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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無語亦情牽(全文完)

無語亦情牽 作者:嚴沁

  (一)
  
  舒愛的日子是平淡而的單調的。
  
  她上班,下班,看一陣電視,看一點書,有空的時候也看一場經過挑選的好電影,有時也和妹妹舒靜逛一回公司,選買一些適合自己的漂亮衣服,星期天的早晨風雨無阻的一定要教堂,這就是舒愛的全部生活了!
  
  舒愛,二十一歲,斯文又漂亮,含蓄又有氣質,而且高而苗條,幾乎具備一切的好條件,她的日子卻平淡單調得令人不能置信。
  
  從一間最好的貴族中學畢業,又念了兩年商科,然後輕易的找到一份好工作——一間大銀行經理的秘書——她就這麼沉默工作了兩年,刻板得像一列依著軌道向前慢慢行駛的火車。
  
  照理說,以她的條件,以她的家庭背景——父親是港口的工程師,母親是中學英文教師,只有一個念中四的妹妹和中二的弟弟,她該生活得多彩多姿。她的人生道路上該鋪滿鮮花,可是——她是寂寞的,不止沒有男朋友,連談得來的女朋友也極少。
  
  喜歡她的男孩子很多,希望接近她的女孩子也不少,她從來也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只是——她沒辦法勉強自己和他們打成一片,那很困難又痛苦的事。於是,她的不熱烈也感染了對方,大家都只是遠遠的望著她,她越來越孤獨了。
  
  她不是一個孤僻的人,她明白自己,她甚至不特別驕傲,至少不像一些自以為漂亮又有好條件的女孩子那樣眼高於頂,她只是淡漠——是對方引不起她心中的熱情,引不起她友誼的共鳴,真的不能怪她!
  
  舒愛也不為自己擔心,她才二十一歲年輕得很,何況她深信友誼是很奇妙的,要來的必定會來,她相信那種玄之又玄的緣份!
  
  下班的時候,她從銀行大廈走出來,耀眼的陽光依然令她睜不開眼睛,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她在銀行門外的石階上站立了一陣,這是中區最繁忙擁擠的時間匆忙的人來人往令人不自學的也跟著緊張起來,她把自己投入那巨大的人潮裡。
  
  她住在窩打老道近太子道轉角的「保畢園」,那是新建的大廈,她們一家人才搬來不到半年,她對附近並不熟悉,反而更清楚她的舊居尖沙咀天文台道,新大廈是比較大、比較漂亮,但在舒愛心中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可能是感情吧!從出生第一天就住在天文道的斜坡上,那兒的一草一木,那兒附近的商店人家全是她所熟悉、親切的,那種感情絕非更大、更講究的任何地方所能代替的。
  
  每次經過天文台道,她總不期然的張望著,那兒早已不是她的家,她卻有回家的感覺。
  
  她內心是很重感情的。她是很念舊的女孩子!
  
  她在巴士站下了車,只要走幾十碼就可以回「保華園」的家。正值下班,放學的時候,滿街都是人,就連入夜後十分清靜的此地也人頭湧湧,好不熱鬧。
  
  舒愛慢慢往前走,她無論做事、講話、走路都是斯斯文文、不急不忙的,幾乎沒有人看過她緊張、忙亂過。突然,巴士站上那兩個等車的頑皮小學生打鬧玩耍之際,一個重心不穩衝到她身上,她在全無防備之下,整個人被推著踉蹌向前,仆倒在迎面而來的一個人身上。
  
  只聽見小學生的驚呼,連道歉也沒有的轉頭就跑,舒愛又煩惱又困窘,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二十一年來,她哪兒出過這種洋相,雖然不是她的錯,但——她竟這麼沒頭沒腦的撲進了個陌生人的懷裡——她抬起驚惶的眸子,看見一張皺著眉,有些不耐,有些怪責頎龐,天!是個陌生的男孩子了!
  
  她全身世震,慌忙站直,想說一句道歉的話卻又出不了口,臉孔漲得通紅的直望著那陌生男孩走開。
  
  她搖搖頭,真是無妄之火!
  
  轉身走進她家的大廈,她乘電梯,回到六樓的家中。
  
  家是安靜的,永遠這麼安靜。
  
  他們三姐弟從小受到嚴格的教養,他們從來也不敢頑皮放肆,他們總是規規矩矩的,新潮流再怎麼衝擊也影響不到他們家中,甚至十四歲的小弟身上都沒有半絲流行的所謂叛逆。
  
  工人阿英在廚房預備晚餐,母親在書房裡改學生的作業或考卷,舒靜和小弟舒平都在做功課,父親工作的地點比較遠,還沒回來,家是一成不變的平靜。
  
  舒愛到房裡換了便裝,又洗了一把臉,到書房去看看父母,離晚餐的時間遠有半個多鐘頭,她又回到臥室。
  
  他們家有四間臥室,除父母外,他們三個孩子都有自己單獨的小天地,他們有絕對不受任何人打擾的權利。
  
  舒愛關上房門,在床上躺下來。
  
  剛才被那兩個頑皮的學生撞著的背部還隱隱作痛,她自己都感覺到痛,那麼被撞著的男孩子一定不好受,她是幾乎一頭撞了過去的,哎——她也不該,就算不是她的錯,講一句道歉的話也不過分啊!
  
  她記得剛才那張陌生的臉,很不耐,有責怪的意思,那是一張看來任性、倔強、很不妥協的臉,眼裡的光芒又冷又利,瞪得人不由自主的退縮——咦!她怎能記得那麼多?她只不過看了一眼啊!
  
  她對自己笑笑,真是奇怪,她可以肯定下次若再見到那男孩,她一定認得出,那男孩——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不是說漂亮、英俊,而是——很有性格!
  
  是的,有性格的男孩子往往比漂亮的男孩更惹人注目,是吧!
  
  舒愛也不知道對不對,她對男孩子根本不瞭解。中學是女校,出來做事也只接近她的波士,那已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先生,除了父親、弟弟,她只認得教過她的幾位男老師。然而認識並非瞭解,她對他們是全然陌生的!
  
  妹妹舒靜進來,十六歲的小傢伙已長得好高大,她和姐姐舒愛外型相似,氣質、個性卻完全不同,舒靜雖然名字叫靜,卻是外向、活潑的。
  
  「姐姐,累嗎?」舒靜坐在床邊,「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舒愛搖搖頭。
  
  胡思亂想的東西怎麼可以說出來呢?
  
  「有一件事,請你幫幫忙,行嗎?」舒靜甜甜的笑。
  
  舒愛知道,當妹妹笑得越甜,那要求也更為難。
  
  「可能範圍內我可以幫你,」舒愛說:「太離譜的就不行,是不是要錢買衣服?」
  
  「才不呢!」舒靜頭一晃,長髮飄呀飄的很可愛,「我根本不必買衣服,穿你的不就行了!」
  
  「那是什麼,快說!」舒愛笑。她是喜歡這唯一的妹妹,甚至有點寵妹妹。
  
  「明天學校同學有個派對,我想參加!」舒靜扮個鬼臉,慢慢的,小心的說。
  
  「媽媽同意你就去好了,何必我幫忙?」舒愛不起勁。
  
  「非你不可,」舒靜抓住姐姐的手,「媽媽答應我去,可是一定要你陪,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去!」
  
  「離譜,我怎麼能陪你去?」舒愛叫起來:「你明知我從不能參加舞會的!」
  
  「我當然知道啦!」舒靜嘟起嘴,「可是你不肯陪我就不成,所以求你幫忙啦!」
  
  「不,小孩子的舞會我不去!」舒愛不答應。
  
  「好姐姐,我已經答應同學了。」舒靜又急又氣,「很近,就在附近,我不去太丟臉!」
  
  「誰叫你答應的?丟臉是你的事!」舒愛不為所動。
  
  「好姐姐,幫一次忙,這對我很重要。」舒靜漲紅了臉,青春逼人,「我已經答應一個——男孩子做他的舞伴!」
  
  「啊!有男朋友了?」舒愛驚訝的。
  
  「噓!別給媽媽聽到,」舒靜整個人彈跳起來,伸手掩住姐姐的嘴,「根本也不是男朋友,只是——只是——」
  
  「小靜,別胡鬧。」舒愛神色一整,「你還太小,而且現在男孩子太壞,我不能答應你!」
  
  「不,姐姐,他不是壞男孩。」舒靜急得眼圈也紅了,「他很有名,他常在電視唱歌——」
  
  「一個歌星?」舒愛傻了。十六歲的妹妹的男朋友是個歌星?那怎麼行呢?
  
  舒愛霍然坐起,匆匆忙忙跳下床。
  
  「姐,你做什麼?」舒靜抓住姐姐的手。
  
  「我得告訴媽媽。」舒愛正色說:「我不能負責你的事,告訴媽媽管一管你!」
  
  「姐姐,你不能說,」舒靜整個人彈起來,「你如果告訴媽媽,我——我只好走!」
  
  「走?」舒愛呆了,這麼嚴重?走?「小靜,你是故意駭我的嗎?」
  
  「不,我是認真的。」小靜鄭重的說:「森美不是我的男朋友,至少目前不是,我只答應做他舞伴,他是寶琳的二哥,就是這樣,你不能告訴媽媽!」
  
  舒愛皺著眉想一想。
  
  「你說的是真話?沒騙我?」她正色說:「森美是陳寶琳的二哥?」
  
  「我可以發誓!」小靜圓圓的眼睛嚴肅極了,「你不信明天跟我去看,其實——明天是寶琳生日!」
  
  「好吧!我信你!」舒愛吐了一口氣。
  
  「那是說你答應陪我去了?」小靜雀躍。
  
  舒愛看妹妹一眼,再怎能拒絕呢?
  
  「去是可以,頂多兩個鐘頭我就回來。」舒愛正色說:「而你必須答應跟我一起回來!」
  
  「一言為定?」小靜跳得好高,「你是最好的姐姐!」
  
  「是最大的燈泡!」舒愛笑了。
  
  「下次我也去做你的燈泡好啦!」小靜好頑皮。
  
  「怕你沒有機會!」舒愛走出房門。
  
  「什麼意思?沒有機會?」小靜咕咕嚕嚕著跟著出去,「你不是想做老姑婆吧?」
  
  老姑婆?會嗎?
  
  ********************
  
  小靜沒有騙人,舞會地點的確很近,就在隔兩間大廈的「超群閣」,很漂亮的新房子。
  
  八點半,在小靜的一催再催之下,舒愛拖無可拖的隨著她步行過去,五分鐘不到就到了陳寶琳的家。
  
  小靜穿著流行的寬鬆的裙子,吊帶的,非常青春活潑;舒愛卻穿得很斯文,很普通,一件白色的連身裙子,剪裁和手工卻很高級,她認定了不是來參加舞會的,她甚至不肯化妝。
  
  他們姐妹被安置在很惹眼的地方,寶琳的二哥森美也過來陪小靜,果然看來面善,是電視裡面唱英文歌男孩子,難得的是他稚氣而坦率,很可愛,也沒有時下流行的飛氣和油腔滑調。
  
  音樂一開始,森美和小靜就去跳舞了,留下舒愛獨自坐在那粉紅色的燈光下。
  
  她心中坦然,她比他們所有人都大,她是大姐姐,是小靜的監護人,原來沒打算跳舞的,所以完全不覺坐在那兒尷尬、窘迫。
  
  當然,她也並不習慣更不喜歡這種場合,她寧願獨自在臥室裡看一點書、聽一點音樂,就算看一陣電視也比坐在這兒好。
  
  幾乎所有人都在跳舞了,跳的是「碰碰舞」,年輕人跳起擺來相當好看,舒愛在想,她也曾十六歲過,卻從來沒參加這同學的派對,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屬於另一境界的人!
  
  另一個境界,她是說屬於上一代嗎?門邊又有人進來,是一對穿著十分新潮,惹眼的年輕人,尤其女孩子,那打扮似乎只是在時裝表演中的天橋上才見到。
  
  舒愛搖搖頭,她不敢穿那麼新潮的衣服,她相信穿上也會不好看,因為氣質不對,她只能穿比較正派、斯文、帶少許孩子氣的衣服,但那女孩子穿得很好看、很瀟灑,天生是新潮的人物吧?
  
  她把視線移向那男孩,只是那麼無心的一移,心中莫名其妙的怦然跳動起來。那男孩——那叛逆不羈的模樣、那不妥協的神情、那又冷又利的眸子,不是那個昨天被她撞了一下的人嗎?
  
  她的臉也紅了,真巧,居然又碰到了,萬一有機會——或者她可以說一句道歉的話,是嗎?
  
  她的不安只不過遇見了曾被她碰過的男孩,她的不安只不過舞會中突然來了個和她年紀相當的人,她失去發那份超然的感覺!
  
  那男孩雖然沒有看見她,當然啦!身邊有這麼新潮、那麼光亮的女朋友,哪兒還有時間去看旁邊的人?女孩子放下手袋就和他跳進舞池。
  
  他們一加入,幾乎就完全壓倒了所有人的光芒,那光芒、那風采,是自然流露的,他們原來出色的一對。
  
  他們舞姿美妙動人,配合得又熟練又天衣無縫,跳得更是旁若無人、瀟灑自如,跳到後來,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看他們表演了。
  
  音樂結束,大家熱烈的給他們掌聲,他們自己也大笑著拍手,高興得像孩子,然後,大家都回到位子上。
  
  「芝芝的男朋友是誰?新換的嗎?」小靜低聲問身邊的森美,「很有型的樣子!」
  
  「誰知道?我也不認識!」森美搖頭,「芝芝的男朋友多得數不清,是不是?」
  
  「她是業餘模特兒,有名氣當然不同啦!」寶琳也走過來坐下,「她有辦法認識許多男孩子!」
  
  「好羨慕嗎?」森美笑。
  
  「討厭,二哥!」寶琳不依,「忘了我替你約舒靜?這麼快就過河拆橋了?」
  
  「不敢,不敢!」森美紅著臉,「大姐,等會兒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我?」舒愛吃了一驚,「我不跳舞的,你們玩,我在一邊看看就行了。」
  
  「那豈不是太無聊?」寶琳也說。
  
  「不要緊,等會兒我幫你們弄點心,汽水好了!」舒愛說。她覺得難為情,她怕被那個男孩子看到,那男孩會認出她來嗎?
  
  「十點鐘我們走!」小靜很體貼的,「姐姐陪我來,我也得有點良心,早點回去才行!」
  
  舒愛滿意的笑一笑,小靜是很不錯的妹妹。
  
  「既然如此,我們九點半切蛋糕!」寶琳說:「姐姐總要吃了蛋糕才能走!」
  
  「一定!」舒愛點點頭。
  
  音樂再起,竟是一首好慢的曲子,森美和小靜已立刻站起來跳了,那個新潮的男孩,也和芝芝滑進舞池。
  
  舒愛握著一杯汽水,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男孩就緊張,就心緒不寧,這真是莫名其妙得離譜。
  
  有男孩子把寶琳也請走了,長沙發上只剩下了舒愛,孤零零的目標好顯著。
  
  她暗暗禱告那男孩別看見她,看見了也別認出她,否則——多窘的一件事呢?
  
  可惡,男孩子和芝芝擁得緊緊的竟朝她這方向跳過來,貼在一起的臉頰好親熱,他閉著眼睛似在感覺那溫馨的羅曼蒂克氣息!
  
  突然,他竟不守規矩的睜開了眼睛——他原來就是個不守規矩的人吧?也就這麼的突然,他看見舒愛!
  
  他很明顯的皺皺眉頭,臉上閃過一抹驚訝——他可是認出了她?昨天沒頭沒腦撲進他懷裡,撞了他一下的冒失女孩子!
  
  只是他眼中光芒一閃,什麼表示也沒有的又閉上眼睛轉身跳開了。
  
  他似乎是故意跳到她的面前,又故意睜開眼睛看她一眼,難道他早就發現了她?難道他和她一樣,對昨天一撞記憶深刻!
  
  無論如何,他又跳開了,舒愛收拾了面紅耳赤,心臟還是加速的在跳動。
  
  他發現她之後會怎麼?過來請她跳舞,奚落好她一番?
  
  一剎那間,舒愛真恨不得能立刻奪門而逃,天下最困窘的事居然臨到她身上了!
  
  一連幾隻舞,那男孩並沒有過來,舒愛簡直不敢再瞃他那個方向,敏感的覺得有一對若有所思的眸子在身上巡梭,她簡直無地自容!
  
  好在寶琳及時宣佈了切生日蛋糕,舒愛才能稍稍透一口氣。大家唱生日歌、吹蠟燭、拍手,熱鬧成一片,然後寶琳切蛋糕,舒愛立刻上前幫忙,一份份的交那群年輕孩子的手裡。
  
  她努力裝得好,自然的不朝男孩子那方向走,反正還有其他人在幫忙分派蛋糕。蛋糕派完了,舒愛自己卻沒有了,她原也不想吃,只不過想令自己忙碌些。
  
  回到沙發剛剛坐定,一隻男孩子的手遞過來一個紙碟,上面有一塊不曾動過的蛋糕。她驚異的抬起頭,年輕人都玩瘋了,誰那麼仔細的留意到她沒有?
  
  她看見那張不再算陌生的臉,沒有特別的神情,很性格的真誠,很不容推拒的頑強眼光,是他,竟是他,那個被她撞過的不知名男孩!
  
  她忘了接蛋糕,忘了謝謝,只是呆怔的望住他,紅著臉上又窘又羞。他看她一眼,什麼也不說的把紙碟放在她膝頭,轉身走回芝芝那兒。
  
  沒有人注意到一幕,一個人也沒有,甚至在一邊的小靜和森美。
  
  舒愛垂著頭凝視那碟蛋糕,困窘變成亂七八糟的思緒,那男孩是什麼意思?想近看一下,證實她的確是昨天那個冒失鬼!
  
  她沒有吃蛋糕,直到音樂再開始。
  
  那邊那男孩站了起來,小靜也同時站起來。
  
  「姐姐,我們走吧!」小靜說:「十點鐘了!」
  
  「好!」舒愛拿開膝頭的蛋糕,抓住手袋,快步隨小靜走向大門,森美也跟在後面。
  
  晃眼中,那男孩臉上掠過一抹奇異難懂之色,目送著她們姐妹離開,又再坐下去。
  
  舒愛直到走出大門才鬆一口氣,她心跳得好急,剛才那男孩子站起來是什麼意思?想過來請她跳舞?進一步的證實她是那個撞人的傢伙?
  
  好在小靜要走得及時,好在她——終於逃出來!
  
  她是有「逃」的感覺!
  
  森美對小靜慇勤又體貼,這年頭十幾歲的孩子都不簡單,早熟得很,反而舒愛顯得落伍!
  
  她是落伍嗎?

  (二)
  
  星期天。
  
  李寧大早就爬起床,天氣不怎麼好,陰沉沉的似要下雨,他匆匆忙忙的梳洗,換衣服,然後拿了聖經就衝出大門。
  
  父母不會在假日起得這麼早,他只好輕手輕腳一些,星期日上教堂是他不可忘卻的大事。一星期,天天屬於自己,讀書,玩樂,難道只有半天屬於上帝也不情願?他是個慇勤的基督徒,是很好的唱詩班男高音。
  
  他住太子道,他卻總愛去嘉林邊道的靈糧堂。
  
  很小的時候他就去靈糧堂,他喜歡聽趙牧師有力量、有光亮的道理,他覺得自己從靈糧堂裡得到許多恩典,許多幫助和益處,所以十幾年來從不間斷去聽道理。雖然趙牧師已經蒙主恩召,回到天國,他對靈糧堂依然有著深厚的感情!
  
  他幾乎能在那兒看見自己成長的影兒。
  
  他已二十六歲,是一個實習醫生,沒有人相信他是醫生,他看來根本完全不像,他的叛逆性,他的不羈,他的性格,完全不像個醫科畢業的學生——他卻是實,如假包換的實習醫生。
  
  當初念醫科,也就因為他那不妥協的頑強個性,那裡他在念中學,有一天他偶然說將來要念醫科,做醫生,幾乎所有的同學、朋友,甚至老師、父母都認為他不適合,他的個性不是做醫生的人,叫他不要為難自己。他一氣之下,反而加強了他念醫科的意念,就憑著無比的好勝和頑強的個性,他竟然考到了醫科,又得到了學位,也順順利利的畢了業,開始實習。
  
  說實話,直到如今他仍然不喜歡醫科,不喜歡做醫生,但他在醫院實習的成績卻是最好的,他認為喜歡與否是一回事,做卻是另一回事,根本沒關係的,他就是這麼一個怪人。
  
  與眾不同的怪人!
  
  回到教堂,他到後面換了唱詩袍,就安安靜靜的坐在詩班的位置上等禮拜開始。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也不東張西望,他說來教堂是聽道理,是崇拜神,可不是來交際、應酬、寒暄的,他總是我行我素!
  
  今天或者是來得比較早嗎?詩班只有幾個人,教堂裡也疏疏落落的,牧師也沒有出來。
  
  他無聊的翻一翻聖經,忽然想起那個撞了他的女孩子,他知道有兩個小學生先撞那女孩子,原不是那女孩的錯,雖然他被撞得心口痛了兩天,他也沒怪她,奇怪的是那女孩彷彿闖了大禍般的驚惶,傻傻的望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的張口結舌。
  
  無論如何,那是個很斯文,很秀氣,很文靜,也很有教養的女孩子,有點像電視裡那個結了婚的香港小姐趙什麼的,卻比較更稚嫩些,更青春些,尤其是第二晚在舞會中遇到——那個羞怯、驚惶、又不跳舞、不吃蛋糕的女孩是她嗎?相同的氣質,相同的神態,相同的面貌,又是住在附近,想來必是她了,只是——她為什麼看來那麼怕他似的呢?
  
  她是怕他,他看得出,難道他的樣子很兇惡?難道他像飛仔、劫匪?她有什麼理由看見他就想逃呢?
  
  他送給她的蛋糕她不吃,他站起來想請她跳一個舞,她卻逃命似的逃走了,她為什麼怕他?
  
  他不懂,真是不懂,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奇怪的女孩,奇怪——嘿,引人入勝,使得他忍不住想掀開她臉上那層似真似幻的在面紗,清楚的一睹她的真面目!
  
  只是,他怕沒有這機會吧?他甚至不知她是誰,不知她住哪裡——只知道是他家附近。他可會再有機會碰到她?會嗎?
  
  教堂裡的人漸漸多起來,禮拜也快開始了,李寧合上聖經,無意的抬頭望望,那麼不可思議的,他又看見了那女孩,那剛還在他腦海中迴旋的女孩!
  
  女孩半垂著頭,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坐在第二排上,很虔誠的模樣。
  
  李寧心中莫名其妙的高興起來,他在想著那奇怪的女孩,女孩子就出現 在他面前,他的運氣看來真是不錯呢!
  
  想逃?他忍不住笑起來,二十六歲了,第一次女孩子怕他、逃開他,他一直以為自己就算不是大情人,也是個愛歡迎的男孩子啊!
  
  那女孩卻當他怪獸一般躲開,到底為什麼呢?那真是百思不解的事,那天她撞他,他痛得幾乎站不住,卻也完全沒有責罵她,甚至沒有惡劣的表情,她怕什麼呢?
  
  牧師走到台上,禮拜開始了,李寧暫時把那女孩子的事放開,他只是打定主意等禮拜一完就衝過去,拉著她問她到底怕他什麼!禮拜像每一個星期日一般進行,李寧卻如坐針氈,好難忍耐,為什麼這禮拜特別長呢?
  
  好不容易禱告完,牧師祝福,禮拜結束,李寧第一個站起來,不待別人開始散會,他已衝進愛玩耍的儲物室,脫下詩班袍,頭也不回的再衝出去,他以為一定追得到那女孩子的。誰知走出大門,女孩子已叫了一輛的士,匆匆忙忙跳上去,關門的時候,她驚惶的眸子在他臉上一溜,汽車如飛而去。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原來她早已發現了他,只是裝做完全沒看見他,她真聰明,她還是逃開了!逃開?唉,那女孩可能把他看成登徒子?
  
  他叫的士回家,天空已開始下雨了,今天是個不順利的假日!
  
  回到家裡,父母都在等他吃午飯,他是家中獨子,在父母眼中份量很重,不知道為什麼,他卻食不知味,心中若有所掛似的。
  
  掛著誰呢?那女孩子?當然不,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住哪裡。
  
  「哦,阿寧!」母親突然記起來,「有個姓黃的女孩子打電話找你,她請你打電話給她!」
  
  「黃?黃什麼?」李寧沒什麼心情,「沒留下名字嗎?姓黃的那麼多,我打給誰?」
  
  「看你。」母親笑著白他一眼,「裝模作樣的,你有好多姓黃的女朋友嗎?我叫你多少次了,帶女朋友回家來看看,你就是不肯,女朋友是大麻了嗎?」
  
  「我若要帶女孩子回來,你們一定看得煩,」李寧笑。「每天至少幾個,何必呢?又不是認真的,大麻了,二麻子,都沒關係!」
  
  「兒子」,做教授的父親風趣得很,「怕羞嗎?我不相信幾十、幾百個女孩子中不出一個滿意的,香港小姐也選出來了啊!」
  
  「就是沒有。」李寧不在意的,「逢場作戲不看也罷,萬一你們批評不好,我豈不是有傷自尊?」
  
  「交女朋友快十年了,你到底要選怎麼樣的女孩子呢?不能條件太高,也不該幻想!」母親勸著。她瞭解兒子不羈的個性。
  
  「沒有幻想。」李寧心中又浮起那個女孩子模樣,若能帶她回來給父母看看,怕他們都會滿意了吧?「我心目中的女孩子是實實在在的,我見過她,可惜我們不認識!」
  
  「你在開玩笑嗎?」母親被逗笑了,「不認識?我記得以前馬路上你不是毛遂自薦的對漂亮女孩子自我介紹吧?你忘了?」
  
  「我臉皮有那麼厚嗎?媽媽!」李寧說。
  
  「你不是說過臉皮比城牆轉彎加碉堡還厚嗎?」父親笑。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李寧有些說不出的窘迫,「我今年二十六歲了啊,總不能再急著推銷自己啊!」
  
  「推銷?」母親微笑搖頭,「你總有古靈精怪的字眼!」
  
  一邊的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李寧放下筷子奔過去。
  
  「喂,李寧!」他知道一定是找自己的。
  
  「我是芝芝,你不是說今天會打電話給我的嗎?」是芝芝,不是那個姓黃的女孩!
  
  「何必打電話?」李寧的腦子轉得好快:「半個鐘頭後我會到你面前了,我們去看電影,恐怖片!」
  
  「好啊!我等你!」芝芝滿意的掛上電話。
  
  李寧對著電話望了一陣,一個念頭帶著一個希望升起來,芝芝是寶琳的同學,她一定知道「那個女孩」是誰,至少認得那個女孩子活潑的妹妹,這不是一道現成的橋嗎?
  
  哈!芝芝是橋!
  
  「黃小姐嗎?」母親在問。
  
  「白小姐呢!」李寧開玩笑,「這個白小姐能為我找到你們要見的女孩子,你們耐心等著吧!」
  
  「他能達到目的嗎?」
  
  ***************************
  
  李寧到芝芝家中把她帶出來,陪她看一場駭得她發抖的恐怖片,然後又帶她到「帝后」的酒店的夏威夷咖啡室。
  
  這兒人少,也很清靜,是個「審問」的好地方。
  
  「下次我不看那種恐怖片了,令人作嘔!」芝芝搖頭,「有髒的感覺!」
  
  「你為什麼叫芝芝?你知道這是一隻熊貓的名字?」李寧的話扯了十萬八千里之外。
  
  「我的英文名字是GiGi嘛,說什麼熊貓!」芝芝愛嬌的笑,「你沒有英文名字嗎?」
  
  「中文名字李寧,英文名字寧李!」他說得似乎一本正經。
  
  「你總是作弄人!」她不依的頓頓腳。她才十七歲,卻比同年齡的女孩子成熟,可能她是業餘模特兒的緣故!
  
  「喂,那天你帶我參加的舞會,到底誰是主人?」他開始說到正題。
  
  「當然是切蛋糕的陳寶琳啦,是她生日!」芝芝完全不覺察他的「陰謀」。
  
  「陳寶琳——」他故意皺著眉頭,拖長了聲音,「記不起樣子了,好像——一直坐在那兒不跳舞的,是嗎?」
  
  「胡扯,有誰會坐在那兒不跳舞?」芝芝拋一個媚眼,「除非是『監護人』!」
  
  「什麼意思?監護人?」李寧歪著頭,凝望著她問。
  
  「你沒有注意嗎?有個穿白衣服的女孩,是一個同學舒靜的姐姐,」芝芝傻傻的全部講了。可是一個女孩喜歡一個男孩子時會變成傻瓜!「她是來監視舒靜的,十點鐘,就帶舒靜回家,害得陳森美沒精打采的!」
  
  「越說越不明白了,誰是舒靜?誰又是陳森美?」李寧裝得蠢蠢的。
  
  「森美就是女主人寶琳的哥哥,是個唱歐西流行歌的歌手,他追舒靜,就是不跳舞那個白衣服的女孩子的妹妹,白衣服女孩就是是『監護人』!」芝芝說。
  
  「白衣服女孩是你們同學!」他再問。
  
  「怎麼會呢?她已經在當秘書了,你看不出她比我們大嗎?」芝芝說:「是銀行大班的秘書!」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他露出了笑容。
  
  「舒靜是我同學嘛!」芝芝的話又多又急,「舒靜說她最不文靜,所以取名叫靜,她姐姐不交男朋友,不談戀愛,取名字叫舒愛,她還有個弟弟,十四歲臉上就長青春痘,一點也不平滑,所以叫舒平,多好笑的事!」
  
  「真是很好笑!」李寧哈哈大笑起來。
  
  舒愛,至少,他已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工作,她不交男朋友,不談戀愛,這——更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和興趣,他希望能一探她的內心世界!
  
  舒愛的內心世界不會真沒有愛吧?
  
  「李寧,你為什麼要問這麼多她們的事?」芝芝這時才覺察不妥。
  
  「隨便問問!」他聳聳肩。
  
  「晚上——我們跳舞,好嗎?」芝芝說。
  
  「不行,我明天早班,」李寧反應快極了,「我這個小見習醫生遲到一秒鐘都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你不想我挨罵吧?是不是?」
  
  「你不是不怕挨罵的嗎?」芝芝嘟著嘴,「你不想陪我去玩,我知道。」
  
  「女孩子的小心眼兒!」他不置可否,「吃完點心我送你回去,晚上我有事!」
  
  「有事?」芝芝睜大眼睛。
  
  「有約會!」他半真半假的,「黃小姐!」
  
  芝芝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推開面前的果汁和蛋糕。
  
  「現在送我回去!」她站起來。
  
  「遵命!」他看來一點誠意也沒有,「芝芝,你不是吃醋吧?黃小姐是我醫院的護士長,四十五歲了!」
  
  芝芝白他一眼,化嗔為喜,這個女孩子太淺薄,太現實,太表面化,到此為止了!
  
  「你專愛捉弄人,不理你了!」她又頓腳。
  
  他扔了兩張鈔票在桌子上,伴著她走出咖啡室,細雨已加密,天空一片黑壓壓的沒有一絲笑容。
  
  他攔了一部的士,把芝芝塞進去,對司機說了地址又放下鈔票。
  
  「多了算小費!」他對司機說,又轉向芝芝:「抱歉不送你了,我現在就回醫院!」
  
  芝芝臉上剛現出的笑容立刻收回去,聽不清她張口講了句什麼,的士已衝進細雨中。
  
  他仍在街沿邊站了一會兒,才另外攔一部的士回家,哪有什麼四十五歲的黃小姐?哪兒是回醫院?他只是不想再和芝芝糾纏下去。
  
  芝芝不是他的對象,芝芝不是帶回家給父母介紹的人選,他不想再浪費時間。
  
  舒愛,那個心中似乎無愛的女孩子,他總要試一試,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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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舒愛仍然平靜的上班下班,她的工作仍然做得有條不紊,似乎沒有任何事能打亂她的規律和腳步。
  
  她不是個疑心病重的女孩,在某些事上她很腳踏實地,一連碰到三次那個陌生的男孩——已不再算陌生了吧?那並不能代表發生了什麼事,對嗎?
  
  何況那男孩給她一種強烈不羈和叛逆的味道,那是她所難接受的。
  
  奇怪的是,那種男孩子也會出現在教堂裡,也會在唱詩班的行列中!
  
  在她印象中,他那樣的人更適合騎在風馳電掣的電單車上,有把生命置之度外的豪氣。
  
  但是,他竟在教會唱詩班裡!
  
  世界上的事就是那麼出乎意料之外,根本沒有絕對的,想像——更是可笑的事!
  
  舒愛從巴士站下來,行人道上還是那麼多來往的行上,想著上次被撞的「意外」,她便格外留神,遠遠的避開那些等巴士的小學生,貼著牆慢慢往前走。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對面不遠處站著的那個人,一時——令人不解又不安的神色,他望著她,天!是望著她嗎?似笑非笑的,他——他想做什麼?
  
  舒愛大吃一驚,驚惶的視線從他臉上移到腳尖,一步也不停留的半跑著奔進大廈。
  
  管理員微笑對她招呼,她不是不能安定下來,那個陌生的男孩為什麼在那兒?為什麼望住她?
  
  回到家中,她急著奔進臥室,從窗口望下去,大廈圍牆已沒有那個男孩的影子。
  
  她——可是眼花,可是看錯?可是誤會?
  
  換上便裝,照例她要去和母親打招呼,卻又怕被母親看見她駭得發青的臉。
  
  她坐在床沿喘息一陣,心中的恐懼更加深了。
  
  現在香港治安那麼壞,到處是壞人、飛仔,別說夜晚,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動手行事,那男孩——雖然不像那些可怕的飛型人物,但——也絕不是好人!
  
  絕不是好人!她對自己說,他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她面前,可有——企圖?
  
  企圖?天!多可怕的事!
  
  母親從房門口走過,意外的看見她。
  
  「咦!剛到,」舒愛立刻站起來,「換好衣服正預備去書房看你——」
  
  「臉色不大好,不舒服嗎?」母親端詳著。
  
  「沒有!」舒愛強打精神,「可能是趕巴士,擠累了!」
  
  「你可以休息一陣,吃晚餐我叫你!」母親很體貼。
  
  「不用了,可有學生作業,要我幫忙改?」舒愛笑。
  
  「改完了。」母親搖頭,「等會兒我想去校長家倓一些事,你願意陪我去嗎?」
  
  「又有人托你幫忙考學校?」舒愛不置可否。
  
  「這是免不了的,」母親慈祥的,「誰都知道我在那間學校教書,表舅媽親自來請我幫忙,我只好找校長談一談啦!萬一有學位幫幫忙也好,讀書嘛?」
  
  「我不想去,談這種事好悶!」舒愛坦白的,「你為什麼不明天和校長談呢?」
  
  「我是個急性子,而且今夜又有空,」母親笑得很特別,「何況校長就住在轉彎的太子道,幾步路就到了!」
  
  「為別人的事你比自己的事還緊張!」舒愛也笑。她並沒有注意母親笑容的特別。
  
  「八點鐘我們一起去!」母親替舒愛決定了,「校長說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不去看看她?」
  
  「好吧!」舒愛也不堅持,「我只怕校長又叫我參加學校賣物會,站得腳都僵硬了!」
  
  「為母親服務下也不願?」母親說。
  
  「我願意做其他事,要我站一天就不行,」舒愛再開玩笑。「我老了嘛!」
  
  「二十一歲的老太婆!」母親走出去。
  
  和母親聊了一陣,心中恐懼談了,怕什麼呢?那人總不至於當著許多人的面前有所行動,而且——他雖看來不羈,卻又絕不像會打劫的人!
  
  下次再看見他要若無其事,要冷靜些,今天這麼拔腳就跑,豈不笑死人?
  
  舒愛忍不住笑起來,是笑死人!二十一歲的大女孩子,在自己家的大廈門口竟會拔腳就跑,好像遇到什麼可怕的敵人般,怎麼不可笑呢?
  
  好在除了那個人外,也沒有第三者看到,是嗎?
  
  休息一陣,晚餐過後母親果然來催她去校長那兒,她知道今夜是躲不了的,隨著母親去了。
  
  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可能因為半生精力貢獻在教育上,她看來比普通人蒼老,頭髮已花白了。
  
  舒愛雖然在校長主持的學校受教育,雖然和校長很熟——因母親是學校老師,又是校長好朋友的關係,但也從來沒到過校長家裡,今夜是第一次!
  
  校長是中英混血,中文和英文都是說得十分流利,難得的是她還會說國語,是個非常風趣,非常開明的人。
  
  「啊!舒愛,」校長從頭到腳打量她,「是我眼花或是你真的又長高了?」
  
  「我也不知道!」舒愛臉孔紅紅的,校長就是校長,再熟也不可能當她的朋友,「也許是高了!」
  
  「不但高了,也更斯文漂亮了!」校長笑得好開心。
  
  怎能不開心呢?眼看著一株小幼苗變成一株茂盛美麗的樹,那正是作育英才的師長最高興的一刻。
  
  舒愛靦腆的坐下來,女工送上茶來。
  
  校長和母親開始談論學校的事,舒愛知道只要母親出馬這事一定沒問題,以校長和母親自幼同窗,長大又同事的友誼,再大的事也能解決!
  
  果然,她們談了一陣就決定下來,話題又轉到今年的賣物會。
  
  舒愛立刻恍然大悟,母親就是賣物會而一定要她來的吧?
  
  「舒愛,賣物會你仍然是籌備委員,以校友的身份回來幫小學妹的忙。」校長和藹的說:「去年你做得很好,很成功,今年你一定更有經驗了!」
  
  「籌備委員也得站一整天?」舒愛稚氣的,「去年我的腳又僵又腫,回家泡了一晚上,好辛苦!」
  
  「這是你缺少運動的關係!」校長看著她笑笑,「年紀這麼輕,你該回到陽光下,別整天在冷氣裡過日子!」
  
  「我現在見到陽光就頭昏,」舒愛像孩子一樣,「我想我已經未老先衰了!」
  
  「胡說!」母親不認真的白她一眼,「聽校長的話,多曬太陽,多運動!」
  
  「如果一個人沒興趣,我叫我一個侄兒陪你,」校長好熱心,「他是個一天到晚停不下來的孩子!」
  
  「侄兒,你大哥的兒子?」母親問。
  
  「是,就是我大哥,」校長點點頭,「他就住在樓上,他們就一個孩子,很放任他,他卻沒變壞,書念得很好,就是有些兒吊爾郎當!」
  
  「我沒聽你提過!」母親若有所思,「不是聽說在英國?」
  
  「搬回香港十年了!」校長說:「大哥在教大學經濟學,什麼時候有空,就安排你們大家見見!」
  
  「好啊!」母親笑容很開朗,「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
  
  「怎能不記得?」校長打趣,「大哥說當年追不到你這一生最大的遺憾!」「說笑嗎?」母親臉紅了。
  
  舒愛望著發呆,校長的大哥是母親的舊情人嗎?看母親的笑容——哎!母親也曾年輕過,是嗎?
  
  「年紀大了,回憶一下以前也是種樂趣。」校長說:「舒愛姐妹都那麼大了,日子就是一晃就過!」
  
  「可不是嗎?」母親說。
  
  母親口氣雖談,舒愛卻聽得出些特別,莫非校長的大哥真是母親以前的——舊情人?
  
  從校長家告辭出來,站在那兒等電梯時,舒愛幾乎忍不住母親了。電梯門打開,舒愛和母親一起跨進去,電梯裡並不明亮的燈光照著一張似陌生、似熟悉的臉,是他,又是那個陌生男孩——舒愛的心不安的加快跳動,這麼小的空間裡,她只能垂下頭,把臉轉向另一邊。
  
  這個男孩,怎麼總陰魂不散呢?他——可跟蹤她?
  
  奇怪的是——這一次,她心中沒有恐懼,只有一抹說不出的奇怪情緒。
  
  是母親的「舊情人」思緒影響了她嗎?
  
  **************************
  
  在「保華園」的小圍牆邊再見舒愛,李寧心中是喜悅的,他知道她住在那兒,知道她那個時候下班,他是專誠等在那兒的!
  
  他想看看她,就等在那兒,心中根本沒有想到其他。
  
  他沒想到舒愛可能有的反應,也沒想過要上前跟她打招呼,沒想到要認識她。
  
  他只想看清楚一些她,就是這樣!
  
  但——使他意外的是那些驚惶加重了,變成恐懼,她竟飛也似的奔跑進去,她在害怕?她怕他?是嗎?是嗎?他使她害怕了?
  
  他十分懊惱,他原不想事情弄得這麼糟的,他可不是登徒子,更不是可惡的飛仔,他——哎,怎麼說呢?他只不過想看看她而已!
  
  回到家中,他努力想把剛才的事忘掉,他竟使一個斯文、可愛的女孩子害怕了,這從何說呢?天知道他是絕無惡意的!
  
  越是想忘掉,舒愛的影子越是徘徊不去,她在他腦中的形象奇異的更加鮮明瞭。
  
  是他把事情弄糟的,是吧?他從來沒對女孩子認真過,舒愛是「想」認真的一個,偏偏他——哎,可有什麼辦法補救?
  
  補救?哈中,他李寧怎麼變得如此婆媽了?
  
  天下的女孩子何其多?可以帶回家見父母的又不止舒愛一個,斯文、秀氣的、好氣質、好修養的,如果專心去找,也不難找到一兩個,何必那麼緊張呢?
  
  於是他吃過飯,看一陣電視新聞,又和父親聊了幾句,時間差不多了,他今夜是當夜班,要在醫院通宵留守,匆匆換了衣服出門。
  
  等了半天電梯才下來,也不知道誰在頂樓死按住電梯不放,香港就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人,明明不用也不願方便別人一下。
  
  電梯是空的,他邁了進去產,再下二層樓,又停了下來,他在猜,大概是那個牽狗出去散步的中學男孩子。電梯門開時,他不能置信的一震,是她?竟是舒愛?
  
  舒愛也看見他了,他能肯定她認得出他,她一定又駭得要死,她一定以為他故意等在電梯裡,故意跟,天知道他住在樓上呢!
  
  意外的是她並沒有驚惶,只是低下頭,只是轉開身體——他心中說不出的一陣模糊喜悅,這代表什麼呢?她不再怕他是飛仔?
  
  電梯下降得特別快似的,一下子就到了樓下,舒愛一個走出去,接著就是個中年婦人——哦!李寧這才發現中年婦人和舒愛,相貌十分相似,是母親嗎?
  
  難道她不害怕,有母親相伴呢!
  
  他——哎!他怎麼竟沒注意到除她之外還有一個人呢?是他太緊張?
  
  他們母女並肩走出大廈,看樣子是預備回家,李寧不敢再跟出去,他怕再發生誤會。
  
  但是怎麼這樣巧又碰見她呢?
  
  她到這兒來做什麼?看朋友——哦,比他家低兩層,除了姑姑的家之外,只有那個放狗的男孩子的家,她們母女是去找姑姑,或是男孩家的客人?
  
  李寧心神不屬的架車到醫院。
  
  他沒有自己的車,主要是因不再有車位,香港泊車真是天大的麻煩事。
  
  每當夜班,他總是用母親的車,倒也方便。
  
  他不是負責門診和急診的,他只需要坐在辦公室,應付萬一有的住院病人發生情況的變化。
  
  辦公室裡只有他和另個兩個護士,另外一個正式駐院醫生大概和另一個護士巡房去了。
  
  很冷清,很寂寞,很無聊。
  
  他從來不是這樣的,對一個互相不認識的女孩子,他怎麼會如此放心不下呢?發了神經嗎?
  
  但——如果不弄清這件事,他知道今夜必然不能安心工作。
  
  他終於拔通了姑姑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姑姑,他認得出是她的聲音。姑姑是獨身主義者,家裡除了她只有工人。
  
  「是我,阿寧,」李寧說:「姑姑嗎?」
  
  「阿寧,」姑姑的聲音在笑,「有什麼事呢?為什麼不下樓來陪我聊聊天?」
  
  「我在醫院當班,」李寧說:「我——哎,也是很無聊,打個電話問候你!」
  
  「我很好,」姑姑笑,很開心的樣子,「剛才有朋友來看我,聊得很開心!」
  
  「是母女倆嗎?」李寧忍不住問。
  
  「咦?你怎麼知道?」姑姑呆住了。
  
  「猜的!」李寧立刻高興起來,「剛才,我和看來像母女倆的人同電梯下樓,她們是在你那層樓進來的!」
  
  「就是她們!」姑姑完全不懷疑,「母親是我老朋友,女孩是我的學生,很可愛的女孩子!」
  
  「姑姑認為每一個學生都可愛!」李寧笑著。
  
  「舒愛特別可愛!」姑姑說:「特別可愛!」
  
  李寧呆一下,姑姑很少加重語氣這麼贊一個人,舒愛真是特別可愛?
  
  「明天我休假,我晚上來陪你聊天,好嗎?」李寧說。
  
  「來吧!」姑姑笑說:「講你的大堆女朋友給我聽!」
  
  李寧說再見,就掛上電話。
  
  舒愛果然是去看姑姑的,舒愛竟是姑姑的學生,這——似乎更有希望了,是嗎?
  
  只是——李寧認識女孩子,怎麼能助別人的力量?這未免太沒出息了!
  
  如果有緣——該發生的讓它自然發生吧!
  
  他靠在椅子上,想著第一次被舒愛撞一下的情形,香港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撞著他?這不是緣嗎?
  
  他們——或者有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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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緣份似乎並沒有來到,近在咫尺的兩人,從那一晚在電梯中見面後,再也沒有碰到了。
  
  沒有再碰到男孩子該是好事,是嗎?但舒愛心中卻說不出的感覺。
  
  似乎——想念著他了。
  
  想念?簡直荒謬,可能嗎?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孩,從何而來的想念?
  
  然而——不能否認的,她心中全是他的影子。
  
  每一次下班回家,下巴士時她總是小心的,仔細的搜尋著,看看可有他的蹤影?他會再一次站在她家的圍牆邊等著?或是——再有兩個頑皮的小學男孩推著好撞向他?
  
  好失望,他似乎已在附近消失了!
  
  又是下班,下了巴士她就慢慢走,雖然不敢想能再遇見他,卻也不願放棄搜尋他的影子。
  
  她在想,那天晚上在電梯裡相遇若他不是跟蹤,他可是住在那大廈?或是他去找——或是他去找女朋友?
  
  包括舒靜的同學,那個新潮的芝芝。
  
  「姐姐,姐姐——」想到舒靜,她的聲音就響起來,她半跑過來:「怎麼這樣遲?我等了你好久了!」
  
  「等我?為什麼?」舒愛打量著妹妹。
  
  舒靜穿得很漂亮,臉上有動人的紅暈,眼中有明亮的青春,十分動人。
  
  「姐——你陪我到前面咖啡屋子,好不好?」舒靜說得又神秘又害羞。
  
  「去咖啡屋?你想吃東西?」舒愛問。
  
  「不——」小靜低下頭,臉兒更紅了,「森美約我在那兒見面,我想——不該一個人去!」
  
  「我又怎麼能老做電燈泡?」舒愛搖頭。
  
  「就此一次,下次絕不敢麻煩你了!」小靜抓住她的手,「已經遲了半小時,姐——」
  
  「好吧!」舒愛笑了,「你說下不為例的!」
  
  小靜興高采烈的握住姐姐的手,從天橋下面轉向太子道的咖啡屋。
  
  也許因為下班,放學時間,大家都趕著回家,咖啡屋中的客人並不太多。
  
  她們姐妹倆從陽光下進暗處,好一陣子才看清楚裡面的情形,森美已經站起來了。
  
  「舒靜——」他招呼著。
  
  舒愛伴著妹妹走過去,這才看見森美桌上還有另一個孩子。
  
  一個陌生的、新潮的、從未見過面的男孩子。
  
  「舒愛,舒靜,」森美介紹,「歐文!」
  
  舒愛覺得意外和不安,卻也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
  
  歐文並不是十多歲的男孩子,大概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相當英俊,衣著也講究,那身淺米色的麻質獵裝,看得出是名廠出品。
  
  舒愛被安排坐在歐文的旁邊,舒愛瞪舒靜一眼,她有被出賣的感覺。
  
  「歐文剛從英國回來,」森美介紹著,「他在英國十年,中學開始就在那邊念的!」
  
  舒愛看他一眼,是有世家子的風度、氣質,但是——沒有突出的性格和光芒,太普通了。
  
  「舒愛是銀行大班的秘書,是ⅩⅩⅩ女書院的校花。」森美又說,一副做媒的樣子,「你們一定談得來的。」
  
  這新潮媒人!可惡!
  
  「是的,是的!」歐文對舒愛有一見鍾情的好感「舒小姐名副其實!」
  
  舒愛皺眉,名符什麼實「大班秘書」?或是校花?看來這英國留學生說話也莫名其妙得緊。
  
  「你的家人也在英國?」舒愛應酬著。
  
  很奇怪,她對歐文一點也不害怕,也不緊張,歐文對她全無壓力,她說得很自然。
  
  「不,在香港!」歐文揚一揚眉,「家父是ⅩⅩⅩ大醫師,家母ⅩⅩⅩ大律師,你大概聽過他們的名字!」
  
  舒愛吸一口氣,標榜家世了呢!
  
  「聽過,在報上也見過!」她淡淡的,完全不起勁。
  
  「舒小姐今天晚上有空嗎?」歐文看森美一眼,「我希望,請到你和他們一起去玩!」
  
  舒愛看小靜一眼,去玩?早約好的嗎?可惡的丫頭。
  
  「我——」她想拒絕,一轉眼,竟看見一個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人。
  
  又是他,那個似陌生又似熟悉,全身叛逆不羈,眼光又冷又傲,被她撞過一下的男孩子。
  
  他正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很特別的神色,很特別的眼光,似乎——她竟有歐文這樣的男朋友,又似乎在嘲笑,這令舒愛的反感全湧上來。
  
  「我得回家換衣服!」她改變主意。她知道那個傢伙在一邊偷聽著,「我們去那兒玩呢?」
  
  「夜總會,我有十年沒去香港的夜總會了,」歐文興奮的說:「森美,你說那一家好?」
  
  森美說了一個名字,舒愛的興致也溜跑了,似乎——剛才的一切就是為估做給他看的!
  
  為什麼呢?他和舒愛有什麼關係呢?
  
  答應了歐文也不能反悔,心中很不是味兒,要和這個「家父是ⅩⅩⅩ,家母是ⅩⅩⅩ」的要相處整整一個晚上,怎樣難捱的時間呢?
  
  她寧願躺在床上看一陣書。
  
  再坐上一陣,她和小靜應回家了,約好了男孩子八點鐘來接。
  
  一路上舒愛都在罵小靜,小靜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得舒愛發牛脾氣了。
  
  「我幫你忙,你反而暗暗算計我,」舒愛漲紅了臉,「哪兒找出一個歐文這樣的活寶貝來?不悶死人嗎?」
  
  「天地良心,姐姐,歐文的外表足以配得起你,我怎麼知道他言語無味悶死人呢?」小靜說:「姐若有可能你就改造他,否則——我下次絕不敢再多事了!」
  
  「我可沒改造他的興趣,男孩子看外表嗎?」舒愛沒好氣的,「你的品位真低!」
  
  「你的品位高,告訴我,你喜歡哪一種的?」小靜笑。
  
  「你——荒謬!」舒愛不理她。
  
  八點鐘,兩個男孩子一起來了,無論如何,他們對於衣著倒是眼光不錯,沒穿酸死人的西裝。
  
  母親因為舒愛的關係,沒反對她們姐妹倆的約會,還很高興的送她們出門——母親看來對歐文還不錯呢?
  
  歐文有一輛漂亮的積架跑車,很少見的墨綠色,十分漂亮。
  
  不知為什麼,舒愛突然想起那個又冷又傲,又叛逆不羈的男孩子,他——似乎更配這樣一架跑車呢!
  
  夜總會很不錯,不是那種唱國語時代曲的場子,也沒有吵死人的熱門音樂,相當高級,格調也高。
  
  這樣的場合對舒愛姐妹是陌生的,舒愛也參加過銀行舉行的餐舞會,氣氛、情調卻如此地不同。
  
  她才坐下,就開始不安。
  
  她想或者不該答應歐文,為什麼要故意做給不知名的男孩子看呢?完全沒有意義的白受罪!
  
  她暗暗歎一口氣,避開歐文熱烈的眼光,把臉轉向舞池的一邊——天——怎麼又是他?那男孩,那又冷又傲,又不羈又有些叛逆的男孩子,怎麼也來了?他——可是故意的?為什麼要故意?
  
  舒愛的心亂了,亂得不可收拾,那男孩子分明故意跟著來的,但是——為什麼?
  
  他和她根本沒有關係,為什麼跟著來?為什麼?
  
  這個時候,她再也不會想什麼壞人,什麼飛仔,什麼壞主意、壞念頭的事,他來——一定有原因的,一定有,那原因——天!叫她怎麼不心亂呢?
  
  他不看她,正微笑著慈祥他帶來的女孩子,不是那個芝芝,另一個新潮又野性的女孩,他——哎!他可是來示威呢?
  
  為什麼要示威呢?
  
  小靜也看見了他,很詫異。
  
  「你們看,那不是芝芝的男朋友嗎?」小靜小聲說:「他又帶了另一個女孩!」
  
  「他是那樣的人,一天換十個女朋友也不出奇!」森美說:「他那有真心呢?遊戲人間而已!」
  
  舒愛不出聲,遊戲人間嗎?未必!她奇怪自己似乎能瞭解那個人了,但——為什麼?
  
  「這麼有本事?一天換十個女朋友?」歐文嘖嘖搖頭,「比歐陸出名的花花公子還厲害!」
  
  「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小靜也說:「看他那樣子——絕不是什麼好人!」
  
  「不許亂批評別人,」舒愛的聲音好嚴肅,「不認識人家,不瞭解人家怎麼胡亂說?」
  
  「明明不是好人——」
  
  「不許你胡說!」舒愛沉聲阻止了小靜。
  
  小靜伸伸舌頭,扮了一個鬼臉,森美立刻帶她跳舞。
  
  叫的飲料、食物送來了,歐文也慇勤體貼,禮貌多多,剛才小小的不愉快很快就消失了。
  
  但——舒愛心中卻再也高興不起來。
  
  一股無形的壓力直逼著她來,她知道是為什麼,那個陌生男孩子的出現令她再也不得安寧,心中的問題擴大、擴大,整個人也變恍恍惚惚。
  
  為什麼會這樣呢?全然無關的一個陌生人啊!
  
  歐文請舒愛跳舞的時候,她發現那人的座位也空了,她不自主起來,越來越明顯的,那人是針對她而來,但——為什麼?
  
  歐文可能在英國十年,作風也是歐陸派,跳時甚是親熱,他的臉頰總想靠著她的。
  
  舒愛萬分不習慣,不願意,她辛苦的推拒著,那簡直不像跳舞,像打仗一樣。
  
  轉一個彎,她終於看見那個人了,他果然跳在她旁邊。
  
  他緊擁著懷中女孩,他們的臉親熱的貼在一起,然而——一對不守規矩的眼睛卻似笑非笑的睜開,帶著一抹挑戰的冷笑凝望著舒愛!
  
  舒愛全身巨震,腦子裡是想飛了,腳下的步子也亂了,撐持著的手也鬆了,歐文的臉,也貼在她的上面——他的冷笑更濃,更不屑,那眼光嚇得她想立刻逃走,逃到天邊,逃到海角,逃到他的視線之外,逃離那使人受不了的冷笑——好在音樂及時完了,他收斂了冷笑,擁著他的新潮女朋友起開了。
  
  舒愛這才能安靜下來,垂著頭慢慢走回座位。
  
  「姐姐,你——你怎麼了?」小靜先發現她的異樣。
  
  「沒有,我很好,」舒愛強打精神,她不能表現得太不中用,那人還在一邊注視著,她一定要堅強起來,「歐文的舞跳的很好,這地方也不錯!」
  
  「啊!謝謝你!」歐文又開心,他的喜怒全寫在臉上,「這麼多年來,我在歐洲和香港,你是我遇見過最好、最美的女孩子!」
  
  「你——過獎!」舒愛面紅耳赤,這算什麼呢?
  
  「真話!」歐文眨眨眼,並不瀟灑,「我要加油,我希望能追到你!」
  
  「你——」舒愛羞不可抑,怎麼表示得那麼直接?完全沒有含蓄的美感。
  
  「別說了,歐文。」小靜扯扯歐文,她比較瞭解姐姐,「你沒看見姐姐臉紅?」
  
  「女孩子臉紅更性感!」歐文是得意忘形了,他說得又大聲又放肆。
  
  舒愛眉心緊蹙著,一轉臉又遇到那對似冷嘲的眼睛。
  
  她知道今夜她別想安寧,那視線無止無休的盯著她,望著她,追著她,她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回去了,歐文!」她歎一口氣說,她只有逃!
  
  ***********************
  
  一連十天,舒愛起碼拒絕了歐文二十次約會,她不喜歡這個男孩。一開始就不喜歡,不管他有多好的學問,多好的家世,多好的背景,都改變不了舒愛的心意。
  
  今天她乾脆不接歐文的電話,辛苦工作了一星期,被他悶足了十天,難道週末也不能清靜一下嗎?
  
  舒靜在一邊注視著不敢出聲,也不敢再多事,她只是奇怪,歐文有什麼不好?姐姐為什麼不屑一顧?
  
  舒靜和森美已得到母親的默許,森美是個不錯的男孩子,最重要的是他善良和純潔,不像一般男孩子那麼邪,所以母親答應小靜和森美單獨出去。
  
  但——小靜卻擔心著姐姐,歐文這麼好的對象也不要,姐姐難道還想嫁王子?
  
  她從來沒見過比歐文更有耐性,更低聲下氣的男孩子了,鐵石也該動搖了,偏偏姐姐不為所動,這完全沒有道理,除非姐姐另有心上人!
  
  另有心上人?可能嗎?姐姐甚至沒有接過男孩了的電話,除了歐文!
  
  天氣不太好,似乎就要下雨,森美約小靜去游水,小靜希望拖得姐姐一起去,卻不敢開口。
  
  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小靜接聽了,哦了兩聲,立刻叫舒愛。
  
  「姐姐,找你的!」
  
  「若是歐文我不聽!」她說。沒表情的。
  
  「是校長,她說有事!」小靜掩住電話小聲說。
  
  舒愛立刻抓過電話,不知道校長說了什麼,只見她直點頭,然後就放下電話。
  
  「我去校長家,商量學校賣物會的事!」舒愛衣服也不換的往外走。
  
  在家中她多穿牛仔褲、T恤,和她上班的模樣完全不同,卻更青春些。
  
  「商量完全之後能不能和我們一起游水?」小靜跟在背後叫。
  
  「不能!」舒愛在門口站立,一本正經的說:「你告訴歐文,我不喜歡他,不接受他,再過一百年也是這樣!」
  
  「但是——他很好啊!」小靜抱不平的。
  
  「他是很好,什麼都好,我卻不喜歡,你勸他別浪費時間和精神了!」舒愛走進了電梯,「我永不改變!」
  
  小靜聳聳肩,這才記起忘了叫姐姐帶傘,就要下雨了呢!
  
  舒愛剛到校長家時已開始下雨,她在不在意,淋淋雨也是舒服的事,她心中一直不能平靜,自那晚夜總會之後,她已十天沒見過「他」,那個陌生人了!
  
  說實話,她掛念著他!
  
  雖然他們不相識,互相不知道名字,甚至他對她有些敵意,但——她掛念他,很奇怪,很自然,也可以說是莫名其妙的!
  
  她竟掛念一個他那樣的陌生男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她有個感覺,那夜——她似乎傷害了他!
  
  傷害嗎?不相識又不相干的人何來傷害?然而,這是她的真實感覺,傷害!
  
  校長家中已聚集了幾個籌備會的同學了,還有一位幫忙老師,還有另外和舒愛一樣的校友。賣物會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節目,賺來的錢都奉獻給一間慈善醫院的,所以全體工作人員都很熱心,都很賣力,畢竟這是一件真正慈善的事。
  
  她們熱烈的討論將近兩小時,整個計劃細節都討論好了,也記錄下來,校長是當然的主席,舒愛也被選為執行秘書,雖然明知工作很繁重,她也樂意擔當——另一方面也可以避開歐文。
  
  討論會結束,同學、老師、校長都陸續散去,舒愛看看快五點了,她也預備回去。站起來,這才注意到窗外正是大雨傾盆,她卻沒有帶傘。
  
  「我想借把傘,校長!」舒愛說。
  
  「傘被工人拿去了,她去超級市場買東西,」校長望著窗外,「等一會兒吧!」
  
  舒愛對雨站了一會兒,心中紊亂的思緒被雨水擾得更不可收拾,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個陌生人這樣念念不忘,這是什麼呢?喜歡?愛?天下可有這樣的喜歡,這樣的愛?
  
  那人是否也住在大廈?可會在這傾盆大雨的當兒再遇見他在大雨中?
  
  「校長,我——現在想走。」一股衝動使她無法再等下去,「我有重要的事要辦,五點鐘!」
  
  「哦——」校長想一想,「這樣吧!我打個電話問問,我侄兒如果在家,叫他送你回去,你等著!」
  
  舒愛不想等,更不想校長什麼侄兒送她一程,她心中裝滿了「那個人」的影子,她有個預感,她若這麼下樓,很可能會遇見他,她——是那麼渴望再見他,她有滿腔的話要告訴他,要跟他解釋,要——「運氣很好,我侄兒在家,不過正要出去,」校長放下電話,「他是個實習醫生,可是完全不像醫生,很不羈,很狂放,但內心善良可愛,唯一的不好是女朋友太多!」
  
  舒愛聽不進,她不在意全世界的人,那怕是個王子又如何?她只希望再見「那個人」,她想——他們之間是有點誤會,是「不認識」引起的誤會,這雨——可願替他們化解?
  
  一分鐘,門鈴響起來,舒愛走過去開門。
  
  「再見,校長。」她拉開門,「有什麼事要我辦就通知我好了,除了上班時間我在家,很空閒!」
  
  「好!再見人,順手替我帶上門!」校長說。
  
  舒愛邁出門檻,回身關上大門,正想和「校長的侄兒」打個招呼什麼的,一抬頭,她腦中轟然一聲,整個人呆住了,怎麼是「他」?校長的侄兒?
  
  舒愛微張著嘴唇,呆呆、傻傻的凝視著他,是他,的確是他,千真萬確的是他,那又冷又傲的眼光,那叛逆不羈的神色,那不耐又嘲弄的冷笑,天!是他,真是他,只是——他看來似乎遭受了一些挫折,受到一點打擊,他顯得疲乏,他看來有些憔悴——舒愛深深吸了一口氣,激動的淚水浮現眼眶,事情怎麼是這樣的呢?校長的侄兒——他們想見相識得是否太晚?晚在那些誤會玫傷害發生之後?
  
  他看來也是震驚和不能置信,姑姑要他送的學生是她,舒愛?星期六,她不陪她那富有、英俊的花花公子?她來姑姑這兒做什麼?
  
  驟見她有滿腔的怒意和激動,然後看見她的意外,看見她微張又顫抖的唇,看見她那似乎失意的臉,看見她那眼眶中激動的淚水——為什麼有淚水?怒意消失了,換上一片壓抑不住的喜悅和柔情,他幾乎一下子就平靜下來。
  
  對峙著那麼長長、久久的一段時間,她吸吸鼻子,吸乾了淚水,使自己變得堅強冷靜。他眉心微蹙,轉身領先走進剛來的電梯,一句話也沒說。
  
  電梯狹小的空間使他們似乎更接近,但——依然沉默無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今天——他們該說什麼?
  
  或者——無言無語是更好的沉默語言?
  
  大廈外的世界是傾盆大雨,不是雨絲,是雨「條」,每一條比手指還粗,若淋在人的身上一定會痛!
  
  他在門邊望一望,手指一按,黑色大雨傘自動張開,看她一眼,兩人幾乎同時邁步走大廈。
  
  雨「條」在他們四周織成大網,雨傘下的世界並非完全、平靜,雨太大,雨傘怎能遮住兩個隔著半尺距離的人呢?只走兩步,她的左半身,他的右半身幾乎全淋濕了。
  
  她下意識的用右手抱住濕了的左臂,他的視線從眼角處瞄過去,斯文、纖細的她被淋濕了更顯楚楚,不是衝動,他把整個傘移到她頭上。再走兩步,他從頭到腳的全都濕透了。
  
  她看了他一眼,驚叫一聲,他怎能任自己淋得渾身濕呢?他不是要趕赴女朋友的約會嗎?她搖搖頭,無論如何不能領他這個情,她用力把他持傘的手一推,雙手抱著頭,閉著眼睛衝進雨裡。
  
  一剎時間,四周只有嘩啦、嘩啦的雨聲,前後左右都是雨,什麼也看不清,甚至亦不見回家的方向,可是——可是——「舒愛!」她聽見這樣的一聲呼喚。是這兩個字嗎?沒聽錯嗎?「舒愛!」
  
  猛然停步,猛然轉身,視線模糊中她看見他朝她奔過來,雨傘已扔在地上,他全心全意,全神貫注都在她身上、她臉上、他在叫——「舒愛!」
  
  天!上帝,是他在叫她,舒愛!
  
  她眨眨眼,雨水,淚水混在一起,有溫熱的有冰涼的,她伸開雙手,她張開嘴巴,她要叫他,她要接受她,但——他是誰?誰叫什麼名字?
  
  他的手指尖觸及她的手,一陣觸電般的溫暖傳到身體裡,這是她夢寐以求,這是她日夜祈禱,這是她所渴望的感覺,愛——該是這樣的!
  
  「舒愛!」他抓緊了她,並擁她入懷。
  
  在傾盆大雨中,在無遮無擋的馬路上,在互相拋棄了一切偽裝,在赤坦真誠中,他們找到屬於他倆的世界!
  
  大雨在一瞬間收斂了,停止了,誰忍心傷害這對有情人呢?雨來得這麼猛烈,停得這麼突然,誰說愛我們的上帝不在高處望著我們?
  
  他放開她,她也站直了,第一次那樣坦然無懼的互相凝視,他眼中的冷傲消失,變得熱情真誠,他唇邊的不屑消失了,變得親切,他那狂放不羈也消失了,變得小心翼翼,愛情能使一個人徹頭徹尾的改變,真的!
  
  她緊緊的凝視著他,不再有一絲驚惶、恐懼。雨水的沖洗使她秀麗的臉看來更精緻玲瓏,皮膚透明得令人情不自禁的想吻上來——他還是壓抑了這衝動。
  
  「你——怎麼知道我是舒愛?」她沉聲問。
  
  「老早知道了,第二次見你,在寶琳的舞會之後就知道,」他目不轉睛的,「我知道,這對我是重要的名字!」
  
  「但是你——」她紅著臉說不下去。
  
  「我總駭著你,是嗎?」他灑脫的笑一笑,「我該怎麼做才不駭著你呢?你教我,好嗎?」
  
  「你看來——是那樣不懷好意!」她紅著臉。
  
  「我的樣子生得不好!」他笑了。
  
  「我撞到你之前從沒見過你出現過,後來就幾乎每天見到你,我以為——」她搖搖頭。
  
  「以為什麼?」他微笑了。
  
  「你是跟我到教會的?」她突然問。
  
  「去靈糧堂十年了!」他說。
  
  「有一天在門口,有一次在咖啡屋,你——」
  
  「我等在那兒。」他一點也不隱瞞,「咖啡屋卻是上帝的安排!」
  
  「安排你跟到夜總會?」她臉紅了。
  
  「誰規定我不能去夜總會?」他反問。
  
  「你可以去,但——為什麼凶巴巴的盯著人家?」她不依的。
  
  奇怪的是從沒有說過話的他們,一旦開口竟是說得那麼融洽。
  
  「我想學那個歐文怎麼獻慇勤!」他促狹的。
  
  「那——與你有什麼關係?」她的臉更紅了。
  
  「怎麼沒有?總有一天用得著,」他說:「你不會逃避我一輩子!」
  
  「誰——逃避你了?」她小聲叫。
  
  「還說沒有?看見我就跑,我好像會吃人!」他笑。
  
  「我——怎麼知道你是誰?」她搖頭。「誰敢理一個當街撞到男孩子?」
  
  「那麼我被你撞到是活該了?」他說。
  
  「你——駭了我好多次!」她垂下頭。
  
  他故意誇張的歎口氣。
  
  「原來我的樣子那麼可怕!」
  
  「至少——不正經!」她又紅了臉。
  
  「你願意理會一個不正經的人?」他問。
  
  「校長說,不正經只是你的表面!」她笑起來。
  
  「哦!姑姑這次倒不罵我!」他搖搖頭,「早知道你是姑姑的學生,何必——受那麼多苦?」
  
  「受苦?」她眨眨眼。
  
  「哎——」他臉一紅,那樣一個狂放不羈的大情人?「看你衣服全濕了,快回去換,否則受涼!」
  
  「你真是醫生?」她望著他。
  
  他們就這麼認識了?誤會冰釋了嗎?將來呢?他們可有將來?
  
  「讓我慢慢告訴你,終有一天你會完全瞭解我!」他握住她的手帶她回家。
  
  她一點也不掙扎,這是她想往已久的,一個這樣的男孩,一份這樣的感情!
  
  她心中恬適、滿足,煩躁不安又紊亂已為雨水沖走,愛情就是這麼奇妙,它在不知不覺中已來到,已完成!
  
  「我瞭解的人,我不希望還有另個一個人來分享我的瞭解,我——比較自私!」她垂著頭小聲說。
  
  「誰不自私?」他知道她指什麼,緊緊的握住她,「這方面我自私,我要——完整的!」
  
  「我是天秤座,」她低聲但清楚的說:「我得到完整,我付出的也必完整!」
  
  「你會得到完整,你相信我!」他有些激動。
  
  「但是——我不新潮!」她還有些擔心。
  
  「新潮只是舞伴,」他慢慢說:「人生道上的伴侶卻相反,新潮無法通向永恆!」
  
  「真是這樣?」她眼睛閃動光芒,她已得到全世界,奇異得像造夢。
  
  「我願打開心門,請你慢慢觀察!」他真摯的。
  
  「但是——我們互相不認識,沒有瞭解,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她問。
  
  「為什麼不問你自己?你為什麼肯接受我?」他反問。
  
  「我覺得——每見你一次,雖然不說話,我已經能更瞭解你!」她搖搖頭。「也許我傻——」
  
  「不是傻,愛的感覺,是共鳴,」他認真的說,「誰說愛情是言語嗎?」
  
  「啊!」她吃驚的掩著嘴唇笑,「沒有言語,我怎麼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李寧!記好了,這對你會是重要的兩個字!」他送她回到家裡,「換衣服,然後——你幫我完成一個諾言!」
  
  「什麼?」她睜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答應過母親,終有一天我找到了我所要的女孩子,我會帶回去給她看!」他正色說。
  
  「我是第一個?」她開心得想飛。
  
  「第一個,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他笑,「沒有專一的外表,我有專一永恆的心!」
  
  這是永恆,是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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