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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似乎又有幾千幾萬年了,俞碧菡在那痛楚的重壓下昏昏沉沉的躺著。依稀彷彿,曾覺得自己周圍圍滿了人:醫生、護士,開刀房裡的燈光,也依稀彷彿,曾聽到碧荷低低的抽噎,反反覆覆的叫姐姐,還依稀彷彿,曾有個溫柔的、女性的手指在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和面頰,更依稀彷彿,曾有過一雙有力的、男性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身子,走過一段長長的路程……終於,這所有如真如幻的疊影都模糊了,消失了,她陷入一種深深的,倦怠的,一無所知的沉睡裡了。醒來的時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吊在那兒的血漿瓶子,那血液正一點一滴的經過了橡皮管,注射進自己的身體裡去。她微微轉頭,病床的另一邊,是大瓶的生理食鹽水,自己的兩隻手都被固定著,無法動彈。她也不想動彈,只努力的想集中自己的思想,去回憶發生過的事情。軟軟的枕頭,潔淨的被單,觸鼻的藥水和酒精味,明亮的窗子,隔床的病人……一切都顯示出一個明顯的事實,她正躺在醫院裡。醫院裡!那麼,她已經逃過了死亡?她轉動著眼珠,深深的歎息。
  這歎息聲驚動了伏在床邊假寐的碧荷,她直跳起來,俯過身子去喊:「姐姐!」碧菡轉頭看著妹妹,她終於能笑了,她對著碧荷軟弱的微笑,輕聲叫:「碧荷!」「姐姐!」碧荷的眼睛發亮,驚喜、欣慰,而激動。她抓住了姐姐的手指。「你疼嗎?姐姐?」
  「還好,」她說,望了望四周,看不到父親,也看不到母親。「怎麼回事?我怎麼在醫院裡?」
  「是蕭姐姐送你來的!」
  「蕭姐姐?」她愣了愣。
  「就是你要我打電話找的那個蕭老師,她要我叫她蕭姐姐!」碧荷解釋著。蕭老師?是了!她記起了,最後能清楚的記起的一件事,就是叫碧荷打電話去找蕭依雲,那麼,自己仍然做對了,那麼,蕭依雲真的幫助了她?
  「哦,姐姐,」碧荷迫不及待的述說著。「蕭姐姐和高哥哥真是一對好人,天下最好的人……」
  「高哥哥?」她糊塗的念著,那又是誰?
  「高哥哥就是蕭姐姐的丈夫。」碧荷再度解釋。「他們把你送到醫院裡來,你開了刀,醫生說你的胃要切掉一部分,你整夜都在動手術,蕭姐姐和高哥哥一直等著,等到你手術完了,醫生說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們才回去休息。蕭姐姐說,她晚上還要來看你。」「哦!」俞碧菡的眼珠轉動著,腦子裡湧塞著幾千幾萬種思想。她衰弱的問:「一定……一定用了很多錢吧?爸爸……怎麼有這筆錢?」「姐姐,」碧荷的眼睛垂了下來,她輕聲說:「所有的錢都是高哥哥和蕭姐姐拿出來的,他們好像跑來跑去忙了一夜,我後來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你已經動完手術,住進病房了,蕭姐姐要我留在這裡陪你,她才回去的。」
  「哦!」碧菡應了一聲,轉開頭去,她眼裡已充滿了淚水。
  「怎麼?姐姐,你哭了?」碧荷驚慌的說:「你疼嗎?要不要叫護士來?」「不要,我很好,我不疼。」碧菡哽塞的說,眼淚滑落到枕頭上。她想著蕭依雲,一個僅僅教了她一個月書的老師!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大姐姐」!眼淚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奔流在面頰上。別人如果對你有小恩惠,你可以言報,大恩大德,如何言報?何況,這分「照顧」和「感情」,更非普通的恩惠可比!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手裡拿著溫度計。
  「哎喲,別哭啊!」護士笑嘻嘻的說:「沒有多嚴重,許多比你嚴重得多的病人,也都健健康康的出院了。」她用紗布拭去她的眼淚,把溫度計塞進她嘴裡。「瞧!剛開過刀,是不能哭的,當心把傷口弄裂了!好好的躺著,好好的休息,你姐姐和姐夫就會來看你的!」
  姐姐和姐夫?護士指的該是蕭依雲和她的丈夫了!姐姐和姐夫?她心裡酸楚而又甜蜜的回味著這幾個字,姐姐和姐夫!自己何世修來的姐姐和姐夫?但是……但是,如果那真是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呵!
  護士走了。她望著窗子,開始默默的出著神,只一會兒,疲倦就又征服了她,她再也沒有精力來思想,闔上眼睛,她又昏昏入睡了。再醒來的時候,病房裡的燈都已經亮了,她剛轉動了一下頭,就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低低的喊:
  「感覺怎麼樣?俞碧菡?」
  她轉過頭,大睜著眼睛,望著那含笑坐在床邊的蕭依雲。一時間,她心頭堵塞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淚水已迅速的把視線完全弄模糊了。
  「哦,」依雲很快的說:「怎麼了?怎麼了?剛開過刀,總是有點疼的,是不是?過幾天,包你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不,不是疼,」她在枕上搖著頭。「是……是因為……因為你,蕭老師,我不知道……不知道……」
  蕭依雲握住了她的手。
  「快別這樣了,」她說:「情緒激動對你是很不好的,醫生說,你的病就是因為情緒不穩定才會得來的。現在,什麼都好了,你多年的病,總算把病根除了,以後只要好好調養,你會強壯得像條小牛!」她忽然失笑了。「這形容詞不好,像你這樣嬌怯的女孩子,永遠不會成為小牛,頂多,只能像只小羊而已。」俞碧菡噙著滿眼眶的淚,在蕭依雲的笑語溫存下,真覺得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道謝?怎麼謝得了?不謝?又怎麼成?她只是淚汪汪的看著她。依雲凝視了她一會兒,點點頭,她似乎完全瞭解了碧菡心中所想的,收住了笑容,她很誠懇的說:「記不記得你們全班送我的那朵勿忘我?」
  碧菡勉強的微笑起來。
  「是我設計的。」她輕聲說。
  「是嗎?」依雲驚奇的說:「那麼,那反面的字也是你寫的了?」碧菡點點頭。「瞧!」依雲說:「我既然是個大姐姐,怎能不管小妹妹的事呢?」她拍撫著她放在被外的手:「假若你真覺得不安心,你就認我做姐姐吧!」碧菡淚眼模糊。「我能……叫你姐姐嗎?」她怯怯的說。
  「為什麼不能?」依雲揚起了眉。「你本來就是個妹妹,不是嗎?」「我……從沒有過姐姐。」
  「現在你有了!」依雲說。
  「嗯哼!」忽然間,有人在她們頭頂上哼了一聲,依雲一驚,抬起頭來,原來是高皓天!他正俯身望著她們,滿臉笑嘻嘻的。依雲驚奇的說:「你什麼時候來的?」剛剛才來。我下班回到家裡,媽說你出去了,我就猜到你一定在這兒!」他笑望著俞碧菡:「你認了姐姐沒關係,可別忘了叫我一聲姐夫!」俞碧菡迎視著這張年輕的、男性的、充滿了活力的臉龐,多麼似曾相識!那對炯炯然的眼睛,是在夢中見過?為什麼這樣熟悉?是了!她心中一亮,曾有個男人把自己抱進醫院,曾有一張男性的臉孔浮漾在水裡霧裡……那,那男人:就是這個姐夫了?「碧菡!」依雲喚回了她的神志:「你該見一見他,他叫高皓天!」「什麼介紹?」高皓天笑著。「並不僅僅是高皓天,高皓天只是一個名字,」他注視著俞碧菡。「事實上,我是你剛認的姐姐的丈夫!」「好了,好了,」依雲笑著推他。「碧菡知道你是我丈夫,別大呼小叫的,這是醫院呢!」
  俞碧菡注視著他們,天哪!他們多親愛,多幸福,多甜蜜!望著依雲,一個像依雲這樣好心、善良、多情的女人,是該有個甜蜜而幸福的婚姻,不是嗎?她笑了,開刀以後,這是她第一次這麼開心的笑了。她的笑容使高皓天高興,注視著她,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這樣才對,你要常常保持笑容,笑,會使你健康而美麗!」
  依雲再推他。「瞧你說話那樣子,老氣橫秋的!」
  「怎麼?」高皓天瞪瞪眼睛,揚揚眉毛,對依雲說:「難道我說錯了?你看,你越來越漂亮,就是因為我常常逗你笑的原因!」「哎呀!」依雲叫:「你怎麼不分時間場合,永遠這樣油嘴滑舌呢!」「我說的是事實,毫無油嘴滑舌的成分,」他注視著碧菡,問:「對不對?你這個姐夫並不很油嘴滑舌吧?」
  碧菡注視著他們,只是忍不住的微笑。於是,高皓天四面望了望:「你那個小妹妹呢?碧荷呢?」
  「我叫她回去了。」依雲說:「也真難為了她,那麼小,累了這麼一天一夜,我叫她回去休息,同時,也把碧菡的情形,告訴她父母一下。」聽到「父母」兩個字,碧菡的眼睛暗淡了,微笑從她的唇邊隱去,她悄悄的轉開了頭,不敢面對依雲和高皓天。依雲也沉默了,真的,那對「父母」,到底對這個女兒將如何處置?碧菡這條命是救過來了,但是,以後的問題怎麼辦?依雲來到醫院以後,已經和醫生詳細談過,據醫生說,碧菡的危險期雖然已度過了,但是,以後,卻必須長期的調養,在飲食及生活方面都要注意,不能生氣,不能勞累,要少吃多餐,要注意營養……她想起碧菡那間霉濕的、陰暗的小屋,想起她繼母那凶神惡煞般的臉孔,想起那一群弟弟妹妹……天,這孩子如果重新回到那家庭裡,不過是再一次被扼殺而已。望著碧菡,她禁不住陷進深深的沉思裡去了。
  「喂喂!」高皓天打破了寂靜:「怎麼了?空氣怎麼突然沉悶了起來?你們瞧,我不油嘴滑舌,你們就一點勁兒都沒有了。」依雲回過神來,她仰頭對高皓天笑了笑。注意到碧菡的鹽水針瓶子快完了。「你最好去通知護士,」她對高皓天說:「鹽水瓶子要換了。」高皓天走出了病房。依雲俯過身子去,她一把握住碧菡的手。「聽著,碧菡,」她說:「你父母似乎並不關心你的死活。」
  碧菡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滾下來。
  「碧菡!」依雲咬了咬牙。「流淚不能解決問題,不是嗎?不要哭了!如果你聽我話,我要代你好好安排一下,你願不願意我來安排你的生活?」
  碧菡睜開眼睛,崇拜的、熱烈的望著依雲。
  「從今起,」她認真的說:「我這條命是你的,你怎麼說,我怎麼做!真的……姐姐。」她終於叫出了」姐姐」兩個字。
  依雲心裡一陣激盪,她撫摸碧菡的頭髮。
  「不要說得那麼嚴重,」她溫和的說:「讓我代你去安排,我會做個好姐姐,信嗎?但是,你要和我合作,第一步,從今起不許哀傷,你要快快活活的振作起來,行嗎?做得到嗎?」
  碧菡不住的點頭。護士和高皓天來了。高皓天悄悄的扯了依雲一下,在她耳邊說:「碧菡的父親來了,在病房外面,他說要和你談一談。你最好去和她談個清楚,我們救人,可以救一次,不能再救第二次,對不對?」依雲站起身來,對高皓天低聲說:
  「你在這兒逗逗碧菡,你會說笑話,說一點讓她開開心。」
  「你——」高皓天搖頭:「真會惹麻煩!」
  「麻煩已經惹了,就不止是我的,也是你的了!」依雲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在病房外面,依雲看到了那個「父親」,今天,他沒有喝醉酒,衣服穿得也還算乾淨,站在那兒,他顯得侷促而不安,看到依雲,他就更不安了。他不住用兩隻大手,在褲管上擦著,一面囁囁嚅嚅的說:「蕭……蕭老師,昨晚,很……很對不起你。」
  「哦!」依雲有點意外,這父親並不像想像中那樣暴戾呵。
  「蕭……蕭老師,」那父親繼續說:「我有些話,一定要告訴你。」他頓了頓,低頭望著地板。「你知道,碧菡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她媽嫁給我的時候,她才四歲,她八歲時,她媽又死了。我再娶了我現在這個老婆,我老婆覺得幫我帶前面兩個孩子還沒話說,帶碧菡就不情願了,她一直對碧菡不好,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家窮,我只是個工人,每天要出去做工,家裡一大家子人,我實在顧不了那麼多。碧菡從小身子就不好,家裡苦,她又是個沒娘的孩子,當然受了不少苦,並不是……並不是我不照顧她,實在是……實在是……」「我明白了,」依雲打斷了他。「我也沒有權利來管你的家務事,我只希望瞭解一下,你以後預備把碧菡怎麼辦?醫生說過了,她再過以前那種生活的話,病還是會復發的,那時候,可就真無法救她了。」
  那父親抬眼看了看依雲。
  「蕭老師,」他頗為困難的說:「我看……我看……你好心,你救人就救到底吧!」「怎麼說?」依雲蹙起了眉頭。
  「是這樣……是這樣……」他更加困難了。「碧菡慢慢大了,我老婆是不大懂事的,我護著碧菡,她就說閒話,我不護著她,她總有一天,會……會被折磨死的!」
  「哦!」依雲驚愕的張大眼睛,天下還有這種事?看樣子,碧菡所受的苦,比她所瞭解的一定還要多。
  「這些年來,」那父親又說:「我老婆一直想把碧菡送到……送到……」他拚命在褲子上擦手,不知該如何措辭。「送到……你知道,就是那種不好的地方去。我想,我雖然沒念過什麼書,還不至於要女兒去賣笑,碧菡,她也算念了點書,認了點字,不是無知無識的女孩子。你,蕭老師,你不如帶她走吧!」「你的意思是……」依雲愣在那兒。
  「我是說,為碧菡想,她最好不要再回我家了!」那父親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依雲張大眼睛,心裡在迅速的轉著念頭,終於,她毅然的一甩頭,下決心的說:「好!俞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後你們俞家和碧菡算是斷絕了關係!」「並不是斷絕關係,」那父親為難的說:「是……是請你幫忙,救她救到底!」「我可以救她救到底,」依雲堅決的說:「但是,你既然把她交給我,以後你們俞家就不許過問她的事!你必須寫個字據給我,說明你們俞家和碧菡沒有關聯,否則,你老婆說不定會告我一狀,說我誘拐了你家的女兒呢!怎樣?」她挑起眉毛。「你要不要我救她?你寫不寫字據?」
  那父親長歎了一聲。「好吧!反正碧菡原來也不是我俞家的人!蕭老師,我把她交給你了,孩子的命是你救的,希望她從此也轉轉運。至於字據,你怎麼寫,我就怎麼簽字,這樣總行了吧?」他轉過身子:「請你告訴碧菡,並不是我不疼她,實在是……孩子太多了!」「喂喂,俞先生!」依雲叫:「你不進去看看碧菡嗎?她已經醒了。」「我——」那父親苦笑了一下。「有什麼臉見她?我連醫藥費都付不出來!我對不起她媽!蕭老師,她媽也是念過書的,命苦才嫁給我!她媽曾經囑咐我,要好好待碧菡……可是,我差點連她的命都給送掉了!」
  掉轉身子,他昂了昂頭,大踏步的走了。這兒,依雲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在這一剎那間,她才明白,這個父親也有人性,也有熱情,只是現實壓垮了他,他那粗獷的肩上,壓了太多的無可奈何!一時間,她不僅同情碧菡,也強烈的同情起這個父親來。
  好了,從此,碧菡是她的了,她將如何處置這個女孩呢?這晚,在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車子裡,斜睨著高皓天的臉色,心裡在轉著念頭。半晌,她俯過頭去,吻了吻高皓天的鬢角,一會兒,她又俯過去,吻了吻他的耳垂,當她第三次去吻他時,高皓天開了口:「好了,依雲,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就說出來吧!每次你主動和我親熱,就是你有所要求了!」
  依雲嘟起了嘴。「別把人家說得那麼現實。」她說。
  「那麼,」高皓天笑嘻嘻的說:「你並沒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是嗎?」「哎呀,」依雲叫:「你明知道我有!」
  「好了,說吧!你這個『不』現實的小東西!到底是什麼事?」高皓天笑著問。「關於……關於……」依雲吞吞吐吐的說。「關於這個俞碧菡。」「怎樣呢?你放心,我知道她家裡沒錢,我一定負責所有的醫藥費,一直到她出院為止,好了吧?」
  依雲悄悄的看了他一眼。
  「並不止……不止醫藥費。」
  「怎麼?」高皓天皺皺眉。「還要什麼?」
  「你看,人家……人家已經叫你姐夫了!」
  「叫我姐夫又怎麼樣?」高皓天不解的問。
  「我們家……我們家房子大,」依雲慢條斯理的:「有的是空房間,人口又少,我……我和媽也都需要伴兒,我想……我想我們不在乎多加一個人住。」
  高皓天把車子煞在路邊上,他瞪大了眼睛望著依雲。
  「天!」他叫:「你一定不是認真的!」
  「很抱歉,」依雲甜甜的笑著。「我完全是認真的。」
  高皓天直翻眼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事嗎?」他問。
  「我知道,」她巧笑嫣然。「我收了一個妹妹。」
  「你認為,」高皓天一字一字的說:「我父母會同意這件事?」「那是你的事,你要去說服他們!」
  高皓天瞪著依雲,依雲只是衝著他笑,他瞪了半天,依雲卻越笑越甜。終於,他重重的甩了一下頭。
  「你瘋了!」他說,重新發動了馬達。「我不懂我為什麼要陪著你發瘋。」「因為你愛我。」依雲仍然笑著,把頭依偎在高皓天的肩上。她知道,他將會盡全力去說服父母,她知道,他一定會去安排一切!她知道,她終於有了一個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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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俞碧菡出院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初了,秋風雖起,陽光卻依然絢麗。台灣的十月,是氣候最好的時期,正標準的符合了「已涼天氣未寒時」那句話。這天,蕭依雲和高皓天來接碧菡出院。碧菡已一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所謂自己的東西,只是簡單的幾件衣裳,都已洗得泛了白,破了洞,還是碧荷陸陸續續給她偷偷帶到醫院裡來的。折疊這些衣裳的時候,她心中不能不充滿了酸澀與感慨。雖然,開刀後的一星期,依雲就告訴了她,關於她和父親的那篇談話。怕她難過,依雲一再笑著說:「這一下好了,碧菡。我有哥哥有姐姐,就是缺個妹妹,以後有你給我作伴,我就再也不會寂寞了。我公公和婆婆都是好人,他們知道你要來住,都開心得很呢!你住到我家去,千萬心裡不要彆扭,我家……我家所有的人,都會喜歡你的!」
  碧菡當然十分擔憂高家的人會不喜歡她。而且,她知道這到底只是個權宜之計,誰家願意無緣無故的收養一個病孩子?這完全是因為依雲太熱情,太好心,又太同情自己的身世,而高家兩老,不忍過份拂逆兒媳的一片善心而已。但是,自己這樣走入高家以後,又將怎麼辦?未來的一切,前途茫茫,難以預料。她惟一清楚所能感覺的事實,只有一件:俞碧菡,俞碧菡,她在心中叫著自己的名字:你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父親!那也「照顧」了她十四年的父親,當她身體已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來看過她一次。坐在床邊的椅子裡,父親顯得又蒼老又憔悴,兩隻手不住的在膝上不安的擦弄著,他口齒笨拙的說:「碧菡,這次……這次你生病,我覺得……覺得非常難過,我對不起你媽媽,沒有把你照顧好。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你弟弟妹妹那麼多,我也……沒什麼好辦法。這次,你的命是高家的人救的,難得這世界上還有像高家夫婦那麼好的人,你就安心的跟他們去吧!他們最起碼不會虧待你!碧菡,並不是……並不是我不要你……」父親的頭垂下去了,碧菡只看得到他那滿頭亂糟糟的、花白的頭髮,父親!他還只有四十幾歲呢!他囁嚅著,困難的說下去。「我是……我是為了你好,你跟著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你媽又要生產了,脾氣壞得厲害……她要你在家洗衣抱弟弟倒沒關係,只怕她……只怕她要你去做阿蘭那種工作,你慢慢大了,長得又漂亮,我無法留你了。你好歹……為你自己以後打算打算吧!你能嫁個好人家,我也算對你親生的媽有了個交代!不枉她幫我生兒育女,跟了我幾年!」
  父親的措辭雖不很委婉,卻表示得十分明白,那個「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自己大了,竟成了繼母的眼中釘!父親,她注視著他,只感到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父親,他畢竟養育了她那麼多年呵!「爸爸!」她含淚叫:「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我……我……我從沒有怪過你們!」
  父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那眼光裡竟充滿了感動與憐惜!這一個眼光,已足以彌補她心裡的創痛了。
  「碧菡,」父親點了點頭,歎口氣說:「你是個好心的女孩!老天應該要好好照顧你的!」
  碧菡心裡一陣緊縮,就這樣嗎?就這樣結束了十四年的父女關係嗎?就這樣把她送出了那個「家」,再也不要了嗎?她心中有無限的酸楚和苦澀,但是,最後,她只說了一句話:
  「爸,請你……請你多多照顧碧荷!」
  「你放心!」那父親站起身子,粗聲的說:「那孩子到底是我的骨肉,對嗎?我會注意她的!」
  就這樣,父親走了,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她知道父親的工作沉重,母親又尖酸刻薄,他是不會再來看她了。離開那個「家」,對碧菡來說,應該是擺脫了一分苦刑,掙出了一片苦海,可是,不知怎的,她依然感到滿心酸楚,和依依不捨。她最不放心的是碧荷,大弟雖然也不是這個母親生的,卻是家裡的長子,父親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母親是不敢碰大弟的。碧荷是女孩子,將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可是,唉!她深深歎息,她已經自顧不暇,還怎樣照顧這個妹妹呵!
  在醫院裡的一個多月,來看她最多的是依雲,她幾乎天天都來,在如此頻繁的接觸下,她和依雲已不由自主的建立了一份最深切的友情。她對依雲的感情是很特殊的,有對老師的尊敬,有對姐姐的依戀,有感恩,有崇拜,有欣賞,有激動,還有一種內心深處的知遇之感。這一切複雜的感情,在她心中匯合成一股強烈的熱愛,這熱愛使她可以為依雲粉身碎骨,或做一切的事情。依雲呢?她也越來越喜歡碧菡,越來越憐愛她。她認為碧菡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最女性的溫柔」,和「天生的楚楚動人」。她真心的喜愛她,寵她,真心的以「大姐姐」自居。她叫碧菡為「小鳥兒」、「小白兔」、「小不點兒」。有時,當碧菡傷心或痛楚時,她也會摟著她,叫她「小可憐兒」。就這樣,一個多月過去了,終於到了碧菡出院的日子。這是星期天,上午十點多鐘,依雲就和高皓天來到醫院裡,結清了一切費用,他們走入病房,看到碧菡已裝束整齊,依雲就笑了,說:「小鳥兒被醫院關得發慌了,等不及的想飛了。」
  碧菡怯怯的笑了笑,她可沒有依雲那樣輕鬆,即將要走入的新環境使她緊張,即將面對高繼善夫婦使她恐慌,她看來弱不禁風,而又嬌怯滿面。
  「怎麼了?」依雲笑著問:「你在擔心什麼?幹嘛這樣滿臉愁苦呵!難道你住醫院還沒住怕?還想多住一段時間嗎?還是不高興去我家呵?」「別說笑話,姐姐,」碧菡輕聲說:「我只是怕……怕高伯伯和高伯母不喜歡我!」「我告訴你,碧菡,」高皓天走上來說,這些日子,他和碧菡也混得熟不拘禮了。「我爸爸媽媽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獅子,也不是老鷹,所以,不管你是小鳥兒也好,小白兔也好,都用不著怕他們的!我向你打包票,他們決不會吃掉你!」
  聽到這樣的言語,看到高皓天那滿臉的笑容,碧菡只得展顏一笑。反正,是老虎獅子也罷,不是老虎獅子也罷,她總要去面對即將來臨的現實!她笑笑說:
  「好了,我們走吧!」依雲拎起了她那可憐兮兮的小包袱,她抬了抬眉毛,輕描淡寫的說了句:「姑且帶回去吧!過兩天我陪你去百貨公司,好好的買它幾件漂漂亮亮的衣服!」「已經夠麻煩你們了,」碧菡歎口氣說:「別再為我買東西,增加我的不安吧!」「誰許你不安的?」依雲說:「我們早就說好不分彼此的,不是嗎?下次你再說這麼客氣而見外的話,我就決不饒你!」
  碧菡看看依雲,後者臉上有股頗為認真的表情,這使她心靈一陣激盪,在感動之餘,竟無言可答了。
  走出了醫院,迎面是一陣和煦的風,天藍得發亮,雲白得耀眼,陽光燦爛的遍灑在大地上。碧菡迎風而立,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氣,在那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像闖過了鬼門關,重新獲得了生命的一個嶄新的人!她的眼睛發光,蒼白的面頰上染上了一片紅潤,挺了挺瘦小的肩,她再吸了一口氣,說:「多好的太陽!多好的風!多好的天氣!多好的人生……」她把那煥發著光彩的面孔轉向高皓天和依雲,大聲的說:「多好的你們!」高皓天注視著這張臉,那挺秀的眉,那燃燒著光彩的眼睛,那瘦瘦的鼻樑,那柔弱的嘴唇,那尖尖的小下巴……天,這女孩清麗得像一首詩,飄逸得像一片雲,柔弱得像一株細嫩的小花。他再把目光轉向依雲,依雲站在那兒,活潑、健康、愉快、瀟灑,再加上那份神彩飛揚的韻味,朝氣蓬勃的活力。這兩個女性,竟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他奇怪上帝造人,怎能在一種模型裡,造出迥然不同的兩種「美」?
  上了車,依雲和碧菡都擠在駕駛座旁邊的位子裡,依雲一直緊握著碧菡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生命裡的勇氣、活力,與歡愉都藉著這相握的手,傳到碧菡那脆弱的身體與心靈裡去。碧菡感應到了她這分好意,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不安,只是懷著滿腔怔忡的情緒,注視著車窗外的景物。車子駛向了仁愛路,轉進一條巷子,這兒到處都是新建的高樓大廈,一幢幢的公寓,櫛比鱗次的聳立著,所謂高級住宅區,大約就是這種地方吧?她心中朦朧的想著,不敢去回想自己那個「家」。車子開進了一棟大廈的大門,停在車位上。依雲高興的拍了拍碧菡的手,大聲的,興奮的嚷:
  「碧菡!歡迎你來到你的新家!」
  碧菡下了車,帶著個勉強的微笑,她打量著那庭院裡的噴水池,和沿著圍牆的那一整排冬青樹,以及停車場裡那一輛輛豪華的小轎車……她已經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神妙的幻境裡。「依雲,」高皓天說:「你帶碧菡先上去,我拿了東西就來!」
  「好!」依雲應著,牽著碧菡的手就往裡面跑。碧菡被動的跟著她走入大門,進入電梯,依雲按了八樓的電鈕,笑著說:「別忘了,我們家的門牌是八A。」
  「八樓上面嗎?」碧菡驚歎著:「如果電梯壞了,怎麼辦呢?」「這大廈的電梯都要定時保養,不會允許它壞的,這兒最高的是十一樓,否則,住在十一樓的人不是更要慘了!」
  電梯停了,依雲拉著碧菡走出來,到了八A的門口,依雲掏出鑰匙開門,一面說:
  「你要記得提醒我,幫你再配一副鑰匙。」碧菡根本沒注意依雲在說什麼,她只是望著那鏤花的大門發愣。門開了,依雲又拉著碧菡走了進去,通過了玄關,碧菡置身在那豪華的客廳裡了,腳踩在軟軟的地毯上,眼睛望著那紅絲絨的沙發和玻璃茶几上的一瓶劍蘭,她無法說話,無法思想,那種幻夢般的感覺更深更重了。「媽!爸爸!」依雲揚著聲音喊:「你們快出來,我把碧菡帶回來了。」高繼善和高太太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碧菡侷促不安的站在那兒,望著高繼善夫婦。高繼善瘦瘦高高的個子,戴了一副眼鏡,一臉的精明與能幹相。高太太是個胖胖的女人,頭髮整齊的梳在腦後,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旗袍,看起來又整潔又清爽。碧菡也不暇細看,就深深的鞠下躬去,嘴裡喃喃的叫著:「高伯伯,高伯母。」「喲,別客氣了。」高太太溫和的說,她早已聽依雲講過幾百次碧菡的身世。為了博取高太太的同情起見,依雲的述說又比真實的情況更加油加醬了不少。因而,高太太一見到這外型瘦弱嬌小的女孩,就立即勾引起一分強烈的、母性的本能來。她趕過來,一把拉住碧菡的手,又用另一隻手托起碧菡的下巴,她親切的說:「快讓我看看你,碧菡。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天下居然有像你這樣命苦的孩子!來,讓我瞧瞧!」碧菡被動的抬起頭來了,於是,她那張白皙的、嬌柔的、怯生生的、可憐兮兮的面龐就呈現在高太太的面前了。由於傷感,由於驚惶,由於高太太那幾句毫無保留的話所引起的悲切,碧菡的大眼睛中蓄滿了淚水。那份少女的嬌怯,那分盈盈欲涕的淒苦,使高太太又驚奇又憐愛,看到淚珠在那長睫毛上輕顫,高太太就一把把碧菡擁進了懷裡,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她慌忙的說:
  「哦哦,別哭別哭,從此,沒有人會欺侮你了,從此,你有了一個新的家。碧菡,好孩子,別哭哦,以後,我們家就是你的家了!」這一說,碧菡就乾脆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她曾想過幾百次拜見高家夫婦的情況,卻決未料到高太太是這樣熱情的。這個自幼失母的孩子,像是一隻孤獨的、飛倦了的小鳥,忽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巢,竟不知道該如何適應了。高太太把碧菡推開了一些,拉到沙發旁邊,她讓碧菡坐在自己身邊,然後,掏出一條小手帕,她細心的拭去她的淚痕,仔細的審視著這張臉,她不住口的說:
  「真是的,這小模樣兒,怪可憐的,長得這麼好,真是人見人愛,怎麼有繼母下得了狠心來打罵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啊,不被我給疼死才怪呢!」
  依雲眼珠一轉,已計上心來,把握住機會,她趕快說:
  「碧菡,難得我媽這麼疼你,你從小沒爹沒娘,我爸媽又從來沒個女兒,我看,你乾脆拜我媽做乾媽,拜我爸爸做乾爹吧!」一句話提醒了碧菡,她離開沙發,雙腿一軟,頓時就跪在地毯上了,她的雙手攀在高太太膝上,仰著那被淚水洗亮了的臉龐,她打心中叫了出來:
  「乾媽!」「哎呀,」高太太又驚又喜又失措。「我這是那一輩子修來的呢?這麼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姑娘,這麼好,這麼漂亮!」回過頭去,她一迭連聲的叫依云:「依雲,依雲,你去把我梳妝台中間抽屜裡那個玉鐲子拿來,收乾女兒可不能沒有見面禮兒!」依雲大喜過望,沒料到碧菡還真有人緣,一進高家就博得了兩老的喜愛,看樣子,自己進入高家還沒引起這麼大的激動呢!她慌忙跳著蹦著,跑去取鐲子了。這兒,碧菡又轉過身子,盈盈然的拜倒在高繼善面前,委委婉婉的叫了一聲:
  「乾爹!」高繼善笑開了,他是個不善於表示感情的人,伸手扶起碧菡,他只轉頭對太太吩咐著:
  「叫阿蓮今晚開瓶酒,燉隻雞,弄點兒好菜,我們得慶祝慶祝!」依雲取了鐲子過來了,同時,高皓天也拎著碧菡的包袱走了進來,正好看到碧菡跪在那兒,母親又是笑又是抹眼淚的,不知道在幹什麼。高皓天怔了怔,大聲問:
  「這裡在搞些什麼花樣呀!」
  「我告訴你,皓天,」依雲興高采烈的喊著。「爸爸和媽認了碧菡做乾女兒,從此,碧菡住在咱們家,可就是名正言順的了。」高皓天十分驚奇的望著這一切。高太太笑嘻嘻的把鐲子套在碧菡的手腕上,碧菡囁囁嚅嚅的說:
  「乾媽,這禮太重了,我怎麼受得起?」
  「胡說八道!」高太太笑叱著:「怎麼受不起?這鐲子是一對兒,一隻給了依雲,一隻就給你吧!」她望著那鐲子,和碧菡那瘦小的手腕,鐲子顯得太大了。她深深的歎了口氣,撫摸著她。「真怪可憐的,怎麼瘦成這樣呢?從明天起,要叫阿蓮多買點豬肝啦,土雞啦,燉點兒好湯給你補補,女孩子,要長得豐潤一點兒才好!」「喂!」高皓天笑嘻嘻的嚷:「媽!你這樣摟著碧菡,是不是不要你的濕兒子了!」「濕兒子?」高太太不解的抬起頭來。
  「她是乾女兒,我當然是濕兒子了。」高皓天邊笑邊說。
  「什麼話!」高太太笑得腰都彎了。「就是你,怪話特別多!」
  高皓天用手抓抓頭,注視著碧菡,他注意到碧菡雖然面帶微笑,眼睛裡卻依然淚光瑩然。那小臉上的哀戚之色,似乎是很難除去的。於是,他掉過頭去,忽然大呼大叫的叫起阿蓮來。「你叫阿蓮幹嘛?」高太太問。
  「我要她拿瓶醋來!」他一本正經的說。
  「拿醋幹嘛?」高太太更糊塗了。
  「我要吃。」高皓天板著臉說:「你從來就沒有這樣疼過我,我不吃醋還行嗎?」「哎唷,」高太太又笑得喘氣。「居然要吃醋呢,也不害臊!依雲,你就叫阿蓮拿瓶醋來,讓他當著大家面前喝下去!」
  依雲一面笑著,一面真的叫阿蓮拿醋。立刻,阿蓮莫名其妙的拿了瓶醋來了,還是一瓶大瓶的鎮江白醋!高皓天瞪視著那醋瓶子,倒抽了一口冷氣說:
  「什麼?真的要喝嗎?」
  「是你說要喝的,」高太太笑著嚷,興致特別高。「你就別賴!乖乖的給我喝下去!」
  「對了,」依雲跟著起哄:「你說了話就得算數!你應該學我哥哥,大丈夫敢說就要敢做!」
  高皓天四面望了望,忽然下定決心,回頭一把搶過阿蓮手裡的醋瓶子,大聲說:「大丈夫說喝就喝!」打開瓶蓋,他對著嘴就往裡灌,酸得眉毛眼睛都擠成了一團,滿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俯後仰,連碧菡和阿蓮也都笑得闔不攏嘴。碧菡笑了一下,看到高皓天真的在不停口的咽那瓶醋,咽得喉嚨裡咕嘟咕嘟響,而滿屋的人,居然沒有一個阻止的,不禁急起來了,她跳起身子,叫著說:
  「好了!好了!姐夫,你別真喝呀,會把胃弄壞的!快停止吧!」高皓天趕快拿開了醋瓶子,低下頭來,咧開大嘴,一面笑一面說:「全家都沒良心,還是只有這個新收的乾妹妹疼我!從此,不吃你的醋了!」碧菡好奇的望著他,奇怪他喝了那麼多醋,居然能面不改色。她的目光和高皓天的接觸了,那麼溫和而鼓勵的一對眼睛,那麼深刻而關懷的凝視,她心裡一跳,立刻明白了,高皓天這一幕「喝醋」的戲,只是為了要逗她開心的,她覺得心裡那樣溫暖而感動,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了!同時,她聽到依雲的一聲大叫:「不好,媽媽!咱們上了皓天的當!」
  「怎麼?」高太太問。「你看,那醋瓶子還是滿滿的,」依雲說:「他剛剛只是裝模作樣,咽的全是口水!」
  「真的?」高太太望過去,可不是嗎?醋瓶子還跟沒開過瓶一樣呢!「你這個滑頭!」高太太笑罵著。「怎麼不真喝呢!」
  「哎呀,媽媽!」高皓天凝視著碧菡,微笑著說:「我得了這樣一個乾妹妹,高興還來不及,那有真吃醋的道理呢?何況我剛剛答應了碧菡,不吃她的醋,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吃就不能吃,知道吧?」「他還有的說嘴呢!」依雲笑嚷著。「他還是男子漢大丈夫呢!」「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難道是女婆子小妻子嗎?」高皓天瞪著眼說。從沒聽過什麼「女婆子小妻子」這類的怪話,大家就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這一片笑聲裡,碧菡心中充滿了喜悅及溫情,驚奇著人間竟有如此美滿的家庭,慶幸著自己終於挨過了那漫長的愁苦的歲月,而從地獄裡跳進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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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十一月,天氣涼了,依雲帶著碧菡,到百貨公司買了大批的新裝,她熱心的幫碧菡挑選,配色。從毛衣到長褲,從襯衫到外套,從睡衣到晨褸,只要想得到的,她都買全了。碧菡根本沒有反對及提出意見的餘地,只要她不安的一開口,依雲就迅速的把她堵回去:「怎麼?不想要我這個姐姐了,是不是?」
  碧菡不敢說話了,只得帶著那滿懷的感動與激情,一任依雲去挑選、購買,和付款。和依雲處久了,她已經完全瞭解了依雲的個性,依雲天生是那種爽朗,熱情,而又處處喜歡作主,愛逞強的人。碰到碧菡,是那麼溫順,聽話,而又柔弱。因此,她們相處得如此和諧,如此融洽,不認得的人,看她們這樣親切,還都以為她們是親生姐妹呢!依雲喜歡打扮碧菡,尤其,她發現碧菡換上一身新衣,稍事修飾之後,竟那樣嬌美動人!於是,她熱心的打扮她,修飾她,教她化妝,帶她去燙頭髮,給她穿最流行的服裝……到十二月,碧菡已經變成了一個新人。當依雲在醉心於打扮碧菡的時間裡,高太太就醉心於調理碧菡的身體,多年以來,這個母親沒有孩子可以照顧,現在有了碧菡,她就一心一意的當起母親來了。今天燉雞,明天熬湯,後天煮豬肝,她把她幾十年不用的婆婆媽媽經都搬了出來,最後,連人參和當歸都出現了。一會兒湯,一會兒水,她忙得不亦樂乎。碧菡無法拒絕這樣的好意,她只是一味的順從,然後,再無限感激的說一聲:
  「乾媽!你真好!你真是好媽媽!」
  高太太是個單純的女人,雖然沒有受過什麼很高深的教育,卻是大家出身,除了思想保守一點之外,倒也通情達理。她很喜歡兒媳依雲,可是依雲個性強,意見多,思想複雜,口齒伶俐,她對高太太尊敬有餘而親熱不足。高太太也始終無法和兒媳完全打成一片。碧菡卻不同了,這孩子本來就柔順,自幼失母,從來也沒享受過什麼父愛母愛,一旦走入高家,全家都那樣照應她,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獻給高家了。因而,她對高太太又親熱,又謙虛,又柔順,又委婉,再加上她脾氣好,對什麼事都有耐心,她可以坐在那兒,聽高太太說她年輕時候的故事,或述說皓天的童年,無論聽多久,她都不會厭倦。因此,高太太對她是越來越憐惜,越來越寵愛了。在這樣的調理和照顧之下,碧菡的身體逐漸復元,而且一天比一天健康,一天比一天豐潤。十八歲,正是一個少女最美好的時期。她面頰紅潤,眼睛明亮,整日笑意盎然。她喜歡穿件紅色套頭毛衣,繡花的牛仔褲,有時,依雲會強迫她戴一頂小紅帽,她身材修長,纖腰一握,文雅中再充滿了青春氣息,顯得那樣俏皮,優雅,而迷人。難怪高皓天常常瞪視著她,對依雲說:「你們弄了一個小美人在家裡,不出兩年,我們家就會被追求者踩平了,你們等著瞧吧!」
  背著人,依雲會調侃高皓天:
  「你如果怕那些追求者把碧菡搶去,我看,乾脆你把她收作二房吧!現在,我也離不開她,媽也離不開她,這樣做,就皆大歡喜了。」「胡說八道!」高皓天摟過依雲來,在她耳邊親親熱熱的說:「我不想幹缺德事,我也無心於碧菡,我只要我的母猴兒!」
  「呸!」依雲啐了一口:「誰是你的母猴兒?」
  「你是。」高皓天正正經經的說,一面拉過依雲的手來,把那雙手緊握在他的大手掌中,他正視著依雲的眼睛,誠誠懇懇的說:「依雲,你知道自從碧菡來到我們家裡,你和媽都有點兒變態的寵愛她,你們把她當一個洋娃娃,你們都成了玩洋娃娃的孩子。這表示,你和媽都很空虛,你們需要的不是碧菡,而是一個真的小娃娃。」他親暱的睨視著她,低聲說:「我們結婚已經半年多了,怎麼你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依雲垂下了睫毛,談到這問題,她仍然有點兒羞答答。「我怎麼知道為什麼沒有,你曉得,我又沒避孕,反正,這事總得順其自然,對不對?」她抬眼看他,微笑著:「你急什麼?我們還這樣年輕呢!你就等不及想當爸爸了嗎?」
  「我並不急,」高皓天笑著。「只是,我愛孩子。」攬著依雲的肩,他笑嘻嘻的低語:「你說,我們要生多少個孩子?」
  「你想要多少個?」依雲也笑著問。
  「十二個,六男六女,最好有一對雙胞胎。」
  「呸!」依雲大叫,推開了他。「早知道啊,你該娶個老母豬來當太太的!」「十二個孩子有什麼不好?」高皓天還在那兒振振有辭:「我去買一輛旅行車,每到假日,載著一車子孩子去野餐,我只要發號施令,孩子們端盤子的端盤子,端碗的端碗,生火的生火,切菜的切菜……哈,才過癮呢!」
  「少過癮吧,」依雲嘲弄的說:「你記得碧菡家裡的情形嗎?孩子算是夠多了吧,整天尿布奶瓶弄不完,再加上大的哭,小的叫……你去過癮吧!」「你不懂,」高皓天沉吟的說:「像碧菡那種家庭,就不該生那麼多孩子,生了也是糟蹋小生命,經濟情況不好,帶又帶不好,書也不能念,生下來幹什麼?小孩受苦,大人也被拖垮。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呢?正相反,就該多有幾個孩子,一來沒有經濟的壓力,二來我們都有足夠的愛心和時間來帶他們,三來……」他俯在依雲耳邊說:「生物學上說,要培育優良品種,所以,像我們這麼好的品種,實在該多多的培育一下。」「哎呀!」依雲笑著跳開:「你這人呀,越說就越不像話,虧你說得出口,一點也不害臊!」
  「害臊?」高皓天挑高了眉毛。「我為什麼要害臊?難道像我們這樣聰明能幹,品學兼優的人,還不算優良嗎?那麼,怎樣的人才算優良?」「我不跟你胡扯了!」依雲笑著走出房間。「如果跟你扯下去,你是沒完沒了的!」經過這篇談話,依雲也相當明白,高皓天的話確有點兒道理。現在,大家對碧菡的這分寵愛,只是因為大家在感情上都有點兒空虛。一個孩子!是的,這家庭裡最需要的,是一個孩子!但是,不管高皓天夫婦私下的談論,不管碧菡到底因何得寵。總之,碧菡是越來越可愛,越來越楚楚動人了。她成了依雲和高太太兩人的影子,她經常陪依雲逛街,陪依雲回娘家,在蕭家,她和在高家同樣的受歡迎。那個魯莽的傻哥哥,在見到碧菡第二次的時候就說:
  「如果我不是先遇到小琪的話,我准追你!」
  碧菡羞紅了臉。依雲卻叫著說:
  「好啊,哥哥,我把這話告訴小琪去!」
  「別,別,別!」那哥哥慌忙打躬作揖,一迭連聲的說:「這不能開玩笑,小琪會生氣的!我天不怕,地不怕,還就怕小琪生氣!」「你這個風在嘯啊,怎麼會這樣怕一個女人呢?」
  「天下獅子老虎鱷魚毒蛇……都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女人!」蕭振風正色說:「這是我最近悟出來的大道理,可以申請學術獎。」「為什麼女人最可怕?」依雲笑著問。
  「唉!」蕭振風長歎了一聲,低聲下氣的說:「因為……她們最可愛呀!你愛她們,就只好怕她們了!否則,她來一個不理你,或者眼淚汪汪一番,你就慘了!有時候,我也想威風一下,可是,我威風了五分鐘,卻要用五小時,五天,甚至五星期來彌補那五分鐘闖下的禍,所以,威風了兩三次之後,我學了乖,從此再也不威風了!」
  聽他這樣一說,大家都笑不可抑,高皓天笑著說:「我看,你這個風在嘯,只好改名叫風不嘯了!」
  「什麼風不嘯?」蕭振風叫著說:「根本就連風都沒有了!正經就叫風不來還好些!」
  大家又笑了。碧菡望著這一切,奇怪怎麼每個家庭裡,都有這麼多的笑聲,而自己以前那個家,出產的卻是眼淚呢!
  這天在回家的路上,高皓天對依雲說:
  「瞧吧!你哥哥快結婚了。」
  真的,這年耶誕節,蕭振風和張小琪結了婚。和高皓天的情形一樣,他們小夫妻也住在蕭成蔭家裡,倒不是蕭成蔭夫婦堅持這樣,而是小夫妻們覺得這樣熱鬧些,蕭太太最樂了,嫁出去了兩個女兒,終於賺回來一個兒媳婦,借用蕭振風的一句話,是:「還是賠了點本!」新的一年來臨了。碧菡的胃已經全部長好了,她更加可愛,更加動人了。當舊歷年過後不久,她開始要求高皓天給她介紹一個工作,她的話也合情合理:
  「我不能總是這樣待在家裡,不事生產,也不工作,白用你們的錢,雖然我知道你們並不在乎,但是,我心裡總不好受。而且……而且,我妹妹碧荷小學快畢業了,馬上就進中學了,我想……我想……如果我能夠的話,多少幫她一點忙。所以,姐夫,不論什麼工作,我都願意做,文書也好,電話接線生也好,我不計較名義,也不計較待遇。」
  高皓天注視著碧菡,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她到底不是高家的人,這樣不工作的寄人籬下,決非長久之計。但是,她那樣荏弱,那樣細緻,那樣嬌嫩,什麼工作才能適合她呢?他動了很久的腦筋,最後,他把她介紹進了自己的公司裡,作一名繪圖員。因為碧菡的繪畫和設計都不錯,她負責拷貝工程師們的作業,這工作是相當輕鬆的。事實上,她每天只要上半天班,早上搭高皓天的車子去公司,中午又搭他的車子回家,她對這分工作勝任而愉快,當然,她心裡明白,公司所以用她,完全是高皓天的面子。他們並不缺少繪圖員。
  無論如何,碧菡在公司裡表現得非常好,她溫文有禮,而又永遠笑臉迎人。上班不到一個月,她已經成為公司裡所有光桿們注意的目標。大家知道她是高皓天的乾妹妹,就紛紛向高皓天獻慇勤,打聽行情。
  「皓天,你這個乾妹妹還沒男朋友吧?」
  「皓天,幫幫忙,給我安排點機會怎麼樣?」
  「皓天,星期天我來你家玩,好不好?」
  正像高皓天所預料,碧菡引起了所有男士的注意。這些追求者之中,有個名叫方正德的男孩子,剛從大學畢業,長得也還端正,只是有點娘娘腔。他的攻勢最猛也最烈,他每天早上在她案頭上放一封情書,每天故意打她身邊經過幾十次,每天要約她去看電影。碧菡只是微笑,既不和他多說話,也不回他信,可是,她也不明顯的拒絕他,她總是笑,這笑容那樣甜蜜而溫馨,那個追求者就更加如瘋如狂了。
  這樣,終於有一天,她被那男孩子的不屈不撓所動,下班後,她沒有和高皓天一起回家,她答應了方正德的邀請,一起吃了午餐,並且看了一場電影。
  這天下午,高皓天的脾氣非常壞,他向手下一個笨職員摔了東西,又和上司吵了一架,回家的路上,他的車子撞了前面一輛計程車的尾巴,他下了車,差點和那個計程車司機打起來。回到家裡,他是諸事不對勁,嫌阿蓮的菜炒焦了,嫌電視廣告太多,嫌母親太嚕囌,嫌生活太單調……他一直在發脾氣,碧菡已經看完電影回家了,她悄悄的注視著高皓天,默默不語。依雲呢?等高皓天回到了臥房裡,她才凝視著他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吃錯了藥嗎?」
  高皓天一愣,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失常。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望著依雲,他感到歉然,感到不安,擁住依雲,他輕歎了一聲說:「我想,我太累了。」「何不休假一段時間,我們到南部去玩玩?」依雲說,輕輕的依偎著他。「你近來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辦法看,公司裡實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說,躺在床上,他把依雲的頭擁在胸前,低聲的說:「依雲,我愛你。」
  依雲微微一怔,也擁住高皓天說:
  「皓天,我也愛你。」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頭髮,不再說話,他們靜靜的躺著,彼此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著臉,像和誰賭氣一般的開著車,完全不理坐在他旁邊的碧菡。這張嚴肅的臉孔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是那麼不同,碧菡害怕了,膽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緊鎖著,嘴唇閉得緊緊的。好一會兒,碧菡終於開了口:
  「姐夫,請你不要生氣吧!」
  高皓天把車子轉向慢車道,在街邊煞住了車。他掉過頭來,狠狠的盯住她。「誰告訴你我生氣了?」他其勢洶洶的問。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頭去,用手撫弄著長褲上的褶痕,只一會兒,高皓天就看到有一滴滴的淚珠,落在那褶痕上了。高皓天大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聲音就放軟了:
  「怎麼了?碧菡,我沒有罵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來望著他,她那被淚水所浸透的眸子黑濛濛的,充滿了祈諒與求恕,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帶著分可憐兮兮的震顫:「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說著:「我再也不會跟他出去了。」高皓天怔了,他死盯著面前這張柔弱的、嬌怯的、雅致的、可憐的、動人的面龐,心裡掠過了一陣強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權干涉她?他又為什麼要干涉她?他轉開頭去,心中有如萬馬奔騰,幾百種不著邊際的思想從他腦子裡掠過,幾百種掙扎與戰爭在一剎那間發生。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軟弱,很勉強,很無力的在說:「碧菡,我並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紀太小,閱世未深,我不願意你上男孩子的當,那個方正德,工作時左顧右盼,不負責任,又渾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糊塗就掉進別人的陷阱裡。你……你長得漂亮,心地善良,這社會卻充滿了險惡,你只要對男孩子笑一笑,他們就會以為你對他們有意思了。你不瞭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會自作多情的人物。現在,你住在我們家,叫我一聲姐夫,我就不能不關心你,等慢慢的,我會幫你物色一個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嗎?」碧菡深深的凝視著他,那對眸子又清亮,又閃爍。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說。
  從此,碧菡沒有再答應那方正德的邀請,也從此,她上班時不再笑臉迎人,而變得莊重與嚴肅,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隨便談話,她莊重得像個細緻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興她這種變化,欣賞她那份莊重,雖然,一上了他的車,她就又笑逐顏開而軟語呢喃了。高皓天從不分析自己的情緒,但是,他卻越來越喜歡那段短短的、車上的時間了。就這樣,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間,夏天就來臨了。這是個星期天,碧菡顯得特別高興,因為她一早去看了妹妹碧荷,又把工作的積蓄給了父親一些。回來之後,她一直熱心的談碧荷,說她長高了,更漂亮了,功課又好,將來一定有出息。她的好興致使大家都很開心,依雲望著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一年前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現在的她,明麗,嬌艷,愉快,而笑語如珠。高皓天同樣無法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他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她手腕上那個翠綠的鐲子在她細膩的肌膚上滑動,他把眼光轉向依雲,依雲手腕上也有個相同的鐲子,他忽然陷進呆呆的沉思裡了。
  依雲的呼喚驚醒了他,他抬起頭來,依雲正笑著敲打他的手臂,說他像個入定的老僧。她提議高皓天開車,帶她和碧菡出去玩玩,碧菡開心的附議,帶著個甜甜的笑。他沒話說,強烈的感染了她們的喜悅。於是,他們開車出去了。
  他們有了盡興的一日,去碧潭劃了船,去容石園看猴子,又去榮星花園拍照。這天,碧菡穿了一身的綠,綠上衣,綠長褲,綠色的緞帶綁著柔軟的、隨風飄飛的頭髮。依雲卻穿了一身的紅,紅襯衫,紅裙子,紅色的小靴子。她們並肩而立,一個飄逸如仙,一個艷麗如火,高皓天不能不好幾次都望著她們發起愣來。黃昏的時候,他們坐在榮星花園裡看落日,大家都有些倦了,但是興致依然不減。他們談小說,談文學,談詩詞,談《紅樓夢》,談曹雪芹……夕陽的餘暉映紅了她們的臉,照亮了她們的眼睛,在她們的頭髮上鑲上了一道金環。高皓天坐在她們對面,只是輪流的望著她們兩個人,他常說錯話,他總是心不在焉,好在兩個女性都不在意,她們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氣氛裡。「喂!皓天!」忽然間,依雲大發現般的叫了起來。
  「什麼事?」高皓天嚇了一跳。
  「你猜怎麼,」依雲笑嘻嘻的說:「我忽然有個發現,把我們三個人的名字,各取一個字,合起來剛好是范仲淹的一闋詞裡的第一句。我考你,是什麼?」
  高皓天眼珠一轉,已經想到了。他還來不及念出來,碧菡已興奮的喊了出來:「碧雲天!」「是的,碧雲天!」高皓天說:「怎麼這樣巧!這是一闋家喻戶曉的詞兒,以前我們怎麼沒發現?」
  「碧雲天,黃葉地,」依雲已背了出來:「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她念了上半闋,停住了。「黯鄉魂,追旅思,」高皓天接下去念:「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念完,他望著那落日餘暉,望著面前那紅綠相映的兩個人影,忽然呆呆的愣住了,心裡只是反覆著「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那兩句。不知怎的,他只是覺得心裡酸酸的,想流淚,一陣不祥的預感,無聲無息的、濃重的對他包圍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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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這年夏天的颱風特別多,一連兩個輕度颱風之後,接著又來了一個強烈颱風。幾乎連續半個月,天氣都是佈滿陰霾,或風狂雨驟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天氣的影響,高家的氣氛也一反往日,而顯得濃雲密佈,陰沉欲雨。
  首先陷入情緒低潮的是高太太,從夏天一開始,她就一會兒喊腰酸,一會兒喊背痛,一會兒頭又暈了,一會兒風濕又發作,鬧不完的毛病。碧菡每天下了班,就不厭其煩的陪高太太去看病,去做各種檢查,從心電圖到X光,差不多都做完了,最後,醫生對碧菡悄悄說:
  「老太太身體還健康得很呢,一點兒病都沒有,更年期也過了。我看,她是有點兒心病,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不愉快的事?」碧菡側頭凝思,百思而不得其解,搖搖頭,她迷惑的說:
  「沒有呀!全家都和和氣氣的,沒人惹她生氣呀!」
  「老人家,可能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嘴裡不願意說出來,鬱結成病,也是有的!」醫生好心的說:「我看,不用吃藥,也不用檢查了,還是你們做小輩的,多陪她出去散散心好些!」
  於是,碧菡一天到晚纏著高太太,一會兒說:「乾媽,我們看電影去好嗎?有一部新上演的滑稽片,公司同事都說好看呢!」一會兒又說:「乾媽,我們去給乾爹選領帶好嗎?人家早就流行寬領帶了,乾爹還在用細的!」要不然,她又說:「乾媽!我發現一家花瓶店,有各種各樣的花瓶!」
  高太太也順著碧菡,東跑西轉,亂買東西,可是,回家後,她就依然躺在沙發上唉聲歎氣。碧菡失去了主張,只得求救於依雲,私下裡,她對依雲說:
  「真不知道乾媽是怎麼回事?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她的興致,醫生又說她沒病,你看,到底是怎麼了?」
  「我怎麼知道?」依雲沒好氣的說,一轉身就往床上躺,眼睛紅紅的。「還不是看我不順眼!」
  「怎麼?」碧菡吃了一驚,看樣子,依雲也傳染了這份憂鬱症。「姐姐,你可別胡思亂想,」她急急的說:「乾媽那麼喜歡你,怎麼會看你不順眼呢?」
  「你是個小孩子,你懂什麼?」依雲打鼻子裡哼著。
  「姐姐,我都十九歲了,不小了!」碧菡笑著說:「好了,別躺著悶出病來!起來起來,我們逛街去!你上次不是說要買寬皮帶嗎?」「我什麼都不買!」依雲任性的嚷著,把頭轉向了床裡面。「你最好別打擾我,我心裡夠煩了!」
  「好姐姐,」她揉著她。「你出去走走就不煩了,去嘛去嘛!」她一直搓揉著她,嬌聲叫喚著。「好姐姐!」「好了!」依雲翻身而起,笑了。「拿你真沒辦法,難怪爸媽喜歡你,」她捏了捏碧菡的面頰。「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妖精!」穿上衣服,她跟碧菡一起出去了。
  可是,家裡的空氣並沒有好轉,就像颱風來臨前的天空,陰雲層層堆積,即使有陽光,那陽光也是風雨前的徵兆而已。在上班的路上,碧菡擔憂的對高皓天說:
  「姐夫,你不覺得家裡有點問題嗎?是不是乾媽和姐姐之間有了誤會?她們好像不像以前那樣親熱了。」
  高皓天不說話,半晌,他才歎了一聲。
  「誰知道女人之間的事!」他悶悶的說:「她們是世界上最纖細的動物,碰不碰就會受傷,然後,為難的都是男人!」
  哦!碧菡張大眼睛,什麼時候高皓天也這樣牢騷滿腹起來?這樣一想,她才注意到,高皓天已經很久沒有說笑話或者開玩笑了。她瞪大眼,注視著高皓天,不住的搖著頭,低低的說:「啊啊,不行不行!」「什麼事不行不行?」高皓天不解的問。
  「不行不行!」碧菡繼續說:「姐夫,你可不行也傳染上這種流行病的!」「什麼流行病?」「高家的憂鬱症!」碧菡說:「我不知道這病的學名叫什麼,我就稱它為高家的憂鬱症!家裡已經病倒了兩個,如果你再傳染,那就連一點笑聲都沒有了!姐夫!」她熱心的俯向他:「你是最會製造笑聲的人,你多製造一點好嗎?別讓家裡這樣死氣沉沉的!」高皓天轉頭望望碧菡那發亮的眼睛。
  「唉!」他再歎了口氣:「碧菡,你不懂,如果我也不快樂,我如何去製造笑聲呢?」碧菡怔了怔。「你為什麼不快樂?」她問。
  他又看了她一眼。「你不要管吧,碧菡,如果我們家有問題,這問題也不是你能解決的!」「為什麼?」碧菡天真的追問。「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你看,以前我那麼大的問題,你們都幫我解決了。假若你們有問題,我也要幫你們解決!」
  車子已到了公司門口,高皓天停好了車,他回頭凝視了碧菡好一會兒,然後,他拍了拍她的手,輕聲說: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碧菡。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或者,我們家一點問題都沒有,只是大家的情緒不好而已。也可能,再過幾天,憂鬱症會變成歡樂症也說不定!所以,沒什麼可嚴重的。總之,碧菡,」他深深的凝視她:「我不要你為我們的事煩惱,我希望——你快樂而幸福。」
  碧菡也深深的凝視他,然後,她低聲的說:
  「你知道的,是嗎?」「知道什麼?」「只要你們家的人快樂和幸福,我就能快樂和幸福。」她低語。高皓天心中感動,他繼續望著她,柔聲喊了一句:「碧菡!」碧菡推開車門,下了車,轉過頭來,她對著高皓天朦朦朧朧的一笑,她的眼睛清幽如夢。
  「所以,姐夫,」她微笑的說,「你如果希望我快樂和幸福,你就要先讓你們每個人都快樂和幸福,因為,我的世界,就是你們!」說完,她轉過身子,盈盈然的走向了辦公大樓。
  高皓天卻呆呆的站在那兒,對著她的背影出了好久好久的神。高家醞釀著的低氣壓,終於在一個晚上爆發了出來。
  問題的導火線是蕭振風和張小琪,這天晚上,蕭振風和張小琪到高家來玩。本來,大家都有說有笑的談得好熱鬧,兩對年輕人加上一個碧菡,每人的興致都高,蕭振風又在和高皓天大談當年趣事。高太太周旋在一群年輕人中間,一會兒拿瑞士糖,一會兒拿巧克力。她看到張小琪就很開心,這女孩雖沒有成為她的兒媳婦,她卻依然寵愛她。不住口的誇小琪婚後更漂亮了,更豐滿了,依雲望著小琪,笑著說:
  「她怎能不豐滿,你看她,從進門就不住口的吃糖,不吃成一個大胖子才怪!」話沒說完,張小琪忽然用手捂著嘴,衝進了浴室。高太太一怔,緊張的喊:「小琪!小琪!你怎麼了?」
  蕭振風站起身來,笑嘻嘻的說:
  「高伯母,沒關係的,你如果有什麼陳皮梅啦,話梅啦,酸梅啦……反正與梅有關的東西,拿一點兒出來給她吃吃就好了!否則,你弄盤泡菜來也行!」「哦!」高太太恍然大悟,她站直身子,注視著蕭振風。「原來……原來……你要做爸爸了?」
  「好哦!」高皓天拍著蕭振風的肩,大聲的說:「你居然保密!幾個月了?趕快從實招來!」
  「才兩個多月,」蕭振風邊笑邊說,有些兒不好意思,卻掩藏不住心裡的開心與得意。「醫生說預產期在明年二月。」他重重的捶了高皓天一拳,大聲說:「皓天,這一下,我比你強了吧!你呀,什麼都比我強,出國,拿碩士,當名工程師,又比我早結婚,可是啊……」他爽朗的大笑起來:「哈哈!我要比你早當父親了!你呢?結婚一年多了,還沒影兒吧!我才結婚半年就有了,這叫作後來居上!哈哈!」
  他的笑聲那麼高,那麼響,震動了屋宇。可是,室內的空氣卻僵了,笑容從每一個人的臉上隱去。最先受不了的是高太太,她忽然坐倒在沙發裡,用手蒙住臉,就崩潰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訴說:
  「我怎麼這樣苦命!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兒子從國外盼回來,又左安排、右安排,給他介紹女朋友,眼巴巴的盼著他結了婚,滿以為不出一年,就可以抱孫子了,誰知道……誰知道……人家年輕姑娘,要身材好,愛漂亮,就是不肯體諒老年人的心……」
  依雲跳了起來,她的臉色頓時間變得雪白雪白,她氣得聲音發抖:「媽!你是什麼意思?」她問:「你以為是我存心不要孩子嗎?你娶兒媳婦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孩子嗎?……」
  「依雲!」高皓天大聲喊:「你怎麼能對媽這種態度說話?」
  依雲迅速的掉轉身子來望著高皓天,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一層淚霧很快的就蒙上了她的眼珠,她重重的喘著氣,很快的說:「你好,高皓天,你可以對我吼,你們母子一條心,早就在怪我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好,你狠,高皓天!早知道你們要的只是個生產機器,我就不該嫁到你們高家來!何況,誰知道沒孩子是誰的過失?你們命苦,我就是好命了!」說完,她哭著轉過身子,奔進了臥室,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
  「這……這……這……」高太太也氣得發抖:「還像話嗎?家裡還有大有小嗎?」高皓天站在那兒,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是,依雲的哭聲直達戶外,終於,他選擇了妻子,也奔進臥房裡去了。這一下不得了,高太太頓時哭得天翻地覆,一邊哭一邊數落:「養兒子,養兒子就是這樣的結果!有了太太,眼睛裡就沒有娘了!難道我想抱孫子也是我錯?我老了,我是老了,我是老古董,老得早該進棺材了,我根本沒有權利過問兒子的事,啊啊,我幹什麼生兒子呢?這年頭,年輕人眼睛裡還有娘嗎?啊啊……」碧菡是被嚇呆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有家庭因為沒孩子而起糾紛。看到高太太哭得傷心,她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高太太,不住口的說:「乾媽,你不要傷心吧!乾媽,姐姐並不是真心要說那些話,她是一時急了。乾媽,你別難過吧……」
  高繼善目睹這一切,聽到太太也哭,兒媳也哭,這個不善於表示感情的人,只是重重的跺了一下腳,長歎一聲,感慨萬千的說:「時代變了!家門不幸!」
  聽這語氣,怪的完全是依雲了。那闖了禍,而一直站在那兒發愣的蕭振風開始為妹妹抱不平起來,他本是個魯莽的混小子,這時,就一挺肩膀,大聲說:
  「你們可別欺侮我妹妹!生不出兒子,又不是我妹妹的問題,誰曉得高皓天有沒有毛病?」
  「哎呀!」張小琪慌忙叫,一把拉住了蕭振風,急急的喊:「都是你!都是你!你還在這兒多嘴!你闖的禍還不夠,你給我乖乖的回家去吧!」蕭振風漲紅了臉,瞪視著張小琪,直著脖子說:
  「怎麼都是我?他們養不出兒子,關我什麼事?」
  「哎呀!」張小琪又急又氣又窘:「你這個不懂事的混球!你跟我回家去吧!」不由分說的,她拉著蕭振風就往屋外跑。蕭振風一面跟著太太走出去,一面還在那兒嘰哩咕嚕的說:
  「我管他是天好高還是天好低,他敢欺侮我妹妹,我就不饒他……」「走吧!走吧!走吧!」張小琪連推帶拉的,把蕭振風弄出門去了。這兒,客廳裡剩下高繼善夫婦和碧菡,高繼善又長歎了一聲,說:「碧菡,勸你乾媽別哭了,反正,哭也哭不出孫子來的!」說完,他也氣沖沖的回房間去了。
  高太太聽丈夫這麼一說,就哭得更凶了,碧菡急得不住跑來跑去,幫她絞毛巾,擦眼淚,好言好語的安慰她,又一再忙著幫依雲解釋:「乾媽,姐姐是急了,才會那樣說話的,你可別怪她啊,你知道姐姐是多麼好心的人,你知道的,是不是?你別生姐姐的氣呵!乾媽,我代姐姐跟你賠不是吧!」說著,她就跪了下來。高太太抹乾了眼淚,慌忙拉著碧菡,又憐惜,又無奈,又心痛的說:「又不是你的錯,你幹嘛下跪呀?趕快起來!」
  「姐姐惹你生氣,就和我惹你生氣一樣!」碧菡楚楚動人的說:「你答應不生姐姐的氣,我才起來!」
  「你別胡鬧,」高太太說:「關你什麼事?你起來!」
  「我不!」碧菡固執的跪著,仰著臉兒,哀求的看著高太太。「你說你不生姐姐的氣了。」
  「好了,好了,」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你這孩子真是的,我不生氣就是了,你快起來吧!」
  「不!」碧菡仍然跪著:「你還是在生氣,你還是不開心!」
  「你……」高太太注視著她:「你要我怎樣呢?」
  「碧菡!」忽然間,一個聲音喊,碧菡抬起頭來,依雲正走了過來,她面頰上淚痕猶存,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但是,顯然的,她激動的情緒已經平息了不少,她一直走到她們面前,含淚說:
  「碧菡,你起來吧!哪有你代我賠不是的道理!」
  「姐姐!」碧菡叫:「你也別生氣了吧!大家都別生氣吧!」
  依雲望著那好心的碧菡,內心在劇烈的交戰著,道歉,於心不甘,不道歉,是何了局?終於她還是開了口。
  「媽!」依雲喊了一聲,淚珠頓時滾滾而下。「我不好……我不該說那些話……您……您別生氣吧!」她說完,再也熬不住,就放聲痛哭了起來。「啊呀,依雲!」高太太激動的嚷:「媽並沒有怪你,真的沒有!」她一把拉住依雲,依雲腿一軟,再也支持不住,也跪了下去,滾倒在高太太的懷裡,高太太緊抱著她的頭,淚珠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一面,她抽抽噎噎的說:「是媽不好,媽不該說那些話讓你難堪!都是媽不好,你……你原諒我這個老太婆,只是……只是抱孫心切呀!」
  「媽媽呀!」依雲哭著叫:「其實我也急,你不知道,我也急呀!我跟您發誓,我從沒有避過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並不是我不想要孩子,皓天他——他——他那麼愛孩子,我就是為了他,也得生呀!我決不是為了愛漂亮,為了身材而不要孩子,我急——急得很呀!」她撲在高太太懷中,泣不成聲了。高太太撫摸著她的頭髮,不住撫摸著,眼淚也不停的滾落。「依雲,是媽錯怪了你,是媽冤枉了你,」她吸了吸鼻子,說:「反正事情過去了,你也別傷心了,孩子,遲早總會來的,是不?」她托起依雲的下巴,反而給她擦起眼淚來了。「只要你存心要孩子,總是會生的,現在,醫藥又那麼發達,求孩子並不是什麼難事,對不對?」
  依雲點了點頭,瞭解的望著高太太。「我會去看醫生。」她輕聲說。「我會的!」
  高皓天走過來了,看到母親和依雲已言歸於好,他如釋重負的輕吐了一口氣。走到沙發邊,他坐下來,一手攬住母親,一手攬住依雲,他認真的、誠懇的、一字一字的說:
  「你們兩個,是我生命裡最親密的兩個女人,希望你們以後,再也沒有這種爭吵。如果有誰錯了,都算我的錯,我向你們兩個道歉,好不好?」
  高太太攬住兒子的頭,含淚說:
  「皓天,你沒有怪媽吧?」
  「媽,」皓天動容的說:「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他緊緊的挽住母親,又低頭對依雲說:「依雲,別哭了,其實完全是一件小事,人家結婚三四年才生頭胎的大有人在。為了這種事吵得家宅不和,鬧出去都給別人笑話!」他望望母親,又看看依雲。「沒事了,是不是?現在,都心平氣和了,是不是?」
  高太太不說話,只是把依雲更緊的挽進了自己懷裡,依雲也不說話,只是把頭依偎過去,於是,高皓天也不再說話,而把兩個女性的頭,都攬進了自己的懷抱中。
  碧菡悄悄的站起身來,悄悄的退開,悄悄的回到了自己房裡。她不敢驚擾這動人的場面,她的眼睛濕漉漉的,躺在床上,她用手枕著頭,模糊的想,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原來連爭吵和眼淚都是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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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早上,當高皓天醒來的時候,依雲已經不在床上了。看看手錶,才八點鐘,摸摸身邊的空位,被褥涼涼的,那麼,她起床已經很久了?高皓天有些不安,回憶昨夜,風暴早已過去,歸房就寢的時候,她是百般溫柔的。躺在床上,她一直用手臂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言細語:
  「皓天,我要幫你生一打孩子,六男六女。」
  「傻瓜!」他用手愛撫著她的面頰。「誰要那麼多孩子,發瘋了嗎?」「你要的!」她說:「我知道孩子對這個家庭的重要性,在我沒有嫁給你之前,我就深深明白了。可是,人生的事那麼奇怪,許多求兒求女的人偏偏不生,許多不要兒女的人卻左懷一個,右懷一個。不過,你別急,皓天,我不相信我們會沒孩子,我們都年輕,都健康。有時候,小生命是需要慢慢等待的,等待得越久,他的來臨就越珍貴,不是嗎?」
  「依雲,」他擁緊了她,吻著她的面頰。「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妻子,我一生不可能希望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妻子。依雲,我瞭解,今晚你對母親的那聲道歉是多難出口的事情,尤其,你是這麼倔強而不肯認輸的人。謝謝你,依雲,我愛你,依雲。」依雲睫毛上的淚珠濡濕了他的面頰。
  「不,皓天。」她哽塞著說:「我今晚表現得像個沒教養的女人,我幫你丟臉,又讓你左右為難,我好慚愧好慚愧,」她輕輕啜泣。「你原諒我的,是不?」
  他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唇揉著她的鬢角和耳垂。「哦哦,快別這樣說,」他急促的低語。「你把我的心都絞痛了。該抱歉的是我,我怎能那樣吼你?怎能那樣沉不住氣?我是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傻瓜,以後你不要叫我天好高了,你就叫我皮好厚好了!」她含著淚笑了。「你是有點皮厚的!」她說。
  「我知道。」「但是,」她輕聲耳語:「不管你是天『好』高,或是皮『好』厚,我卻『好』愛你!」
  世界上,還有比「愛情」更動人的感情嗎?還有比情人們的言語更迷人的言語嗎?還有什麼東西比吵架後那番和解的眼淚更珍貴更震撼人心的呢?於是,這夜是屬於愛的,屬於淚的,屬於溫存與甜蜜的。
  但是,在這一清早,她卻到何處去了?會不會想想就又生氣了呢?會不會又任性起來了呢?他從床上坐起身子,不安的四面望望,輕喚了一聲:
  「依雲!」沒有回音。他正要下床,依雲卻推開房門進來了,她還穿著睡衣。面頰光滑而眼睛明亮,一直走到他身邊,她微笑著用手按住他:「別起床,你還可以睡一下。」
  「怎麼呢?」他問。「我已經讓碧菡上班時幫你請一天假,所以,你今天不用上班,你多睡睡,我們到九點半才有事。」
  「喂喂,」高皓天拉住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你想,昨晚吵成那樣子,」依雲低低的說:「我哥哥的火爆脾氣,怎麼能了?所以,我一早就打電話回家去,告訴我媽我們已經沒事了。媽對我們這問題也很關心,所以……又把小琪找來,同她的婦科醫生是誰?然後,我又打電話給那位林醫生,約好了上午十點鐘到醫院去檢查,我已經和醫生大致談了一下,他說要你一起去,因為……」她頓了頓。「也要檢查一下你。」「哦!」高皓天驚奇的說:「一大清早,你已經做了這麼多事嗎?」「是的。」「可是……」高皓天有點不安。「你這樣做,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結婚一年多沒孩子是非常普通的事,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他俯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了一句:「多親熱一些。」依雲紅了臉。「去檢查一下也好,是不是?」她委婉的說:「如果我們兩人都沒問題,就放了心。而且……而且……醫生說,或者是我們時間沒算對,他可以幫我們算算時間。他說……他說,這就像兩個朋友,如果陰錯陽差的永遠碰不了面,就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天哪!」高皓天翻了翻眼睛。「這樣現實的來談這種問題是讓人很難堪的。這不是一種工作,而是一種愛,一種美,一種藝術。」「醫生說了,如果想要孩子,就要把它看成一種工作來做。是的,這很現實,很不美,很不藝術,但是,皓天,你是要藝術呢?還是要孩子呢?」
  他抱住了她,吻她,在她耳邊說:
  「也要藝術,也要孩子。」
  「總之,你要去醫院。」
  「你不是已經都安排好了嗎?」他說,多少帶著點勉強和無可奈何。「我只好去,是不是?」
  「別這樣愁眉苦臉,好不好?」依雲說,坐在床沿上,歎了一口氣。「難道我願意去做這種檢查?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媽和你爸爸。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再也沒料到,在二十世紀的今天,我依然要面對這麼古老的問題。如果檢查的結果是我不能生,我真不知道……」
  「別胡說!」高皓天打斷了她。「你這麼健康,這麼正常,你不會有一點問題的。說不定是我……」
  「你才胡說!」依雲又打斷了他。
  「好吧,依雲。」高皓天微笑起來:「看樣子,我們要去請教醫生,如何讓那兩個朋友碰面,對不對?」
  依雲抿著嘴角,頗為尷尬的笑了。
  於是,他們去看了醫生。在仁愛路一家婦產科醫院裡,那雖年輕卻經驗豐富的林醫生,給他們做了一連串很科學的檢驗。關於高皓天的部份,檢查結果當場就出來了,林醫生把顯微鏡遞給他們,讓他們自己觀察,他笑著說:
  「完全正常,你要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關於依雲的部分,檢查的手續卻相當複雜,林醫生先給她做了一項「通輸卵管」的小手術,然後,沉吟的望著依云:
  「你必須一個月以後再來檢查。」
  依雲的心往下沉,她瞪視著醫生:
  「請坦白告訴我,是不是我有了問題?」
  醫生猶豫著,依雲急切的說:
  「我要最真實的答案,你不必瞞我!」
  「你的輸卵管不通,我要查明為什麼?」
  「如果輸卵管不通,就不可能生孩子嗎?」依雲問。
  林醫生沉重的點了點頭。
  「那是絕不可能生的。」他說:「可是,你也不必著急,輸卵管不通的原因很多,我們只要把那個主因解除,問題就解決了,如果輸卵管通了,你就可以懷孕。所以,並不見得很嚴重,你瞭解嗎?」依雲張大了眼睛,她直視著林醫生。
  「有沒有永久性的輸卵管不通?」她坦率的問。
  「除非是先天性輸卵管阻塞!」醫生也坦白回答。「這種病例並不多,可是,如果碰上這種病例,我們只有放棄治療。」
  「可能是這種病例嗎?」依雲問。
  「高太太,」林醫生說:「你不要急,我們再檢查看看,好不好?現在我無法下結論。不過,總之,我們已經找出你不孕的原因了。」依雲抬頭望著高皓天,她眼裡充滿了失望,臉上佈滿了陰霾,高皓天一把拉起了她,故作輕鬆的聳了聳肩。
  「我們走吧,依雲,等檢查的正式結果出來了再說,你別把任何事都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依我看來,不會有多嚴重的,林醫生會幫我們忙解決,對不對?」
  「是的,」醫生也微笑著說:「先放寬心吧,高太太,我曾經治療過一位太太,她結婚十九年沒有懷孕,治療了一年之後,生了個兒子,現在兒子都兩歲了。所以,不孕症是很普通的,你別急,慢慢來好嗎?」
  依雲無言可答,除了等待,她沒有第二個辦法。回到家裡,她是那樣沮喪和擔憂,她甚至不敢把檢查的結果告訴婆婆。倒是高太太,在知道情況之後,她反而過來安慰依云:
  「不要擔心,依雲,」她笑嘻嘻的說:「現在已經找出毛病所在,一切就簡單了。聽皓天說,只要把病治好,就會懷孕。那麼,我們就治療好了。」
  「皓天難道沒有告訴你,」她小聲說:「也可能是先天性,無法治療的病嗎?」「別胡說!」老太太笑著輕叱。「我們家又沒做缺德事,總不會絕子絕孫的!」依雲心裡一沉,立即打了一個冷戰,萬一自己是無法治療的不孕症,依高太太這個說法,竟成為祖上缺了德!這個邏輯她是不懂的,這個責任她卻懂。她心裡的負擔更重了,更沉了,壓抑得她簡直透不過氣來。整整一個月,她憂心忡忡,面無笑容,悲慼和憂愁使她迅速的憔悴和消瘦了下來。高皓天望著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喊:
  「我寧可沒有兒子,不願意你沒有笑容。」
  她一把用手蒙住他的嘴,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眼裡充滿了恐懼和緊張。「請你不要這樣說!請你!」
  「我偏要說!」高皓天掙脫她的手。「我要你面對現實,最壞的結果,是你根本不能懷孕,那麼,就是注定我命中無子,那又怎麼樣呢?沒兒沒女的夫婦,在這世界上也多得很,有什麼了不起?」「皓天!」依雲喊:「求你不要再說這種話吧!求求你!」她眼裡已全是淚水。「你不知道我心裡的負擔有多重!」
  「我就是要解除你心裡的負擔!」高皓天嚷著,把依雲拉到身邊來,他緊盯著她的眼睛:「依雲,你聽我說,我愛你,愛之深,愛之切,這種愛情,決不會因為你能否生育而有所變更!現在不是古時候,做妻子的並沒有義務非生孩子不可!」
  依雲感動的望著他,然後,她把面頰輕輕的靠進他的懷裡,低聲自語了一句:「但願,爸爸和媽媽也能跟你一樣想得開!」
  在這段等待的低氣壓底下,碧菡成為全家每個人精神上的安慰,她笑靨迎人,軟語溫存,對每個人都既細心,又體貼,尤其對依雲。她會笑著去摟抱她,笑著滾倒在她懷裡,稱她為「最最親愛的姐姐」。她會用最最甜蜜的聲音,在依雲耳邊細語:「姐姐,放心,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老天會保佑好人,所以,姐姐,你生命裡不會有任何缺憾。」
  對高皓天,她也不斷的說:
  「姐夫,你要安慰姐姐,你要讓她快樂起來,因為她是那麼那麼愛你!」高皓天深深的注視著碧菡。
  「碧菡,」他語重心長的說:「人類的許多悲劇,就是發生在彼此太相愛上面。」碧菡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
  「你家裡不會有悲劇,」她堅定的說:「你們都太善良,都太好,好人家裡不會有悲劇。」
  「這是誰訂定的道理?」他問。
  「是天定的。」她用充滿了信心的口吻說:「這是天理,人類或者可以逃過人為的法律,卻逃不過天理。」
  高皓天注視了她好一會兒。
  「但願如你所說!」他說,不能把眼光從她那張發亮的臉孔上移開。半晌,他才又低低的加了一句:「你知道嗎?碧菡,你是一個可人兒。」終於,到了謎底揭曉的一日,這天,他們去了醫院,坐在林醫生的診斷室裡,林醫生拿著依雲的X光片子,滿面凝重的望著他們。一看到醫生的這種臉色,依雲的心已經冷了,但她仍然僵直的坐著,聽著醫生把最壞的結果報告出來:
  「我非常抱歉,高先生,高太太,這病例碰巧是最惡劣的一種——先天性的輸卵管阻塞,換言之,這種病症無法治療,你永不可能懷孕。」依雲呆坐著,她的心神已經不知道游離到太空那個星球上去了,她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沒有眼淚,也沒有傷懷,她是麻木的,她是無知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出了醫院,也不知道自己怎樣回到了家,更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躺在床上。她只曉得,在若干若干若干時間以後,她發現高皓天正發瘋一般的搖撼著她的身子,發狂一般的在大叫著她的名字:
  「依雲!依雲!依雲!這並不是世界末日呀!沒孩子的人多得很呀!依雲!依雲!依雲!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根本不要什麼該死的孩子!依雲!依雲!依雲!你看我!你聽我!」他焦灼的狂吼了一聲:「依雲!我不要孩子!」
  依雲驟然間回過神來,於是,她張開嘴,「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一面嚎啕痛哭,她一面高聲的叫著:
  「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你要一打孩子,六男六女!你還要一對雙胞胎!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她泣不可抑。
  「天!」高皓天大叫著:「那是開玩笑呀!那是我鬼迷心竅的時候胡說八道呀!天!依雲!依雲!」他摟她、抱她、吻她、喚她:「依雲,你不可以這樣傷心!你不可以!依雲,我心愛的,我最愛的,你不要傷心吧!求你,請你,你這樣哭,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哭碎了。」
  「我要給你生孩子,我要的!」依雲哭得渾身抽搐:「生一打,生兩打,生三打都可以!我要!我要!我要!哦,皓天,這樣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依雲,聽我說,孩子並不重要,我們可以去抱一個,可以去收養一個,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相愛,不是嗎?依雲,」他抱著她,用嘴唇吻去她的淚。「依雲,我們如此相愛還不夠嗎?為什麼一定要孩子呢?」「我怎麼向你父母交代?我怎能使你家絕子絕孫!」她越想越嚴重,越哭越沉痛。「我根本不是個女人,不配做個女人!你根本不該娶我!不該娶我!」
  「依雲,你冷靜一點!」高皓天按住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他眼裡也滿含著淚:「讓我告訴你,依雲,即使我們現在還沒有結婚,即使我在婚前已知道你不能生育,我仍然要娶你!」依雲淚眼迷濛的望著他,然後,她大叫了一聲:
  「皓天!」就滾倒進他的懷裡。在客廳中,高太太沉坐在沙發深處,只是輕輕的啜泣。高繼善雙手背在身後,不住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不住的唉聲歎氣。碧菡摟著高太太的肩,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過了好久,碧菡才輕言細語的說:
  「乾媽,你別難過。可以去抱一個孩子,有很多窮人家,生了孩子都不想要。我們這麼好的家庭,他們一定巴不得給了我們,免得孩子吃苦受罪。乾媽,如果你們想要,我可以負責去給你們抱一個來。」
  「你不懂,」高太太抹著眼淚,拚命的搖頭:「抱來的孩子,又不是高家的骨肉!」碧菡不解的望著高太太。
  「這很有關係嗎?」「否則,你繼父繼母為什麼不疼你呢?」高太太說。
  碧菡愣了,是的,所謂骨肉至親,原來意義如此深遠。她呆了,站起身來,她走到窗子旁邊,仰著頭,她一直望著天空,她望了很久,一動也不動。
  高皓天從屋裡走出來了,他看來疲憊、衰弱、傷感,而沮喪。高太太抬眼望望他,輕聲問:
  「依雲呢?」「總算睡著了。」高皓天說,坐進沙發裡,把頭埋在手心中,他的手指都插在頭髮裡。「真不公平,」他自語著說:「我們都那麼愛孩子!」「皓天,」高繼善停止了踱步,望著兒子。「你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高皓天驚愕的抬起頭來。「還能怎麼辦呢?這又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事情,除非是——去抱一個孩子。」
  高繼善瞪視著高皓天,簡單明瞭的說:「我們家不抱別人家的孩子,姓高的也不能從你這一代就絕了後,我偌大的產業還需要一個繼承人,所以,你最好想想清楚!」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高皓天怔了,他覺得腦子裡像在燒著一鍋漿糊,怎麼也整理不出一個思緒來,他拚命搖頭甩頭,腦子裡仍然昏昏沉沉。好半天,他才發現,碧菡一直站在窗口,像一尊化石般,對著天空呆望。「碧菡,」他糊里糊塗的說:「你在做什麼?」
  碧菡回過頭來,她滿臉的淚水。
  「我在找天理,可是,天上只有厚厚的雲,我不知道天理躲在什麼地方,我沒有找到它。」
  高皓天頹然的垂下頭來。
  「它在的,」他自言自語的說:「只是,我們都很難遇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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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接下來的一段長時期,高家都陷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那厚重的陰霾,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其中最難受的是依雲,她覺得自己像個罪魁禍首,是她,斷絕了高家的希望,是她,帶走了高家的歡笑。偏偏這種缺陷,卻不是她任何能力所可以彌補的。私下裡,她只能回到娘家,哭倒在母親的懷抱裡。「媽,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蕭太太不相信女兒不能生育,因此,她又帶著依雲一連看了三四個醫生,每個醫生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先天性的病症,即使冒險開刀,也不能保證生效,所以,醫生的忠告是:不如放棄。依雲知道,生兒育女這一關,她是完全絕瞭望。蕭太太也只能唉聲歎氣的對女兒說:
  「收養一個孩子吧!許多人家沒孩子,也都是收養一個的!」蕭振風卻妙了,他拍著依雲的肩膀說:
  「沒什麼了不起!等小琪多生幾個,我送一個給你們就是了!」聽了這種話,依雲簡直是哭笑不得,看著小琪的肚子,像吹氣球一般的每日膨脹,她就不能不想,如果當年高皓天娶的是張小琪,那麼,恐怕高家早就有了孩子了。這樣一想,她也會馬上聯想到,高太太也會作同樣的想法,因而,她心裡的犯罪感就更深更重了。高太太是垂頭喪氣達於極點,高繼善每日面如嚴冰,他們都很少正面再談到這問題。但是,旁敲側擊,冷嘲熱諷的話就多了:「收養孩子當然簡單,但是收養的也是人家的孩子,與我們高家有什麼關係?」「要孩子是要一個宗嗣的延續,又不是害了育兒狂,如果單純只是喜歡孩子,辦個孤兒院不是最好!」
  「人家李家的兒媳婦,結婚兩年多,就生了三胎!」
  「我們高家是沖克了那一個鬼神哪?一不做虧心事,二不貪無義財,可是哦,就會這樣倒霉!」
  「小兩口只顧自己恩愛,他們是不在乎有沒有兒女的!我們老一輩的,思想古老,不夠開明,多說幾句,他們又該把代溝兩個字搬出來了!」這樣左一句、右一句的,依雲簡直受不了了,她被逼得要發狂了。終於,一天晚上,當高皓天下班回家的時候,他發現依雲蒙著棉被,哭得像個淚人兒。
  「依雲!」他驚駭的叫:「怎麼了?又怎麼了?」
  依雲掀開棉被坐起來,她一把抱住高皓天的脖子,哭著說:「我們離婚吧!皓天,我們離婚吧!」
  高皓天變了色,他抓住依雲,讓她面對著自己,他緊盯著她,低啞的問:「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依雲?你生病了嗎?發燒了嗎?你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皓天!」依雲含淚說:「我是認真的!」
  「認真的?」高皓天的臉色更灰暗了。「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不是你做錯了什麼,是命運做錯了!」依雲淚光瑩然。「你知道,如果這是古時候,我已經合乎被出妻的條件。我們離婚,你再娶一個會生孩子的吧!」
  「笑話!」高皓天吼了起來:「現在是古時候嗎?我們活在什麼時代,還在講究傳宗接代這種廢話!真奇怪,我在國外生活了七年,居然回國來做古代的中國人!我告訴你,依雲,如果因為你不能生育,而在這家庭中受了一絲一毫的氣的話,我們馬上搬出去住!我要的是你,不是生兒育女的機器,假若上一輩的不能瞭解這種感情,我們就犯不著……」
  「皓天!」依雲慌忙喊,瞪大了眼睛,在淚光之下,那眼睛裡又有驚惶,又有恐懼。「你小聲一點行不行?你一定要嚷得全家都聽到是不是?你要在我種種罪名之外,再加上一兩條是不是?你還要不要我做人?要不要我在你家裡活下去?」
  「可是,你說要離婚呀!」高皓天仍然大聲嚷著,他的手指握緊了依雲的胳膊:「這種離婚的理由是我一生所聽到的最滑稽的一種!你要和我離婚,你的意思就是要離開我!難道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裡的份量遠超過孩子!難道你不知道我愛你!我要你!如果失去你,我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我連生命都可以不要!還要什麼孩子?」
  他喊得那樣響,他那麼激動,他的臉色那麼蒼白,他的神情那麼憤怒……依雲頓時崩潰了,她撲進高皓天的懷裡,用遍佈淚痕的臉龐緊貼著他的,她的手摟住了他的頭,手指痙攣的抓著他的頭髮,她哭泣著喊:
  「我再也不說這種話了,我再也不說了!皓天!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我一生一世也不離開你!」
  高皓天閉上了眼睛,摟緊了她,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滾下來,他吻著她,淒然的說:
  「依雲,或者我命中無法兼做兒子、丈夫,和父親!這三項裡,我現在只求擁有兩項也夠了,你別使我一項都做不好吧!」依雲哭著,不住用袖子擦著他的臉。
  「皓天,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急急的說:「皓天,你不能流淚,皓天,從我認識你起,你就是只會笑不會哭的人!」
  「要我笑,在你!要我哭,也在你!」他說。「依雲,依雲,」他低喊著:「我寧願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你!不能!不能!不能!」依雲把頭緊埋在他懷中,埋得那樣緊,似乎想把自己整個身子都化進他的身體裡去。她低語著:
  「在我們戀愛的時候,我就曾經衡量過我們愛情的份量,但是,從沒有一個時刻,我像現在這樣深深的體會到,我們是如何的相愛!」高皓天感覺到依雲的身子在他懷中顫動,感覺到她渾身的抽搐,他低語了一聲:「我要把這個問題作個根本的解決!」
  說完,他推開依雲,就往屋外走,依雲死拉住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說:「你要幹什麼?」「去找爸爸和媽媽談判!」他毅然的說:「他們如果一定要孫子,就連兒子都沒有!我們搬走!不是我不孝,只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憔悴至死!我不能讓這問題再困擾我們,我不能允許我們的婚姻受到威脅,我想過了,兩代住在一起是根本上的錯誤,解決這問題,只有一個辦法,我們搬出去!」
  他的話才說完,房門開了,高太太滿臉淚痕的站在門口,顯然,她聽到了他們小夫妻間所有的話,她一面拭淚,一面抽抽噎噎的說:「很好,皓天,你是讀了洋書的人,你是個二十世紀的青年,你已經有了太太,有了很好的工作,你完全獨立了,做父母的在你心裡沒有地位,沒有份量。很好,皓天,你搬出去,如果你願意,你馬上就搬,免得說我虐待了你媳婦。只是,你一搬出門,我立刻就一頭撞死給你看!你搬吧!你忍心看我死,你就搬吧!」高皓天怔住了,他望望母親,再望望依雲,他的手握緊了拳,跺了一下腳,他痛苦的大嚷:
  「你們要我怎麼辦?」依雲推開皓天,挺身而出,她把雙手交給了高太太,緊握著高太太的手,她堅定的、清晰的說:
  「媽,我們不搬出去,決不搬出去,你別聽皓天亂說。我還是念過書,受過教育的女人。不能生育,我已經對不起兩老,再弄得你們兩代不和,我就更罪孽深重!媽,您放心,我再不孝,也不會做這種事!」
  「依雲,」高太太仍然哭泣著,她委委屈屈的說:「你說,我怎麼欺侮了你?你說,我不是盡量在維持兩代的感情嗎?你說,我該怎麼做,你們才會滿意呢?依雲,我不是一直都很疼你的嗎?」「是的,媽。我知道,媽。」依雲誠懇的說:「你別難過吧!我已經說了,打死我,我也不搬出去!」
  高皓天望望這兩個女人,他長歎了一聲,只覺得自己五內如焚,而中心似搗,幾千幾萬種無可奈何把他給擊倒了,他再跺了一下腳,就逕自轉過身子,和衣躺到床上去了。
  問題是不是就此解決了呢?問題並沒有解決。依雲一連思索了好幾天,衡量著她和高皓天之間的愛情,也衡量著一個孩子在這家庭中的重要性。終於,這天,她走進高太太的臥房,對婆婆說:「媽,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哦?」高太太狐疑的望著依雲,自從高皓天表示過要搬出去之後,她就嚇得再也不敢提孩子的事,連暗示和嘲諷都不敢了。望著依雲,她有些擔心,她怕依雲會提出搬家,那麼,她就連個兒子都沒有了。「什麼事?」她憂心忡忡的問。
  「媽!」依雲坐在她身邊,帶著滿臉溫柔的笑意,她心平氣和的,又親親熱熱的說:「我想和您談談有關孩子的事。」
  「孩子!」高太太煩惱的轉過頭去。「算了,別提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不是的,媽!」依雲拉住她的手。「您有沒有聽說過一種事情,在台灣也很流行,我們稱它為『借肚子』。」「借肚子?」高太太的精神集中了,眼睛發亮了,她緊盯著依雲。「你的意思是——」
  「你看,媽,我是決不能生育的,但是——」依雲熱心的說:「皓天並沒有絲毫的毛病,所以,如果我們能找一個鄉下女孩子,給她一筆錢,讓她和皓天生一兩個孩子,不見得做不到。我聽說——很多不能生育的太太,都用這種方式讓丈夫有了兒女。」「哦,依雲!」高太太驚喜交集,她一把摟住了兒媳婦,含淚說:「你是真心的嗎?你願意這樣做嗎?你不是拿我這個老太婆開心的吧?」「媽!」依雲也含滿了淚,但她卻微笑著。「我完全是真心真意的,如果我不是真心,讓我不得好死!」
  「哦哦,」高太太慌忙說:「依雲,好孩子,別發誓,我相信你!這種事情,我也聽說過,只是你們小兩口感情太好,我怕你會——你會——」「媽,我決不會吃醋!」依雲堅決的說:「我信任皓天對我的感情!我也知道高家不能因為我而絕了後代,這樣做,是惟一的,兩全其美的辦法,問題只是……」
  「只要你願意,」高太太興奮的打斷了她:「其他的問題就好辦了,是不是?依雲,哦,依雲,你真好,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真是個孝順的媳婦!」她高興得又是淚,又是笑。「至於那個鄉下女孩子,我會去找,我會去想辦法,對了,叫阿蓮回鄉下去找找看,我們家不怕出錢,把待遇提高一點,給她十萬八萬的,一定有窮人家的女孩會願意,這一方面,你不用管,媽會安排。」「我……」依雲猶豫的說:「我並不擔心找不到這女孩子,我只怕——只怕皓天不肯合作。」
  「為什麼不肯?」高太太不解的問:「這對他又沒有損失,孩子生了,就打發那女人走路,他有了孩子,又沒有失去妻子。我們可以和那女人說好條件,事後一定不會有瓜葛的。這樣的事,他為什麼不願意?」
  「媽!」依雲咬咬嘴唇:「你自己的兒子,你還不曉得他那脾氣嗎?到時候,他的人道主義就出來了!」
  「人道?」高太太說:「我們並不強迫別人來做這事的,是不是?我們付款的,是不是?這有什麼不人道呢!依雲,你放心,這事的關鍵都在你,只要你願意,一定行得通!」
  「我不但願意,」依雲微笑的說:「而且求之不得,我自己——也愛孩子,不管是哪個女人生的,只要是皓天的孩子,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噢,依雲!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高太太樂得不知該怎麼是好,拉著依雲的手,她深深的注視她。「依雲,你原諒媽前一向心情不好,說了一些刺心的話,你原諒媽。你這樣好心,讓高家有了孫子,你一定會得到好報的,媽會加倍的疼你,加倍的寵你……」
  「媽!」依雲喊。「你待我已經夠好了,是我自己不爭氣……」「這怎麼能怪你呢?」高太太慌忙說:「這又不是你的過失呀!好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說服皓天,以及——去物色這個女孩子。」於是,高皓天下班回家時,這決議被提出來了。
  高皓天聽到這個決議之後,他的反應卻比依雲預料的還要激動,他瞪大眼睛,像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一般,哇哇大叫著說:「你們都瘋了!你們所有的人都瘋了!借肚子!聞所未聞的怪事!既然能借母親,就也可以借父親,那麼,為什麼不去幹脆收養一個?我不幹!這事我決不幹!」
  「皓天,」高繼善正色說:「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們高家的骨肉,我們並不在乎母親是誰?好不容易,我們可以把這問題解決了,你不同意,是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
  「爸爸!」皓天不耐的說:「現在這種時代……」
  「皓天!」高繼善厲聲說:「你不要動不動就搬出時代兩個字來,不管你生在什麼時代,你都是我的兒子!你就有義務幫我再生孫子!」「皓天,」依雲俯過去,好溫柔的說:「你不要太認死扣好不好?把你的觀念稍稍改變一下,好嗎?你想,你有了孩子就等於我有了孩子。就算是為了我,請你做這件事好嗎?」
  「依雲,」皓天睨視著她,壓低聲音說:「你是昏了頭了!你以為——我可以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僅僅為了傳宗接代,而幹那回事嗎?我告訴你,不可能的,不可能!我會有犯罪感,我會覺得對不起我的良心,對不起那個女孩子,也對不起你!」「可是……」高太太說:「你讓高家絕了後,你就對得起父母了嗎?」「最起碼,我並不是安心要高家絕後!」
  「你不同意這件事,」高繼善說:「就是安心要高家絕後!」
  高皓天氣得直瞪眼睛。
  「你們!」他輕蔑的說:「你們把人全看成了機器!去買一個女人來生孩子,然後趕她走,你們想得出來!如果那個女人愛她的孩子,捨不得離開,怎麼辦?如果買來的女人其貌不揚,生出個醜八怪,怎麼辦?如果那女人有什麼先天性的癡呆症,生出個白癡兒子,怎麼辦?你們只要孩子,不擇手段的要孩子,有沒有想到過後果?」
  「我懂了,」高太太說:「我一定會幫你物色一個很漂亮,很文雅,沒有任何疾病的女孩!」
  「媽!」皓天吐了一口氣:「你免麻煩,好不好?積點德,好不好?孩子出世了,人家母子不肯分離了,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人性的本能?」「她真不肯離開孩子,」依雲衝動的說:「我們就連母親一起留下來!」「依雲!」皓天驚愕的喊:「你神志還清不清楚?你想幫我娶個姨太太嗎?」「又有何不可?」依雲揚著眉毛說:「古時候的人,三妻四妾的多得很呢,還不是一團和氣。」
  「天!」高皓天仰頭看上面,翻著眼睛,拚命用手敲自己的頭。「我看我忽然掉進什麼時光隧道裡去了,現在到底是什麼朝代,我真的弄不清楚了。如果不是你們的神經有問題,一定是我的神經有問題,我簡直……我簡直……」他低下頭,忽然看到一直坐在旁邊,默默的聽他們討論的碧菡。他像抓住了一個救星一般,很快的說:「碧菡,你覺得他們有理還是我有理?」
  碧菡靜靜的瞅著他,眼睛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我覺得,姐夫,」她輕聲說:「為了解除姐姐的責任感,為了滿足乾爹和乾媽的期望,為了你以後的歡樂,你——應該有一個孩子!」「啊呀!」高皓天大歎了一口氣,「連你都不肯幫我說話!我……我……我需要一杯酒,碧菡,你給我倒一杯酒來!」
  碧菡真的去倒酒。依雲望著高皓天。
  「你看!」依雲說:「連碧菡都能體會我們大家的心,難道你還不能體會嗎?你忍心再拒絕?」
  「依雲,」高皓天低聲的、祈求般的說:「他們不瞭解我,你難道也不瞭解嗎?我永不可能和一個陌生女人發生關係,我說過幾百次了,『性』是一種美,一種愛,一種藝術,而不是工作呀!」「除非——」依雲咬著嘴唇,深思的說:「那個女孩,是你所喜歡的?」碧菡端著一個小酒杯走過來了,依雲抬起眼睛,她的視線和碧菡的碰了一個正著,像閃電一般,一個念頭迅速的通過她的腦海,而借她的眼睛表現出來了。碧菡一接觸到依雲這道眼光,心裡已經雪亮,她一驚,手裡的杯子就傾倒了,一杯酒都潑在高皓天身上。她慌忙俯身用手帕去擦拭高皓天身上的酒漬,於是,高皓天的目光和碧菡的也接觸到了,那樣驚惶、嬌怯、羞澀、閃亮,而又熱烈的一對目光!高皓天愕然的瞪視著這對眼睛,整個的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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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碧菡一直非常沉默。高皓天不時悄悄的打量她,這又是冬天了,天氣相當冷,碧菡穿了一件鵝黃色的套頭毛衣,咖啡色的長褲,外面罩著件咖啡色鑲毛領的短外套,頭髮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肩上,睫毛半垂,目光迷濛,她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渾身都散發著青春的、少女的氣息。「碧菡!」終於,他喊了一聲。
  「嗯?」她低應著。「請你幫忙一件事,」他真摯的說:「你不要加入家裡那項陰謀。」「陰謀?」碧菡的眼睛抬起了,她瞅著他,那眼光裡充滿了薄薄的責備,和深深的不滿。「姐夫,你用這兩個字是多麼不公平。不是我說你,姐夫,你是個自私的男人!你根本不瞭解姐姐,不愛姐姐!」「什麼?」高皓天張大眼睛。「你這個罪名是怎麼加的?我拒絕一個女人,竟然是不瞭解依雲?不愛依雲?」
  「當然啦!」碧菡一本正經的說:「你如果細心一些,深情一些,你就該瞭解姐姐有多痛苦,她身上和心靈上的壓力有多重。因為她不能生育,她現在已成為高家的罪人,她向你訴苦,你就鬧著要搬出去,弄得乾媽尋死,乾爹生氣。她不向你訴苦,是把眼淚往肚子裡咽。於是,千思萬想,她要經過多少內心的掙扎,才安排出這樣一條計策,讓你們高家有了後代,也解除她自己的犯罪感。現在,你居然拒絕,你是存心逼得姐姐無路可走,你這還叫做愛?叫做瞭解嗎?」
  「照你這樣說,」高皓天蹙緊了眉,一臉的困惑。「我接受一個女人,反而是愛依雲?」
  「當然啦!」碧菡再說了一句:「不但是愛姐姐,而且是愛乾爹和乾媽!乾爹說得也對,不管你生在什麼朝代,你總是為人子的人,上體親心,是中國自古的訓念,你也別因為自己去國七年,就把中國所有的傳統觀念,都一筆抹煞了吧!」
  高皓天把車停在停車場上,他瞪視著碧菡。
  「碧菡,」他沉吟的說:「是不是依雲要你來說服我的?」
  「沒有任何人要我來說服你,」碧菡坦率的說,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已經迷糊了,我卻很清楚,你需要一個人來點醒你的思想,我就來點醒你!」
  「可是,碧菡,」高皓天怔怔的說:「天下會有這種女人,願意幹這件事嗎?」碧菡深深的凝視著他。
  「人是有的,只怕你不喜歡!」她輕聲說。
  推開車門,她翩然下車,走進辦公大樓裡去了。高皓天注視著她的背影,那苗條的身段,那修長的腿,那勻稱的、女性的弧線,他注視著,一直坐在車中,動也不動。
  這天,碧菡在辦公廳裡特別沉默,特別安靜,她一直顯得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那個方正德,始終沒有放棄對她的追求,他好幾次藉故和她說話,她總是那樣茫茫然地抬起一對眼睛,迷迷濛濛的瞅著他。這種如夢如幻的眼光,這種靜悄悄的凝視,使那個方正德完全會錯了意,他變得又興奮又得意又緊張起來,開始神經兮兮的繞著她打圈子,講些怪裡怪氣的話,使整個辦公廳裡的人都注意到了。只有碧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個秘密的、不為人知的世界裡,對週遭所有的一切,都視若無睹。
  高皓天一直在暗中注意著她,看到那方正德在那兒又指手,又劃腳,又梳頭,又吹口哨的,他實在看不下去了,走到碧菡身邊,他輕聲說:「你能不能不去招惹那個方正德?」
  「哦?」碧菡驚愕的抬起頭來,一股茫然不解的樣子,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霧濛濛的,怯生生的。「姐夫?」她輕柔的說:「你在說什麼?」他注視著這對眼睛,心中陡然間怦然一動,他想起她昨晚把酒灑在他身上,當她去擦拭時,她這對眼睛曾經引起他心靈上多大的震動。他咳了一聲,嚥了一口口水,他的聲音變得又軟弱,又無力。「我在說,」他費力的開了口:「你怎麼了?你一直引得那個方正德在發神經。」「哦?是嗎?」她輕蹙眉頭,看了看方正德。「對不起,姐夫,」她低語。「我沒有注意。」
  「你——」他凝視她。「最好注意一點。」
  「好的,姐夫。」她柔順的說,那樣柔順,那樣溫軟,好像她整個人都可以化成水似的。
  中午,在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沉默不語,那樣安靜,那樣深沉,像個不願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又像個莫測高深的謎。他幾度轉頭看她,她總是抬起眼睛來,對他靜靜的、微微的、夢似的一笑。於是,他也開始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起來。
  午後,高皓天又去上班了,碧菡一個人待在臥室裡,靜靜的坐在床上,她用手托著下巴,想著心事。一聲門響,依雲推開門走了進來。「碧菡!」她柔聲的叫。
  碧菡默默的瞅著她,然後,她把手伸給依雲,依雲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她身邊,一時間,她們只是互相望著,誰也不說話。但是,她們的眼睛都說明白了,她們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姐姐!」終於,還是碧菡先開口。「我以前就說過了,我願意幫你做任何事!」「碧菡,」依雲垂下了睫毛。「我是不應該對你做這樣的要求的!」「你並沒有要求,是嗎?」碧菡說。「是我心甘情願的。」
  「碧菡!」依雲握緊了她的手。「我只想對你說明一件事。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想起我第一天見到你,很巧,那天,也是我和皓天在電梯裡相撞的日子。彷彿是命定,要把我們三個人串連在一起。記得你給我的那篇作文,首先就提出生命的問題,沒料到,我今天就面臨了這問題,卻需要你來幫我解決。碧菡,我要說明,我無權要求,這件事太大,可能關係你的終身幸福,所以,請你坦白告訴我,不要害羞,你有沒有一點喜歡皓天呢?」
  碧菡凝視著依雲,她的眼光是坦白的。
  「這很重要嗎?」她反問。
  「很重要。」依雲誠懇的說:「如果你根本不喜歡他,我不能讓你做這件事,因為你不是一個買來的鄉下女孩,你是我的小妹妹。假若你喜歡他,那麼,碧菡,我們……我們——
  我們何不倣傚娥皇女英呢?」
  碧菡的眼睛閃亮了一下。
  「姐姐,」她輕呼著:「你的意思是說,生了孩子,我不用離開嗎?」「你永遠不可以離開,」依雲熱烈的說:「讓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我們在一起不是很快樂嗎?不要去管那些世俗的觀念。碧菡,命中注定,我們應該在一起的,碧雲天,記得嗎?」碧菡的面頰紅潤,眼睛裡綻放著光彩。
  「姐姐,」她低語。「我不可能希望,有比這樣更好的安排了。我願意,百分之百的願意!」
  依雲一把擁抱住了她,眼裡含滿了淚。
  「碧菡,謝謝你。你相信我,絕不會虧待你,你相信我,不是那種拈酸吃醋的女人,更不是刻薄……」
  「姐姐!」碧菡打斷了她。「你還用解釋嗎?我認識你已經兩年多了,這兩年相處,我們還不能彼此瞭解嗎?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心最善良的女人,我願意一生一世跟隨你!從我懂事到現在,我只有從你身上,才瞭解人類感情之可貴!姐姐,別說倣傚娥皇女英,即使你要我做你們的婢僕,我也是引以為榮的!」「噢,碧菡,快別這樣說!」依雲撫弄著她的頭髮,含淚凝視她:「從此,我們是真正的姐妹了,是不是?」
  「早就是了,不是嗎?」她天真的反問。
  依雲含淚微笑。「我們現在剩下的問題,」她說:「是如何說服皓天!他真是個頑固派!」碧菡垂下眼睛,睫毛掩蓋住了眼珠,她羞澀的低語:
  「我想,我們行得通。」
  「為什麼?」「我們可以想想辦法。」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想……這件事,是無法和他正面討論的,我們所要做的,是如何去……如何去……」她羞紅了臉,說不下去了。
  「哦!」依雲瞭解的望著碧菡。「看樣子,我們需要訂一條計策了?」碧菡俯頭不語。於是,這天晚上,高皓天回家的時候,他驚奇的發現,家裡竟有一屋子人,蕭振風和張小琪來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來了,加上依雲、碧菡,和高繼善夫婦,一個客廳擠得滿滿的。阿蓮川流不息的給大家倒茶倒水,高太太笑臉迎人,不知為什麼那樣興奮和開心,連高繼善,都一直含著笑,應酬每一個人。高皓天驚奇的看著這一切,問:
  「怎麼回事?今天有人過生日嗎?」
  依雲笑望著他,輕鬆的說:
  「什麼事都沒有,這些日子以來,實在悶得發慌,家裡的空氣太沉重,所以,特別把哥哥姐姐們約來吃頓飯,調劑調劑氣氛。」「哦,」高皓天高興的說:「這樣才對,我們四大金剛剩下了三大金剛,應該每星期聚會一次才對!」
  蕭振風仍然是愛笑愛鬧,張小琪挺著大肚子,不住幫依雲拿糖果瓜子,任仲禹在發表宏論,大談美國的經濟問題,一屋子熱熱鬧鬧的。高皓天被大家的情緒所鼓動,又難得家裡有這樣好的氣氛,他就更加興奮了,因而,在餐桌上,他不知不覺的喝了過多的酒。依雲又不住悄悄的拉蕭振風:
  「多灌他幾杯,」她低語:「可是,只能灌得半醉,不能全醉。」「你在搞什麼鬼呀?」蕭振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把我們都叫了來,又要灌他酒,又不許灌醉,這簡直是出難題嘛!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半醉還是全醉!」
  「噓!不許叫!」依雲說:「你先灌他喝酒就對了!」
  蕭振風俯在依雲耳邊,自作聰明的說:
  「是不是他得罪了你,你要灌醉他之後好揍他?我告訴你,你別揍他,你呵他癢,男人最怕呵癢,小琪就專門這樣整我!」
  依雲啼笑皆非,拿這個混哥哥毫無辦法。好在高皓天興奮之餘,也不待人灌,就自己左一杯、右一杯的下了肚。大家又笑又鬧又開玩笑,一頓飯吃到九點多鐘。高皓天已經面紅耳赤,酒意醺然,高太太拉了拉依雲的袖子,低聲的說:
  「差不多了吧?」依雲點了點頭。於是,酒席撤了,大家回到客廳,繼續未談完的話題,但是,不到十點鐘,依雲又拉住蕭振風,在他耳邊說:「你該告辭回家了!」「什麼?我談得正高興……」蕭振風叫。
  「噓!」依雲說:「叫你告辭,你就告辭,知道嗎?」
  「哦!」蕭振風也壓低了聲音:「你來不及的想整他了?呵癢!我告訴你,呵癢最好!」
  「你走吧!」依雲笑罵著:「快走!」
  蕭振風立即跳起身子,一迭連聲的嚷:
  「走了!走了!走了!再不走有人要討厭了。」
  碧菡的面頰猛然間緋紅了起來,她的心跳得那樣厲害,頭腦那樣昏亂,她不得不悄悄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間裡,坐在床沿上,她心慌意亂而又緊張恐懼。她沉思著,一時間,她覺得又迷惑又不安,這樣做是對的嗎?自己的未來將會怎樣?但是,她回憶起以往的許多事情,那雙男性的手,曾經把她抱往醫院。依雲那件白色的大衣,曾裹住她瑟縮的身子。醫院裡的輸血瓶,曾救了她一條生命。無家可歸時,依雲把她帶回高家……一連串的回憶從她腦海裡掠過,然後,這一連串的回憶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高皓天的凝視,和依雲所說的那句話:「命中注定,我們應該在一起的!碧雲天,記得嗎?」
  是的,碧雲天!碧雲天!這是他們三個人的名字,冥冥中的神靈,早已決定要把他們三個人拴在一起。碧雲天,碧雲天,碧雲天!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輕敲房門,她驚悸的站起身子,恐慌的瞪視著門口,高太太和依雲一起走了進來。高太太一直走到她面前,一語不發的就把她擁進了懷裡。好半天,高太太才平復了她自己激動的情緒,她低聲的、憐愛的說:「好孩子,委屈你了!媽會疼你一輩子!」
  「乾媽!」碧菡輕聲的叫。
  「以後,該改口叫媽了。」高太太說。
  依雲拉住了她的手。「碧菡,你該去了,他已經上了床。」
  碧菡面紅心跳,張大眼睛,她可憐兮兮的看著依雲。
  「姐姐,我很怕。」她低語。
  「你隨機應變吧,」依雲說:「高家的命運,在你手裡。」她把碧菡拉到面前來,俯耳低語了幾句,碧菡的臉紅一陣又白一陣,她忽然想逃走,想躲開,想跑得遠遠的,但是,她接觸到高太太那感激的、熱烈的眼光,又接觸到依雲那祈求的、溫柔的神情,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說:
  「好了,我去!」依雲很快的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高太太又給了她一個熱烈的擁抱,她望著面前這兩個女人,從沒有一個時刻,發現自己竟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生命的意義在哪裡?生命的意義在覺得自己被重視!她昂起頭,推開房門,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悄悄的推開高皓天的房門,再悄悄的閃身進去,把門關好。她的心狂跳著,房裡只亮著一盞小小的台燈,光線暗幽幽的。她站在那兒,背靠在門上,高皓天在床上翻身,帶著濃重的酒意,他模糊的說:「依雲,是你嗎?」她走到床邊,高皓天伸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動,也不說話,皓天醉意朦朧的撫弄著她手腕上的鐲子,似清楚,又似糊塗的說:「你近來是真瘦了,鐲子都越來越鬆了。」
  碧菡伸手關掉了桌上的小燈,房裡一片黝黑。她輕輕的、輕輕的寬衣解帶,輕輕的、輕輕的躡足登床。高皓天在醺然半醉下,只感到她溫軟的身子,婉轉投懷。不勝嬌弱的,她瑟縮在他的懷抱裡,帶著些兒輕顫。一股少女身上的幽香,繞鼻而來,他用手緊抱著她,心裡有點迷糊,有點驚悸,有點明白。「你不是依雲,你是誰?」
  她震顫著,可憐兮兮的,他不由自主的抱緊了她。
  「你渾身冰冷,」他說:「你要受涼了。」
  她把頭緊埋在他胸前,他撫弄著她的頭髮:
  「你是依雲嗎?」他半醉半醒的問。
  「不。」她輕聲回答:「我是碧菡。」
  「碧菡?碧菡?碧菡?」他喃喃的念著,忽然驚跳起來。「你是碧菡?」他問:「你為什麼在這兒?」
  她把面頰偎向他的,她面頰滾燙,淚水濡濕了他的臉,她顫慄的、輕聲的、耳語的說:
  「請你不要趕我走!我在這兒,我是你的!請不要趕我走!我是你的,不僅僅是我的人,也包括我的心!姐夫,」她偎緊了他:「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請不要趕我走!請你!請你!請求你!」
  他的手指觸到她柔軟的肌膚,身體感到她身子的顫動,耳中聽到她軟語呢喃,他想試著思索,但他想不透,只覺得血液在身體中加速的流動,一股熱力從胸中上升,迅速的擴展到四肢裡去。他甩甩頭,努力想弄清楚這件事,努力想克制那股本能的願望,他說:「碧菡,誰派你來的?」
  「我自願來的。」她輕語。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碧菡,」他掙扎著,他的手碰觸到那少女身體上最柔軟的部分,感到那小小的身子一陣顫慄,一陣痙攣。「碧菡,」他努力掙扎著說:「別做傻事,乘我腦筋還清楚,你趕快走吧,趕快離開這兒!」「我走到哪裡去?」她低聲問:「到方正德那兒去嗎?」她微微蠕動著身子。「不,不,」他抱緊了她。「你不許去方正德那兒,你不許!」他吻著那柔軟的小嘴唇,她唇上有著淡淡的甜味,理智從他腦海裡飛走,飛走,飛走……飛到不知道多高多遠的地方去了。他喘息著,撫摸著她光滑的背脊,他模糊的說:「你哪兒都不能去,因為你沒有穿衣服。」
  她的嘴唇滑向他的耳邊,她的手悄悄的捉住了他的手,她在他耳邊低低的、低低的說:
  「我好冷,姐夫,抱緊我吧!」
  再也沒有理智,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再也沒有掙扎,沒有顧忌,他懷抱裡,是一個溫軟的、清新的、芬香的、女性的肉體!而這女性,還有一顆最動人的、最可愛的、最靈巧的、最細緻的心靈!他在半清醒半迷糊中,接受了這份「最完整」的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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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早上,高皓天從沉睡中醒了過來,一縷冬日的陽光,正從窗簾的隙縫中透進來,天晴了,他模糊的想著,渾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夜來的溫馨,似乎仍然偏布在他的四肢和心靈上。夜來的溫馨!他陡的一震,睡意全消,天哪!他做過了一些什麼事情?翻轉身子,他立即接觸到碧菡那對清醒白醒的眸子,她正蜷縮在棉被中,靜悄悄的、含羞帶怯的、溫溫柔柔的注視著他。「碧菡!」他啞聲喊:「碧菡!」
  「我不敢起來,」她微笑著低語。「我怕我一動,就會把你吵醒了。」「碧菡!」他搖頭,自責的情緒強烈的抓住了他,夜來的酒意早成過去,理智就迅速的回來了。他蹙緊眉頭,瞪視著她。「哦!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碧菡,」他咬緊嘴唇,用拳頭捶著床墊。「你怎麼這樣傻?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這個……這個……這個小傻瓜!誰要你這樣做的?依雲嗎?她瘋了,居然拖你下水!碧菡,你實在不該……」
  碧菡滾到他身邊,她用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睛明亮而清幽的凝視著他。輕聲的,溫柔的,她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別怪姐姐,別怪你自己,」她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所有的事,都出於我的自願,與姐姐和乾媽都沒有關係。」
  「你的自願!」他叫:「為什麼?」
  碧菡的睫毛垂了下來,她把面頰埋進枕頭裡去,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那眼光頓時顯得暗淡了。
  「或者,」她低低的、自卑的說:「你覺得……我是很不害羞的吧!或者,你會看不起我吧!」
  「碧菡!」他激動的叫了一聲,把她的面頰從枕頭裡扳轉過來,她抬起了睫毛,眼裡已凝貯著淚水。這帶淚的凝視使他的心臟猛抽了一下,他一把擁住了她,用面頰緊緊的貼著她的鬢角,他低聲的叫:「碧菡,你怎會這樣想?我看不起你?我該看不起的,是我自己!我是一個偽君子,一個衣冠禽獸!我居然……糟蹋了你!你,一直在我心裡是那樣純潔,那樣美好,那樣高雅的女孩!我一天到晚防範別人會糟蹋了你,污辱了你,結果,我自己卻做了這種事情!哦,碧菡,你不該讓它發生的,你應該逃開我,逃得遠遠的!」
  碧菡把臉從他面頰邊轉開,她正對著他的臉,她小小的手指撫摸著他的下巴,她眼裡依然帶淚,唇邊卻掛著個美麗的、動人的、嬌怯的微笑。
  「你真把我想得那樣好嗎?」她低問。
  「是的!」「那麼,現在我在你心裡就不純潔,不高雅,不美好了嗎?」
  「你在我心裡永遠純潔而美好!」
  「那麼,你在乎什麼呢?」她緊盯著他,眼裡有種天真的光芒。「我並沒有改變,不是嗎?」
  「你……」他結舌的說:「你不在乎別人怎樣想嗎?你以後的幸福、前途,你全不管嗎?」
  「全世界的男人裡,我只在乎你一個!」她穩定的說。「我以後的幸福、前途,我在昨夜,已經一起交給你了!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碧菡!」他緊盯著她。「你明知道,我有太太。」
  「是的,」她輕語:「姐姐說,我們是娥皇女英,所以,你是現成的舜帝。當昨晚我走進你的房門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了我自己的命運。我既不要名份,也不要地位,我心甘情願,和姐姐永在一起,並為你生兒育女!我仔細想過,這是我最好的遭遇,最好的結果。」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張年輕的、煥發光彩的面龐。
  「天哪!」他低叫:「你居然放棄了戀愛的機會?」
  「沒有。」她搖頭,熱烈的看著他。「告訴我,」她輕幽幽的說:「昨晚,你雖喝多了酒,你並沒有醉到不知道我是誰的地步,是嗎?」「是的,」他赧然的說:「我知道是你,我——明知故犯,所以罪不可赦。」「為什麼你要明知故犯?」她問,忽然大膽起來,她的眼睛裡有著灼灼逼人的光彩。
  「我……」他猶豫著,那對眼睛那樣明亮的盯著他,那光潔的面龐那樣貼近他,他心蕩神馳,不能不說出最坦白的話來:「我想——我早已愛上了你,碧菡,你使我毫無拒絕的能力。」
  她的眼睛更亮了,有兩小簇火焰在她眼中燃燒。
  「我就要你這句話!」她甜甜的說,一抹嫣紅染上了她的面頰。「你看,我並沒有放棄戀愛的機會,你又何必有犯罪感,而自尋煩惱呢?」她的手從他下巴上溜下來,玩弄著他睡衣上的鈕扣,她睫毛半垂,眼珠半掩,繼續說:「至於我呢?說一句老實話,我……自從在醫院裡,第一次見到你……哦,不,可能更早,當你把我抱進汽車,或抱進醫院的那一剎那起,我已經命定該是你的了。因為……因為……我心裡從沒有第二個男人!」「哦,碧菡!」他輕呼著,聽到她做如此坦白的供述,使他又驚又喜又激動又興奮。「你是說真心話嗎?不是因為我已經佔了你的便宜,所以來安慰我的嗎?我能有這樣的運氣嗎?我值得你喜歡嗎?」「姐夫!」她低叫:「我從沒在你面前撒過謊,是不是?我從沒欺騙過你,是不是?」
  他凝視她,深深的凝視她,他注視得那樣長那樣久,使她有些不安,有些瑟縮了。然後,他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捕捉到了她的。她心跳,她氣喘,她神志昏沉而心魂飄飛。昨夜,他也曾吻過她。但是,卻絕不像這一吻這樣充滿了柔情,充滿了甜蜜,充滿了信念與愛。她昏沉沉的反應著他,用手緊挽著他的脖子。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下來,他的唇熱烈的、輾轉的緊壓著她,她聽得到他心臟沉重的跳動聲,感覺得到他呼吸的熱力。然後,他的嘴唇滑過她的面頰,拭去了她的淚,他在她耳邊輾轉低呼,一遍又一遍:
  「碧菡!碧菡!碧菡!」「姐夫!」她輕應著。「噓!」他在她耳邊說:「這樣的稱呼讓我有犯罪感,再也不要這樣喊我!叫我的名字,請你!」
  碧菡期期艾艾,難以開口。
  「你……你……是我姐夫嘛。」
  「經過了昨夜,還是姐夫?」他問。
  她紅著臉,把頭埋在他的胸前。
  「皓天!」她叫。她聽到他的心臟一陣劇烈的狂跳。他半晌無語,她悄悄的抬起頭來看他,於是,她看到他眼裡竟有淚光。
  「碧菡,」他望著天花板,幽幽的說:「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想。在我和依雲婚後,我覺得我已擁有了天下最好的妻子,我愛依雲,愛得深,愛得切,我從不想背叛她。即使現在,你躺在我懷裡,我仍然要說,我愛依雲。你來到我家以後,每天每天,你和我們朝夕相共,我必須承認,你身上有種嶄新的、少女的清幽,你吸引我,你常使我心跳,使我心動。但我從沒有轉過你任何惡劣的念頭,我只想幫你物色一個好丈夫,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要佔有你。或者,在潛意識中,我確實嫉妒別的男性和你親近,明意識裡,我卻告訴自己,你像一朵好花,我只是要好好栽培你,讓你開得燦爛明媚,而不是要採擷你。依雲的不孕症,造成家庭裡的低潮,她太大方,你太善良,她要孝順,你要報恩,竟造成我坐享齊人之福!我何德何能,消受你們兩個?我何德何能,擁有你們兩個?」碧菡用手輕輕的環抱住他,她誠摯的說:「讓我告訴你,我絕不會和姐姐爭寵,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應該愛她,遠超過愛我!否則,我會代姐姐恨你!你要記住,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侍妾……」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
  「永不許再用這兩個字!」他啞聲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固執的說:
  「我要用,我必須用!因為這是事實,你一定要認清這事實。否則,我不是報姐姐的恩,而是奪姐姐的愛,那我就該被打入地獄,永不翻身!」
  「你多矛盾!」他說:「你要我愛你,你又怕我愛你,你是為愛而獻身,還是為報恩而獻身?」
  「我確實矛盾。」她承認。「我既為愛而獻身,也為報恩而獻身,我既要你愛我,又不許你太愛我。如果你的愛一共一百分,請你給姐姐九十八分,給我兩分,我願已足。」
  他吻她的面頰。「你是個太善良太善良的小東西,你真讓我心動!」他說:「為什麼要這樣委屈你?如果我有一百分的愛,讓我平均分給你們兩個人。」「啊啊,不行不行。」她猛烈的搖頭。「你記牢了,你要給姐姐九十八分,只給我兩分,超過這個限度,我就會恨你,不理你!你發誓!」「我不發,」他搖頭。「感情是沒有一個天平可以衡量的,我永不會發這種誓,我愛你們兩個!」
  「但是,」她正色的看著他。「你發誓,你永不會為了我而少愛姐姐!」「為了你嗎?」他低歎著。「我應該為了你而多愛依雲,因為,她把你送進了我懷裡!像芸娘為沈三白而物色憨園,用情之深,何人可比?沈三白無福消受憨園,我卻何幸,能有你和依雲!」他再歎了口氣,撫摸著碧菡的頭髮,他深思的說:「《花月痕》裡面有兩句話,你知道嗎?」
  碧菡搖搖頭。「《花月痕》是一部舊小說,全書並不見得多精彩,只是,其中有兩句話,最適合我現在的心情。」他清晰的念了出來:「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她凝思片刻。「知道嗎?」她說:「這兩句話對我們並不合適。」
  「怎麼?」「這是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思想。現在呢,我既不能算是薄命,你也沒有什麼可傷心。我病得快死,卻被你們救活,我愛上你,竟能和你在一起,我享受我的生活,享受你和姐姐對我的疼愛,不說我命好已經很難,怎能說是薄命呢?你年紀輕輕,已有高薪的工作,是個頗有小名的工程師,家裡又富饒,不愁衣食,不缺錢用,除非你貪得無厭,否則,你還有什麼不知足?什麼可傷心呢?」
  他思索了一會兒,忍不住噗哧一笑。
  「沒料到,你這小小腦袋,還挺有思想呢!」
  「好不容易,」碧菡說:「你笑了。」
  他凝視她,那嬌羞脈脈,那巧笑嫣然,那柔情萬縷,那軟語呢喃……他不能不重新擁住了她,深深的,深深的吻她。
  一吻之後,她抬起頭來,看到那射進房來的陽光了。她驚跳起來,問:「幾點鐘了?」他看看手錶。「快九點了。」「天!」她喊:「我們不上班了嗎?而且……而且……」她張惶失措。「這麼晚不起床,要給乾媽和姐姐她們笑死!」她慌忙下床穿衣。一句話提醒了皓天,真的,依雲會怎麼想?即使事情是她安排的,難道在她內心深處,不會有絲毫的嫉妒之情?他趕快也跳下床來穿衣服。梳洗過後,他們走出了房間,碧菡是一臉的羞澀,皓天卻是既尷尬,又不安。他們在客廳裡看到了依雲,和滿面春風的高太太。依雲似乎起床已經很久了,坐在沙發中,她正在呆呆的啃著手指甲,一份沒有翻閱過的報紙,兀自放在咖啡桌上。看到了他們,她跳起來,輪流望著皓天和碧菡的臉色,然後,她揚了揚眉毛,微笑的說:
  「恭喜你們啦!」碧菡滿臉紅霞,羞澀得幾乎無地自容。皓天也紅了臉,緊捏了依雲的手一下,他說:
  「你們訂的好計!」「不管計策多好,」依雲似笑非笑的瞅著皓天。「也要人肯中計呀!」「咳!」皓天乾咳了一聲,望望四周:「有可吃的東西沒有?我們還要趕去上班呢!」「有,有,有,」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早給你們準備好牛奶麵包了,還有一鍋紅棗蓮子湯。」她走過去,親熱的牽著碧菡的手,低問了一句什麼,碧菡的臉更紅了,紅得像個熟透了的美國蘋果。皓天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斜睨過來,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就又慌忙的各自閃開。高太太看在眼裡,樂在心裡,她挽著碧菡,說:「今天請天假,不要去上班了吧!」「不,不,」碧菡立即說:「一定要去的,好多工作沒做完呢!」阿蓮端了牛奶麵包進來,又捧來一鍋紅棗蓮子湯,她只是笑吟吟的望著高皓天和碧菡,看得兩人都渾身不自在。高太太親自給碧菡裝了一碗紅棗蓮子湯,笑嘻嘻的說:
  「碧菡,先把這碗湯喝了吧!取個好兆頭!」
  好兆頭?碧菡一愣,不知高太太指的是什麼,但是,當她順從的喝那碗湯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那裡面是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四樣東西,合起來竟成為「早生貴子」四個字!中國老古董的迷信都出來了。她一面喝湯,一面臉就紅到脖子上了。匆匆的吃完早餐,高皓天走到依雲身邊,閃電般的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他低聲湊著她耳朵說:
  「今晚要找你算帳!」依雲怔了怔,會過意來,臉就也紅了,瞅著他,她低語了一句:「別找我,找那個需要喝蓮子湯的人吧!」
  「我找定了你!」高皓天悄悄說:「別以為你從此就可以擺脫我了!」說完,他掉轉頭,大聲喊:「碧菡!快一點,要去上班了!」碧菡衝進屋裡,穿上大衣,她走了出來。望著依雲,碧菡靦靦腆腆的一笑,羞羞澀澀的說了一聲:
  「再見!姐姐!」又回頭對高太太說:「再見,乾媽!」
  高太太一直追到門口去,嚷著說:
  「中午早點回來吃飯哦,我已經叫阿蓮給你燉了一隻當歸雞了。」碧菡和皓天衝進了電梯,碧菡才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來,高皓天也像卸下了一個無形的重擔一般,他們彼此對視著,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碧菡垂下了眼瞼,用手撥弄大衣上的扣子,皓天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不後悔嗎?碧菡?」他深沉的問。
  她抬眼注視他,眼裡一片深情。
  「永不!」她說。他捉緊了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電梯門開了,他挽著她走出電梯,走出公寓,走上汽車。那種嶄新的、溫柔的情緒,一直深深的包圍著他們。
  這兒,依雲目送他們兩個雙雙走出大門,她就又坐回沙發裡,深思的啃著手指甲。高大太笑嘻嘻的關好了門,回過頭來,她用手揉著眼睛,又是笑,又是淚的說:
  「他們不是很好的一對嗎?依雲?」
  「哦!」依雲怔著,牙齒猛的一咬,手指頭被咬得出血了。她趕快把整個手指頭伸進嘴裡去含著。高太太似乎驚覺到自己說錯了什麼,她對依雲尷尬的笑了笑,說:
  「依雲,你真是天下最賢慧的兒媳婦。」
  不知百年以後,有沒有人來給她立賢慧牌坊?她心裡懵懵懂懂的想著,牙齒仍然拚命啃著手指甲。高太太躊躇志滿的四面望望,又說:「真難為了碧菡那孩子,我們也不能虧待了人家,過兩天要叫人來把房子改裝一下,也佈置一個套房給碧菡和皓天,像你們那間一樣的。在沒佈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雲,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間吧,待會兒,讓阿蓮把你們的東西換一換……」她歉然的望著依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依雲,你不會介意吧!你看……我們是從大局著想,等碧菡有了孩子,當然……就隨皓天,愛去那個房間,就去那個房間了。依雲,」她注視著兒媳婦:「你真的不介意嗎?」
  「哦,哦,當然,當然。」依雲下意識的回答著,手指被啃掉了一層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望著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發白了,破口之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她用另一隻手握住這受傷的手指,嘴裡自言自語的說:
  「從小就是這毛病,總是自己弄傷了自己。」
  高太太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在說什麼?」她溫和的問。
  「哦,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張大了眼睛說,站起身來:「我去叫阿蓮幫忙換房間!」她很快的衝進了臥房,一眼看到那張已被收拾乾淨,換了床單的雙人床,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覺的,又把那只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去啃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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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  

  這天在公司中,高皓天是無心於設計圖了,他總是要悄悄的抬起頭來,悄悄的窺探著碧菡。他奇怪,在昨天以前,這個女孩只是他的一個小妹妹,兩年以前,她只是給依雲惹麻煩的一個女學生,但是,現在呢?她卻成為了他生命裡的一部分。她那一顰眉,一微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給他那樣深切的溫柔,和說不出的親切。他不能不常常走近她身邊,對著她莫名其妙的微笑。
  碧菡呢?這個上午的工作也是天知道,她一直像駕在雲裡,像行在霧裡,對所有的事物都是迷迷糊糊的。一個女孩,怎能在一夜間,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人?她常癡癡的出起神來,動不動就覺得面紅心跳。每當皓天從她身邊掠過,每當他對她投來那深情款款的微笑時,她就感到自己根本不存在了,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辦公廳也不存在了……她眼裡只有他的眼睛,他的微笑。
  一個上午就在這種縹縹緲緲、迷迷濛濛中度過了。終於,他們下了班,坐進汽車,他立刻伸過手來,緊緊的握住了她的,兩人相對凝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他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們除了交換眼光和微笑以外,幾乎什麼話都沒有談。回到家中,碧菡先跑回臥房去脫大衣,一進臥房,她呆了呆,書桌上放的不是她的東西,化妝台上是依雲的化妝品,她愣在那兒,依雲已在客廳裡叫了起來:
  「你走錯房間了,碧菡!」
  碧菡退回客廳裡,她詫異的問:
  「我的房間呢?」高太太笑嘻嘻的迎了過來。
  「碧菡,」她溫柔的說:「你先和依雲換換房間住,等你的房間裝修好了,你再搬回來。」
  碧菡瞪大了眼睛,她愕然的說:
  「什麼?我和姐姐換房間?」她的臉漲紅了,卻不僅僅由於羞澀,而有更多的激動。「乾媽,」她猛烈的搖頭:「這樣不行,這樣絕對行不通!」她衝進臥房裡去,一面急急的叫著:「我要馬上換回來!」說著,她立即動手去抱化妝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碧菡!」高太太追過去,叫著:「你何必這樣呢?先和依雲換換房間有什麼關係!」
  碧菡站住了,她直視著高太太。
  「有關係的,乾媽,」她誠懇、真摯,而激動的說:「我之所以願意做這件事,是希望能解決高家的問題,帶給高家歡樂。是因為姐姐待我太好,除此以外,我不知怎麼做才能報答姐姐?可是,如果換了房間,就等於是鵲巢鳩佔!我再不懂事,我再糊塗,我再忘恩負義,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乾媽,您如果疼我,不要陷我於不義!姐姐!」她揚著頭叫依云:「你怎麼能這樣做?如果你一定要我換房間,我還是回我松山區的老家去,你另外給姐夫找一個女人吧!」她急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姐姐,你把我想成怎樣的女人了?」
  依雲呆站在客廳中,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在內心深處,卻有一股溫柔的、酸楚的情緒,迅速的升了起來,把她給密密的包圍住了。她正遲疑問,高皓天已衝到她的面前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臉色蒼白,眼睛黝黑的盯著她。「依雲!」他說:「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在懲罰我?還是在責備我?還是安心咒我不得好死?事情是你們安排的,計策是你們訂下的,假如我得到碧菡而失去你,那麼,我還是剃了頭當和尚去!我誰也不要了!」
  「哎唷!」高太太看出事態嚴重,有點手忙腳亂了。她開始一迭連聲叫阿蓮:「阿蓮!阿蓮!把她們的東西再換回來,趕快趕快!」她看著碧菡,小心翼翼的說:「給你換一張雙人床,總可以吧!」碧菡垂下了眼睫毛,半晌不語。然後,她抬起頭來,注視著高太太,她像是在一瞬間長大了,成熟了。她壓抑了自己的羞澀,輕聲的,卻堅決的說:
  「乾媽,請你原諒我,我必須要表明自己的立場。今天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合乎常理,尤其不合乎這個時代。可是,我們做了,像一百年前的中國人一樣的做了。那麼,我們就維持一百年前的禮數吧。尊卑長幼不可亂,大小嫡庶必須分!否則,我會無地自容!」
  「碧菡!」依雲忍不住趕了過來,迅速的,她把碧菡擁進了懷裡,憋了一個上午的眼淚,忽然像缺了堤一般的氾濫起來。她哭泣著抱緊了碧菡,喃喃的、含糊的嚷:「你是我的小妹妹!我們說好了的,沒有什麼尊卑長幼,沒有什麼大小嫡庶!你只是我的小妹妹!」
  碧菡也哭了,她擁著依雲說:
  「姐姐,你是那麼好的姐姐,你還不瞭解我?如果我早知道你這樣不瞭解我,我就不會答應你做這件事了!」
  聽到碧菡這樣說,依雲感到連心都碎了,她忽然覺得那樣慚愧,那樣抱歉,只因為自己早上的態度並不很好。她感激,她心酸,她緊擁住碧菡,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借這一個擁抱而傳達給她。
  於是,房間又換了回來,在碧菡的堅持反對之下,高太太連裝修的念頭都打消了,只給碧菡屋裡換了張床而已。但是,對高皓天來說,現實的問題卻是相當難堪的。晚上,依雲把他推出房門,在他耳邊說:
  「去碧菡那兒吧,並不是我不要你,只是媽會不高興,而且,你也該待碧菡好些,她……她還是新娘子呢!」
  「依雲!」他想留下來。「你不能……」
  「噓!」依雲把手指頭按在他唇上。「快去!你聽話,才是我的好丈夫!」他無可奈何的去敲碧菡的房門,碧菡一打開就呆了,攔在門口,她一臉的緊張和抗議:
  「姐夫,你來幹什麼?」她正色凜然的說:「趕快回姐姐那兒去!否則,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說完,她不由分說的就關上了房門,隨他怎麼敲門,怎麼低喚,怎麼哀求,她就是相應不理。高皓天迫不得已,又折回依雲那兒,依雲卻對著他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行!不行!你還是到碧菡那兒去,要不然,媽一定以為我是醋罈子!」說完,她也要關門,皓天慌忙把腳一伸,頂住了門,瞪視著她說:「喂喂,你們是不是預備要我睡在走廊上?無論如何,總該給我一個地方睡呀!整天,你們又是換房間,又是買床,怎麼我反而連可待的房間也沒有了?可睡的床也沒有了?何況,天氣很冷呢!別太沒良心,把我凍死了,你們兩個都當寡婦!」
  依雲噗哧一聲笑了,這才放他進房間。
  可是,這樣的節目,是經常演出了,高皓天這才知道,齊人之福實在是齊人非福。他常終夜奔走於兩個房門口之間,哀求這個開門或哀求那個開門。碰到兩個都不肯開門的時候,他就是「為誰風露立中宵」,把自己凍得渾身冰冰冷。這樣鬧了兩個月,他夜裡睡眠不足,白天臉色發青。高太太又錯會了意,趕快燉雞湯給他補身體,一面暗示兩個兒媳婦要「適可而止」,弄得依雲和碧菡都緋紅了臉,而皓天卻一肚子的「有苦說不出」。二月,張小琪生了一個八磅重的胖兒子。碧菡那兒仍然沒有消息。三月,張小琪的兒子滿了月,碧菡仍然毫無動靜。高太太心裡納悶,嘴裡也不好說什麼。可是,這天清晨,高太太起了一個早,卻發現皓天裹了一床毛氈,睡在沙發上。高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推醒了皓天,急急的問:
  「怎麼了?兩張床不去睡,怎麼睡在沙發上呢?」「媽呀!」皓天這才苦笑著說:「你不知道,這幾個月以來,我是經常睡沙發的!」「怎麼回事?」高太太蹙著眉,大惑不解的問。
  「這邊把我往那邊推,那邊把我往這邊推,兩邊都不開門,你叫我睡到哪裡去?」還有這種事?高太太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碧菡不懷孩子,睡沙發怎麼睡得出孩子來?於是,這天午後,高太太把兩個兒媳婦都叫到屋裡來,私下裡,談了一大篇話。然後,依雲又把碧菡拉到房裡,懇切的說:
  「碧菡,我們這樣確實不是辦法。弄得皓天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也太過分了。」
  「還不是怪你!」碧菡臉紅紅的說:「你為什麼不開門嘛?」
  「你又為什麼不開門呢?」依雲問。
  姐妹兩個相對瞪眼睛,然後都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依雲拉住了碧菡的手,她親熱的說:
  「碧菡,我們不要幼稚了吧,這樣做,實在太傻氣!你心平氣和想一想,最重要的問題,你是不是該有個孩子呢?假若你一直把他關在門外,怎麼懷孩子?我想,從今天起,你不許關門,他以你那兒為主,以我這兒為副。等你懷了孩子,我們再訂出個辦法來。這樣,好不好呢?」
  碧菡俯首不語。於是,從這天起,皓天才算不吃閉門羹了。他經常睡在碧菡那兒,偶然睡在依雲那兒。日子平靜的滑過去,依雲和碧菡,始終維持著姐妹般的親情。皓天這才享受到一段真正溫馨而甜蜜的生活。
  天氣漸漸熱了。依雲、碧菡、和皓天喜歡結伴郊遊,他們三個那樣親切,那樣融洽,常常使旁觀的人都鬧糊塗了,實在看不出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可是,好景不常,這種親密的三人關係,很快就成為了過去。隨著天氣的燠熱,高家的氣氛像是週期性的又陷入了低潮,這一次,連碧菡都有些不安了。私下裡,碧菡悄悄的問高皓天:
  「會不會我也和姐姐一樣,有了毛病!」
  「別胡說!」皓天不安的望著她:「怎麼會這麼巧,你們都有了毛病?」側著頭,他想了想,然後,他把碧菡拉進懷裡,警告的說:「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先講明白的好,萬一你真有了什麼毛病,你可不許和依雲聯合起來,再給我弄第三個女人!」「那可說不定!」碧菡笑吟吟的說:「可能你命中注定,是該有七十二個老婆的,那麼,你只好一個一個的弄來了!」
  皓天望著碧菡,這半年多以來,她更加豐潤、更加明媚了,舉手投足間,她天生就有一種動人的韻致。她細膩,她溫柔,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以前,他總覺得她過分的飄逸,常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現在呢?她卻是實在的。總之,當她依偎在他懷中時,她是那樣一個真實的、完整的女人。「碧菡,」他常歎息著說:「我還記得第一次到你家去,你奄奄一息的躺在病榻上,我把你抱進車裡,你躺在我懷中,輕得像一片羽毛。我怎會料到,這一抱,我就抱定了你!」
  她凝視他,眼裡閃著光,那臉上的表情是動人的,柔情如水,溫馨如夢。「我卻已經料到了。」她低語。「在我昏迷中,我腦子裡一直浮動著一張面孔,我醒來,看到你以後,我就對自己說,這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卻可能會主宰了你的一生!」
  「為什麼?」她坦白的看著他。「我愛你,皓天!」她說:「我一直愛你!你是屬於姐姐的,不屬於我。因此,我常想,我可以一輩子不結婚,跟隨著你們,做你們的奴隸。誰知,命運待我卻如此優厚,我竟能有幸侍奉你!皓天,我真感激,感激這世上所有的一切!感激我活著!」聽她這樣說,皓天忍不住心靈的悸動。
  「哦,碧菡!」他喊:「別感激,命運對你並不公平!像你這樣的女孩,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婚姻!」
  她長長久久的瞅著他。
  「可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高皓天!不是嗎?」
  他抱住了她,深深的吻她。
  「這個高皓天有什麼好?值得你傾心相許?」
  「這個高皓天或許沒有什麼好,」她輕輕的,柔柔的說:「只是,這世界上有一個癡癡傻傻的小女孩,名字叫俞碧菡,她就是誰也不愛,只愛這個高皓天!」
  他凝視她的眼睛,輕輕歎息。
  「是的,你是個癡癡傻傻的小女孩!你癡得天真,你傻得可愛!」把她緊擁在懷裡,他在心裡無聲的叫著:「天哪,我已經太喜歡太喜歡她了!天哪!那愛的天平如何才能維持平衡呢!天哪!別讓我進入地獄吧!」
  是的,皓天和碧菡是越來越接近了,白天一起上班,晚上相偕入房,他們的笑聲,常常洋溢於室外,他們的眼波眉語,經常流露於人前。依雲冷眼旁觀,心中常像突然被猛捶了一拳,說不出的疼痛,說不出的酸楚。夜裡,她孤獨的躺在床上,聽盡風聲,數盡更籌,往往,她會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用雙手緊抱住頭,無聲的啜泣到天亮。
  八月,碧菡仍然沒有懷孕。高太太又緊張了,這天,她悄悄的帶碧菡去醫院檢查,那為碧菡診斷的,依舊是當初給依雲看病的林醫生。檢查完畢,他笑吟吟的對高太太說:
  「你兒媳婦完全正常,如果你兒子沒毛病的話,她是隨時可能懷孕的。」高太太樂得闔不攏嘴。
  「我兒子檢查過了,沒病!」她笑嘻嘻的說,不敢說明她的兒子就是來檢查過的高皓天!「可是,為什麼結婚九個月了,還沒懷孕呢!」「這是很平常的呀,」林醫生說:「不要緊張,把情緒放鬆一點,算算日子,在受孕期內,讓她多和丈夫接近幾次,準會懷孕的!只是你媳婦有點輕微貧血,要補一補。」
  回到家來,高太太興致沖沖的,又是人參,又是當歸,一天二十四小時,忙不完的湯湯水水,直往碧菡面前送。又生怕她吃膩了同樣的東西,每天和阿蓮兩個,挖空心思想菜單。依雲看著這一切,暗想:這是碧菡沒有懷孕,已經如此,等到懷了孕,不知又該怎樣了?高太太又生怕兒子錯過什麼「受孕期」,因此,只要皓天晚上進了依雲的房間,第二天她就把臉垮下來,對依雲說:
  「醫生說碧菡隨時可能懷孕,你還是多給他們一點機會吧!」依雲為之氣結,衝進臥房裡,她的眼淚像雨一般從面頰上滾下來,她會用手蒙住臉,渾身抽搐著滾倒在床上,心裡反覆的狂喊著:「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高皓天沉浸在與碧菡之間那份嶄新的柔情裡,對週遭的事都有些茫然不覺。再加上碧菡在公司裡仍然是小姐的身份,那些光桿同事並不知道碧菡和皓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對碧菡的追求非但沒有放鬆,反而越來越熱烈起來,因為碧菡確實一天比一天美麗,一天比一天動人,像一朵含苞的花,她正在逐漸綻放中。這刺激了高皓天的嫉妒心和佔有慾,他像保護一個易碎的玻璃品般保護著碧菡,又怕她碎了,又怕她給別人搶去。每次下班回家,他不是罵方正德不男不女,就是罵袁志強鬼頭鬼腦,然後,一塌刮子的給他們一句評語: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哦,」碧菡笑吟吟的說:「他們都是癩蛤蟆,你是什麼呢?」
  他瞪大眼睛,趾高氣昂的說:
  「你是天鵝,我當然也是天鵝了!你是母天鵝,我就是公天鵝!」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側著頭,他說:「讓我想想,天鵝是怎麼樣求愛的?天鵝叫大概和水鴨子差不多!」於是,這天晚上,碧菡和高皓天的屋裡,傳出了一片笑聲,和皓天那不停口的「呱呱呱」的聲音。
  依雲聽著那聲音,她衝進臥房,用手緊緊的蒙住了耳朵。坐在床上,她渾身痙攣而顫抖,她想著那「吱吱吱」「吼吼吼」的時代,似乎已經是幾千幾百萬年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時代,是屬於「呱呱呱」的了。
  這種壓力,對依雲是沉重而痛楚的,依雲咬牙承擔著,不敢作任何表示。因為皓天大而化之,總是稱讚依雲大方善良,碧菡又小鳥依人般,一天到晚纏著她叫姐姐。風度,風度,人類必須維持風度!稍一不慎,丈夫會說你小器,妹妹會說你吃醋,婆婆一定會罵你不識大體!風度!風度!人類必須維持風度!可是,表面的風度總有維持不住的一天!壓力太重總有爆發的一天!這天中午,碧菡和高皓天衝進家門,他們不知道談什麼談得那麼高興,碧菡笑得前俯後仰,一進門就嚷著口渴。皓天衝到冰箱邊,從裡面取出了一串葡萄,他仰頭銜了一粒,就把整串拎到碧菡面前,讓她仰著頭吃。碧菡吃了一粒,他又自己吃了一粒,那串葡萄,在他們兩個人的鼻子前面傳來傳去,依雲在一邊看著,只覺得那串葡萄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好像滿屋子都是葡萄的影子。就在這時,皓天一回頭看到了依雲,他心無城府的把葡萄拎到依雲面前來,笑嘻嘻的說:
  「你也吃一粒!」依雲覺得腦子裡像要爆裂一般,她一揚手,迅速的把那串葡萄打到地下,她大叫了一聲:
  「去你的葡萄!誰要你來獻假慇勤!」說完,她轉頭就奔進了臥房,倒在床上,她崩潰的放聲痛哭。
  高皓天愣住了,望著那一地的葡萄,他怔了幾秒鐘,然後,他轉身追進了依雲的房間,把依雲一把抱進了懷裡,他蒼白著臉,焦灼的喊:「依雲!依雲!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依雲哭泣著抬起頭來,她語不成聲的說:
  「你已經不再愛我了,不再愛我了!」
  「依雲!」皓天啞著喉嚨喊:「如果我不愛你,讓我死無葬身之地!讓我今天出了門就撞車撞死!」
  依雲張大了眼睛,立即用手蒙住了皓天的嘴。
  「誰讓你發毒誓?你怎麼可以發這種誓?」
  皓天含淚望著她。「那麼,你信任我嗎?」
  她哭倒在他懷裡。「皓天!皓天!」她喊著:「不要拋棄我!不要拋棄我!因為,我是那麼那麼愛你呀!」
  高皓天滿眼睛的淚。「依雲,」他顫慄著說:「如果我曾經疏忽了你,請你原諒我,但是,我從沒有停止過愛你!」
  「可是,」她用那滿是淚痕的眼睛盯著他。「你也愛碧菡!是嗎?」他不語。他們默默相視,然後,依雲平靜了下來,她低下頭,輕聲說:「以前看電影深宮怨,裡面就說過一句話:你並不是世界上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男人!」
  一聲門響,碧菡閃身而進,關上房門,她怯怯的移步到他們面前,站在床前面,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兩行淚水正沿頰滾落,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在依雲面前跪了下去。「碧菡!」依雲驚喊,溜下床去,她抱住了碧菡,頓時間,兩個人緊緊擁抱著,都不由自主的泣不成聲。
  高皓天的手圈了過來,把她們兩個都圈進了他的臂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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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

  不知不覺的,冬天又來了。
  由夏天到冬天,這短短的幾個月,對高家每個人來說,似乎都是漫長而難耐的。碧菡天天在期待身體上的變化,卻每個月都落了空,她始終沒有懷孕。高太太失去了弄湯弄水的興致,整天只是長吁短歎。高繼善埋怨自己三代單傳,竟連個兄弟都沒有,否則也可從別的房過繼一個孩子來。高皓天自從依雲發過脾氣以後,就變得非常小心,他周旋於碧菡和依雲之間,處處要提醒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他比「孝子」還要難當,活了三十四歲,才瞭解了什麼叫「察言觀色」。依雲很消沉,很落寞,常常回娘家,一住三四天,除非皓天接上好幾次,就不肯回來。這樣的日子是難過的,是低沉的。儘管高皓天生來就是個樂天派,在這種氣氛中也樂不起來了。這年十二月,張小琪居然又懷了孕,高太太知道之後,歎氣的聲音就簡直沒有間斷了。「唉!人家是一個媳婦,懷第二個孩子了,我家兩個媳婦,卻連個孩子影兒都沒有。唉!我真命苦!唉!」
  聽到這樣的話,高皓天就有點兒心驚肉跳,依雲已經因為沒生孩子變得罪孽深重,難道還要弄得碧菡也擔上罪名?於是,他對母親正色說:「媽,我看不孕的毛病,根本就在我們高家!」
  「什麼話?」高太太生氣的嚷。「你又不是沒有檢查過,身體好好的,怎麼問題會出在高家!」
  「說不定祖上沒積德!」皓天衝口而出。
  「你——你——」高太太氣得發抖。「你再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讓你爹給你兩耳光!」
  「好了,媽,算我不該說。」皓天慌忙轉圜。「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生孩子很容易,有些人生孩子很難,我沒孩子,很可能是我這方面的問題。你看,你生孩子也很難,和爸爸結婚快四十年,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個嗎?講遺傳律的話,我就也不容易有孩子!」他這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倒把高太太講得啞口無言。可是,思索片刻之後,她卻又有了新花樣:
  「我看,越是鄉下女人,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越容易生孩子,說來說去,還是應該弄個鄉下女人來。」
  「啊啊,媽呀!」皓天大喊著:「你如果再弄個鄉下女人來,我立刻離家出走,永遠不回來!我說到做到,你去弄吧!」
  看兒子那樣嚴重,高太太嚇住了,她囁囁嚅嚅的說:
  「不過說說而已,緊張些什麼?」
  「媽,」皓天一本正經的說:「以後,希望連這種『說說而已』都不要有!我現在已經很難做人了。碧菡是個純潔無辜的小女孩,糊里糊塗就跟了我,名不正,言不順。依雲是個善良多情的好妻子,卻必須眼睜睜看著丈夫和別的女人親近,你教她情何以堪?我是既對不起依雲,也對不起碧菡!你如果愛兒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過!」
  「好吧,好吧!」高太太無奈的歎著氣:「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了,好吧!」再也不說了!可是,這種心病,是嘴裡不說,也會流露於眼底眉尖的。碧菡取代了一年前依雲的地位,越來越感到心情沉重。再加上,在公司中,人類的事情,是紙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碧菡和皓天成對捉雙的出入,又從不知避人耳目。於是,公司裡飛短流長,開始傳不完的閒話,說不完的冷言冷語。那些追求碧菡失敗了的人,更是口不擇言,穢聲穢語起來。
  「以為她是聖女呢!原來早就和人暗渡陳倉了。」
  「本來嘛,越是外表文秀的女孩子,骨子裡就越淫蕩!」
  「聽說她出身是很低賤的,高皓天有錢,這種出身貧賤的女孩子,眼睛裡就只認得錢!」
  「她在高家住了兩三年了,怎麼乾淨得了呢?」
  「瞧她那風流樣子,天生就是副小老婆的典型!」
  「算了吧,什麼小老婆?別說得那麼好聽,正經點兒,就是姘頭!」這種難聽的話,傳到高皓天耳朵裡的還少,因為高皓天地位高,在公司裡吃得開,大家不敢得罪他。傳到碧菡耳朵裡的就多了,有的是故意提高聲音講給她聽,有的是經過那些多嘴多舌的女職員,加油添醬後轉告的。碧菡不敢把這些話告訴皓天,可是,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大眼睛裡,經常淚汪汪了。皓天常抓住她的手臂,關懷的問:「你怎麼了?碧菡?你不開心,是嗎?你心裡不舒服,是嗎?為什麼?是我待你不夠好嗎?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是你姐姐說了什麼嗎?是我媽講你了嗎?告訴我!碧菡,如果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都告訴我,碧菡,讓我幫你解決,因為我是你的丈夫呀!」碧菡只是大睜著那對淚濛濛的眼睛,一語不發的望著他。被問急了,她會投身在他懷中,一迭連聲的說: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很快樂,真的很快樂!」
  真的很快樂嗎?她卻憔悴了。終於,有一天,她怯怯的對高皓天說:「皓天,你幫我另外介紹一個工作好嗎?」
  高皓天睜大了眼睛,忽然腦中像閃電一般閃亮了,他心裡有了數,抓著碧菡,他大聲問:
  「誰給你氣受了?你告訴我!是方正德還是袁志強?你告訴我!」「沒有!沒有!沒有!」碧菡拚命搖頭。「你不要亂猜,真的沒有!只是,我做這工作,做得厭倦了。」
  「你明天就辭職!」高皓天說:「你根本沒有必要工作!你現在是我的妻子,我有養活你的義務!我們家又不窮,你工作就是多餘!」「不!」碧菡怯生生的垂下睫毛,輕聲說:「我要工作,我需要一個工作。」「為什麼?」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第一,」她低低的說:「我並不是你的妻子。第二,你明知道我每個月都要拿錢給碧荷他們。」
  高皓天正視著碧菡,他有些被激怒了,重重的呼吸著,他壓低嗓子,低沉的說:「你解釋解釋看,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妻子?為什麼碧荷他們的錢不能由我來負擔?」
  她抬眼很快的看看他,她眼裡有眼淚,有祈求,有說不出的一股哀怨。「因為事實上我不是你的妻子……」
  「好了!」他惱怒的跳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給你一個妻子的名份?你責怪我把你變成一個情婦?你認為我應該和依雲離婚來娶你……」「皓天!」她驚喊,眼睛睜得好大好大,淚珠在眼眶裡滾動。「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你明知道!你這樣說,我……我……」她哭了起來,嘴唇不住抖動著。「我無以自明,你這樣冤枉我,我……還不如……還不如一死以明志!」
  「碧菡!」他慌忙擁住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他輾轉低呼:「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碧菡,我心情壞,亂發脾氣,你不要和我認真,再也不要說死的話!」他手心冰冷,額汗涔涔。「碧菡,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我並不是麻木不仁的呆瓜!我都知道。碧菡,如果我再不能體會你,誰還能體會你?你原諒我!別哭吧,碧菡!」
  碧菡坐在床沿上,肩膀聳動著,她只是無聲的啜泣。皓天緊抱住她,覺得她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斷的震顫,不斷的抽搐,他長歎了一聲:「我實在是罪孽深重!」
  第二天,碧菡照樣去上了班。這天,高皓天已特別留心,時時刻刻都在注意碧菡的一切。果然,十點多鐘的時候,方正德拿了一個圖樣到碧菡面前去,他不知道對碧菡說了一句什麼,臉上的表情是相當輕浮和曖昧的。碧菡只是低俯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皓天悄悄的走了過去,正好聽到方正德在說:
  「神氣什麼嘛?我雖然不如高皓天有錢,可是,我也不會白佔你的便宜,你答應了我,我一定……」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皓天已經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高皓天那鐵青的臉,就嚇得直打哆嗦,他慌忙一個勁的賠笑,說:
  「啊啊,我開玩笑,開玩笑,開玩笑……」
  高皓天舉起手來,不由分說的,對著他的下巴,就是重重的一拳。皓天從小和蕭振風他們,都是打架打慣了的。這一拳又重又狠,方正德的身子直飛了出去,一連撞倒了好幾張辦公桌。整個辦公廳都嘩然了起來,尖叫聲,桌子倒塌聲,東西碎裂聲響成了一片。碧菡嚇得臉色發白,她驚恐的叫著:
  「皓天!不要!」高皓天早已氣得眉眼都直了,他撲過去,一把抓住了方正德胸前的衣服,揮著拳頭還要打。方正德用手臂護著臉,不住口的叫:「別打!別打!別打!我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後我不惹她就是了!」同事們都圍了過來,拉高皓天的拉高皓天,勸架的勸架,扶桌子的扶桌子,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皓天瞪視著方正德,半晌,才把他用力的一推,推倒在地上,他站直身子,憤憤的說:「我如果不是看你渾身一點男人氣都沒有,我一定把你打得扁扁的!你這股窩囊相,我打了你還弄髒了手!」說完,他回過身子,一把抓住碧菡說:「我們走!」
  碧菡一句話也不敢說,跟著他衝出了辦公廳,衝下了樓,一直衝進汽車裡。皓天發動了車子,飛快的疾馳在街道上。碧菡怯怯的偷眼看他,他的臉色仍然青得怕人,眼睛裡佈滿了紅絲。她不敢說話,垂下頭,她死命的、無意識的絞扭著一條小手帕。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車子停住了。她抬起頭來,發現車子正停在圓山忠烈祠旁的路邊上。皓天煞好了車,他的雙手依舊扶著方向盤,眼睛依舊瞪著前面的公路。好一會兒,他一動也不動,然後,他的頭僕在方向盤上面,用手指頂著額,他痛苦的,輾轉搖頭。「有多久了?」他啞聲問:「他們這樣欺侮你有多久了?」
  碧菡把手溫柔的放在他的後腦上。
  「不要提了,好不好?」她輕聲的說:「我並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他很快的抬起頭來,緊盯著她。
  「你撒謊!碧菡,你介意的,你一直介意的。」
  她無力的垂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大衣上了。
  「皓天,」她低聲的,幽幽的說:「我介意過,現在想來·我介意只因為我幼稚,我想維持我自己的自尊。事實上,在愛情的國度裡,只有彼此,我又何必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皓天,請答應我一件事,你永不會輕視我。只要我在你心目裡有固定的價值,我將永不在乎別人的批評和譏笑了。皓天,請答應我!」他注視著她,她那對眸子那樣霧濛濛的、委委屈屈的看著他,他心碎了。長歎一聲,他握緊了她的手,低低的、發誓的說:「我永不負你!碧菡。」
  從這一天開始,碧菡不再去公司上班了。可是,皓天為了碧菡在公司裡打架的事,卻傳得人盡皆知。依雲瞅著皓天,似笑非笑的說:「動拳頭還沒關係,將來別為了她動刀子啊!」
  聽出依雲話裡有調侃的意味,皓天瞪著她問:
  「難道你忍心讓你妹妹被人欺侮?」
  「我妹妹?」依雲輕哼了一聲:「我沒有那麼好的命,她姓她的俞,我姓我的蕭,什麼妹妹?」
  皓天瞠目結舌。天哪,你無法瞭解女人,你永遠無法瞭解女人!她們是只有下意識的動物!
  碧菡不再去上班,當然也沒有薪水,皓天很細心,他每月都拿一筆錢給她,他知道她是常常回娘家去看碧荷的。碧菡認了命,拋開所有的自尊,放棄了工作,她吃的是高家的飯,用的是高家的錢,她安心的做高皓天的「小妻」。
  這天晚上,她又去看碧荷,碧荷已經快十五歲了,長得亭亭玉立,已儼然是個少女。她懂事、聰明、伶俐,而能幹。碧菡看到她就很高興,她喜歡上上下下的打量這個妹妹,考問她的學業成績,然後點著頭說:「碧荷,你比姐姐強!」
  碧荷用慣了姐姐的錢,她發憤用功,埋頭努力,每個月,她都拿出最好的成績來給姐姐看。碧菡的母親呢?自從碧菡去了高家以後,因為常拿錢回家,她又打不著她,罵不著她了,當然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撒潑。碧菡難得回家一次,她對她的臉色也好多了。可是,今晚,她卻迎了過來,懷裡抱著最小的一個孩子,她坐在椅子中,斜睨著碧菡,她細聲細氣的說:「碧菡,有件事,我可要問你一問。」
  「哦?」碧菡望著她。「按理呢,我也管不著你的事,」那母親慢條斯理的說:「可是哦,你不是一向說嘴耍強的嗎?你那個蕭老師不是要教你的嗎?怎麼聽說你到他們家去當起小老婆來了?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呢?」碧菡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
  「是真的。」她終於說。
  「哎唷!」那母親尖叫了起來:「我的大小姐,你做些什麼糊塗事呀?咱們家雖然窮,也是好人家呀!你怎麼這樣沒出息,去當他的小老婆呢?你平日也念了不少書,從小就拚命要什麼什麼——出人頭地,你現在可真是出人頭地呀!他們高家算什麼呢?有錢有勢的闊少爺,就可以佔我們窮人家的便宜嗎?這事情,我可要和你爹商量商量不可,你給人欺侮了,我們俞家也不能不管!」
  聽這口氣,她根本是想敲詐!碧菡急了,她很快的說:
  「媽,這事是我自願的!既沒有人欺侮我,也沒人佔我便宜。」「哎唷!大小姐!」那母親尖叫得更響了:「你自願的?你發瘋了嗎?我們把你養得這麼大,是讓你去當人家的小老婆的嗎?以前要你像阿蘭一樣找個事做,你還嫌那工作侮辱了你,結果,你真好意思,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碧菡張大了眼睛,漲紅了臉,她想說話,卻覺得無言可答。母親那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已叫得她頭發昏,她根本就無招架之力。她只覺得屈辱,屈辱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媽!」忽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喊,碧荷已挺身而出,她站在那兒,頭昂得高高的,很快的說:「你別左一聲小老婆右一聲小老婆的,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他們願意在一起,你也管不著,姐姐早就滿了二十歲,別說你不是親生母親,你就是親生的,也管不了!何況,當初姐姐在醫院病得快死的時候,爸爸已親筆寫過字據,把姐姐交給人家了。人家沒控告你們遺棄未成年兒女,沒告到婦女會去,已經是人家的忠厚之處。至於小老婆,姐姐跟了高大哥,即使算是小老婆,也只是一個人的小老婆,如果當了阿蘭,就是千千萬萬人的小老婆了!」「哎唷!」那母親尖叫:「你反了!你反了!」她氣得發抖,舉起手來,想打碧荷,碧荷挺立在那兒,動也不動,那母親就是不敢打下去。終於,她放下手,忽然大哭起來:「哎唷,我造了什麼孽,要來受這種氣呀?哎唷,我為什麼要當後媽呀?」一面哭著,她一面借此下台階,跑到屋裡去了。
  「碧荷!」碧菡驚奇得眼睛都張大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初那個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她不止身材是個大人,說話也像個大人,而且,她是那麼堅強、銳利,充滿了鋒芒和勇氣!是一株在風雨中長成的松樹!「碧荷!」她驚喜的喊:「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姐姐,」碧荷黯然的說:「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不是嗎?我不能再做第二個你!」
  碧菡望著她,淚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頰,她站起身來,把碧荷緊緊的擁抱了一下,碧荷已長得比她還高了。
  「碧荷,」她啞聲說:「好好努力,好好讀書,我會看著你成功!」穿上大衣,她準備走了。
  「姐姐!」碧荷叫了一聲。
  「嗯?」她回過頭來。「姐姐,」碧荷盯著她。「你愛高哥哥嗎?」
  碧菡默然片刻。「是的,我愛。」她坦白的說。
  碧荷安慰的笑了。「姐姐,」她低語。「祝你幸福!」
  幸福?她是不是真的有「幸福」呢?夜深時刻,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彎裡,一直默默的出著神。幸福,這兩個字到底包括了多少東西?她真有嗎?她能有嗎?皓天側過身來,撫摸她的頭髮。「碧菡,」他輕聲說:「你有心事,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慢吞吞的說:「什麼叫幸福?」
  什麼叫幸福?高皓天一怔,情不自禁的,他也陷進深深的沉思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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