,」她將勺中的雞湯又吹涼一些,小心地餵進他蒼白的雙唇中,「爸爸就會熬這個雞湯給我,放幾顆紅棗,再放一點中藥,熬好幾個小時,再把油全部吸走,然後我就會咕咚咕咚喝一大碗。」

  一勺一勺。

  她餵他喝了有小半碗的樣子。

  「嗯,差不多了。」

  滿意地將手中的碗放下,葉嬰按了床邊的喚人鈴,幾乎立刻有女傭在門外應聲,進來將屋內的東西收拾好。倚躺在床上,越瑄的氣色比剛才好了很多,雙唇也不再蒼白得像紙一樣了。

  他眼神淡淡的。

  望著落地的玻璃窗外,那大片大片如同花海一般的薔薇花。

  「是誰種的這些花?」

  隨著他的目光望出去,過了一會兒,葉嬰好奇地問。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她也不並沮喪,笑了笑,又接著說:

  「或者,我應該問,是誰這麼喜歡薔薇花?」

  雖然從法國來到謝宅之後,她每時每刻都守在謝瑄的身邊,連踏出房門的機會都很少。但是站在窗邊,園子裡觸目所及的花卉,幾乎都是薔薇,各式品種的薔薇。

  「是森小姐嗎?」

  她試探著問,查看他的神色。

  越瑄望著窗外,眼瞳依舊是淡淡的。

  彷彿完全沒有在聽她說話。

  「這麼冷淡,」突如其來一種挫敗感,葉嬰歎了口氣,「車禍之前,你就是這樣,車禍之後,你還是這樣。有時候,真想從你的軀殼裡,揪出你的靈魂來看看,是不是真的對什麼都無動於衷。」

  越瑄漠然著。

  「好吧,那你繼續在你的世界裡吧。」葉嬰去倒了一盆溫水回來,擰濕毛巾,「我要開始為你擦澡了。」

  每天,她都要為他至少清潔一遍身體,防止褥瘡的發生。

  薔薇花的夜色中。

  葉嬰用柔軟的毛巾,輕輕擦拭他的肌膚。幾個月的臥床,越瑄的身體蒼白消瘦,肌膚似乎是透明的,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濕潤的毛巾輕輕擦過,奇異的,他的肌膚竟彷彿映出瑩潤的光澤。

  她呆了一呆。

  趕忙收斂心神。

  擦拭完他的頸部、胳膊和上身,她輕輕撩起蓋在他腰腹部的薄被,拿著毛巾探手進去——

  一隻手忽然阻止了她。

  那隻手冰涼蒼白,吃力地抓住她的手,沒讓她真的探進去。

  葉嬰一驚。

  她詫異地盯著那隻手看了幾秒,才夢醒般望向那隻手的主人,愕然地說:「你的手能動了?」

  「嗯。」

  越瑄應了聲,將頭偏向枕頭的另一邊。

  「那你又不說!」她心中喜悅,顧不上抱怨他,反手握住他的那隻手,握緊它,「醫生說你進步快,我還一直擔心他是在安慰大家,沒想到,現在你的手就已經恢復到可以抓握了!」

  越瑄把手從她的掌心抽走。

  「啊,連抽走的力量也有了!」葉嬰很開心,笑容將她的眼睛都點亮了,看了看疲倦得彷彿將要睡去的他,她又捉弄般地問,「那,你剛才抓住我的手,只是為了顯示你的手部力量嗎?」

  夜色淡淡。

  薔薇花香湧動在玻璃窗外。

  「不回答的話,我就擦澡了哦。」葉嬰一臉無所謂地說,又一次撩開蓋在他腰腹間的薄被,拿著毛巾準備去擦拭他的腹部。

  越瑄眉心一皺。

  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不用。」

  他淡聲說,然而耳際的暈紅卻暴露了他微微窘迫的尷尬。

  「你是要自己擦嗎?」

  葉嬰眼中含笑,她將毛巾遞到他的手中,看著他吃力地想要握起毛巾,但是剛剛才恢復了一點點力氣的手指,顫抖著,幾次從毛巾上滑落。

  越瑄狼狽而懊惱地閉上眼睛。

  「要不然,」撿起毛巾,在溫熱的清水中洗著,她說,「我請護士小姐進來幫你擦澡?」

  越瑄眉心皺起。

  「不要護士小姐,那就喊傭人來?」她再提議,等了幾秒,說,「既然你不反對,我就喊人了。」說著,她伸手去按喚人鈴。

  越瑄霍地睜開眼睛!

  他盯著她,眼神冰冷,面容也徹底冷了下來。葉嬰卻笑吟吟地看著他,她眸底烏黑,彷彿是有香氣的,亮亮的,又是嫵媚的。手指從喚人鈴上收回來,她重新擰起毛巾,眼底含笑地說:

  「你只接受我一個人,對不對?」

  除了深度昏迷的那些日子,在越瑄清醒的時候,他只能接受她一個人碰觸他的身體。從謝宅傭人們偶爾的話語中,葉嬰大約知道了,越瑄是異常有潔癖的人,在車禍之前,哪怕身體情況再不好,像洗澡、擦澡、換衣服這種貼身的事情,他也從不讓任何人幫他做。

  落地窗外的薔薇花。

  在星光中美麗,又有一些妖嬈。

  薄被下,溫熱的毛巾輕柔地擦拭過他的腹部、雙腿,她又小心翼翼地將他側翻過來,擦拭他的背部、臀部。

  氣氛不知怎麼。

  有種繚繞的曖昧。

  如同窗外暗湧的花香,明明是聞不到的,卻一絲絲,一寸寸,沁在空氣中。

  「今天森小姐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換了塊毛巾,輕柔地擦拭他的右腳,葉嬰漫不經心般地說,「她太冷酷了,就算想退婚,也可以等到你身體康復之後再進行。」

  「你恨她嗎?」

  溫熱的濕氣將他的腳趾熨成淡淡的晶瑩粉紅色,玉一樣,清秀可愛,她的心神不由得分了一下,視線趕快移開。

  越瑄漠然地躺著。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不過,我很感謝她。」

  終於將他的全身都擦拭完畢了,葉嬰拿走水盆和毛巾,清潔了自己的雙手,又走回他的床邊。

  「如果不是她這樣遠離你,我怎麼可能會有照顧你的機會。」她笑容溫柔,將薄被拉高,蓋好在他的肩膀處,「原本上次強吻了你,我心裡還有些不安。」

  「現在不會了。」

  她低頭凝視著他,目光落在他蒼白的雙唇上。

  「既然她已經放棄你,那麼,」在薔薇盛開的這一夜,葉嬰彎下腰,輕輕吻在越瑄蒼白清冷的唇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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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謝宅花園。

  泳池邊。

  有一個花亭。

  白色的花亭上面,攀爬著茂密的薔薇籐蔓。無數深綠色的葉片,閃耀的陽光裡,簇擁綻放出白色的薔薇花,一團團熱烈盛開著,聖潔美麗,遠遠看去彷彿流瀉而下的花海瀑布。

  被白薔薇的花葉遮蔽著。

  亭中涼爽無比。

  葉嬰坐在石凳上,手中細細削著一隻蘋果。一陣陣的風,攜著薔薇的花香吹來,這一瞬間,她覺得世界靜謐極了。將蘋果切成小小的塊,她用銀質的叉子送到他的唇邊,目光輕柔地望著他說:

  「吃一點嗎?」

  越瑄靜靜坐在輪椅中。

  他康復的速度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只是又過了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雖然胸部以下還是癱瘓的,但是他的頸部和雙手已經可以活動,甚至可以偶爾坐起來。

  今天是自從受傷後,他第一次來到戶外。

  雙唇依舊有些蒼白。

  目光從泳池的水面收回來,越瑄緩緩望了她一眼,她溫順得像只小貓,偎在他的身旁,她笑得眉眼彎彎,眼波流轉,舉著那塊切好的蘋果,彷彿會固執到一直等他吃下去。

  他微啟嘴唇。

  慢慢吃了它,以及接下來的好幾塊。

  「你真好。」

  葉嬰笑得像一隻滿足的小貓,她趴下來,用極輕的力道,輕輕偎在他蓋著薄毯的雙腿上,眼眸亮亮地瞅著他說:

  「看著你一點點地好起來,像奇跡般地好起來,我心裡滿滿的,滿得都要溢出來了,從沒這麼快樂過。你就像是一棵百年的古樹,即使再沉寂蕭索,春風一來,枝葉間的生命力卻是那麼的強韌。」

  她眼眸含笑。

  望著他。

  美麗的面頰輕柔地在他的膝上蹭了蹭。

  「有我的關係嗎?」她的眼神輕柔而嫵媚,偎在他的膝頭瞅著他,偷偷放肆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認為,我就是那陣春風,是因為有了我,你才會康復得這麼快。」

  越瑄神色淡然。

  他靜默地望著前方的泳池。

  彷彿並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

  「你啊……」

  在白薔薇瀰漫的花香裡,葉嬰低低歎了口氣。但是她並沒有沮喪,因為他的手指還留在她的掌心,斑駁的陽光從薔薇籐蔓間灑下,映得他冰涼蒼白的手指彷彿是寒玉雕成的。

  擺弄著他的手指。

  她的睫毛垂得低低的。

  「我多希望,你可以喜歡上我。」

  俯下頭,輕輕吻著他冰涼的指尖,她的睫毛幽黑幽黑,低低地說:「這樣你也許就會願意幫助我,實現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泳池的水面映著粼粼的波光。

  在白薔薇花的亭中。

  越瑄眉心微皺。

  漫天的疲倦將他湮沒,那種疲倦像深夜的潮水一般寒涼,從她溫熱的唇畔,他抽走了自己的手。

  空落落的掌心。

  葉嬰呆了片刻,她望著越瑄,半晌,唇角有了一抹苦澀的笑容:「你看,我從來沒有掩飾過。從一開始接近你,我就知道你是誰,也是從一開始,我就告訴了你,我的夢想。」

  「我希望能夠成功。」

  她咬了咬嘴唇,凝視著他說:

  「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成功的機會,我想做一名時裝設計師,我不想默默無聞地從最底層做起,我希望一開始就能站在很高的起點。我想要走捷徑,也許你覺得我很過分,但是……」

  她頓了頓。

  「……但是我有資格這樣做。」

  越瑄的面容蒼白清瘦。

  在四垂的白薔薇花蔓中,他靜默地望向前方的泳池,下午的陽光依舊強烈,水波粼粼閃動。

  「葉小姐,明天我會安排你離開。」

  良久之後,越瑄淡淡地說,他的氣息依舊虛弱,音調卻毫無轉圜的餘地。

  「這段時間你對我的照顧,謝平會給你合理的薪酬。至於你是否有資格成為時裝設計師,請向集團遞送你的簡歷和作品。」

  啞聲咳嗽了一陣。

  越瑄疲倦地闔上眼睛。

  「葉小姐,請推我回房間。」

  「你生氣了?」葉嬰心中一凜,她失笑,「就因為我說了這些話,你就要趕我走嗎?我懂了,你覺得我是在利用你,對不對?你覺得,你受傷以來,我每天24小時守在你的床邊,就是為了利用你,就是為了剛才向你說出我的期望,對不對?」

  胸口有緩慢湧上的窒息感。

  越瑄握住輪椅的扶手。

  「是的,一開始接近你,我確實別有目的。可是,」她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是你救了我。」

  腦海中回到了白光爆炸的那一刻,車子重重撞在路邊的護欄上,漆黑眩暈地飛出去,是他用力護住了她,將她緊緊箍在他的懷中,在噩夢般的那一刻,她鼻間是他清冽的氣息。

  「所以,我只受了輕傷,而你傷得這麼重。」

  葉嬰苦笑。

  「我本不想說這些。我怕你又會覺得,我是因為報恩,所以留在你的身邊。」

  手指握緊輪椅,越瑄蹙眉呼吸。

  「留在你身邊的原因有這麼多,」她眼神黯然,低低地說,「難怪你不會相信,我是真的喜歡你。雖然我知道,你喜歡的是森小姐,但是,我還是喜歡你。我喜歡你,想留在你的身邊,一輩子留在你的身邊。也是因為喜歡你,我不想只是純粹像傭人一樣守在你身邊。」

  「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像森小姐那麼出色,讓你因為我而驕傲,」

  「卑微的喜歡,是沒有資格永遠陪在你身邊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想變得耀眼,變得強大,能夠有讓你欣賞的光芒,能夠一直守護著你,等到你終於喜歡我的那一天。」

  白色的薔薇花在陽光下燦爛美麗。

  泳池邊的亭中。

  葉嬰蹲在越瑄的身前。

  臉上有歉疚,她的眼波如春夜的潭水,脈脈而溫柔,仰望著他說:「對不起,是我錯了。如果你就喜歡現在這個樣子,往後我就不再說那些了。」

  越瑄閉目不語。

  他的神情有點疲倦,蒼白的雙唇微微抿著。她輕輕靠上去,將自己的臉頰貼進他冰冷的掌心,像乖巧的小貓那樣一下一下輕輕蹭著。見他沒有拒絕,她心中微微舒了口氣,又暗暗歎了口氣。

  氣氛靜謐起來。

  下午的陽光照耀著花園中的道路。

  路面鋪著鵝卵石。

  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無數圓潤的鵝卵石拼在一起,深深淺淺。路邊是一叢叢緋紅色的野薔薇,在綠色的枝葉間盛開著。

  臉孔依偎在越瑄的掌心。

  葉嬰默默出神。

  一定是有某個深愛著薔薇花的人。

  在謝宅中,薔薇簡直是無處不在地綻放著。緋紅色的野薔薇並沒有特別的美麗,它是單瓣的花朵,不夠華麗,有些單薄,對於謝宅優美的花園來講,它甚至是有些配不上的。

  而就在她望著野薔薇默默出神的那一刻。

  花園道路的盡頭。

  一輛黑色的房車行駛過來。

  野薔薇不夠美麗,然而滿枝燦爛,有種充滿了生命力的倔強,在下午的風中搖曳芬芳。

  陽光反射在黑色房車的車身。

  映出兩旁野薔薇的花影。

  斑駁的輪廓,就如同舊日的電影,她默默地望著,沒有起身,依舊依偎在越瑄的掌心。房車停在白薔薇的花亭前,黑色的車門打開,迎著萬千道刺目的陽光,那人的身姿英挺耀眼,他緩步走過來,卻彷彿世間的光芒都暗下了一般。

  望著那逆光的人影。

  她微微瞇起眼睛。

  恍惚是舊日的電影。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薔薇花盛開的第一夜,花刺扎進她的手指,她用殷紅的血去塗抹薔薇的花瓣。花瓣深紅妖美,她看到了躺在薔薇花叢下的那個少年。

  彷彿他是用她指尖的血。

  幻化出來的。

  「小瑄。」

  白薔薇的花蔓下,那人的輪廓在星星點點地閃耀,他唇角含笑,英挺的身姿微微俯下,用一種矜持的禮節擁抱住輪椅中的越瑄。

  「很高興,你能夠康復得這麼快。」

  葉嬰的臉龐離開了越瑄的手掌。

  她恭順地低下頭,想要離二少更遠些,才忽然發現,越瑄反握住了她的手掌,沒有任她離開的意思。

  她略微一怔。

  睫毛輕揚,她看到越瑄正回視著那擁抱住他的男人,那男人也正深深地審視著越瑄,眼底有各種複雜的情緒。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

  男人向她看過去。

  盛開的白薔薇花中,男人先看到了她和越瑄握在一起的手,在那裡停留了幾秒,然後,視線漸漸上移,他看到了她。

  她的肌膚潔白如薔薇花瓣。

  幽黑的睫毛遮掩住她的雙眼。

  長髮亮如黑緞,遮在她的額角和臉頰兩旁,她的臉低垂著,有一個陰影的角度,如同夜色中的深潭,只能看到閃動的波光,無法看清潭水的美麗。

  時光凝固了一般。

  葉嬰一動不動,她能感受到男人久久的視線,她克制著不讓自己去抬頭。然而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也許是因為胸口某種要奔湧而出的東西,也許是因為太過濃烈的薔薇花香——

  她還是望向了他。

  謝家大少。

  越璨。

  傳聞中謝氏集團的掌舵者。

  燦爛如花瀑的白薔薇中,越璨英挺高大地站在她的面前,帶著無比強烈的壓迫感,他的存在讓任何人都無法忽視。

  他的皮膚略黑。

  五官輪廓是陽剛的,彷彿是用鋼鐵鑄成,卻又剛極近柔,有種近乎艷麗的、濃烈的美感,那種美甚至是有殺傷力的。彷彿他可以輕易地將你摧毀,也可以輕易地讓你為他燃燒。

  這是一個危險的存在。

  危險又陌生。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囂張狂野的少年拉著她的手,狂奔在深夜的街頭。那夜下了雨,她被他抱在懷中,心中擔心的卻是那些薔薇的花苞會不會被雨水打落。

  「跟我走!」

  少年暗烈地逼視著她。

  「我會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跟我走!」

  最漆黑的雨夜,少年的吻狂野地落在她的頭髮和面頰上。

  而面前的這個男人。

  是陌生的。

  葉嬰垂下目光。

  「哥,你回來了。」

  越瑄的聲音很靜,目光也靜靜的,似乎沒有情緒的起伏,唇角卻染出一個微笑,如同他身後靜雅的白色薔薇花。

  越璨的目光也從葉嬰身上移開。

  他談笑著同越瑄說了一些話。

  這時,車內又猶豫著走出一個人。

  是森明美。

  森明美今天打扮得格外優雅,她身穿一襲有著希臘女神褶皺的米色長裙,肌膚潤澤動人。看到花亭中的越瑄,森明美的表情略有些尷尬,越璨含笑回頭,向她伸出手。

  「聽說,你和明美的婚約已經解除了。」

  握住森明美的手,越璨和她彷彿璧人一般並肩站在一起,他的目光深深地望著輪椅中的弟弟,聲音中有歉意:

  「小瑄,對不起。」

  越瑄淡淡一笑。

  靜聲說:

  「哥,以後明美就拜託你照顧了。」

  森明美臉色緋紅。

  越璨攬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臉頰上輕吻一下,笑著說:「你放心,我會讓她幸福的。」

  越瑄點了點頭。

  他鬆開掌心中始終握著的葉嬰的手指,低聲說:

  「我累了,回去吧。」

  葉嬰應了一聲,她站起身,彷彿渾然沒有在意其他任何事情。

  「大少正式接手了Brila項目,將會請森小姐出任亞洲區設計總監,明天就會在董事會上宣佈,」站在越瑄的床邊,謝浦垂眉斂目地匯報說,「這是老太爺親自下的決定,前幾天,森小姐剛剛從瑞士飛回來。太太很憤怒,同老太爺打了半個小時的越洋電話……」

  越瑄倚躺在床上。

  面容比在花園中時更加蒼白了一些,他靜默地望著窗外,彷彿在想什麼,又彷彿只是一種疲倦的狀態。

  葉嬰為他按摩雙腿。

  他的腿部肌肉有些緊繃和輕微的不自覺抽搐,這是他的身體已經疲累的表現。她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幫他的腿部敷上一塊溫熱的毛巾。

  「另外,太太今天上午收到一份調查,是關於你的車禍,」從文件夾裡抽出一份文檔,謝浦眉梢輕揚,「這是我拿到的調查副本,主要內容是在暗示,大少跟這場車禍有一定的關係。」

  謝平神色一凜。

  從謝浦手中抓走那份文檔,謝平一頁頁地翻看著,越看臉色越黑,手筋爆出。

  「二少!」

  謝平怒不可抑。

  「不是他。」

  望著落地窗外的粉紅薔薇,越瑄的眼珠淡漠疏離,他緩緩搖頭,聲音很靜:

  「不會是他。」

  「二少,」謝平努力平穩了一下怒火,沉聲說,「我知道您一直顧念大少是您的兄長,所以事事退讓。但是,大少的手伸得越來越長,胃口越來越大,他的野心不是您繼續退讓和包容就能滿足得了的。這次您去法國,已經在對他示弱求和,他卻依舊步步緊逼,連您的性命都想要。巴黎的管家和釀成車禍的司機,都是兩年前由大少暗中調換過來的,您知道得很清楚!」

  「阿平。」

  低低咳嗽,越瑄的胸口有些起伏,疼痛也從腿部蔓延上來,他略一抬手,阻止謝平再說下去。

  謝浦與謝平互視一眼。

  謝平沉默下來。

  謝浦微微一笑,秀麗雅致,如春風拂面,說:

  「太太已經將調查文檔派專人送去瑞士的老太爺那裡,如果大少是無端被牽涉,相信老太爺的繼續調查,會洗脫大少的嫌疑。」

  「出去吧。」

  躺在雪白的枕頭上,越瑄疲倦地咳嗽著說。

  他的神情和面容淡淡的,沒有任何痕跡,然而薄薄的棉毯下,冷汗已如密雨似的覆上他的身體。他的雙手緊緊絞住床單,克制住一陣又一陣颶風般抽搐的疼痛。

  謝浦和謝平退出去。

  房門甫一關上。

  越瑄再也熬不住,他痛得眼神渙散,劇烈的疼痛徹底席捲他的全身,一波一波如洗髓刮骨般地痛。饒是葉嬰已經見多了他這樣的發作,此刻也看得膽戰心驚,她急急站起來,想要去按床邊的緊急呼叫鈴,一隻冰冷濡濕的手握住了她。

  那手心滿是冰冷的汗。

  如同是冬夜結冰的湖水。

  「過一會兒……就好了……」

  面白如紙,越瑄抓住她的手,吃力地說。他的身體痛得一陣陣顫抖,汗水沁濕了枕頭和床單,胸口的起伏也越來越劇烈,漸漸發出尖銳的哮鳴音。

  冰冷的手將她握得很緊。

  心內掙扎片刻,葉嬰重新坐回床邊。

  她用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痛出的冷汗,試圖讓他可以稍微舒服一些。是的,這樣的疼痛並沒有太多的辦法可以緩解,只能等待肆虐的疼痛自己離開他的身體。

  終於疼痛稍稍有所緩解。

  她將他環抱起來,讓他半坐著,舒緩他胸口緊迫的喘息。冰涼涼的,疼痛的冷汗還沁在他的身上,有種井水寒洌的氣息,她環著他,一下下拍撫他的後背,聽著那尖銳的哮鳴音漸漸和緩。

  粉紅色的薔薇花靜靜綻放在玻璃窗外。

  越瑄疲累地睡著了。

  經過一番疼痛的折磨,他的嘴唇有些乾裂蒼白,面頰卻有著餘韻般的潮紅,比薔薇的粉紅色要濃一點點。

  葉嬰默默地望著他。

  良久。

  她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在他的唇片上印了一個吻。雖然是蒼白乾裂的,然而他的唇依舊清涼柔軟得如同春夜的井水。在他備受疼痛折磨的時刻,她是那樣希望能夠替他承受。

  是因為他在車禍中保護了她嗎?

  這些疼痛也許原本是應該由她來承擔的。

  心臟緊縮起來。

  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純潔甜美如少女般的粉紅薔薇,她的眼神又逐漸冰冷。手指撫上額角,那裡有一道長長的微凸的疤痕,漆黑的深夜,薔薇花綻放的第一夜,漫天的血紅,手指緩緩摸著那道傷痕,她的心終於變回冰冷如鐵。

  接下來的幾天,葉嬰更加小心翼翼、慎言慎行。

  大少的回來如同一閃而過的幻影,葉嬰再沒有見過他或是森明美。謝華菱來看望越瑄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每次出現,面容中總是有幾分隱忍不住的焦慮。

  彷彿有什麼正在發生。

  但葉嬰並不瞭解。

  隨著越瑄的身體逐漸恢復,謝浦不再像以前那樣口述文件,而是直接將相關內容呈給越瑄翻閱。落地窗外的粉紅薔薇依舊是盛放之態,無論是審閱怎樣的文件,越瑄的眉宇間永遠淡然無波,看不出任何端倪。

  這天傍晚。

  在謝浦出去之後,越瑄告訴葉嬰——

  他準備和家人一同晚餐。

  餐廳是白色的。

  華美奢麗的宮廷式紫色窗簾,蠟燭狀白色水晶吊燈,長長的餐桌,琉璃花器裡插滿美麗的白色玫瑰花,水晶般透明的高腳杯,銀質的刀叉,白色鑲著鈷藍色花邊的骨瓷碗碟。

  葉嬰推著輪椅中的越瑄走進去的時候。

  餐桌旁,太太謝華菱、大少越璨和森明美似乎已經落座等候了一段時間,見得越瑄過來,越璨起身相迎。

  「我來。」

  身上透出一股濃烈的氣息,如同是煙草混合著花香,越璨從葉嬰手中接過越瑄的輪椅,葉嬰低眉斂目,靜靜跟餐廳內其他的傭人們站到一起。問候著越瑄的身體情況,越璨將他送至餐桌的主位。

  「葉小姐。」

  回首發現葉嬰站在傭人的行列中,越璨眉峰一挑,從越瑄身旁拉開一張座椅,笑著說:

  「葉小姐太客氣了,您請坐在這裡。」

  葉嬰看了看越瑄。

  然後她才靜步走過去。

  而越璨等在那裡,體貼地幫她輕推座椅,直到服侍她坐好,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瑄能恢復得這麼快,葉小姐功不可沒。」舉起水晶酒杯,越璨朝葉嬰示意,「這一杯酒,為你而飲。」

  啜下紅寶石般的殷紅酒液。

  越璨含笑凝視著她,眼神濃郁得彷彿有葡萄酒的香冽。

  「咳。」

  謝華菱重重咳嗽了一聲,譏諷地瞟一眼越璨和森明美,說:

  「大少爺,明美還在你身邊坐著,你就迫不及待地向阿嬰獻慇勤,不怕傷了明美的心?」

  「哈哈哈哈。」

  左手鬆松地搭在森明美的椅背上,越璨聞言大笑,笑容有些放肆,還有些惡意,他斜睨著謝華菱說:「母親大人,莫非你是擔心,小瑄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地喜歡上我嗎?」

  「果然是寡廉鮮恥、讓人震驚!」謝華菱狠狠擲下餐巾,「野種就是野種,你就跟你那個賤貨媽媽一樣,不發浪就活不下去!」

  「是,她不如您。」

  越璨繼續笑。

  眉梢眼角有抹不開的濃艷。

  「只可惜,她活不下去,父親也就活不下去了。您倒是活得好好的。」

  「哥。」

  輪椅中,越瑄默然出聲。

  越璨望了他一眼,笑容慢條斯理地從唇角收走,向他舉了舉酒杯。謝華菱的面色從紅轉白,從白轉紅,勉強吃了幾口,終於還是霍地起身,離席走了。

  場面變得極度安靜。

  葉嬰留意到越瑄只是喝了幾口湯,吃了幾片蔬菜,並不如以往在房間裡吃得多。

  「葉小姐。」

  過了一會兒,森明美放下刀叉,望向葉嬰。

  將盛好的那盅湯放到越瑄手邊,葉嬰回應她說:「森小姐,您叫我阿嬰就好了。」

  「阿嬰,」彷彿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森明美微微一笑,「阿嬰,我要對你說聲抱歉。上次我說的那些話,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當時我是怕你為了某些目的,趁機接近瑄,所以才故意說那些,來試探你。」

  葉嬰看起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瑄能夠一天天好起來,我跟璨的心情一樣,很感謝你。」側首對越璨笑了笑,森明美懇切地繼續對她說,「希望你能一直陪在瑄的身邊,幫助瑄盡快地完全康復。」

  「是,森小姐,我會的……」

  「明美。」

  越瑄的聲音打斷了她們兩人的對話,森明美不解地看過來,見他正目光寧靜地看著自己。

  森明美怔了下。

  心底彷彿有幽長的回聲,森明美只怔了一秒,便又笑得嫻靜得體:「嗯?瑄,你說。」

  「為什麼?」

  晚餐結束後,將輪椅中的越瑄推回房間,葉嬰便忍不住般地半跪在他的膝畔,她仰著臉,不解地問:

  「你不是不喜歡嗎?那天我說了那些話,惹得你不開心,你甚至要趕我走。我已經知道錯了,不敢再有那樣的想法。只要能夠陪在你的身邊,讓你的身體早些康復,我就已經很滿足了。為什麼,你竟然又會跟森小姐提出來,讓我跟隨她去做服裝設計師呢?」

  越瑄沉默著。

  他的目光靜靜在她的面容停留了片刻,然後又望向窗外,夜色中大片大片盛開的粉紅薔薇。

  「它們還能再開多久?」

  聲音靜得如同薔薇花瓣上的月光,越瑄問她。

  葉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片粉紅薔薇的花海,有些花朵已經凋謝,有些花苞正待綻放,她猶豫了下,回答說:

  「大約還會有半個月的花期。」

  「你去吧。」

  月光中的粉紅薔薇,甜美得近乎幻覺,近乎詭異,花瓣上染著一點夜露,沁涼沁涼,越瑄閉了閉眼睛,眼神淡漠地說:

  「一直以來,這都是你最想實現的。我只希望,你會懂得適可而止。」

  葉嬰心中一栗。

  她的眼瞳轉暗,腦中飛閃出他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以前好像見過你。」難道,他真的曾經見過她?不,不會的。即使曾經在哪裡看到過她,這麼多年過去,也不應該會認出她。

  「那……」

  她咬了咬嘴唇,仰著頭,有些擔憂地說:

  「你會趕我走嗎?」

  越瑄默默地看著她。

  「是的,我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我想要成功,想以一種成功的姿態,光芒萬丈地站在你的身旁,」她跪直身體,去親他的雙唇,「可是這些跟你比起來,全都不重要。如果,萬一,我做錯了什麼,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而不是趕我走……」

  越瑄眉心一皺。

  避開她吻過來的嘴唇。

  她瞇了瞇眼睛。

  伸出雙臂,她箍住他的後腦。因為他頸椎的傷,她不敢用力,可是她的手掌也使得他無法再躲開她。她湊上去,吻住了他,如同一股清涼的山泉,在吻住他的那一瞬間,她心中翻湧的各種不安,被清清涼涼地壓了下去。

  「我喜歡你。」

  她吻著他,腦中漸漸一片空白,那雙唇清涼如泉,讓她如同入了迷,反覆地吻著,輾轉地吻著。她的呼吸漸漸急促,心跳也越來越快,她想吻熱那雙唇,彷彿只要將它熨熱了,心底那塊像黑洞一樣的地方,就會不再那麼空得難受。

  「越瑄,即使我做錯了什麼,也不要趕我走……」

  吻著他,她的眼珠烏盈盈的,一邊輾轉纏綿地吻著他,一邊顫抖哀求著在他的唇邊說。

  望著夜色中的粉紅薔薇。

  越瑄的歎息也被她吻了下去,漸漸地,他閉上眼睛,任她灼熱地吻著自己。而他的手,也慢慢撫上了她烏黑如緞的長髮。

  夜,越來越深。

  越瑄已經沉沉地睡去。

  床邊,望著他沉靜蒼白的睡顏,葉嬰心中有種混亂的情緒。他彷彿隨時都可以看穿她,卻又彷彿是在不動聲色地保護她,而她找不出他會這樣做的原因。

  手指無意識地拂上額角。

  那道細細長長的微凸傷疤,使她心定下來。

  換夜班的護士進來,葉嬰離開了房間。從隔壁客房的衣櫃裡,她找到了自己那個綠色的畫夾。很久沒有摸過它了,她輕輕吹了吹上面的灰塵,畫夾上烙印的銀薔薇隱約閃光,似乎還留有巴黎的香水味。

  這幾個月來都沒有畫畫了。

  她猶豫一下,放下了畫夾,只拿了素描的簿子和筆,關上房門,向花園走去。

  深夜的謝宅花園。

  彷彿被一層淡淡的霧氣籠罩著。

  她走在鵝卵石的道路上,兩旁是一叢叢怒綻的野薔薇。野薔薇的香氣異常濃郁,如同帶著野性,有種張牙舞爪的囂張,緋紅色的花瓣在夜色中紅得近血,像是多年以前,那個狂野的少年,狠狠在她的肩頭咬了一口,肌膚上沁出的點點血珠。

  毫無預警地——

  一股危險的訊息使她的後頸忽然戰慄起來,還沒來得及回頭,她整個人就已經被緊緊地擁進一個熾熱的懷抱中!

  頸部傳來滾燙的呼吸!

  襯衣的袖子鬆鬆挽起,那雙屬於男性的手臂緊緊箍著她的腰,那力量之大,像是要將她的腰部硬生生箍斷!

  濃郁的薔薇花香。

  混合著一點泥土的氣息。

  還有濃烈的煙草味。

  那男人緊箍得她透不過氣,聲音在她的耳邊暗烈低啞:「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認不出你嗎?」

  那聲音中有著暴風雨般的濃烈,滾燙的氣息,貼在她的耳畔,她的心神不可抑制地恍惚了下,彷彿頃刻間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明明雨水是冰冷的,然而呼吸和肌膚都是火熱的。

  輕吸了口氣。

  夜風染著薔薇香,她靠在他的懷中,沒有掙扎,任由那危險熾熱的氣息將她包圍。

  「認出來又要怎樣?」

  轉過臉看他,她的睫毛如黑色羽絨般幽長,眼瞳烏盈盈的,她低低地說:

  「而且,隔了這麼多年,你還能認出我,璨少爺,我很感動。」

  箍在她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

  葉嬰痛得面色發白。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聲音瘖啞,手臂熾熱,越璨緊緊地盯著她,箍住她的身體,「為什麼你的名字叫『葉嬰』?你是來找我嗎?為什麼又會在越瑄的身邊?」他以為,他早已將她忘記,那只是年少輕狂時的一段過往而已,他不再是那個會在薔薇花叢旁緊緊擁抱她的少年。

  六年的時間,他變得心冷如鐵。

  然而,在手機屏幕上看到她的第一眼,縱使她的模樣已經有了改變,他還是認出了她。

  她回來了。

  那些鋪天蓋地的痛,那些鋪天蓋地的恨,他使她墜入了深淵,自己也從此留在那深淵的最黑暗處。

  「我是來找你的。」

  身體柔軟地靠在他的胸前,她笑容嫵媚,瞅著他說:

  「一別這麼多年,我時時刻刻都念著你。可是現在的你如同在雲端,不是平常人可以隨意靠近的,我只能先接近二少,才能走到你的身旁。」

  越璨緊緊地盯著她。

  他的眼神中有些微的失神,只是一瞬,他低笑幾聲,目光又變得鋒利。他湊過去,帶著十足危險的氣息,在她頰邊印上一個吻。她的背脊驟然繃緊,卻一動不動,繼續用嫵媚的眼神望著他,如同有萬般柔情。

  「現在我又懷疑,是不是認錯人了。」將唇久久印在她的面頰,越璨呢喃般地說,「這麼熱情,又會撒謊,怎麼可能會是我那朵長滿了刺的小薔薇呢?」

  夜風微涼。

  她靜靜笑著,既不閃避,也不再說什麼,彷彿無論他做什麼,她都由著他。擁著她柔軟微涼的身體,那線條美麗的右肩就在越璨的面前,美如凝脂的肌膚,隱約印著一個曾經被人用力咬噬過的舊年印痕。他盯著那個印痕,眼底彷彿有火焰滾過。

  猛地鬆開她!

  越璨走到盛開的野薔薇花叢前,他的手指撫弄著緋紅色的薔薇花瓣,聲音裡有一點壓抑的殘酷:

  「你想做什麼,我很清楚。」

  葉嬰微微一笑:

  「是,瞞不過你。」

  「如果你不在這裡,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干涉,甚至或許會助你一臂之力,」手指將薔薇花瓣上的夜露抹去,微濕的晶瑩染上他的指尖,「但是謝氏,不是你的踏板。」

  「這是謝家欠我的,不是嗎?」她笑容淡淡。

  沉默片刻,越璨說:

  「森明美將會是我的未婚妻。」

  葉嬰回答說:

  「恭喜你。」

  「所以,我不會看著你,從她的身上踩過去。」捻了捻指尖的露水,越璨面無表情地說。

  她又笑一笑:

  「森小姐又不是我的敵人,我為什麼要踩她?」

  越璨挑了挑眉。

  「而且,你也不是我的敵人,」夜色中瀰漫著薔薇花香,她走去他的身旁,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額角,「雖然你失信於我,阿璨……」

  他的指尖還留有薔薇的香氣。

  涼涼的。

  握著他的手指,她帶他去摸隱藏在她長髮下的、額角處的那道細長微凸的傷疤。仰著頭,她的眼睛烏沉沉地望向他,說:

  「當時,我一直等你,你一直沒來,窗外的薔薇花都開了,你還是沒來。你摸,這道疤有多麼長。那一夜,我被他推撞到桌角,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鮮血讓我的眼睛都無法睜開,直到那時,我還盼著你來。」

  那道長長的、微凸的傷疤。

  越璨的眼瞳暗烈收緊,他的手指顫了一下,她卻牢牢握住他,不容他挪開分毫!

  「我恨過你,阿璨。」

  她沉沉地說。

  「在那裡度過的前兩年,我恨你,恨透了你。」看著他,她的眼睛烏黑幽沉如同一口深井,「但是,阿璨,我不想成為你的敵人,我也不想你成為我的敵人。我需要謝家,我需要有人幫助我。」

  「幫助你進入謝氏集團?」

  「對。」

  「如果你直接來找我,我未必不肯幫你,」腦海浮現出她依偎在瑄身旁的畫面,越璨瞇了瞇眼睛,用力將自己的手從她的掌中抽離,「你現在選擇了二少,不是嗎?」

  「那是因為,你身旁已經有了森小姐,」她歎息一聲,「我以為,有了森小姐,你會不再記得我是誰。而且,我不敢再信任你。」

  「哈哈哈哈!」

  越璨放聲大笑,笑得肆意輕狂,好像渾不在意會不會有人正好走過花園,笑得就像六年前那個狂野不羈的少年。他足足笑了有好幾分鐘,目光離開她的面容,嘲弄地說:

  「好,我可以裝作不認識你,也不擋你的路。但是你必須告訴我,你和瑄究竟是什麼關係。」

  「嗯?」

  「你是喜歡瑄?還是只是在利用他?」越璨問得單刀直入。

  「你呢?」她淡淡一笑,「你喜歡森小姐嗎?」

  越璨皺眉。

  「你對森小姐是怎樣的感情,」葉嬰望著他,「我對二少就是怎樣的感情。」

  她的眼神……

  彷彿一切都是可以由他來選擇的。

  越璨久久地凝注著她,他的眼瞳裡,映著她那雙漆黑如潭的眼睛。他的目光越來越暗,終於霍然轉身而去,連一聲再見也沒留下。葉嬰望向他越走越遠的背影,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了,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居然還認得她。

  阿璨……

  昔日那個狂野熱烈的少年,而今,要變成擋在她路上的一個危險的存在了嗎?坐在花園道路旁的長椅上,葉嬰沉默了很久,就在她屏心靜氣,打開素描本開始畫畫時,看到了野薔薇花叢旁的土地——

  緋紅色隨風搖擺的薔薇花。

  濃綠的葉片。

  花叢的泥土剛剛被松過,沾著泥巴的長把鏟子、一隻水壺和一隻噴藥壺被人遺忘在那裡。夜風中有新鮮的土壤氣息,跟方纔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兩天後。

  上午。

  高達五十多層的謝氏集團大廈,醒目的橘黃色logo,佇立在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它通體是淺茶色玻璃外牆,再加上周圍附屬的謝氏樓宇,陽光下,如同一座晶瑩剔透的水晶宮殿。

  葉嬰站在大廈門口。

  仰頭向上望去。

  大廈彷彿直入雲霄,天空蔚藍得刺眼,絲絲白雲映在淺茶色的玻璃樓身。她靜靜看了它幾秒鐘,收回視線,見載她過來的謝家司機還恭敬地站在原處。

  「葉小姐,任何時候需要用車,請您打電話給我。」又對她鞠躬行禮完畢,司機才開著那輛黑色的賓利緩緩駛離。

  已經是上午九點二十分。

  前台的接待小姐笑容清新甜美,她略翻了一下手邊的記錄,便殷切地對葉嬰微笑說:「是的,葉小姐,謝夫人約了您九點三十分,在四十六層的副總辦公室,您可以從右側第二個電梯直達。」

  保安在那個電梯前為她刷了一下卡。

  「叮咚。」

  淺茶色的電梯打開。

  葉嬰走進去,她按下「46」,發現這個電梯裡並沒有四十五層以下的樓層按鍵。很快,又是「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撲面而來一股玫瑰花香。

  「葉小姐是嗎?」

  踩著粉紅色的羊絨地毯,一位妝容精緻的短髮女子向葉嬰迎過來,笑容和煦地說:「您好,我是謝夫人的特別助理,Sandy。謝夫人說,您不必等了,請您直接進來。」

  帶著葉嬰走過一間間辦公室,直到最後那間,Sandy敲了兩下門,就直接帶她進去。

  濃濃的玫瑰味道,如同踏入了玫瑰花的海洋,整個房間是粉紅色的,各式各樣的水晶花瓶裡插滿了粉紅色的玫瑰花,它一點也不像一間辦公室,而是像一間十六歲少女的夢幻香閨。

  辦公桌是一張乳白色雕著復古花紋的西式書桌。

  桌後並沒有人。

  葉嬰在窗旁的貴妃榻上看到了謝華菱。

  謝華菱正躺靠在塌上,半瞇著眼睛假寐,她穿一身橙紅色的套裙,頸戴珍珠,豐脂白肌。貴妃榻旁,一個美容師模樣的女孩子正捧著謝華菱的右手,用玫瑰精油細細地按摩著。

  一盞華麗繁複的落地熏香燈伸出十幾根枝椏,每一簇火苗都在明明閃閃。

  「謝夫人。」

  葉嬰喚了一聲,站在那裡。

  謝華菱彷彿沒有聽見,繼續假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那美容師介紹最新的護膚方法。好像見慣了這樣的場面,Sandy退了出去。又過了將近二十分鐘,美容師將謝華菱的左手也保養完畢,謝華菱才懶洋洋地坐起來。

  拿起榻旁的玻璃杯,謝華菱喝了幾口水,撩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葉嬰,說:

  「阿嬰,你讓我很失望。」

  「謝夫人……」

  「我以為你是真正為了瑄,才不計報酬地一直照顧他,」謝華菱嘲弄地說,「哪知道,你也是有野心的人。」

  「咚咚。」

  辦公室的門被敲了兩下,Sandy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謝夫人,森小姐到了。」

  「讓她等著。」

  謝華菱的聲音裡有幾分寒,她的目光繼續審視在葉嬰的臉上,半晌,才冷冷哼了一聲:

  「照我的意思,你能安分地待在瑄的身邊,我什麼都缺不了你的,如果你不安分,不如索性趕出去乾淨!瑄讓你進公司,是你提出來的,對不對?從一開始接近瑄,你就打著這樣的主意,哼,你演技真不錯,居然差點把我也騙住了。」

  葉嬰猶豫了一下。

  沒有說話。

  「想說什麼,就說!」謝華菱不悅地低喝一聲。

  「是,夫人……」葉嬰似乎怔怔地說,「如果您覺得這樣不妥,那我現在就回去,繼續照顧二少的身體。我也覺得,二少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情,只要二少的身體好了……」

  「夠了!」

  謝華菱皺眉,來回走了幾步,站定在她面前:

  「就你這個樣子,進公司又能有什麼用!你能比得上明美嗎?真不知道瑄是怎麼想的!」

  閉一閉眼睛,謝華菱克制住自己,說:

  「既然瑄信任你,我也只能相信你。你記住,謝氏集團的主力產業,服裝設計與行銷領域,一直是由瑄親自掌控的,不能落到外人手中!我要你,在瑄的身體康復之前,替瑄守住他的東西。既然明美不再是瑄的未婚妻,那麼,你就必須替代她的位置!」

  「……是,夫人。」

  葉嬰回答說。

  搖搖頭,謝華菱喟然長歎:

  「算了,你只要記住,在你的職位上,不要犯錯誤,不要落陷阱,堅持到瑄回來的時候,就行了。」

  待森明美終於得允而入時,謝華菱已經正襟端坐在辦公桌後翻看著文件。

  穿一襲波西米亞風格的絢爛長裙,外面壓一件半袖的黑色小西裝,黑色水晶的項鏈,黑色的高跟涼拖,森明美整個人顯得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她微笑說:

  「伯母,您找我?」

  謝華菱皺皺眉頭:

  「在公司裡,用這種私人的稱呼並不合適。」

  「是,副總。」

  森明美笑得不以為意。

  「我找你來,是因為阿嬰。」謝華菱拿起一份文件,「這是我昨天簽發的人事任命,阿嬰從今天起,出任時裝設計部的副總監。我記得你說過,你會多多照顧阿嬰,讓她跟著你學習,那麼今後,我就把她托付給你了。」

  接過文件的手指略僵了下,森明美飛快地掃了眼正安靜地站在旁邊的葉嬰。

  「不過,副總,我必須向您報備一下,」森明美思忖了一下,說,「副總監其實在上星期就已經有了人選,並且已經上報了集團的人事部門。」

  「我否決了。」

  「……」森明美頓了頓,「我相信葉小姐的能力,也答應過瑄,讓葉小姐進入公司,擔任設計師的工作。但以葉小姐的履歷,直接任命為副總監,恐怕難以服眾。」

  「難以服眾?」謝華菱一邊欣賞著自己雪白豐腴的手指,一邊悠悠地說,「謝家二少即將的未婚妻,未來的集團總裁夫人,當一個區區的副總監,會難以服眾嗎?那麼明美,當年你是怎麼服眾的?」

  森明美的設計室在大廈的三十二層,足足二百平米的室內空間,明黃色的基調,簡約華美的時尚裝修風格。牆邊足足有十幾個長排衣架,每個長排衣架上都掛滿了各大品牌最新款的時裝,另有一面牆擺滿了各款時尚的鞋子和各種配飾。

  森明美安排葉嬰坐在沙發上等候。

  電話和手機連綿不斷地響起,森明美接了很多電話,也打了很多電話,秘書們不時地送進來需要簽字的文件,外面排隊等候約見的客人也越來越多,森明美忙碌得連喝杯咖啡的時間都沒有。

  差不多過了一個多小時。

  森明美放下電話,簽完又一份文件,起身向沙發中的葉嬰走過來,歉意地說:「很抱歉,讓你等這麼久。我已經推掉了後面的約會,這就帶你去跟設計部的同事們見面。」

  「啊。」

  森明美一扶額角,說:

  「糟糕,任命下得太突然,我這裡還沒你的履歷。」

  「我帶來了。」

  葉嬰微笑,低頭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兩疊,一本是履歷,一本是設計圖。

  「太好了。」

  森明美拿起她的履歷,邊翻看邊朝外走。

  這一整層都屬於時裝設計部。

  「阿嬰,你要有心理準備。」大步走在前面,森明美彷彿沒有留意從四周向她兩人投射過來的目光,只是微皺眉頭看著葉嬰的履歷,說,「公司的設計部,彙集了國內乃至國際上最頂尖的設計師,一個個都恃才傲物、孤芳自賞。我原本想讓你從設計師助理開始做起,讓他們慢慢接受你。」

  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

  經過一間間設計室。

  幾乎每一間的百葉簾都拉開了。

  從裡面投射出一道道目光。

  落在葉嬰身上。

  「現在你直接空降到這個職位,肯定會難以服眾,」森明美又翻了一頁履歷,埋頭邊走邊說,「我會盡力幫你,不過最終設計師們是否會信服你,還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是。」

  「你馬上要見到的,是設計部最出色的幾位設計師,他們對你的看法,將會影響到整個設計部對你的評價。」啪的一聲合上履歷文檔,走到走廊盡頭倒數第二扇門前,森明美伸手將門推開。

  光芒刺眼。

  滿屋的陽光直射過來!

  葉嬰發現,那簡直是一間小型的製衣車間,從各式布料到圖紙、劃粉、尺子、剪刀,到製版工具、立裁模型,再到針線、紐扣、縫紉機,全部都有。

  裡面還有十幾個人。

  其中幾個一望可知是設計師。

  一個是金髮碧眼的嬉皮青年,耳朵、鼻子、嘴唇打滿了洞,戴滿了環。一個是中年的女人,氣質雍容,穿著鑲滿珠片手工精湛的黑色小禮服裙。一個是看起來有點笨拙的女孩子,澀澀呆呆的,手中的設計圖剛畫一半。另外幾個設計師正在彼此談笑,聽到聲音才把頭轉過來,有個女設計師的面容美麗得出奇,看向她的目光卻極不友善。

  還有幾個人,看起來像是製版師。

  離她最近的那個女人,胖胖的,手上有厚厚的繭子,手指上還戴著頂針,應該是高級縫紉師。

  從他們看向她的眼神。

  葉嬰知道了。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見面,而是一場對她的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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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這位就是葉嬰小姐,她畢業於……」

  森明美淡笑著向眾人介紹,低頭又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履歷資料,皺眉念著說:

  「……加拿大威治郡服裝設計學院。」

  房間裡一陣安靜。

  設計師們面色怪異地互相看看,什麼叫做加拿大威治郡服裝設計學院,有這所學校嗎,簡直聞所未聞。

  「從今天開始,葉嬰小姐出任設計部的副總監,這是她的設計作品圖稿,大家可以傳看欣賞一下。」森明美將手中的另一本冊子扔給右手邊那位儀態嚴正的中年女子,中年女子認真地翻看了幾頁,眼神奇特地看了看站在森明美身側的葉嬰,又將設計圖稿的冊子傳給那全身是洞的嬉皮青年。

  非常出色的設計。

  新穎的結構。

  可是——

  嬉皮青年略翻幾頁,嘲弄地笑了笑,將它扔給那正盯著自己的設計圖發愣的少女設計師。少女設計師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下,順手把它遞給右手邊那位美得驚人的女設計師。

  「這位是貝瓊安女士,喬治,翠西,」同時,森明美向葉嬰逐一介紹房間的人,中年女設計師貝瓊安同葉嬰握了握手,嬉皮青年喬治上下打量葉嬰,略顯笨拙的少女設計師翠西緊張地對葉嬰點頭致意,「海倫,邁克,簡森,他們都是公司非常優秀的設計師。還有,這是製版師阿林、詹妮,這是高級縫紉師秀姐。」

  葉嬰含笑向每個人或握手或致意。

  但是她的禮貌,並未獲得所有人的回應。

  「葉嬰小姐,你確定那是你的設計圖?」美貌驚人的女設計師海倫眼神深沉,盯著葉嬰問。

  葉嬰嗯了一聲,望回去:

  「是的,我確定。」

  「很漂亮的設計圖稿,服裝的廓型非常有力,也非常有創意,」海倫的唇角有抹譏諷,「只是,你知道服裝設計圖同美術作品的區別嗎?」

  房間內傳出幾聲低笑。

  此時眾人都已傳閱完畢那一冊設計圖稿。

  「海倫,對於一個畢業於加拿大威治郡服裝設計學院的設計師而言,你的問題太深奧了。」倚坐在寬大長桌上,喬治環抱著雙臂吊兒郎當地說。

  一陣哄堂大笑。

  森明美淡淡瞥了眼葉嬰。

  如果沒有葉嬰,另一位資深的設計師廖修將會升職為設計部副總監,海倫對他狂熱的暗戀,是公司裡人盡皆知的事情。雖然她答應過瑄,要帶阿嬰入行,然而在設計師們的世界裡,只靠裙帶關係,是無法讓他們折服的。

  「一件設計的產生,要經過從平面到立體的過程。在繪製平面設計圖的時候,你或許覺得可以隨心所欲、憑手畫圖,但是當把平面圖紙轉化成立體的形態時,就要用到嚴謹科學的剪裁技術。」

  如同在課堂中講解一般,貝瓊安凝重地對葉嬰解說:

  「就像蓋房子,建築師的想法即使天馬行空,也必須遵循嚴格的力學和結構學的原理,否則房子就無法安全地建造。同建築相比,服裝設計雖然有更多自由的空間,但也要有能夠剪裁出來的可操作性,否則你畫得再美也不過是空中樓閣,只會留下笑柄。」

  「現在很多不入流的設計師都這樣,」海倫冷笑,「只管把設計圖畫得天花亂墜,騙客人上當,實物出來卻一塌糊塗。比如這幅畫稿,美則美矣——」

  隨手翻開的那一頁。

  是一襲紅色的禮服裙。

  它的廓型有種凌厲的美感,通體一片式的剪裁,前面是一體的,在背後處縫合,簡潔的線條,冗出的紅色面料卻令人驚歎地堆疊出一朵溫婉的花,那嫵媚同整體廓型的硬朗構成奇妙的對比。

  彷彿行走在鋼鐵世界中冷漠的人。

  內心竟依舊柔軟美麗。

  「詹妮,你覺得這能裁剪出來嗎?」海倫又是冷冷一笑,將那頁的設計圖稿遞向製版師詹妮。

  胖胖的詹妮接過來,看了看,蹙眉搖搖頭,說: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有一兩位設計師竊笑起來,詹妮繼續蹙眉研究,轉頭同另一位製版師阿林交換意見。

  「這樣的設計圖紙,就是一張垃圾,」海倫眼神陰沉,美麗的她看起來竟有些似深海中的女妖,「哼,葉嬰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靠著伺候植物人擠進這間公司,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就憑你這點本事,還差得遠。」

  植物人。

  幾聲低咳響起。

  在場眾人不約而同都有點尷尬。

  二少受傷癱瘓的消息雖然沒有見諸於媒體,卻一直在集團內風傳。這位葉小姐能夠出現在這裡,憑借的是將自己賣給今後只能癱瘓在床的二少,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是這些被海倫當眾說破,畢竟很不合適。

  葉嬰眼神一冷。

  一直悠靜旁觀的森明美也立時站直身體,聲音裡帶了不悅和警告:「海倫……」

  「就是說,你們全都看不懂,這張設計圖應該如何剪裁,是嗎?」明亮得近乎晃眼的滿室陽光中,葉嬰低低一笑,她的目光碰觸到在座每一個人,然後迎住海倫的視線,慢聲說,「雖然今天是我第一天報到,會有些失禮,不過,我很樂意為你展示它的剪裁方法。」

  這樣的語氣!

  房間內眾人皆呆了呆。

  「什麼?」

  海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聞所未聞的來自野雞大學的女人,只是靠著攀附全身癱瘓的二少硬擠進來的女人,剛才是在嘲笑她和其他所有的設計師嗎?

  「哈,好啊,就讓我們來欣賞一下從設計圖稿上走下來的您的作品吧!」驚愕之後,海倫也笑起來,目光沉沉地盯著葉嬰。

  幾十匹的布料堆在小型製衣車間的右扇窗邊。

  其中紅色的布料有七八匹。

  各種不同的材質。

  葉嬰走過去,像觸摸情人的肌膚,她的指尖在每匹紅色的布料上輕輕滑過,然後一伸手,她將其中一匹從布料堆裡抱了出來。

  海倫冷冷嗤笑了一聲。

  森明美站在窗邊,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抱著布匹向工作台走去的葉嬰。對於時裝設計作品而言,選擇錯了面料,就像廚師做菜選錯了食材,無論怎麼做都很難做出想要的美味。

  所以,她自己在選擇面料時一貫謹慎。

  必定要完全將面料展開,透過陽光去看,再在完全的燈光下去看,用手指將它揉捏,感覺它的厚薄,考察它的展性和垂性。

  而葉嬰,只是手指碰了碰,在每匹布料上停留的時間不超過兩秒。

  走至寬大的工作台前。

  葉嬰手一揚,暗紅色的布料在陽光下應聲飄揚著展開,透過縷縷光芒,如同舊年美麗的紅葡萄酒,光芒漣漪般閃動,帶著光滑潤澤的絲感,又有挺括矜持的厚度。

  顏色同設計稿上面的一模一樣。

  那是德國制重磅光面真絲。

  製版師詹妮和阿林皆是眼神一動,互相看看,又見葉嬰站在鋪平的真絲面料前,凝神沉思了將近一分鐘,然後見她拿起一塊劃粉。

  工作台的右手邊,有一個架子,繁多又整齊地放置著各種畫圖和劃線時需要的各種直尺和曲尺。

  在布料上劃線,同在設計紙上畫線是不同的,紙面平展硬挺,布料卻有各種質地和延展性。每當拿到時裝的設計圖稿,同其他高級製版師一樣,詹妮和阿林都會先進行研究,在立體模特身上反覆試過,再選擇各種合適的直尺曲尺,小心翼翼地在布料上進行劃線,假使單純用手來劃,會容易出現誤差,而哪怕線條只是差了幾厘米,剪裁出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剛才詹妮之所以認為這個設計稿無法實現,是因為它是一片式的設計,無法分成小片來剪裁,那麼就需要極其精湛準確到近乎天才般的判斷力。即使她現在已是業界聞名的製版師,仍是覺得難度太大。

  白色的劃粉。

  選擇在幾處點了一下,做上標記,葉嬰沒有去選擇任何一把尺子,直接拿起一把鋒利的剪刀。

  「嚓——」

  閃著光澤的真絲如行雲流水般被裁開,那流暢的速度,毫不遲疑的姿態,使得房間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轉眼之間。

  那塊真絲的衣料已裁完一半。

  作為入行很久的製版師,詹妮和阿林驚詫地站起身來,從那裁剪出來的線條,兩人已可以看出成衣的雛形了!

  倚坐在另一張工作台上,喬治環抱雙臂,用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態看著馬上就要剪裁完畢的葉嬰。

  海倫的臉色變了變。

  雖然從目前平鋪在檯面上的剪裁,還不能完全看出究竟效果會是怎樣,但是從詹妮和阿林驚詫地圍過去走到葉嬰身後,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她已可想之。

  「嚓——」

  剪完最後一寸,葉嬰放下剪刀,雙手輕輕一抖,那美麗如紅葡萄酒般的真絲從工作台飛揚出來,那是一片完整的剪裁,也是一片完美的剪裁,線條極致的流暢,沒有任何脫絲或偏扭。

  拿到一具立體模特身旁。

  葉嬰將剛剛裁好的衣料裹上去,暗紅色的真絲,從肩部、到胸部、到腰部,轉過來,從後背、到後腰、再到婉轉而下的臀部,她用別針一一固定好。

  「哦,天哪。」

  詹妮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每一寸線條都那麼的完美服帖,彷彿是第二層肌膚一般,而且,這居然是一氣呵成的剪裁。

  葉嬰將最後一根別針釘在立體模特的腰臀部。

  曼妙的腰部線條。

  冗出的暗紅色真絲垂下,恰好在那裡堆疊成一朵美麗的花。

  鴉雀無聲。

  葉嬰轉過身,笑了笑,目光再次逐一看過在場的所有設計師們,問:「剩下的縫紉工作,需要我繼續演示嗎?」

  眾人的神情都有些尷尬。

  「咳,」森明美打破氣氛說,「阿嬰,我帶你去看一下你的設計室,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傍晚。

  回謝宅的路上。

  黑色賓利被司機駕駛得異常平穩。

  靜靜望著車窗外的景物,葉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瞳黑如深潭,映過繁華的街道和一座座商舖。紅燈的時候,黑色賓利停在十字路口,空氣中飄過一陣誘人的烘焙香氣。

  她的睫毛揚起。

  在路口的西南角,再往裡大約五米的距離,有一家西點店,店門處掛著一面紅白格子繡有薔薇的旗子,明亮的玻璃櫥窗擺有各種誘人的糕點。

  「麻煩您,靠路邊停一下車。」

  葉嬰對司機說。

  推開西點店的玻璃門,清脆的風鈴聲響起,撲面而來濃濃的香氣,葉嬰拿著托盤走過一格格的糕點。精緻漂亮的賣相,品種也很全,她默默地看過去,並沒有去拿取。

  忽然一抬頭。

  在一整層的各色糕點中間,有一個高出來的小圓台,裡面擺放著一隻隻新鮮烘焙出來的麵包。

  她拿了一隻放進托盤。

  想了想。

  又拿了一隻。

  「小姐,您拿的是我們店的招牌紅豆麵包,我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了。」一個穿著圍裙的女孩子笑著說,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凡是老顧客最愛的都是它,希望你也能喜歡它。」

  那笑容充滿了陽光。

  清澈得未染一絲塵埃。

  葉嬰不禁也對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笑了笑。

  等候結賬的時候,店內一面布簾撩起,一位胖胖的女烘焙師傅邊走出來邊說;「小沅啊,黃油快沒了,進貨的時候別忘了。」

  「我知道了,媽。」

  女孩子小沅麻利地把兩隻紅豆麵包包起來,遞給葉嬰,笑容滿面地說:「謝謝光顧,歡迎下次光臨哦。」

  風鈴聲再次響起。

  望著玻璃門外葉嬰走遠的身影,小沅羨慕地說:「她長得多美麗啊,如果我能有她一半的美麗,不,只要有三分之一,我就滿足了。」說完,回頭一看,卻見自己的母親也望著門口出神,「媽,你也看呆了啊。」

  婦人愣了愣,又搖搖頭,說:

  「可能我看錯了。」

  回到謝宅的時候,已是彩霞滿天。

  下了車,葉嬰沒有多做停留,穿過花園,走進籐蔓如蔭的白色建築,直接向一層東面盡頭的越瑄房間趕去。越走越近,看到兩位特護和所有的傭人都留在門外,她禁不住皺眉。

  「葉小姐,您回來了。」

  彷彿看到了救星,特護和傭人們喜出望外地說。

  「你們全在這裡,那誰照顧二少?」葉嬰按捺住心中的不悅,盡量溫聲問。

  「葉小姐……」

  特護和傭人們面露難色,然後是特護珍妮解釋,二少不肯讓人進入他的房間,說是如果身體有狀況或者疼痛發作,他會按鈴喚人。她們也覺得十分不妥,但是謝平先生也說服不了二少,除了中午送飯進去,她們只能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外,小心聆聽房間裡有沒有異常的聲音。

  「咚、咚。」

  輕敲兩下門,葉嬰將門打開。

  一室寧靜,淡紅色的霞靄從落地玻璃窗湧進,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她近乎無聲地走過去。越瑄轉過頭,看到是她來了,他沒有出聲,又轉回頭望向窗外的薔薇花。

  小心翼翼地將床調高些。

  葉嬰半抱著使他靠坐起來,然後,她趴在床邊,輕輕握住他冰涼的左手,眼神盈盈地說:

  「為什麼不讓她們進來照顧你?」

  越瑄靜默著。

  「我希望你只是屬於我的,我也不希望別人靠近你,」她的臉頰溫柔地在他的掌心磨蹭著,「可是,你一個人在這裡,我會不放心。腿部的按摩還是我來做,不會讓她們碰到你。只是我不在的時候,留一個護士在房間裡守著你,好不好?」

  說著,她依依不捨地又輕吻了一下他的掌心,坐到床邊開始為他按摩腿部。從上午開始,一直臥床到現在,他的腿部肌肉已經有些發硬,她用了比平時要大些的力量,才慢慢揉開。

  一邊按摩著他的雙腿,她一邊講述著在公司發生的事情。聽到母親將她任命為設計部副總監,越瑄微微皺了皺眉,聽到設計師們對她的懷疑,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個叫海倫的設計師……」葉嬰揉捏著他的腳踝,聲音頓了頓,睫毛遮住眼中的寒意,她將植物人那段掠過去,「不相信那張設計圖能真正實現,於是,我就做給她看了。」

  繪聲繪色地講完。

  她得意地瞟向他,笑著說:「怎樣,我是不是很囂張啊?他們應該不會喜歡這麼一個既沒資歷,又不謙遜的副總監吧。可是我不需要他們喜歡我,只要你喜歡我,就足夠了。」她將雙手互搓得熱熱的,捂上他的腳趾,直到那寒玉般的腳趾一點點變成粉紅的色澤。

  按摩完畢,她的全身已出了薄薄一層熱汗。洗乾淨雙手,她重新坐回來,笑盈盈地對他說:

  「現在,我要給你變一個魔法!」

  十指纖纖在他面前揮了揮,染著薄汗的體香縈繞而來,她忽然眼睛一亮,驚喜地盯著他說:

  「看,原來就在你的胸口藏著一份神秘的禮物呢!」

  越瑄垂目看去,胸口的位置,在雪白的薄被下有一個鼓出的凸起,他禁不住微微動容,抬目見她笑得像個得逞的孩子,他的唇角也彎了彎。有些吃力地掀開薄被,他看到那是一個西點店的紙盒。

  「好吃的紅豆麵包來了!」

  拆開紙盒,葉嬰拿出一隻麵包。麵包烤得非常鬆軟,表層有著誘人的光澤,她掰開它,露出裡面的紅豆餡,獻寶般地湊到他的嘴邊,眼睛亮亮地說:

  「嘗一下。」

  溫熱的,紅豆一顆顆飽滿圓潤,入了口中輕輕一咬便軟糯地融破了,並不是很甜,有濃濃的香氣,自然純樸,彷彿來自最溫暖的地方,越瑄仔細地吃著。

  「這只給你,我吃這一隻。」

  將那只紅豆麵包放到他的手中,她從紙盒裡又拿出一隻,像乾杯一樣調皮地同他碰了碰麵包,說:

  「Cheers!」

  窗外盛開著美麗的粉紅薔薇。

  傍晚的霞光亦是美麗。

  房間裡有淡淡的紅豆香,看著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她笑了,也一口一口細細地品嚐著。

  越璨將房門敲響打開時,看到的正是兩人一起吃麵包的畫面。他詫異地挑起眉梢,信步走過來,調侃說:

  「你們這兩個貪嘴的傢伙,什麼這麼好吃?」

  葉嬰手指一僵,下意識地想將還剩下少許的麵包收起來,越璨的目光卻已落到了那個西點店的紙盒上。紅白格子的底圖,中央是一朵粉紅色的薔薇。

  越璨的眼瞳驟地收緊。

  他立時看向葉嬰!

  葉嬰低著頭,緞子般的烏髮遮住她的面頰,如玉的鼻樑,羽絨般濃黑的睫毛,她的指尖捏著那只麵包,裡面顆顆紅豆,像乾涸已久的血。

  「是紅豆麵包,」越瑄對石雕般僵立床邊的越璨說,「哥,你要吃一點嗎?」

  「不用了。」

  越璨緩緩將視線收回,眼底深處依舊有隱藏不住的暗黑,他對越瑄說:「祖父下星期回國過壽,想知道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否出席壽宴。」

  「我會盡量。」越瑄回答說。

  「好,一切以你的身體為重,」越璨點頭,然後說,「不打擾你們了,我晚上還有安排。」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晚上的法國餐,越璨和森明美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玫瑰花瓣被凍在晶瑩的冰塊中,森明美用叉子輕輕去碰它,碰觸到的只是堅硬的冰。她第一次見到越瑄,是她四歲的時候,父親帶她去謝家大宅。謝老太爺很喜歡她,將她抱在懷裡,給了她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隔著客廳的落地窗,她看到花園裡有一個男孩。

  那是冬天,花園裡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男孩獨自坐在一個畫架前。他正在畫畫,神情疏遠淡漠,面容卻精緻俊美得如同童話書中的王子。

  她跑出去。

  跑到男孩的身邊。

  她想要看看他究竟在畫什麼,畫得這麼入神,連她到他的身邊也沒有察覺。她正要湊過去看,男孩轉過頭,淡淡看了她一眼。

  直到現在,她仍記得那個眼神。

  並沒有多麼嚴厲。

  也沒有怎樣的冰冷。

  只是很淡,很淡,淡得彷彿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淡得彷彿她的存在是一件很不合宜的事情。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

  她和越瑄之間,始終有著那千山萬水般的距離,哪怕以他未婚妻的身份站在他的身邊,她也無法真正地接近他。她原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將會這樣度過,直到越璨的出現。

  如果說越瑄是一道淡漠的溪流。

  那麼越璨就是一場燎原的大火,可以將一切焚燒。她知道他的危險,包括父親在內,身邊所有的親友都警示過她。可是,那是一場熊熊的烈火,她無法自拔地被燃燒,體內的每個細胞都心甘情願陷入這個男人可能帶來的危險。

  然而,在越瑄車禍重傷未癒的時候,同他解除婚約,她心中始終有些不安。越瑄拜託她帶葉嬰入行,她願意盡力相助,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女孩子。是的,她不喜歡這個叫葉嬰的女子。

  那雙像黑潭一樣的眼睛。

  深得如同沒有盡頭。

  那樣一雙又美麗又漆黑的眼睛。

  「嚓——」

  叉子在透明的冰塊表層劃出一道痕跡,白天的事情重現在森明美腦海中。

  太詭異了。

  從小跟著父親見過很多設計界的大師,入行以來,她也見過一些天賦驚人的天才級設計師,但是從沒有任何一個人像葉嬰這樣。畫設計稿需要靈氣和天分,但是裁剪是需要年復一年的時間和經驗積澱出來的功夫。

  寬大的製衣台上。

  紅葡萄酒般的真絲衣料映著陽光揚起。

  那樣嫻熟流暢的裁剪,甚至沒有使用立體模特和任何工具,只靠一雙眼睛就能在平台上判斷出線條的曲線婉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完全不可能。

  森明美蹙眉思考著,冰塊在面前慢慢融化,裡面凍著的玫瑰花瓣漸漸露出,忽然,眉梢微微一動,她想通了。

  葉嬰是有備而來。

  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質疑,所以葉嬰事先偷偷練習了很多次,直到每一剪的曲線都熟稔於胸,所以裁剪才能如此精準,令人驚愕。

  有備而來……

  在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森明美笑了笑,切下一塊鮮美的鱈魚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並不怕有野心的女子,只有在有危機感的環境中,她的頭腦才能時時保持最佳的狀態。

  抬起頭。

  她望向越璨。

  男人正倚坐在墨綠色高背深椅中,手中握著一隻水晶酒杯,透明的酒液只剩下少許。周圍有許多名媛的視線似有意似無意地向他投過來,他全然沒有在意,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杯底的伏特加,仰首慢慢飲下。

  「璨,你在想什麼?」

  森明美停下刀叉,好奇地問。

  「我在想,」越璨唇角勾起笑容,眼眸深深地瞅著她,開玩笑般地說,「是什麼讓我的公主今晚這麼沉默,連我精心為她準備的禮物都沒有發現。」

  「禮物?」

  森明美不解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桌面上赫然有一隻精美的深藍色絲絨首飾盒。她屏息打開,自裡面閃出耀眼的光芒,那是一枚粉紅色的鑽戒,純淨美麗。

  「這是……」

  驚喜使她的心跳頓時快了幾倍。

  「這只是一個禮物。」

  為她戴上戒指,越璨拉過她的手,輕輕吻在她的手指,熾熱的唇有著危險的溫度,他耳語般地低聲說:

  「等我擁有了整個王國,才會請求你成為我的皇后。」

  「會的,」森明美輕輕反握住他,「下周爺爺就回國了,謝夫人不會再有那麼多反對你的權力。」

  餐廳內的鋼琴演奏家彈出美妙的樂曲。

  燭光搖曳溫柔。

  白色的玫瑰花凝著露珠,森明美穿著一襲乳白色的長裙,被燭光映照得格外溫柔,她一邊品嚐著玫瑰凍露,一邊談笑著白天時公司裡發生的事情,尤其是葉嬰畢業於那個所謂的加拿大威治郡服裝學院。

  「她是一個太有野心的女孩子,甚至不加掩飾。璨,你說我們該不該提醒一下瑄。」森明美蹙眉說。

  越璨笑了,他用餐刀切開牛排,說:

  「你以為瑄會不知道嗎?」

  森明美怔了片刻,搖搖頭:

  「我不懂瑄在想什麼,他為什麼會允許這樣的女孩子接近他。難道……」難道是因為她和璨在一起了,瑄才隨便選擇一個女孩子……

  她不敢再想下去,趕忙換了個話題,又將鱈魚切成小塊,放到越璨的餐盤中,說:

  「你嘗一下這個,味道很好。」

  看到了剛才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越璨不動聲色,叉起她遞來的鱈魚送入口中。鱈魚還是溫熱的,異常鮮美,主廚介紹說這種鱈魚是從冰島捕捉之後直接空運過來的。

  美味在舌尖綻放。

  他卻想起另一種瀰漫著紅豆香氣的味道。

  那是七年前的一個初夏夜晚。

  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逼他躲進路邊的一家的西點店,店裡充滿了烘焙的誘人香味,站在一格格的麵包和西點前面,他發現自己忘了帶錢。

  門口風鈴清脆地響,一個女孩子走進來。

  女孩子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透明的雨滴自傘的邊緣撲簌簌滾落。

  如同一朵深夜的黑薔薇。

  那女孩子的頭髮和眼睛無比漆黑,那樣一種深沉的漆黑,彷彿是能令人墜入的黑洞。她的皮膚卻異樣的蒼白,握著黑色傘柄的手指近乎青白色,似乎能看到她的手指骨骼。

  可是,她那麼美。

  她的美是淒厲的。

  如同是在日日不見陽光的黑暗處滋長出來的,一種寒入骨髓的美麗。收起傘,女孩子向他的方向走來,她站定在他的右側,距離他的左臂不過八公分的距離。雨水濕潤的寒氣從她週身沁漫出來,他能看到她的嘴唇是淡色的,睫毛像黑色絲絨一般濃密幽黑。

  打開他面前的玻璃罩。

  女孩子夾了兩隻橢圓形的麵包出來,冷漠地,始終沒有看他一眼,又走到收款台去結賬。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幫她把其中一隻麵包放進紙盒裡,熱情地同她說話,女孩子卻只是「嗯」了幾聲。

  另一隻麵包,女孩子掰開了它。

  小小的掰開的聲音,空氣中頓時瀰漫出一股紅豆的甜味,就像母親親手熬煮的紅豆。女孩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吃著,吃得那麼專心,彷彿世上再沒有比吃這塊麵包更重要的事情。

  那夜之後,他記住了那家店。

  那家西點店掛著一面旗子,紅白格子的底紋,中間繡有一朵粉紅色薔薇花,名字叫做「薔薇西點」。它家最著名的,便是女孩子吃的那種紅豆麵包。

  再後來,他陪她來過那家店很多次。

  每次她都是買兩隻。

  一隻帶走,一隻她自己吃掉。

  她沒有告訴過他,那只帶走的麵包是買給誰,他也沒有告訴過她,其實他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家店,而不是那緋紅野薔薇的花叢下。

  七年過去了。

  她仍舊還是習慣買兩隻紅豆麵包,一隻她自己吃,一隻卻是給了他的弟弟——

  越瑄。

  「很難吃嗎?」

  森明美吃驚地看著他的表情。

  「魚有點涼了。」

  用餐巾拭了拭唇角,越璨為自己又倒了杯威士忌,他慢慢地飲下這杯酒,重新談笑風生起來,直到森明美突然看到一個人。

  「是蔡娜!」

  森明美低呼。

  越璨回頭。

  優雅的餐廳裡果然出現了一個十分不搭調的人,一身緊繃的黑色皮衣,身材高大強壯,硬硬的平頭短髮,眉宇間帶著狠厲的勁頭,如果不是豐滿的胸部,很難看出這是一個女人。

  蔡娜。

  她是城內最大黑幫頭目蔡鐵的獨生女,蔡氏家族企業已經逐漸洗白,而作為唯一繼承人的她依然作風彪悍。十六歲時,蔡娜因為持械聚眾鬥毆傷人致死,被抓捕,卻被輕判入少年管教所服刑五年。出來後,蔡娜更是接手了家族裡所有見不得人的生意。

  就餐的客人中有不少知道蔡娜的名頭,紛紛避開她的視線。

  蔡娜右手擁著一個嬌小的女郎,朝餐廳昏暗隱蔽的角落走去,隨後,從那裡傳出一陣陣嬌喃的呻吟聲。旁邊侍應生的神情有些尷尬,但是顯然知道蔡娜的身份,並不敢上前阻止。

  望著那個角落,森明美的眼神有些閃爍。她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對越璨說:「抱歉,我過去打個招呼。」

  說完,她朝蔡娜走去。

  還沒有靠近,陰影裡閃出一個黑衣男子冷硬著臉將她擋住,角落裡正在逗弄那個嬌小女子的蔡娜抬眼看過來。

  猶如野獸般的殘酷陰冷。

  蔡娜的目光像男人一樣,從森明美的臉部、一路落到她的胸部和腰肢,才慢吞吞地揮揮手,令黑衣男子退了下去。

  「森小姐,好久不見。」

  放開懷中的嬌小女郎,蔡娜攤開雙臂,仰靠在高背沙發裡,斜睨著如同女神般高貴美麗的森明美,說:「沒記錯的話,您對我一向避如蛇蠍,怎麼今天這麼有雅興來同我說話?」

  「我有點小事請你幫忙。」

  森明美含笑坐到她的身旁。

  「哦?」昏暗的燈光下,蔡娜彷彿有了興趣,她慢悠悠地抬起手,手掌似有意無意地碰觸著森明美的肩膀,「沒問題,我一向很欣賞森小姐,您的忙是一定會幫的。」

  謝氏集團設計部的設計師們逐漸接受了葉嬰。

  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葉嬰當日的表現太過驚人,他們有些摸不清她的深淺。而且那天之後葉嬰一直很安靜,每天只是在她的設計室中畫圖打稿,不對任何設計師指手畫腳,讓人可以完全忽略掉她的存在。

  另一部分原因,是海倫的被解雇。

  海倫的解雇令是直接從總部下達的。有人說,是謝夫人聽到「植物人」一詞後勃然大怒,立刻命令人事部門開除海倫。有人說,是二少親自下令開除的,因為海倫觸犯了他的女友。更多的說法,是葉嬰將海倫的言行告知了上面,以海倫的被解雇來警告其他人。

  所以,無論設計師們是否能夠真正接受葉嬰出任設計部副總監,她的存在已經是不爭的現實。

  進入設計部的第四天,葉嬰挑選了兩位設計師作為她的助手。一位是那個耳朵、鼻子、嘴唇全都穿洞的嬉皮青年喬治,一位是呆呆澀澀整日埋首設計畫稿,完全不理世事的少女設計師翠西。

  「為什麼挑我?!」

  眼睛畫著重重的黑眼線,一頭黃色染髮的喬治怒火沖天地站在葉嬰的設計桌前。

  「因為你的設計圖是最有創意,最出色的,」桌上厚厚一疊設計稿,全都是喬治進入公司以來的作品,葉嬰微笑著翻了翻,「而且,你是最心高氣傲的,不是嗎?」

  「沒錯!所以我不可能跟著你!」

  「所以,如果你認可了我的設計能力在你之上,並且崇拜我,」站起身,葉嬰笑吟吟地瞅著他,「你就會成為我最忠心的臣民,最忠實的助手。」

  「就憑你?!」

  「你甘願永遠只是設計流水線上的成衣嗎?」葉嬰眼眸深深地瞅著他,「難道你不希望有一天,可以站在世界頂尖的T台上,讓其他國際著名的設計大師們,欣賞由你設計的系列時裝嗎?」

  喬治的臉色變了變:

  「我現在也在設計系列時裝!」

  葉嬰莞爾一笑,說:

  「是的,設計出來只是跟其他設計師的作品混在一起,擺進各百貨公司的專櫃裡。哦,對了,而且會打上謝氏紡織旗下不同品牌的標識。」

  喬治的臉漲紅了。

  謝氏集團的祖輩是靠紡織起家,即使目前金融、地產和其他實業已佔據了謝氏大部分的產業份額,做為其傳統產業的服裝生產依然備受重視。謝氏的服裝有大大小小七八個品牌,針對不同的目標群體,在全國範圍內的銷售量一直居於前列。

  但是——

  這些品牌拿到國際上,幾乎都沒有任何影響力。

  財勢雄厚的謝氏雖然併購了一些國際頂尖的奢侈品牌,其中不乏大牌服飾,然而為了維持這些頂尖品牌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它們的設計工作依舊會由原本的設計團隊擔任,國內設計師很難擠入。

  在時裝設計界,國內的設計師跟國外設計大師之間始終有著不小的差距。除了十幾年前,有「設計鬼才」之稱的莫昆大師驚采絕艷,以亞裔設計師的身份在巴黎、米蘭連年舉辦時裝展,震驚國際時裝界,引發國際時尚界劇烈反響和追捧,卻又戲劇性地以自殺謝幕之外,近些年國內只有森洛朗大師能夠在國際時尚界佔有一席之地。

  即使森明美作為森洛朗大師的獨生女和唯一弟子,已是目前國內最傑出的青年設計師,也不過是偶爾在父親的時裝展上發佈一兩件作品,影響力有限。

  「如果那樣就能夠滿足你,你可以離開了,」葉嬰笑得氣定神閒,彷彿吃定了他一般,「走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你這個只會說大話的女人!」喬治憤怒,「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你有什麼能力去做!」

  葉嬰依舊笑笑地看著他。

  喬治氣沖沖地大步走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將門關上,整個房間都被震得晃了晃。

  在接到通知的當天下午,翠西就將她所有的物品搬到了葉嬰的設計室。將新的設計桌擦乾淨,將所有的書籍畫冊一一擺放好,將一根根畫筆整齊地放進抽屜裡,翠西呆呆坐了半個小時之後,茫然地問:

  「葉小姐,我需要做什麼?」

  事實上,設計部副總監葉嬰並沒有任何工作可讓兩人做。於是那天下午,喬治一直歪在沙發上睡覺,翠西埋頭畫著自己的設計稿,直到設計室的房門被森明美的助理小妮敲開,通知說下班後將會進行葉嬰的歡迎晚宴。

  傍晚的霞光映照著玻璃窗外的粉色薔薇。

  謝浦匯報完集團內的情況時,越瑄依舊靜靜坐在窗前,望著花園中那條無人走過的小路。

  「二少,恭喜您。」

  謝浦合上文件,笑容秀雅地望向房間內忽然多出來的另一張床。什麼時候開始,瑄不僅可以容忍有人碰觸他的身體,甚至居然可以容忍有人在他的房間內休息。

  他聽說了。

  因為葉小姐在時裝設計部上班,白天陪護瑄的時間幾乎沒有,所以前幾天她改成連夜守著瑄,幫他按摩到深夜,有時累得趴在瑄的床邊睡著。瑄讓她回去休息,她只是不肯。後來,瑄的房間裡居然多出來一張屬於她的床。

  越瑄淡淡看了他一眼。

  坐在輪椅裡已有半個小時,他的身體疲憊疼痛,面色更加蒼白了些。沒有理會謝浦那飽含深意的笑容,他淡聲說:

  「下週一,我要出席董事會。」

  「可是你的身體……」

  「短時間沒有問題,」輕咳幾聲,有點冷,越瑄將蓋在膝蓋處的棉毯拉高些,窗外花園的小路上依舊沒有人影,「而且,董事們已經習慣了我這個樣子。」

  謝浦想了想,點頭說:

  「好。」

  否則任大少和謝夫人這樣的局面混亂下去,再加上即將回國的老太爺,事態會越來越難以處理。

  手機鈴聲在床頭響起。

  謝浦的眉梢不可察覺地動了動,這隻手機的號碼瑄只給了極少的幾個人,連謝夫人都沒有。手機鈴聲持續地響著,把它拿給瑄的時候,謝浦瞟了一眼手機屏幕。

  沒有暱稱。

  來電顯示是一朵用手繪製的薔薇花,寥寥幾筆,美麗傳神。

  他以前曾經見過。

  謝浦腦中急速地想著,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好像是很久之前的記憶,不經意間瞥過一眼的記憶。

  「嗯。」

  通過耳麥,謝瑄聆聽著手機裡傳來的聲音,窗外的粉紅薔薇在霞光中異常溫柔,嬌美的花瓣如同在細聲低語。

  「嗯,我知道了。」

  越瑄垂下眼睫。

  站在輪椅旁,謝浦能看到瑄低垂的脖頸,蒼白優美,耳麥裡隱隱傳來溫柔的女聲,瑄的耳廓似有若無地染上如窗外霞光般的淡紅。

  「不用急著回來,」膝上蓋著溫暖的藍綠色蘇格蘭格子棉毯,越瑄低聲說,「我很好……放心去吧。」

  黑色賓利車裡,通話已經結束,葉嬰又看了看手機,將它收起來。喬治從前排座位回身轉頭,嘲弄著說:「跟你的情人通完電話了嗎?聲音那麼溫柔,是刻意裝出來的吧。」

  翠西嚇了一跳似的,不安地看向喬治,結結巴巴地說:

  「你……你……」

  「怕什麼,膽小鬼,」喬治不以為意,哼了一聲,「就算像海倫一樣被解雇,其他公司也會爭著聘請我。不過,葉小姐,就因為海倫說了那幾句話,你就炒掉她,未免太小氣了。她說的是現實,不是嗎?如果不是因為二少的關係,你怎麼可能一進公司就是副總監?」

  「哦?是我炒掉了海倫?」

  葉嬰眼睫一挑,失笑地說。

  喬治一愣。

  翠西也呆住了。

  「……葉小姐,是他們誤會你了,對不對?」翠西呆呆澀澀地說,「你不要放在心上,公司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傳言,其中很多都是假的。」

  「就算是我,又怎麼樣。」

  葉嬰睨了她一眼,笑得漫不經心,說:

  「知道我的情況,還要當面說那樣刺耳的話,她應該早就有被炒掉的自覺了。雖然多她一個對我也沒什麼影響,可是她走了,會更清淨些,也是好的。」

  翠西滿臉困惑。

  葉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說:

  「我不會在意那些傳言,往後你也不要去在意,把你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設計圖稿上就行了。」

  翠西茫然地點點頭。

  「我真不懂,」喬治看怪物一樣地看著葉嬰,「以你的才華,完全可以一步步地來,何必去依靠什麼男人。」

  葉嬰笑而不語。

  一步步地來,從設計師助理開始做起,熬完一年再一年,期待能夠抓住每一次可以展現自己的機會,拚命地往上走嗎?

  六年前的她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

  現在的她——

  不,她不會去浪費時間在這些事情上面。

  葉嬰的歡迎晚宴,大部分的同事們都來了。先是在五星級酒店聚餐,隨著一杯杯紅酒下肚,氣氛逐漸熱烈起來。晚餐過後,換到了一家夜店,森明美定下的是其中最大最豪華的包廂,足足有一百多平米。

  華麗變幻的旋轉燈光。

  節奏強勁的音樂。

  吧檯上,有專屬的調酒師精心調配出一杯杯雞尾酒。

  同眾人一樣,葉嬰也下舞池跳了幾曲,身上出了薄薄一層汗。變幻的燈光中,她回到吧檯,點了杯馬丁尼,慢慢啜飲著。陸續有設計師坐到她的身邊,彼此愉悅地交談著,彷彿老友般,沒有任何隔閡。

  等到基本跟所有的設計師聊過一輪。

  馬丁尼已經喝下了五杯。

  身體微微發熱,酒意薄熏,葉嬰掃眼望去,看到翠西正呆呆地坐在角落的沙發裡,手中握著一杯果汁,滿臉不知所措的模樣。她拿起馬丁尼酒杯,慢悠悠地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翠西侷促地對她笑了笑。

  她朝翠西舉舉酒杯,並沒有說話。

  喬治喝得有點高了,霸住麥克風不放,一首一首地唱歌。在一些新進設計師助理的起哄下,喬治脫掉了上衣,露出勁瘦的腰肢,在迷幻的旋轉燈光中,乳頭處的乳環、肚臍處的臍環熠熠閃光。他妖嬈地扭動著,有種讓人目眩神迷的墮落的魅力。

  現場氣氛high到最高處。

  森明美走過來,坐到葉嬰身邊。

  「阿嬰,一切都還習慣嗎?」手中是一杯瑪格麗特,森明美含笑對葉嬰說,「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來找我,我很樂意幫助你。」

  「謝謝。」

  葉嬰微笑,舉起酒杯向她敬了敬,然後說:

  「據說,公司準備開闢高級定制女裝的市場,不知我是否有機會能夠參與呢?」

  森明美慢慢啜了口瑪格麗特。

  「你有興趣?」

  她含笑看著葉嬰。

  「是的,我對這塊很感興趣。」葉嬰微笑。

  「知道了,我會安排的。」

  森明美的手指輕輕摸著酒杯的杯壁。

  在喧囂的音樂中,包廂的門被推開,越璨的出現將現場氣氛頓時又推上一個高峰。旋轉的七綵燈光,他的身材高大英挺,五官輪廓硬朗,又透著一股魅惑人心的艷麗感。他穿著黑色的手工西服,配深藍色仔褲,一雙長腿修長迷人,唇角的笑容更是迷人無比。

  「大少。」

  設計部的人們紛紛同他打招呼,幾位美麗的女設計師似有意似無意地舞動著身姿靠近他。

  越璨似乎認得在場的每一個人。

  談笑風生地同眾人寒暄過後,他自吧檯取了一杯血腥瑪麗,信步朝森明美所在的位置走來。

  「晚上不是有應酬嗎?」

  讓出一個舒適的位置,森明美低聲關切地問越璨。越璨笑了笑,靠在沙發上,手指揉了揉額角,說:

  「提早出來了。」

  「喝了很多酒嗎?是不是頭痛?」森明美擔心地問,只有在飲酒過多的情況下璨才會喝血腥瑪麗。

  「沒事。」

  左手搭在森明美的肩上,越璨在她的髮間落下一個吻,又湊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引得她面頰飛霞,嗔語笑起來。跟平日公主般的形象不同,此刻的森明美顯得異常生動。

  淡淡地看了眼身旁那旁若無人般親暱的兩人,葉嬰有些明白為什麼森明美會選擇越璨而捨棄越瑄。越瑄如同是遠離了世間喜怒的神祇,越璨雖然危險,卻是濃烈鮮活的,可以輕易地使女人忘卻理智。

  垂下眼睫。

  視線處是越璨放在桌面的那一杯血腥瑪麗。

  濃得像血。

  似乎翻湧著腥氣。

  又像最緋紅的野薔薇的花汁。

  很多年以前,她晚自習後回家會穿過一座街心花園,那裡栽種著一叢叢茂密的緋紅野薔薇。夏初的夜晚,薔薇花盛開得如同火焰,濃烈得張牙舞爪,即使下了一點雨。

  撐著那把黑色的大傘,她伸出手去碰觸雨中的野薔薇。

  花刺弄傷了她的指尖。

  指尖流了血,混著淅淅瀝瀝的雨絲,有種清涼的痛意,她將指尖的血含進唇內,口腔中瀰漫出一抹淡淡的腥氣,然後在花叢旁,她看到了被濃綠的枝葉掩蓋住的那個少年。

  少年昏迷著。

  他的臉被毆打得紅腫青紫,睫毛閉得死緊,一雙濃眉卻桀驁地皺著,滿臉都是怒意。他身上的黑色T恤被扯裂了好幾塊,牛仔褲破洞了,露出被打傷得高高腫起的傷口,鞋子也少了一隻。

  雨絲細細地洗刷過少年的身體。

  有些涼,少年唇色慘白,睫毛緊閉,黑色髮絲濕成一縷縷,裸露在外面的脖頸和手臂也是冷得發白。

  她沉默地看了看他。

  蹲下去,將黑色的大傘撐在地上,遮住少年的頭部和上半身,雨絲越下越密,她站起身,拿起帆布的書包準備頂在頭上往家裡趕。

  一隻冰冷炙熱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冰冷是那隻手上的雨水。

  灼熱是那隻手高熱滾燙的溫度。

  她吃驚地回頭——

  那少年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兩眼緊緊地盯著她,眼底燃燒著高燒般的癔症,在涼意入骨的雨絲中,他的眼神狂野火熱,緊緊盯著她,一路要望入她的骨中,沙啞地說:

  「……是你。」

  「……我找到你了。」

  「放開我!」

  不想去跟高燒中的病人計較,她冷聲說,試圖扳開他的手。少年卻握得死緊,用力一拽竟將她重重拉倒在泥濘的薔薇花地裡,校服頓時變得髒污起來,她這次真的怒了,照著他猛打,而且拳拳打向他受傷的部位!

  仰天倒在花叢的泥濘中,少年痛得齜牙咧嘴,卻哈哈大笑起來:「以為你是一朵冷薔薇,結果你是一隻爪子如此鋒利的野貓。」

  笑聲引起胸腔的震鳴,少年依舊緊緊箍住她,高燒中熾熱的喘息在她耳邊轟轟作響。翻滾纏鬥中,泥漿將兩人裹在一起,野薔薇的花刺擦傷了他和她的臉頰,濃濃的泥土味,淡淡的血腥味,她又一次被少年壓倒在花叢下時,夜空已經不再下雨。

  雲朵飄開墨藍的天空。

  閃出兩三顆星星。

  像寶石一樣美麗的星星。

  多久沒有望過夜空了呢,她靜靜地躺在野薔薇的泥地中,忘記了掙扎。少年也漸漸放鬆了對她的禁錮,他翻了個身,躺到她身邊,靜了一會兒,同樣望著星空,問:

  「怎樣才能再見到你?」

  她沒有理他。

  直到一股危險的氣息驟然襲來,她警覺地剛轉過頭,少年已經一臉蠻橫狂野地朝她撲了過來,將她重新壓在身下,一隻手向她的胸部摸過來!

  她的腦中轟的一聲!

  彷彿有無數的鮮血迸裂出來,她的眼前一片血紅,恐懼中摸到帆布書包中最堅硬的筆盒,她用足全身的力量砸向他的腦袋!

  等她略微清醒一點。

  發現少年在昏眩過去的前一刻,手指剛剛擦掉了她胸前校徽上的泥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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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夜深,設計部的歡迎聚會結束了。站在夜店門口,葉嬰同微醺的眾設計師致別再見,一輛寬大的黑色賓利緩緩開至她的身前。當司機下車為她拉開車門時,一輛紫色的保時捷從她面前開過去。

  車窗降下。

  後排座臨窗的是森明美,她唇角露出優雅的笑意,向葉嬰揮手。葉嬰亦含笑朝她揮手,目送那輛車漸漸遠去。

  車窗玻璃升起。

  保時捷內,森明美輕輕打了個哈欠,偎在越璨身旁,閉上眼睛。越璨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撫了撫她的肩膀,過了一會兒,他側轉過頭,隔著玻璃向後看了一眼。

  夜色中有淡淡的霧氣。

  在路燈下氤氳著。

  方纔還熱鬧著的人群已經散去,夜店門口只剩下值班的小弟,他沒有看到那個人影,黑色賓利應該已經在開往謝宅的路上了。

  景物自車窗外飛掠而過。

  快如幻影。

  越璨緩緩記起,在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裡,他曾經每天蹲在一所女校的校門口。那是一所校風古板嚴苛的女校,舊守著早就被其他學校淘汰的各種校規,學生日漸稀少,僅存的一些學生被城裡其他學校戲稱為「修女」們。

  因為那個女孩子就在這所學校。

  他每天守在她的學校門口,只為能看到她。

  但慾望是一件會生根、發芽的東西。

  原本只是想再遇到她,然後是想多看看她,因而找到了她的學校,能夠幾乎每天都看到她的時候,他卻又不甘心只是看著她那副冷淡的模樣。

  於是當她又一次無視他,面無表情地從他身旁走過時,少年的他惡狠狠地捉住她的手臂,一把將她推到小巷的石壁上,咬牙說:

  「你跩什麼!」

  被固定在他的雙臂間,她的眼睛冷得像深井的水,黑白分明。那種冷淡的蔑視,讓他的惱怒頓時如野火般燎原,正不知要做些什麼才好,她卻靜靜地冷聲問:

  「你,是在向我示愛嗎?」

  他恨得咬牙切齒,如果他是一頭豹子,他會一口將她咬出鮮血來。明明被禁錮得動彈不得的是她,可是,為什麼狼狽得如同赤身裸體般的卻變成了他!

  「是又怎麼樣!」

  他只能用蠻橫來掩蓋耳根的滾燙。

  「你有多喜歡我?」

  她面容依舊平靜,漆黑的眼珠靜靜地研究他。

  「我……」

  手掌下是她單薄微涼的肩膀,他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將她握成碎片,可是,他只能聽見自己體內血液呼嘯的巨響。

  「你可以為我而死嗎?」

  猶如曾經用這個問題刁難過很多人,她的眼珠是冷冷的漆黑,雪白的肌膚也被石壁映成一種冷色。

  「只要你可以為我而死,」蠻橫地吻上去,將她的身體按在冰涼的石壁上,那是他第一次親吻女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生硬地吻著她那比冰還冷的雙唇,然而天生的本能使得這個吻越來越滾燙,在她的唇間,少年的他狠狠地說,「那麼,我也可以為你。」

  夜色如霧。

  森明美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越璨將手抽出來。降下一點車窗,冷風進來,森明美瑟縮了一下,他望向那裊著霧氣的墨色夜空。

  那麼,我也可以為你。

  保時捷內,越璨深吸口氣,勾了勾唇角。

  即使沐浴換過衣服,謝平依然聞到了葉嬰身上的酒氣。他眼神不贊同地看向她,告訴她說,一個小時前越瑄的身體疼痛痙攣了一次,剛剛平復,已然睡下了。

  房間內亮著一盞小燈。

  待謝平出去之後,葉嬰坐到越瑄的床前,細細凝看他的面容。清峻的五官,緊閉的睫毛,蒼白的肌膚,淡色的雙唇,這樣地望著他,她的情緒總是可以變得和緩寧靜。

  握住他的手指。

  倦意湧上,她趴在床邊,漸漸睡著了。

  越來越暗。

  窗戶被一塊塊木條釘死,陽光只能從縫隙中漏入,飛舞著灰塵的顆粒,小小的她爬到被鎖死的房門上,拚命地嘶喊,用力地打門,鮮血從她的手上狂湧,她的喉嚨已要撕裂,可是——

  一點點聲音都沒有。

  靜得就彷彿,那是播出的一張默片。

  小小的她又衝到被封死的窗戶前,用流血的手指將木條一塊塊掀開,指甲痛得脫落,剛才的陽光忽然變成黑漆漆的夜色,可是,就要逃出去了,她知道,她可以逃出去的,有人在外面等著救她。

  鮮血迸流。

  終於掀開最後一塊木條。

  窗外是大片大片怒綻的血薔薇,那是第一夜的薔薇,美得觸目驚心,美得讓她心驚膽戰。她突然記起,她好像忘了什麼,驚恐攫住了她的全身,猛地回頭,她看到了那一大片的血泊。

  媽媽。

  媽媽正躺在那片血泊中。

  而窗外,沒有人來救她,也根本沒有什麼薔薇花,那只是猩紅色的血,是用血積成的深淵,等著將她淹沒。

  「逃不出去的。」

  血泊中,死去的媽媽緩緩睜開眼睛,對她說:

  「是你害死了他,你是逃不出去的。夜嬰,你身上背滿了罪孽,不要去怪罪任何人,真正該受到詛咒的只有你……」

  驚慄!

  那鋪天蓋地的血紅湧滿胸腔,她用力地喘息,粘稠的,窒息的,墜落懸崖一般地跌落,她害怕,她掙扎,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要哭泣,她死死抓住媽媽的手,不是的……

  啊!

  葉嬰驟然驚醒。

  脖頸處汗水淋漓,她微喘了幾口氣,發覺自己還死死地緊握著越瑄的手。抬起頭,越瑄已經醒了,正靜靜地看著她。

  「可能是扭到脖子了,做了個噩夢。」

  她笑了笑,抱歉地說,鬆開他的手,將他的手放回薄被裡。看到他再無睡意的雙眼,她端過水杯來,說:

  「要喝點水嗎?」

  「……好。」

  半躺著喝了幾口水,越瑄問:

  「聚會還開心嗎?」

  「唔,就那個樣子,」她接過水杯,滿不在意地笑笑,「我喝了點酒,謝平聞出來了,他好像不太開心。」

  越瑄唇角一彎。

  「你在笑?」葉嬰吃驚地湊過來,「好難得,哎,你笑起來真好看,難怪這麼吝嗇你的笑容。」

  見她故作小女孩般地逗趣,越瑄又是唇角彎起,伸手握住她。

  葉嬰此刻卻真的有些怔住了。

  「阿嬰。」

  這是越瑄第一次喚她的名字,聲音寧靜,如同窗外的月光。見她微怔發愣的樣子,他輕歎口氣,說:

  「阿嬰,為什麼不在你的床上睡呢?」

  「我的床?」葉嬰回眼看向那張多出來的床,「它離得太遠了。就這樣趴在你的床邊,聽著你的呼吸,我會睡得很踏實。」

  「你會做噩夢。」

  「那只是扭到了脖子。」她辯解說。

  越瑄搖頭。

  「啊,其實我倒有個辦法,」她忽然眼睛一亮,「如果你不介意,就讓我跟你擠一張床吧,這樣又可以睡得安心,又不會扭到脖子。」

  「怎麼樣,是個好辦法吧!」

  看他僵住的摸樣,她趁火打劫,眼底盈盈、笑容壞壞地說:

  「拜託,二少,就讓我睡你的床上,好不好?」

  深夜。

  月光很靜。

  窗邊的粉紅薔薇染著夜露。

  「好。」

  當聽到越瑄這樣回答她時,葉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當她真的躺到了他的身邊,枕著他的枕頭,蓋著同一條薄被,肩膀可以感受到他肩膀的溫度,耳畔就是他的呼吸時——

  「為什麼?」

  翻身過來,望著雪白的枕頭上越瑄那近在呼吸間的面容,葉嬰心中困惑。他一向疏淡清冷,怎麼會突然容許她如此靠近?

  「想通了一些事情。」

  越瑄靜靜地說,黑色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神情。

  「呵,真好,」她啞聲地笑,抱住他的胳膊,將臉偎上去,「就是說,你決定要接受我了嗎?」

  越瑄「嗯」了一聲。

  「那明天換張更大的床吧,」她閉上眼睛,輕輕靠著他的胳膊睡,呢喃地說,「我怕擠著你。」

  老太爺從瑞士回國,在謝氏是一樁大事件。

  幾年前,老太爺放手將集團的事務交由大少和二少,大少出任集團的執行總裁,二少暫代集團的董事長之職,他自己閒雲野鶴般隱居國外。而這次二少車禍之後,集團權力的劃分有了一些變化。

  素來由二少掌管的紡織時裝產業,被大少接手了過去,再加上最為老太爺寵愛的森明美也改投大少旗下,大少一時間風頭無二。謝華菱同大少之間的爭鬥也愈見白熱化。

  集團內部紛紛猜測,老太爺這次歸國應該會影響到家族內權力的重新劃分。

  週一。

  在設計部的例會上,森明美宣佈,集團決定進軍高級定制女裝市場,正式角逐時尚界的頂尖奢侈領域。

  眾設計師又驚又喜。

  他們寄希望於這個項目很長時間了。

  高級定制女裝向來是時裝設計市場最頂級的領域,那些精緻完美、獨一無二的華服麗裳,將不會是工業化地生產,而是為每一個尊貴的顧客量身製作。可以盡情地使用美麗的鑽石、水晶、珍珠、薄紗、蕾絲種種奢華的材料,可以盡情發揮設計師的想像和才華,可以讓設計師的名字隨著那些美麗的作品展現在萬眾矚目的T台上。

  「目前,國內市場上已經有了幾個高級定制女裝品牌,江南春、愛麗捨、鳳格、T&P,」森明美翻一下手中的資料,「但總體來說,它們加在一起的份額也並不大。我們創立高級定制女裝品牌的目的,是要以它為招牌,建立起謝氏集團在國際時尚界的影響力。」

  眾設計師群情激動地低聲議論。

  在國際時尚界,T台長期被法國、意大利、美國等國家的設計師佔據著,國內的設計師很少有嶄露頭角的機會。

  「因為集團非常重視這個項目,所以它將由我親自執行,」森明美目視會議室內的所有設計師,「我會出任高級定制女裝部的首席設計師,品牌名稱暫定為——」

  葉嬰抬頭。

  森明美含笑說:

  「『森』。」

  葉嬰的眼睫動了動,她半垂下視線。

  「除了我以外,廖修、瓊安也一併先調入高級定制女裝部,相關製版師和縫紉師的名單過幾天公佈,」森明美頓了頓,又說,「至於設計部的其他日常事務,由……」

  她的目光落在葉嬰身上。

  稍微一轉。

  又落在中年設計師簡森身上。

  「……由簡森負責,」森明美端起骨瓷的咖啡杯,啜了一口,客氣地對葉嬰說,「阿嬰,雖然你剛來沒多久,但是如果可以幫忙,還請你多多協助簡森。」

  散會後,回到葉嬰的設計室。

  「這就是你說的機會?」粗著脖子怒視著葉嬰,喬治氣得鼻翼上的骷髏鼻釘一抖一抖。「每天跟著你,在這裡無聊得發霉長毛,我真是瘋了才會相信你!」然後他扭頭就走,重重地摔上門!

  接下來的兩天,喬治沒有來上班。

  翠西除了每天悶頭畫自己的設計圖,就是呆呆地看著葉嬰,別的設計室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只有這裡像是被人遺忘了一樣。而這天,葉嬰也早早就離開了。

  回到謝宅,葉嬰為越瑄沐浴更衣,用毛巾擦拭他的頭髮,再幫他換上晚宴的禮服。黑色的禮服,珍珠白的襯衣,領口處淺灰色的絲巾,輪椅中,越瑄眉清目朗,俊雅寧靜。

  「可以嗎?」

  碰到他的手有點冰,葉嬰還是不太放心。雖然這段時間越瑄的身體恢復得不錯,已經可以每天在輪椅中坐半個小時左右,但是今晚是謝家老太爺的壽宴,人多喧鬧。

  「嗯。」

  越瑄反握住她的手指,看向她:

  「陪我一起去。」

  葉嬰怔了怔,謝家老太爺回國後並沒有直接回來,而是先跟老友們聚在一起,今晚的壽宴也是謝家老太爺第一次在謝宅出現。

  「我想把你正式介紹給爺爺。」

  越瑄靜靜地說,將她的手握進他的掌心。

  當晚,謝宅香車鬢影,各界名流顯貴都來到了這裡,很多國外的世家也專程派子弟前來為謝家老太爺賀壽。謝華菱一身雍容華貴,她穿著傳統樣式的藕荷色旗袍,戴著價值連城的整套翡翠首飾,笑容滿面,寸步不離地陪在父親身邊。

  宴會廳特意佈置成了中西合璧的形式。主席台的背景,是金光閃閃,由書法名家親手書寫的偌大的「壽」字。精彩的舞獅表演,將氣氛渲染得熱鬧無比。

  「謝翁,祝您長命百歲,福如東海,哈哈哈哈!」

  統御黑道幾十年的蔡鐵聲如洪鐘地說,他今天穿得西裝筆挺,但是脖頸左側的猙獰紋身還是讓他看起來跟這個場合十分不搭調。

  「阿鐵,最近生意做得不錯,」謝老太爺謝鶴圃已是一頭白髮,卻是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想當年,你這臭小子拿著一把槍指著我的腦袋,現如今,你也不得了了!」

  「哈哈哈哈,那時候我年輕不懂事,」蔡鐵大笑,又介紹說,「謝翁,這是我那不爭氣的閨女,她比我那會兒還不懂事,往後您多教導著她一點。」在他身後,站著一身緊身黑衣,短髮直豎,滿臉陰霾的蔡娜。

  「快喊爺爺!」

  蔡鐵一掌掄向蔡娜的後腦!

  蔡娜側首閃過,眼神狠厲地瞪向父親,蔡鐵僵著手,蔡娜梗住脖子,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謝鶴圃,說:

  「謝翁好。」

  謝鶴圃撫鬚而笑,對蔡鐵說:「果然虎父無犬女。」

  「謝翁,」這時,寰亞集團大中華區的總裁楊慎帶著一位俊美得令人側目的年輕人走過來,「我來為您介紹一下,這位是孔翁的小公子,孔衍庭。衍庭以前主要負責寰亞在北美和日本的業務,現在剛剛調來本城,今晚衍庭是專程前來為您祝壽。」

  「祝謝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孔衍庭笑得彬彬有禮,一雙桃花眼卻明媚得好像春水秋月,他雙手奉上一隻狹長的錦盒,說:

  「這是父親囑我帶給謝翁的壽禮。父親說,他近年臥病在床,但一直甚為思念當年與謝翁把臂同游的時光,望謝翁日後若途經匈牙利,一定要多停留幾日。」

  「好,好。」

  謝鶴圃慈笑地打量著面前的孔衍庭。當年孔翁的續絃幫孔翁高齡添了稚子,隨著稚子的長大,寰亞內部爭鬥得很凶,孔翁幾個年長的子女都曾經請他出面調解,他卻一直沒有見過這個令寰亞風雲變幻的孔衍庭。

  謝華菱替父親接過錦盒,稍微打開,裡面是一隻羊脂白玉的玉如意,通體瑩潤,古樸精美。她略通些古董,識得那應該是唐朝的御品。

  陪著謝老太爺容光煥發地同賓客們寒暄。

  謝華菱心情也很好。

  直到越璨攜著森明美走入宴會廳。

  「爺爺!」

  一襲玫瑰紅色的絲質鮮嫩長裙,細細的肩帶,胸前有希臘女神般浪漫垂地的皺褶,森明美高雅美麗得如同玫瑰花瓣一樣,眼含喜悅地疾步走來,撲進謝鶴圃的懷中。

  「好孩子……」

  謝鶴圃大笑著,拍撫森明美的後背,周圍所有的賓客都可以感覺出來謝翁對她的寵愛。

  「那便是森明美小姐。」

  旁邊,楊慎低聲對孔衍庭說。

  「哦,」孔衍庭笑著晃晃酒杯,一雙美目瞅著依偎在謝翁身邊像親生孫女一樣的森明美,「早就聽說謝翁寵愛她,遠盛過寵愛自己的兩個孫子。」據悉森洛朗能夠得到謝氏的鼎力支持,當年強勢進入國際時尚圈,也跟謝翁對其女兒明美的愛屋及烏頗有關係。

  「她目前執掌謝氏集團設計部,剛剛成立高級定制女裝部門。以她在時尚界的名氣,以及在名媛界的地位,由她帶領的高級定制女裝將會是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楊慎說。

  孔衍庭笑得不置可否,眼神一瞟,看到站在森明美身側那個高大俊挺,卻渾身充滿危險感的男人,問:

  「他就是謝家二少,謝越瑄?」

  看起來並沒有傳聞中的病弱,反而如同草原上最嗜血殘忍的獅王。

  「那是大少,謝越璨。」楊慎頓了頓,「據說森小姐已經同二少解除了婚約,即將同大少訂婚。」

  「哦,有趣,」孔衍庭笑得眼睛瞇起來,「看來謝翁家裡也很是熱鬧。」

  「爺爺,祝您身體健康。」

  一身黑色晚禮服,在輝煌的水晶燈下微微閃出一點光澤,襯得越璨身形高大筆挺,五官俊朗,狂野中帶出一點華麗。他含笑送上手中的禮物,那是一隻紫色錦盒,盒身便已美輪美奐。

  謝華菱冷笑一聲,並不伸手去接。

  「爺爺,」森明美嬌嗔地將錦盒拿過來,「這是璨哥哥親手為您挑選的,知道您喜歡珍藏鼻煙壺,他用了足足一年的時間從各處收集來這些。」

  「璨兒有心了。」

  謝鶴圃撫鬚而笑,對越璨說:

  「這段日子瑄兒身體不好,辛苦你了。」

  謝華菱又是一聲冷笑,說:

  「確實有心了,不僅處心積慮將瑄兒手中的業務搶走很多,連父親您為瑄兒定下的未婚妻也接手了。瑄兒這場車禍,對大少爺可真是及時啊。」

  「華菱!」

  謝鶴圃沉聲呵斥,謝華菱訕訕地哼了一聲。

  「爺爺,」森明美咬了咬嘴唇,望著謝鶴圃說,「關於婚約的事情,請您不要責備璨哥哥,是我……是我喜歡上了璨哥哥。瑄哥哥那裡,他說,他原諒我們,他祝福我和璨哥哥。」

  當輪椅中的越瑄被推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時,所有賓客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過來。這是謝家二少車禍之後首次公開露面,看到越瑄坐姿挺秀、淡然寧靜地被推向謝翁,那些相傳他已是植物人、或是全身癱瘓的流言頓時不攻自破。

  推他進來的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淺灰色的晚裝裙,單肩細帶,露出細緻潔白的肌膚,她的黑色長髮亮如絲綢,垂下來遮住兩側的面頰。但是那秀美的鼻樑和下頜,黑絲絨般的長睫毛,漆黑的眼眸,修長的脖頸,曼妙的身姿,還是令人忍不住多看她幾眼。

  「她是誰?」

  孔衍庭饒有興趣地問。

  「她是二少身邊的特護,近來也進入了謝氏集團,跟森小姐同在設計部,任副職,」楊慎想了下,「名字叫做葉嬰。」

  「她只是二少的特護而已嗎?」

  看到輪椅停在謝翁身前時,謝瑄回首望向那美麗的女子,輕輕握住她的手,才開始同謝翁說話,孔衍庭喝了一口紅酒,繼續感興趣地問。

  「據說,葉小姐能夠直接進入設計部任副職,是因為謝夫人欽點她為二少的未婚妻。」

  楊慎同樣察覺到了謝越瑄同那女子之間微妙的親暱氣氛,暗暗有些詫異。他以前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見過幾次二少與森明美,那兩人之間客氣得體,卻沒有絲毫親暱之感。

  不遠處。

  蔡娜也回過頭來。

  目光越過幾重人影,落在葉嬰溫柔望著越瑄的面容上時,蔡娜瞇了瞇眼睛,足足用了一分多鐘來仔細辨認,眼底閃出森冷陰厲的神色。

  「爺爺,她是葉嬰。」

  送完壽禮之後,越瑄依舊握著葉嬰的手,他對謝鶴圃介紹說,聲音裡有種寧靜的溫柔:

  「我喜歡她。」

  如同一個炸彈靜靜落地,森明美心中五味雜陳。

  越瑄能夠另有所愛,她和越璨之間會順暢很多。可是,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被越瑄隔在遠遠的距離之外,而葉嬰出現沒有幾個月,越瑄就當眾承認喜歡她。

  謝華菱的心情也頗為複雜。

  對於阿嬰細心照顧瑄兒,幫助瑄兒身體康復,她是感謝的。如果瑄兒此生都要癱瘓在床,阿嬰肯一直照顧下去,她也願意對阿嬰做出補償。但是瑄兒的身體眼看在恢復,一切就又不同了。

  「呵呵,」謝鶴圃撫鬚而笑,目光慈祥地打量葉嬰,「是,我聽華菱說過,阿嬰是個好孩子。」

  「謝爺爺好。」

  葉嬰垂首問好。

  「好,好,你跟瑄兒他們一樣喊我爺爺就行了,」謝鶴圃笑得精神矍鑠,「改天我們一起吃個飯,讓我好好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照顧瑄兒。」

  看著越瑄和葉嬰始終握在一起的那雙手,越璨的面容是平靜的,他側首在森明美耳邊低語幾句,兩人先離開了。陸續有賓客過來向謝鶴圃祝壽,葉嬰推著越瑄也暫時離開了。

  「你累了,回房去吧。」

  走出宴會廳,葉嬰見越瑄的面容有些倦色。

  「再過半個小時,爺爺還要致辭。」越瑄望向夜色中的花園,「我想去外面走走。」

  葉嬰猶豫了一下。

  透過走廊處的整面落地玻璃,能看到花園中月色很美,夜風輕輕吹動花葉。她蹲下身幫他蓋好膝上的薄毯,叮囑說:

  「只去一小會兒,好嗎?」

  越瑄溫聲說:

  「好。」

  月光靜謐柔和,灑照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輪椅的輪子碾在上面有靜靜的聲響,茂密的樹葉在夏日的夜風中沙沙作響,混合著一點泥土和花香氣息,不涼也不熱,很是舒服。

  遠近的樹影下。

  也有其他賓客們出來納涼,侍者們端著托盤送些酒水過來,夜風中不時飄來歡愉的談笑聲。

  知道越瑄喜歡清靜,葉嬰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路,稍遠處游泳池前的白薔薇花亭中空無一人,她推著越瑄走過去。月光下,路邊的緋紅野薔薇熱烈怒放,枝葉茂密得遮擋住視線,寂靜中,突然傳出幾聲令人面紅心跳的嚶嚀聲。

  那呻吟就在前面,葉嬰只得低咳一聲。

  一個少女面色緋紅慌亂失措地從花叢旁站起身,不敢往這邊看,一邊拍打著長裙上的草葉,一邊匆匆朝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跑去。葉嬰剛才見過她,那是地產界大亨沈翁的孫女。

  野薔薇花叢旁,又一個人影站起來。

  緊身黑衣,高大健碩,身體凹凸健美,一望就知是女性,卻短髮直豎,如同剽悍的男人,正是蔡娜。蔡娜的眼底帶著抹狠厲,先掃了一眼輪椅中的越瑄,然後目光陰陰地落在葉嬰身上。

  野薔薇緋紅如血。

  葉嬰握緊輪椅的把手,推著越瑄繼續往前走,就像沒有看到蔡娜一樣。

  「見到故人,連聲招呼都不打嗎?」

  聲音陰厲冰冷,蔡娜環抱雙臂擋在小路前面,她的目光沉沉,從葉嬰的頭髮、五官、露出潔白右肩的淺灰色長裙、足上的銀灰水鑽高跟鞋,再一路望上去,陰陰地盯向葉嬰的面容。

  「我不認得你。」

  葉嬰皺眉回答她說。

  「哈,」蔡娜冷笑一聲,她邊走近葉嬰,邊冷冷地說,「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嘖嘖,打扮得好像淑女名媛一樣,寶貝,你可真有本事。」

  陰冷的聲音距離葉嬰的耳畔很近。

  冷得就像是鐵。

  昏暗的地方,一張張猙獰著逼近的面容,冷硬的床鋪,暴雨般揮向她的一雙雙拳頭,胸腹間翻湧撕裂的痛,冰冷如鐵的手指掐痛她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的那些話……

  「蔡小姐。」

  輪椅中,越瑄的聲音不高,但眼底的不悅和威勢令得蔡娜氣息一滯。葉嬰於是推動輪椅,從蔡娜身邊走了過去。

  「他知道你是誰嗎?」

  身後,蔡娜譏諷地說:

  「他知道你是從哪裡出來的嗎?你敢不敢給他看看你腰上的那枚刺青,敢不敢告訴他,那枚刺青是什麼意思?」

  葉嬰手指冰冷。

  她沒有回頭,推著越瑄徑直離開這裡。

  看著葉嬰漸漸消失的背影,蔡娜陰冷地笑了笑,她轉頭望向另一邊的樹影。從樹幹處閃出一個女子,嬌嫩的玫紅色長裙,璀璨的鑽石項鏈,月影下,森明美手中握著香檳酒杯,笑著舉向蔡娜。

  「她是個瘋子。」

  游泳池內的水波在月光下粼粼閃動,白色薔薇花的涼亭下,葉嬰凝了凝心神,對輪椅中的越瑄說:

  「我知道她叫蔡娜。三天前,她去過設計部,她說她對我做了調查,還說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話。我把她趕走了,因為她的目光讓我很不舒服,而且她的那些話,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嗯。」

  越瑄望著池面的波光。

  看著他平靜無波的面容,葉嬰咬住嘴唇,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部,說:「如果不相信的話,你可以來看看,我的腰上到底有沒有紋身!」

  「阿嬰,」越瑄的手覆住她的手背,「我只會聽,你自己告訴我的。」

  白薔薇花溫柔得如同月光。

  他的手有著溫熱的溫度,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是一句應該會讓她感動的話,然而在此刻微涼的夏風中,她的心底卻恍惚升起一種感覺。

  「你並不在意,對不對?」

  掙開他的手,葉嬰微微苦笑,說:

  「你並不在意我是誰,不在意我是從哪裡來,不在意蔡娜說的那些話。我懂了,你容許我靠近你,只是因為我出現的時機是對的。」

  越瑄看向她。

  「世人都以為,謝家二少性情淡漠,」她唇角勾了勾,「原來,你卻是最重情的。你讓大家以為,你對我有了感情,所以並不介意森小姐同你解除婚約,也不介意大少奪了你的未婚妻。

  「你是為了成全他們,對不對?雖然不知道,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了森小姐,還是為了大少,還是兼而有之。」

  她安靜地說:

  「我很感動,你是如此善良的人。只是,你應該告訴我才對,那樣我會配合得很好,也不會誤以為你是真的接納了我,誤以為——」

  她閉了閉眼睛。

  「——你喜歡我。」

  月光下的涼亭。

  純白的薔薇花靜靜吐著芬芳,越瑄握住她垂在身側的右手,將她的身子拉低。凝視著她比薔薇花還要潔白的面容,他的眼眸深處有暗暗濃烈的東西,凝視著她,他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該怎樣使你相信呢?」

  花間碎碎點點的月光。

  越瑄吻住了她。

  那原本只是清淡的一個吻,他略嫌冰涼的唇吻在她的唇片上,她漠然地受著,以為他在下一秒就會離開。他的唇卻久久地印著她的雙唇,靜靜地印著,沒有廝磨,沒有碾轉,就那樣清淡地吻著,溫度卻越來越燙。

  她忍不住睫毛顫了顫。

  抬眼看向他。

  吻著她,清清淡淡的花香中,那原本清如遠山的眼底有些迷亂,瞳孔處映著她的面容,他的臉頰微微暈紅,耳廓也微微紅著。伸出手指,他略顯窘意地掩住她的眼睛,然後像一個從未經事的男孩子,拘謹地深吻了下去。

  他的舌尖是溫柔的。

  是清香的。

  有種乾淨得令她心底微顫的東西,彷彿是一聲悠長的歎息,她環住他的脖頸,回吻住他芬芳如薔薇花香的氣息。呼吸越來越急促,滾燙的心跳分不出究竟是誰的,他越來越緊地擁住她,一切如同失去了控制,那滾燙的體溫,越吻越深的顫抖,被他吻著,也吻著他,就像一泓清泉,她吸吮著他,翻攪著他,在將他逼得越來越滾燙的同時,她也無法再控制自己的呼吸,體內彷彿有什麼在不斷地上湧、上湧!

  他面色緋紅地驟然推開她!

  胸口有急促的起伏,他彷彿在克制著什麼,又彷彿終究無法克制,他伸臂緊緊抱住她,喘息著將頭偎在她的肩膀上。而她裸露在空氣中的右肩,瑩白透著粉色的色澤,使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吻了上去。

  肩膀處傳來的痛感。

  一路酸軟地蔓延到她的胸口。

  環擁著他黑髮的頭,感受著他不同尋常的呼吸和體溫,她忽然有些恍惚,游泳池水面的波光在月光下層層蕩漾。

  不知過了多久。

  兩人還是如舊依偎在一起,安靜中有絲絲的甜,也有微微的心慌,彷彿有什麼從此變得不一樣了。白薔薇花盛開在夏夜的涼亭,如火如荼地攀爬蔓延著,一枝枝從四面垂下來,綻開著重重纍纍的花朵,如同純白的花海。

  「二少。」

  通往花亭的小路上,謝平的身影出現。

  「老太爺馬上要致辭了。」

  回到宴會廳,所有的賓客們濟濟一堂,謝華菱、越璨和森明美都已出現在發言台的後方。葉嬰將越瑄推過去,謝華菱向旁挪了下,使越瑄的位置在她和越璨之間。

  一束閃亮燈光的照射下。

  謝鶴圃紅光滿面地走到發言台的話筒前。

  葉嬰退到台下的賓客中,在謝鶴圃致辭的時候,她的視線緩緩掃過在場的人,沒有看到蔡娜的身影。彷彿有人正在等著她的目光,當她的視線掠過時,大廳右側一個俊美得令人側目的年輕男子朝她微微一笑,舉了舉酒杯。

  她略怔,也頷首回禮。

  但她確信自己未曾見過這個人。

  致辭的最後,謝鶴圃撫鬚而笑,對在場的賓客們說:「我年紀大了,最大的心願是看著小輩們成家立業,能早點抱上曾孫,所以……」

  預感到了接下來的話將會是什麼,葉嬰緩緩朝那人望去。隔著如此遠的距離,那人站在燈光閃耀的發言台後方,卻也似乎正望著她。年少時的往事,如同深夜裡薔薇花瓣沾染的露水,早已消失無痕。

  「……下個月12號,就將舉行瑄兒與明美的婚禮,屆時還希望大家都能賞光來觀禮!」話筒前,謝鶴圃笑得容光煥發,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大廳中賓客們錯愕的表情,和立刻響起的一片交頭接耳聲。

  謝家兩位少爺同森家千金之間的糾葛,雖然是謝家秘辛,但是外界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二。尤其二少車禍重傷,險些全身癱瘓以來,森明美同二少解除婚約,每日與大少同進同出,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適才也是大少和森明美並肩出現為謝翁賀壽,怎會下個月要舉行婚禮的是二少與森明美?

  不少賓客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然而看到謝翁身後的謝夫人、大少、二少和森明美同樣都是錯愕的表情。

  謝翁笑容滿面地轉身招手,示意越瑄和森明美上前。

  森明美站在原地,神色有點失措地去看身旁的越璨,越璨遞給她一個眼神,她才猶豫著向謝鶴圃走過去。輪椅中,越瑄眉心微皺,目光在場下尋找著什麼人,卻是謝華菱將他推到了謝鶴圃身邊。

  「哈哈,好孩子。」

  將越瑄與森明美的手拉在一起,謝鶴圃滿意地笑。

  「瑄,我想跟你談一下。」

  宴會廳中的氣氛還有些詭異,剛從發言台下來,森明美不顧越璨的阻止,直接攔在越瑄的輪椅前。

  「二少累了,需要回房休息。」

  見越瑄眉宇間有濃濃的倦色,而且今晚在輪椅中已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葉嬰出聲說。森明美古怪地掃了她一眼,沒有理她,仍舊對越瑄說:

  「就幾句話,好嗎?」

  「好,」越瑄答應了她,又半仰起頭,望著葉嬰溫聲說,「我沒事,別擔心。」

  森明美將輪椅中的越瑄推走了。

  東廳的休息室,葉嬰坐在猩紅色天鵝絨沙發裡。已經過去了十分鐘,她不知道森明美將越瑄帶到了哪裡,而且看起來森明美也不是僅僅要說幾句話而已。

  謝鶴圃會宣佈越瑄同森明美結婚,是她沒有想到的。

  究竟森明美身上有什麼,使她即使背叛了越瑄,謝鶴圃也依然只屬意她做自己的孫媳婦呢?以前只是聽說謝鶴圃寵愛森明美,今晚親眼見過,才明白傳言果然不虛,謝鶴圃對森明美流露出的寵愛儼然已經超過了對自己的兩個孫子的。

  葉嬰暗自思忖。

  「失望了嗎?」

  倚在落地窗前,越璨似笑非笑地睨著她,猩紅色的天鵝絨窗簾映襯下,他的五官格外的濃郁,眼眸也濃郁得深不見底。

  「為什麼?」

  葉嬰抬眼看著他。

  「你費盡心思接近越瑄,結果他還是會和明美結婚,」越璨笑得很愉悅,「以明美的性格,一旦她成為謝家二少奶奶,還會容你留在謝宅留在公司嗎?」

  「原來是這樣,」葉嬰淡笑,「我還以為最失望的會是你。」

  「哦?」越璨挑眉。

  「作為同謝家毫無血緣關係的謝家大少爺,雖然大權在握,卻一直不過是高級經理人的角色。看起來風光無限,但是一旦權力被拿走,就什麼都沒有了。」葉嬰笑一笑,「因為謝家老太爺對森明美異常寵愛,所以如果你能同森明美在一起,就算看在她的面子上,謝家也會對你多留幾分薄面。」

  越璨的眼底驟然轉暗,僵聲說:

  「你以為……」

  「當然,你也可能是真的喜歡森明美,」葉嬰歎了口氣,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望向窗外盛開的黃色薔薇花,她忽然想起剪報上的那張照片,晚宴中越璨俯首望著百合花般優雅的森明美,畫面浪漫無比,「那樣的話,最失望的更應該是你。」

  「我怎麼覺得,你一點也不在乎。」

  慢步走過來,越璨坐進猩紅色的沙發裡,葉嬰下意識地向旁閃了一下,越璨勾起唇角,嘲笑般地說:

  「一度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他,可是,聽到他要同別人結婚了,還能如此淡定。我的小薔薇,你可真會演戲。」

  我的……

  小薔薇……

  葉嬰的臉色「刷」地變白,心口處湧上一種冰冷的銳痛,她暗暗捏緊手指,淡然地說:「我不緊張,是因為我信任二少。我相信以二少的能力,可以解決這件事情。」

  「他跟你,」她的聲音緩慢,「不一樣。」

  彷彿被激怒的雄獅!

  越璨的右手狠狠扼上她的肩膀,劇烈的疼痛令她忍不住低哼了一聲,他沉怒地瞇了瞇眼睛,手上的勁道更加重些,啞聲說:

  「什麼地方不一樣?你這個死女人,因為他是謝家的嫡親少爺,我只是謝家入贅女婿的私生子,所以你去接近他,所以你從少管所出來,甚至都不聯繫我一下,是嗎?

  「為什麼——」

  他的聲音瘖啞得如同最深的夜:

  「——在少管所的六年,你一次都不肯見我,所有我寫給你的信,你全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來。只是六年不見,你就以為我會認不出你嗎?你怎麼敢改了名字就混進謝家,裝作跟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將她的肩骨握得「咯咯」作響。

  他眼底有燃燒的怒意。

  「死女人!你到底以為越瑄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為他會上你的當?你以為你能騙得過誰?連森明美都能找來蔡娜,你以為你還可以在謝家呆多久?!」

  見她已痛得唇色發白,越璨鬆開手,狠狠將她摔進沙發深處,說:「我要你明天就離開謝家,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我不會走的。」

  肩上剩餘的痛感還在一波波傳來,葉嬰嘲諷地笑了笑,用手指整理好被弄亂的長髮,說:

  「其實,你也需要我留下來,不是嗎?」

  「我不需要!」

  「我在這裡,二少越喜歡我,就越不會同意與森明美結婚。這樣,你才能夠同她在一起。你看,我們應該是同盟才對。」

  越璨瞪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你憑什麼這麼有自信,他是真的喜歡你?」

  「直覺。」她回答說。

  越璨冷哼一聲。

  「還有,」她望著他,靜靜地說,「因為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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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夜色如墨。

  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

  休息室的落地窗外,黃色薔薇花大片大片寂靜地綻放。打量著越璨變得木然空洞的面容,葉嬰心中突然生出快意。

  於是她繼續說:

  「我喜歡他,他能夠感覺得到,所以……」

  越璨蠻橫地向她壓了過來!

  彷彿嗜血的野獸般,他狠狠地用雙唇堵住她的嘴,那力量如此之大,兇猛地,一股血的腥氣在瀰漫在她的口腔,嘴唇也瞬時腫了起來!她吃力地向後仰起,想要掙開他的雙唇,他卻緊緊地吻住她,惡狠狠地追過來,將她死死箍在猩紅色的沙發深處,用力地碾轉著她的嘴唇!

  他的怒意!

  他的恨意!

  他瞪著她,凶狠地吻著她,雙唇用力地碾轉在她的嘴唇上,這個吻是血腥的,從她的唇片破出的腥氣讓他的體內彷彿有什麼裂開了一般,那些夜夜糾纏著他的回憶,那些任他如何想要忘記,卻如毒素侵入他的血液般,令他痛、令他恨、令他即使粉身碎骨也無法……

  被他如此地禁錮著親吻著,她漠然地睜著眼睛,沒有再掙扎,好像是無所謂的樣子,如同他的怒意絲毫無法感染到她。

  「看著我!」

  稍微離開她的唇片,越璨怒吼!

  雙唇被吻得如同最艷色的薔薇,她的眼珠轉向他,幽黑的眼瞳,好像她是無所謂的,也根本不在乎。

  越璨記得她這個樣子。

  在久遠的記憶中,年少的她也曾經這樣瞅著同樣年少的他,淡淡的,冷冷的,蠻不在乎,也懶得解釋。

  那時候,他每天守在她的校門口等她放學,她也終於接受了他的追求。像其他情侶一樣,他和她時常約會,兩人去看過電影、吃過路邊攤,幾乎每天的晚自習他都送她回家,一起步行穿過那座盛開著緋紅野薔薇的街心花園。

  她喜歡去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家薔薇西點屋。

  每次去,她都是買兩隻紅豆麵包,一隻包好帶回去,另一隻她自己吃,有時也會掰下幾口給他吃。應該是她有親人特別喜歡紅豆麵包,這是當時他對她的家庭唯一的認知。

  她從不講關於她的任何事情。

  每次只讓他送到街心花園東側的第一條小巷的巷口。

  那時候的他,像所有熱戀中的少年一樣,狂熱地想要瞭解她所有的一切,可是,又怕惹惱了她。因為即使他拉過她的手,親吻過她,緊緊地擁抱過她,她卻始終有種疏離感,好像隨時會離開他。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安。

  直到那一天,盛夏的季節她忽然穿上了長袖的衣服,連頸部的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下唇卻破了個口子,唇片令人心驚地紅腫著。腦中閃過各種可怕的猜測,他追問她發生了什麼,她始終冷冷地板著臉,甚至一甩手將他晾在身後。

  他惱了。

  夜色中,他將她堵在小巷的牆壁上,憤怒地將她頸部的衣扣解開。牆壁上有微濕的青色苔蘚,她的面容略帶蒼白,睫毛黑幽幽的,眼眸也黑幽幽的,從她的頸部到裸露出來的肩膀,觸目驚心的,佈滿了一片片重重疊疊的淤痕。

  「這是什麼?!」

  少年的他驚怒失聲!

  「你不認得?」

  眼眸冷冷淡淡,倚在牆壁青色的苔蘚上,她的唇角嘲諷地彎了彎,伸手又朝下解開一隻紐扣,赫然的,在少女如玉的胸口上也佈滿了同樣青紫的淤痕。

  「這是吻痕,」睨著他,她懶洋洋地向他解釋,眼底黑如深洞,「吻痕就是——被人用力地親吻之後,留下的痕跡。」

  「你——!」

  怒不可遏,他重重一拳擊向她身後的牆壁!潮濕的青苔,欲碎的指骨聲,狂湧而上的怒火將他的理智燃燒成碎片,心中卻是又驚又痛的!那一瞬,他簡直想要咬斷她的脖頸,看看她的血到底是什麼顏色,為什麼可以說出這樣刺耳剜心的話來!

  「受不了了嗎?」

  她譏諷地一笑,如同早就料到了一般。

  「是誰?!」

  強壓住怒火,他將她死死按在小巷的牆壁上!

  「你走吧。」

  她疲倦地移開視線,月光照在巷子中斜斜長長的光影,即使在夏夜,看起來也如冬日的霜。

  「我問你,是誰做的!」

  扼緊她的肩膀,他沉怒地一字一句地問!

  「你走吧,阿璨。」垂著睫毛,她靜靜地說,「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孩,就像染了血的薔薇,永遠不可能是純白色。」

  夜風吹過。

  恍惚帶來遠處的薔薇花香。

  少年的他望著她。

  「我喜歡你。」

  聲音有些瘖啞,他鬆開她的肩膀,苦澀地自嘲著說:

  「我從未設想過你是哪種女孩,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

  她的睫毛顫了顫。

  「我會把你一起拉進地獄裡去。」她淡淡地對他說,「因為我的世界是黑暗的,我是在最深的黑夜出生的夜嬰。」

  「好。」

  他只答了這一個字。

  「而且,你不嫌我髒嗎?」睫毛揚起,她的眼珠倔強又漆黑,「我早已不是……」

  他吻住了她。

  不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他蠻橫地吻住了她,那些刺眼的淤痕在他眼前晃動,他閉上眼睛。被他吻著,她的唇越來越滾燙,漸漸地,喘息著,她甚至伸出舌來探入他的口腔中,依稀還有一絲血的腥氣,顫抖著,她擁緊他的後背,將他也吻得顫抖起來。

  那個吻越來越不受控制。

  少年的他,血氣方剛的身體要爆炸了一般,清冷的苔蘚無法撫平燥熱的體溫,緊緊擁著她芳香柔軟的身體,不知何時,兩人已滾落到巷子的青石板上!

  不遠處炸響一朵煙花。

  那璀璨的紫色光芒照亮夜空,雖然他青澀的身體滾燙著要燒起來,咬咬牙,他顫抖著試圖放開她。自他的懷中,她面色暈紅地睜開眼睛,烏黑的眼眸中有星芒般的霧氣,氤氳著,比煙花還璀璨。

  「讓我忘了那些。」

  在他耳畔低聲說著,她微涼的雙手伸進他黑色的T恤,撫上他滾燙的肌膚。那是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年少的他再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重重地吻住她,喘息著,將她的身體火熱地箍向他自己!

  不遠處的煙花一重接一重地綻放。

  僻靜的小巷中,月光斜長,灑照著那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呼吸聲滾燙而急促,青澀而沒有章法。夜幕中,輝煌璀璨的煙花漸次綻放,越來越美麗,越來越頻密。

  甜美得令人心醉。

  在那一重重接近綻放的極致中,在無法克制的狂野和喘息裡,始終有著溫柔的憐惜。

  當最後最美的煙花齊齊衝上雲霄!

  少年的他低吼著牢牢抱緊她,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上,沁出點點血珠,留下屬於他的印痕……

  而現在。

  在同樣的地方,也有一個吻痕。

  休息室中,越璨木然地看著葉嬰的右肩,在她晶瑩雪白的肌膚上,那個吻痕並不重。

  他知道那是誰留下的。

  游泳池畔的白薔薇花亭,她長身跪立在越瑄的身前,越瑄俯身吻著她,那兩人吻了很久很久,久得彷彿都可以變成凝固的剪影。

  「我給你開了一個賬戶,存進去了一筆錢,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可以取,以後我也會定期匯錢給你。」越璨淡淡地說,如同剛才惱怒狂野地吻住她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在意大利我聯繫了一家時裝品牌,你進去就可以直接做設計師,過幾年我會資助你在國際上舉辦個人的時裝展。」

  葉嬰看了看他。

  「其他的事,你想做的,我也會幫你完成,」越璨揉了下太陽穴,緩解突突直跳的頭疼,「算我請求你,離開謝家吧。」

  「你很仁慈,我很感謝你,」葉嬰靜靜一笑,「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請讓我參加高級定制女裝項目。而且,我希望這個項目由我來主導,而不是森明美。」

  越璨的瞳孔收緊,盯著她說: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能聽懂。只是,就像你無法代替我吃飯穿衣,無法代替我入少管所六年,我現在想要做的事,你也無法代替我。」

  「薔薇!」

  「我叫葉嬰。」她糾正他,又沉吟片刻,說,「其實想一想,你說的不無道理。二少真的會喜歡上我,真的會助我一臂之力嗎?跟森明美比起來,我幾乎什麼都不能帶給二少。」

  越璨細細打量著她。

  「所以我必須要為自己打算,」她苦笑,「就算是為了幫我,讓我主導高級定制女裝的項目吧,我會將它做好的。即使真有一天被趕出謝家,好歹也有了資歷。否則,我如今在設計部只是空職,一旦二少真的同森明美結婚,我將很難立足。」

  「哈哈,」越璨笑得神色不動,「你真的變了,居然會低聲下氣地說這些。你以為我會上當嗎?你處心積慮想要打壓明美,你想過沒有,我讓你負責這個項目,又該如何跟明美解釋?她計劃這個項目,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

  「我相信你會有辦法的。」

  葉嬰淡淡地笑。

  「不可能,」越璨皺眉,直接拒絕了她,「我再說一次,你離開謝家,明天就走!否則……」

  「哦?」

  「當謝家的人知道你究竟是誰,你也只有離開這一個選擇。」

  「你威脅我。」她笑了。

  「如果這樣有用的話。」他的眸色沉沉。

  「呵呵,」她笑著搖搖頭,目光盈盈地瞅著他,「你以為,只有你可以威脅我嗎?阿璨,假如森明美知道,你青澀的第一次是給了我,是你安排我來到謝家,雖然看起來你對她情深意濃,但是在你的心底……」

  纖長的手指點住他的胸口,她莞爾一笑:

  「……在你的心底,深深愛著、難以忘懷的,只有初戀的那個我。你覺得,她還會像現在這樣迷戀你、信任你嗎?」

  越璨久久地盯著她。

  時隔六年之後,他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她。漆黑的長髮,漆黑的眼眸,除了額角隱隱露出的那道傷疤,她的容貌看起來並無太大的區別。然而,昔日那個冰冷孤傲的少女,此刻笑容嫣嫣、眸光流轉,口中說著威脅他的話,神情卻溫柔且無害。

  「她不會相信你。」

  越璨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要試一試嗎?」她微笑著斂下視線,目光落在他隱隱起伏的胸口,「她見過你胸口的那顆硃砂痣嗎?那顆像胭脂一樣,漂亮迷人的硃砂痣,她知道其實還有另外一顆,在你身體更隱秘的地方……」

  「夠了!」

  手背青筋突突直跳,越璨的聲音中壓抑著即將燎原的怒火: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聲音中透出的憤怒和失望,令葉嬰的笑容一點一點自唇邊消失,她握緊手指,朝猩紅色的沙發深處坐了坐。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她收起了面容中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情,眼珠冷冷地看著他,說:

  「是你令我改變的,不是嗎?」

  越璨瞪著她。

  「要生存下去,要得到我想得到的,就必須學會妥協,必須學會不擇手段,這是六年的黑暗生活教給我的,」她冰冷緩慢地說,「而這六年,有一部分是拜你所賜,不是嗎?」

  胸口升上沉痛的壓迫感,越璨避開她的目光,啞聲說:

  「是,我知道。你相信我,我會幫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一分一毫都不會比你親自動手要來得差,所有傷害過你的人,我都會……」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

  葉嬰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有些想笑,太荒誕了,可是舊日一幕幕血腥的畫面飛閃過腦海,她笑不出來。

  「阿璨,時至今日,你居然還敢要求我相信你。」眼珠幽黑得如同深洞,她冰冷地凝視著他,「你記得吧,我曾經是相信了你的。而你,回報給我的是什麼?」

  那時候,阿璨的出現像黑暗的夜幕中一道微弱的星光。那個狂野的少年並不溫柔,他愛跟別人打架,臉上和身上經常有許多紅腫淤紫,他總是過分用力地擁抱她,將她渾身的骨骼都抱得發疼。

  阿璨喜歡她。

  喜歡她到了迷戀的地步。

  那些時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他,但是他對她狂熱的愛讓她意識到,她還沒有完全麻木,她的一些感知還活著。在過去的歲月中,她已經漸漸麻木的那些骯髒,那些污穢,又重新變得無可忍受。

  阿璨是憤怒的。

  看到她身上時常出現的條條鞭痕,不時出現的骯髒吻痕,阿璨會憤怒甚至暴戾地追問她,她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家庭,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逃出來,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肯說。

  阿璨跟蹤過她。

  但是她知道,只要進了那條小巷,那個人黑暗中的勢力會使得阿璨無法再前進一步。

  由於她的緘默,阿璨變得有些恨她。

  她記得曾經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阿璨再沒有來找過她。等他終於又出現在她面前,他告訴她,他要走了。阿璨說,他要跟家人一起出國,再也不會回來。

  她沉默著轉身。

  「跟我走!」

  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阿璨自她的身後緊緊抱住她,少年的雙臂有狂野的力量,她的胸腹間被他箍得很痛。

  「薔薇,跟我一起離開!」冰冷的大雨中,阿璨的聲音裡有滾燙的痛楚,他緊緊抱住她,「你的過去,你不想說,我可以不問。但是,跟我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那時候,同阿璨相識已有大半年。

  初夏的雨夜,緋紅野薔薇的花苞被雨水淋得東搖西晃,她恍惚間想起栽在自己窗前的那叢純白薔薇,似乎也有了一兩隻花苞。

  「你在聽我說話嗎?!」

  肩膀處一陣凌厲的疼痛,阿璨狠狠咬在她的肩上,她痛得回首,見血珠自肌膚沁出來,那是他最喜歡咬她的地方。

  「你必須跟我走!否則——」阿璨咬了咬牙,用兇惡的視線逼緊她,「——否則我會殺了你!我發誓,我說到做到!」

  漆黑的夜,瓢潑的大雨。

  她手中的黑傘早已被狂風捲走,冰冷的雨絲永不停歇地澆下,校服被淋得濕透,彷彿薄薄的一層紙,阿璨滾燙的體溫熨在她的後背,就像一場瘋狂的高燒,被他一聲聲的怒吼和強迫著,她低低的聲音混在漫天夜雨中:

  「……如果走,我必須帶一個人。」

  自那晚起,阿璨開始部署幫她逃走的計劃,如何避開那人黑暗中的力量,如何順利地逃脫,在什麼地方接應她,逃脫後怎樣迅速地出國,他也幫她準備好了所有可能用到的證件、護照和其他身份材料。

  每一個環節他和她都仔細推敲過。

  甚至包括如果她的母親執意不肯離開,她該怎樣強行將她帶走。最後,兩人將離開的時間定在了晚上八點,是那個人一天中應酬最多,最不可能出現的時間。

  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只是母親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脾氣變得更加暴躁易怒,每天用懷疑的眼神盯著她,咒罵她,動輒從牆上摘下皮鞭,揮向她的後背!她並不在意,也許,也許這次真的可以,越是臨近逃離的日子,她越是夜夜睜著眼睛難以入睡。

  窗外的薔薇花苞由青澀漸漸成熟。

  到了那一天。

  初夏的晚上,天空飄了一點小雨,氣溫出奇地低。屋內牆壁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走著,母親睡著了,她從衣櫃深處翻出收拾好的行李,又檢查了一下母親的藥,她抬眼望向時鐘——

  細雨從窗戶飄進來。

  純白薔薇的花苞在夜色中有靜靜綻放的聲音,它是那個夏天第一夜的薔薇,晶瑩雨珠滾在初綻的白色花瓣上,寧靜讓空氣有些不安,血液在耳膜處轟轟作響,她緊緊盯著時鐘——

  滴答。

  長長的指針。

  八點整。

  「那一晚,我親手種在窗外的薔薇開了,那一晚,我在母親的飯菜裡放了安眠藥,」猩紅色的沙發像濃稠的血,睨著越璨,葉嬰的眼珠陰沉漆黑,「那一晚,我殺了人,我在他的胸口捅了四刀!」

  「可是——」

  她唇角一勾,冷笑地看著越璨那驟然變得雪白的面色。

  「——阿璨,那一晚你在哪裡?」

  「你居然還敢說,讓我相信你。」水晶燈的光芒映照出額角那道細細長長的傷疤,她嘴角是嘲弄的笑意,「阿璨,我不想恨你,怪只怪我當時信錯了人。」

  越璨的唇色也變得雪白。

  他沉默地望著她。

  暗色的眸底翻湧著濃烈痛楚的東西,良久,他低啞地說:

  「我很抱歉。」

  「不必,我也不想接受,」她嘲弄地笑了笑,「如果你真的對我有那麼一絲絲的歉意,就請幫助我,而不是逼我成為你的敵人。」

  休息室內寂靜無聲。

  目光落在她肩上的吻痕,越璨僵硬地長吸口氣,說:「那誰是你的盟友?越瑄嗎?當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如果不是……」

  「二少,森小姐。」

  門外傳來越璨的隨護謝灃的聲音,然後腳步聲和輪椅聲越來越近,休息室的門打開,一襲玫紅色長裙的森明美推著越瑄走進來。

  越瑄看向房間內的兩人。

  葉嬰站在窗邊,越璨卻是坐在猩紅色的沙發裡,兩人隔著幾米的距離,好像從未交談過,然而空氣中卻似乎有一種僵滯的氣息。

  越瑄垂下眼瞼。

  見越瑄雖然神色平靜,但眉宇間有濃濃的疲倦和虛弱,葉嬰沒有再多停留,她告辭一聲,視線掠過仍舊坐在沙發深處的越璨,推著越瑄離開了。

  「父親,您宣佈這樣的事情,為什麼都不先跟我商量一下?」書房裡,謝華菱來回走了幾趟,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對謝鶴圃說,「我畢竟是瑄兒的母親!」

  「你要記得,明美當初是你親自為瑄兒挑選的。」

  手捋白鬚,謝鶴圃已換上輕便的衣服,整晚的壽宴下來,他依然精神矍鑠。

  「您也說那是當初!明美這孩子,一心迷上越璨那野種,瑄兒出了這麼嚴重的車禍,險些全身癱瘓,她居然提出跟瑄兒解除婚約!」謝華菱氣得胸口難平,「這種女人,怎麼配嫁給瑄兒!」

  「你更屬意葉嬰做你的兒媳?」

  謝鶴圃在書桌前坐下,信手從堆如小山的壽禮中,拿起一隻元朝的花瓶細細賞玩。

  謝華菱的面色僵了僵,說:

  「有那麼多名門世家的千金小姐,多選選,總能選出好的來。」

  用放大鏡研究著花瓶上的繪畫,謝鶴圃沉吟說:「明美也讓我有些失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謝華菱愣了一下。

  父親一向對身為獨生女兒的她不苟言笑,對來自森家的明美卻寵溺無匹,「失望」這個字眼,很難相信會從父親的口中說出。

  「不過,璨兒那孩子,世上哪個女人能逃過他的引誘?」謝鶴圃撫鬚而笑,「明美這丫頭一時迷惑,也情有可諒。」

  「父親!」

  「而且,明美畢竟也是你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什麼脾氣秉性都清清楚楚,總比來路不明的強。」謝鶴圃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謝華菱,「你也別太在意了,年輕人嘛,哪有不犯錯的,犯過錯才知道什麼是對的,才知道珍惜。」

  聽出父親意有所指,謝華菱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窗外夜色漆黑。

  花園中的路燈幽靜。

  「可是……」

  謝華菱仍舊心有不甘。

  「洛朗前幾天打來電話給我,這也是他的意思。」謝鶴圃研究著花瓶底部的落款,「他說,他最瞭解自己的女兒,說明美這丫頭真正最喜歡的還是瑄兒,只是瑄兒性情清冷,她才一時受了璨兒的迷惑。希望我們能再給明美一個機會。」

  謝華菱的嘴唇動了動,又忍住。

  「洛朗還說,他最近也會打電話給你,替明美向你道歉。」將花瓶放回錦盒中,似乎沒有留意到謝華菱臉頰飛閃出的紅暈,謝鶴圃又隨手拿過一隻紫色的錦盒,錦盒精緻美麗,裡面裝著六隻鼻煙壺。

  「……就算我可以原諒明美,」過了一會兒,謝華菱蹙眉說,「但是她自己也未必會同意,當時她撕破臉都要跟瑄兒解除婚約,現在怎麼肯離開那野種,嫁給瑄兒。」

  琺琅的鼻煙壺色彩艷麗,謝鶴圃滿意地把玩著,說:

  「明美是懂事的孩子。」

  謝華菱的眉心皺得更緊,她不像父親那麼樂觀,但是比起明美來,她有更無法容忍的人。

  「父親,相信您看到了瑄兒車禍的調查報告!」說到這個,謝華菱的怒火一下子湧上來,「車禍是越璨動的手腳,確鑿無疑!我不懂,您為什麼一直放任他!為什麼還不把他趕出去!」

  「把他趕出去,誰來運營謝氏集團的業務,」謝鶴圃掃了女兒一眼,「你嗎?我曾經讓你負責過,結果怎麼樣?」

  謝華菱僵住。

  「還是你打算讓瑄兒全部接手,你覺得他的身體能夠負荷得了嗎?」看著蠢如草包的女兒,謝鶴圃的聲音裡有些不悅。

  「可以找優秀的職業經理人,只要給的價碼高,不愁找不到人!」謝華菱早已想過這些,「而且,父親您也可以親自出山,等瑄兒身體更好些……」

  「璨兒接手公司這幾年來,業務版圖擴展了五倍,利潤提高了七倍,」謝鶴圃打斷她,「有哪個職業經理人能比他強?我老了,這江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但越璨狼子野心!他一直對謝氏懷恨在心,他留在謝氏,不是為了幫謝氏發展,而是為了毀掉謝氏,為了報仇!」謝華菱急怒,「父親,您這是養虎為患!必須要在越璨掌控的勢力做大之前,將他趕走,讓他滾出謝氏!而且,他有什麼資格姓謝,他根本不是謝家的人,他是越兆輝跟那個賤女人生的野種,一丁點謝家的血統都沒有!」

  同樣的夜色。

  房間裡換上了一張異常寬大的雙人床,足夠兩人互不干擾地睡在一起。幫越瑄倒了杯水,看著他喝下,葉嬰幫他換下衣服,簡單清潔了他的身體。在她想要幫他按摩全身,舒緩他疲累了整晚的肌肉時——

  越瑄拒絕了她。

  「睡吧。」

  他的聲音是淡然的,卻不知怎麼,帶著疏離的清冷。然後他在薄被下緩慢地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彷彿睡去了。

  輕手輕腳躺到越瑄的身邊,蓋上薄被,葉嬰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好久沒有這樣了,他疏離淡遠得如同她是陌生人。

  是因為壽宴時宣佈的婚訊嗎?

  她細細地想。

  森明美同他談的那段時間,是說了些什麼吧。森明美是請他再次放棄婚約,還是一些別的什麼呢?或者他對森明美的感情,比她以為的要深得多。或者,他是希望她能識趣地離開,畢竟如果他下個月便要同森明美結婚,她的存在會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

  天花板影影綽綽映著窗外的薔薇花影。

  她閉上眼睛。

  忽然有種疲倦的無力感。

  就算再怎樣周詳的計劃,也會遇到意料不到的情況,她沒有想到謝老太爺會宣佈越瑄與森明美結婚,她無法揣測越瑄對她忽然流露的接受和喜愛究竟有幾分真實,而越璨……

  越璨……

  緊緊閉著眼睛,舊日情景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窗外綻放的第一夜薔薇,純白的花瓣,漫天的血腥,似夢又非夢,血海般的腥紅淹沒了一切,什麼都看不到,只有手中的那把刀!

  一刀!

  一刀!

  有鐵銹味的血腥液體噴濺在她的臉上,略燙的,也濺到她的唇上……

  顫慄般地顫抖。

  冷汗淋漓地霍然睜開雙眼,天花板依舊有影影綽綽的花影,葉嬰知道自己又做噩夢了。她吐出一口氣,茫然地躺著,直到察覺出那顫抖還在繼續。

  她愕然扭頭——

  旁邊雪白的枕頭上,越瑄面色煞白,正痛得漸漸抽搐,他握緊雙拳,汗水濕透床單,一陣陣地顫慄著,胸腔發出駭人的哮鳴音,「絲厄——」,「絲厄——」,唇色也紫得驚人!

  夜色漆黑。

  如同對一切都毫無察覺。

  「將璨兒趕出謝氏?」謝鶴圃抬眼望向謝華菱,目光複雜,「華菱,就算你自己忘記了,你曾經在兆輝過世前答應過他什麼,我也沒有忘。我謝鶴圃這一生,算不上什麼好人,但是對臨死之人承諾過的事情,還做不出食言之舉!」

  謝華菱神情尷尬。

  「且不說,當年你和兆輝之間,究竟誰錯得更多。縱使兆輝有千般錯,萬般對不起你,他人已死,也算對你謝罪了。」謝鶴圃長歎。

  家世清貧的越兆輝自初中起就由他一手資助,美國名校畢業後到謝氏就職,展現出卓越傑出的管理開拓能力,年紀尚輕就被提拔到副總的位置。因為只有一個不成器的獨生女,他考慮過將來讓兆輝作為職業經理人執掌整個謝氏,或者將兆輝認為義子。

  然而陰差陽錯。

  女兒對兆輝一見鍾情,苦追不已,他也確實對兆輝這年輕人很是喜愛,便用了些辦法,促成了這段姻緣。

  卻不料結局是場悲劇。

  「我是答應過他,將越璨視如已出,對越璨和瑄兒一視同仁,擁有同樣的繼承權,」謝華菱冷哼一聲,當時她就不該心軟,因為一時愧疚和惶恐,答應了臨死的越兆輝,「不過,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個賤女人生的野種,一個跟謝氏毫無血統關係的野種,怎麼可能跟我的瑄兒一樣!更別提他狼子野心,好幾次傷害瑄兒,這次又差點直接要了瑄兒的性命!」

  謝華菱怒極了:

  「我一定要趕他出去!我要他像窮光蛋一樣,兩手空空地滾出去!我要讓他後悔!我要讓他跪在我的面前!就算對死人食言會有天譴,我也一個人全都擔了!」

  「住口!」

  謝鶴圃皺眉呵斥,又歎息道:

  「應該是兆輝早料到你會如此,所以他在臨終前,將名下所有的謝氏股份,全部轉到了璨兒的名下。」

  「什麼?!」謝華菱震驚,「全部轉到了越璨名下,一點也沒有分給瑄兒嗎?!他竟然那麼偏心那個野種!父親,您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謝鶴圃掃她一眼。

  謝華菱訕訕地收起臉上的怒色,鄙夷地說:

  「就算越兆輝名下的全部給了越璨,也沒有多少,不足為患。」

  「一共是——」謝鶴圃說出一個數字。

  謝華菱面色大變,驚呼:

  「怎麼可能?!越兆輝不過是個高級打工仔,他入贅進來,多拿了一些股份,總共也不可能有這麼多啊!狼子野心!這父子倆真是一模一樣!虧我覺得越兆輝清高自持,原來偷偷吞了這麼多謝氏的股份!」

  她憤怒地來回踱步。

  「早知如此,我對越兆輝和那個賤女人還是心軟了!賤種,全都是賤種!」

  「而且這些年來,一直有人暗中收購謝氏的股份,」放下手中的鼻煙壺,謝鶴圃走到窗前,夜色映著他的白髮,「查不出是誰的舉動,但是那些已被收購的股份,全部加起來,足以動搖謝氏的根基。」

  「父親!」

  「菱兒啊,」謝鶴圃長歎說,「從小我對你疏於管教,養得你任性跋扈,但是你現在畢竟不小了,凡事要顧慮大局。謝氏幾百年傳承下來,靠的是團結一心。璨兒雖然是越兆輝的外室所生,但你畢竟當時也是認了他,他這些年也將謝氏運營得有聲有色。謝氏到了瑄兒這一代,人丁單薄,瑄兒又身體不好,為他找一隻臂膀,勝過為他結一個仇敵。」

  「就算我肯放過他,他也不肯放過我啊。」

  謝華菱面色淒然。

  「父親,你在一天,越璨可能會安分一天。但說句不孝的話,哪一天若是你不在了,我怕他會生吞了我和瑄兒。」

  「放心吧,瑄兒沒有你想的那麼弱,」銀髮雪白,謝鶴圃歎息,「他只是身體不好,否則……唉,華菱,總之你記住,不要再去招惹璨兒了。就算是為了瑄兒,多給他一些調養身體的時間。」

  夜色愈來愈深。

  「……別管我……」

  唇色紫得駭人,在持續的顫抖中,越瑄吃力地阻止葉嬰,斷斷續續地說。然而疼痛越來越劇烈,哮喘音也越來越尖銳和急促,淋漓的冷汗濕透了他的黑髮。

  再顧不得許多,葉嬰急忙按下喚人鈴。首先衝進來的是謝平,然後24小時守候在門外的兩個特護也全都趕了進來。打開窗戶通風,一個特護拿藥,一個特護為越瑄按摩痙攣的雙腿,葉嬰扶著越瑄坐起來,拍撫他的後背,幫助他緩解窒息般的哮喘。

  「絲厄——!」

  「絲厄——!」

  從身後擁住越瑄,她的手觸到他的後背沁滿了冰涼的冷汗,那樣劇烈的顫抖,好像他的生命是一根繃緊了的弦,隨時會斷掉。他面容蒼白,雙頰有異樣的潮紅,他的頭無力地倚在她的肩上,她不由得緊緊抱住他,用她雙臂的力量緊緊抱住他。

  「二少!」

  謝平急得有些不知所措。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疼痛似乎在漸漸緩解,越瑄虛弱地閉上眼睛,偎在她肩頭的身體略微放鬆了一點,哮喘的聲音也沒有方纔那麼嚇人。謝平遞來毛巾,葉嬰小心翼翼幫越瑄拭去額頭和脖頸間的汗水。

  見情況穩定下來,兩個特護靜靜退出去。謝平雖然還是不放心,但是他明白二少愛清靜,只得凝重地看了葉嬰一眼,才緩步走出去。

  越瑄身體冰冷。

  葉嬰抱扶著他的後背,送他輕輕躺回枕上。她猶豫了片刻,床單、枕套、薄被和他的睡衣實在濕透了,即使睡下也無法休息好。於是她輕聲解釋了幾句,幫他翻身到床的左側,把這一邊全換好了,又幫他再翻身過到另一邊。

  枕頭、床單、薄被全都是乾爽舒適的了。

  她拿過一套乾淨的睡衣,俯下身,準備幫他換上,卻發現他正默默地看著她,眼中有種複雜得令她完全看不懂的神情。

  葉嬰一怔。

  「怎麼?」

  她下意識地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怕他剛才疼痛出汗疲倦之後會開始發燒。剛觸到額頭冰涼一片,他卻吃力地扭轉頭,讓她的手落空。

  葉嬰眼眸一黯,苦笑說:

  「剛剛才宣佈你和森小姐的婚約,我就連碰不能碰你了嗎?」不久前的花園中,那個溫柔地吻著她,問她該怎樣證明的越瑄,跟眼前這個容色蒼白、神情清冷的男子,彷彿並不是同一個人。

  「你是不是希望我識趣,能夠安靜地離開這裡?」她低低地問。

  突然幾聲低咳。

  剛剛平復的喘息又急劇了起來,雪白的枕頭上,他的睫毛幽長地顫抖著,一聲聲壓抑地低咳,潮紅的面頰有種病態的清艷。他閉著眼睛,房間裡很靜,久久都沒有再聽到她的聲音,好像她已經不存在了一樣,夜風吹動窗紗,他將手蜷在唇邊咳了許久,才緩緩又睜開眼睛。

  房間裡空無一人。

  他的雙眼愈來愈黯。

  愈來愈黯。

  就如同在那一刻,連低咳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我沒走。」

  從床頭那邊走出來,葉嬰微笑著。

  有些如釋重負,她悄悄鬆了口氣,坐在越瑄的床邊,她俯下身,笑目盈盈地瞅著他忽然顯得有些狼狽的神情。

  「既然不捨得我走,剛才為什麼表現得好像很厭煩我,害我真的難過了一下,」用力扭了扭他的手指,她緊緊盯住他,眼底有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在花園裡還好好的,跟森小姐談完話回來就變這樣,哼,她是不是說了我什麼壞話!」

  越瑄禁不住微微莞爾。

  「啊,看來就是!」她一臉委屈,「你別聽她的,她嫉妒我,她嫉妒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了,她想搶也搶不回去了。」

  「阿嬰……」

  看著像孩子樣逗趣可愛的她,越瑄的唇角有溫柔的暖意,然而慢慢地,凝視著她,他的目光又變得晦澀難懂了起來。

  「阿嬰。」

  夜風帶著一絲涼意,他的聲音很低。

  「嗯?」

  她收起了臉上玩笑的表情,同樣鄭重地回望著他。

  「你希望,」有些澀重,又是清晰的,越瑄眼神複雜地凝視她,緩緩說,「我同明美結婚嗎?」

  「你再說一遍。」

  葉嬰眨了眨眼睛。

  「……你希望,」越瑄瘖啞地說,「我同明美……」

  「你居然真的敢重說一次!」葉嬰咬牙切齒地撲上去,狠狠用雙手捧住他的面頰,用力揉搓著,「你是我的!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是我的!從森明美放棄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是我的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懂不懂?!」

  「我怎麼可能會希望你同森明美結婚!」

  她瞪著他,帶著幾分怒火。

  「你說過你喜歡我,還是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親口對你爺爺說的,所以你沒有反悔的權利!如果你敢拋棄我,跑去跟別的女人結婚,我就——我就——」

  越瑄深深地望著她。

  好像在研究她說的究竟是真的,還是只是在演戲。

  「——我就一口一口咬死你!」埋下頭,她咬住他的唇瓣,凶巴巴地用力一咬,將他的嘴唇咬破了一點。他低吟一聲,溫熱的血液染上她的唇片。抬起頭,她得意地笑,「怕了沒?你再敢說一遍,我就再咬你一口!」

  唇上染著他的血。

  她笑得如同妖艷的血薔薇。

  竟沒有察覺。

  她自己的下唇也有一個小小的傷口,卻不是被他弄破的。

  「……好。」

  目光從她的下唇靜靜收回,越瑄輕聲說:

  「我知道了。」

  如果他與明美結婚,那麼,她或許就能夠……

  但她拒絕了。

  雖然不知她的拒絕裡有幾分真意,然而,夜風吹來薔薇的花香,望著她近在面前的笑顏,他什麼都不願意再去想。

  這一晚過得很漫長。

  等葉嬰打著哈欠,也鑽進薄被裡的時候,牆壁上的靜音時鐘指到了夜裡一點。關了燈,房間裡黑暗一片,只有天花板影影綽綽映著窗外的花影,她很睏,卻睡不著。

  身邊的越瑄也沒有睡著。

  心中有某種酸軟的感情湧動,她翻個了身,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挨近他的枕頭。屬於他的清越氣息將她包圍,她輕輕嗅了嗅鼻子,依舊閉著眼睛,偷偷伸出一隻腳,在薄被下碰了碰他。

  黑暗中,她一邊裝睡,一邊悄聲問:

  「……這樣會不會疼?」

  聲音湧在喉嚨裡,越瑄貌似平靜地躺著,黑暗中卻仍然能隱約看出他耳畔的暈紅,半晌,他啞聲回答她說:

  「不疼。」

  「有感覺嗎?」

  「……有一點。」

  「什麼感覺?」

  「……你的腳趾,涼涼的。」

  在薄被裡,她的腳趾偷偷摸摸一路向上探索。

  「那這裡有感覺嗎?」

  「……有。」

  「這裡呢?」

  「……有……」

  「這裡呢?」

  直到他暈紅著臉,吃力地翻身吻住了她!

  在溫暖的薄被裡,兩人輕柔纏綿地吻著彼此,輕柔纏綿地抱在一起,慢慢地睡著了。

  同樣的夜色。

  浴室裡,映目是蒸騰著的白茫茫的水汽和小麥色赤裸的肌膚。越璨閉著眼睛,面無表情地赤足站在花灑下,任由暴雨般的水流沖打。晶瑩的水流蜿蜒而下,從漆黑的眼睫,到他的脖頸,到他的胸肌——

  臨近胸口處。

  那顆鮮紅細小的硃砂痣。

  很久很久以前。

  那個孤傲的女孩子曾經伏在他的胸口,用她的指甲輕輕刮著這顆硃砂痣,說,那像一滴血,像是從心底沁出來的血。

  她吻過那滴血。

  她說,這顆硃砂痣是屬於她的,這一世,他都不可以再讓別的女人看見它。

  濕潤的水流一股股沖洗著他的全身。

  自他的胸肌,蜿蜒過勁瘦的腰部,再往下,越璨木然地閉著眼睛,水流漫延過他的大腿內側。

  在那裡,還有一顆硃砂痣。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裡有顆痣,直到被她發現。當時的她羞紅慌亂地閉上眼睛,而後卻又假裝鎮定地調侃他,說,在這個位置,它應該是一顆守宮砂。

  水流打濕他緊閉的眼睫。

  那些是在他心底珍藏的記憶,只有在最深沉的夜裡,才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去想起。他不敢反覆地想,怕想起得多了,那些記憶會被碰掉一些什麼,會不再那麼鮮活。

  而這些被他近乎吝嗇地珍藏起來的——

  「……你青澀的第一次是給了我……」

  纖長的手指點住他的胸口,她莞爾一笑:

  「……在你的心底,深深愛著、難以忘懷的,只有初戀的那個我……」

  微笑著斂下視線,她的目光落在他隱隱起伏的胸口。

  「她見過你胸口的那顆硃砂痣嗎?那顆像胭脂一樣,漂亮迷人的硃砂痣,她知道其實還有另外一顆,在你身體更隱秘的地方……」

  ——卻被她拿來威脅他。

  暴雨般的水流中,越璨仰面長長屏了口氣,而後漠然地關掉花灑,扯起浴巾披在身上,他睜開眼睛,眼底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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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幾天後的清晨,葉嬰跟謝宅其他的傭人們一起,安靜地等候在花園僻靜的角落。旭日的陽光一縷縷照耀,茵茵的草坪,清爽的綠格涼傘,白色籐制的圓桌上,一屜屜散著熱氣的精緻廣茶早點和各色燉盅。謝老太爺、越瑄和森明美,三人在共進早餐。

  草坪上傳來謝老太爺精神矍鑠的笑聲。

  遠遠地,可以看到謝老太爺慈愛地給森明美夾一隻蝦餃,又為越瑄夾一隻燒麥,森明美嬌嗔地又夾了很多放在謝老太爺的碟中,兩人和樂融融地邊吃邊談笑。

  輪椅裡,越瑄穿一件藍色襯衣,淺藍色薄質開衫,膝上蓋著墨藍格子的薄毯。在一縷縷的晨光中,他神色寧靜自若,雖然並未開口說話,但彷彿一直在凝神靜聽。

  三人的畫面看起來異常協調。

  晚宴後的幾天,每日的早餐都是如此。為了更加方便,森明美甚至住在了謝宅,房間就安排在越瑄的隔壁。

  第一天的時候,葉嬰將越瑄推到草坪的圓桌旁,向後退了稍遠一點的距離,以便隨時照顧越瑄的身體,管家卻客氣地請她再遠些,不要影響到主人們進餐。於是,她與那些手捧著餐具、毛巾、清水的傭人們,站在了一起。

  葉嬰靜默地站著。

  今天的早餐時間格外漫長,脖頸有些酸了,她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撇到一個人影。花園盡頭的陰影處,越璨走了出來,他駐足望向這邊。

  老太爺宣佈越瑄與森明美的婚事,按理越璨應該倍受打擊,但幾日來,不僅森明美表現得自若如常,越璨也一副毫無所謂的模樣。葉嬰淡淡地思忖著,直至身上有種刺痛的灼燒感,就像有人在久久凝望著她,自越璨那個方向。

  站在小會客廳的落地窗前。

  手中握著手機,謝華菱也看到了花園草坪中的這一幕,見瑄兒同明美坐在一起,她的神色十分複雜。

  「篤——」

  手機突然毫無預警地震動起來,隨即一首拉丁舞曲的來電鈴聲響起,謝華菱的右手一顫,手機險些落在地毯上。這些天,她的手機電池始終是滿格的,也隨時都拿在她的手邊,連睡覺都在她的床頭。

  現在,它終於響了。

  她知道那是誰打來的,她只為一個人設了這首來電音樂——

  「洛朗。」

  盯著屏幕上的名字,謝華菱沒有立刻去接,而是死死握緊手機,心中默數了十下,才接通它。

  「喂?」

  她的聲音裡卻還是有克制不住的一點抖動,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那個渾身充滿致命魅力的男人面前,她像是被剝掉了所有外殼的不經世事的小女孩。

  「是小菱嗎?」

  清晨的陽光明亮得炫目。

  恍若身處在令人眩暈的萬花筒中,謝華菱有些看不清楚窗外的景物,也有些聽不清楚手機那端傳來的,熟悉如同昨日,令她心臟狂跳的聲音。

  不知何時,越璨已走到了葉嬰的身旁。見他走過來,傭人們識趣地自動向旁離開了遠遠的距離。他望著前方涼傘下的森明美和越瑄,對她說:

  「你有沒有覺得,那兩人很相配。」

  「沒有。」

  葉嬰斜睨了他一眼,聲音緩長道:

  「我倒是覺得……」

  她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下不說。越璨挑眉,問:

  「嗯?」

  「……你跟森小姐更相配,」葉嬰笑容溫婉,像是安慰地說,「希望謝老先生能早日想通,成全你和森小姐這一段佳話。」

  越璨神色僵住。

  「你這個女人,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他的聲音瘖啞得如同從喉嚨裡擠出來,「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以為你還可以在這裡呆多久,不肯自己離開,難道非要……」

  「呵呵,」葉嬰低頭一笑,極輕地說,「大少,你是在擔心我嗎?我還以為,你已經對我完全忘情了呢。」

  越璨的神色變了幾變,他略吸口氣,轉身大步離開!

  「葉小姐,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這天下午,謝老太爺將葉嬰約在一間日式茶室。在說了些感謝她將越瑄的身體照料得如此之好,聊了些她生活學習的經歷之後,謝老太爺笑呵呵地手捋白鬚,慈祥地問。

  「我想繼續照顧二少,」葉嬰垂目靜聲說,擺在她手邊的是一杯極品凍頂烏龍,裊裊升起茶香,「同時,我也會盡我的能力,做好公司裡的事情。」

  「好孩子,」謝老太爺笑容滿意,「我聽華菱說,你在設計部擔任設計副總監,工作很忙。晚上還要照顧瑄兒,真是辛苦你了。」

  葉嬰輕輕搖頭,微笑說:

  「不會。」

  「這次回來之前,我從瑞士專門聘請了兩位特護,她們在照顧癱瘓需要復健的病人方面非常出色,」謝鶴圃笑得精神矍鑠,「以後由她們來照顧瑄兒,你就可以專心工作了。年輕人嘛,還是事業最重要,就算是女孩子也如此,照顧病人就由專業人士來做吧。」

  葉嬰一時靜默。

  「而且,瑄兒和明美就要結婚了,如果還請你天天貼身照顧瑄兒,怕是有人會說閒話,對他們、對你都不好。」謝鶴圃目光慈祥地說,「葉小姐,你看這樣如何呢?華菱想在公司附近買套公寓送給你,一來方便你上下班,二來也表達我們對你的感激之情。」

  果然是這樣。

  昨晚,謝華菱喚她出來,神情複雜地告訴她,希望她能夠盡快搬出去,作為補償,她會將公司附近繁華區的一套公寓登記到她的名下。

  比起謝華菱的單刀直入,謝老太爺的說話方式要溫和妥帖許多。

  「我可以不走嗎?」

  緩緩抬起頭,茶氣將葉嬰的眼睫蒸騰得幽黑濡濕。

  「這幾個月照顧二少,我已經熟悉二少的身體狀況以及喜好,您請來的特護肯定是好的,只是我擔心二少未必會接受。」

  「瑄兒是懂事的孩子,」謝鶴圃歎息說,「就算剛開始會不習慣,時間長了他就會接受。」

  「就像接受森小姐嗎?」

  眼睫上的濕氣散去,她輕聲問,眼珠黑白清澄。

  謝鶴圃不語,慈笑著向壺中沖了些熱水。

  「哪怕森小姐在二少重傷的時候解除了婚約,哪怕森小姐喜歡的是大少,哪怕,」她的聲音更輕,「哪怕二少親口對您說,他喜歡我。您還是堅持二少與森小姐結婚嗎?」

  熱水緩緩注入壺中。

  謝鶴圃神色未變,已有老年斑的右手依自很穩。

  「謝老先生,您很喜歡森小姐,是嗎?」葉嬰輕聲說,「您喜歡森小姐,想讓她成為您的嫡孫媳婦。可是,您想過她的感受嗎?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大少,她怎麼會冒著不惜名聲受損之險,也要堅決解除婚約呢?讓她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她會幸福嗎?」

  「她是個傻丫頭,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謝鶴圃搖頭長歎。

  「那麼,您知道嗎?」葉嬰抬起眼睫,「讓相愛的人無法廝守在一起,您覺得,這樣是最好的嗎?」

  茶室中,謝鶴圃緩緩執壺,為葉嬰續滿杯中的茶水。葉嬰躬身行禮,雙手接過。

  「葉小姐的言辭很鋒利啊。」

  放下紫砂壺,謝鶴圃撫鬚一笑,說:

  「我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看人未免有時不准。但瑄兒和明美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兩人對彼此的心思還是能看清楚的。」

  「明美對瑄兒一往情深,瑄兒也對明美另眼相看。只是瑄兒生性淡靜,明美是小姐脾氣,才會鬧彆扭,故意同璨兒一起去氣瑄兒。呵呵,明美這丫頭鬧彆扭,瑄兒也跟著鬧彆扭,居然當著她的面說喜歡你。」

  茶水很熱,葉嬰的唇片被燙得瑟縮了一下。

  「孩子們年輕不懂事,走錯了路,自然要將他們拉回來。」端起茶杯,謝鶴圃緩緩飲了一口,「那晚宣佈他們的婚期之後,我看到明美推著瑄兒去了花房,他們在那裡待了很久,瑄兒最後拉住了明美的手。」

  葉嬰垂下眼睫。

  雙手捧住略燙的紫砂杯。

  「整樁事情裡,最對不起的就是璨兒和你。」謝鶴圃歎息,「葉小姐,你心裡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代表謝家來感謝和彌補你的。」

  葉嬰思考著,良久,她揚起睫毛,望向謝鶴圃。

  「高級定制女裝的項目,由設計部總監森明美和副總監葉嬰共同負責,成立兩個項目小組。」三天後,集團的董事會議上,不理會森明美驚愕的目光,謝華菱掃了眼暫代越瑄坐在主席位置上的越璨,說,「公司將分別出資,讓兩個項目小組獨立運行。半年後,誰能將高級定制女裝項目做得更有成色,誰就將正式全權負責它。」

  消息傳回設計部時,翠西高興得簡直要傻掉了。呆了半天,她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地問葉嬰:「那……那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葉小姐,請你分配給我任務吧,我能夠做些什麼?啊,對了,我、我最近新畫了很多設計圖,葉小姐你可以隨便用!」

  喬治也回來了。

  他的鼻翼上又新打了一個洞,掛著一隻古銀色的甲殼蟲,吊兒郎當地坐在設計台上,他斜瞅著葉嬰,鄙視地說:

  「是你男人幫你爭取的?靠,女人就是好混,下輩子老子也換個女人當當。」

  「我還以為你現在就是女人。」葉嬰淡淡地說。

  「什麼?!」

  「酸氣沖天,牢騷滿腹,遇到困難就逃走,看到機會就回來,」葉嬰笑了笑,「你確定你不是女人?」

  「你——」

  喬治氣得渾身發抖。

  「這是形象店的裝修設計圖,」從自己的設計台上拿起一本圖冊,葉嬰交給翠西說,「地址在銀座廣場東側入口外B座12號,由你負責裝修。」

  「是,葉小姐。」

  翠西接過圖冊翻看,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正想詢問,喬治強忍住羞惱,問道:

  「我呢?我幹什麼?」

  葉嬰打量了他足足一分鐘,問:

  「你還會再跑掉嗎?」

  「……」喬治梗著脖子,尷尬地說,「不會了。」

  總裁辦公室。

  「她居然真的接受了。」

  既吃驚又不屑,森明美端起手邊的咖啡,心情複雜地說:「我還以為她至少是聰明的。她費盡心思才接近瑄,現在為了高級定制女裝項目,居然就可以捨棄瑄了嗎?」

  「那你去勸勸她。」

  越璨一邊翻閱著文件,一邊漫不經心般地說。

  「開什麼玩笑。」

  輕輕白了他一眼,森明美啜了幾口咖啡,說:「我早就知道,她接近瑄不過是為了能飛上枝頭變鳳凰,沒安什麼好心。現在爺爺希望我跟瑄在一起,估計她是眼看著沒有機會了,才要求進入高級定制女裝項目。」

  「不過——」

  森明美皺眉。

  「她乾脆要一大筆錢多好,就算她再獅子大開口,看在照顧瑄的情分上,爺爺和謝夫人也會同意的。為什麼非要擠進這個項目裡來,給我找這麼多麻煩!」近兩年來,她投入了很多心血在高級定制女裝項目上,現在終於籌備得差不多了,卻橫插進來這樣一樁事。

  「蠢女人。」森明美嘲弄地說,「她以為,能夠畫出還不錯的設計圖,能夠剪裁出來,就有資格跟我競爭了嗎?她倒是有野心。」

  「她一點機會也沒有?」

  筆尖略頓,越璨沒有抬頭。

  「是的,一丁點的機會都沒有!」

  將咖啡杯放在旁邊,森明美沉吟著說:

  「高級定制女裝的市場並不大,每件定制時裝最便宜也要上萬,甚至十幾萬、幾十萬,所以高級定制女裝的客戶群人數很少,且全部集中在上流社會。」

  「唔。」越璨聽著。

  「而上流社會的名媛、貴婦們,都是眼高於頂的。她們一般直接購置國際大牌的時裝,偶爾定制一兩件高級女裝,也都是選擇國際頂級名牌。高級定制女裝市場,不是同國內幾家競爭,而是在直接同國際各頂級高級定制女裝競爭。」

  森明美緩緩搖頭。

  「以我父親長年在國際時尚界積累的影響力,以及我同上流社會名媛貴婦們的交往程度,尚且心存忐忑能否真正打開高級定制女裝市場。葉嬰她名不見經傳,又來路不明,高級女裝的客戶群不可能會接受她。」

  「你十分確定她必敗無疑?」

  在文件的最後一頁簽下名字,越璨懶懶地向後靠在椅背上說。

  森明美審慎地又想了想,「是的。」

  「那麼,何必手下留情呢?」走到森明美的身旁,越璨低頭吻住她的面頰,在她的耳邊說,「如果這次將她徹底擊敗,你可以永絕後患。」

  被他的嘴唇溫熱地親著,森明美的身體漸漸熱了起來,任由他狂野的男性氣息包圍住自己。他的吻似有若無,徘徊在她的耳畔和脖頸,她忍不住低喃著,向他伸展出更多的頸部肌膚,想讓他吻得更多些、更深些。

  「啊……」

  被他挑逗似的親吻著,密密麻麻,卻又彷彿每個吻都落不到實處,森明美顫抖著低喃一聲,轉過身環抱住他,仰首向他的雙唇吻去!

  「噓——」

  越璨壞笑著閃開,眼底深深地望向她,說:

  「你是我未來的弟媳,我可不敢碰你。」

  森明美臉頰飛紅,惱得用力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恨聲說:「你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慪我!」

  抓住她的手,越璨湊在唇邊吻了吻,挑眉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沒有拒絕老爺子的提議,還知道,你嫉妒葉嬰,是因為她是比你更能接近越瑄的女人。」

  「我嫉妒她?」

  森明美的臉色白了白。

  「她只不過是一個滿腹野心,又貪婪又蠢笨的女人,瑄允許她接近也不過是……」咬咬牙,她說,「……不過是因為瑄氣不過我和你的事情,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哦?」

  越璨挑眉一笑。

  「明美,你也是貪心的女人啊。你想要我,但是看到瑄身邊有了別的女人,又會不甘心。難道,你一定要我們兄弟兩個,為了你大打出手才滿意嗎?」

  「你說什麼!」

  森明美氣得臉色煞白,狠狠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

  「你居然這麼說我!我對你的一片心,你一點都不瞭解嗎?我為了你,跟爸爸鬧僵,惹得爺爺不開心,伯母也討厭了我。我不喜歡那個葉嬰,只是討厭她居心叵測,怕瑄上了她的當。我……我……」

  唇色也漸漸變白,她呆呆地望著他:

  「……我有時很害怕,會常常覺得,你並不是愛我。你只是因為不喜歡伯母,才會故意招惹我,你只是想要搶走我,來氣伯母。」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甚至都沒有吻過我……」

  這是森明美的一塊心病。

  無論是怎樣浪漫的氛圍,甚至是她不顧女性的矜持,主動去吻越璨的嘴唇,越璨都總是輕巧地閃過去,至多吻向她的面頰、耳畔和脖頸。越璨對她的身體似乎也沒有慾望,無論她穿得多麼性感,做出什麼樣的暗示,越璨也總是笑笑的,好像渾然不懂。

  而她,也沒有真正碰觸過越璨的身體。

  有時情火燃燒中的她,想要解開他的衣扣,哪怕只是略微撫摸一下他的胸口,他卻總是壞笑著握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指,使她無法繼續。

  她愛他。

  她知道自己已經為他入了迷。

  可是,他彷彿是喜歡她的,又彷彿只是在挑逗她、撩撥她,看她究竟能愛他到何等地步。

  「原來你在意的是這個。」

  勾唇一笑,越璨的手指輕撫森明美的面頰,聲音裡帶著微微低啞的男性魅力,對她說:「可是,怎麼辦呢?我已經決定要守身如玉,為我唯一深愛的女人。」

  「你唯一深愛的女人是誰?」

  森明美又嗔又喜,用眼尾白他一眼。

  「你說呢?」

  將森明美抱進懷中,越璨的下巴擱在她的髮頂,聲音是溫柔的,雙眼卻漠然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重複了一遍——

  「你說呢?」

  傍晚,謝宅。

  「四天前的晚上十點二十分,謝夫人與葉小姐在書房談話。三天前的下午四點鐘,謝老先生約葉小姐在『和風』茶室見面。」謝平念著手中的記錄,「今天上午九點鐘,謝夫人在董事會上宣佈,葉小姐加入高級定制女裝項目。下午兩點鐘,葉小姐的助理設計師翠西開始著手進行店面裝修,裝修設計圖是葉小姐事先已親手做好的。」

  「嗯。」

  倚坐在床頭,越瑄默然聽著。

  「市區中心的那套房產,也已經過戶到了葉小姐名下,」謝平皺眉說,「這樣看來,葉小姐已經跟謝老先生和謝夫人達成了協議,不久就將搬出謝宅。」

  越瑄的眉宇間有絲倦意。

  落地窗外的粉色薔薇花已開了很久,傍晚的霞光中,有一些花瓣的邊緣開始枯萎。

  「另外,」謝平猶豫了一下,「關於蔡娜小姐與葉小姐的關係,我也查出了一些。蔡娜小姐曾經在七年前因為聚眾鬥毆、重傷他人,被……」

  「誰讓你去查的!」

  越瑄抬頭,眼神一厲。

  謝平急忙噤聲。

  自從二少受傷,他就一直暗中隨身保護二少。壽宴那晚,他在暗處聽到蔡娜當著二少的面對葉嬰說的那些話,便下令開始調查蔡娜與葉嬰的關係。二少對葉嬰的種種不同,他自然早已看在眼中,但葉嬰身上透出的某種黑暗複雜的氣息,讓他時刻無法安心。

  「今後,」越瑄肅聲說,「關於阿嬰的任何事情,你一件都不許私自去查。」

  「記住沒有!」

  「可是……」謝平躊躇。

  「否則,你就調去美國,再也不要回來了。」越瑄閉目沉聲說。

  「二少!」

  謝平駭然,他知道,二少雖然平日看起來性格溫和,但拿定了主意的事,絕無更改的可能。

  「那麼,二少,有件事我必須要說。」

  神色漸漸變得凜然,謝平望向二少。

  從小他就被選定成為二少的護衛,他學習訓練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二少的安全。他知道在二少心中,葉小姐是不同的,所以那件事被匯報上來後,他一直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讓二少知道。

  「如果您知道以後,仍舊不許我再調查葉小姐,我會謹遵您的命令。」謝平說。

  越瑄眉心輕鎖,良久道:

  「……說吧。」

  「壽宴那晚,森小姐與您離開之後,只留下大少和葉小姐在休息室。」謝平僵硬地望向地板,「他們二人發生爭執,大少強吻了葉小姐。因為距離遠,無法聽見兩人說的是什麼,但我派出的那個手下略通唇語,他說,大少與葉小姐以往應該是認識的,能夠辨別出來的話語有……」

  「夠了!」

  猛地爆發出一陣咳嗽,越瑄咳得面頰病態得潮紅,良久良久才漸漸勉強壓制住。那晚她笑語盈盈,像小貓一樣乖巧地湊在他的身邊睡,玲瓏的腳趾始終貼住他蒼白微冷的雙腿。只是,她卻無法看到,她自己下唇那塊被咬破的傷口。

  潮紅褪去。

  他的面容恢復成疲倦的雪白。

  「我都知道,你不必再說。」越瑄緩緩地說,睫毛幽黑地覆住眼底的神色,「葉小姐的事情,她自有分寸,你不必管。」

  「……是。」

  沉默片刻,謝平回答說。

  「葉小姐。」

  門外傳來特護的聲音,隨即房門被敲響兩下,那敲門的節奏正是葉嬰所特有的。

  「進來。」

  吃力地坐起來一些,越瑄望向門口。

  「好像氣氛不對哦,」皺皺鼻子,葉嬰笑容可愛地走進來,她手裡拎著一隻紙袋,看看謝平,又看向越瑄,「你們剛才在吵架嗎?」

  「葉小姐。」

  謝平對她致意,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

  「他不喜歡我。」

  扭頭一直看到房門被關上,葉嬰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然後笑得無所謂般地走過來。坐在越瑄的床邊,她握住他的右手搖了搖,玩笑似的說:

  「但是只要你喜歡我,就可以了。」

  越瑄淡淡一笑,任她握著自己的手。

  「啊,他真的惹你生氣了嗎?」她側過臉,擔心地打量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但是謝平是個直性子的人,說錯什麼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他和謝浦都是真正關心你的人。」

  見他還是默然不語,葉嬰笑著拿起帶來的紙袋,說:

  「看,今天我買了什麼?」

  那是一雙手工的布鞋。

  鞋面是黑色緞面,繡著銀白色的雲紋,有淡淡的光澤,雅致精美,鞋底是厚厚的千層底,用針線一遍遍地納過。

  掀開薄被的一角,葉嬰低頭,一邊小心翼翼地為他試穿這雙鞋子,一邊說:「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它的鞋面很軟,鞋底雖然厚,但也是柔軟的,這樣穿起來會比較舒服,既不會因為鞋底太薄硌到腳,比拖鞋也會輕便些。」

  布鞋的大小正合適。

  葉嬰舒口氣,她滿意地笑了笑,一抬眼,正好撞進越瑄凝視著她的眼底。

  「怎麼了?」

  關切地瞅著他,她輕聲問,手指仍舊停留在他穿著布鞋的足尖。

  「沒有。」

  他垂下眼瞼,淡然說:

  「鞋子很舒服。」

  凝望了他一會兒,葉嬰傾過身子去,緩緩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半是親暱地磨蹭著,半是軟語威脅說:

  「我懂了,你是在對我發脾氣。拜託你,我哪裡做得不好,你直接告訴我好不好,不要讓我猜。」

  她的眼睫黑幽幽的。

  一眨一眨,可以碰觸到他的眼睫。

  「再不說,我就要吻你了哦。」

  輕聲威脅著,她緩慢地湊近他的嘴唇。他神情略尷尬,向後微閃。她卻已經吻住了他!眼睛烏亮的,她一邊盯著他,一邊慢悠悠地品嚐著他的雙唇,他似有些惱怒,再次向後閃躲,她於是隨上去,加重了這個吻,直吻得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她才面色暈紅地鬆開他。

  「這是對你的懲罰。」

  斜睨著他,她得意地哼著說。

  「不管你心裡有什麼不滿,現在都已經被我吻掉,不許再跟我冷戰了。好了,我們現在復健去吧,就穿著這雙布鞋。」

  說著,她笑盈盈地對他伸出右手。

  雖然力持神情的淡然寧靜,但越瑄的氣息依舊有幾分不穩,他眼底的惱意消散了方纔的沉黯。望著她盈盈的笑顏,和那只固執地一直伸在他面前的手,他一時靜默,終於伸手握住了她。

  於是,傍晚時分回到謝宅的越璨和森明美,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漫天霞光,一樓復健室的落地玻璃窗被映照得如粉色水晶般暈紅,裡面的兩人也被鍍上了美麗的光影。

  離開雙槓,越瑄吃力地嘗試著自己走。

  他的身體搖搖晃晃。

  葉嬰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虛扶著他,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每個動作,口中似乎在不停地勸阻著什麼。越瑄堅持地又走了幾步,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向旁倒去——

  葉嬰急忙用力撐住了他!

  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她抱住越瑄,好像在興奮他可以自己走這麼久。用毛巾拭去他額頭的汗水,她的手輕柔極了,而越瑄側首望向她的眼神,也比霞光還要溫柔。

  站在落地窗外,森明美驀地咬緊了嘴唇。

  她僵立著。

  甚至沒有留意到越璨的神色。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森明美的高級定制女裝在裝修店面的同時,已經開始著手宣傳工作,森明美約了最著名的廣告策劃公司,開始頻繁出入各種時尚派對和聚會。葉嬰同樣將店面選擇在了城中心最繁華的銀座購物廣場,森明美每次從那裡經過,都可以看到葉嬰的助理設計師翠西拿著裝修設計圖在指揮工人。

  森明美曾經駐足研究過葉嬰這家店的裝修風格。

  它走的是冷硬風。

  對於這種風格,森明美不敢苟同。會選擇購買高級定制女裝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人人都愛華麗奢美,只有用光芒閃爍、流光熠熠的水鑽、水晶來裝飾,才能吸引她們的目光。

  但森明美其實對葉嬰選用哪種裝修風格並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葉嬰絲毫沒有離開謝宅的意思。只要回到謝宅,葉嬰幾乎時時刻刻粘在越瑄身旁,噓寒問暖,體貼入微。有時在僻靜處,她會看到葉嬰長身跪在越瑄的輪椅前,或巧笑倩兮,或趴在他的膝頭,或做些更親暱的動作。

  這天晚上,等越瑄睡下後,森明美讓特護喚葉嬰出來。房門打開的時候,森明美看到了裡面那張寬大的雙人床,想起傭人們私下裡傳言說葉小姐晚上是同越瑄睡在一起的,她的心底陡然生出一股難解的怒意。

  「你什麼時候走?」

  走到室外,森明美冷著臉,單刀直入地問。

  「嗯?」

  葉嬰一副迷茫的模樣。

  「別裝了,」森明美冷冷地說,「我是女人,這種無辜的表情對我沒有用。」

  葉嬰笑一笑:「可我真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答應了爺爺,如果能夠加入高級定制女裝項目,就離開謝家,離開瑄,」森明美盯著她,冷聲說,「現在你的店面都快裝修好了,你早就應該兌現你的承諾了。」

  「哦?我答應過嗎?」葉嬰笑容溫婉,眼珠轉了轉,想一想,釋然說,「我明白了,你應該是誤會了。」

  「誤會?」森明美皺眉。

  「謝老先生和謝夫人是希望我離開這裡,」葉嬰微笑說,「我當時回答說,如果能夠參與高級定制女裝項目,我會考慮的。」

  「那不就是……」

  「但我現在考慮了一下,」打斷她,葉嬰繼續微笑,「覺得還是不行。即使參加了這個項目,我還是不想離開。」

  「你——」

  森明美簡直都要氣笑了。

  「我見過無恥的女人,但是沒有見過比你還無恥的女人。」強壓下心底的怒火,森明美聲音冷硬地說,「你以為,你死賴著不走,我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嗎?」

  葉嬰垂目不語。

  「明天,我就讓爺爺宣佈,將你從這個項目中除名!你是怎麼來謝家的,就怎麼滾出去,一丁點都別想得到!」森明美冰冷地逼視著她。

  「你就那麼想讓我走嗎?」

  葉嬰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走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不是愛著大少嗎?我在這裡,二少喜歡我,就不會同意謝老先生宣佈的婚事。一旦我走了,你和大少之間,不是困難更多嗎?」

  森明美神色僵住。

  「還是說,」葉嬰輕輕瞟著她,「你其實心底喜歡的是二少,所以才這麼容不下我。」

  「住口!」

  森明美惱怒地左右看看,確定夜晚的花園裡沒有其他人。

  「呵呵,」葉嬰又笑了,「我懂了,你是那種女人。即使你現在愛的是大少,但是你仍然覺得二少是你的,你覺得全世界都是你的,對嗎?」

  「你——」夜色中,森明美氣得面色煞白,「我居然會一度感激過你,以為你能細心照顧瑄,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居然想過要好好待你。」

  「哦?」

  葉嬰挑眉,笑道:

  「原來,明明知道我想當設計師,明明知道我想參加高級定制女裝項目,卻每天都讓我在設計室裡發呆,就是你感激我的方式。」

  森明美語塞,「我是想讓你將精力用來照顧瑄。」

  「那麼我不離開,每天回來都一直陪著二少,你又有什麼不滿意的呢?」葉嬰笑容嫣嫣。

  森明美被她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神色變了幾變,半晌,才緩緩地冷聲說:「好,好,你果非善類,我說不過你。不過,葉嬰,我告訴你,最遲三天之內,你必須搬離謝家。」

  「否則呢?」

  葉嬰含笑望著她。

  森明美眼神冰冷。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葉嬰笑容溫婉無害,「我不會離開這裡,除非二少跟我一起走。高級定制女裝的項目,我既然已經加入了,既然已經是在董事會上宣佈了的,我也不會退出。」

  「就這麼有恃無恐嗎?」森明美嘲弄地笑,「高級定制女裝項目,你不想退出,我自會讓你心服口服、一敗塗地。至於瑄,你以為,當他知道了你的底細,當他知道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他還會接受你?還會容許你留下來?」

  葉嬰身體一僵,凝視著她。

  「我很好奇,葉嬰是你的真名嗎?」森明美冷冷打量著她,「我也很好奇,你被關押在少管所六年,剛剛才放出來沒多久,是怎麼讀了加拿大威治郡的服裝學院?」

  夜色中。

  緋紅的野薔薇綻放得有些盛極而衰,花瓣邊緣點點萎黃,但在星光下依舊美得囂張、美得驚人。

  「你不是口齒很鋒利嗎?怎麼不說話了?」森明美唇角噙笑,打量著面孔雪白的葉嬰,「一個被關押了六年的監獄女,居然會這麼不自量力。你以為假造一個身份,就可以登堂入室,耀武揚威了嗎?你以為,如果瑄知道這些,他那麼有潔癖的人,會容許你這種骯髒的東西靠近他?」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葉嬰眼瞳漆黑,唇色略白。

  「哈哈,」森明美輕笑,「你不知道,有人知道。蔡娜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吧。她可是一直沒有忘記你呢,她說你的皮膚又嫩又滑,說你的腰部有一枚……」

  「啪——!」

  一記耳光甩上森明美的面頰!

  痛得臉都要麻痺掉,森明美又驚又駭,她摀住滾燙的面頰,氣急攻心:「你居然敢打我!」

  「很吃驚嗎?」葉嬰活動著手指,眼睛微瞇,似笑非笑地說,「如你所說,殺人我都敢,扇幾個耳光算得了什麼。」

  那樣漆黑的眼瞳。

  泛著冰冷刺骨的暗芒。

  森明美心驚,她暗暗退後一步,望著週身散發出凜厲氣息的葉嬰,強自鎮定了一下,說:「如果三天後,你還不離開這裡,我就會把你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葉嬰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見葉嬰沉默著良久沒有說話,森明美心知她應該是怕了。不屑地笑了笑,森明美轉身往屋內走去,夜風微涼,她的面頰還在隱隱作痛,伸手一撫,滾燙得像是腫了起來。

  咬了咬牙。

  隔著七八米的距離,森明美又轉過身,望著星光下如同野薔薇一般美得囂張、美得令人厭惡的葉嬰,嘲弄地說:

  「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

  「就在爺爺的壽宴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他說,他願意娶我。」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望著葉嬰,「你不會真的以為,瑄是喜歡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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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三天後的下午。

  「葉小姐,這個風格會不會太冷硬了。」

  站在裝修完畢的店裡,翠西環顧四周,呆呆地問。如果不是她知道,這裡將會是高級定制女裝的店面,她會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放眼望去,幾乎全是乳白色的羅馬柱和黑色的大理石,如同冰冷的殿堂,美雖美矣,卻堅硬一如男人的世界。

  「很好。」

  每個細節都跟設計圖上一模一樣,葉嬰點頭說:

  「翠西,辛苦你了。」

  「可是,葉小姐,」追上葉嬰走向店門口的腳步,翠西不安地說,「我們的顧客都是女性,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她們會喜歡這樣的店內裝修嗎?」

  昨天她去看了森小姐的那家店,也是剛剛裝修好。淡淡粉色的柔美風格,走淡雅的懷舊古典風,如同一位美麗矜持的公主,櫥窗內鋪滿閃亮的粉色水晶,閃爍夢幻得令人心醉。

  「會喜歡的。」

  葉嬰頭也不回地說,大步離開。

  「葉小姐,葉小姐……」

  手足無措地又追著喊了幾句,翠西最終只得呆呆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擔心極了。

  「果然很女王啊。」

  吊兒郎當地躺坐在黑色皮椅裡,喬治穿了一件黑底紅花絢爛至極的襯衣,他撥弄著下唇的黑瑪瑙唇環,懶懶地笑。

  「喬治,」翠西惶惶不安地扭頭看他,「這種風格,萬一顧客都不願意進店怎麼辦?」

  「你看她有一丁點擔心的樣子嗎?」喬治吹個口哨,「既然她自信滿滿,你不如就拭目以待吧。」

  望著玻璃櫥窗外行人熙攘的街道,翠西嘴唇蠕動了下,仍舊不安。

  夏日的空氣,潮濕悶熱。

  「這是開張典禮儀式上,已經確定將會蒞臨的明星和各界名流的名單,」助理遞上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名字的紙頁,又遞上一份文件夾,「這是重新擬定的廣告投放計劃,請您過目。」

  森明美接過來。

  她細細地看了一遍,點點頭,又傳給手邊其他的設計師們傳看。耳邊是設計師們不時的討論聲,森明美抬頭望向窗外的天色,有陰雲漸漸堆積在天空,像是要下雨了。

  今天是第三天。

  如果那個女人還不離開謝宅……

  森明美冷冷抿緊嘴唇。

  司機為葉嬰打開車門的時候,幾滴雨珠從空中落下,滴落在她潔白的手背,印出微涼的濕痕。

  「葉小姐,去哪裡?」

  坐回駕駛位,司機恭敬地問。

  只這一眨眼的時間,天色就陰了下來,空中佈滿密密斜斜的透明雨絲,像一根根沁著涼意的針。葉嬰低頭看看腕表,才是下午四點半,她沉吟片刻,說:

  「去薔薇西點屋。」

  雨越下越密。

  越璨從辦公桌前站起身。像每個雨天一樣,他的心情都會變得煩躁,彷彿有什麼在重重地壓著,喘不過氣。暴雨或者雷雨都要好些,最怕這種默然無聲的細密雨絲。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就像是沒有盡頭。

  就像是一根根的針。

  連綿不絕地落下,紮在心底那早已潰爛的地方,他以為那些神經已經麻木死去,卻又翻出鮮紅的血肉來,痛得喘不過氣。

  「大少。」

  總裁辦公室的門被敲開,俊秀少年謝灃神色古怪地走進來,似猶豫了一下,走近越璨身旁,稟告剛剛得知的一些情況。

  越璨神色大變,厲聲問:

  「什麼時候?!」

  「……應該就是現在。」

  細密的雨絲結滿車窗的玻璃。

  葉嬰伸出手指,緩緩擦掉玻璃上白色的霧氣,手指劃過,再劃過,玻璃上的濕氣被她的指尖畫出一朵薔薇。

  「這是第一夜的薔薇。」

  左手把小小的她抱在懷裡,父親用右手在西點屋的玻璃上畫出一朵薔薇花,氤氳著外面雨幕的濕氣,那朵薔薇花如同剛剛綻放。

  小時候,父親常愛帶她去那家西點屋。

  因為那家店叫薔薇,父親甚至興致很高地幫店家設計了旗徽,底紋是紅白格子,中間是綻放的粉色薔薇花。父親愛吃那家的紅豆麵包,說小時候祖母熬的紅豆就是這個味道。

  父親握著她的手指。

  幫她在玻璃上畫出一朵同樣的薔薇。

  「第一夜的薔薇,雖然還沒有完全綻放,卻是最新鮮最有靈氣的。」父親的懷抱中有濃濃的煙草味,青色的鬍鬚總是扎得她的臉又癢又疼,父親握著她的小手,繼續又畫著一朵,「你出生的那晚,窗外忽然間盛開了大片大片的粉紅薔薇花。爸爸覺得,小薔薇長大以後,一定會有無比的才華和靈氣,成為爸爸最棒的作品。」

  那時候,父親總是買兩隻紅豆麵包,一隻給她,一隻他自己吃。父親最喜歡吃紅豆麵包,有時在設計室連夜工作,累得什麼都不想吃,也會吃掉她偷偷跑出去為他買回來的紅豆麵包。

  那是父親最喜歡的。

  即使在那段污穢不堪的歲月中,只要買到一隻紅豆麵包,放在父親的靈前,她就可以平靜好幾天。

  而後來。

  被關進少管所,深夜裡她睡不著,坐在床鋪上,經常整夜整夜呆呆地想。這樣久沒有去買父親喜歡的紅豆麵包,父親會不會傷心,會不會以為,她已經忘記了。

  雨霧的濕氣漸漸模糊了車窗上的薔薇花,葉嬰默默哈了口氣,用手指擦掉它。道路上已積了一些水,車輛匆匆地開著,行人匆匆地走著,她閉上眼睛,睏倦地靠在車窗上,雨絲隔著玻璃透過冰涼的濕意。

  「如果三天後,你還不離開這裡,我就會把你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那晚,瑄握住了我的手。」

  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說:

  「你不會真的以為,瑄是喜歡你的吧。」

  三天來,森明美的那些話歷歷都在耳邊。

  這三天,森明美也幾乎不再給她任何靠近越瑄的機會,無論吃飯、散步、復健,森明美都親自陪在越瑄身旁。到了晚上,森明美更加不容許她進入越瑄的房間。

  而越瑄——

  越瑄並沒有拒絕森明美。

  黑色賓利行駛在瀰漫著雨霧的道路上。

  細密如針織的雨霧,將一切籠罩得白色茫茫,遠遠的,大片大片的車輛緩緩行駛著。更遠處,過了一個街區,再更遠處,又過了一個街區——

  彎過一個轉角——

  銀白色的蓮花跑車疾馳而出!

  在濕滑的街道上,衝破雨霧,雨刷瘋狂地搖擺,越璨緊繃著面容,一手死死握緊方向盤,一手急促翻找著手機的通訊錄。沒有!沒有!除了存著那張巴黎時她親暱依偎在越瑄身邊的照片,一切有關於她的信息全都沒有!

  「葉小姐離開了銀座廣場!」

  耳機裡,謝灃的聲音也有些慌張:

  「對,就是坐著那輛車離開了!但是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回謝宅的道路上也沒有!司機聯繫不上!葉小姐的手機沒有開!」

  去了哪裡?

  她會去哪裡?!

  胸口翻湧著欲要裂開,雨刷瘋狂地回擺,越璨死死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白色跑車瘋狂地在白茫茫的雨霧中超過一輛車!再超過一輛車!尖銳的鳴笛聲響滿整條道路!

  雨幕將落地窗的玻璃蒙成一片白茫茫。

  聽到手下的敲門聲,謝平腳步很輕地走過去,不想吵醒正在睡眠中的越瑄。整潔的大床上,越瑄睡得並不安穩,他額角有汗,呼吸急促,眉心緊緊地皺著,彷彿被噩夢魘住了。面容蒼白,越瑄輾轉著喘息,突然身子巨震,他猛地睜開眼睛!

  「二少?」

  剛剛走到門口,開始聆聽手下匯報的謝平急忙回首探看。

  「阿嬰回來了嗎?」

  窗外,雨聲密如鼓點。越瑄皺眉問,胸口有種揪緊的鬱痛,剛才的那個噩夢讓他無法釋懷,就像有什麼不詳的事情將要發生。這一刻,他想見到她,他想立刻見到她!

  雨濕路滑。

  「砰——!」

  突然車身劇烈地顛簸,葉嬰的身體一下子被拋起來,重重撞在車窗玻璃上!她痛得摀住額頭,粘稠的鮮血順著手指淌下來,吃力地睜眼望去,前面的司機滿額是汗,他雙手顫抖地握緊方向盤,一遍遍試圖嘗試著讓車停下來,回頭對她急聲喊:

  「葉小姐,剎車壞了!」

  「砰——!」

  還沒坐穩,又是一次劇烈的撞擊,葉嬰的額頭幾乎是撞到了玻璃同樣的位置,鮮血如同迸開了一般,奔淌下來,一片血紅地模糊住她的視線。

  又是……

  剎車壞了嗎……

  心底嘲弄地想著,頭部陣陣的疼痛和眩暈令她難受得想要嘔吐,勉力望出去,她看到這是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正是紅燈,前面停著好幾輛車,這輛黑色賓利卻失控了一般,逕直歪歪扭扭向前衝!

  「茲——!」

  刺耳的刮擦聲,失控的黑色賓利驚險萬狀地衝過前面的一輛車!又擠過一輛車!「笛——笛——!」一聲聲刺耳的鳴笛聲撕破雨霧,前方的車輛驚恐地躲閃!鳴笛聲、喊叫聲、詛咒聲響成一片!

  「砰——!」

  即使綁著安全帶,即使葉嬰已經彎下腰,將自己緊緊抱成一團,那巨大的衝力依舊使得她整個人如同被甩出去一樣,重重撞在前面的座位上!血流滿面,她痛得彷彿整個人被堵住了!

  「砰——!」

  又將堵住最前面的一輛車撞得斜滑出去,黑色賓利歪歪扭扭、驚險萬狀地衝向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遠遠地,最後一絲血色從越璨的唇上褪去!

  即使猜到了她可能會去哪裡,即使已經看到了那輛黑色賓利,然而擁堵在前面混亂不堪的車輛卻將他困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越璨顫抖著推開車門。

  像是一切都被按下了消音鍵,在混亂不堪的車陣中,他狂奔向那輛黑色賓利!白茫茫的雨霧裡,黑色賓利彷彿狂海中的一葉小舟,在車流湍急的十字路口中,掙扎著試圖閃過那一輛輛向它直衝過來的車輛!

  如同是黑白的默片。

  如同是怎樣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雨霧中,越璨嘶吼著,衝向十字路口!

  絕望將他的心臟撕碎,這正是那一遍遍的噩夢,他狂奔在白茫茫濕潤的密雨中,他看到了那片血腥,他看到了那將是地獄,他用全身的力量嘶吼著,想要阻止,想要拉住她,可是,他無法趕到她的身邊,無法阻止她,無法保護她,甚至就連她身上的血,也無法幫她擦掉……

  六年前,他丟下了她。

  是他親手將她推進血腥、推進地獄……

  六年後,他只想她能遠離!

  所有的事情,他都會替她去做!他只想她能平靜地、平安地生活,哪怕是在遙遠的國度,哪怕她完全忘記他。復仇是惡魔,會把人的靈魂也吞噬,會像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已留在那不見天日的最底層,他已無法掙脫,他只,但願她能快樂……

  「砰——!」

  「砰——!」

  「砰——!」

  驚險萬狀地擦閃過一輛輛迎面而來的車輛,鮮血流滿葉嬰的面頰,在車內連續地被撞來撞去,劇痛如同將她撕裂了般,用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她看見的卻是——

  一輛重型卡車已近在咫尺!

  甚至可以看到卡車司機那驚恐大睜的雙眼!

  「砰——!!!!!」

  爆炸般的白光!

  在死亡的黑暗與劇痛徹底將她攫走之前,葉嬰恍惚地記起,曾有一雙手臂緊緊抱住過她,將她緊緊箍入那人清冷的懷抱,那人是病弱的,是比她還要不堪撞擊的,卻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

  而她……

  好像還沒有真正對他說過一聲感謝……

  「砰——!!!!!」

  重型卡車碾壓過來!

  室外細雨密密,室內溫暖如春。

  盤膝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蔡娜同日本山口組的室長交換禮物。見女兒已接手了道上大部分的關係,蔡鐵頗覺欣慰。

  手機震動起來。

  蔡鐵拿起它,拉開紙門,到室外去聽。

  「知道了。」

  聽完後,蔡鐵掛掉手機,又按下另一個號碼。

  越瑄心急如焚趕到醫院的時候,救護車也剛剛抵達,車頂的燈聲嘶力竭地尖叫著閃爍!等候著的醫生護士們急衝過去,車門打開,先是鮮血滿面的司機被抬出來,然後抬出的就是面孔蒼白,昏迷不醒的葉嬰。

  躺在雪白的擔架床上。

  她雙目緊閉,臉上滿是血痕,彷彿已經被人小心翼翼地盡力擦拭過,但是從那猙獰的創口處,鮮血依舊止不住地流淌著。

  口鼻處壓著氧氣罩。

  她的一隻手蒼白無力地鬆鬆垂下,就像是……

  克制住心臟處傳來的猛烈銳痛,越瑄死死握緊輪椅的扶手,試圖再靠近些,醫生護士們卻已面色緊張地推著病床,從他身前經過,朝急救室疾奔而去!

  「快!」

  越瑄急聲,命謝平立刻推他跟過去,這時,救護車裡又出來一人,赫然是越璨!

  唇色蒼白,神色有些恍惚,越璨竟似完全沒有看到越瑄,朝葉嬰病床消失的方向直直大步奔去!

  這樣的越璨。

  跟平日的越璨判若兩人。

  「哥。」

  在越璨視若無睹地經過他,向急救室奔去時,越瑄喊了一聲!

  轉頭看到越瑄,越璨的眼底驀然閃過一陣凜厲的寒光!然而只是一秒而已,他面色陰沉地繼續向急救室走,既沒有同越瑄說話,也沒有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送葉嬰來的救護車中。

  漫長的等待中。

  時間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刀鋒緩緩劃過,越瑄握在輪椅扶手上的雙手愈來愈白得發青,猛地冒出一陣咳嗽,他低頭掩住唇,咳嗽一陣緊似一陣,咳得雙頰潮紅如血。

  「二少。」

  謝平擔憂地上前一步。

  胸口升起一陣陣欲窒息的急喘,越瑄吃力地揮揮手,閉目硬撐了過去。越璨站在急救室的門口,看著護士們緊張地進進出出,他面色陰沉,一語不發。

  十幾分鐘後。

  常年跟隨在越璨身邊的謝灃和謝青趕到了。

  又過了幾分鐘。

  越瑄身邊的謝浦也趕到了,低聲同謝平詢問了幾句之後,他抬頭對站在越璨身後的謝灃和謝青微微點頭致意。

  急救室的門終於打開,醫生走出來說:

  「病人還在昏迷中,大約兩個小時之後才會醒。目前病人的狀態還算穩定,生命沒有太大危險,但是腦部受到多次撞擊,腦震盪情況比較嚴重,需要繼續觀察。病人的頸椎也受到了傷害,盡量不要移動她。」

  「謝謝您。」

  越瑄說著,正看到病床上的葉嬰被推了出來。

  蒼白沒有血色,她昏迷著,睫毛虛弱無力地閉在面頰上,烏黑的長髮凌亂地散在雪白的枕上。心臟痛得緊縮,越瑄吃力地控制輪椅,隨著她的病床一起向病房去。

  「越瑄,我要跟你談一下。」

  身後響起越璨沒有情緒的聲音,越瑄一頓,輪椅慢慢緩了下來。

  「請你放過她。」

  病房隔壁的貴賓室,越璨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依舊飄著的綿綿細雨,他的聲音冷冷的,如同有什麼在緊繃著。

  「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給你。」越璨動作僵硬地點燃一支煙,「但是,你放過她,讓她走!」

  「哥。」

  輪椅中,越瑄怔住。

  「你想要同森明美結婚,對嗎?」吐出一口香煙的濃霧,越璨嘲弄地說,「好,我不跟你爭。我保證你可以娶到森明美,完成你爺爺的心願。」

  越瑄沉默不語。

  「怎麼,不滿意嗎?你還想要什麼?」越璨瞇起眼睛,冷凜在眼底凝聚,「說出來,讓我聽一聽。」

  「哥……」

  雙手在輪椅上握緊,越瑄的胸口處升出一股窒息。

  「哥?」越璨冷笑,「你把她帶回謝家,用她來試探我,用她來威脅我,你還把我當做你哥嗎?!好,我承認,你贏了!你到底想要什麼,說!」

  胸腔的呼吸變得急促,越瑄閉目,勉力說:

  「……我沒有。」

  「你沒有?」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事情,越璨冷冷勾唇,眼神冰冷,盯著他,「在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你就知道她是誰了!所以,素來冰山一般的二少,才會容許她接近。她欺騙你,她引誘你,你便順水推舟、將計就計。」

  「那個傻瓜,她以為她的演技好得騙到了你,」重重吸一口煙,越璨澀聲說,「她不知道,真正演技好的人,卻是你。看著她處心積慮地做那些事情,努力想要引你喜歡她,你一定覺得很滑稽很可笑,是嗎?」

  空氣中瀰散著煙草的嗆人味道。

  演技……

  是的,他原本也知道……

  那只是演技……

  面色蒼白,越瑄猛地低下頭,激烈地咳嗽起來!一陣重似一陣,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他的身體咳得有些抽搐,兩頰漸漸血一般的潮紅!

  疼痛從雙腿蔓延上來!

  抽搐著!

  一路蔓延上他的胸腔,與劇烈的咳意重疊翻攪在一起!

  「就是這副模樣,」越璨眼神幽深,漠然掐滅指間的香煙,「當年,你是身體虛弱又蒼白孤獨的少年,口口聲聲喊我『哥』,你看起來真是可憐,竟讓我以為你是無害的。」

  第一次見到越瑄,是七年前那個冬日的午後,父親眼神溫暖地對他說:「這是小瑄,是你的弟弟。」

  輪椅中,蒼白的少年略帶靦腆地喊了聲:

  「哥。」

  他原以為弟弟不良於行,後來才知道,是自出生就體弱多病,又患有嚴重哮喘,故常以輪椅出行。弟弟性格沉默寡言,卻每每在看著他時,眼底都有輕柔嚮往的神色。

  弟弟讀的是名校,距離他讀的三流高中只有一條街的距離。於是,有時候在晚自習接她之前,他會先去跟弟弟見上一面。弟弟是乖巧溫順的孩子,即使自幼在豪門世家,有著優雅高貴的舉止氣質,但是路邊攤上,無論他扔給他一罐啤酒,還是一隻鹵雞爪,弟弟都會安靜地接受並品嚐。

  他喜歡這個弟弟。

  也從心底接納了這個弟弟。

  那是他生命中最不可思議的一段時間。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被人罵作野孩子、雜種的他,忽然間不僅有了她,有了父親,還有了弟弟,世界圓滿得無法再圓滿,幸福得如同不真實。

  如果可以事先知曉……

  越璨苦澀地閉上眼睛,如果可以事先知曉,如果當時他對這個弟弟只是漠然地點一點頭,沒有任何的親近。是不是,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呢?

  「……對不起。」

  胸腔劇烈地起伏著,望著僵立在窗前痛郁滿身的越璨,自一陣陣的劇咳中,越瑄死命遏制住喉口湧上的腥氣,雙頰潮紅,唇色發紫地吃力說:

  「哥,對不起……」

  自腿部蔓延上來的抽搐攫住他的全身,越瑄終於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劇痛令他的額頭頃刻間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一聲聲尖銳可怖的哮鳴音也撕心裂肺地在房間內響起!

  越璨聞聲回頭!

  見到輪椅中的越瑄這個模樣,越璨咬了咬牙,一把扯開窗戶,讓混著雨絲的新鮮空氣灌進來,然後冷硬著臉大步走過來。探手從越瑄身上摸出一管噴霧,越璨冰冷地捏開他緊閉顫抖的牙關——

  「吸氣!」

  越璨冷聲命道!

  痛苦的顫抖中,越瑄掙扎著望向面前的哥哥。好像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哥哥面前發病,哥哥驚得有些失措,也是如此緊緊捏開他的下頜,喊著同樣的話——

  「吸氣!」

  越璨眼中有殘酷的怒意!

  藥物噴進他的喉嚨,沁入他的氣管,如是幾次之後,哮喘得到了一些緩解,然而腿部的痙攣和抽搐依舊如惡魔般折磨著越瑄,他痛得面色慘白,一陣陣顫抖。

  瞥他一眼,越璨陰沉著臉,抬步向門口走去。

  「哥……」

  拉住他的手腕,越瑄蒼白著臉,斷斷續續地說:

  「哥……對不起……」

  「又在施苦肉計嗎?」越璨勾唇笑了笑,目光從那只緊抓住他的手,緩緩移到越瑄那滿是痛汗的面孔,譏諷地說,「抱歉,我已經被騙過一次,不會再被你騙第二次了。」

  「而且,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是因為她嗎?」越璨冷冷地看著他,「你沒做錯,如果你有弱點被我知道,我也會毫不留情!如果那是你愛過的女人,我會讓你親眼看著我跟她上床,而不是,僅僅看著你跟她接吻!」

  越瑄痛得雙唇微動,卻說不出話。

  「畢竟——」越璨冷凜地逼視他,「當年是我自己將這個弱點講給你聽的,這不怨你,要怨,就怨我自己!」

  那樣冰冷凜厲的眼神,恍若與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越瑄的心臟愈來愈涼,疼痛卻愈來愈劇。

  他還記得最初的那個越璨,臉上有尚未痊癒的淤青,微卷的黑髮,略舊的黑色皮夾克,斜倚在紫紅色的座椅中,眼中有著毫不掩飾的打量,一臉狂野不羈地盯著他。

  如同隔壁街高中的那些不良少年。

  然而,在看似狂野的外表下,這個突然出現的哥哥竟有著一顆異常柔軟的心,相處幾次之後,就輕易接納了他。

  星光閃爍,坐在斜坡的高處,哥哥手裡握一罐啤酒,一邊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目不轉睛望向對面的那所女校。那正是晚自習的放學時間,一群群女生陸續走出來,當那個身影孤冷美麗的女生出現在校門時,哥哥的眼睛驀地亮了,唇角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站起身,對他說:

  「就是她。」

  將喝了一半的啤酒扔進他的手中,哥哥朗笑著,重重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改天,正式介紹她跟你認識。」

  夜風中,啤酒罐觸手微涼。

  從斜坡的高處,遠遠地,他望到哥哥已經奔到了那個女生的身邊。那個女生冷冷地甩開哥哥的手,逕直向前走,哥哥追上去,心急地伸出胳膊箍住她的肩膀,然後緊張地似乎陪著小心,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女生慢慢放鬆身體。

  哥哥笑著抵住她的額頭,即使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堆積在哥哥的眼底唇角,對她寵溺心愛的神情。

  似乎察覺到來自遠處的他的視線。

  哥哥抬頭,咧嘴一笑,自夜色中遙遙向他揮了揮手。那個女生,也從哥哥的懷中,遠遠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雙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見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隱約有細碎閃動的波光,又彷彿是能夠將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渦,映著她雪白美麗的面容,在黑夜裡,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薔薇。

  剩餘的啤酒在鋁罐中晃動。

  夜風吹過高高的斜坡,輪椅中少年的他,漠然地久久望著那對漸漸走遠,消失於巷子深處的背影。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現,越瑄緩緩閉上眼睛,心中生出寂寞的疲倦,連身體的疼痛都不再能感覺出來。

  「哥……」

  他喃喃地說,猶如耳語:

  「……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哥,這些年,無論我做多少事,想要彌補……」唇片蒼白,越瑄澀然地說,「你都覺得,我是在與你為敵。你想接手集團的哪部分,我就讓你接手哪部分,你想要什麼,我就讓你拿什麼。我一退再退,你卻認為我是故作姿態。」

  越璨冰冷地看著他。

  「你想要同明美在一起,我便同意與她解除婚約,你卻覺得,我是在以退為進,讓爺爺對你心生芥蒂。」越瑄黯然說,緩慢鬆開那只握住越璨的手,「如果我不同意,你又會覺得,我是在故意同你爭明美。」

  「哥……」

  越瑄低低地、低低地問:

  「……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去做?」

  「越瑄,你以為我是什麼?」越璨嗤笑了一聲,眼神冷得像冰,「你以為,扔幾根骨頭給我,我就可以變成一條狗,感謝你的大恩大德嗎?如果你所謂做了那麼多,目的只是為了讓我心軟,讓我放棄,那麼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居高臨下地站著,越璨冷硬地說:

  「你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想要我原諒你,對嗎?那就給我,我真正想要的東西!而不是每次當面說些道貌岸然、示弱求軟的話,卻背後用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呆呆地坐在輪椅裡,越瑄面色雪白,他沉默了良久良久,啞聲說:「哥,對不起……即使她做得再不對……畢竟她是我的母親……」

  吸一口氣,越瑄仰面看向越璨:

  「除了這個,其他我都可以答應你!」

  窗外的細雨,依舊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隔壁是葉嬰的病房,謝浦和謝灃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倚牆站著。心電監視器有規律地跳動,昏迷中的葉嬰閉著雙眼,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背過身去,越璨僵立半晌,沉聲說:

  「那就放她走!」

  當眼睜睜地看著那輛重型卡車撞上黑色賓利,當他顫抖著打開車門,看到她滿身是血地昏厥在車內,那如同世界毀滅般的絕望感,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再經歷一次。

  「放葉嬰離開謝家,遠離這裡。」

  一字一句地說,越璨握緊手指,望著窗外連綿的陰雨。

  「她不會離開的。」

  幾聲壓抑的低咳後,越瑄緩緩地說:

  「從巴黎那次找到我開始,她應該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沒有做完她想做的事情,她不會離開。」

  越璨眼神冰冷,說:

  「那就讓她什麼也得不到,什麼都做不成,把她從謝家趕走!」

  「哥,你還愛她嗎?」

  望著越璨沉怒的背影,越瑄的聲音輕若窗外無聲的雨絲。聽到這一句,越璨的身體頓時緊繃起來,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越瑄才聽到他毫無情緒地回答說——

  「不愛。」

  「那你為什麼還要在意她在哪裡呢?」掩唇低咳,越瑄疲倦地說,「她想要留在謝家,就讓她留下吧。」

  「然後,讓她去送死嗎?」

  越璨冷然回頭,嘲弄地說:

  「雖然六年過去,我對她再也沒有任何感情,可是,當年畢竟是我對不起她。六年前,我眼睜睜地送她去死,今天,又看著她差點死掉,你覺得我應該是如何的鐵石心腸,能看著我曾經喜歡過的女人,去再死一次?」

  「她不會再有危險。」

  雙腿疼痛疲倦得如同麻木了一般,越瑄吃力地呼吸一口混著雨水濕潤的新鮮空氣,回答說:

  「以後,我會照顧好她。」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越璨逼視著他:

  「你說什麼?!」

  「哥,你真的……」越瑄默默地望著他,又問了一遍,「……不再愛她了嗎?」

  越璨面無表情地說:

  「對。」

  「那麼,就由我來照顧她吧,」壓抑地咳嗽著,越瑄望向窗外細密透明的雨絲,「我喜歡她。」

  陰雲沉沉壓在天空。

  雨霧中,萬物模糊了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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