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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碧雲天【全書完】

[瓊瑤] 碧雲天【全書完】

第1節

  教室裡靜悄悄的。窗外飄著一片霧濛濛的細雨,天氣陰冷而寒瑟。
  五十幾個女學生都低著頭,在安靜的寫著作文。空氣裡偶爾響起研墨聲,翻動紙張聲,及幾聲竊竊私語。但,這些都不影響那寧靜的氣氛,這群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是些乖巧的小東西。小東西!蕭依雲想起這三個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來。她們是些小東西,那麼,自己又是什麼呢?剛剛從大學畢業,頂多比她們大上五六歲,只因為站在講台上,難道就是「大東西」了?真的,自己竟會站在講台上!當學生不過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師!雖然只是代課教員,但是,教高中二年級仍然是太難了!假若這些學生調皮搗蛋呢?她怎能駕馭這些只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們?不過,還好,她們都很乖,每個都很乖,沒有刁難她,沒有找麻煩,沒有開玩笑,沒有像她高二時那樣古怪難纏!她微笑起來,眼光輕悄悄的從那群學生頭上掠過,然後,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個用手托著下巴,緊盯著黑板發愣的女學生臉上了。
  俞碧菡沒有辦法寫這篇作文。
  她盯著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樣都無法寫這篇作文!腦子裡有幾百種思想,幾千萬縷思緒,卻沒有一條可以聯貫成為文句!那年輕可愛的代課老師,一定以為自己出了一個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題目!因為,她一上來就說了:
  「作文不是用來為難你們的,只是用來訓練你們的表達能力。所以,我想出個最容易的題目,一來可以讓你們盡情發揮,二來,可以幫助我瞭解你們!」
  好了,現在,黑板上是個單單純純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緊盯著這個「我」字。我,我是渺小的!我,我是偉大的!我,我不該存在!我,我卻偏偏存在!我,我來自何方?我,我將去往何處?我,我,我,我,我,……這個「我」是多麼與人作對的東西,她怎能把它寫出來,怎能把它表達出來?從小,她就怕老師出作文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家庭》,甚至於《我的志願》、《我的將來》、《我的希望》……她怕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而現在,黑板上是個乾乾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搖頭,在心裡喃喃的自語著:「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瞼,她把眼光從黑板上收回來,落在那空無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許多格子,許多空格子,怎樣能用文字填滿這些空格子,「拼湊」成一個「我」?為什麼周圍五十幾個同學都能作這樣的「拼湊」遊戲,惟獨自己不行?她輕輕搖頭,低低歎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獨的,「我」是寂寞的,「我」是與眾不同的,「我」是一片雲,「我」是一顆星,「我」是一陣風,「我」是一縷煙,「我」是一片落葉,「我」是一莖小草,「我」什麼都是,「我」什麼都不是!「我」?「我」是一個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於一份「偶然」,而產生的一條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搖頭,再歎息,生命是一個謎,「我」是一個更大的謎!是許許多多問號的堆積!我?我完蛋了!
  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抬起頭來。那年輕的,有一對靈巧的大眼睛的代課老師,正拿著座位姓名表,查著她的名字。
  「俞碧菡?」蕭依雲問,微笑的望著面前那張蒼白的、怯生生的、可憐兮兮的面龐。這是個敏感的、清麗的、怯弱的孩子呢!那烏黑深邃的眼睛裡,盛載了多少難解的秘密!
  「哦!老師!」俞碧菡倉卒的站起身來,由於引起注意而吃驚了,而煌然了!她站著,睜大了眸子,被動的,準備挨罵似的望著蕭依雲。怎麼?自己的模樣很兇惡嗎?怎麼?自己竟會驚嚇了這個「小東西」?蕭依雲臉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溫和了,更甜蜜了,她的聲音慈祥而悅耳:
  「為什麼不作文?寫不出嗎?」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兩顆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不是『我』寫不出來,是寫不出『我』來!」
  哦?怎樣的兩句話?像是繞口令呢!蕭依雲怔了怔,接著,就像有電光在她腦中閃過一般、使她陡的震動了一下。誰說十七歲還是不成熟的年齡?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她怔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不,二十二歲當老師實在太早,她教不了她們!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勉強維持了鎮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來,」她安詳的說。「你已經把『你』寫出來了,如果你高興,你可以不交這篇作文,我不會扣你的分數!」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說,」她低語:「『我』是一片空白嗎?」
  蕭依雲再度一怔。「你自己認為呢?」「哦,不,老師,」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動人的,誠懇的,帶著某種令人難解的溫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著去填寫,我會填滿它的,老師,我會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靜靜的提起筆來,研墨,濡筆,然後,她開始書寫了。蕭依雲退回到講台邊,站在窗口,她下意識的望著外面的雨霧。該死!自己不該念文學系,早知道,應該念哲學!人生是一項難解的學問,自己能教什麼書?這只是第一天!她已經被一個學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著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奮筆疾書,她能寫些什麼?忽然間,她對於自己出的作文題目失笑起來。我?好抽像的一個字!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著去填寫!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將填些什麼文字呢?二十二歲!太年輕!只是個比「小東西」略大一些的「小東西」罷了!她笑了,對著雨霧微笑。下課鈴聲驚動了她,學生們把作文簿收齊了,交到她手中。教室佇立即湧起一層活潑與輕快的空氣,五十幾個女孩子們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鳥,到處都充斥著喧囂卻悅耳的啁啾。蕭依雲捧著本子,不自禁的對俞碧菡看過去,那女孩斜倚在牆邊,正對著她怯怯的微笑。這微笑立刻引發了蕭依雲內心深處的一種溫柔的情緒,她不能不回報俞碧菡的微笑。她們相視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帶怯的,蕭依雲卻是溫柔而鼓勵的。然後,抱著作文本,蕭依雲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熱烘烘的,她喜歡那個俞碧菡!並不是一個老師喜歡一個學生,她還沒有習慣於自己是老師的身份,她喜歡她,像個大姊姊喜歡一個小妹妹。大姊姊!她不會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歲,親姊妹還能相差六歲呢!她做不了老師,她只是她們的大姊姊!
  退到教員休息室,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這張空格子的紙上到底填了些什麼?
  於是,她看到這樣的一篇文字:

  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或者,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這正是我的幸運。因為,一條生命的誕生,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這是個太陳舊的問題,也是人類無法解答的問題。這,對我而言,必須看我以後的生命中,將會染上些什麼顏色而定。
  未來,對我是一連串的問號,過去,對我卻是一連串的驚歎號!我可以概括的把驚歎號劃出來,問題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補。
  兩歲那年,父親去世!
  四歲那年,跟著母親嫁到俞家!
  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
  十歲那年,繼父娶了繼母!
  繼母又生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所以,我共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
  所以,我父母「雙全」!
  所以,我有個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須用心「承歡」於「父母」,「照顧」於「弟妹」!所以,我比別的孩子們想得多,想得遠!
  所以,我滿心充滿了懷疑!
  所以,哲學家對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時,我覺得我存在著。只是,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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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奇異的作文結束在一連串的問號裡,蕭依雲瞪視著那些問號,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來了。她必須想好幾遍才能想清楚那個俞碧菡的家庭環境,她驚奇於人類可以出生在各種迥然不同的環境裡。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無奈,而對「生命」發生了「懷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蕭小姐!」她抬起頭來,是介紹她來代課的王老師。
  「第一天上課,習慣嗎?」王老師微笑的問。
  「還好。」她笑笑說。「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課都是這樣的。不過,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學生,不會刁難你的。李老師常誇口說她們全是模範生呢!」
  「李老師好嗎?」蕭依雲問,李雅娟,是原來這班的國文老師,因為請一個月的產假,她才來代課的。
  「好?有什麼好?」王老師皺了皺眉。「又生了一個女兒!第四個女兒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兒為什麼要哭?」她驚奇的問。
  「她先生要兒子呀!公公婆婆要兒子呀!她一直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誰知道又是女兒!這樣,她怎麼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天!」蕭依雲忍不住叫:「這是什麼時代了?二十世紀呢!生兒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談什麼交代與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還是個小孩子!」王老師笑著說。「儘管是二十世紀,儘管是知識分子,重男輕女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然在中國人的腦海裡生了根,是怎麼樣子也無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處境裡,她生了女兒,和她犯了罪是沒有什麼兩樣的!她甚至考慮把孩子送人呢!」
  蕭依雲征怔的站著,一時間,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嬰兒,那不被歡迎的小生命!誰知道,說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後,會有一個老師,給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題,題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寫:
  「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瞪視著窗外茫茫的雨霧,她一時想得很深很遠。她忘了王老師,忘了週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著生命本身的問題。教書的第一天!她卻學到了二十二年來所沒有學到的學問。望著那片雨霧,望著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枝上正自顧自的抽出了新綠,她出著神,深深的陷進了沉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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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人數

    • 左嚴君: 很棒的文章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 小璇: 很棒的文章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第2節

  在回家的路上,蕭依雲始終沒有從那個「生命」的問題中解脫出來。她一路出著神,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心不在焉的。可是,當回到靜安大廈時,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她急於去問問母親,只有母親——一個生命的創造者——才能對生命的意義瞭解得最清楚。抱著作文本,她一下子衝進了電梯,她那樣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手裡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她已經習慣性的開始搶白:「要命!你怎麼不站進去一點,擋著門算什麼?看你做的好事!」「噢!」那男人慌忙向裡面退了兩步,一面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的衝進來哦!」
  好熟悉的聲音!蕭依雲愕然的抬起頭來,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蕭依雲的心臟猛的一陣狂跳,可能嗎?可能是他嗎?那瘦高的身材,隨隨便便的穿著件紅色套頭毛衣,一條牛仔褲,和當年一樣!那濃眉,那閃亮的眼睛,那滿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灑脫勁兒!蕭依雲屏住呼吸,睜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裡捧著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說:「你要去幾樓呀?」
  沒錯!是他!蕭依雲深抽了一口氣,他居然不認得她了!本來嗎,他離開台灣那年她才只有十五歲!一個剪著短髮的初中生,他從來就沒注意過的那個初中生!他只對依霞感興趣,叫依霞「睡美人」,因為依霞總是那樣懶洋洋的。叫她呢?叫她「黃毛丫頭」!現在呢?「睡美人」不但為人妻,而且為人母了。「黃毛丫頭」也已為人師(雖然只有一天)了!他呢?他卻還是當年那股樣子,似乎時間根本沒有從他身上輾過,他還是那樣年輕,那樣挺拔!那樣神采飛揚!
  「喂,小姐,」他又開了口,好奇的打量著她,他的眉頭微鎖,記憶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門了。他有些疑惑的說:「我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哦,」她輕呼了一口氣,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沒有吧!」「噢,」他用手抓了抓頭,顯得有點傻氣。「可能……可能我弄錯了,你很像我一個同學的妹妹。」
  「是嗎?」她打鼻子裡哼出來,冷淡的接過本子,把臉轉向了電梯口。「請你幫我按五樓。」
  「噢!」他驚奇的說:「真巧,我也要去五樓!」
  早知道你是去五樓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著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當年,你們這一群「野人團」,就是你和大哥帶著頭瘋,帶著頭鬧。現在,你們這哼哈二將又該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沒有提起他已經回國了。她搖了搖頭,電梯停了。「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陣似的通道。「請問五F怎麼走?」她白了他一眼。「你自己不會找呀?」「哦,當然,當然,」他慌忙說,充滿了笑意的眼睛緊盯著她。「我以為……你會知道。」
  「不知道!」她衝口而出,凶巴巴的。
  「對不起!」他又抓抓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頭輕聲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今天是出門不利,撞著了鬼了!」說完,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聲說。
  「怎麼?」他站住,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幹嘛罵人呀?」她瞪大眼睛問。
  「沒想到,耳朵倒挺靈的呢!」他又自語了一句,抬眼望著她。「誰說我罵人來著?」
  「你說你撞著了鬼,你罵我是鬼是嗎?」她揚著眉,一股挑釁的味道。他聳了聳肩。「我說我撞著了鬼,並沒說鬼就是你呀!」他嘻笑著,反問了一句:「你是鬼嗎?」她氣得直翻白眼。「你才是鬼呢!」她沒好氣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邊來,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好了,」終於,他深吸了口氣說:「別演戲了,黃毛丫頭!」他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衝進電梯那一剎那,我就認出你來了,黃毛丫頭,你居然長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你……你這個野人團團長!你這個天好高!」她笑開了。「你真會裝模作樣!」
  「嗯哼,」他哼了一聲。「什麼天好高!」
  「別再裝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風在嘯,還有一個雨中人,那個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個天好高啊,一氣就氣到天好遠的地方去了!」
  他的臉紅了,笑著舉起手來。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還是這樣會胡說八道!管你長大沒有,我非捉你來打一頓不可!」他作勢欲撲。
  「啊呀,可不能亂鬧!」她笑著跑,這一跑,手裡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罵的說:「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這個天好高啊,簡直是個掃帚星!」
  他忙著蹲下地幫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來,兩人的目光接觸了。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深深的望著她。
  「多少年不見了?依雲?」他問。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歲。」
  「哦,」他感歎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遞給她。「別告訴我,你已經當老師了!」
  「事實上,我已經當老師了。」她站起身來,望著他。「你呢,高皓天?這些年,你在幹些什麼?」
  他也站了起來。「先讀書,後做事,我現在是個工程師。」「回國來度假嗎?」「來定居。我是受聘回國的。」
  「你太太呢?也回來了嗎?」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紹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為什麼你們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碼給他介紹了十個女朋友,你信嗎?」
  「現在,又一個加入陣線了!」他笑著。「別忘了我這個天好高!」忘得了嗎?忘得了嗎?高皓天,只因為他的名字倒過來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時候,她總喜歡把他們的名字都倒過來念,大哥蕭振風成了「風在嘯」,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趙志遠的名字倒過來也成不了什麼名堂,所以仍然是趙志遠。那時候,他們四個外號叫「四大金剛」,曾經結拜為兄弟。趙志遠是老大,蕭振風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們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課好之外還調皮搗蛋。經常在她們家裡鬧翻了天,姊姊依霞常扮演他們每一個人的舞伴,他們開舞會,打橋牌,郊遊,野餐……玩不盡的花樣,鬧不完的節目。而她這個「小不點兒」、「黃毛丫頭」只能躲在一邊偷看他們,因為太小而無法參加。十四歲那年的耶誕節,他們在蕭家開了一個通宵舞會,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過來,對她開玩笑的說:
  「來來來,小丫頭,讓我教你跳華爾滋。」
  他真的拉著她跳了一支華爾滋,從此,她就沒有忘記過他。她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這個天好高跳的。以後,她也曾在姊姊面前說盡這個天好高的好話,但是依霞愛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訂婚那年出國的,大哥說是任仲禹氣走了高皓天,依霞卻說:
  「那個天好高啊,從頭到尾和我之間就沒通過電,他既沒愛過我,我也沒愛過他!他是那種最不容易動心的男人,我打賭他一輩子也不會結婚!」
  是嗎?他是那種一輩子也不會結婚的男人嗎?她不知道,當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間到底是怎麼一筆帳,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時他們都是「大人」,她卻是個只能在他們腳下打著圈兒亂叫亂鬧亂開玩笑的「小鬼頭」!
  如今,「小鬼頭」大了,這個「天好高」啊,仍然一如當年!她望著他,又笑了。「大哥在等你嗎?」她問。
  「是的,回國已經一個月了,今天才查到你們家的電話,剛剛和你大哥通電話,他在電話裡吼了一句『你還不快快的給我滾了來!』我這就乖乖的滾來了!才滾到電梯裡,就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黃毛丫頭猛撞了一下,還挨了陣莫名其妙的罵,你說倒霉吧?」蕭依雲忍不住噗嗤一笑。
  「活該!這些年怎麼不給我們消息?大哥說你失蹤了!我們都以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國外,生活實在太緊張,我又是最懶得寫信的人,你們也搬家了,大家一流動,就失去了聯絡,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們!」「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調侃著。「幫幫忙,別拿依霞開玩笑,她有幾個孩子了?」
  「一兒一女。」「那個雨中人啊,實在是好福氣!」
  是嗎?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姊姊是歡喜冤家,三天一大吵,兩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歸吵,好起來又像蜜裡調油。愛情是一門難解的學問。
  停在五F的門口,蕭依雲把作文本交到高皓天手裡,從皮包中拿出大門鑰匙,高皓天感慨的說:
  「出國七年,沒想到一回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進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樣,害我到處迷路!」蕭依雲開了門,忍不住搶先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直著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還不快來!看看我帶進來一個什麼人哪!」
  喊聲還沒完,蕭振風已經真的像一陣風般捲了過來,看到高皓天,他趕過來,抓著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著說:
  「好傢伙,一失蹤這麼多年!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拜把子的哥哥沒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頓出出氣才怪呢!」
  他這一抓一捶沒關係,高皓天手裡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顧不得作文本,就和蕭振風又捶又叫又鬧的嚷開了。蕭依雲詫異的望著地上那些作文本,禁不住自言自語的說:「怎麼回事?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樣子,我這個老師啊,恐怕要當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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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晚上,蕭家好熱鬧。為了這個「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趕回來了,依霞還帶來了她那四歲的女兒文文和兩歲的兒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見面的那份熱絡勁兒,就別提了,他們又吼又叫又跳,儼然回復了當年學生時代的活力與熱情。蕭振風不住口的說:
  「就差了一個趙志遠!如果他也回國,我們這四大金剛就團圓了。」「趙志遠在加拿大,」高皓天說:「前年我去溫哥華看過他,你們猜怎麼樣?他開了一家電器修理行,門庭若市,娶了一個洋老婆,生了三個小混血兒,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兒生了根,是不預備回來了!」
  「這不行!」蕭振風大大的搖頭:「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對他娶洋老婆,卻反對他在國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給我,我要寫封信訓訓他!」
  「振風,」高皓天說:「你還是動不動就要訓人揍人的老毛病!」「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個月還在街上和一個計程車司機大打出手,鬧到警察局呢!」「振風,」高皓天慢條斯理的說:「你呀,就是當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給取壞了,風在嘯,這還得了!走到哪兒,風刮到哪兒,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讓風給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連依霞的父母蕭成蔭夫婦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在這些大笑聲中,蕭振風直著脖子,逼問到高皓天的面前來:「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麼也討不著老婆呢?你說說看!」「誰說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聳聳肩。「天好高!君不聞: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乎?誰說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裡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壯先我一步去過了,準是他那副怪模樣把我國幾千年來安安靜靜的嫦娥給嚇跑了,他說月亮上只有灰塵和岩石,從此,我就失戀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來,依霞一面笑,一面推著任仲禹。
  「看樣子,還是你這個雨中人比較有辦法,嗯?」
  「他當然有辦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們都還是一肩擔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雙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談起兒女,他總是笑的,因為兩個小傢伙是他的心肝寶貝。
  多少年來,蕭家沒有這樣熱鬧的空氣了,晚餐桌上,蕭成蔭開了一瓶酒,破例准許兒子任性一醉。蕭依雲的母親蕭太太,一向是最會招待兒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氣,才會弄得家裡成了青年人的聚會所。望著面前這年輕的一群,這充滿了活力,散發著青春氣息的這一群,她就感到心裡有份沁人心脾的溫暖和滿足。面對著那被酒染紅了面頰的高皓天,她不自禁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他的喜愛更超過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選擇他。可是,依霞卻說:
  「媽,仲禹雖然沒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穩重,踏實,而癡情,皓天外表熱情,內心冷淡,他可能到處留情,卻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癡心到底!」
  於是,她選擇了任仲禹。經過這麼多年,她想女兒是對的。注視著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問:
  「皓天,這些年來,你難道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嗎?怎麼還不結婚呢?」高皓天用手抓抓頭。「不是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是喜歡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說:「伯母,人總不能把喜歡的女孩子都娶來做太太吧?」「聽他胡扯!」依霞說:「他只是不甘於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愛自由了。」高皓天的臉紅了。「你對了,依霞。」他說:「老朋友面前掩飾不了真相。可是……」他頓了頓,凝視著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層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是誰?是誰?」蕭振風興奮的問。
  「好啊,」任仲禹喊:「到現在才說出來,賣什麼關子?原來你是回國結婚的!」「別鬧,別鬧,」高皓天說:「你們根本不瞭解,就亂吵一陣。」「是怎麼回事?」蕭振風問。
  「是我爸爸和我媽,他們想抱孫子!我是家裡的獨生子,沒人可以代我滿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聳聳肩。「我被逼了回來,他們已經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選,哈哈!」他忽然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你們猜,我這個受過最現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羈絆與拘束的人,最近一個月在忙些什麼?我老實告訴你們吧,我在『相親』!哈哈!」他又笑,充滿了自嘲和揶揄。「我母親說,我如果再不結婚,她就自殺,你們瞧,嚴不嚴重?」
  「這還是為了你好,」蕭太太笑著說:「你不能瞭解做父母的心!」「您呢?伯母?」高皓天望著蕭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孫子嗎?您也希望振風馬上結婚嗎?」
  「我不同,」蕭太太搖了搖頭,微笑著。「兒女的婚姻是兒女終身的事,不是我終身的事,我尊重他們的選擇。至於抱孫子嗎?」她笑得更深了。「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你瞧!」高皓天叫著:「您的思想就比我母親清楚多了!應該介紹她來見您,讓您開導開導她!」
  「算了,」蕭振風說:「你媽那種老頑固,和我媽根本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見了面準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還是不見的好!」「振風!」蕭太太笑著罵:「怎麼這樣說話呢?」
  「他說得半點也不錯!」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媽是個名副其實的老頑固!」「啊呀!」蕭太太失笑的叫出來:「你們這些孩子還得了?背後就這樣隨便批評父母!你們三個,背後大慨也喊我老頑固吧!」「天地良心!發誓沒有!」蕭振風說,用手一把攬住母親的肩。「媽,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親!」
  「哦,哦,別灌迷湯了,這麼大的人還撒嬌!」蕭太太笑罵著,卻無法掩飾唇邊那驕傲而發自內心的笑。
  高皓天看著這一切,他點了點頭,有片刻時間,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看來忽然深沉了許多。望著蕭太太,他誠懇的說:「伯母,說真心話,我一直羨慕你們的家庭!」
  「是嗎?」蕭太太感動的說:「那麼,你就該常常來玩!」
  「以後,可能來得讓你嫌煩呢!記得以前我們差點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嗎?」「怎麼不記得?」蕭太太笑著:「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家,那時住的還是日本式的房子,你們正在花園裡烤肉吃,我一進門就聽到振風在說:『拆那扇紙門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門沒門都差不多!』我進去一看,□!不得了,你們已經燒掉兩扇紙門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來。一時間,舊時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說,熱鬧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蕭依雲的接觸了,她始終反常的安靜,只是微笑的望著他們笑鬧,好像她又成了一個被排擠在外的「黃毛丫頭」,高皓天一經接觸到那對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陣奇異的震盪,多麼清亮靈活的眸子!帶著那麼一份慧黠及調皮的神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纏繞在他們的腳下,拍著手,把他們四大金剛編成歌謠來唱……他凝神片刻。
  「依雲!」他喊。「什麼?」依雲一震。「記得你以前編了一支歌謠來笑我們嗎?」
  「是呀!」依雲笑了,不知所以的紅了臉。
  「還記得嗎?」「當然。」「念來聽聽看。」依雲微側著頭,想了想,還沒念,就忍不住先笑起來了,一面笑,她一面念:
  
  「大哥見人叫一叫,二哥見人跳一跳,
   三哥見人笑一笑,四哥見人鬧一鬧,
   四隻猴子蹦蹦跳,四隻烏鴉呱呱叫,
   四隻蒼蠅滿屋繞,四隻狗熊姓什麼?
   姓蕭,姓任,姓高,與姓趙!」
  
  她一念完,滿桌的人已經笑彎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著依雲說:「說老實話,黃毛丫頭,你這個歌謠作得還挺不錯的,你一定生來就有文學天才!幾句話,可以說把我們幾個都勾活了。」「好,好,好,」蕭振風說:「皓天,你要承認自己是什麼蒼蠅啦,烏鴉啦,猴子啦,狗熊啦……我並不反對,可別把我也拉進去!依雲最大的天才就是會挖苦人,將來非嫁個磨人老公不可!」「哥哥!」依雲瞪著眼嚷。「你當心……」
  「得了,得了,小妹,」蕭振風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現在你是老師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話提醒了蕭家的人,只因為被高皓天的出現弄昏了頭!都沒有問問蕭依雲第一天上課的情形,大家紛紛詢問,可是,依雲卻避開了學校的問題。而高皓天是那樣容易吸引人,所以,一會兒,題目就又圍繞著高皓天打轉了。飯後,大家散坐在客廳內。傭人阿香抱來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媽媽。依霞把孩子緊緊的攬在懷內,用小手帕拭著他的淚痕,不住口的說:「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媽媽疼,媽媽愛,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寶寶。」小文文梳了兩條小辮子,只是靜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隻依人的小鳥。任仲禹不住憐愛的用手撫摸著文文的頭髮。高皓天看著這一切,輕歎了一口氣。
  「當父親是什麼滋味?仲禹?」他問。
  任仲禹呆了呆,唇邊浮起一個複雜的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說,注視著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當了父親,你才能瞭解其中的滋味。」
  蕭依雲望著那兩個孩子,因為剛剛提到了她當老師的事情,又因為面前這兩條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對「生命」的懷疑,她呆著,愣著,忽然間默默的出起神來了。蕭振風他們又開始熱心的談話,從過去的時光,談到離別的日子,談到現在的工作,談到未來的計劃,談到世界大局,談到美金貶值,談到政治,談到社會……話題越扯越大,越扯越遠……時間是越來越晚,夜色越來越濃,小武武躺在依霞懷裡睡著了,小文文搖頭晃腦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來,說他必須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機站起來,聲稱一起出去。於是,一陣混亂,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丟了小手絹,武武刻不離身的小手槍也不見了……於是,找東西的找東西,給孩子們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辭的告辭,叮囑的叮囑……高皓天悄悄走到依雲的身邊,輕聲說: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很矛盾的人物?」
  「怎麼?」她怔了怔。「活潑的時候,你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沉靜的時候,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她抬眼看他,於是,一瞬間,她在他眼底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關懷,有探測,有研究,有瞭解。她的心猛跳了兩下,血液就往頭裡衝去,她的面頰發熱了。
  「沒有人是火與水的組合。」她說。
  「你正是火與水的組合!」他說。
  她凝視他,於是,她明白了,整晚,他雖然在高談闊論,他卻也一直在觀察著她——用一種平等的眼光來觀察,並非把她看成一個黃毛丫頭!她垂下了眼簾,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乍驚乍喜的浪潮,在她體內緩慢的沖激流蕩,她低俯著頭,不敢揚起眼睫來了。然後,客人走了。深夜,依雲仰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她張大了眼睛,了無睡意的望著天花板。當母親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她喊了一聲:「媽媽!」蕭太太走了進來,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著她那滿腹心事的小女兒。「什麼事?依雲?」她慈祥的問。
  她想著俞碧菡,她想著李雅娟,她想著高皓天那急於抱孫子的母親,她想著文文和武武……。
  「媽,假若你沒生大哥,你會覺得很遺憾嗎?」
  蕭太太愣了一下。「為什麼單提你大哥?」她問。「沒有生你們任何一個,對我都是遺憾。」「你『要』我們每一個嗎?」
  「當然!你怎麼問出這樣的傻問題?」
  「可是,大哥是個兒子呢!」
  蕭太太噗嗤一笑。「對我,兒子和女兒完全一樣。」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說,想著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嬰。「媽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蕭太太深深的望著依雲,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雲,你問住了我。」她說。「對我而言,生命是一種喜悅。」「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再說。
  蕭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對你呢?依雲?」依雲揚起睫毛,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裡有街燈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來,她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媽媽,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我喜歡它,真的。」
  蕭太太的眼眶潮濕。「你是個小瘋丫頭,依雲。」她感動的說:「你有個希奇古怪的小腦袋,裝滿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見得很瞭解你,但是,我好愛好愛你。」「媽媽,我也好愛好愛你!」
  蕭太太屏息片刻。「依雲,」她沉思著說:「你剛剛問我生命的意義在那裡?我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在哪裡?」「就在你這句話裡:我好愛好愛你!就在這句話裡,依雲,就因為這句話,生命才綿延不斷,不是嗎?」
  是嗎?依雲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誕生,有些生命在詛咒中誕生,是不是每一條生命都產生在愛裡?滋養在愛裡?她望著母親,笑了。無論如何,母親是個好母親,天下最好的!她不願再給母親增加問題了,她必須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輕聲說。
  「好了,睡吧!」蕭太太掖著她的棉被。
  於是,她睡了。闔著眼睛,她不斷想著:生命在愛裡,生命在喜悅裡,生命在笑裡,生命在希望裡……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訴她這一點,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個好天氣!明天,那個「天好高」還會來嗎?……她羞澀的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裡,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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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天還只有一些濛濛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了。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撲向床邊的小几,去看那帶著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麼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衝,忍不住就連打了幾個寒戰。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別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別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別吵醒了那未滿週歲的小弟弟……穿好了衣服,手腳已經凍得冰冰冷。天,冬天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望望窗外,淅瀝的雨聲依舊沒有停。天,這綿綿細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為止?回過頭來,她下意識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著,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勝寒瑟的蜷著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輕輕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這樣一個小小的驚動,那孩子已經驚覺似的翻了個身,囈語般的叫了一聲:
  「姐姐!」「噓!」她低語,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撫慰的說:「睡吧,碧荷,還早呢!到該起床的時候我會來叫你!睡吧!好好睡。」碧荷翻了個身,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嘴裡卻喃喃的說了一句:「我……我要起來……幫你……」
  話沒有說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陣怛惻,才十一歲呢!十一歲只是個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裡不該有負擔,小小孩的世界裡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繽紛的花束……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昨天放學問家,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著瘀紫的青痕,她沒有問,只是用手撫摸著碧荷的傷痕,於是,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懷裡,抽泣著低喚:「姐姐!姐姐!」一時間,她摟緊了妹妹的頭,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這樣,已經惹惱了母親,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著她們!「忽啦」一聲,她拉開窗子,一聲怒吼:
  「你們在裝死呀?你們?碧菡!你搗什麼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現在還要來教壞妹妹!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你說你說!我們這種家庭的女兒,幾個能念高中?給你念多了書,你就會裝神弄鬼了……」
  小碧荷嚇得在她懷裡發抖,掙扎著從她懷中抬起頭來,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
  「媽,姐姐只是抱著我玩!」她笑著說,那麼小,已經精於撒謊和掩飾了。「玩!」母親的火氣更大了。「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我一天從早忙到晚,給你們做下女,做老媽子,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你們命好,你們命大,生來的小姐命!我呢?是生來的奴才命……玩!你們放了學,下了課,念了書,在院子裡玩!我呢?燒飯、洗衣、擦桌子、掃地、抱孩子……我怎麼這樣倒霉!什麼人不好嫁,要嫁到你們俞家來,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還的嗎?要還到什麼時候為止?……」母親的「抱怨」,是一打開話匣子就不會停的,像一卷可以輪放的錄音機,週而復始,週而復始,永遠放不完。碧菡只好拋開了碧荷,趕快逃進廚房裡,去淘米煮飯,而身後,母親那尖銳的嗓子,還一直在響著,昨天整晚,似乎這嗓音就沒有停過。可憐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兩歲就失去了生母,難怪她常仰著小臉問她:
  「姐姐,我們親生的媽媽是什麼樣子?」
  「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溫柔的女人。」她會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點頭。「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她怔了。每聽到碧荷這樣說,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長得像母親。可是,在記憶中,母親是那樣細緻,那樣溫存,那樣體貼!自己怎麼能取母親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顧好弟弟妹妹?輕歎了一聲,碧菡驚覺了過來,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發呆了,今天已經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學又會遲到,再遲到幾次,操行分數都該扣光了。前兩天,吳教官已經把她訓了一頓:「俞碧菡!你怎麼三天兩頭的遲到?你是不是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了?天知道她為了「唸書」付出多大的代價!多少的掙扎!永遠記得考中高中以後,她長跪在繼父繼母的面前,請求「唸書」的情況:
  「如果你們讓我唸書,我會一生一世感激你們!下課之後,我會幫忙做家務,我會一清早起來做事!請讓我念下去!請你們!」「哎!」繼母歎著氣:「我們又不是百萬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麼女博士,女狀元。女孩子嘛,念多少書又有什麼用呢?最後還不是結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親的話卻比較真實而實際:「我雖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從小把你帶大的,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我只能在建築公司當一名工頭!我沒有很多錢,卻有一大堆兒女,我要養活這一家人,沒有多餘的錢給你繳學費!不但如此,我還需要你出去工作,賺錢來貼補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會好好唸書,我會申請清寒獎學金!我自己解決學費問題!等我將來畢業了,我賺錢報答你們!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樣狂熱,那樣真誠,那樣哀求……終於,父親長歎了一聲,點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頭。於是,她念了高中,母親的話卻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親生的,一個拖油瓶!你就這麼寵著她!我看呀,你始終不能對你那個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還愛著她,為什麼娶我來呀?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為了碧菡,」父親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十五歲的小孩子,不唸書又能做什麼事呢?」
  「可做的事多著呢!只怕你捨不得!」繼母叫著說:「隔壁阿蘭開始做事的時候,還不是只有十五歲!」
  阿蘭!阿蘭的工作是什麼?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帶著一臉的疲倦回來。碧菡機伶伶的打了幾個冷戰,從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唸書,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為她深深明白,對於許多同學而言,唸書是對父母的一項「責任」,可是,對她而言,「唸書」卻是父母對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唸書!吳教官居然問她是不是不想唸書了?唉!人與人之間,怎會有那麼長那麼大的距離?怎能讓彼此間獲得瞭解呢?
  走進了廚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飯,把飯鍋放在小火上煨著。乘煮飯的時間,她再趕快去拿了髒衣服的籃子,坐到後院的水喉下搓洗著。一家八口,每天竟會換下這麼多的髒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還要裝弟妹們的便當呢!怎樣能把一個人分作兩個或分作四個來用?肥皂泡在盆子裡膨脹,在盆子裡擠壓,在盆子裡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膚。後院的水龍頭雖在牆邊,那窄窄的屋簷仍然擋不住風雨,雨水飄了過來,打濕了她的頭髮,也打濕了她的面頰……她望著那盆髒衣服,手在機械化的搓揉,腦子裡卻像萬馬奔騰般掠過了許許多多思想。她想起蕭老師,那年輕的代課老師,前兩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員休息室裡,那樣熱心的告訴她生命的意義:生命是喜悅,生命是愛,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蕭依雲用那樣發著光彩的眼睛望著她,那樣熱烈而誠懇的述說著: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愛的形容詞的堆積!她搓著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覺得冷,只是熱辣辣的刺痛。屋簷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來,跌進她的衣領裡。同時,兩滴淚珠也正輕悄的跌落進洗衣盆裡。
  「俞碧菡,你必須相信,不論你的出生多麼苦,不論你的環境多麼惡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義!」蕭依雲的聲音激動,眼光熱烈,滿臉都綻放著光彩:「你才十七歲,你的生命才開始萌芽,將來,它會開花,會結果,那時,你會發現你生命的價值!」是嗎?是嗎?將來有一天,她會遠離這些苦難,她會發現生命的價值,而慶幸自己活著!會嗎?會嗎?蕭老師是那樣有信心的!蕭老師也年輕,卻不像她這樣悲觀呀!她挺直了背脊,看著那些肥皂泡泡,一時間,她覺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樣輕飄飄的蕩漾在水面上,反射著一些彩色的光華。她不自禁的用手撈著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著它們,凝視著它們在她的手心裡一個個的破滅、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實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著她去走,去體驗,去享受……。她陷進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一聲厲聲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夢和幻想,她驚跳起來,撲鼻的焦味告訴她,她已經闖了禍了。她衝進廚房裡,母親正站在那兒,蓬著頭髮,鐵青著臉,懷裡抱著未滿週歲的小弟弟。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聲音尖厲得像兩支互挫的鋼鋸。「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著:「一大鍋飯呢!你在幹些什麼?」碧菡衝到爐邊,本能的就抓住鍋柄,把那鍋已燒焦的稀飯搶救下來。她忘了那鍋柄早已斷了,頓時間,一陣燒灼的痛楚尖銳的刺進了她的手指,她輕呼了一聲,慌忙把鍋摔下來,於是,鍋傾跌了,半鍋燒焦的稀飯撲進火爐裡,引發出一陣「嗤」的響聲,火滅了,稀飯溢得滿爐台,滿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親尖叫,衝過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開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個壞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媽,不是!」她叫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她的腦袋被拉扯得歪了過去。「對不起,媽,對不起,我沒注意,不是故意的……」「還說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親揚起手來,順手就揮來一記耳光,碧菡一個踉蹌,直衝到爐台邊,那鍋稀飯再一次傾跌過去,整鍋都傾倒了。
  母親手裡的小弟弟被驚嚇了,開始嚎哭起來,全家都驚動了,弟妹們一個個鑽進廚房,父親的臉也出現了。
  「怎麼回事?」父親沉著聲音問,因為沒睡夠而發著火。「一大清早就這樣驚天動地的幹什麼?」
  「你瞧瞧!你瞧瞧!」母親指著那鍋稀飯,氣得渾身發抖:「這是你的寶貝女兒做的!她燒焦了飯,還故意把它潑掉!看看你的寶貝女兒!你做工供給她讀書,她怎樣來報答你!你看看!你看看!」「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著滿眼睛的淚,勉強的解釋。「絕不是故意的!」她開始抽泣。
  「哭什麼哭?」父親惱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觸我的霉頭是不是?你在幹些什麼?為什麼燒不好一鍋飯?」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著眼淚,不能哭,不能哭,父親最忌諱早上有人哭,他說這樣一天都會倒霉。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淚怎麼那麼多呢?
  「洗衣服?!」母親三步兩步的走進後院裡,頓時又是一陣哇哇大叫:「天哪,她要敗家呢!衣服一件也沒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完了!準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覺的用了過多的肥皂粉。母親折回到廚房裡來,臉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你在洗衣服?」她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在洗什麼衣服?」舉起手來,她又來擰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邊一閃,母親沒抓住她,卻正好一腳踩在地上的稀飯裡,稀飯粘而滑,她手裡又抱著個孩子,一時站不牢,就連人帶孩子跌了下去。一陣砰砰碰碰的巨響,碗櫥帶翻了,碗盤砸碎了,孩子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碧菡的臉色嚇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親,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親三腳兩步的搶了過來,一把抱走了孩子,母親站直身子,呼天搶地般的哭叫了起來。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這個婊子養的小雜種!她想要害死我們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連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睜大了眼睛,聲音發著抖:
  「我沒有……我沒有……」她囁嚅著,喘息著:「我真的沒有……」父親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並沒受傷,卻因驚嚇而大哭不停。父親大跨步的走了過來,在碧菡還沒弄清楚他要幹什麼之前,她已經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這一下重擊使她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頓時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卻叫不出來,因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無數的打擊已雨點般落在她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她頭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後,她聽到一聲淒慘的呼叫:「爸爸!請你不要打姐姐!請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衝了過來,哭著用手緊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緊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著喊: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親的手軟了,打不下去了,他廢然的垂下手來,望著這對幼年喪母的異父姐妹。跺了一下腳,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孽債!」他說:「真是孽債!」
  碧荷瘦小的身子顫抖著,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緊攀在碧菡的身上。父親再跺了一下腳:
  「碧菡!今天不許去上課!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罰你今天一天不許吃飯!」
  父親掉頭走開了。碧菡退到院子裡,坐下來,她又開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過來,搬了一個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邊。
  「碧荷,」碧菡低聲說:「你該去上學了。」
  「不!」碧荷堅決的搖著她的小腦袋。「我幫你洗衣服!」
  「你洗不動,」碧菡的眼淚順著面頰滾下來。「你聽我話,就去上課。」「不。」碧荷的眼淚也滾了下來,她抽泣著。「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幫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輕輕整理碧荷鬢邊的頭髮。碧荷抬眼望著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著說:「你流血了。」
  「沒有關係,我不痛。」
  「姐姐,」碧荷壓低聲音說:「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積起來了。「爸爸要工作,要養我們,爸爸很可憐。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麼,我恨媽媽!」「噓!」碧菡用手壓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說這種話,不可以再說!」她擦拭著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別哭了,碧荷,別哭了。」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著碧菡,小臉上是一片哀戚。碧菡嘗試對她微笑,嘗試安慰她:
  「讓我告訴你,碧荷,」她說:「你不要傷心,不要難過,因為……因為……」她看著那些帶著彩色的肥皂泡:「因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滿了愛,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的……」
  碧荷張大了眼睛,她完全不瞭解碧菡在說些什麼,但是,她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姐姐的眼眶,滾落到洗衣盆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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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俞碧菡有三天沒有來上課。
  對蕭依雲這個「臨時」性的「客串」教員來說,俞碧菡來不來上課,應該與她毫無關係。反正她只代一個月的課,一個月後,這些學生就又屬於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個學生需要人操心的話,盡可以留給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來煩,也不必她過問。可是,望著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樣定不下心來。她眼前一直縈繞著俞碧菡那對若有所訴的眸子,和嘴角邊那個怯弱的、無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還空著。蕭依雲站在講台上,不安的鎖起了眉頭。「有誰知道俞碧菡為什麼不來上課嗎?」她問。
  「我知道。」一個名叫何心茹的學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較接近的同學。「我昨天去看了她。」
  「為什麼?她生病了嗎?」
  「不是,」何心茹的小臉上浮上一層憤怒。「她說她可能要休學了!」「休學?」蕭依雲驚愕的說:「她功課那麼好,又沒生病,為什麼要休學?」「她得罪了她媽。」「什麼話?」蕭依雲連懂都不懂。
  「她說她做錯了事,得罪了她媽,在她媽媽氣悄了以前,她沒辦法來上課。」何心茹的嘴翹得好高。「老師,你不知道,她媽是後母,我看那個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麼?胡說八道。但是,一個像俞碧菡那樣複雜的家庭,彼此一定相當難於相處了。總之,俞碧菡面臨了困難!總之,蕭依雲雖然只會當她三天半的老師,她卻無法置之不理!總之,蕭依雲知道,她是管定了這檔子「閒事」了。於是,下課後,她從何心茹那兒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馳向俞碧菡的家。
  車子在大街小巷中穿過去,松山區!車子馳向通麥克阿瑟公路的天橋,在橋下轉了進去,左轉右轉的在小巷子裡繞,蕭依雲驚奇的望著外面,那些矮小簡陋的木板房子層層迭迭的堆積著,像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子。從不知道有這樣零亂而嘈雜的地方!這些房子顯然都是違章建築,從大門看進去,每間屋子裡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卻在這兒茂盛的滋生著,因為,那泥濘的街頭,到處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腫而破爛的衣服,雖然凍紅了手腳,卻兀自在細雨中追逐嬉戲著。車停了,司機拿著地址核對門牌。
  「就是這裡,小姐。」蕭依雲遲疑的下了車,付了車資,她望著俞碧菡的家。同樣的,這是一棟簡陋的木板房子,大門敞開著,在房門口,有個三十餘歲的女人,手裡抱著個孩子,那女人倚門而立,滿不在乎的半裸著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蕭依雲走過來,她用一對尖銳的,輕藐的眼光,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蕭依雲感到一陣好不自在,她發現自己的服飾、裝束,和一切,在這小巷中顯得那樣的不諧調,她走過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禮貌的問:「請問,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兒?」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來,眼睛睜大了,她更加尖銳的打量她,輕藐中加入了幾分好奇。
  「你是誰?」她魯莽的問:「你找她幹什麼?」
  「我是她的老師。」蕭依雲有些兒惱怒,這女人相當不客氣啊。「我要來訪問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師,倒看不出來呢!怎麼有這麼年輕漂亮的老師呢!」她那冰冷的臉解凍了,眉眼間湧上了一層笑意。「真了不起哦,這麼年輕就當老師!」
  一時間,蕭依雲被弄得有點兒啼笑皆非,她簡直不知道這女人是在諷刺她還是在讚美她?尤其,她那兩道眼光始終在她身上放肆的轉來轉去。
  「請問,」她按捺著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裡?」
  「是呀!」那女人讓開了一些,露出門後一個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媽。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哦!蕭依雲的喉嚨裡哽了一下,這就是俞碧菡的母親?那孩子生長在怎樣的一個家庭裡呀?
  「噢,」她囁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嗎?」
  「在呀!」那「俞太太」聳了聳肩。可是,並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也沒有叫俞碧菡出來的意思。蕭依雲站在那泥濘滿地的小巷裡,生平沒有這樣尷尬過。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當的說:「我能不能進去和俞碧菡談談?」「哦!」那女人把孩子換了一邊,把另一個奶頭塞進孩子嘴裡。「老師,你是白來了一趟,我們家碧菡不上學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訪問了!」好乾脆的一個硬釘子!蕭依雲呆了呆,頓時被激怒了。她那倔強的、自負的、不認輸的個性又抬頭了。
  「不管她還上不上學,我要見她!」她斬釘截鐵的說,自顧自的跨進了那小院子。「哎唷,哎唷!」那女人大驚小怪的叫了起來:「你這個老師怎麼隨便往別人家裡亂闖的?」
  才跨進院子,蕭依雲就和一個奔跑著的小女孩撞了個滿懷,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兩個小手印。蕭依雲慌忙讓向一邊,這才發現另有個小女孩在追著前面那個,兩個孩子滿院奔跑,叫著,嚷著,只一會兒,前面的就被後面的追上了,兩人開始糾纏在一塊兒,你抓我的頭髮,我扯你的衣服,滾倒在滿院的積水中,扭打成了一團。那女人奔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對著地上的孩子一陣亂踢,一面揚著聲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麼鬼?叫你給她們洗澡!你又死到哪裡去了?」俞碧菡出現了,她總算出現了,急急的從屋裡奔出來,她一面跑一面解釋:「水還沒有燒熱,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驚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著蕭依雲。然後,她訥訥的,口齒不清的說:
  「怎……怎麼?蕭……蕭老師?」
  「俞碧菡,」蕭依雲望著她,一件單薄的襯衫,一條短短的裙子,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她甚至連件毛衣都沒有穿!她的鼻子凍得紅紅的,面頰上有著明顯的青紫色的傷痕,她的手在滴著水,手裡還握著一把菜葉子。蕭依雲深吸了一口氣,「俞碧菡,我來看看你是怎麼了?為什麼好幾天不去上課?」
  「哦……哦……老師,」碧菡囁嚅著,驚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麼……怎麼親自來了?噢,老……老師,請進來坐。」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又加了句:「媽,這是蕭老師。」「我們已經見過了!」那母親冷冰冰的說,聲音裡充滿了敵意。「家庭訪問!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有什麼好訪問的呢?別請進去坐了,那屋子還見得了人嗎?別讓人家蕭老師笑話吧!」「媽!」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聲,就用那對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動,而又驚惶的眼光望著蕭依雲,低低的說:「蕭……蕭老師,好歹進來喝杯茶!」
  「茶?」那女人陰陽怪氣的。「家裡哪兒來的茶葉呀?別擺空面子了。」「好了,俞碧菡,」蕭依雲很快的說,她不想再招惹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願再讓俞碧菡為難。「我不進去了,我只是來問你為什麼不上學,既然你沒生病,明天就去上課吧,怎樣?」「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著母親,終於哀求的叫了一聲:「媽!」「叫魂呀?」那女人吼了一句:「誰是你媽?你媽早死了!」
  「媽!」俞碧菡走了過去,雙腿一軟,就跪在母親面前了。她仰著頭,大眼睛裡含滿了淚。「請原諒我吧,媽!請讓我明天去上課吧!」「喲!」那女人尖聲叫。「你這是幹什麼?下什麼跪?裝什麼樣子?好讓你老師罵我虐待你是嗎?你好黑的心哪!別裝模作樣了!你給我滾起來!」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卻依然哀哀切切的叫:
  「媽!請求你!媽!」蕭依雲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強抑制著一腔怒火,盡量維持聲音的平靜。「孩子做錯了事,罰她幹什麼都可以,為什麼不許她讀書呢?碧菡是好學生,你就寬宏大量一些,原諒了她,讓她去上課吧!」「哎唷!」那女人又開始尖叫:「是我不讓她讀書嗎?我有什麼權利不讓她讀書?蕭老師,你可別被這孩子騙了,她自己不上學,關我什麼事?我拿繩子拴了她嗎?我綁了她的手腳嗎?她要逃課,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這死丫頭生來就會裝神弄鬼!做出一股可憐樣兒來陷害我!我倒霉,我該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還有比後娘更難當的嗎?……」看樣子,她的述說和尖叫是一時不會停的。蕭依雲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堅定的、懇切的、命令似的說:
  「俞碧菡,明天來上課,你媽已經親口答應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儘管來!天塌下來,我來幫你頂!」
  說完,她一甩頭,就轉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門,她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她一驚,倏然回頭,正好看到那母親的手從俞碧菡的面頰上收回來。這一來,她可大大的震驚而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聲說:
  「你怎麼可以打人?」「喲!」那母親的聲音尖厲刺耳:「哪一個學校的老師管得著母親教訓女兒?你是老師,到你的學校去當老師!我這兒可不是你的學校,我也不是你的學生!我高興打我女兒,你就管不著!」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樣子。「怎麼樣?你說?你要怎麼樣?」
  蕭依雲氣昏了,生平沒碰到過這種女人,生平沒遭遇過這種事,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你……你……」她喘著氣說:「你再這樣子,我……我到派出所去……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聲,就冷笑了起來:「好呀,去呀!我們去呀!我又沒有搶你的漢子,誰怕去派出所?」
  還能有更難聽的話嗎?蕭依雲連聲音都抖了:
  「你……你……你在說些什麼?」
  俞碧菡趕了過來,她一把抓住蕭依雲的手臂,推著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
  「老師,你去吧!老師,你走吧!老師,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會越說越難聽的!」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遍佈在她的面頰上。「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真對不起你!」蕭依雲望著俞碧菡那受傷的,滿是淚水的面龐。
  「你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家庭裡待下去?」她激動的喊:「你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要這樣逆來順受?」
  俞碧菡淚眼迷濛,她一臉的淒楚,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孤苦與無助。「老師,你不懂的,」她默默的搖頭:「這兒是我的家,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它雖然不是最好的家,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庇護所,離開了它,我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一句話問住了蕭依雲,真的,離開了這個家,她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望著俞碧菡那張怯弱、柔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臉,她忽然覺得自己既幼稚又無聊!她只能叫她堅強,告訴她生命的美麗,但是,事實上,自己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幫助嗎?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堅強!堅強!這女孩除了堅強以外,還需要很多別的東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難言的苦澀與憤怒,歎口氣說:「明天來上課,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
  俞碧菡輕輕的點了點頭。
  蕭依雲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後,在一陣突然湧上心頭的衝動之下,她很快的脫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說:「我有好幾件大衣,這件拿去,要維持精神的力量已經夠難了,我不希望你的身體再倒下去!」「哦,老師,」俞碧菡愕然的喊,一把抓住大衣:「不……不要!老師!」「穿上它!」蕭依雲近乎粗魯的、命令的喊了一聲。掉轉頭,她很快的,像逃避什麼災難般的向小巷外衝去,她不願再回頭看那個女孩和那個「家」,她只想趕快趕快的離開,趕快趕快回到屬於她的世界裡去。
  俞碧菡披著大衣,仍然呆呆的站在小巷中,目送蕭依雲的背影消失。細雨輕飄飄的墜落,輕飄飄的灑在她的頭髮和衣襟上。她下意識的用手握緊了那件大衣的前襟,大衣上仍然有著蕭依雲身上的體溫。而她所感受到的,卻並不是這件大衣的溫暖,而是另一種溫暖,一種從內心深處油然上升的溫暖,這溫暖軟軟的包圍住了她,使她心頭酸楚而淚光瑩然了。「碧菡!」身後的一聲大吼又震碎了她的思想,她倏然回頭,母親正大踏步走來,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的大衣。
  「哈!」她怪聲的笑著,翻來覆去的看那件大衣。「你那個老師可真莫名其妙,這樣好的一件大衣就拿來送人了!她倒是大方,有錢人嘛!」把手裡的孩子往碧菡手中一交,她穿上了那件大衣。「剛好,我正缺少一件大衣呢!只是白色太不耐髒了!」「媽!」碧菡急急的喊,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這大衣……這大衣……」她說不出口,她珍惜的,並不是「大衣」的本身,而是這大衣帶來的意義,看到這件大衣披在母親身上,她就有種褻瀆的感覺。「媽!」她哀求的叫喚著。她不能褻瀆了蕭依雲,她不能這樣輕鬆的「送」掉這份「溫暖」。「媽,這大衣是……是……」「怎麼?」母親瞪大了眼睛。「這大衣怎麼樣?捨不得給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把你帶到這麼大,就用金子打一個你也打出來了,你居然小器一件大衣!你少沒良心,你這個拖油瓶,你這個死丫頭,你以為我看得上這件大衣?我才看不上呢!捨不得給我,我就把它給撕了!」她脫下大衣,作勢要撕。
  「噢,媽!不要!」碧菡慌忙叫著。「給你吧!給你!我不要它了,給你穿,你別撕它吧!」
  「這還差不多!」母親揚了揚眉,笑著,重新穿上大衣,一面把孩子抱了過來,一面皇恩大赦般的拋下了一句:「看在這件大衣面上,明天去上課吧!」她自顧自的走進了屋裡。
  碧菡垂下了眼瞼,閉上眼睛,一任淚珠和著雨水,在面頰上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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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親高太太就迎了上來,帶著滿臉又興奮又喜悅的笑,她像報告大新聞般的說:
  「皓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興趣的問,母親生來就有「誇張」的本能。「我告訴你,張小琪的媽和我通了一個長電話,你張伯母說,小琪那兒,百分之八十是沒問題了,只要你稍微加緊一點兒!」「張小琪?」高皓天皺著眉問。
  「皓天!」高太太瞪視著他:「你又來了!又開始裝腔作勢了,你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張小琪是誰?那天吃過飯,你還誇她漂亮呢!」「哦,媽!」高皓天笑笑。「我誇女孩子漂亮是經常的事,你總不會把我誇過的女孩子都弄來做兒媳婦吧?假若你有這個習慣的話,我必須告訴你,我認為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輕時代的伊麗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幫我作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氣了。「我跟你談的是正經事!你能不能不開玩笑?」「我沒有開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的說:「我打讀高中的時候起,就在暗戀伊麗莎白泰勒,讓我想想……對了,是從看了她一部劫後英雄傳開始的,你知道,在那部電影裡,那個該死的蘿蔔太辣居然愛上了瓊芳登,而不選擇伊麗莎白泰勒,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眼?我從此就看不起蘿蔔太辣了。可是,伊麗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輪不到我……」「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高太太板著臉問。
  「好媽媽,別生氣,」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臉的。「生氣會使你的皺紋增加,醫生說的!」
  「好了!你少讓我操點心,我臉上就不會有皺紋了!」高太太說:「我在和你談張小琪,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代你訂了一個約會,明天你請張小琪看電影,吃晚飯!」
  「哎呀,媽!」高皓天的笑容被趕走了,他跳著腳叫。「這可不能開玩笑!」「什麼叫開玩笑?」高太太一臉的寒霜。「人家張小琪又年輕又漂亮,又文雅又溫柔,又規矩又大方……哪一點兒配不上你了!」「噢,」高皓天用手直抓頭。「原來她的優點有那麼多呀?」
  「本來就是嘛!」「那麼,」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著母親:「別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這麼多優點的小姐應該當總統夫人,我實在配不上她!」「你是什麼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氣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輩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對是不是?左挑右挑,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你到底要一個怎樣的才滿意?你慢慢挑沒關係,我的頭髮都等白了,你知道嗎?這些年來,你知道我惟一的願望是什麼嗎?是我手裡有個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沒多少年好活了……」「哎呀,媽!」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斷母親的話。「怎麼這樣說呢?您起碼活一百歲!」
  「我並不想活一百歲當老妖怪!我只要你早點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你已經三十歲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連聲的說。「好了,媽,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媽,結婚的意義是為了兩心相悅,兩情相許,並不是為了單純的生兒育女。如果你為我好,別再代我安排任何約會,那只會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訴您,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來的時候,你趕也趕不走,它不來的時候,你求也求不著。對於這件事,我們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聽其自然?聽到哪一年為止?」
  「聽到我遇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為止。」
  「如果你一輩子遇不著呢?」
  「那也沒辦法!」高皓天聳聳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聲音:「那是我倒霉!生了你這個一點孝心都沒有,忘恩負義,沒心少肺的兒子!」
  「怎麼,」高皓天又笑了。「我有那麼壞嗎?」
  「你就是這麼壞!」「你瞧!」高皓天揚揚眉毛。「所以,我說我配不上張小琪吧!人家都是優點,我全是缺點!」他往浴室裡鑽。「算了,媽,我們別再討論這問題了,我還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鬍子刀,洗臉,刮鬍子。「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兒去?」
  「去蕭振風家!」「蕭振風!」高太太沒好氣的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動不動就打架生事,現在又和他泡在一塊兒了!」高太太頓了頓。「這個蕭振風,他結婚了沒有呀?」
  「也沒有。」高皓天一面刮鬍子,一面說。
  「你們是兩個怪物!」「可能。」高皓天笑著。「他妹妹也這樣說。」
  高太太怔住了。「他妹妹?哦,對了,我記起來了,他有個妹妹,你以前帶到家裡來玩過,瓜子臉兒大眼睛,長得還不壞呢!」她開始有些興奮。「他妹妹還沒男朋友嗎?」
  「哦,你說蕭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著下巴,「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見鬼!」高太太的臉一沉。「那你每晚去他家幹什麼?」
  高皓天從浴室裡跑出來,從衣櫥裡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夾克,他穿著衣服,笑著說:
  「別急,媽。他還有個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興奮了起來,卻有些狐疑的看著她那刁鑽古怪的兒子。」一定只有七八歲,是嗎?」
  「不,不。」高皓天笑得開心。「已經二十出頭了。比她姐姐還漂亮。」「噢,」高太太熱心的接過去。「你們……你們……你們一定相處得不壞吧?」高皓天對著鏡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領,又用梳子胡亂的掠了掠頭髮,笑意在他的眼睛裡加深。
  「她嗎?」他側著頭想了想。「她說我是狗熊、猴子、蒼蠅,和烏鴉的混合品!」「什麼話!」高太太莫名其妙的叫了一聲,高皓天已經哈哈大笑著向門口衝去。高太太急急的追到門口來,伸長了脖子叫:「明天張小琪的約會到底怎樣?」
  「取消!」高皓天大叫著,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了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關好房門,她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坐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是一片寂靜。好靜,好靜,自從上了年紀以來,她就覺得「寂靜」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了。沙發柔軟而舒適,上面還堆著厚厚的靠墊,但是,為什麼自己坐在那兒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傭人阿蓮,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麼呢?終於,她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家裡能多幾個人就好了。」想著皓天,她搖搖頭,覺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鬱。「這一代的孩子,我們是不再能瞭解他們了!」這兒,高皓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屬於母親的那份寂寞,吹著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門,他跳上了那輛從國外帶回來的「野馬」,一直馳向靜安大廈。
  一跨進蕭家的大門,就聽到蕭振風在直著脖子嚷:「對付這種女人,我告訴你們,最好的辦法是揍她一頓!揍得她扁扁的,看她還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著走進客廳。
  「怎麼?振風,你是每況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麼女人招惹了你?」看到高皓天,蕭振風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們揍人去!」
  「揍誰?」「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雲的學生。」
  「哈!」高皓天望著坐在沙發裡生悶氣的依雲。「這筆帳似乎很複雜,這女人幹嗎要欺侮那學生?」
  「因為她是那學生爸爸的太太。」蕭振風搶著回答:「但是,那學生的爸爸是她媽媽的丈夫,並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媽媽。」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麼爸爸的太太?媽媽的丈夫?你越說我是越糊塗了!」
  蕭依雲聽哥哥這樣一陣亂七八糟的解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蕭振風撫掌大樂: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們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還是皓天有辦法,你一進來她就笑了。你沒看到她剛剛那股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天都塌下來了!教書!別人教書為了賺錢,她教書呀,貼了大衣還受氣!」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頭,說:
  「喂喂,你們到底在講些什麼東西?剛剛是什麼媽媽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現在又是什麼大衣?能不能說說明白?」
  蕭依雲從沙發裡跳了起來,一笑說:
  「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聽大哥的,你聽一輩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們不談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個感想:人類是生來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東西。而且,上帝並沒有安排好這世上的每一條生命。所以,像我們這樣幸福的人,應該知足了!」
  「哦!」高皓天張大眼睛。「好像是一篇哲學家的演講詞呢!什麼時候黃毛丫頭也有這麼多大道理?」
  「別再叫我黃毛丫頭,」蕭依雲有些傷感的說:「今天我覺得沉重得像個六十歲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鎖起眉頭,深深的望著蕭依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蕭太太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拍拍手,她輕快的叫:
  「喂喂!孩子們!都來幫幫忙,阿香一個人弄不了!我們今晚吃沙茶火鍋!依雲,別再煩了!包你一頓火鍋吃下去,什麼氣都沒有了!」「火鍋?」蕭振風首先大叫起來。「好極了!吃火鍋不能沒酒,媽,開一瓶拿破侖好嗎?」
  「喝酒是可以,」蕭太太笑著說:「不許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蕭振風吹著牛,一面忙著搬火鍋,放碗筷。「人生最樂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圍著爐火,喝一點酒,帶一點薄醉,然後,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談!」
  「人生最不樂的事呢?」蕭依雲出神的說:「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飢腸轆轆,風似金刀被似鐵。那時候,才是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呢!」「啊呀!小妹!」蕭振風抗議的喊:「假若教幾天書,就把你弄得這樣多愁善感和神經兮兮的話,你打明天起,就不許去教書了!」「反正我這個老師也當不長!」依雲說,竭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也忙著拿碟子,打雞蛋,分配沙茶醬。「我已經決定了,代完這一個月課,我決不再當老師。」
  「為什麼?」高皓天問,開了酒瓶,斟滿了每個人的杯子。
  「我知道,」蕭成蔭望著女兒:「我瞭解依雲,她太容易動感情,太容易陷進別人的煩惱裡,她太小了,怎麼能去分擔全班五十幾個學生的煩惱呢?」
  「哦,我到現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對依雲說:「你在為你的學生煩惱。」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爐火映紅了他的面頰,他盯著她說:「別煩了,依雲,讓我告訴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樂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對別的生命負責任。」
  「那麼,」她迎視著他的目光。「誰該對這些生命負責任呢?上帝嗎?首先你要告訴我,有沒有上帝?」
  「好吧,不說上帝吧,」他說:「或者,該負責任的是父母,因為他們創造了生命。」「假若有這麼一個孩子,她的父母創造了她,卻無法負責任,因為——他們都死了。」
  「那麼,」他深思著說:「她必須接受磨難,但是,磨難並不一定都是壞的。所有的鋼鐵,都是經過烈火千錘百煉才熬出來的!」蕭依雲愣住了,她從沒有這樣想過。凝視著高皓天,她忽然發現他身上有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深刻的、內心深處的東西,這比他活潑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動人。她凝眸沉思,然後,她釋然的笑了。整晚的抑鬱,在一剎那間被掃開了,舉起酒杯,她高興的說:
  「我也要喝一點酒!」「怎麼?」蕭成蔭笑著說:「小丫頭不再悲天憫人了?」
  「於事無補的,是嗎?」依雲笑著說:「等我獨善其身之後,再去兼善天下吧!」「你還要不要我揍人呢?」蕭振風問。
  「假若那是煉鋼的爐火,似乎沒有熄滅它的理由。」依雲說,又咬著嘴唇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來不是鋼鐵的材料,這爐火就足以把它燒成灰燼了。」她舉杯對著空中說:「讓我們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經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誰?」
  「就是那塊鋼鐵呀!」蕭依雲笑容可掬,爐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紅了她的面頰,她注視著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決了我心裡的一個大問題。」
  高皓天並不知道自己幫上了什麼忙,但是,當蕭依雲用這樣一種閃亮著光彩的眼光注視著他時,他只感到心中湧上一陣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緒,頓時間,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從那天在樓梯裡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後,他就被捕捉了!他開始有點暈沉沉起來,整晚,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的面頰上移開,他不知不覺的說了太多的話,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對父母都驚覺到了,而彼此交換著瞭解與會心的微笑。只有那個混球哥哥,居然對高皓天大肆批評:「皓天,你今晚特別嚕囌!」
  「是嗎?」高皓天愕然的問。
  「還有你,依雲,」蕭振風繼續說:「你魂不守舍,好像害了夢遊病一樣。」「嗯哼!」蕭太太慌忙哼了一聲。「振風,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出去?」蕭振風瞪著眼叫:「我為什麼要出去?我到什麼地方去?」高皓天忽然福至心靈。
  「依雲,跟我出去兜兜風好不好?我的車子昨天才從海關領出來!」「兜風?好呀,」蕭振風大叫:「我也……」
  蕭太太一把拉住蕭振風:
  「你窮吼什麼?」她說:「你給我待在家裡,少出去!」
  「怎麼回事?」蕭振風莫名其妙的嘰咕著:「一會兒叫我出去,一會兒又不許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雲望了望父母,於是,蕭太太微笑著說:
  「外面風大,多穿一點吧!」
  依雲嫣然一笑,臉頰紅撲撲的,她跑進臥室,拿了一件紅色的大衣出來,穿上大衣。她注視著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著說。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誇人美麗是很俗氣的話,是嗎?」他低語。「但是,我必須說一句很俗氣的話,依雲,你真美!」
  依雲的眼睛更亮了,面頰更紅了,笑容更深了,然後,他們手挽著手,雙雙出去了。
  這兒,蕭振風瞪著眼睛,還在那兒嘰咕著:
  「這是怎麼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許我坐他的車子!什麼意思嘛!」「什麼意思嗎?」蕭太太笑嘻嘻的看著她的兒子:「這意思就是,你是個標標準准的傻瓜蛋!」
  「傻瓜蛋?」蕭振風更愣了。「我怎麼得罪你們了?好好的還要挨罵!」「你呀!你!」蕭太太笑著拍拍他的肩:「你什麼時候才開竅呢?等你完全開竅了,你也就討得著老婆了!」
  蕭振風傻愣愣的翻了翻眼睛,這才有些兒明白了。
  「好呀,」他說:「當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現在這個天好高又在轉我這個小妹妹的念頭了,偏偏他們兩個都沒有妹妹,剩下我這個風在嘯啊,是賠本賠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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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

  一個月好快就過去了。
  這是蕭依雲代課的最後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復上課,她也要和這些相處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們說再見了。不知怎的,她始終沒有一分「老師」的感覺,卻感到和這些孩子們像姐妹般親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捨起來。孩子們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這天,她一走上講台,就發現講台上放著一個細小狹長的小包裹,包裝華麗而綁著緞帶,她錯愕的看著那小包裹,於是,孩子們叫著說:
  「這是一件小禮物,打開它!老師!」
  她細心的拆開包裹,小心的不碰壞那根緞帶。裡面是一個狹長的絲絨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們,那些年輕的臉龐上有著甜蜜的,興奮的,期盼的笑。大家異口同聲的嚷著:
  「打開它!老師!打開它!」
  她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感動的心情,打開了那絲絨盒子,於是,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白金項煉,下面是個大大的花朵形的墜子,那花朵是用藍色的金屬片做成的,帶著一分樸拙而動人的美麗。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後,她翻轉到花朵的背面,驚奇的發現上面還鐫刻著兩行字:「給我們的大姐姐五十二個小妹妹同贈」
  她抬起頭來,滿教室靜悄悄的,五十二個孩子都仰著臉,靜靜的注視著她。她覺得一股熱浪猛的衝進了眼眶裡,頓時眼眶潮濕而視線模糊了,她用手揉著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來:「不行!你們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們騷動起來,叫著,喊著,鬧著:
  「老師,戴上它!」「老師,不要忘記我們!」
  「老師,我們好喜歡你!」
  「老師,我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項鏈套在脖子上,剛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那鏈子就顯得特別的醒目。孩子們驚喜的嘩叫著,又鼓掌,又笑,又嚷。這節課沒有辦法上下去了,這是一小時的告別式。翻轉身子,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你們有任何問題,找我!你們有任何煩惱,找我!你們想交我這個朋友,找我!」她說。
  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拿出紙筆,記電話號碼和地址。何心茹第一個發問:「老師,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嗎?」「是呀!」她說。「那麼,你結婚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
  「對了!對了!對了!」全班亂嚷著。「不行,老師,你還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來!」
  蕭依雲的面頰上泛上一片紅潮,這些孩子們怎麼這樣難纏呢?但是,她們是那樣天真而熱情呵!她微笑著,開始和孩子們談別的,談未來,談升學,談李老師和她新生的小寶寶……一節課在笑語聲中結束,在依依不捨中結束,在叮囑和歎息中結束……終於,她含淚的、帶笑的,在一片「再見」聲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個墜子重重的垂著,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壓在她的心臟上。
  回到教員休息室,她發現身後有個嬌小的人影在追隨著她,她回過頭來,是俞碧菡!
  「老師!」俞碧菡站在那兒,帶著一臉難以掩飾的依戀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熱。她的眼睛閃著光,唇邊有個柔弱的微笑。「老師!」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溫柔的說:「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以後,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覺得,當姐姐比當老師,對我而言,是輕鬆多了,也親切多了!」
  俞碧菡靜靜的凝視著她。
  「您是老師,也是姐姐。」她說:「我只是要告訴您,您帶給我的,是我一生難忘的東西!因為你,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愛心,我才知道,無論環境多困苦,我永遠不可以放棄希望!」蕭依雲心頭一陣酸楚的苦澀。她注視著這個在烈火中煎熬著的孩子,或者,她會成為一塊鋼鐵!但是,她會嗎?她看來那樣嬌怯,那樣弱不勝衣!
  「俞碧菡!」她低歎一聲。「坦白說,我真不放心你!你們全班,每人都有煩惱和問題,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俞碧菡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微笑著。
  「我會好好的,老師,我會努力,我也不再悲觀,不再消極。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蕭依雲點點頭,她深思的看著俞碧菡。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個家庭,假若實在待不下去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留著,你來找我,或者,我能幫你安排一個住的地方,安排一點課餘的工作。而且,你要記住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你明白嗎?」
  「是的,老師。」她柔順的回答,那樣柔順,像一團軟軟的絲綢。「我會記住的!」「再有,你那位母親……」她想著那個凶悍而蠻不講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母親,母親,那也能算是「母親」嗎?從她開始認字起,她就知道「母親」兩個字,代表的是溫柔,是甜蜜,是至高無上的愛!是一切最美麗的詞彙的綜合!但是,那個「母親」卻代表了什麼?
  「哦,老師,」俞碧菡的面頰上竟泛上一陣紅潮,她慚愧,她代母親而慚愧。「我很為那天的事情而難過,我覺得好對不起你。」她低聲的說。「你用不著抱歉,你並沒有絲毫的過失呀!」
  「老師,」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說:「請你不要責怪我母親!」「哦?」她驚奇的望著她。
  「我母親……我母親……」她囁嚅著說:「她是個沒有念過書,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輕就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包括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對母親來說,接受這種事實是很困難的……所以,難怪……難怪她心情不好,難怪……她常拿我來出氣,我們誰都無法勉強別人愛自己,是不是?」
  蕭依雲張大眼睛,那樣驚愕的看著俞碧菡,她再也沒想到這孩子會說出這麼一篇話來!她有怎樣一顆靈慧而善良的心哪!這孩子將成為一塊鋼鐵,有這種本質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毀!「你能這樣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動的說:「但是,答應我,如果你發生了什麼困難,來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閃亮。「除了你,我不會再找第二個人!」她笑著說。
  「我們一言為定!」她說,似乎已經預感,她有一天會來找她。「一定!」那孩子懇切的點著頭。
  上課鐘響了,俞碧菡再看了蕭依雲一眼,就羞羞怯怯的拋下了一句:「老師!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師!」
  說完,她轉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裡了。蕭依雲卻站在那兒,用手撫摸著胸前的墜子,她對著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書生涯,就這樣,她告別了「教員」的位置。當然,她決不會料到,她以後的生命,竟和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關聯,她更不會料到,這個「俞碧菡」將捲進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難解的恩怨牽纏!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了「無事一身輕」的感覺。走出校門,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陽光所包圍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明亮而刺眼,天上飄浮著幾絲淡淡的雲,雲後面是澄藍色的天空。難得的陽光!雨季裡的陽光!她深呼吸著,覺得渾身洋溢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及溫柔。
  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野馬」正停在她身邊。高皓天的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小姐,要不要計程車?不管你到什麼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鑽進高皓天的車子。
  「好哦,」她說:「你又早退了!」
  「並沒有早退,」他笑著說:「已經是中午了,人總要吃中飯的。怎樣?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中飯?慶祝你脫離苦海!」
  「為什麼是脫離苦海?」
  「從此,不必再為學生煩心了,從此,不必去擔心什麼後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從此,不用記掛什麼俞碧菡了……這還不是脫離苦海嗎?」他盯著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麼東西?」「從苦海裡飄來的花朵。」她甜蜜的笑著。「一朵勿忘我,學生們送的!」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實在沒有一點點老師樣子,真不知道你怎麼樣子教人,你根本就像個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賣老,」她說:「我早已不是當日那個黃毛丫頭了!」「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駕駛著車子,一面微笑的說:「有人告訴我,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一天會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決不會相信的!」她斜睨了他一眼。「主宰你的生命嗎?」她挑了挑眉毛。「像這種過分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會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你最好相信!」他說。
  「你要幹嘛?」她問:「怎麼在快車道上停車?」
  「我要吻你!」他說,俯過身子來。
  「你發瘋了!」她叫:「還不開車?警察來了!」
  「那麼,你信我嗎?」他笑嘻嘻的問。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這個人,我拿你真沒辦法!」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笑吟吟的看著她。
  「你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他說:「彼此信任是夫妻間最重要的事!」「夫妻?」她驚愕的瞪大眼睛。「誰和你是夫妻了?我可從沒有答應過嫁給你呵!」他又是一個急煞車。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嫁我嗎?」他問。「喂,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猛烈的搖著頭。「你這算是什麼?求婚嗎?」「是的,」他一臉的正經:「你嫁我嗎?」
  「你好好的開車!」她叫:「從沒有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求婚的!你這人對一切事情都太兒戲,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又俯過身子來,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如果你再不好好的開車,我就要真的生氣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臉上佈滿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人生,有許多事,你不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處理,該嚴肅的問題就不是玩笑。」他吸了口氣,又發動了車子。一直開著車,他不再開口說話。蕭依雲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著他。他板著臉,眼光直望著前方,身子挺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有些擔心,有些懊悔,有些煩惱,輕輕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語著問:「怎麼?生氣了?」他仍然直視著前方,仍然不語。半晌,他把車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廳的前面。熄了火,他說:
  「我們下車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但是,這兒的情調很適合談話。」她下了車,望著他。他依然板著臉,一絲一毫的笑容都沒有。這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那麼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更加懊惱了。她想,她已經把一切都弄砸了!他生來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她卻偏偏要他「嚴肅」!她是沒有權利來改變別人的個性的,如果她愛他,她就應該遷就他!可是,難道他就不該遷就她嗎?難道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板臉了嗎?難道她應該看他的臉色而「隨機應變」嗎?一層強烈的不滿從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沮喪……因此,當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來時,她已經淚光泫然了。「吃什麼?」他問。「隨便。」她簡短的回答,微微帶著點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後,他代她點了沙拉和海鮮,他自己點了客通心粉,臨時,他又吩咐侍者,先送來兩杯酒。
  酒來了,他注視著她。
  「喝酒嗎?」他問。她端起酒杯來,賭氣的把一杯酒一仰而盡,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幹嗎?」他問,緊盯著她。
  「我不要看你的臉色!」她說,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緊抓住她的手。「坐好!」他說,沉重的呼吸著,他的眼光怪異,一瞬也不瞬的直視著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她不解的,有點兒糊塗。
  「你願意嫁我嗎?」他屏著氣問。
  她愕然的凝視他,還有一張臉比這張臉更「嚴肅」的嗎?還有一種神情比這種神情更「鄭重」的嗎?一時間,她覺得哭笑不得,然後,她又覺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淚直在她眼眶裡打轉,她閃著眼睫毛,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的手指更緊了。他的神情緊張。
  「你願意嫁我嗎?」他再一次問,聲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她含淚看他,仍然答不出話來。
  「回答我!」他迫切的說,聲音裡已夾帶著一絲祈求的意味。「我告訴你,依雲,我一生沒有認真過。你說得對,我愛開玩笑,我對什麼事都開玩笑,但是,剛剛在街上,我卻並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覺得我在開玩笑,那是因為我太緊張。第一次,我面臨我生命裡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選擇什麼時機來問才是最妥當的。讓我坦白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從來沒有膽怯過,可是,在你面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卻又害怕,又膽怯!所以,依雲,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憐我,請你答覆我:你願意嫁我嗎?」
  依雲注視著他,他的聲音那樣懇切,他的面容那樣莊重,他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的語氣那樣可憐……她用手帕悄悄揮去睫毛上的淚珠。「你……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嗎?」她輕聲說:「你看,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你錯了,依雲,你的算術太壞。」他說:「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讀大學一年級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認識十二年才求婚還算認識太短的話,要認識多久才算長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麼久了?那時她才只有十歲呢!依稀彷彿,還記得那個大男孩子,騎著提高了座墊的腳踏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誰知道,十二年後,他會坐在這兒向她求婚?「依雲!」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視他。「為什麼選擇我?」她問:「是因為你喜歡過依霞嗎?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訴你,依雲,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當初我愛過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給任仲禹,你信嗎?」她打量他,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於是,她明白了,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他真愛過依霞,任仲禹決非他的對手!她吸了口氣。「那麼,為什麼選我?」
  「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他說:「命中注定我一直找不到對象,結不成婚,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緊握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一定要拖延時間嗎?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終於低語了一句:「我不願意。」
  他驚跳。「再說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願意!」他的臉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說真的?」他憋著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說,笑了,淚珠卻滑落了下來。「你怎能不答應一個男人的求婚?這個男人是你十五歲那年就愛上了的!」「依雲!」他大聲叫,握緊了她。他喊得那樣大聲,使那端湯過來的侍者嚇了好大的一跳,差點連湯帶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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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婚禮是在五月間舉行的。
  對蕭家來說、這個婚事是太倉促了一些,倉促得使他們全家連心理上的準備都不夠,蕭太太不住的摟住依雲,反反覆覆的說:「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想多留你兩年呢!」
  依雲自己也不希望這麼快結婚,她認為從「戀愛」到「結婚」這一段路未免太短,她自稱是「閃電式」。她說她還不想做個「妻子」,最好,是先訂婚,過兩年再結婚,但是,高皓天卻叫著說:「我不能夠再等,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不願意再等!我已經等了十二年把你等大,實在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十二年!」依雲嗤之以鼻。「別胡扯了!你這十二年裡大概從沒有想到過我,現在居然好意思吹牛等了我十二年?你何不乾脆說你等了我三十年,打你一出娘胎就開始等起了!」
  「一出娘胎就等起了?」高皓天用手抓抓頭,恍然大悟的說:「真的!我一定是一出娘胎就在等你了,月下老人把紅線牽好,我就開始癡癡的等,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等的是誰,卻一直傻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在電梯裡被一個莽撞鬼一撞,撞開了我的竅,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來,我就在等這一撞呀!」
  「哎喲!」依雲又好氣又好笑。「他真說他等了三十年了,也不害臊,順著桿兒就往上爬,前世準是一隻猴子投胎的!」
  「我前世是公猴子,你前世就準是母猴子!」
  「胡扯八道!」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蕭太太看著這對小兒女,世間還有比愛情更甜蜜的東西嗎?還有比打情罵俏更動人的言語嗎?
  事實上,真正急於完成這個婚禮的還不止高皓天,比高皓天更急的是高皓天的父母。高繼善是個殷實的商人,自己有一家水泥公司,這些年,隨著建築業的發達和高樓大廈的興建,他的財產也與日俱增。事業越大,生意越發達,他就越感到家中人口的稀少。高皓天是獨子,遷延到三十歲不結婚,他已經不滿達於極點。現在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小姐,他就巴不得他們趕快結婚,以免夜長夢多。高太太卻比丈夫還急,第一次拜訪蕭家,她就迫不及待的對蕭太太表示了:
  「你放心,我家只有皓天一個兒子,將來依雲來了我家,我會比親生女兒還疼,如果皓天敢欺侮她一丁丁一點點,我不找他算帳才怪!皓天已經三十歲了,早就該生兒育女了,我們家實在希望他們能早一點結婚,就早一點結婚好!」
  「可是,」蕭太太微笑的說:「我這個女兒哦,從小被我們寵著慣著,雖然二十二歲了,還是個小孩子一樣的,我真擔心她怎能勝任做個好妻子,假若一結婚就有孩子,她如何當母親呢!」「你放心,千萬放心!」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家裡請了傭人,將來家務事,我不會讓依雲動一動手的,我知道她一直是個好學主,從沒做過家務事的。至於孩子嗎?」這未來的婆婆笑得好樂好甜。「我已經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帶孩子不是她的事,是我的事呢!」
  於是,蕭太太明白,這個婚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人家老一輩的抱孫心切,小一輩的度日如年。而她呢,總不能守著女兒不讓她嫁人的!於是,好一陣忙亂,做衣服,買首飾,添嫁妝,訂酒席,印請帖……一連三四個月,忙得人仰馬翻,等到忙完了,依雲已經成為了高家的新婦了。
  新房是設在高繼善的房子裡的,高繼善只有一個兒子,當然不願意兒子搬出去住。高太太本就嫌家裡人丁太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要和兒子兒媳婦分開。他們為了這婚事,特別裝修了一間豪華的套房給他們做新房,房裡鋪滿了地毯,裱著紅色的壁紙,全套嶄新的、訂做的傢具。高繼善夫婦自己的房間都沒有那麼考究。依雲對這一切,實在沒有什麼可挑的,雖然,她也曾對高皓天擔憂的說:
  「我真怕,皓天。」「怕什麼?」「怕我當不了一個成功的兒媳婦,怕兩代間的距離,我總覺得,還是分開住比較好些。」
  「讓我告訴你,依雲,」高皓天說:「我自己在國外住了七年,看多了外國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是很新派的年輕人,我和你一樣怕和長輩住一起。但是……依雲,」他握住她的手。「別怕我的父母,他們或者思想陳舊一些,或者保守一些,但是,他們仍然是一對好父母,他們太愛我,『愛』是不會讓人怕的,對不對?」
  依雲笑了,把頭偎進高皓天的懷裡,她輕聲說:
  「我會努力去做個好媳婦!」
  「你不用『努力』,」高皓天吻著她。「你這麼善良,這麼真誠,這麼坦率,而又這麼有思想和深度,你只要按你的本性去做,你就是個最好的愛人、妻子,及媳婦!你根本不用努力,你已經太好太好!」
  依雲抬眼注視他,她眼裡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
  「皓天,你有多愛我?」
  這是個傻問題,但是,在情人們的世界裡,多的是傻問題!在新婚的時期裡,依雲就充滿了這一類的傻問題,她會攀著高皓天的脖子,不厭其煩的問:
  「皓天,你什麼時候發現你愛我的?」
  「皓天,你會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
  「皓天,你對我的愛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對於這一類的問題,高皓天經常是用數不清的熱吻來代替回答。有時,他也會把她攬在懷裡,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輕言細語的說:「從盤古開天闢地之日起,我已經愛上了你,那時候,我們大概還沒有進化成為人類,就像你說的,那時候我們是一對猴子,我是公猴子,你是母猴子,我採了果子,一蹦一跳的跳到你身邊來,我對你不住口的說:吱吱吱歧吱吱……」
  她笑得渾身亂顫。「為什麼吱吱吱吱的?」
  「那是猴子的語言!你總不能希望猴子說人話。那些吱吱吱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一直說個不停了。
  依雲笑得前俯後仰。「你真會貧嘴!」她叫著。
  「關於我對你什麼時候會厭倦?這問題很難答覆,」他繼續說:「什麼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話實在太俗氣了,對不對?」他歪了歪頭,一股深思的樣子:「我想我們總有一天會吵架的!」「為什麼?」「你想,到幾千千幾萬萬幾億億幾兆兆年以後,那時太陽已逐漸冷卻,地球上的生物也逐漸退化,我們已經做了幾千千幾萬萬世代的夫妻,那時,又退化成了一對公猴子和母猴子,我採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到你身邊,我會說:吱吱吱吱吱……你一定會生氣的對我吼:『你已經吱吱吱吱了幾千世紀了,怎麼變不出一點新花樣來?還在這兒吱吱吱呢?』於是,就吵起架來了。然後,我會說:『再過幾千幾萬個世紀,我就不對你吱吱吱了,那時我要對你吼吼吼了!」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啊!」依雲越聽越希奇了。
  「因為,那時候啊,我們已經退化成一對公恐龍和母恐龍了,恐龍示愛無法吱吱吱,只能吼吼吼!」
  「哎喲,」依雲笑得肚子痛。「你怎麼這樣油嘴啊?看樣子,你大概是一隻八哥鳥兒變來的!」
  高皓天一怔,立即正色說:
  「你幫個忙好不好?」「怎麼?」「你瞧!我這兒猴子時期和恐龍時期還沒鬧完,你又把我變成八哥鳥兒了,現在,我又得去研究公八哥向母八哥求愛時是怎麼叫的了!」依雲笑得喘不過氣來。
  「不行,不行,」她嚷:「不可以這樣逗人笑的,人家笑得腸子都扭成一團了。」「我還沒有說完呢,」高皓天說:「你還有一個問題是什麼?對了,你問我愛你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哎呀!」依雲用手蒙住耳朵,笑著滾倒在床上。「我不聽你胡扯了!」高皓天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從耳朵上拉下來,俯下身子,他貼著她的耳朵,一本正經的說:
  「你要聽的,你非聽不可!」
  「那麼,你說吧!」她忍住笑,不知他又會講出些什麼怪話來。「我告訴你,依雲,」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的真摯,無比的嚴肅,無比的懇切。「我愛你愛得心酸,愛得心痛,愛得心跳,愛得……」他的唇從她耳邊滑過來,滑過了她那光滑的面頰,落在她柔軟的唇上。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繞了過來,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他下面的話被吻所堵住,再也說不出來了。這兒,高皓天的父母坐在外面的客廳裡,只聽到那對小夫妻在房間裡一會兒「吱吱吱」,一會兒「吼吼吼」,再夾著」吃吃吃」的笑著,接著,就忽然安靜了下來,靜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夫婦二人禁不住面面相覷,都不由自主的想著,現在年輕一代畢竟不同了,談情說愛的方式都是古里古怪,教人完全摸不著頭腦呢!
  真的,愛人的世界裡有講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事。人類的一部歷史,不是就由這些傻話和傻事堆積起來的嗎?依雲和高皓天的蜜月時期,也就在這股「傻勁」中,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蜜月之後,高皓天又恢復了上班,早出晚歸,他的生活安定而愉快。在這份安定之下,他的工作效率神速,靈感層出不窮,他設計的建築圖,在公司裡引起了極大的重視。七月,他所設計的第一棟大廈開工了。八月,第二張藍圖被採用,九月,他設計了一連串的郊區別墅……於是,那位擁有水泥公司的父親,開始動心機,要給兒子成立一個獨資的建築公司了。在這段日子中,依雲只是瀟瀟灑灑的做一個新婦。她曾經想找個上班的工作,但是,高家既不需要她賺錢,高皓天本人又有高薪的收入,她也就沒有工作的必要了。高太太更加反對,她對依雲說:「留在家裡給我作個伴吧!女人家,即使上班也上不長的,等有喜的時候,還不是要辭職!」
  高太太就是這樣的,她毫不掩飾她「抱孫心切」的心情,最初,依雲聽到這種話,總是弄得面紅耳赤。後來,聽多了,也就不以為意了。高皓天也同樣不贊成依雲出去工作,他笑嘻嘻的說:「能享福幹嘛不享福?你如果真想工作,不如嘗試寫寫文章,你不是一直想做個文學家嗎?」
  「什麼文學家?」她說:「對文學連皮毛都不懂,也配稱『家』了?我不過有那麼點兒興趣而已。」
  「向你的興趣努力吧!」他認真的說:「許多『家』的產生,只是因為有興趣呢!」於是,她真的開始寫點散文,作作詩,填填詞,也偶爾寫寫短篇小說,偶爾投投稿,偶爾被報章雜誌採用一兩篇。這樣,已足夠引起她的興奮,高皓天也戲呼她為:
  「我親親愛愛的小作家太太!」
  「你別拿著肉麻當有趣吧!」她笑著罵,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卻仍然是相當得意的。
  日子過得甜蜜而寫意。白天,她陪婆婆上街買買東西,回娘家和媽媽團聚,去依霞家裡鬧鬧,或者,關著房門寫她的文章。晚上,高皓天下班了,生活就多采多姿了!開車兜風,看電影,去夜總會,或者,雙雙膩在那間臥室裡,談那些吱吱吱、吼吼吼的傻話,經常,把笑聲傳播在整個的空間裡。
  這個夏天將過完的時候,依雲發現了一件大事,這使她和高皓天都為之興奮不已。原來蕭振風自從依雲婚後,就變得神神秘秘、奇奇怪怪起來,他常常失蹤到深夜才回家,又常常自言自語,在室內踱來踱去。使蕭太太大為緊張,她對依雲說:「準是你們一個個的結婚,四大金剛只剩了他一個光桿,把他刺激得生起病來了!我看,他最近精神有點問題,昨夜,他對著牆壁講了一夜的話!」
  這謎底終於揭曉了。一天,依雲和高太太去百貨公司買衣料,走得太熱了,去冷飲部喝杯橘子水,卻迎頭碰到了蕭振風,他胳膊裡挽著一個女孩子,竟是那個差點嫁給高皓天的張小琪!他們是在依雲的婚禮上認識的。竟人不知鬼不覺的戀起愛來了!那天晚上,高皓天和依雲都回到蕭家,把蕭振風大大的圍剿起來。蕭振風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晚卻面紅耳赤,張口結舌,不住的抓耳朵,抓鼻子,似乎手腳都沒地方放,被「審」急了,他就猛的跳起來,大吼了一句:
  「大丈夫說戀愛就戀愛!你們一個個結婚,我連戀愛都不敢承認嗎?本人是戀愛了,怎麼樣?」
  看他那股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大家都哄然的笑開了。於是,蕭太太明白了,這最後的一個未婚的孩子,也將要脫離他那個孩子氣的世界,投身到婚姻的「蜜網」裡去了。
  這晚,依雲躺在高皓天的臂彎裡,她不住的問:
  「為什麼你當初沒有愛上張小琪呢?她不是很美麗,也很可愛嗎?」「還是我的母猴子比較可愛!」高皓天說。
  她在他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她固執的問。
  「為什麼嗎?就為了把她留給你哥哥呀!否則,你哥哥又要說我眼睛裡沒有他了!」
  「不成理由!」她說:「完全不成理由!」
  於是,他一把把她抱進了懷裡。
  「為什麼嗎?只因為在我眼睛裡,天下最美的、最好的、最可愛的女人,捨你其誰?」他說,把嘴唇湊向她耳邊。「只是,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一個小猴兒了呢?」
  依雲羞澀的滾進了床裡。可是,第二天,高太太也開始試探了。「依雲,你們現在年輕一代的孩子,都流行避孕,是不是呀?」依雲的臉紅了。「我並沒有避,媽。」她輕聲說。
  高太太笑了。「這樣才好呢!依雲,」她親暱的望著兒媳婦。「我告訴你,不要怕生孩子,嗯?生了,我會帶,不會讓你操心的!我家人丁單薄,孩子嘛,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她一愣。她可並不想生一窩孩子,像母雞孵小雞似的。但是,想起高皓天在枕邊的細語:
  「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個小猴兒了呢?」
  她就覺得心頭一陣熱烘烘的,是的,她願意生個孩子,她和高皓天的孩子!不久前,她還對生命有過懷疑,現在,她卻深知,如果她有了孩子,這孩子絕對是在一片歡迎和期待中降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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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

  暑假開始沒有多久,俞碧菡就知道,她真正的噩運開始了。首先,是那張成績單,她已經預料到,這學期的成績不會好,因為,她曠了太多課,再加上遲到早退的記錄太多。而高二這年的功課又實在太難了,化學方程式總是背不熟,解析幾何難如天書,外國史地複雜繁亂,物理艱深難解……但是,假若自己每晚能多一點時間唸書,假若白天上課時不那麼疲倦,假若自己那該死的胃不這麼疼痛,假若不是常常頭暈眼花……她或者也不會考得那麼糟!居然有一科不及格,居然要補考!沒考好,不及格,要補考都還沒關係,最重要的,是獎學金取消了。換言之,這張成績單宣佈了她求學的死刑,沒有獎學金,她是再也不可能念下去了!只差一年就可以高中畢業,僅僅差一年!握著那張成績單,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而心如刀絞。再加上母親那尖銳的嗓子,嚷得整條巷子都聽得見:「哎唷,我當作我們家大小姐,是怎麼樣的女狀元呢?結果考試都考不及格!唸書!唸書!她以為她真的是唸書的材料呢!哈!俞家修了多少代的德,會撿來這樣一個女狀元呀!」
  聽到這樣的話,不止是刺耳,簡直是刺心,她含著淚,五臟六腑都絞扭成了一團,絞得她渾身抽搐而疼痛,絞得她滿頭的冷汗。但是,她不敢說什麼,她只能恨她自己,恨她自己考不好,恨她自己太不爭氣!恨極了,她就用牙齒猛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流血。可是,流血也無補於事,反正,她再也無緣讀書了。暑假裡的第二件霉運,是母親又懷孕了。母親一發現懷孕之後,就開始罵天罵地罵祖宗罵神靈,罵丈夫罵命運罵未出世的「討債鬼」,不管她怎麼罵,碧菡應該是負不了責任的。但,她卻嚴重的受到了池魚之災,母親除了罵人之外,對所有的家務,開始全面性的罷工,於是,從買菜、燒飯、洗衣、打掃,以至於抱孩子、換尿布、給弟妹們洗澡,全成了碧菡一個人的工作。這年的夏天特別熱,動一動就滿身大汗,每日工作下來,碧菡就覺得全身的筋骨都像折斷了般的疼痛,躺在床上,她每晚都像死去般的脫力。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她又必須振作起來,開始一天新的工作。
  這年夏天的第三件噩運,是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一日不如一日,她不敢說,不敢告訴任何人。但,夜裡,她常被腹內絞扭撕扯般的疼痛所痛醒,咬著牙,她強忍著那分痛楚,一直忍到冷汗濕透了枕頭。有幾次,她痛得渾身抖顫,而把碧荷驚醒。碧荷用手撫摸著她,摸到她那被冷汗所濡濕的頭髮和抽搐成一團的身子時,那孩子就嚇得發抖了。她顫巍巍的問:「姐姐,你怎麼了?」碧菡會強抑著疼痛,故作輕鬆的說:「哦,沒什麼,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碧荷畢竟只是個孩子,她用手安慰的拍了拍姐姐,就翻個身子,又朦朦朧朧的睡去了。碧菡繼續和她的疼痛掙扎,往往一直掙扎到天亮。日子不管怎麼苦,怎麼難挨,怎麼充滿了汗水與煎熬,總是一天天的滑過去了。新的一學期開始了,俞碧菡沒有再去上課。開學那天,她若無其事的買菜燒飯,洗衣,做家務,但是,她的心在滴著血,她的眼淚一直往肚子裡流。下課以後,何心茹來找她,劈頭一句話就是:「俞碧菡,你為什麼不去上課?」
  她一面洗著菜,一面毫不在意似的說:
  「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何心茹瞪大眼睛嚷:「你瘋了!只差一年就畢業了,你好歹也該把這一年湊合過去,如果你缺學費,我們可以全班募捐,捐款給你讀!你別傻,別受你後母那一套,她安心要你在家裡幫她當下女!你聰明一點,就別這樣認命……」俞碧菡張大了眼睛,壓低聲音說:
  「何心茹,你幫幫忙好嗎?別這樣大聲嚷行不行?」
  「怎麼?」何心茹的火氣更大了:「你怕她,我可不怕她!她又不是我後媽,我怕她幹什麼?俞碧菡,我跟你說,你不要這樣懦弱,你跟她拚呀,跟她吵呀,跟她打架呀……」
  「何心茹!」俞碧菡喊,臉色發白了。「請你別嚷,求你別嚷,不是我媽不讓我讀,是我自己不願意讀了!」「你騙鬼呢!」何心茹任性的叫。「你瞧瞧你自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蒼白得像個死人!你太懦弱了,俞碧菡,你太沒有骨氣了!我是你的話呀,我早就把那個母夜叉……」
  她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母親已經出現了。她的眼睛瞪得凸了出來,臉色青得嚇人,往何心茹面前一站,她大吼了一聲:「你是那裡跑來的野雜種!你要把我怎麼樣?你說!你說!你說!」她直逼到何心茹的面前來。
  何心茹猛的被嚇了一大跳,嚇得要說什麼話都忘了,她只看到一張浮腫的臉,蓬亂的頭髮,和一對凶狠的眼睛,往她的面前節節進逼,她不由自主的連退了三步,那女人可就連進了三步,她的眼睛幾乎碰到何心茹的鼻子上來了。
  「說呀!」她尖聲叫著:「你要把我怎麼樣?你罵我是母夜叉,你就是小婊子!你媽也是婊子,你祖母是老婊子!你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婊子!你是婊子的龜孫子的龜孫子……」
  何心茹是真的嚇傻了,嚇愣了,生平還沒聽過如此希奇古怪的下流罵人話,罵得她只會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傻傻的站在那兒。碧菡趕了過來,一把握住何心茹的胳膊,她連推帶送的把她往屋外推,一面含著眼淚,顫聲說:
  「何心茹,你回去吧!謝謝你來看我,你趕快回去吧!走吧!何心茹!」何心茹被俞碧菡這樣一推,才算推醒了過來,她愕然回過頭來,望著俞碧菡說:「她在說些什麼鬼話呀?」「別理她,別理她!」俞碧菡拚命搖頭,難堪得想鑽進一個地洞裡去。「你快走!快走!」
  那母親追了過來,大叫著說:
  「不理我?哪有那麼容易就不理我?」她伸出手去,俞碧菡一驚,怕她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打起何心茹來,她就慌忙攔在何心茹前面,急得跺著腳喊:
  「何心茹!你還不走!還不快走!」
  何心茹明白了,她是非走不可的了,否則,一定要大大吃虧不可!眼前這個女人,活像一頭瘋狗,你或者可以和一個不講理的女人去講理。但是,你如何去和一頭瘋狗講理呢?轉過身子,她飛快的往外面跑去。她畢竟是個孩子,在學校和家裡都任性慣了的孩子,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因此,她一邊跑,一邊大聲的罵:「母夜叉!吊死鬼!瘋婆子!將來一定不得好死!母夜叉!母夜叉!母夜叉……」她一邊叫著,一邊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兒,這女人可氣瘋了,眼看那個何心茹已經消失在巷子裡,追也追不回來。她這一腔的怒火,就熊熊然的傾倒在俞碧菡的身上了。舉起手來,她先對俞碧菡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打,嘴裡尖聲的叫著:「你這個雜種引來的小婊子!你會在背後咒我?你會編派我?我是母夜叉,吊死鬼,我先叉死你,吊死你!你到閻王爺面前再去告我去!」俞碧菡被她打得七葷八素,眼前只是金星亂冒,胃裡就又像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來。她知道這一頓打是連討饒的餘地都沒有的,所以,她只是直挺挺的站著,一任她打,一任她罵,她既不開口,也不閃避。可是,這份「沉默」卻更加觸怒了母親,她的手越下越重了。
  「你硬!你強!你不怕打!我今天就打死你!看你能怎麼樣?了不起我到閻王爺面前去給你償命!你會罵我,你叫我瘋婆子,我今天就瘋給你看……」
  她抽著她的耳光,捶著她的肩膀,扯她的頭髮,拉她的耳朵……俞碧菡只是站著,她在和腹內的疼痛掙扎,反而覺得外在的痛楚不算一回事了。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上冒了出來,冷汗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她挺立著,用全身的力量來維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後,她聽到一聲粗魯的暴喝:
  「好了!夠了!不許再打了!」
  是父親!他跨了過來,把俞碧菡從母親的手下拉出來,用胳膊格開了母親。「夠了,夠了,你也打夠了!」父親粗聲說。
  母親呆了。她驚愕的看看丈夫,再掉頭望著俞碧菡。碧菡現在倚著一張桌子,勉強的站著。那母親忽然恍然的發現,這女孩已經長大了。她雖然憔悴,雖然瘦弱,雖然蒼白,卻依然掩飾不住她的娟秀及清麗,那薄薄的衣衫裡,裹著的宛然是個少女動人的胴體。從什麼時候起,這孩子已經長成了?從什麼時候起,這女孩變得如此美麗和動人?一層女性本能的嫉妒從她心中升起,迅速的蔓延到她全身每個細胞裡,她轉向丈夫,怪聲嚷著:「哎唷,小婊子居然有人撐腰了!」向丈夫跨了一步,她挺挺胸膛:「你幹嘛護著她?你心痛是不是?哦——」她拉長聲音,眼珠在丈夫及碧菡身上轉來轉去。「我明白了!她又不是你的親生女兒,要你來心痛?」她怒視著丈夫:「我明白了!她現在大了,你心動了是不是?她長得漂亮是不是?我早知道這個小狐狸精留在家裡是個禍水……」她咬牙切齒:「你們幹了些什麼好事?你們說!你們說!」
  「你胡扯什麼?」那父親真的被觸怒了,他向妻子邁了一大步。「你再胡說八道,當心我揍你!」
  這一下不得了了,那母親大大的被刺傷了,疑心病還沒消失,自尊心又蒙受了打擊,她立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了起來,一面呼天搶地的大嚷大叫:
  「哎唷,你們這對狗男女,你們做了什麼醜事呀?現在看我不順眼了!哎唷,你們聯合起來欺侮我!哎唷,我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呀,這輩子這麼倒霉!」她向那丈夫一頭撞去,大大的撒起潑來:「你殺了我好了!你這沒良心的!你連我和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殺了好了!把我殺了,除了你的眼中釘,你好和那個小狐狸精不乾不淨!你殺呀!殺呀!殺呀!……」
  俞碧菡聽著這一切,她大睜著眼睛,心裡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著:這個「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繼母那些穢言穢語使她震驚得已無力開口,何況,她胃裡正在劇烈的絞痛著。逐漸的,她眼前的父母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只看到披頭散髮,手舞足蹈的母親,像一個幻影般在晃來晃去,然後,她聽到父親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
  「住口!」接著,父親就暴怒的揚起手來,給了母親一記清脆而響亮的耳光。母親怔了,呆站在那兒,她像中了魔一般一動也不動,半晌,她才忽然醒悟過來,立即像殺豬般的一聲狂叫:
  「殺人哪!害命哪!父親勾通了女兒殺人哪!看他們俞家的醜事呀!繼父和女兒幹的好事呀!……」
  天哪!俞碧菡在心裡叫著,天哪!她只感到胃裡一陣狂攪,她張開嘴來,想呼叫,想喊,想呻吟,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因為,一股熱潮從她嘴中直衝出來,她用手蒙住嘴,睜眼看去,只看到滿手鮮血。她眼前一黑,就整個人摔倒在地上,迷糊中,還聽到碧荷在尖叫: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她的頭往旁邊一側,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但她終於悠悠醒轉,渾身從頭到腳都在疼痛,痛得她分不清楚到底什麼地方最痛,她的神志依然迷糊,頭腦昏沉得厲害。模糊中,她聽到碧荷在她身邊嗚嗚哭泣,於是,她想,她快死了,她知道,她是真的快死了,因為她喉嚨中腥而甜。碧荷正一面哭著,一面拿毛巾拭著她的嘴角……。
  「姐姐,姐姐!」碧荷在哭叫著。「姐姐,姐姐!」
  她努力的睜開眼睛,碧荷的臉像浸在水霧裡的影子,由於驚懼,那張小臉蒼白而緊張。要安慰妹妹,她想,要告訴她別害怕……但張開嘴來,她吐不出聲音,抬起手,她想撫摸妹妹的頭髮,可是,手指才動了動,就又無力的垂了下去。碧荷的眼睛張大了,她驚喜的喊:
  「姐姐醒了,爸爸!姐姐活了!」
  「活了?」她聽到母親的聲音:「她根本就是裝死!從頭到尾就在裝死!」她微微轉頭,於是,她看到室內亮著燈光,天都黑了,是開燈的時間了,那麼,自己起碼已經昏迷了好幾小時。她再轉頭,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碧荷淚痕狼藉的小臉上綻開了笑容,她眼睛發光的撲向了姐姐:
  「姐姐,」她用小手緊抓住碧菡的手指,似乎怕她會逃走。「姐姐,你好一點了嗎?」她想微笑,但是她笑不成,腹內一陣新的攪痛抽搐了她,她痛苦的張開嘴,血液從她嘴中湧出來。碧荷的笑容僵了,恐懼使她的小手冰冷。「姐姐!姐姐!」她發狂般的喊著。「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是的,我不要死,碧荷,我不要死!她想著,卻苦於無法說話,我太年輕,我的生命還沒有開始,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昏暈重新抓住了她,她再度失去了知覺。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再一次醒過來,朦朧中,她聽到父親的聲音在說:「這樣不行,我們要把她送醫院。」
  「送醫院?」母親叫著。「我們有錢送她去醫院嗎?家裡連買菜的錢都沒有呢!」「可是……」父親的聲音又疲倦又乏力。「這樣子,她會死掉。」「她裝死!」母親還在喊:「裝死!裝死,裝死……」
  她又失去了知覺。就這樣,她昏一陣,醒一陣,又昏一陣,又醒一陣……時間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幾分鐘,幾小時,還是幾天?她只感到生命力正一點一滴的從她體內消失,像剝繭抽絲般,緩慢的抽掉,一絲絲,一縷縷的抽掉……她越來越衰弱,越來越無法集中思想。然後,她又聽到碧荷在哭泣,一面哭,一面在搖撼著她。「姐姐,你活過來!姐姐,你活過來!姐姐,我要你活過來……」可憐的小碧荷!她迷糊的想,可憐的小碧荷!
  「姐姐,」碧荷邊哭邊說:「你說過的,你說你要照顧我的,姐姐,你說過的,你說生命是什麼什麼好美麗的,你說過的,姐姐……」是的,我說過的:生命是美麗的,生命是充滿了愛與希望的,生命是喜悅的……我說過的,是的,我說過的!碧菡心中像掠過了一道強光,陡然間,那求生的慾望強烈的抓住了她: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她猛的驚醒了過來,思想飛快的在她腦子中馳過,她的生命線在什麼地方?她腦海裡掠過一個電話號碼,一個被她記得滾瓜爛熟的電話號碼!她張開眼睛,盯著碧荷,她努力的、掙扎的喊:
  「碧荷!碧荷!」「姐姐?」碧荷驚喜的俯過身去。
  「聽著,碧荷,」她喘息著:「去……去打一個電話,去……去找一個姓蕭的老師,蕭依雲,去!快去!那電話號碼是……」她念出了那個號碼,昏暈又開始了,痛楚又開始了,她喃喃的重複著那個號碼,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後,她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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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已經晚上十二點多鐘了,高家的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這在生活起居都相當安定的高家來說,是件十分希奇的事。高皓天和依雲剛上床不久,正在聊著天,還沒入睡,依雲推推皓天說:「你去接電話,誰這麼晚打電話來?」
  「準是你那個瘋哥哥!」高皓天說,一面下床找拖鞋。「他自從戀愛之後,就變得瘋瘋癲癲起來了!」
  「他沒戀愛的時候,就已經夠瘋了,」依雲笑著說:「何況是戀愛以後呢?你快去接電話吧,鈴一直響,待會兒把爸爸和媽媽都吵醒了!」高皓天跑進了客廳,一會兒之後,他折回到臥室裡來,帶著一臉希奇古怪的神色。「依雲,是你媽打電話來!」
  「我媽?」依雲翻身而起,嚇了一跳:「家裡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媽要打電話來?」
  「沒事,你別緊張,電話已經掛斷了。她說有個小女孩打電話去找你,哭哭啼啼的說要找蕭老師,她沒辦法,已經把我們的電話告訴那小女孩了……」
  話沒說完,客廳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高皓天說:
  「果然!一定是那小女孩!」
  依雲衝進了客廳,一把抓起聽筒:
  「喂?」她說:「哪一位?」
  「我要找蕭老師!」對方真是個小女孩,在一邊哭,一邊說:「我要找蕭老師,蕭依雲老師!」
  「我就是,」依雲急急的說,又驚奇又詫異,她生平只代過一個月的課,卻沒教過這麼小的孩子呵!「你是誰?有什麼事?」「蕭老師!」那孩子哭泣著嚷:「你快點來,我姐姐要死了!」
  「什麼?」依雲完全摸不著頭腦:「你是誰?是誰?說清楚一點,誰要死了?」「我姐姐要死了!她名叫俞碧菡!蕭老師,你快來,我姐姐要我找你,你快來,她恐怕已經死了!你快來……」那孩子泣不成聲了。俞碧菡!依雲腦中像電光一閃,立即想起那個楚楚可憐的,哀哀無告的女孩子!她深抽了一口氣,大聲問:
  「在什麼醫院?」「沒……沒有在醫院,」孩子哭著:「媽媽不肯送醫院,在……在家裡……」「聽著!」依雲毫不考慮的喊:「你回去守住你姐姐,我馬上趕到你家裡來!」掛斷了電話,她衝進臥室裡去穿衣服。高皓天拉住了她,不同意的說:「你知道幾點鐘了?你要幹什麼?」「皓天!」依雲嚴肅的說:「你愛不愛我?」
  「怎麼?」高皓天一愣。「我當然愛你!」
  「你如果愛我的話,別多發問,」依雲堅定的、急促的、清晰的說:「趕快穿上衣服,開車送我去一個地方,救人如救火,我們沒有時間耽擱,快!快呀!」
  高皓天慌忙脫下睡衣,換上襯衫和長褲。
  「但願我知道你在忙些什麼……」他嘰哩咕嚕的說。
  「我的一個學生有了麻煩,」她說,拿了皮包,向屋外衝去。「她妹妹說她快死了!」
  「她家裡的人幹什麼去了?」高皓天一面跟著她走,一面仍然在不住口的抱怨:「你又不是醫生,我真不懂你趕去有什麼用?」「她就是俞碧菡,記得嗎?我以前跟你提過的那個女孩子!」「哦!」高皓天又愣了愣。「我以為你早已擺脫了那個俞碧菡了!」高太太和高繼善都被驚醒了,高太太把頭伸出了臥室,驚訝的喊:「什麼事?半夜三更的,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對不起,媽!」依雲匆匆的喊:「有個朋友生了急病,我們要趕去看看,如果沒事,馬上就會回來的!」
  話沒說完,她已經衝出了大門,衝進了電梯,高皓天緊跟著她走進電梯,嘴裡還在說:
  「我看你有點兒瘋狂,一個學生!你只教了她一個月課,她有父有母,你管她什麼閒事?生病應該找醫生,不找醫生找你,她家裡的人瘋了!難得又會碰到你這個瘋老師,居然半夜三更……」依雲摟住高皓天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使他那些個埋怨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然後,她放開他,笑笑說:
  「你寵我,就別再埋怨!」
  高皓天望著她,搖頭,歎氣。
  「我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下了樓,鑽進車子,高皓天發動了馬達。
  「在什麼地方?」他問。
  依雲指示著路徑,那個地方,是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車子迅速的奔馳在黑夜的街道上,轉進松山區的小巷裡,左轉右轉,終於停在那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中間。高皓天四面望望,不安的聳了聳肩:「這兒使人有恐懼感。」他說。「我最好陪你進去!是哪一家?還記得嗎?」依雲遲疑的看著那些都很相似的房子,一時也無法斷定是哪一家,尤其在這暗沉沉的黑夜裡。她站在巷子中間,四面張望著,然後,有個小小的人影一閃,碧荷打屋簷底下冒了出來。「蕭……蕭老師?」她怯怯的問。
  「是的,」依雲慌忙說:「你就是俞碧菡的妹妹?」
  碧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往屋子里拉,她小小的身子嚇得不住抖索著。
  「我姐姐……我姐姐……」她抽噎著說:「她快要死了!」
  「別怕!」依雲緊握了碧荷一下。「我們進去看!」她回頭叫了一聲:「皓天,你也進來,這屋裡有個女人,我拿她是毫無辦法的!」他們衝了進去,一走進房內,依雲就看到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正坐在一張竹製的桌子前面,在大口大口的喝著一瓶紅露酒,滿屋子都是酒氣、霉味,以及一股潮濕的尿騷味。在那男人旁邊,那個與依雲有一面之緣的女人正呆呆的坐著。看到了他們,那女人跳了起來:
  「你們是誰?半夜三更來我家做什麼?」她其勢洶洶的問。
  「我們來看碧菡!」依雲昂著頭說:「聽說她病了!她在什麼地方?」碧荷用小手死拉著她,把她往屋後扯。
  「在這邊!你們快來,在這邊!」
  依雲無暇也無心再去顧到那女人,就跟著碧荷來到一間陰陰暗暗的房間裡,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血腥味。然後,在屋頂那支六十燭的燈光下,依雲一眼看到了俞碧菡,在一張竹床上,碧菡那瘦弱的、痙攣成一團的身子,正半掩在一堆破棉絮中間。她的頭垂在枕頭上,臉色比被單還白,唇邊,滿枕頭上,被單上,都染著血漬。在一剎那間,依雲嚇得腳都軟了,她回頭抓住高皓天:
  「他們把她殺了!」她說。
  「不是,不是。」碧荷猛烈的搖著頭。「姐姐病了,她一直吐血,一直吐血。」高皓天衝了過去,俯下身子,他看了看碧菡,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抬起頭來,他很快的說:
  「她還活著!」
  依雲也衝到床邊,摸了摸碧菡的手,她試著叫:
  「俞碧菡!俞碧菡!」碧菡毫無反應的躺著,只剩下了一口氣,看樣子,她隨時都可以結束這條生命。依雲惱怒了,病成這樣子!那個父親在喝酒,母親若無其事,他們是安心要讓她死掉!她憤怒的問碧荷:「她病了多久了?」「從今天下午就昏倒了,」碧荷抽抽噎噎的說:「爸爸說要送醫院,媽媽不肯!」「依雲!」高皓天當機立斷。「我們沒有時間耽誤,如果要救她,就得馬上送醫院!」
  那個「父親」進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他醉醺醺的,腳步蹌踉的站著,口齒不清的說:
  「你們……你們做做好事,把她帶走,別再……送……送回來,在……在這樣的家庭裡,她……她活著,還不如……不如死了好!」依雲氣得發抖,她瞪視著那個父親。
  「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她叫:「你們見死不救,就等於在謀殺她!我告訴你們,碧菡如果活過來,我就饒了你們!如果死了,我非控告你們不可!」
  「控告我們?」那個「母親」也進來了,似乎也明白碧菡危在旦夕,她那股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已經收斂了,反而顯得膽怯而怕事,她囁囁嚅嚅的說:「她生病,又不是我們要她生的,關我們什麼事?」依雲氣得咬牙切齒。「你是第一個兇手!」她叫:「你巴不得她死!」
  「依雲!」高皓天說:「少和她吵了,我們救人要緊!你拿床毯子裹住她,我把她抱到車上去!」
  一句話提醒了依雲,她慌忙找毯子,沒找到,只好用那床髒兮兮的棉被把她蓋住。高皓天一把抱起了她,那身子那樣輕,抱在懷裡像一片羽毛。他下意識的看了看那張臉,如此蒼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緊閉的雙眼,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天哪!這是一條生命呢!一陣緊張的、憐惜的情緒緊抓住了他:不能讓她死去,不能讓一條生命這樣隨隨便便的死去!他抱緊她,大踏步的走出屋子,一直往車邊走去。把碧菡放在後座上,依雲坐進去摟住了她,以防她傾跌下來。碧荷哭哭啼啼的跟了過來:
  「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她哭著說。
  看樣子,這個家裡除了這個小女孩,並沒有第二個人關心碧菡的死活,依雲簡單的說了句:
  「上來吧!」碧荷鑽進了車子。高皓天發動了馬達,車子如箭離弦般向前衝去。毫不思索的,高皓天一直駛向台大醫院。碧荷不再哭泣了,只是悄悄的注視著姐姐,悄悄的用手去撫摸她,依雲望著這姐妹二人,一剎那間,她深深體會到這姐妹二人同病相憐的悲哀,和相依為命的親情。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安慰的緊握住碧荷的手。碧荷在這一握下,似乎增加了無限的溫暖和勇氣,她抬眼注視著依雲,含淚說:「蕭老師,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依雲頗為感動,她眼眶濕潤潤的。
  「別叫我蕭老師,叫我蕭姐姐吧!」她說。
  「蕭姐姐!」碧荷非常非常順從的叫了一聲。「你永遠做我們的姐姐好嗎?」她直視著她,眼裡閃著期盼的淚光。
  依雲用手輕撫她的頭髮。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叫俞碧荷。」「碧荷!」她拍拍她。「你是個又聰明又勇敢的小女孩,你可能挽救了你姐姐的生命。」
  「姐姐不會死了,是嗎?」碧荷的眼裡燃燒著希望。
  依雲看了碧菡一眼,那樣奄奄一息,那樣了無生氣的一張臉!依雲打了個寒噤,她不願欺騙那小女孩。
  「我們還不知道,要看了醫生才知道!」
  碧荷的小手痙攣了一下,她不再說話了。
  車子停在台大醫院急診室的門口,高皓天下了車,打開車門,他把碧菡抱了出來。碧菡經過這一陣顛簸和折騰,似乎有一點兒醒覺了,她呻吟了一聲,微微的張開眼睛來,無意識的望了望高皓天,高皓天凝視著這對眼睛,心裡竟莫名其妙的一跳,多麼澄澈,多麼清明,多麼如夢似幻的一對眼睛!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到這女孩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進了急診室,醫生和護士都圍了過來,醫生只翻開碧菡的眼睛看了看,馬上就叫護士量血壓,碧荷被叫了過來,醫生一連串的詢問著病情,越問聲音越嚴厲,然後,他憤怒的轉向依云:「為什麼不早送來?」依雲也來不及解釋自己和碧菡的關係,只是急急的問:
  「到底是什麼病?嚴不嚴重?」
  「嚴不嚴重?」醫生叫著說:「她的高血壓只有八十二,低血壓只有五十四,她身體中的血都快流光了!嚴不嚴重?她會死掉的,你們知道嗎?」他再看了看血壓表:「知不知道她的血型?我們必須馬上給她輸血。」
  「血型?」依雲一怔:「不知道。」
  醫生狠狠的盯了依雲一眼,轉頭對護士說:
  「打止血針,馬上驗血型。」再轉向依云:「你們帶了醫藥費沒有?她必須住院。」依雲又怔了一下,她轉頭對高皓天說:
  「我看,你需要回去拿錢。」
  「拿多少呢?」高皓天問。
  醫生忙著在給碧菡打針,止血,檢查,護士用屏風把碧菡遮住了。半晌,醫生才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他滿臉的沉重,望著高皓天和依雲。「初步診斷,是胃出血,她一定很久以來就害了胃潰瘍,現在,是由慢性轉為急性,所以會吐血,而且在內出血,我們一面給她輸血,如果血止不住,就要馬上送手術室開刀,我看,在目前的情況下,如果不把胃上的傷口切除,她會一直失血而死去。你們誰是她的家屬?」
  高皓天和依雲面面相覷。終於,依雲推了推碧荷。
  「她是。」「她的父母呢?誰負她的責任?誰在手術單上簽字?誰負責手術費、血漿,和保證金?」
  「大夫,」高皓天跨前了一步,挺了挺胸:「請你馬上救人,要輸血就輸血,要開刀就開刀,要住院就住院,我們負她的全部責任!」掉轉頭,他對依雲說:「你留在這兒辦她的手續,我回家去拿錢!」依雲點點頭,高皓天轉過身子,迅速的衝出了醫院。
  當高皓天折回到醫院裡來的時候,碧菡已經被送入了手術室,依雲正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待著。碧荷經過這麼長久一段時期的哭泣和緊張,現在已支持不住,躺在那長椅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依雲的風衣。高皓天繳了保證金,辦好了碧菡的住院手續,他走過來,坐在依雲的身邊。
  「依雲!」他低低的叫。
  依雲抬眼望著他。「你真會惹麻煩呵!」他說:「幸虧你只教了一個月的書,否則,我們大概從早到晚都忙不完了。」他用手指繞著依雲鬢邊的一綹短髮,他的眼光溫存而細膩的盯著她。「可是,依雲,你是這樣一個好心的小天使,我真說不出我有多麼多麼的愛你!」依雲微笑了,她把頭倚靠在高皓天的肩上,伸手緊緊握住了高皓天的手。「知道嗎?皓天?」她在他耳邊輕聲的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今晚的表現,永遠不會!我在想……」她慢慢的說:「我嫁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高皓天的手臂繞住了她的肩。「我告訴你,依雲,」他說:「你放心,那孩子會好的,會活過來的。」「你怎麼知道?」依雲問。
  「因為,她有這樣的運氣,碰到你當她的老師,又有這樣的運氣,及時找到你,還有……」
  「還有這樣的運氣……」依雲接口說:「我又有那樣一個熱心而善良的丈夫!」「好吧,」高皓天說:「這也算一條,又有這樣的運氣,我們並不貧窮,繳得出她的保證金,還有一項運氣,碰巧第一流的醫生都在醫院裡……一個有這麼多運氣的女孩子,是不應該會輕輕易易的死去的!」
  依雲偎緊了他。「但願如你所說!」她說:「可是,手術怎麼動了這樣久呢?」
  「別急,」高皓天拍拍她。「你最好睡一下,你已經累得眼眶都發黑了。」依雲搖搖頭。「我怎麼睡得著?」她看看那在睡夢中不安的囈語著的小碧荷,伸手把她身上的衣服蓋好,她低歎了一聲。「皓天,原來世界上有如此可憐的人,我們實在太幸福了。以後,我們要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才對。」
  他不語,只是更緊的攬住了她。
  時間緩慢的流過去,一分一秒的流過去,手術室的門一直闔著。高皓天和依雲依偎著坐在那兒,共同等待一個有關生死的大問題。他們手握著手,肩靠著肩,彼此聽得到彼此的心跳,都覺得這漫長的一夜,使他們更加的接近,更加的相愛了。天慢慢的亮了,黎明染白了窗子。依雲幾乎要朦朧入睡了,可是,終於,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們走了出來。依雲和高皓天同時跳了起來。「怎樣?大夫?」高皓天問。
  「切除了三分之一個胃。」醫生說,微笑的。「一切都很順利,我想,她會活下去了。」
  依雲舉首向天,臉上綻放著喜悅的光彩,半晌,她回過頭來,看著高皓天,眼睛清亮得像黑夜的星光。
  「生命真美麗,不是嗎?」她笑著問。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你真美麗,依雲。」他說。
  他們依偎著走到窗前,窗外,遠遠的天邊,第一線陽光正從地平線上射了出來。朝霞層層疊疊的堆積著,散射著各種各樣鮮明的彩色,一輪紅日,在朝霞的烘托簇擁之中,冉冉上升。「我們從沒有並肩看過日出,不是嗎?」依雲問。
  「原來日出這麼美麗!」
  高皓天沒有說話,只是帶著一分那樣強烈的激動和喜悅,望著那輪旭日所放射的萬道光華。
  天完全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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