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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7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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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人在監視著她,她拉拉頭上的黑色假髮,將耳際的髮叢梳順,然後迅速補塗上一層深紅色唇膏,同時舉高鏡子,好看清楚背後。
那個年輕的水兵從鏡中向她咧嘴微笑,她像中彈似地跳起。別緊張。他沒有惡意,只是在對妳調情罷了。瞧他剃著光頭,臉頰幾乎和她一樣光溜,絕不超過十八歲。她傾斜著鏡子看其它人。水兵身旁的婦人正讀著本狄克弗朗西斯的小說,他們後頭的座位上倚偎著一對打著盹的年輕情侶。
她對面的座位是空的,灰狗巴上的司機正輕哼著艾利克萊頓的「天堂之淚」。每次聽這首歌她總是沒來由地心酸。車內唯一注視著她的便是那個在上一站波特蘭上車的年輕水兵了。也許他正趕著回鄉見他十八歲的女友。顯然,跟蹤她的不是他,而是另有他人。她再也不會上當了。這是他們給她的教訓。不,她再也不會被愚弄。
她將鏡子塞回皮包內,扭緊蓋鈕。她低頭望著手指上三天前剛取下結婚戒指所殘留的白色印痕。過去六個月來她試盡辦法想脫掉戒指,但一直沒能成功,她連彎身繫運動鞋帶都會受到監視——意思是當他們特准她穿運動鞋的時候——更別提費勁脫掉那枚緊縮的戒指了。
快了,她想,不久她便安全了,還有母親。啊,老天!愛拉曾經在黑夜中獨自飲泣,求助無門。所幸,她不在場時,他們不致對愛拉輕舉妄動。奇怪的是,在她內心,她幾乎不再將愛拉當做母親。不像十年前。那時候愛拉會傾聽她青春期的種種怨言,帶她上街購物,開車送她去參加足球賽。她們曾經共享許多時光。過去的時光,是的,直到那個夜晚,她親眼看見父親用拳頭重擊母親的胸膛,並且聽見至少兩根肋骨斷裂的清脆聲響。
她衝進雙親臥房,尖叫著要他放開母親,然後躍上他的背。他一時驚愕得忘了反應,只是將她甩落,轉身對她怒吼。「別管閒事,妮妮!這跟妳無關。」她仰頭瞪他,臉上明白寫著對他的所有憤恨和恐懼。
「跟我無關?她是我母親啊,你混蛋!你別想動她一根寒毛。」
他的神態冷靜,但是她沒有上當。他頸間的動脈正瘋狂地跳動不止。「是她的錯,妮妮。別管這件事,聽清楚了嗎?全是她的錯。」他說著掄起拳頭朝母親走去。
她舉起他書桌上的華特福玻璃水瓶,狂吼著:「動她一下,我就敲破你的頭。」
他開始踱步,突然轉身面對她,平靜的表情不再,臉孔因為激怒而扭曲著。「該死!我一定要妳付出代價,妮妮。沒人能夠和我作對,尤其是妳這個被寵壞的,除了花父親的錢之外一事無成的小女孩。」他沒有再動愛拉,只怒氣沖沖地望著她們,然後大步跨出了屋子,將門砰地一關。
「好吔!」她小心翼翼地將華特福玻璃水瓶放回桌上,以免將它摔落。
她想打電話叫救護車,卻被母親阻止。「不可以,」她的嗓音似乎和肋骨一起破碎了。「不行,桑妮。如果有人相信我們的話,這麼做會毀了妳父親,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他被毀掉活該!」桑妮口中嚷著,但依然順從了母親;她年僅十六歲,就讀維吉尼亞州的羅萊堡私立女校,此刻正返鄉度週末。他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她?
「不行,親愛的,」母親痛苦地彎身,噓聲說。「不行。去把藥箱裡裝著藍色藥丸的罐子拿來給我,快啊,妮妮。藍色那罐。」
她看著母親呻吟著吞下三顆藥丸,猛然瞭解到那只藥罐早就在那裡,是因為父親在這之前便曾經毆打母親。在內心深處,桑妮早已知道,她恨自己為何從不過問,為何不吭一聲。
就在這個晚上,母親變成了愛拉。一周之後桑妮離開了女校,搬回雙親在華盛頓特區的家,好就近保護母親。她讀遍有關虐待的資料書籍,但似乎毫無幫助。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但仍歷歷如繪。愛拉一直守著丈夫,拒絕尋求協助,拒絕讀桑妮帶給她的書。這情況令桑妮難以理解,然而她也只能盡量守護著母親,直到她在國家藝廊的惠斯勒畫展中遇見裴考特,並且在兩個月之後和他結了婚。
此刻她不願去想關於考特或父親的事。她知道,無論她多麼警戒,父親仍會趁著她出門的空檔毆打母親。她發現母親極欲掩藏的瘀青,甚至步履艱難地行走,像個老態龍鍾的婦人。有一次他打斷母親的手臂,但是母親不肯去就醫,還命令桑妮不可聲張。她父親則冷眼瞪著她、恐嚇她。而她竟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她無意識地揉捏著手指上的戒痕。她清楚記得所有往事——她上學的第一天,玩翹翹板時,一個男孩大笑指著她,說他看見她的小內褲。
只是,僅僅一周前發生的事,在她腦中卻徒留一片空白。上個星期父親被殺害,那一周有如一場漫無邊際的夢,在清晨來臨時只剩一絲朦朧記憶,旋即消逝無蹤。
桑妮知道那晚她在雙親家裡,但其餘的事她一概不記得——至少沒有任何可以清晰捕捉的記憶,除了一些若有似無的模糊暗影。但是那些人不知道。他們急於逮到她,既然他們無法利用她來證明愛拉殺了父親,他們仍然可以設法證明是她謀害了父親。有何不可?弒父的孩子並非絕無僅有。儘管曾經有無數次她想要認罪,但她始終不願相信自己殺害了父親。
再者,她也不敢確定,這件事已成一片空白,深鎖在她腦海某處。她知道自己有能耐殺了那個畜生,但是,她當真下手了嗎?有許多人想要父親的命,也許他們發現她也在場。沒錯,就是這樣。她是個目擊證人,那些人知道她是。或許她是,只是她不記得了。
她必須集中心神面對現在,她望著車窗外的小鎮景致。灰狗巴土沿途由車尾噴出了一股股污黑濃煙。她打賭當地鎮民一定愛死了。
巴士沿著一○一號公路朝西南方駛去。再過半小時,她心想,只要再過三十分鐘,她便可以拋去憂慮,至少暫時如此。她將盡情享受自由的每分每秒,再也不必擔心被人監控。沒人認識她的姨媽,沒人認識。
當她在一○一號和一○一A號公路岔口下車時,她害怕極了那個年輕水兵會跟在她身後下車,所幸他沒有,沒人跟著下車。她提著小皮包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年輕水兵。他也正從座椅上轉身回頭望著她,她放下忐忑的心。他只是向她調情罷了,根本無意傷害她,她想,他對於女人的品味真是糟糕。她站著等車於經過,但是兩個方向都下見來車。
於是她沿著一○一A公路向西方的海灣鎮走去。一○一A公路並不通向東方。
「什麼事?」
她望著這個在她一生當中僅在她七歲不到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她的外表像個嬉皮,一條色彩繽紛的頭巾繫住她長而鬈的黑髮,耳際垂著偌大的金色耳環,長及腳踝的裙襬繪滿深藍和深褐圖案,她穿著藍色運動鞋。她的臉龐線條剛勁有力,顴骨高聳,下頷尖峭,深色眼瞳流露著靈氣,可以說,她是桑妮生平僅見的美麗女人。
「瑪寶姨媽?」
「妳說什麼?」瑪寶盯著立在她前門階梯上的年輕女人。一個滿臉堆著化妝品卻不顯低俗的女人,只是看來有些蒼白疲憊,還有恐懼。當然,她知道她會來。冥冥中她知道她會來。是的,她知道,但她仍舊不免感到震驚。
「我是桑妮,」她說著摘掉黑色假髮和半打的髮夾。濃密的暗金色鬈發垂落肩頭。「或許妳習慣叫我妮妮?這樣叫我的人已經不多了。」
那女人猛搖腦袋,金耳環亮晃晃地在頸間擺盪。「老天!真的是妳嗎,桑妮?」她驚訝得後退一步。
「是的,姨媽。」
「噢,老天!」瑪寶說著將侄女一摟,緊緊擁個滿懷,又鬆開她,久久打量著。「噢,天啊,我擔心死了。我聽說了關於妳父親的事,但是不知道是否該打電話給愛拉,妳是知道她的。我正打算等到晚上電話費率較低時打給她,可是妳來了呀,桑妮,我有預感妳會來呢!發生了什麼事?妳母親還好吧?」
「愛拉還好,我想,」桑妮說。「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便跑來了,瑪寶姨媽,我可以在這裡待一陣子嗎?等到我理出一點頭緒,有了具體計劃就離開?」
「當然可以,瞧瞧妳那頂黑假髮和妳臉上的濃妝。怎麼回事,寶貝?」
親愛的感覺卸除了她的心防。她一直沒有落淚,直到此刻聽見這位不算熟悉的女人呼喚她「寶貝」。姨媽的雙手輕撫著她的背脊,聲音低沈而舒坦。「沒事的,甜心,我答應妳,一切都會沒事的。來吧,桑妮,我會照顧妳的,我第一次見妳時就是這麼告訴妳母親的。妳真是最逗人的小東西,四肢細瘦得像匹小斑馬,臉上掛著我所見過最可愛的笑容。那時候我就想要照顧妳。在這裡妳會安全無事的。來吧,寶貝。」
該死的眼淚就是不停。淚水簌簌滾落她的臉頰,染暈了濃黑得嚇人的睫毛膏。她不小心嘗了一點,伸手擦拭,在瞼上拖出一條烏黑的淚痕。
「我一定很像馬戲團的小丑。」她邊說邊用力吞嚥著想止住淚水,想擠出微笑來。她取下眼裡的綠色隱形眼鏡。哭著戴那東西痛極了。
「才不,妳看起來像個偷抹媽媽化妝品的小女孩。這就對啦,拿掉那可怕的隱形眼鏡,露出妳那雙漂亮的藍眼珠。到廚房來,我給妳沖杯熱茶。我喜歡在茶裡滴一點白蘭地,只加一點,不會害妳的,妳現在幾歲了,桑妮?」
「二十六歲吧,我想。」
「什麼意思,妳想。」姨媽歪著腦袋問她,金耳環幾乎垂到了肩頭。
桑妮無法告訴她,儘管在那個家中,她的生日年年來了又去,但她幾乎記下得那一天的存在,記不得曾經有人對她說過半句祝福,當然,她的幻想除外。她甚至不記得父親是否在場。希望他不在。她無法告訴瑪寶這些。就是說不出口。她搖搖頭,微笑然後不甚高明地撒個小謊。「那只是口頭語,瑪寶姨媽,我很想暍一點茶加白蘭地。」
瑪寶安置侄女在那張塞了三本雜誌在一隻桌腳以維持平穩的老舊松木餐桌邊坐下。至少她給木椅做了軟墊,坐起來還算舒適。她將水壺放在瓦斯爐上,點了燈。「好啦,」她說。「不多久就好了。」
桑妮看她將兩袋立頓茶包分別放進茶杯裡,然後倒入白蘭地。瑪寶說:「我習慣先放白蘭地。這樣可以讓酒滲入茶葉裡,氣味會更濃烈。白蘭地十分昂貴,我必須善加利用,這瓶——」她舉起一瓶基督兄弟白蘭地。「已經暍了兩個多月。味道很不錯,妳會喜歡的。」
「沒人跟蹤我來,瑪寶姨媽。我非常謹慎,我想妳也知道每個人都在追蹤我,但是我都成功逃脫了。據我所知,沒有人知道關於妳的事。愛拉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只有父親知道妳,而他已經死了。」
瑪寶點點頭。桑妮則靜靜坐著,觀看瑪寶在她的小廚房裡團團轉,動作敏捷而有效率。非常優雅,她這位身穿嬉皮裝的姨媽。她看著那雙強勁的手,修長的指頭,磨光的指甲塗著驚人的亮紅色指甲油。瑪寶是個藝術家,她終於記起來了。她看不出瑪寶和妹妹愛拉有任何相似點。瑪寶黝黑得像個吉普賽女郎,而愛拉則是金髮藍眼白膚,柔和得像只枕頭。
就像我,桑妮心想,但是現在的桑妮不再柔和,她堅硬得像塊磚頭。
她等著,暗暗期待瑪寶掏出一副紙牌來為她解開命運之謎,她奇怪為何愛拉的家族中從來沒人提及瑪寶。她究竟做過什麼不可原諒的事?
她撫摩著指頭上的白色戒痕,環顧這間陳舊廚房內的古老冰箱和搪瓷水槽。「妳不介意我跑來找妳吧,瑪寶姨媽?」
「叫我瑪寶,甜心,別客氣。我一點都不介意。我們可以一起保護妳的母親。至於妳嘛,我認為妳連地板上那只爬過的小蟲都不忍心傷害。」
桑妮搖搖頭,站起身來一腳踩扁那隻小蟲,然後坐回椅子裡。「我希望妳能看清楚真正的我。」她說。
瑪寶只聳聳肩,轉身提起已燒開的水壺,將滾水注入茶杯,她頭也不回地說:「人難免遭逢不測。拿妳母親來說,每個人都習慣護著她,包括我在內。那麼為何不能包括她的女兒?妳也一直在保護她,對嗎,桑妮?」
她遞了杯茶給桑妮,她將自己的茶袋來回拉拽,直到茶色變深。然後她提起茶袋,輕輕置於茶碟上,那動作和桑妮母親年輕時酷似極了,桑妮啜了口茶,將菜汁含在嘴裡片刻,才徐徐嚥下,這茶的滋味芳郁醇厚,近乎罪過。她突然感到安心不少,或許是白蘭地的功勞,她在這裡當然會安全無事。瑪寶姨媽當然會暫時收容她,直到她準備好跨出下一步。
她猜想姨媽必定想要瞭解事情經過,卻並未開口催促。為此桑妮十分感激。
「我經常在想,妳會成長為什麼樣的女人,」瑪寶說。「看來妳終於長成一個好女人,這團混亂——事實就是如此——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順利解決,妳看著好了。」她靜默片刻,億起她對多年前那個小女孩油然萌發的深情,一心想保護她,守著她,緊擁著她直到她吱吱尖叫,她十分驚愕這份情愫依然存在,她不喜歡,也不願接受。
「小心別靠著桌子邊緣,桑妮,戴潘恩說要替我修理,可是我不答應。」她知道桑妮沒聽見她的話,但是無所謂,瑪寶只想製造些聲音,好讓桑妮口中的白蘭地流入她的腹部。
「這種茶真特別,瑪寶,很奇怪,但是很好暍。」她再暍一口,又一口,她感到暖流注入胃裡,突然發現,她已有五天不曾感受這樣的溫熱。
「現在妳可以告訴我了,桑妮,妳到這裡來是為了保護妳母親,對嗎,寶貝?」
桑妮再吞下一大口茶。她能說些什麼?她突然噤聲不語。
「妳母親有沒有殺了妳父親呢?」
桑妮放下茶杯,盯著杯底。希望自己瞭解事情真相,然而關於那一晚的記憶和杯裡的茶汁一樣混亂。「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們以為我知道,他們以為我是在保護愛拉,或者因為我犯了罪而逃脫,他們想逮住我,我不想冒險,所以跑到這裡來。」
她是否在撒謊?瑪寶一言不發。她只是微笑望著侄女。蒼白、疲憊、美麗的藍眼珠褪了色。那麼纖瘦,毛衣和長褲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這一刻她的侄女顯得十分衰老,彷彿看盡了生命的邪惡面。遺憾的是,世上的邪惡總是比人們願意承認的多得多。
她靜靜凝視杯底,淡然開口:「如果妳母親當真殺了她丈夫,我打賭那畜生是罪有應得。」
桑妮幾乎失手摔落茶杯。她謹慎地將它放下。「妳知道?」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我第一次見妳是在妳母親帶著妳回娘家時,我只是路過,我的家人一向這麼要求我——只要安靜地順道路過,不必多說什麼,不必以臉示人,特別是對他們的朋友。反正,妳母親突然回家來,為了逃開他,她說的,她還說她永遠不會回去,她身上全是瘀傷,哭個不停。
「但是她的決心沒有持續多久。兩天之後他打電話找她,第二天她便抱著妳飛奔回去。那時妳裹著毛毯,一歲不到呢。她不肯和我談那件事,我始終不明白,為何一個女人能夠忍受讓男人隨心所欲地毆打。」
「我也不明白,我勸過她,瑪寶姨媽,我真的勸過她,但是她不肯聽。當時我的祖父母怎麼說呢?」
瑪寶聳聳肩,憶起她那驚恐失措的父親,呆瞪著容貌姣好的女兒愛拉,擔憂著萬一媒體大肆報導他的女婿喬亞默竟然是個虐妻者時,他該如何應付才好,而她們的母親,像是女兒染有惡疾似地遠遠退縮開去。她同樣地不關心,只是不願讓媒體披露這事傷害家族的聲譽。
「他們並非那種貼心的好父母,桑妮,他們佯裝不相信妳父親毆打了妳母親,他們看著愛拉,看著她渾身的瘀傷,然後全盤加以否定。他們對她說她不該撒那種謊。妳母親急瘋了,拚命和他們爭辯,哀求他們幫助她。
「但是當妳父親來電話,妳母親立刻變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妳知道嗎,桑妮?當妳母親離開時,我父母大大鬆了口氣,因為一旦她離開妳父親,她將成為他們心頭永遠的負擔,成為一種失敗,一種恥辱。只要她守著妳父親,她便是一種驕傲,一個值得誇耀的女兒。妳可見過妳的祖父母?」
「一年三次,啊,老天!我真恨他,可是現在——」
「現在妳擔心警方來追妳,別擔心,寶貝。沒人會認得出妳的喬裝。」
他認得出,桑妮暗忖。一瞬間。「希望不會,」她說。「妳認為在這裡我是否應該繼續戴著假髮?」
「不需要。我一點都不擔心,妳是我的侄女,如此而已,在這裡除了開膳宿招待的倪黛兒之外沒人看電視。但是她十分年老,我懷疑她恐怕連屏幕都看不清,她聽力不錯,這個我倒能確定。
「所以,不必麻煩戴那頂假髮,連那副隱形眼鏡也不妨收進抽屜裡,別擔心,妳可以用妳丈夫的姓,在這裡妳的名字叫做裴桑妮。」
「我不能再冠夫姓了,瑪寶。」
「好吧,那麼就用妳娘家的姓——喬桑妮。別擔心有人會把妳和妳死去的父親聯想在一起。我說過,在這裡沒人在乎鎮外發生什麼事,他們也不在乎有誰到這小鎮裡來!」
「除了那些前來品嚐『世界頂級冰淇淋』的遊客。我喜歡立在公路岔口的那塊招牌,上面畫著巨大的巧克力冰淇淋筒。一哩外就看到了,等到車子開到它前面,人已經流著口水。那招牌是妳畫的,對嗎,瑪寶?」
「沒錯,妳說對了,經常有人告訴我們,說他們遠遠望見那塊招牌,等到他們到達路口,車子便自然轉彎朝向海灣鎮開來,是戚海倫的冰淇淋食譜,她祖母傳給她的,冰淇淋店是用戚羅夫的教堂墓園改裝的。我們一致決議,既然已經有衛海爾牧師的教堂可以使用,便不需要羅夫那間小教堂了。」她說著彷彿沈醉於回憶中,微笑著。「剛開始我們把冰淇淋存放在裝滿冰塊的空木棺裡,我們動用了全鎮所有冰箱的製冰盒才製造出足夠的冰塊。」
「我真等不及想嘗嘗看了,老天,我還記得當年這小鎮幾乎空無一物——我到這裡的唯一一次。妳記得嗎?那時我還只是個小女孩。」
「我記得,妳可愛極了。」
桑妮笑了,小小的微笑,但總是個開端。她搖搖頭,說道:「我記得從前這地方十分破爛簡陋,房子沒有油漆,有些建築物的木板甚至剝落垂掛了下來,路面的坑洞深得足夠容納我的身高。但是現在不同了,小鎮變得好美,整潔而且悅人。」
「妳說對了,我們的確做了許多改變,我們聚頭討論,同時戚海倫提起她祖母的冰淇淋食譜。就在七月四日——老天,到今年七月就滿四週年了——我們的『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開張了。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男人們對於這構想如何地嗤之以鼻,說根本毫無前景可言。這下我們總算出了口氣。」
「我非常贊同,若說『世界頂極冰淇淋』店帶給小鎮無限生機和榮景,也許戚海倫應該出馬角逐總統。」
「也許,妳想來一份火腿三明治嗎,寶貝?」
火腿三明治,桑妮想著。「加色拉醬?真正的色拉醬,不是無脂的那種?」
「真正的色拉醬。」
「用白吐司,而不是添加十四種維生素和七種穀類的全麥吐司?」
「是便宜的白吐司。」
「聽起來很不錯呢,瑪寶,妳確定沒人認得出我來?」
「一個都沒有。」
桑妮邊吃著三明治,她們邊看電視,一台極小、畫質極粗的黑白電視機,五分鐘不到便看見她的故事上了全國新聞網。
「前海軍司令官喬亞默的葬禮今天在阿靈頓國家公墓舉行。他的遺孀喬愛拉由女婿裴考特陪同。長久擔任國際轉輸航運公司資深法律顧問的喬亞默生前和律師女婿合作無間。他的女兒裴喬桑妮並未參加喪禮。」
「鏡頭中的警察署長杜豪爾目前正會同聯邦調查局針對此一重大案件進行調查。」
瑪寶對於裴考特所知不多。她從未見過他或和他談話,直到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愛拉而他接了電話,介紹了他自己並且問她是誰。她坦白相告,有何不可?她請他轉告愛拉回她電話。但是愛拉沒有回電話——這個她倒不意外。倘若愛拉處境危急,情況將大不相同。她必然會心急如焚地回電話給瑪寶。但是她這次沒這麼做。瑪寶心想,愛拉是否會想到桑妮可能在她這裡。這會促使她打電話嗎?她不確定,事實上,這已經無關緊要。
她伸手,蓋住侄女的細長手指。那裡曾經有一枚戒指,如今只剩一圈蒼白的烙痕。她遲疑著,不知是否該告訴愛拉她曾經和她丈夫談過話。不,還不到時候,也許永遠不會。讓那女孩休息吧,總會有機會的,只是瑪寶不知道。事實上,如果能夠,她會趁早擺脫掉桑妮。要她遠遠離開此地,以免……不,她連想都不敢想。她實在沒有選擇餘地。
一切終將順利解決的。況且,就算裴考特真的發現他的妻子藏在這裡,那又如何?她輕握桑妮的手,沉默無語。
「我累極了,瑪寶。」
「我猜也是,寶貝。」
瑪寶像哄小女兒似地送桑妮上床,小客房十分安靜,太安靜了。幾分鐘不到她已沉沉入睡。又過幾分鐘,她開始在被單裡不安地扭動、呢喃著。
房間裡滿滿的陽光從寬敞的窗口流瀉而入。窗外那片純淨草原延展百碼之遙,直達濃茂的橡樹林。兩個男人帶領她進屋,將她猛推向前,使得她幾乎跪倒在地。他們緊按她的雙肩,迫使她坐在他的書桌前,他朝她微笑著,他一言不發,直到那兩人離開了屋子並且輕合上屋門。
他雙手合成尖塔。「妳看起來真可憐,桑妮,穿著那身灰毛衣,看看妳的頭髮,黏答答的,臉上一點化妝品都沒上,來見我竟然連唇膏都不塗,下次我要他們先將妳料理一下再帶來見我。」
她清楚聽見每個字,清楚感受到屈辱。然而那感覺瞬間消逝。她只聳聳肩。肩膀一收一放,微小的動作,卻如此費力。
「妳已在我這裡待了一星期,但是絲毫沒有進展,桑妮,妳仍然滿腦子幻想和偏執。如果妳蠢得連這個都不懂,那麼,讓我用簡單一點的話告訴妳。妳瘋了,桑妮,完全瘋了,而且沒救了,毫無希望好轉。好了,既然我必須留在這裡看守妳,妳不妨開口說點什麼,或者唱首歌,一首妳習慣在淋浴時唱的歌。是的,我知道妳喜歡邊淋浴邊哼歌。妳覺得如何?」
奇怪的是,耶字字句句的涵義雖然無法在她腦海駐留,話中的邪惡和殘酷卻流連不去。她努力站了起來,傾身向前,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他抹著瞼頰迅速繞過書桌,他一把拉起她,猛力掌摑她的頰然後將她推倒在地。辦公室門砰地摔開,那兩個男人急闖了進來。
他們擔心他的安全?
她聽見他說:「她向我吐口水並且攻擊我。去拿三毫克海朵來。這次不用藥片。這樣應該可以讓我們的小可憐鎮靜下來。」
不。她知道只要他們再給她那種東西她一定會立刻死掉。她知道一定會,她知道,她掙扎著爬起,狂奔向那些大窗口,她聽見背後傳來尖吼。她穿透窗玻璃,轉瞬間她凌空飛翔,白色玻璃碎片紛紛墜落,她輕盈飛越那片草原,愈來愈高,飛離那可怖的地方,可怖的人,突然她停止了飛翔,她聽見尖叫,她自己的尖叫。接著她感覺一股痛楚拉扯著她,向下拽拉,向下,一直到沈入大片暗寂,和美麗的空無之中。
但尖叫聲並未消失,不對勁。她已經失去意識,尖叫的不是她。
又一聲叫喊將她驚醒,她從床上倏地坐起,豎耳聆聽那聲音。他們在這裡,在海灣鎮,在瑪寶屋裡,而不是在她的夢境裡。她僵坐不動,等待著,是貓?不,那是人,是痛苦的吶喊,她知道,天曉得,過去一年她聽夠了痛苦的呼喊。
是誰?瑪寶?她不想移動,然而她仍舊設法溜出了那三層厚重的毛毯。那是昨晚九點鐘時瑪寶為她蓋上的,夜間的小客房冰冷黑漆得有如巫婆的鐵鍋底層。桑妮沒有睡袍,只有一件蘭茲法蘭絨長睡衣,考特一向憎厭她的睡衣,他憎厭……不,忘了考特,他不重要,長久以來便是如此。
房間裡黝黑一片。她蹣跚步向房門,輕輕打開它。狹長的走廊同樣的暗淡。她等著,等待許久,不願再聽見那吶喊。但她知道她會。那是沈痛的呼嘯,也許還夾帶著驚愕。現在她不確定了。她等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踩著毛襪走向瑪寶的臥房。
她聽見另一聲尖喊,絆了一跤,臀部撞上了桌子,這聲叫喊是從屋外傳來的,她非常確定。不是瑪寶的叫聲,謝謝老天瑪寶平安無事。她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那究竟是什麼叫聲?她揉揉臀部,將桌子靠回牆邊。
瑪寶臥房的門突然打開。「怎麼回事?是妳嗎,桑妮?」
「是我,瑪寶,」她細聲說。「我聽見有人尖叫,以為是妳,那是什麼聲音?」
「我什麼都沒聽見,」瑪寶說。「回床上去,親愛的。妳累壞了。也許是噩夢,看看妳,蒼白得跟木材一樣。妳作了噩夢,是嗎?」
桑妮點點頭,因為這是事實。但是那些叫喊一直延續不斷,並非夢的一部分。那夢是她痛恨的回憶,總是在她無助的睡夢之中前來煩擾。
「回床上去,我可憐的寶貝,妳顫抖得像片樹葉。回床上去躺著,快點。」
「可是我聽見兩次呢,瑪寶,我以為是妳,但不是,那聲音是從屋外傳進來的。」
「不,寶貝,屋外什麼都沒有,妳太累了,過去幾天妳承受了那許多,我真驚訝妳怎麼沒聽見滾石合唱團在扯破了喉嚨鬼叫。沒事的,桑妮。只是噩夢,沒別的,別忘了,這裡是海灣鎮,親愛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若說妳聽見了什麼,那大概是風聲,從海洋吹來的風很可能像是人的呻吟。很快妳便會體驗到的。妳什麼都沒聽見,相信我,回床上去吧!」
桑妮回到床上。她僵直躺著,身體凍得不禁癡想著萬一她流淚那淚水是否會結冰。她發誓她清楚聽見一扇門悄悄開了又關的聲響,只是她沒有膽量起床去探看。
她稍稍放鬆,隨即又緊繃,等待著那可怖的尖喊,但是不再有尖喊。也許瑪寶說得對,她累壞了,她作了噩夢,那麼駭人而真實,也許她得了偏執症、精神失常或者精神分裂。六個月來他們就是這麼說她,她懷疑,即使她真的看見那個吶喊的人,那會不會只是幻覺?只是她腦裡的產物?或許是。不,她不能繼續猜想,太痛苦。黎明接近時,她終於再度沈睡。
這次總算酣然無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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