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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凱薩琳.庫克]海灣迷情(全文完)

海灣迷情 作者:凱瑟琳.庫克

在景致如詩如畫的小鎮——海灣鎮,住著一群長者,以販賣滋味獨步奧瑞岡州的冰淇淋為營生。無數遊客湧入小鎮,只為親嘗這配方獨特的冰淇淋名產。
眾多旅客之中包括甫遭喪父之慟的裴桑妮。她的父親裴亞默是華盛頓特區名流,慘遭謀殺身亡。為了調查這樁疑案,聯邦調查局特工耿傑明暗中追蹤裴桑妮潛入海灣鎮,試圖從她身上尋找破案之鑰……
擅長浪漫懸疑佈局的凱瑟琳.庫克這次設下神秘驚悚的故事陷阱,準備迷惑你、感動你,令你片刻不得喘息。
一個實境與幻影巧妙融合的世界,等著你。

  第一章
  
  有人在監視著她,她拉拉頭上的黑色假髮,將耳際的髮叢梳順,然後迅速補塗上一層深紅色唇膏,同時舉高鏡子,好看清楚背後。
  
  那個年輕的水兵從鏡中向她咧嘴微笑,她像中彈似地跳起。別緊張。他沒有惡意,只是在對妳調情罷了。瞧他剃著光頭,臉頰幾乎和她一樣光溜,絕不超過十八歲。她傾斜著鏡子看其它人。水兵身旁的婦人正讀著本狄克弗朗西斯的小說,他們後頭的座位上倚偎著一對打著盹的年輕情侶。
  
  她對面的座位是空的,灰狗巴上的司機正輕哼著艾利克萊頓的「天堂之淚」。每次聽這首歌她總是沒來由地心酸。車內唯一注視著她的便是那個在上一站波特蘭上車的年輕水兵了。也許他正趕著回鄉見他十八歲的女友。顯然,跟蹤她的不是他,而是另有他人。她再也不會上當了。這是他們給她的教訓。不,她再也不會被愚弄。
  
  她將鏡子塞回皮包內,扭緊蓋鈕。她低頭望著手指上三天前剛取下結婚戒指所殘留的白色印痕。過去六個月來她試盡辦法想脫掉戒指,但一直沒能成功,她連彎身繫運動鞋帶都會受到監視——意思是當他們特准她穿運動鞋的時候——更別提費勁脫掉那枚緊縮的戒指了。
  
  快了,她想,不久她便安全了,還有母親。啊,老天!愛拉曾經在黑夜中獨自飲泣,求助無門。所幸,她不在場時,他們不致對愛拉輕舉妄動。奇怪的是,在她內心,她幾乎不再將愛拉當做母親。不像十年前。那時候愛拉會傾聽她青春期的種種怨言,帶她上街購物,開車送她去參加足球賽。她們曾經共享許多時光。過去的時光,是的,直到那個夜晚,她親眼看見父親用拳頭重擊母親的胸膛,並且聽見至少兩根肋骨斷裂的清脆聲響。
  
  她衝進雙親臥房,尖叫著要他放開母親,然後躍上他的背。他一時驚愕得忘了反應,只是將她甩落,轉身對她怒吼。「別管閒事,妮妮!這跟妳無關。」她仰頭瞪他,臉上明白寫著對他的所有憤恨和恐懼。
  
  「跟我無關?她是我母親啊,你混蛋!你別想動她一根寒毛。」
  
  他的神態冷靜,但是她沒有上當。他頸間的動脈正瘋狂地跳動不止。「是她的錯,妮妮。別管這件事,聽清楚了嗎?全是她的錯。」他說著掄起拳頭朝母親走去。
  
  她舉起他書桌上的華特福玻璃水瓶,狂吼著:「動她一下,我就敲破你的頭。」
  
  他開始踱步,突然轉身面對她,平靜的表情不再,臉孔因為激怒而扭曲著。「該死!我一定要妳付出代價,妮妮。沒人能夠和我作對,尤其是妳這個被寵壞的,除了花父親的錢之外一事無成的小女孩。」他沒有再動愛拉,只怒氣沖沖地望著她們,然後大步跨出了屋子,將門砰地一關。
  
  「好吔!」她小心翼翼地將華特福玻璃水瓶放回桌上,以免將它摔落。
  
  她想打電話叫救護車,卻被母親阻止。「不可以,」她的嗓音似乎和肋骨一起破碎了。「不行,桑妮。如果有人相信我們的話,這麼做會毀了妳父親,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他被毀掉活該!」桑妮口中嚷著,但依然順從了母親;她年僅十六歲,就讀維吉尼亞州的羅萊堡私立女校,此刻正返鄉度週末。他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她?
  
  「不行,親愛的,」母親痛苦地彎身,噓聲說。「不行。去把藥箱裡裝著藍色藥丸的罐子拿來給我,快啊,妮妮。藍色那罐。」
  
  她看著母親呻吟著吞下三顆藥丸,猛然瞭解到那只藥罐早就在那裡,是因為父親在這之前便曾經毆打母親。在內心深處,桑妮早已知道,她恨自己為何從不過問,為何不吭一聲。
  
  就在這個晚上,母親變成了愛拉。一周之後桑妮離開了女校,搬回雙親在華盛頓特區的家,好就近保護母親。她讀遍有關虐待的資料書籍,但似乎毫無幫助。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但仍歷歷如繪。愛拉一直守著丈夫,拒絕尋求協助,拒絕讀桑妮帶給她的書。這情況令桑妮難以理解,然而她也只能盡量守護著母親,直到她在國家藝廊的惠斯勒畫展中遇見裴考特,並且在兩個月之後和他結了婚。
  
  此刻她不願去想關於考特或父親的事。她知道,無論她多麼警戒,父親仍會趁著她出門的空檔毆打母親。她發現母親極欲掩藏的瘀青,甚至步履艱難地行走,像個老態龍鍾的婦人。有一次他打斷母親的手臂,但是母親不肯去就醫,還命令桑妮不可聲張。她父親則冷眼瞪著她、恐嚇她。而她竟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她無意識地揉捏著手指上的戒痕。她清楚記得所有往事——她上學的第一天,玩翹翹板時,一個男孩大笑指著她,說他看見她的小內褲。
  
  只是,僅僅一周前發生的事,在她腦中卻徒留一片空白。上個星期父親被殺害,那一周有如一場漫無邊際的夢,在清晨來臨時只剩一絲朦朧記憶,旋即消逝無蹤。
  
  桑妮知道那晚她在雙親家裡,但其餘的事她一概不記得——至少沒有任何可以清晰捕捉的記憶,除了一些若有似無的模糊暗影。但是那些人不知道。他們急於逮到她,既然他們無法利用她來證明愛拉殺了父親,他們仍然可以設法證明是她謀害了父親。有何不可?弒父的孩子並非絕無僅有。儘管曾經有無數次她想要認罪,但她始終不願相信自己殺害了父親。
  
  再者,她也不敢確定,這件事已成一片空白,深鎖在她腦海某處。她知道自己有能耐殺了那個畜生,但是,她當真下手了嗎?有許多人想要父親的命,也許他們發現她也在場。沒錯,就是這樣。她是個目擊證人,那些人知道她是。或許她是,只是她不記得了。
  
  她必須集中心神面對現在,她望著車窗外的小鎮景致。灰狗巴土沿途由車尾噴出了一股股污黑濃煙。她打賭當地鎮民一定愛死了。
  
  巴士沿著一○一號公路朝西南方駛去。再過半小時,她心想,只要再過三十分鐘,她便可以拋去憂慮,至少暫時如此。她將盡情享受自由的每分每秒,再也不必擔心被人監控。沒人認識她的姨媽,沒人認識。
  
  當她在一○一號和一○一A號公路岔口下車時,她害怕極了那個年輕水兵會跟在她身後下車,所幸他沒有,沒人跟著下車。她提著小皮包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年輕水兵。他也正從座椅上轉身回頭望著她,她放下忐忑的心。他只是向她調情罷了,根本無意傷害她,她想,他對於女人的品味真是糟糕。她站著等車於經過,但是兩個方向都下見來車。
  
  於是她沿著一○一A公路向西方的海灣鎮走去。一○一A公路並不通向東方。
  
  「什麼事?」
  
  她望著這個在她一生當中僅在她七歲不到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她的外表像個嬉皮,一條色彩繽紛的頭巾繫住她長而鬈的黑髮,耳際垂著偌大的金色耳環,長及腳踝的裙襬繪滿深藍和深褐圖案,她穿著藍色運動鞋。她的臉龐線條剛勁有力,顴骨高聳,下頷尖峭,深色眼瞳流露著靈氣,可以說,她是桑妮生平僅見的美麗女人。
  
  「瑪寶姨媽?」
  
  「妳說什麼?」瑪寶盯著立在她前門階梯上的年輕女人。一個滿臉堆著化妝品卻不顯低俗的女人,只是看來有些蒼白疲憊,還有恐懼。當然,她知道她會來。冥冥中她知道她會來。是的,她知道,但她仍舊不免感到震驚。
  
  「我是桑妮,」她說著摘掉黑色假髮和半打的髮夾。濃密的暗金色鬈發垂落肩頭。「或許妳習慣叫我妮妮?這樣叫我的人已經不多了。」
  
  那女人猛搖腦袋,金耳環亮晃晃地在頸間擺盪。「老天!真的是妳嗎,桑妮?」她驚訝得後退一步。
  
  「是的,姨媽。」
  
  「噢,老天!」瑪寶說著將侄女一摟,緊緊擁個滿懷,又鬆開她,久久打量著。「噢,天啊,我擔心死了。我聽說了關於妳父親的事,但是不知道是否該打電話給愛拉,妳是知道她的。我正打算等到晚上電話費率較低時打給她,可是妳來了呀,桑妮,我有預感妳會來呢!發生了什麼事?妳母親還好吧?」
  
  「愛拉還好,我想,」桑妮說。「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便跑來了,瑪寶姨媽,我可以在這裡待一陣子嗎?等到我理出一點頭緒,有了具體計劃就離開?」
  
  「當然可以,瞧瞧妳那頂黑假髮和妳臉上的濃妝。怎麼回事,寶貝?」
  
  親愛的感覺卸除了她的心防。她一直沒有落淚,直到此刻聽見這位不算熟悉的女人呼喚她「寶貝」。姨媽的雙手輕撫著她的背脊,聲音低沈而舒坦。「沒事的,甜心,我答應妳,一切都會沒事的。來吧,桑妮,我會照顧妳的,我第一次見妳時就是這麼告訴妳母親的。妳真是最逗人的小東西,四肢細瘦得像匹小斑馬,臉上掛著我所見過最可愛的笑容。那時候我就想要照顧妳。在這裡妳會安全無事的。來吧,寶貝。」
  
  該死的眼淚就是不停。淚水簌簌滾落她的臉頰,染暈了濃黑得嚇人的睫毛膏。她不小心嘗了一點,伸手擦拭,在瞼上拖出一條烏黑的淚痕。
  
  「我一定很像馬戲團的小丑。」她邊說邊用力吞嚥著想止住淚水,想擠出微笑來。她取下眼裡的綠色隱形眼鏡。哭著戴那東西痛極了。
  
  「才不,妳看起來像個偷抹媽媽化妝品的小女孩。這就對啦,拿掉那可怕的隱形眼鏡,露出妳那雙漂亮的藍眼珠。到廚房來,我給妳沖杯熱茶。我喜歡在茶裡滴一點白蘭地,只加一點,不會害妳的,妳現在幾歲了,桑妮?」
  
  「二十六歲吧,我想。」
  
  「什麼意思,妳想。」姨媽歪著腦袋問她,金耳環幾乎垂到了肩頭。
  
  桑妮無法告訴她,儘管在那個家中,她的生日年年來了又去,但她幾乎記下得那一天的存在,記不得曾經有人對她說過半句祝福,當然,她的幻想除外。她甚至不記得父親是否在場。希望他不在。她無法告訴瑪寶這些。就是說不出口。她搖搖頭,微笑然後不甚高明地撒個小謊。「那只是口頭語,瑪寶姨媽,我很想暍一點茶加白蘭地。」
  
  瑪寶安置侄女在那張塞了三本雜誌在一隻桌腳以維持平穩的老舊松木餐桌邊坐下。至少她給木椅做了軟墊,坐起來還算舒適。她將水壺放在瓦斯爐上,點了燈。「好啦,」她說。「不多久就好了。」
  
  桑妮看她將兩袋立頓茶包分別放進茶杯裡,然後倒入白蘭地。瑪寶說:「我習慣先放白蘭地。這樣可以讓酒滲入茶葉裡,氣味會更濃烈。白蘭地十分昂貴,我必須善加利用,這瓶——」她舉起一瓶基督兄弟白蘭地。「已經暍了兩個多月。味道很不錯,妳會喜歡的。」
  
  「沒人跟蹤我來,瑪寶姨媽。我非常謹慎,我想妳也知道每個人都在追蹤我,但是我都成功逃脫了。據我所知,沒有人知道關於妳的事。愛拉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只有父親知道妳,而他已經死了。」
  
  瑪寶點點頭。桑妮則靜靜坐著,觀看瑪寶在她的小廚房裡團團轉,動作敏捷而有效率。非常優雅,她這位身穿嬉皮裝的姨媽。她看著那雙強勁的手,修長的指頭,磨光的指甲塗著驚人的亮紅色指甲油。瑪寶是個藝術家,她終於記起來了。她看不出瑪寶和妹妹愛拉有任何相似點。瑪寶黝黑得像個吉普賽女郎,而愛拉則是金髮藍眼白膚,柔和得像只枕頭。
  
  就像我,桑妮心想,但是現在的桑妮不再柔和,她堅硬得像塊磚頭。
  
  她等著,暗暗期待瑪寶掏出一副紙牌來為她解開命運之謎,她奇怪為何愛拉的家族中從來沒人提及瑪寶。她究竟做過什麼不可原諒的事?
  
  她撫摩著指頭上的白色戒痕,環顧這間陳舊廚房內的古老冰箱和搪瓷水槽。「妳不介意我跑來找妳吧,瑪寶姨媽?」
  
  「叫我瑪寶,甜心,別客氣。我一點都不介意。我們可以一起保護妳的母親。至於妳嘛,我認為妳連地板上那只爬過的小蟲都不忍心傷害。」
  
  桑妮搖搖頭,站起身來一腳踩扁那隻小蟲,然後坐回椅子裡。「我希望妳能看清楚真正的我。」她說。
  
  瑪寶只聳聳肩,轉身提起已燒開的水壺,將滾水注入茶杯,她頭也不回地說:「人難免遭逢不測。拿妳母親來說,每個人都習慣護著她,包括我在內。那麼為何不能包括她的女兒?妳也一直在保護她,對嗎,桑妮?」
  
  她遞了杯茶給桑妮,她將自己的茶袋來回拉拽,直到茶色變深。然後她提起茶袋,輕輕置於茶碟上,那動作和桑妮母親年輕時酷似極了,桑妮啜了口茶,將菜汁含在嘴裡片刻,才徐徐嚥下,這茶的滋味芳郁醇厚,近乎罪過。她突然感到安心不少,或許是白蘭地的功勞,她在這裡當然會安全無事。瑪寶姨媽當然會暫時收容她,直到她準備好跨出下一步。
  
  她猜想姨媽必定想要瞭解事情經過,卻並未開口催促。為此桑妮十分感激。
  
  「我經常在想,妳會成長為什麼樣的女人,」瑪寶說。「看來妳終於長成一個好女人,這團混亂——事實就是如此——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順利解決,妳看著好了。」她靜默片刻,億起她對多年前那個小女孩油然萌發的深情,一心想保護她,守著她,緊擁著她直到她吱吱尖叫,她十分驚愕這份情愫依然存在,她不喜歡,也不願接受。
  
  「小心別靠著桌子邊緣,桑妮,戴潘恩說要替我修理,可是我不答應。」她知道桑妮沒聽見她的話,但是無所謂,瑪寶只想製造些聲音,好讓桑妮口中的白蘭地流入她的腹部。
  
  「這種茶真特別,瑪寶,很奇怪,但是很好暍。」她再暍一口,又一口,她感到暖流注入胃裡,突然發現,她已有五天不曾感受這樣的溫熱。
  
  「現在妳可以告訴我了,桑妮,妳到這裡來是為了保護妳母親,對嗎,寶貝?」
  
  桑妮再吞下一大口茶。她能說些什麼?她突然噤聲不語。
  
  「妳母親有沒有殺了妳父親呢?」
  
  桑妮放下茶杯,盯著杯底。希望自己瞭解事情真相,然而關於那一晚的記憶和杯裡的茶汁一樣混亂。「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們以為我知道,他們以為我是在保護愛拉,或者因為我犯了罪而逃脫,他們想逮住我,我不想冒險,所以跑到這裡來。」
  
  她是否在撒謊?瑪寶一言不發。她只是微笑望著侄女。蒼白、疲憊、美麗的藍眼珠褪了色。那麼纖瘦,毛衣和長褲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這一刻她的侄女顯得十分衰老,彷彿看盡了生命的邪惡面。遺憾的是,世上的邪惡總是比人們願意承認的多得多。
  
  她靜靜凝視杯底,淡然開口:「如果妳母親當真殺了她丈夫,我打賭那畜生是罪有應得。」
  
  桑妮幾乎失手摔落茶杯。她謹慎地將它放下。「妳知道?」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我第一次見妳是在妳母親帶著妳回娘家時,我只是路過,我的家人一向這麼要求我——只要安靜地順道路過,不必多說什麼,不必以臉示人,特別是對他們的朋友。反正,妳母親突然回家來,為了逃開他,她說的,她還說她永遠不會回去,她身上全是瘀傷,哭個不停。
  
  「但是她的決心沒有持續多久。兩天之後他打電話找她,第二天她便抱著妳飛奔回去。那時妳裹著毛毯,一歲不到呢。她不肯和我談那件事,我始終不明白,為何一個女人能夠忍受讓男人隨心所欲地毆打。」
  
  「我也不明白,我勸過她,瑪寶姨媽,我真的勸過她,但是她不肯聽。當時我的祖父母怎麼說呢?」
  
  瑪寶聳聳肩,憶起她那驚恐失措的父親,呆瞪著容貌姣好的女兒愛拉,擔憂著萬一媒體大肆報導他的女婿喬亞默竟然是個虐妻者時,他該如何應付才好,而她們的母親,像是女兒染有惡疾似地遠遠退縮開去。她同樣地不關心,只是不願讓媒體披露這事傷害家族的聲譽。
  
  「他們並非那種貼心的好父母,桑妮,他們佯裝不相信妳父親毆打了妳母親,他們看著愛拉,看著她渾身的瘀傷,然後全盤加以否定。他們對她說她不該撒那種謊。妳母親急瘋了,拚命和他們爭辯,哀求他們幫助她。
  
  「但是當妳父親來電話,妳母親立刻變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妳知道嗎,桑妮?當妳母親離開時,我父母大大鬆了口氣,因為一旦她離開妳父親,她將成為他們心頭永遠的負擔,成為一種失敗,一種恥辱。只要她守著妳父親,她便是一種驕傲,一個值得誇耀的女兒。妳可見過妳的祖父母?」
  
  「一年三次,啊,老天!我真恨他,可是現在——」
  
  「現在妳擔心警方來追妳,別擔心,寶貝。沒人會認得出妳的喬裝。」
  
  他認得出,桑妮暗忖。一瞬間。「希望不會,」她說。「妳認為在這裡我是否應該繼續戴著假髮?」
  
  「不需要。我一點都不擔心,妳是我的侄女,如此而已,在這裡除了開膳宿招待的倪黛兒之外沒人看電視。但是她十分年老,我懷疑她恐怕連屏幕都看不清,她聽力不錯,這個我倒能確定。
  
  「所以,不必麻煩戴那頂假髮,連那副隱形眼鏡也不妨收進抽屜裡,別擔心,妳可以用妳丈夫的姓,在這裡妳的名字叫做裴桑妮。」
  
  「我不能再冠夫姓了,瑪寶。」
  
  「好吧,那麼就用妳娘家的姓——喬桑妮。別擔心有人會把妳和妳死去的父親聯想在一起。我說過,在這裡沒人在乎鎮外發生什麼事,他們也不在乎有誰到這小鎮裡來!」
  
  「除了那些前來品嚐『世界頂級冰淇淋』的遊客。我喜歡立在公路岔口的那塊招牌,上面畫著巨大的巧克力冰淇淋筒。一哩外就看到了,等到車子開到它前面,人已經流著口水。那招牌是妳畫的,對嗎,瑪寶?」
  
  「沒錯,妳說對了,經常有人告訴我們,說他們遠遠望見那塊招牌,等到他們到達路口,車子便自然轉彎朝向海灣鎮開來,是戚海倫的冰淇淋食譜,她祖母傳給她的,冰淇淋店是用戚羅夫的教堂墓園改裝的。我們一致決議,既然已經有衛海爾牧師的教堂可以使用,便不需要羅夫那間小教堂了。」她說著彷彿沈醉於回憶中,微笑著。「剛開始我們把冰淇淋存放在裝滿冰塊的空木棺裡,我們動用了全鎮所有冰箱的製冰盒才製造出足夠的冰塊。」
  
  「我真等不及想嘗嘗看了,老天,我還記得當年這小鎮幾乎空無一物——我到這裡的唯一一次。妳記得嗎?那時我還只是個小女孩。」
  
  「我記得,妳可愛極了。」
  
  桑妮笑了,小小的微笑,但總是個開端。她搖搖頭,說道:「我記得從前這地方十分破爛簡陋,房子沒有油漆,有些建築物的木板甚至剝落垂掛了下來,路面的坑洞深得足夠容納我的身高。但是現在不同了,小鎮變得好美,整潔而且悅人。」
  
  「妳說對了,我們的確做了許多改變,我們聚頭討論,同時戚海倫提起她祖母的冰淇淋食譜。就在七月四日——老天,到今年七月就滿四週年了——我們的『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開張了。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男人們對於這構想如何地嗤之以鼻,說根本毫無前景可言。這下我們總算出了口氣。」
  
  「我非常贊同,若說『世界頂極冰淇淋』店帶給小鎮無限生機和榮景,也許戚海倫應該出馬角逐總統。」
  
  「也許,妳想來一份火腿三明治嗎,寶貝?」
  
  火腿三明治,桑妮想著。「加色拉醬?真正的色拉醬,不是無脂的那種?」
  
  「真正的色拉醬。」
  
  「用白吐司,而不是添加十四種維生素和七種穀類的全麥吐司?」
  
  「是便宜的白吐司。」
  
  「聽起來很不錯呢,瑪寶,妳確定沒人認得出我來?」
  
  「一個都沒有。」
  
  桑妮邊吃著三明治,她們邊看電視,一台極小、畫質極粗的黑白電視機,五分鐘不到便看見她的故事上了全國新聞網。
  
  「前海軍司令官喬亞默的葬禮今天在阿靈頓國家公墓舉行。他的遺孀喬愛拉由女婿裴考特陪同。長久擔任國際轉輸航運公司資深法律顧問的喬亞默生前和律師女婿合作無間。他的女兒裴喬桑妮並未參加喪禮。」
  
  「鏡頭中的警察署長杜豪爾目前正會同聯邦調查局針對此一重大案件進行調查。」
  
  瑪寶對於裴考特所知不多。她從未見過他或和他談話,直到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愛拉而他接了電話,介紹了他自己並且問她是誰。她坦白相告,有何不可?她請他轉告愛拉回她電話。但是愛拉沒有回電話——這個她倒不意外。倘若愛拉處境危急,情況將大不相同。她必然會心急如焚地回電話給瑪寶。但是她這次沒這麼做。瑪寶心想,愛拉是否會想到桑妮可能在她這裡。這會促使她打電話嗎?她不確定,事實上,這已經無關緊要。
  
  她伸手,蓋住侄女的細長手指。那裡曾經有一枚戒指,如今只剩一圈蒼白的烙痕。她遲疑著,不知是否該告訴愛拉她曾經和她丈夫談過話。不,還不到時候,也許永遠不會。讓那女孩休息吧,總會有機會的,只是瑪寶不知道。事實上,如果能夠,她會趁早擺脫掉桑妮。要她遠遠離開此地,以免……不,她連想都不敢想。她實在沒有選擇餘地。
  
  一切終將順利解決的。況且,就算裴考特真的發現他的妻子藏在這裡,那又如何?她輕握桑妮的手,沉默無語。
  
  「我累極了,瑪寶。」
  
  「我猜也是,寶貝。」
  
  瑪寶像哄小女兒似地送桑妮上床,小客房十分安靜,太安靜了。幾分鐘不到她已沉沉入睡。又過幾分鐘,她開始在被單裡不安地扭動、呢喃著。
  
  房間裡滿滿的陽光從寬敞的窗口流瀉而入。窗外那片純淨草原延展百碼之遙,直達濃茂的橡樹林。兩個男人帶領她進屋,將她猛推向前,使得她幾乎跪倒在地。他們緊按她的雙肩,迫使她坐在他的書桌前,他朝她微笑著,他一言不發,直到那兩人離開了屋子並且輕合上屋門。
  
  他雙手合成尖塔。「妳看起來真可憐,桑妮,穿著那身灰毛衣,看看妳的頭髮,黏答答的,臉上一點化妝品都沒上,來見我竟然連唇膏都不塗,下次我要他們先將妳料理一下再帶來見我。」
  
  她清楚聽見每個字,清楚感受到屈辱。然而那感覺瞬間消逝。她只聳聳肩。肩膀一收一放,微小的動作,卻如此費力。
  
  「妳已在我這裡待了一星期,但是絲毫沒有進展,桑妮,妳仍然滿腦子幻想和偏執。如果妳蠢得連這個都不懂,那麼,讓我用簡單一點的話告訴妳。妳瘋了,桑妮,完全瘋了,而且沒救了,毫無希望好轉。好了,既然我必須留在這裡看守妳,妳不妨開口說點什麼,或者唱首歌,一首妳習慣在淋浴時唱的歌。是的,我知道妳喜歡邊淋浴邊哼歌。妳覺得如何?」
  
  奇怪的是,耶字字句句的涵義雖然無法在她腦海駐留,話中的邪惡和殘酷卻流連不去。她努力站了起來,傾身向前,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他抹著瞼頰迅速繞過書桌,他一把拉起她,猛力掌摑她的頰然後將她推倒在地。辦公室門砰地摔開,那兩個男人急闖了進來。
  
  他們擔心他的安全?
  
  她聽見他說:「她向我吐口水並且攻擊我。去拿三毫克海朵來。這次不用藥片。這樣應該可以讓我們的小可憐鎮靜下來。」
  
  不。她知道只要他們再給她那種東西她一定會立刻死掉。她知道一定會,她知道,她掙扎著爬起,狂奔向那些大窗口,她聽見背後傳來尖吼。她穿透窗玻璃,轉瞬間她凌空飛翔,白色玻璃碎片紛紛墜落,她輕盈飛越那片草原,愈來愈高,飛離那可怖的地方,可怖的人,突然她停止了飛翔,她聽見尖叫,她自己的尖叫。接著她感覺一股痛楚拉扯著她,向下拽拉,向下,一直到沈入大片暗寂,和美麗的空無之中。
  
  但尖叫聲並未消失,不對勁。她已經失去意識,尖叫的不是她。
  
  又一聲叫喊將她驚醒,她從床上倏地坐起,豎耳聆聽那聲音。他們在這裡,在海灣鎮,在瑪寶屋裡,而不是在她的夢境裡。她僵坐不動,等待著,是貓?不,那是人,是痛苦的吶喊,她知道,天曉得,過去一年她聽夠了痛苦的呼喊。
  
  是誰?瑪寶?她不想移動,然而她仍舊設法溜出了那三層厚重的毛毯。那是昨晚九點鐘時瑪寶為她蓋上的,夜間的小客房冰冷黑漆得有如巫婆的鐵鍋底層。桑妮沒有睡袍,只有一件蘭茲法蘭絨長睡衣,考特一向憎厭她的睡衣,他憎厭……不,忘了考特,他不重要,長久以來便是如此。
  
  房間裡黝黑一片。她蹣跚步向房門,輕輕打開它。狹長的走廊同樣的暗淡。她等著,等待許久,不願再聽見那吶喊。但她知道她會。那是沈痛的呼嘯,也許還夾帶著驚愕。現在她不確定了。她等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踩著毛襪走向瑪寶的臥房。
  
  她聽見另一聲尖喊,絆了一跤,臀部撞上了桌子,這聲叫喊是從屋外傳來的,她非常確定。不是瑪寶的叫聲,謝謝老天瑪寶平安無事。她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那究竟是什麼叫聲?她揉揉臀部,將桌子靠回牆邊。
  
  瑪寶臥房的門突然打開。「怎麼回事?是妳嗎,桑妮?」
  
  「是我,瑪寶,」她細聲說。「我聽見有人尖叫,以為是妳,那是什麼聲音?」
  
  「我什麼都沒聽見,」瑪寶說。「回床上去,親愛的。妳累壞了。也許是噩夢,看看妳,蒼白得跟木材一樣。妳作了噩夢,是嗎?」
  
  桑妮點點頭,因為這是事實。但是那些叫喊一直延續不斷,並非夢的一部分。那夢是她痛恨的回憶,總是在她無助的睡夢之中前來煩擾。
  
  「回床上去,我可憐的寶貝,妳顫抖得像片樹葉。回床上去躺著,快點。」
  
  「可是我聽見兩次呢,瑪寶,我以為是妳,但不是,那聲音是從屋外傳進來的。」
  
  「不,寶貝,屋外什麼都沒有,妳太累了,過去幾天妳承受了那許多,我真驚訝妳怎麼沒聽見滾石合唱團在扯破了喉嚨鬼叫。沒事的,桑妮。只是噩夢,沒別的,別忘了,這裡是海灣鎮,親愛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若說妳聽見了什麼,那大概是風聲,從海洋吹來的風很可能像是人的呻吟。很快妳便會體驗到的。妳什麼都沒聽見,相信我,回床上去吧!」
  
  桑妮回到床上。她僵直躺著,身體凍得不禁癡想著萬一她流淚那淚水是否會結冰。她發誓她清楚聽見一扇門悄悄開了又關的聲響,只是她沒有膽量起床去探看。
  
  她稍稍放鬆,隨即又緊繃,等待著那可怖的尖喊,但是不再有尖喊。也許瑪寶說得對,她累壞了,她作了噩夢,那麼駭人而真實,也許她得了偏執症、精神失常或者精神分裂。六個月來他們就是這麼說她,她懷疑,即使她真的看見那個吶喊的人,那會不會只是幻覺?只是她腦裡的產物?或許是。不,她不能繼續猜想,太痛苦。黎明接近時,她終於再度沈睡。
  
  這次總算酣然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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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耿傑明突然感到精神一振。他的身體正隨之起舞。這是因為她在這裡。他十分確定,而且清楚感覺到她在這裡。他一向擁有這種類似直覺的感覺。這些感覺總是突然降臨,而他也總是跟著它們,在他只是個孩子時便如此。有那麼一、兩次他不予理會,結果落得灰頭土臉。當前毫無退路的處境,一旦犯錯更將付出沈痛的代價。但是這次他沒有錯。他感覺到她就在這個精巧迷人的小鎮裡藏身。
  
  不可思議的小地方,他想,完美得有如好萊塢電影的場景,有如伊蕊的家鄉。他記得他到俄亥俄州那座小鎮和當地法官的女兒雷伊蕊結婚時,初見那地方也有著相同的憎厭反應。
  
  他將他的灰色別克利高轎車駛入「世界頂級冰淇淋」店對面的停車場。店舖正面是兩大扇厚玻璃窗,漆著鮮藍色窗框。店裡佈置著圓桌和老式白鐵椅。櫃檯後方站著個婦人,邊和一個男人談話,邊從櫃檯下的卡紙箱裡舀起巧克力冰淇淋。店舖外牆漆著大片純白色。房子外貌十分精緻美觀,就和小鎮其它建築物一樣。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它的模樣。
  
  他走下轎車,環顧四周。緊鄰冰淇淋店舖的是一間小雜貨店,招牌用恍若維多利亞時期的華麗字體寫著:戴潘恩:你需要——我就賣。
  
  冰淇淋店另一側是一間看來典雅而昂貴的服裝店。店名叫做「親密背叛」——這名字讓傑明腦中浮現雪白床單或肌膚上襯著黑色蕾絲的意像。
  
  人行道看來十分嶄新,道路也極為平整,看不見一點窪坑。
  
  停車場的所有停車點以白線區隔,全部潔白無污損跡象。他開車進鎮途中看到許多新房子,顯然是最近建造完成的。鎮裡還有一間五金店,一家小得幾乎支撐不了招牌的「喜福會」連鎖超市,一間乾洗店,一家快速照相館,和一家金色拱門奇小的麥當勞。
  
  一座光鮮繁盛得近乎完美的小鎮。
  
  他將轎車鑰匙放入上衣口袋。首先他必須找個住宿的地方。他看見過街有個招牌寫著:黛兒早餐和床。店名和招牌毫不花俏。他抓起後車座的黑色旅行袋,走向黛兒那間長廊迴繞、童話屋似的白色維多利亞房子。他希望能在那些圓塔上訂得一個房間。
  
  就一幢老建築西言,這房子算是維護得相當完整。雪白的護牆板潔淨亮眼,淺藍和淡黃色的窗框和簷板幾乎像是全新。門前長廊的地板寬木條並未因承重而嘎吱作響。木板極新,橡木柵欄也穩固堅實。
  
  他走進前廳,向站在胡桃木櫃檯後的微笑婦人介紹自己。她繫著件花團錦簇的圍裙。他解釋自己需要訂一個房間,最好是在塔上的。這時他聽見一陣年老的格格笑聲,轉身看見起居間門口有個壯碩的老婦人正坐在舊椅子裡前後擺盪不止。她將一本像是日記的東西舉在鼻尖,另一手拿著枝鋼筆。她不時地用舌頭蘸濕筆尖,以致她的舌尖成了烏黑一片。
  
  「女士,」他朝那婦人點頭招呼。「希望鋼筆墨水沒有毒性才好。」
  
  「就算有毒也毒不死她,」櫃檯後的女人說。「她早就免疫了。黛兒從一九四○年代和她丈夫來到海灣鎮,便一直用黑墨水寫日記到現在。」
  
  老婦人又格格笑著,高聲問:「我是倪黛兒。你還沒娶妻吧,小子?」
  
  「這問題真無禮呢,女士,即使出自一個年長女士之口也一樣。」
  
  黛兒不予理會。「你到海灣鎮來做什麼?為了來品嚐『世界頂級冰淇淋』?」
  
  「我看見招牌了。等會兒我一定要嘗嘗看。」
  
  「試試桃子口味。海倫上星期剛做的,滋味美極了。這麼說你不是為了冰淇淋而來。究竟是為什麼?」
  
  開始了,他心想。「我是個私家偵探,女士。我有個客戶的雙親三年半之前在這附近失蹤,警方一直沒有進展,於是他們的兒子找我協助尋找他們的下落。」
  
  「老傢伙?」
  
  「是啊!他們開著輛Winnebago遊遍各州。那輛車子在史堡肯的廢車場被發現。看來像是遭逢不測,但是沒人能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那你來海灣鎮做什麼?這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曾經對我的丈夫鮑比說過——他在一九五六年艾森豪威爾蟬連總統之後不久死於肺炎——這個小鎮從來沒有經過全盛時期,但還是不斷向前邁進。你可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我來告訴你吧!有個波特蘭的銀行家買下沿岸大片土地,建造了許多度假別墅。他還從一○一號公路建了條雙線道直通海岸。」黛兒舔了下鋼筆筆尖,歎息著說:「到了一九六○年代,一切都走了樣,所有人突然紛紛離開小鎮,大概是厭膩了吧,我想。所以說,你實在沒有理由留在這裡。」
  
  「我想利用妳的小鎮做為中心點,從這裡展開調查。或許妳還記得那對夫婦經過這裡呢,女士——」
  
  「我的名字是黛兒,我說過了。世界上有數不清的女士,可是只有一個我,而我名叫倪黛兒。幾年前史醫師宣佈我回生乏術,但是他錯了。老天!你真該看看戚羅夫準備把我安置在他的墓園時的表情。我坐了起來並且問他在做什麼,把他嚇得魂飛魄散。啊,真有得瞧。他嚇得狂奔去向衛牧師求救呢!你可以叫我黛兒,小伙子。」
  
  「也許妳還記得那對老夫婦,黛兒。那位丈夫叫做鍾哈維,他的妻於叫梅琪。根據他們的兒子描述,是一對好人。而且他說他們對冰淇淋情有獨鍾。」有何不可,他想。吹皺一池春水。說得詳盡些,會讓人更深信不疑。況且,每個人都愛冰淇淋。他自己也要嘗一嘗。
  
  「鍾哈維和梅琪,」黛兒喃喃反覆,身體更劇烈地搖晃,靜脈突起、佈滿斑點的手在椅子扶手上緊了又鬆。「難說我是不是記得這樣的夫婦。開著輛Winnebago,你說?你先去吃一客海倫的桃子冰淇淋甜筒吧!」
  
  「會的。我喜歡一○一和一○一A公路岔口的那塊招牌。畫招牌的人使用的褐色真的酷似巧克力。是的,他們開著一輛Winnebago。」
  
  「為我們帶來大批遊客,那塊招牌。州政府的官員要我們把它拆掉,所幸我們鎮裡有個人,艾葛斯,他認識那個官員的表兄,便把那件事擺平了。我們每年付給州政府三百元才保住這招牌。瑪寶每年七月都會重畫一次,因為我們的店在七月開張,算是紀念日。戴潘恩說她用的巧克力顏色太深,但是我們全都否決了他。在她丈夫死後他很想和她結婚,可是她不願和他有任何牽扯。他至今都無法釋懷。棘手吧,嗯?」
  
  「的確是。」傑明回答。
  
  「你得告訴瑪寶說你認為她的巧克力顏色完美極了。她會非常開心的。」
  
  瑪寶,他想。卜瑪寶,是她的姨媽。
  
  櫃檯後的矮胖婦人清清喉嚨。當他回過頭看她,她正衝著他微笑。
  
  「妳說什麼,蜜莎?大聲一點,我聽不見妳說什麼。」黛兒喊道。
  
  才怪,傑明心想。這個老古董或許連三哩外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呢!
  
  「還有別玩弄妳那串珍珠了。妳把它弄斷的次數多得讓我都記不得。」
  
  蜜莎的珍珠看起來確實略顯狼狽,他想。
  
  「我必須為耿先生辦理住宿登記,黛兒。接著我得把巧克力蛋糕烤好,然後出去跟迪先生共進午餐。但是我想先將耿先生安頓好。」
  
  「那麼就去做吧,別只是站在那裡搓著雙手。小心應付妳的迪先生,蜜莎。他是個急性子,這個小子。昨天我注意到妳長了肝斑,蜜莎。聽說年輕時性活動太頻繁的人容易長肝斑。妳得留心那個迪艾德。噢,對了,別忘了在巧克力蛋糕上加些胡桃,我喜歡胡桃。」
  
  傑明轉身看著蜜莎。如此可人的一位女士,硬直的灰髮,身材圓潤,鼻端架著眼鏡。她正把雙手插進門袋裡好隱藏她的肝斑。
  
  傑明大笑著說,明知黛兒正豎著耳朵傾聽。「她真是恐怖,對嗎?」
  
  「何只恐怖?」蜜莎細聲說。「何只喲!可憐的迪艾德已經六十三歲了。」她說著提高音量。「不會的,黛兒,我不會忘了加胡桃。」
  
  「好女孩。」傑明朝蜜莎微笑。她看來像是一輩子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性活動似的,這會兒又撩撥著她的珍珠。
  
  她帶領他登上塔樓房間之後便離開。他走到俯看著海景的窗口向外眺望,不是眺望在午後陽照下閃爍如晶藍寶石的海洋,而是街上的人群。對街,就在戴潘恩的小店舖前,四個老頭搬出椅子,圍坐在一隻老橡木桶周圍。其中一人掏出一副紙牌來。傑明感覺自己正見證著某種年代久遠的儀式。一人瞥一眼手中的牌,朝人行道上啐了一口。另一人用他滿佈瘤節的手指扣著長褲吊帶,向椅背一靠。沒錯,傑明心想,是行之有年的儀式。他猜想著他們之中哪一個是戴潘恩,那個為了瑪寶拒絕嫁給他而批評她的巧克力顏色的傢伙。衛牧師是否可能混在其中,坐在那裡邊吐沫邊玩牌?
  
  無所謂。他很快便會認識每個人,沒人會疑心他為何到小鎮來。他將和他遇見的每個人談天,提及鍾哈維和梅琪夫婦,沒人會產生半點疑惑。
  
  他敢用他的薪津支票打賭,這此老人對鎮上一切變動瞭如指掌,自然也知悉一個名律師女兒的行蹤。這位律師最近不但慘遭謀害,同時也涉入某件重大弊端之中。而這個女人正是卜瑪寶的侄女。
  
  傑明歎惋著喬亞默不該被殺害,至少不該在調查局尚未找出他販賣武器給恐怖主義國家的確實證據之前被殺害。
  
  他離開窗口,皺起眉頭。他絲毫不在乎鍾哈維和梅琪夫婦,一直到那個被史醫師判定死亡之後卻又突然醒來將戚羅夫嚇得半死的倪黛兒對他撒了謊。
  
  調查鍾氏夫婦的下落只不過是他的助手替他找到的巧合掩護。這掩護十分可信,助手告訴他,因為那對夫婦確實是在包括海灣鎮的這帶公路沿線失蹤的。
  
  但是為何老婦人要撒謊?她是否有難言之隱?他非常好奇,可惜他沒有足夠時間。他熱愛神秘懸疑,而且他的破案功夫無人能及——至少伊莎在離開他而投向一個被他逮護的郵件爆破犯懷抱之前,是這麼告訴他的。她為那個人辯護而讓他獲得無罪開釋。
  
  他掛妥外套和襯衫,將內衣納入那只美麗古董化妝檯的上端抽屜裡。他走進浴室去擺設他的盥洗用具,驚喜地發現浴室極為現代化,四壁皆是粉紅色淡紋大理石,馬桶甚至設有省水裝置,浴缸十分寬敞而且裝有拉簾可供淋浴之需。
  
  老黛兒顯然是個享樂主義者,四隻腳的舊式浴缸不符她的要求。他懷疑她所賺的錢如何能支付這樣昂貴的浴室設備。根據他的觀察,他似乎是這裡唯一的房客。
  
  海灣鎮有一家餐館。那是一家叫作「內地」的小咖啡館,裝飾精巧,窗檯上種著白色和紅色鬱金香。異於鎮上主街道上整齊並列的房屋,「內地」咖啡館的正門面對著海岸。石磚走道和純屬裝飾功能的山形牆屋頂使它看來益發魅人。
  
  餐廳只供應鱈魚和鱸魚。炒的、烤的、水煮、煎燒。傑明討厭所有魚類。他吃遍小色拉吧的所有菜色之後,知道自己未來勢必得依賴喜福會超市裡的熟食部維生。可是鎮上的喜福會超市規模奇小,他懷疑他們是否設有熟食部。
  
  侍者是個穿著瑞士傳統仕女裝的婦人,胸前綴滿蕾絲,裙襬長及腳踝。她說:「噢,本周主菜是魚。薛克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否則他會弄糊塗的,他說。下星期一你再來菜色就不同了。要不要來點馬鈴薯泥搭配你的生菜?」
  
  他朝蜜莎和迪先生點點頭。他們顯然正愉快享受盤裡的炒鱈魚、生菜和馬鈴薯泥。她對他粲然一笑。他懷疑她是否認得他,因為她沒有戴眼鏡。她的左手不斷撫弄她的珍珠項鏈。
  
  用完午餐,傑明漫步走向那四個圍著木桶玩紙牌的男人,同時發現「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門前停了至少半打汽車。熱鬧的地方。這地方是否在鍾哈維和梅琪當年路過時便已存在?當然,沒錯。那時候老黛兒正摩拳擦掌準備大展鴻圖呢!他最好在追蹤喬桑妮下落之前先和鎮上居民混熟。
  
  他還不清楚一旦他找到她時會怎麼做。實情吧,他想。他只想從她那裡獲得實情。他志在必得。一向如此。接著他也許會轉而追查另一樁懸案,只要有其它懸案待查。
  
  十分鐘後,傑明踏進「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邊想著那四個老傢伙的說謊功夫也不比倪黛兒高明。和黛兒不同的是,他們只一言不發,滿臉愁容地互相對望。其中一個在傑明重複報出哈維的名字時用力啐了一口。這人是戴潘恩。至於舒適靠著椅背的那個則說他一直夢想能擁有一輛Winnebago。他是艾葛斯。另一個說葛斯擅長修理長輪子的東西。任何車子經過他的手都能跑得飛快。最後一個則始終不願正視傑明。他不記得後面這兩個人的姓名。
  
  他們的一舉一動道盡了一切。截至目前他所遇見的每個人都清楚鍾哈維和梅琪夫婦的遭遇。他期待能在冰淇淋店裡有進一步發現。
  
  櫃檯後面正是他初抵小鎮時見過的那個婦人。她正在為一個遊客家庭舀著像是桃子口味的冰淇淋。這一家人想必也是被公路岔口的廣告招牌吸引了來。
  
  孩子們蹦跳叫嚷著。男孩指定要招牌巧克力,女孩要法蘭西香草。
  
  「你們只有六種口味?」女主人問道。
  
  「是的,只有六種。口味是跟著季節變化的。我們不胡亂地大量製造。」
  
  男孩嚷著他要改成藍莓口味,巧克力顏色太深了。
  
  櫃檯後的婦人低頭向男孩微笑。「沒有這種。改選其它口味,不然就閉嘴。」
  
  女人急喘地瞪著她。「妳不能用這種態度對待我的兒子,他——」
  
  老婦微笑以對,扶正她的白色蕾絲帽。「他怎麼,女士?」
  
  「他是個乳臭小兒,」丈夫接口,轉身對兒子說:「你要什麼口味,米奇?你看到有六種口味,快選一種,不然什麼都沒得吃。」
  
  「我要法蘭西香草,」女孩說。「他吃小蟲好了。」
  
  「真是的,茱莉,」母親說著舔了下老婦遞給她的冰淇淋筒。「噢,老天,太棒了!新鮮桃子呢,瑞克。鮮美的桃子。味道真好。」
  
  櫃檯後的婦人只一徑微笑。男孩終於選擇了巧克力。
  
  傑明目送那一家人離開。
  
  「你要什麼,先生?」
  
  「我要桃子冰淇淋,女士。」
  
  「你是新來的,」她說著往大冰淇淋裡一舀。「你是旅行路過?」
  
  「不是,」傑明接過冰淇淋筒。「我會在鎮上待一陣子。我在找鍾哈維和梅琪夫婦。」
  
  「沒聽過他們。」
  
  傑明舔了一口,感覺像是鮮嫩的桃子溜過了喉嚨。「那位女士說得沒錯,好吃極了。」
  
  「謝謝。你說梅琪和哈維——」
  
  傑明將他對黛兒、蜜莎和四個男人說過的故事覆述一遍。他說罷伸出了手掌。「我是耿傑明,洛衫磯來的私家偵探。」
  
  「我是衛雪莉。我的丈夫是鎮上的牧師,衛海爾。我幾乎每天都在店裡值班四小時。」
  
  「很榮幸認識妳,女士。我能請妳吃冰淇淋嗎?」
  
  「噢不,我在喝冰茶。」她說著舉起一隻大塑料杯輕啜著。非常淡的冰茶。
  
  「這樣的話,我也想要喝點冰茶,如果妳不介意。」
  
  衛雪莉朝他眨眨眼。「抱歉,先生,你不會想喝這種茶的,而且我們也沒有別種茶。」
  
  「這麼說你們只賣冰淇淋。妳從來沒見過梅琪和哈維嗎?不記得他們大約三年前曾經路過這裡,開著輛Winnebago?」
  
  雪莉覺得他相當英俊,就像詹姆斯龐德電影裡那個英國紳士。不過這人是美國人,壯多了,也高多了。她真喜歡他臉頰邊的酒窩。她常常奇怪男人該怎麼刮那小洞裡的鬍子。現在這個俊俏的男人想知道關於那兩個老傢伙的事。他就站在她面前,舔著他的桃子冰淇淋筒。
  
  「慕名前來海灣鎮吃『世界頂級冰淇淋』的人不計其數,」她依然微笑看著他說。「很難記得每個人。至於三年前……老天!以我這個年紀,我連上星期二為海爾準備了什麼晚餐都不記得了。」
  
  「請妳努力想一想,衛女士。我就住在『黛兒早餐和床』旅店。」他說著轉身,剛巧店門鈴響起。一個中年女人走進店裡。她和蜜莎風味迥異,穿著像是吉普賽人,頭上繫著條紅巾,腳下是厚羊毛襪和短靴。整潔的長襯衫,外罩暗紅色羊毛外套。她的眼睛深沈而且十分美麗。也許她是鎮上最年輕的居民。
  
  「喔,雪莉,」她說。「我來接妳的班啦!」
  
  「謝謝妳,瑪寶。噢,這位是耿傑明。耿先生,這位是卜瑪寶。他是從洛杉磯來的私家偵探吔,瑪寶。他來調查一對三年前可能到海灣鎮來買冰淇淋的一對老夫婦的下落。叫什麼名字來著?噢,對了,哈維跟梅琪。」
  
  瑪寶將它吉普賽的眉毛一揚,異常鎮靜,一言不發地望著他,神態自若。
  
  原來這位就是姨媽。多麼幸運在這裡遇見她。卜瑪寶,一個藝術家,老嬉皮,曾經擔任教師。他知道她幾十年前在蘇活區遇見另一個藝術家並且和他結了婚,如今已成寡婦。他的藝術並未形成氣候,終於在十七年前去世。傑明還知道她拒絕了戴潘恩的追求,同時注意到她一點都不像她的侄女。
  
  「我記不得名叫哈維和梅琪的夫婦,」瑪寶說。「我來接妳的班,雪莉。出去時搖一下鈴,好嗎?」
  
  她是個最高明的撒謊者。他壓下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沒關係,裴桑妮才是重頭戲。
  
  「妳的小侄女還好嗎,瑪寶?」
  
  瑪寶真希望雪莉沒有暍那麼多冰茶。這讓她變得格外多話。瑪寶依然神情愉悅地回答:「好多了。她只是被這長途旅行折騰得有點累了。」
  
  「當然。」衛雪莉繼續啜著那隻大塑料杯裡的冰茶然後微笑望著傑明。那個英國男演員叫做提摩西達頓。英俊的男人。但是她更喜歡傑明。「在海灣鎮沒有太多活動,我想你很難待在這裡超過一星期。」
  
  「誰知道?」傑明說著將餐巾紙丟進白色廢物箱,離開了冰淇淋店。
  
  下一站是卜瑪寶的家,那幢位於主街道和康來街角的白色屋子。該是時候了。
  
  他敲敲那扇整潔的白門,突然聽見屋內傳來一記聲響。聽來像是摔擲傢俱的聲音。他再敲門。這次他聽見女人恐怖的驚呼。
  
  他轉動門把,發現門上了鎖。該死!他用肩膀抵住門板用力衝撞,門砰地打開。
  
  他看見裴喬桑妮跪在地板上,身旁躺著電話,正嗡嗡鳴響著。她用拳頭塞住嘴巴,也許害怕叫喊被人聽見,或者是被自己的尖叫嚇呆了。但他依然聽見了,而且闖了進來。
  
  她瞪著突然奔進瑪寶小起居室的他,立刻全身蜷縮緊依著牆,像是害怕他槍擊她那樣地將拳頭拔出嘴巴,再度尖叫起來。
  
  死命地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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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別叫了,」他朝她吼道。「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桑呢知道就是這個人,儘管她從沒見過他。他比這鎮上任何人都來得年輕。他不屬於這裡。他是跟蹤她而來的。他想要強迫她回到華盛頓那個可怖的地方。沒錯,他極可能是畢德麥的手下。她不能回那裡去。她瞪著這個高大的男人。他俯望著她,一臉的不解,彷彿他真的關心。但是她知道他不關心,他不可能關心,這只不過是詭計。他是來傷害她的。
  
  「電話,」她說,反正她死定了,說什麼都無所謂。「有人打電話來恐嚇我。」
  
  她邊說邊緩緩站起,後退著遠離他。
  
  他懷疑她是否持有槍枝。他疑心她是否想轉身去拿槍。他不希望事情變得棘手。他急衝向她,攫住她的左手臂。她尖叫著猛烈扭動,試圖掙脫他。
  
  「我不會傷害妳的,該死!」
  
  「走開!我不要跟你走,我不要。你走開!」
  
  她啜泣、喘息著抗拒他,用拳頭重擊他的肋骨並且舉起膝蓋來頂撞他。
  
  他翻轉她的背,用手臂架住她的頸子,僵持著直到她安靜下來。她失去了優勢,再也無法傷害他。她儘管纖弱,落在他肋骨上的一拳卻讓他痛不欲生。
  
  「我不會傷害妳的。」他又說,聲音低沈冷靜。他是調查局的最佳審問者之一,因為他能夠隨心所欲調整聲調,忽而輕柔悅耳,忽而凶狠邪惡,來達到他的任務目標。
  
  而現在他將聲音放得極輕極柔。「我聽見妳的叫聲,以為有人在屋裡攻擊妳。我只不過想做個英雄。」
  
  她靜止不動,背部貼著他的胸膛。打破沈寂的唯一聲音是電話筒傳出的嗡嗡聲。
  
  「英雄?」
  
  「是啊,英雄。妳沒事了吧?」
  
  她點點頭。「你真的不是來傷害我的?」
  
  「不是。我只是路過,正巧聽見妳尖叫。」
  
  她呼了口氣。她相信他。但是現在該怎麼辦?
  
  他鬆開她同時後退一步。然後他拾起地板上的話筒,掛回電話機上,將電話放回桌上。
  
  「我很抱歉,」她雙臂環抱著身體。她的臉色慘白得有如牧師的衣領。「你是誰?你來找瑪寶嗎?」
  
  「不是。打電話的人是誰?是無聊份子?」
  
  「是我的父親。」
  
  他別過眼光努力止住發笑的衝動。她的父親?老天,女士,兩天前他們才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若非調查局正在調查他,連總統都會參加的。他決定順水推舟。「我猜他不是個好人,妳父親?」
  
  「不是,他不是好人。但這不重要,因為他已經死了。」
  
  耿傑明對她的檔案瞭如指掌。他只需等她自投羅網。他找到了她,掌握了她,但是她顯然正處於崩潰邊緣。他可不想功虧一簣,他希望她是神智清楚的。他平靜溫和地開口:「這是不可能的,妳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但那確實是他的聲音。」她不安地搓揉著臂膀,盯著電話,等著。等她那死去的父親再度來電話?她看來極度驚愕,然而更多的是困惑。
  
  「他說什麼?那個聲音像是妳死去父親的人?」
  
  「那是我的父親,我無論走到哪裡都認得出他的聲音。」她加倍用力搓著手臂。「他說他要來找我並且解決一切難題。」
  
  「什麼難題?」
  
  「我,」她說。「他要來照顧我。」
  
  「妳有白蘭地嗎?」
  
  她茫然抬頭。「白蘭地?」她露齒微笑,接著沙聲大笑起來。「從我昨天抵達這裡之後我的姨媽便不停在我的茶裡面加白蘭地。當然,我有白蘭地。不過我向你保證,就算不喝白蘭地,我也不至於從櫥子裡拿出掃帚來騎著飛走的。」
  
  他伸出手掌。「對我來說是好消息。我的名字叫耿傑明。」
  
  她望著那隻手掌。強勁的手,手背長著黑色細毛。指頭修長,指甲經過悉心照料,整潔而光滑。不是藝術家的手掌,不像瑪寶的手掌,不過相當地靈巧。也不像是考特的手,但是她依然不願去握它,怕他看見她的手掌而發現她是如何地一塌糊塗。然而她沒有選擇餘地。
  
  她握一下耿傑明的手,立刻縮回。「我是喬桑妮。我到海灣鎮來拜訪我姨媽卜瑪寶。」
  
  喬桑妮。她改回了娘家的姓。「噢,我在『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遇見她。我以為她住在篷車裡,晚上坐在營火旁替人算命或者戴著面紗跳舞。」
  
  她嘗試放聲大笑。「我第一次見她時也是這麼以為。我從七歲起就沒再見過她。我以為她會掏出一副紙牌來。我很慶幸她沒有。」
  
  「為什麼?也許她精通算卜,能夠解除妳的不確定感。」
  
  她搖搖頭。「我寧可充滿不確定感。我不想知道未來的事,也許不是好事。」
  
  不,他不能告訴她他的身份。他不能告訴她,她說得對,即將發生的並非好事。他不禁懷疑,倘若她沒有為了保護她母親而逃到這小鎮來,是否可能是她殺了她父親。局裡的同僚都認為喬亞默是由於涉入軍火交易而遭人暗算,但是他一點都不相信,所以他單槍匹馬來到這裡進行調查。「我想喝一點白蘭地。」
  
  「你是誰?」
  
  他從容回答:「我是個私家偵探,從洛杉磯來的。有個客戶僱用我尋找他的雙親。他們大約三年前在這附近失蹤。」
  
  她思索著他的話。他知道她在衡量他是否說謊。他的掩護很安全,因為那是真實的案子。但是那不重要。他是個高明的說謊者,他知道光是他的聲音便已足以服人。
  
  她顯得十分纖弱,神情淡漠,臉色由於電話的恫嚇而蒼白著。她的父親?他即將來找她,照顧她?全是瘋話。他有能力應付正常人,但是萬一她發起瘋來,他不確定該如何應對。
  
  「好吧,」她終於說。「這邊走,到廚房來。」
  
  他跟著她走進一個活脫來自四○年代的廚房。泛黃的油布地板散佈著年齡比他更大的污漬;非常潔淨,接近水槽的部分已嚴重剝落。所有設備陳舊一如地板,但也一樣整潔。他在餐桌前坐下,卻聽見她嚴重警告。「別靠著桌子。它的一隻腳壞了。你看,瑪寶姨媽放了幾本雜誌來穩住它。」
  
  他在想這張桌子這副德性有多久了。這麼容易修理的東西。裴喬桑妮用一隻玻璃杯為他倒白蘭地。她突然停下,皺起眉頭。他知道她困惑著不知該倒多少。
  
  「這樣就夠了,」他輕鬆說道。「謝謝,」他等她也為自己倒了一小杯,才舉起酒杯說道:「這正是我需要的,我被妳嚇壞了。很高興認識妳,喬桑妮。」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耿先生。請叫我桑妮。」
  
  「好吧,桑妮。不打不相識,請叫我傑明。」
  
  「我不認識你,儘管我的確對你無禮。」
  
  「妳敲擊我肋骨的功夫真要得。下次我會盡早投降以免再嘗到那種滋味。妳從哪裡學來的?」
  
  「寄宿學校的一個女同學教我的。她說她哥哥是學校裡的好漢,不願妹妹被欺負,便教給她所有的防身術。」
  
  他發覺自己正盯著她的雙手。一如其人,既瘦弱又蒼白。她說:「我從來沒試過,我是說真正地試過。呃,老實說,有那麼幾次,不過我毫無勝算。他們人數眾多。」
  
  她究竟在說些什麼?他說:「妳很厲害,我差點死掉。事實上,我可能會跛足好幾天。我很高興妳沒踢中我的鼠蹊。」
  
  他啜一口白蘭地,打量著她。接著該怎麼辦?向來如此簡單直接的任務,此時面對著她,看她活生生坐在眼前,而非只是他調查喬亞默謀殺案的線索,事情突然不再清晰了。他痛恨事情不清不楚。「告訴我關於妳父親的事。」
  
  她沒有響應,只是猛搖頭。
  
  「聽我說,桑妮。他已經死了,妳的父親已經死了,電話裡的人不可能是他。這意味著那可能是錄音,或者某個能夠模仿他聲音的人。」
  
  「是啊!」她依然盯著酒杯。
  
  「顯然是某個知道妳在這裡的人,某個想要恫嚇妳的人。」
  
  她抬頭看他。神奇的是,她笑了。可愛的微笑,不再有恐懼或沮喪。他發覺自己正報以微笑。「那個某人非常成功,」她說。「我嚇壞了。我很抱歉攻擊了你。」
  
  「如果有人像那樣闖進門來,我也會攻擊他的。」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長途電話。如果是,那麼我仍然有時間思索該怎麼做。」她突然噤口,僵直著身子。她一動不動,但他感覺有如她退縮五十哩之遙。「你知道我是誰,對嗎?我一時忽略了,但是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為什麼?」
  
  「我在電視上看過妳的照片,還有妳和妳雙親的新聞片段。」
  
  「瑪寶向我保證海灣鎮沒人會認出我的。她說這裡除了她之外只有兩眼昏花的倪黛兒有電視機。」
  
  「妳不必擔心我會四處嚷嚷。事實上,我已經向自己發誓要保守秘密。我在『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遇見妳姨媽。有個名叫衛雪莉的女人提到妳正在鎮上。妳的姨媽根本沒透露妳的事。」說謊是種藝術,他想。訣竅在於盡可能接近事實。鎮上許多居民都深諳此道。
  
  她蹙著額思忖他的話,兩手緊抓酒杯。她的腳掌輕點著油布地板。
  
  「誰在追蹤妳?」
  
  她再度綻露微笑。但這次隱含著譏諷和呼之欲出的恐懼。她撥弄著紙巾架,將掉落桌面的紙巾放整齊。「隨便道出某人的名字,他可能就在名單上。」
  
  她正和名單中的一個面對面而坐。該死,他痛恨這樣。他曾經以為事情再簡單不過。什麼時候他才能學會人不可貌相?她笑得那麼美,他多麼希望能令她持續地開心。
  
  突然她開口:「最奇怪的事發生在我抵達這裡的第一個晚上,就在兩天前。半夜時分我被一個人的尖叫聲驚醒。是人的叫聲,我非常確定。我跑出臥房去看瑪寶是否沒事,後來再度聽見那叫聲,我發現它是從屋外傳來的。瑪寶說那是我的幻覺。我的確作了噩夢,是關於一段不愉快回憶的噩夢,可是尖叫聲把我吵醒了。我知道,我非常確定。總之,我回到床上,但是我知道後來瑪寶離開了屋子。你是個私家偵探,你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妳要僱用我?可得花妳一大筆錢呢!」
  
  「我父親很富有,我則不是。我連一毛錢都付不起。」
  
  「那妳丈夫呢?他可是個闊律師呢,不是嗎?」
  
  她箭似地站起。「我想你該離開了,耿先生。或許因為你是私家偵探,所以習慣追問不捨,但是你已經超越了分寸,我不是你的工作對象,忘掉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非常的不真實。請走吧!」
  
  「好吧,」他說。「我會在海灣鎮逗留個一周左右。請妳問問妳姨媽是否記得一對名叫鍾哈維和梅琪的夫婦。他們開著輛全新的紅色Winnebago,可能曾經到鎮上來買『世界頂級冰淇淋』。我告訴過妳,我到這小鎮來是因為受雇於他們的兒子,前來調查他們的蹤跡。他們失蹤已有三年了。」雖然他已經親自問過瑪寶,他希望桑妮也能問問她。他很好奇桑妮是否會認為她的姨媽是個撒謊者。
  
  「我會問她。再見,耿先生。」
  
  她送他走向門口。感謝天,那扇門的鉸鏈仍在原來位置。
  
  「改天再見,桑妮。」他向她微笑致意,便沿著維護良好的人行道漸漸走遠。
  
  氣溫開始下降。暴風雨就要來臨。他得趁天氣惡化前加速行動。他加緊腳步前進。她的丈夫是禁忌地帶。她是否害怕他?她沒有戴結婚戒指,但她的手指上遺留著白色環狀戒痕。
  
  他真是謬誤百出,一點都不像他。他向來極度謹慎細心,尤其是面對像她這樣柔弱而且瀕臨崩潰邊緣的人。
  
  他終於見到了喬桑妮,一個被已逝父親的電話嚇得直打哆嗉的纖弱年輕女人。而事情似乎不再單純。
  
  他在想他能維持多久不讓喬桑妮識破他的謊言。也許她永遠不會識破。調查局可謂鉅細靡遺地掌握了關於她的一切資料。一旦她發現他所知道的遠超過媒體所揭露的那些,她是否會逃走?但願不會。此刻他對她半夜聽見的那些叫聲產生了好奇。也許她的姨媽說得沒錯,那只是她的幻覺。初到陌生地方,心情焦慮是自然現象。她自己也承認作了噩夢。誰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他環顧街道兩旁的精巧美麗房舍。處處可見鮮花和矮灌木叢,全部在西邊用木頭搭起護板來遮擋海風。可以想像由海洋襲來的暴風足以摧毀任何植物。這裡的人們在努力求生存。
  
  他仍舊不喜歡這小鎮,不過現在它不再像是好萊塢的電影佈景了。它一點也不像依莎在俄亥俄州的房子。這鎮上流蕩著的驕矜氣息沒有令他退縮。他感覺這裡的所有居民都知道他們的小鎮十分迷人。鎮民們共同計劃小鎮的前景而且攜手推動它。他必須承認小鎮確實擁有獨特的風情和活力,儘管從三小時前他抵達小鎮開始直到此刻,他始終沒看到半個小孩或年輕人。
  
  暴風雨來襲時已是深夜。烈風咆哮著,窗板嘎嘎作響。桑妮躲在厚毛毯裡打著冷顫,聽雨水筆直落下,敲擊著屋頂。她禱告屋頂沒有縫隙才好,雖然稍早瑪寶曾對她說:「噢,沒有的,寶貝。屋頂是新的,去年才換的。」
  
  她能夠在瑪寶家裡待多久?如令她已經安全,已經成功逃脫,已經獲得自由而能夠開始計劃未來,至少能夠計劃下周、下個月的事情。
  
  她接著該怎麼做?那通電話將她拉回現實,拉回過去。毫無疑問,那是她父親的聲音。是錄音帶,就像耿傑明說的,是一卷冒充父親聲音的錄音帶。
  
  突然一聲尖喊響起,拖得長長的,由低沈逐漸增強。從屋外傳來。
  
  她朝瑪寶臥房奔去,不理會腳底冷涼的木質地板,一口氣奔至姨媽房門前停下,急急敲門。
  
  瑪寶立即開了房門,像是她早已等在門後似的。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她緊抓住姨媽的臂膀,猛力搖晃。「妳聽見叫聲了嗎,瑪寶?拜託,妳聽見了,對不對?」
  
  「噢,寶貝,那是風聲啊。我聽見了,心想妳一定很害怕。我正要去找妳呢!妳有沒有作噩夢?」
  
  「不是風聲,瑪寶,是女人的叫聲。」
  
  「不,不是的,來吧,讓我送妳回床上去。看看妳的光腳,妳會得重病死掉的。來吧,寶貝,我陪妳回房去。」
  
  又一聲尖叫。這次比較急促而高亢,嘎然中止。是女人的叫聲,就像第一聲。
  
  瑪寶鬆開她的手臂。
  
  「現在妳相信我了吧,瑪寶?」
  
  「我想我得通知哪個男人去探看究竟。問題是,他們都那麼老了,暴露在冷空氣中會得肺炎的。也許是風聲。不可能是女人的叫聲,桑妮,忘了它吧!」
  
  「不,我辦不到。是女人啊,瑪寶,有人在傷害她,我沒辦法就這樣回床上去然後忘了它。」
  
  「為什麼不行?」
  
  桑妮瞪著她。
  
  「妳的意思是,當妳父親毆打妳母親的時候,妳曾經嘗試保護她?」
  
  「是的。」
  
  瑪寶歎了口氣。「我很抱歉,寶貝。這次妳聽見的的確是風聲,而不是妳父親在毆打妳母親。」
  
  「可以把雨衣借我嗎,瑪寶?」
  
  瑪寶歎著氣,緊緊摟住桑妮,說道:「好吧,我打電話給衛牧師。他不像其它人那麼病弱,還算相當健壯。他會去查看的。」
  
  不久後衛牧師由三個男人陪伴來到瑪寶家中。「這位是艾葛斯,桑妮。他能修理所有帶著輪子和馬達的東西。」
  
  「艾先生,」桑妮說。「我聽見女人的叫聲,兩次,淒慘的叫聲。有人在傷害她。」
  
  艾葛斯的表情像是牆角有只痰盂在等他大啐一口。「是風聲,女士,」他說著點點頭。「只不過是風聲,我已經聽了一輩子,七十四年,那種聲音常常讓我牙齒發酸。只是風聲罷了。」
  
  「但是我們還是會去查看一下,」衛牧師說。「這位是戴潘恩,他是雜貨店老闆;這是杜漢克,二次大戰退役軍人,我們的花藝專家。」桑妮點頭致意。牧師拍拍她的肩膀,朝瑪寶點點頭,然後隨著其它人走出屋子。「妳們女人待在屋子裡,別讓任何人進來,除了我們之外。」
  
  「小女人,」桑妮說。「我感覺我似乎應該光著腳,挺著大肚子,在廚房裡煮咖啡。」
  
  「他們都是老頭子,寶貝,只是老頭子。在他們的年代女人就該懵懂無知。像葛斯的太太薇瑪,就算被一張銀行存款單砸到腳跟她也不認得那是什麼。但是命運是公平的,妳知道。老葛斯有夜盲症,少了薇瑪,他天黑之後哪裡都去不了。別介意他們說什麼。他們關心,這就是好事,不是嗎?」
  
  桑妮正要張口回答,第三聲叫喊響起,急促而響亮,接著嘎然而止。非常遙遠而隱密的呼喊,最俊終歸於寂靜。
  
  桑妮知道再也不會有叫聲。不會有了。她也知道那不是該死的風聲。
  
  她望著姨媽,看她將沙發上方一幅現代畫扶正。一幅佈滿赭紅、橙黃和紫色不規則漩渦的小型畫作。陰沈、暴力、充滿不安的一幅畫。
  
  「是風聲,」桑妮緩緩說道。「沒錯,只不過是風聲罷了。」她想問瑪寶,既然葛斯有夜盲症,那麼讓他在夜裡出去找人有用處嗎?
  
  次晨黎明的空氣清爽明淨,三月的天空澄藍有如八月。桑妮來到「黛兒早餐和床」旅店。蜜莎告訴她,耿先生正在吃早餐。
  
  在黛兒小姐的前廳裡,他正獨坐在滿室華麗的維多利亞式傢俱當中。鋪著亞麻布的餐桌上擺著足供三個國王享用的早餐。
  
  她筆直朝他走去。許久,等他終於從報紙堆裡抬起頭來,她問他:「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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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他從未料到她會和他怒目相對。他冒昧闖入瑪寶屋內,發現她蜷縮在地板上。但是她用膝蓋頂他而且重擊他的肋骨,算是還以顏色。而今天她站在他面前,活像要啐一口口水在他臉上。他隱隱感到快感,也許因為他不希望他的獵物過於愚蠢或懦弱。他喜歡這趟狩獵充滿挑戰。
  
  她為何這麼快就識破了?令人不解。
  
  「我是耿傑明,」他說。「朋友們習慣叫我老耿。妳愛怎麼麼稱呼隨妳的便。妳不坐下嗎,桑妮?我相信食物足夠我們兩個吃。我剛吃完一盤蜜莎就立刻上一盤新的。她負責烹飪嗎?」
  
  「我不知道。你是誰?」
  
  「先坐下我們再談。還是妳想看報紙?奧瑞岡報,非常好的報紙。這裡有一篇關於妳父親的報導。」
  
  她坐了下來。
  
  「你是誰,耿先生?」
  
  「好景不常。昨天我還是傑明呢!」
  
  「我有種感覺,關於你的事情沒有一椿是好景常在。」
  
  她說對了,他想,腦中浮現他在依莎耳畔輕語著如果她另結新歡她將體會何謂半空狀態時,她嬌聲暢笑的景象。
  
  「妳還有什麼其它的感覺,桑妮?」
  
  「我還感覺你熱愛麻煩。你找到一個麻煩,竭盡所能地加以揉捏拉扯,直到問題解決為止,然後又去找另一個麻煩。」
  
  他凝睇著她,提高嗓門——儘管他並未意識到他正這麼做——吼道:「妳是怎麼知道的?」
  
  「耿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丈夫是個律師?電視上並沒有報導,根本沒有理由報導這個。就算他出現鏡頭前,他們也沒有理由介紹他的職業之類的事情。」
  
  「啊,妳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對嗎?」
  
  「拖延戰術不適合你。如果我告訴你我皮包裡有一把柯爾特四五左輪手槍,你不說我就給你一槍,你覺得如何?」
  
  「也許我該相信妳。把槍收好。我是從電視上看來的——妳那位好丈夫陪著妳母親參加妳父親的葬禮。妳大概沒看電視。」感謝老天他無意中聽見蜜莎和黛兒昨天的談話。感謝老天她們和那則新聞毫無切身關係。華盛頓特區對她們而言簡直是光年之遙的地方。「如果妳以為妳還有絲毫隱私,那就錯了。妳已經毫無秘密可言。」
  
  她看過那則新聞報導,但隨後就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她犯了一個錯誤,她承擔不起再度犯錯。她記得抵達這裡的第一天,她一邊享受著可口的火腿三明治,一邊和瑪寶並肩而坐觀看那台黑白電視機,聽見並看見考特陪著她母親。在那之前或之後她都不曾再看電視。她期望自己並非毫無隱私可言。她期望海灣鎮上沒人能認出她是誰。
  
  「我忘了,」她說著拿起一片未塗奶油的土司,輕咬一口,徐徐咀嚼著然後吞下。「不應該忘,但真的忘了。」
  
  「告訴找關於他的事。」
  
  她再咬一口土司。「我雇不起你。記得嗎,傑明?」
  
  「有時候我也義務服務。」
  
  「我不喜歡這樣。你調查那對老夫婦有著落嗎?」
  
  「有的。我問過的每個人都在撒謊。梅琪和哈維的確來過,也許到過『世界頂級冰淇淋』店。為什麼沒人肯承認?他們在隱瞞什麼?就算他們吃了冰淇淋,那有什麼好隱瞞的?」
  
  他抬頭打量對座臉色蒼白的年輕女人。她又咬了口乾土司。他將手制草莓果醬碟遞給她。她搖搖頭。他從未和任何人討論過他的工作。當然,梅琪和哈維並不真的是他的工作,但是為什麼每個人對這對夫婦的事情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態度?
  
  再說,他為什麼把這件案子和盤向她托出?她只不過是個嫌疑犯,至多是個目睹父親被人殺害的證人。若說他能肯定什麼,也僅只於此罷了。
  
  無論她是什麼樣的人——他總會查個水落石出的。她自動來找他,挑戰他。這倒省得他費心去找她。
  
  「你說得有理。事情的確怪異。你確定大家都對你說謊?」
  
  「確定。非常耐人尋味,妳不覺得嗎?」
  
  她點點頭,又咬了口土司,慢條斯理地嚼著。「也許我該去問問瑪寶為什麼大家要說謊。」
  
  「不,我不贊成。我在這裡的身份是私家偵探。該發問的是我,而不是妳。」
  
  她聳聳肩。
  
  「現在去『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還太早,」他說。「想不想去海崖邊散步?妳臉色很蒼白,散散步能讓妳恢復一些血色。」
  
  她考慮許久。他不再說什麼,只默默看她吃完那片想必冷得像石頭的土司。她站起身,拍掉褐色燈芯絨長褲上的土司屑,說道:「我必須先穿運動鞋。十分鐘後在瑪寶房子前見面。」
  
  「太好了。」他說,真心地。現在總算有了進展。他很快便能像撬開蚌蛤似地將她的一切摸得一清二楚。她很快便會將地丈夫、母親和已逝父親的事情全部透露給他。當然,她父親並沒有打電話給地。不,這絕無可能。
  
  她看起來相當正常,這點令他十分困惑。昨天當他發現她一臉歇斯底里和恐懼時,他並不感到意外。然而眼前的冷靜自在和笑容——在他犀利的眼中毫無惡意或詭可言——卻讓他感到如墜五里霧中。
  
  當他到瑪寶屋舍前和她碰面,她滿臉微笑迎來。她的詭計多端在哪裡?
  
  十五分鐘之後她已能侃侃而談,彷彿一切愁雲慘霧都已消失。「……瑪寶告訴我海灣鎮本來一無是處,直到波特蘭的一個投資者到小鎮來建造了許多度假別墅。從此鎮上一片緊盛景象,一直到六○年代,人們紛紛棄小鎮而去。」
  
  「鎮上的人一定記憶猶新,特別是大賺了一筆的人。這地方簡直漂亮得像風景明信片。」他憶起老黛兒對他做過相同的描述。
  
  「沒錯,」她說著將小徑上一顆小圓石踢開。「很怪異,不是嗎?如果小鎮曾經沒落,那麼它是如何再度興盛起來的?鎮上沒有任何工廠或製造業提供就業機會。瑪寶說連高中學校都已經在一九七四年關閉了。」
  
  「也許某個鎮民發現了闖入社會保險計算機系統的方法。」
  
  「那也只能短期奏效吧!社會保險只給錢,多久?十五個月?真嚇人。沒有人會依賴這筆錢過活的。」
  
  他們站在狹窄的海岬邊緣,俯看白浪沖撞著黑色岩塊,激起白泡沫。
  
  「真美!」她說著深吸一口鹹味的海風。
  
  「的確是,不過讓我有些不安,這股毫無約束的力量,沒有良知可言,輕易便能致人於死。」
  
  「多麼浪漫的說法,耿先生。」
  
  「一點也不浪漫。但我是正確的。它不懂得分辨好人和壞人,不認識傑明是誰。妳想不想往下爬?那棵老柏樹上方有一條小路,看來不怎麼危險。」
  
  「我可不希望你太接近那股無羈的力量而暈倒在我身上,老耿。」
  
  「那妳威脅要用膝蓋董頂我好了,包準嚇得我一輩子再也不敢暈倒。」
  
  她大笑著領先走去。不久她消失在小徑轉彎處。這條路十分窄小,散佈巨大的岩石,兩旁羅列著參差不齊的灌木,而且非常陡峭。她滑了一跤,輕呼一聲,及時扯住樹根。
  
  「該死,小心啊!」
  
  「我會的。不,別說。我不要住回走。我們都會非常謹慎的。再走五十呎就到了。」
  
  小徑突然中斷。從那些灌木和石塊的分佈情況判斷,這裡幾年前曾經發生過山崩。他們大可爬越那堆岩石然後繼續前行,但是耿傑明不想冒這個險。「走得夠遠了,」他捉住她的手阻止她向前跨步。「不,桑妮,夠了。咱們就坐下來,靜靜和那股偉大的力量融合為一吧。」
  
  崖下看不見海灘,只有纍纍的岩石,形成各種令人玩味的造型,一如頭頂的雲朵。有一處甚至像極了一座橋,底下湧著水流。那景象令人屏息。傑明說得對,大自然有些駭人。
  
  海鷗和鴿子在空中盤旋,咯咯地彼此呼喚。
  
  「今天不怎麼冷。」
  
  「是啊,」她說。「不像昨天晚上。」
  
  「我住在黛兒旅店的西邊塔樓,窗戶整晚砰砰響個不停。」
  
  突然她站了起來,兩眼瞪著右側前方的一個物體。她搖頭驚呼:「不,不,不可能。」
  
  他迅速站起,手搭住她的肩頭。「怎麼回事?」
  
  她將手一指。
  
  「噢,老天,」他說。「留在這裡,桑妮。妳待在這裡,我去看看究竟。」
  
  「噢,去你的,老耿。不,我不喜歡老耿,我還是叫你傑明。我才不要留在這裡。」
  
  他朝她搖搖頭,便逕自走向巖堆,來到距離那個女人屍首上方約五呎的地方。海浪將女人衝向岩石,忽遠忽近地漂浮不定。水中沒有血跡。「噢,糟了!」他高聲喊道。
  
  她已經站在他身側,望著那女人。「我就知道,」她說。「我說得沒錯,可是沒人肯相信我。」
  
  「我們得快點將她拉出來,免得被海浪沖走,」他說著脫下跑鞋和襪子,卷高牛仔褲。「待在這裡,桑妮,我是說真的。我可不希望妳掉到水裡然後破浪花沖走。」
  
  耿傑明設法將她拉上岸。他用外套裹住女人的身體。他忍住胃裡的翻騰,向桑妮招手,示意她回頭返回小徑上。他無法想像他抱著的屍首一度是個活生生的人類。老天,他真想嘔吐。「我們帶她到史醫師那裡,」她回頭呼叫。「他會照料她的。」
  
  「是啊,」他自言自語。「我打睹他會。」這位老好人或許會說她是被獵人狩獵麻鷸時所誤殺的。
  
  史醫師的房間飄敝著霉味。傑明想打開窗子讓空氣進屋,但他發現那老人有些不快。傑明於是坐下,打電話給波特蘭警察局的兇殺探員諾山姆。山姆不在,傑明只好留下史醫師的電話。「告訴他這事非常緊急,」他對山姆的工作夥伴伊馬丁說。「真的緊急。」
  
  他掛下電話,發現裴喬桑妮正踏著濃艷酒紅色的地毯來回踱步。那地毯相當新。「妳說妳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什麼?噢,昨天晚上我聽見她尖叫。三次叫喊,最後一次的時候我知道有人殺害了她。因為那叫聲突然中斷,好像被人毆打然後便不省人事。
  
  「瑪寶認為那是風聲,可是我知道那是女人的叫聲,就像我到達這裡的第一天晚上聽見的一樣。我曾經告訴過你。你想是不是同一個女人?」
  
  「我不知道。」
  
  「瑪寶打電話給衛牧師,他帶了三個男人去搜尋。當他們回來時,他們說什麼都沒發現。他們說那是風在作怪。衛牧師還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把我當成小孩,當成白癡。」
  
  「或者更糟,把妳當成歇斯底里的女人。」
  
  「的確。有人殺了她,傑明。不可能是意外。我到這裡第一晚就聽見她的叫聲——三天之前——接著昨晚又聽見。昨天晚上他們殺了她。」
  
  「妳說『他們』,是什麼意思?」
  
  她聳聳肩,顯得有點困惑。「不知道,只是這樣覺得。」
  
  電話鈴響,傑明跑去接聽。是諾山姆。桑妮從頭至尾仔細聆聽。
  
  「是的,一個女人,年輕或中年吧,我想。海浪把她打到岸邊,被岩石衝撞了幾個鐘頭之久。我不知道她死了多久。你想怎麼做,山姆?」
  
  他聽了半晌,接著說:「在一個小鎮,叫海灣鎮,你向南方開車約一小時距離。你知道?太好了。鎮裡的醫生正在照料她,可是他們沒有法律強制執行令,沒有這類東西。什麼?好的,沒問題。他是史醫師,住在主街道的街尾。你有電話號碼了。對。謝謝,山姆。」
  
  他說著掛上電話。「山姆會通知郡警長,要他們派人過來處理。」
  
  「希望很快就到。」史醫師說。他走向小起居間,邊擦拭著雙手——令人反感的動作,桑妮想,望著那雙佈滿肝斑的手掌,知道那雙手剛剛碰觸過什麼。這時響起叩門聲。史醫師不假思索地回應:「進來!」
  
  是衛海爾牧師。後頭跟著那四個終其一生都坐在木桶邊玩紙牌的男人。
  
  「發生了什麼事,醫師?抱歉,女士,我們聽說妳在崖下發現一具屍體。」
  
  「真的,葛斯,」史醫師說。「你們都認識耿先生和瑪寶的侄女桑妮吧?」
  
  「是的,醫師,」想娶瑪寶的戴潘恩回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告訴我們。我可不希望女人們聽見這消息而嚇壞了。」
  
  「桑妮和耿先生發現了一具女屍。」
  
  「她是誰?你們認得出來嗎?」衛海爾說。
  
  「不,她不是本地人,我想不是。我沒在她衣服裡發現任何證件。你有嗎?耿先生?」
  
  「沒有。郡警長會派人過來,還有法醫。」
  
  「很好,」史醫師說。「她的死因很難說。依我看,她多半是死於意外。可是誰知道?我不能進行化驗,又沒有儀器可以驗屍。我說,多半是一樁意外。」
  
  「不是,」桑妮說。「不是意外。她是被人殺害的,我聽見她尖叫。」
  
  「桑妮,」史醫師朝她伸出手,一隻剛剛擦拭過的手。「妳該不會以為風聲是這個可憐女人的叫聲吧?」
  
  「是的。」
  
  「我們什麼都沒有找到,」衛牧師說。「我們找了兩個小時呢!」
  
  「你們沒有找對地方。」桑妮說。
  
  「妳需不需要吃點什麼好鎮靜下來?」
  
  她望著這個行醫了大半個世紀的老人。前一天她曾經遇見他。他相當和善,只是有點閃爍。她知道他不歡迎她到小鎮來。因為她不屬於這裡。但是只要她繼續和瑪寶住在一起,他便會繼續和善地待她。事實上她所過見的每個人都和善,但也都不十分歡迎她。因為她是被謀殺者的女兒——一定是的。現在她和傑明發現了哪個尖叫女人的屍體,她懷疑他們是否會向警方密告她。
  
  「吃點東西好鎮靜下來,」她慢慢說道。「吃點東西好鎮靜下來。」她大笑起來,低沈、怪異的笑聲,引得耿傑明抬起頭來。
  
  「我最好去給妳弄點東西吃。」史醫師說著迅速轉身,卻撞上一隻小桌子。桌上的美麗第凡內飾燈摔落地板,沒有摔破。
  
  他沒發現,傑明心想。那個老人快瞎了。傑明從容說道:「不必了,醫師。桑妮和我該走了。波特蘭警察局的探員會通知郡警長,讓他派人過來。是否可勞煩你告訴他們到瑪寶家裡來找我們?」
  
  「是的,當然。」史醫師說,沒有正視他們。他正跪在地上,探觸著那只珍貴的第凡內桌燈,好確定它沒有碎裂。
  
  他們離開了史醫師的屋子,留下醫師和其它人呆立在小起居室的酒紅色地毯上。
  
  「瑪寶告訴我他的視力比一隻蝙蝠更糟。」桑妮說。他們步入午後的明艷陽光中。她突然停涉不前。
  
  「有什麼不對勁?」
  
  「我忘了。我不能讓警方知道我在這裡。他們會通知華盛頓的警察局,他們會派人過來抓我,他們會強迫我回到那個地方,否則他們會殺了我,否則他們會——」
  
  「不,他們不會。我已經考慮過這點。別擔心,妳的名字是裴桑妮,他們沒有理由懷疑。只管把實情告訴他們,他們不會煩妳的。」
  
  「我有一頂黑色假髮,我可以戴著。」
  
  「無妨。」
  
  「你怎麼知道他們只想聽我陳述實情?你對這裡發生的事情並不比我瞭解啊!噢,我懂了。你認為他們不會相信我真的聽見那個女人的尖叫聲。」
  
  他耐性地說:「就算他們不相信妳,眼前發現了一具女屍總是事實吧?妳聽見女人的慘叫聲,而現在她死了。我不認為還有更合理的解釋。振作點,桑妮,我可不希望妳昏倒在我身上。妳的名字是裴桑坭,好嗎?」
  
  她緩緩點頭。然而他發現她眼裡閃過極深的恐懼。
  
  他慶幸她有假髮。沒人會輕易忘記她的長相。而最近她的臉孔在電視上出現的次數已嫌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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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顢大為自從在字典裡發現「顢」的意思是疏忽、不明事理,他便開始憎惡著自己的名字,每當他遇見重要人物而必須自我介紹時,他總是僵立著,忐忑地等待對方爆發一陣訕笑,而此刻,當他向面前的人介紹自己,他不自覺地雙臂抱胸。
  
  「我是顢大為警長。」
  
  那男人伸出手來。「我是耿傑明,額警長。這位是裴桑妮。我們兩個在兩小時前一起發現了那具女屍。」
  
  「裴小姐。」
  
  「你不坐下嗎,顢警長?」
  
  他點點頭,摘下帽子,往柔軟的沙發椅墊輕鬆坐下。「海灣鎮變了,」他說著環顧瑪寶的起居室,像是發現他突然置身於掛滿令他反胃的現代繪畫的房間之中。「我每到這裡一次,便發現它變得更好,可不是嗎?」
  
  「我無從判斷,」耿傑明說。「我是從洛杉磯來的。」
  
  「妳住在這裡嗎,裴小姐?如果是的話,那麼妳一定是鎮上最年輕的新生代了,雖說鎮民有一小支移居到公路附近繁衍後代,不懂為什麼有人喜歡跟公路毗鄰而居,他們只想吃冰淇淋時才會到海灣鎮,至少據我所知是這樣。」
  
  「不是的,警長,我來拜訪我的姨媽,只是度個假。我是從密蘇里來的。」
  
  傾警長低頭作著筆記,然後往椅背一靠,搔搔膝蓋,說道:「法醫正在史醫生那裡檢查那個女人,她在水裡泡了相當長的時間,至少有八小時,我想。」
  
  「我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死的。」桑妮說。
  
  警長只朝她一笑,等待著,這是他的習慣,只是等待,只需等待,接著他想聽的一切便會從對方嘴裡源源流出,填滿所有的寂靜。
  
  這次他沒有久等,因為裴桑妮迫不及待要告訴他關於她聽見尖叫的事,關於第一晚她的姨媽說服她相信那只是風聲,但是昨晚她終於確定,那是女人的叫聲,痛苦的吶喊;最後一聲呼喊結束時,有人殺了她。
  
  「那是幾點鐘的事,妳記得嗎,裴小姐?」
  
  「大約凌晨兩點零五分,警長,那時候我姨媽正陪著我,並且打電話找衛牧師來。」
  
  「她打電話給衛牧師?」
  
  「是的。她說他是鎮上最年輕健壯的男人,他帶來三個比他老的男人,他們出去搜尋,但是毫無收穫。」
  
  「或許正是同樣這群人現在正在史醫師那裡。他們圍坐著大眼瞪小眼,這種事情對海灣鎮這小地方可是天大的衝擊呢!」
  
  顢大維將他們的名字一一記錄。突然,他毫不修飾地率直問道:「妳為何戴著頂黑假髮呢,裴小姐?」
  
  她立即接口。「我正在接受化學治療,警長。我已經近乎禿頭了。」
  
  「非常抱歉。」
  
  「沒關係。」
  
  就在這一刻耿傑明知道他再也不可低估裴桑妮。他並不驚訝警長識破了那頂假髮。她戴著那頂漆黑的假髮,看起來實在相當突兀。倒是警長詢問她假髮之事的方式令他十分讚佩。也許真的有希望查出那女人的身份和殺害她的兇手究竟是誰。他看出這位顢大維一點都不顢頇。
  
  「史醫師認為這件事純屬意外。」警長邊說邊拿鉛筆在紙上寫著。
  
  傑明說:「那個可憐的醫師幾乎看不見了。他檢查的很可能是桌腳而不是那個女人。」
  
  「唔,醫師倒是有自知之明。他說他想不出有誰會殺害這個女人,除非是鎮外的人,意思是一O一A公路外緣的人,其它四個人連一句話都不吭。我猜他們只是在那裡表示精神支持吧。好啦,耿先生,你到這裡來辦事?」
  
  耿傑明告訴他那對失蹤老夫婦的事,不過他沒有提鎮上的人對他說謊這點。
  
  「三年多了。」警長望向桑妮頭頂一幅瑪寶的畫。這幅畫充滿柔黃、奶油色和幾乎不像藍色的藍,無形無狀,毫無規則可言,但相當悅目。
  
  「是啊,也許太久了,很難查出什麼來。但是他們的兒子仍然想試一試。我利用海灣鎮作為總部,先調查這裡,再往周邊繼續搜尋。」
  
  「這樣好了,耿先生,我一回到辦公室就替你查一下檔案。我擔任警長才兩年,我可以查查看前任警長留下些什麼數據。」
  
  「非常感激。」
  
  這時叩門聲響起。門打開,一個瘦小男人走進屋裡,他戴著金屬框眼鏡和軟呢帽。他脫下帽子,朝警長點點頭,又向桑妮欠身招呼。「警長,女士。」然後他轉向耿傑明,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像只小獵犬隨時準備撲去追逐巨大的乳齒象,只等牠的主人下令。
  
  耿傑明伸出手。「耿傑明。」
  
  「我是法醫。我們必須把屍體運走,警長。我來向你報告一聲。」他突然停頓。蓄意的停頓,傑明心中明白,接著法醫露齒微笑。他見過太多次這種微笑,法醫不常成為聚光燈的焦點,他們必須把握罕有的發光機會。此刻這位法醫正竭盡所能地試圖照亮這個屋子。
  
  「什麼,朋沙?繼續說。」
  
  這名字不比顢大為高明,但很接近了。耿傑明轉頭看著桑妮,發現她正低頭盯著鞋尖。不過她正專注地聆聽。他知道,他看出她全身緊繃,周圍空氣辟哩啪啦。
  
  「有人將她勒喉致死,」朋沙雀躍地說。「非常明顯,不過還是要等驗屍之後才能斷定。也許兇手以為她浸水之後就看不出來,但是他錯了。不過,若不是海浪把她衝到岸迸,她的屍體恐怕永遠不會被發現,而這件案子將永遠石沈大海。」
  
  「這正是他們的意圖,」桑妮說。「他們不希望她被發現。就算潮水把她衝到岸邊,又有多少人會到那裡去?他們都那麼老,這麼做是非常危險的。傑明和我發現了她,可說完全是他們運氣欠佳。」
  
  「的確是,」警長說著站起。「裴小姐,妳是否可以試著指出那些叫聲的方位和距離?是否兩個晚上都是同樣的方向和距離?」
  
  「真是個好問題,」桑妮緩緩說。「的確,這會有幫助的,兩個晚上叫聲都很接近,除非她喊得非常大聲,我想兩次都是從對街傳來的,很近,非常近,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啊,這房子對街有一排漂亮整齊的小別墅。一定有其它人也聽見了叫聲,如果妳記起別的什麼來,這是我的名片,隨時給我電話。」
  
  他和傑明握手。「你知道,我不懂的是為什麼她被拘禁起來。」
  
  「拘禁?」桑妮兩眼圓瞪著警長。
  
  「當然,小姐,倘若她不是被限制自由地拘禁起來,為什麼妳會在兩個晚上分別聽見她的呼叫?兇手基於某種理由將她押著,當她第二晚再度掙脫並且叫喊時他憤怒得殺了她,但是我又不得不自問,若非計劃殺一個人,又何必把人拘禁起來?也許兇手讓她活著是為了贖金。也許他一開始便決定殺掉她,也許兇手是個精神病患。我不知道,但是我會查出來的,截至目前我還沒接獲有人報案人口失蹤。」
  
  「疑問,滿腦子疑問。一旦我們發現她的照片,我們的人將會像螞蟻雄兵似地遍佈在這附近調查線索。希望她是本地人,真的希望是。」
  
  「這會讓你的工作輕鬆不少,」耿傑明說。「只要能找到她的親戚或丈夫,這案子便等於解決了一半。」
  
  「是的,耿先生,事實的確如此。」
  
  「再也沒有什麼比神秘懸案更能令人熱血沸騰。」
  
  「我對你的懸案可不敢領教呢,耿先生,尋找三年的失蹤人口真是不容易。好啦,我該走了,很高興認識妳,裴小姐。」
  
  他們並肩走向門口,他對傑明說:「就這樣,這個受害者,我會查出是誰將她拘禁起來,然後我們便能找出這樁殘酷謀殺案的動機。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要把她丟下懸崖?」
  
  「卻不埋葬她?」
  
  「是啊!現在你知道我的想法了?我認為有人非常憤怒她掙脫了而且大聲嚷叫。我認為那個人激憤得殺了她然後把她像垃圾似地扔掉。我非把他逮住不可。」
  
  「我也是,警長。我想你說得沒錯。」
  
  「你會在鎮上久待嗎,耿先生?」
  
  「會再待個一周左右。」
  
  「裴小姐呢?」
  
  「我不清楚,瞥長。」
  
  「很遺憾她得了癌症。」
  
  「的確,令人遺憾。」
  
  「她會好起來吧?」
  
  「她的醫生是這麼說的。」
  
  顢大為警長握了握傑明的手,回頭朝桑妮點點頭——她清楚聽見他們的每一句談話,雖然他們盡量壓低聲音——然後離開了屋子。
  
  桑妮不解姨媽為什麼要在警長來之前匆匆離開。瑪寶只對她說:「警長有什麼必要找我問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妳也聽見叫聲了啊,瑪寶。」
  
  「不,寶貝,是妳聽見的,我從來不認為那是叫聲,妳總不希望我在法律之前指稱妳說謊吧?」她說著便掉頭離去。
  
  桑妮對傑明說:「那個警長不笨。」
  
  「不,他不笨。但是妳唬住他了,桑妮,妳的化學治療。妳的姨媽呢?」
  
  「我不知道,她離開了。」
  
  「可是她知道警長要來。」
  
  「沒錯,但是她說她什麼都不知道。她說她沒有聽見任何叫聲,不願在警長面前說真話而令我尷尬。」
  
  「妳是說像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或是撒謊著?」
  
  「正是。如果她和警長談話,她可能不得不說謊,她愛我,她不願意傷害我。」
  
  瑪寶愛她,但是還不到為她說謊的程度,傑明心想。奇怪的家族。
  
  「還有沒有接到電話?」
  
  桑妮搖搖頭,眼光自然地落向小桌子飾燈旁的電話機。
  
  「可是有人知道妳在這裡。」
  
  「是的,有人知道。」
  
  他不再追問,他不想咄咄逼人,至少不是現在。她這一天也折騰得夠了,然而她沒有被打敗,仍舊精神奕奕。「我為妳感到驕傲。」他衝口而出。
  
  她抬頭看他,眨巴著眼皮,他仍站在大門口,雙臂交抱在胸前,斜倚著牆壁。「你為我感到驕傲?為什麼?」
  
  他聳聳肩,向她走去。「妳是個普通平民,卻沒有被這可怕的遭遇嚇倒。」
  
  才怪,她心想,邊揉搓著指頭上原本戴著只緊得令她麻痺的戒指的地方。
  
  「桑妮,怎麼回事?」
  
  她迅速站起。「沒什麼,傑明,沒事。午餐時間到了,你餓嗎?」
  
  他不餓,但是她必定餓了,因為她早餐只吃了那片乾土司。「我們回黛兒的旅店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他說,她同意了。她不想單獨行動。她不想獨自待在這屋子裡。
  
  老黛兒正坐在餐廳裡喝著蔬菜肉湯。她的筆記攤開覆在膝蓋上,那枝舊式鋼筆放在餐盤邊。她的筆記裡到底寫些什麼呢?什麼事情如此有趣而竟至讓她格格大笑?她一眼瞥見他們,立刻高聲嚷著:「蜜莎,把我假牙拿來。沒有牙齒我怎麼做個稱職的主人?」
  
  她隨即閉口不語,直到可憐的蜜莎急急衝進餐廳並將老婦的假牙遞給她。黛兒轉身,又轉回,給了他們一朵雪白的粲笑。
  
  「好啦,我聽說你們兩個發現了屍體,是怎麼回事?」
  
  傑明說:「我們餓了,妳還有湯嗎?」
  
  黛兒嚷道:「蜜莎,再端兩碗妳的肉湯來!」
  
  她揮手招呼他們在她面對坐下,她望著已卸下假髮的桑妮。「原來妳是瑪寶的侄女,是嗎?」
  
  桑妮點點頭。「是的,女士,很高興認識妳。」
  
  老婦人吸吸鼻子。「妳一定奇怪我怎麼還沒死,的確,我還沒死,而且我要每天都對史醫師說一次,他三年前曾經宣告我死亡,妳知道嗎?」
  
  傑明知道,他相信所有人都聽過,而且不只一次。他微笑著搖搖頭。他伸手到桌下捏捏桑妮的手。她先是僵硬不動,接著他感覺她稍稍放鬆。很好,他想,她開始信任他了。但接下來他感覺十分不是滋味。
  
  蜜莎在他們面前擺妥兩套餐具,然後上了兩道湯。
  
  「蜜莎身邊總是圍著數不清的男人,但是全是壞胚子。他們只想要她做廚娘。妳和那個年輕的艾德如何了,蜜莎?妳有沒有為他下廚,或者妳命令他先和妳上床?」
  
  蜜莎搖搖頭。「好了,黛兒,妳讓我們的小桑妮小姐發窘了。」
  
  「還有我呢,」傑明說著舀一口湯入嘴。「蜜莎,」他說。「我不是壞胚子,而且我一定會娶妳的。我願意為妳做任何事情。」
  
  「繼續說,耿先生。」
  
  「像你這種大男人也會尷尬嗎,耿傑明?」倪黛兒張嘴大笑。桑妮很慶幸她戴了假牙。「我認為你的歷練豐富,孩子,我打賭即使我脫掉衣裳,你也不會眨一下眼皮的。」
  
  「我可不敢保證呢,女士。」耿傑明說。
  
  「我去拿燉雞,」蜜莎說。「和大蒜麵包。」她回頭補充。
  
  「她支持我活著,」黛兒說。「她應該做我女兒才對,可惜不是。她真是個好女兒。」
  
  十分有趣,傑明心想,不過還比不上這湯來得有趣。他們專注地埋首享受肉湯,直到蜜莎再度出現,捧著只擺滿盤碟的大托盤,那氣味讓傑明近乎暈眩。他擔心,倘若蜜莎繼續負責他的三餐,他恐怕必須有個鐵胃才能消受。
  
  黛兒咬一大口雞肉,陶然咀嚼著,彷彿這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口食物似的,然後歎息著說:「我有沒有告訴你們,我的丈夫鮑比發明了一種改良的新式駕駛儀,而且把它賣給了聖地亞哥一家大公司?可搶手呢,那東西。我知道它能夠讓飛機飛行得更加平穩。有了那筆錢,鮑比跟我搬到海灣鎮居住。那時候我們的孩子也都成人離家了。」她搖搖頭,微笑著說:「我打賭你們找到那具屍體的時候必定是一團混亂吧!」
  
  「沒錯,」桑妮猶豫著說。「那個可憐的女人被人丟下懸崖,被潮水沖到岸邊。」
  
  「那麼她是誰呢?」
  
  「還不清楚,」傑明說。「顢警長會查出來的。妳有沒有聽見女人的叫喊聲呢,倪小姐?」
  
  「你可以叫我黛兒,男孩。我親愛的鮑比在一九五六年冬天去世,就在艾森豪威爾蟬連總統之後——他常常叫我地獄魔女,可是每次他說的時候總是帶著微笑,所以我從來不氣他。女人的尖叫?應該沒有,我喜歡調高電視音量。」
  
  「事情發生在午夜,」桑妮接口。「妳應該已經上床了。」
  
  「我的髮卷太緊,我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問蜜莎,她鎮日只想找個男人結婚,連躺在床上都想著這事,也許她聽見了什麼。」
  
  「好吧!」傑明說。他咬了口大蒜麵包,被濃郁的蒜味和奶油香嗆得打顫。「那女人的叫聲很近,也許就在瑪寶住宅的對街。她被人拘禁著,後來那個人殺了她,妳覺得如何?」
  
  黛兒又咬了口雞肉,一絲奶酪懸在她下頷。「我認為呢,男孩,你跟桑妮應該開車到別的地方去逛逛。我從沒見過一個女孩像可憐的桑妮這麼神經緊張。她的處境十分艱難。瑪寶也不肯多說什麼,只說妳剛剛經歷極大的不幸,並且努力遺忘一樁糟糕的婚姻。她要我們別對任何人提起妳,說妳需要平靜。不必擔心,桑妮,海灣鎮沒人會打擾妳的。」
  
  「謝謝妳,女士。」
  
  「叫我黛兒,桑妮,好了,你們之中有誰知道關於華盛頓那位名知名律師的事?」
  
  傑明擔心桑妮會暈倒在她的燉雞上頭。她的臉色比死還要慘白。他從容說道:「不比別人知道得多,我想。妳知道些什麼,黛兒?」
  
  「由於我是鎮上唯一擁有功能正常的電視機的人,我對這世界的認識也就比別人深遠。你可知道那個失蹤女人的丈夫在電視上哀求她回家?他說他非常擔憂她的安全,卻不知道她的去向。他說她不負責任,說她有病,他說他真的關心她,希望她回家去,好讓他照顧她。你知道這些嗎?是不是很不尋常?」
  
  她不能當場昏倒。傑明感覺她渾身僵硬如石。「妳從哪裡聽來的,黛兒?」他溫和問道,心中懷疑著他這一生是否能忍受再吃一口奶酪雞。
  
  「是CNN的報導。CNN什麼新聞都有。」
  
  「妳記不記得他還說了什麼?」
  
  「大概就是這樣了。他努力哀求著,看起來非常誠懇。英俊的男人,不過似乎有點滑頭。在我看來他的下巴稍嫌弱了些。你們有什麼看法?」
  
  「沒有看法。」桑妮說.。傑明很高興她的聲音並未透露恐懼,雖說她必然是的。
  
  黛兒似乎尚未察覺她的聽眾已經停止進餐。她格格笑著說:「我喜歡傑明,他不像那個女孩的丈夫那麼軟弱油滑。不,傑明沒有像他抹那麼多發油,我打賭那可憐女孩的丈夫一定不懂怎麼使用傑明藏在大衣底下的手槍。不,他一定連一枝小手槍都沒有,不,他太柔弱,不符合我的品味。
  
  「既然傑明在這裡,桑妮,我建議妳不妨好好利用他。這正是我丈夫經常告訴我的,『黛兒,』他常說。『男人喜歡被利用,利用我吧!』我仍然很想念鮑比。他得了肺炎,你知道,在一九五六年。四天便要了他的命。真可惜。」她歎了口氣,又吃一口燉雞。
  
  「我覺得我好像剛吞下五瓣大蒜。」當他們終於脫身,傑明說道,而桑妮也嚷著腹痛。
  
  「真的,原本很可口的,直到黛兒提起考特。」
  
  「他想要照顧妳。」
  
  「噢,我相信他很想。」.他期待她能告訴他關於她丈夫的事以及他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她聲音中的恐懼似乎不及悲傷來得強烈。當她接到冒充她父親的電話時,那才是真的恐懼,她轉身面對他。她的臉色益發蒼白,而且縮皺著,彷彿她體內的所有氣息已被搾乾。「你仁慈地對我,非常感激。但是我必須離開此地。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他在電視上提起我,總會有其它人看見,而且打電話通知他來。我必須離開,你知道嗎?黛兒知道,她只是在戲弄我罷了。」
  
  「沒人會打電話的,因為沒有人看見他。倘若他提供賞金找妳,我打賭黛兒早就打電話給他,一路笑得樂不可支,沒錯,黛兒知道,可是也僅只於揶揄妳取樂罷了。聽著,桑妮,沒有別人知道妳在這裡,妳唯一的身份是瑪寶的侄女。我甚至敢說沒人會意識到自己正守口如瓶。因為忠誠——妳懂得我的意思?」
  
  「事實上,」她說。「我不懂。」
  
  老天,他心想,她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的塔樓房間裡沒有電視機。他真希望有。他很想看看裴考特乞求妻子回家的模樣。
  
  「別離開,」當他們抵達瑪寶的住宅,他對她說。「妳要知道,在不需付出代價的情況下,忠誠並非難事,不需要離開這裡。順其自然吧,只要置身事外就可以,再說妳也沒有錢,對嗎?」
  
  「我有信用卡,但是我不太敢使用。」
  
  「太容易追蹤了。我很高興妳沒有使用,聽著,桑妮,我在華盛頓有一些朋友,我來打電話間他們實情如何,好嗎?」
  
  「什麼朋友?」
  
  他低頭向她微笑。「我什麼事都瞞不了妳,是嗎?」
  
  「只有當我感受威脅的時候,」她說著回報以微笑。「沒關係,傑明,如果你想和朋友談談,就去做吧!不過請你記得,我沒有錢僱用你。」
  
  「義務服務,」他說。「我聽說有些政府人員也免費工作的。」
  
  「是啊,但是他們也用納稅人的錢去支付午夜排球。」
  
  「是籃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的朋友為政府工作?」
  
  「是,他們都是好人,我會讓妳知道事情真相的——只要他們查出蛛絲馬跡來。」
  
  「謝謝你,傑明,不過你知道,有人冒充我父親打電話給我,那個人知道我在這裡。」
  
  「無論他是誰,只要他跑來,我的槍隨時等著伺候,別擔心。」
  
  她點點頭,希望他能握住她的手,揉捏它,拍拍她的臉頰,任何動作,只要能安撫她的恐懼不安,可是他不能,她知道,一如她明白自己對他其實一無所知。
  
  現在他倒變成她的保護者了,他想,邊無奈地搖頭,他會保護她,不讓任何人跑來將她帶回去或者傷害她。
  
  這真是一大諷刺,他邊想邊走回「黛兒早餐和床」旅店。
  
  他原本是追逐她的頭號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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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當電話鈴鈴作響,桑妮正在廚房切一塊瑪寶從喜福會超市帶回來的火雞胸肉。她的姨媽高喊:「妳的電話,桑妮。」
  
  是傑明,她微笑想著,將雙手擦拭乾淨。她走進起居間,看見蜜莎和姨媽,兩人向她微笑著,沉默不語——基於禮貌吧。也許她們在她出現之前正談著她的事。
  
  「喂?」
  
  「我的小女兒好嗎?」
  
  她隨即一愣,心臟怦動不已,是他。她認得他的聲音,知道他就是冒充父親的那個人。
  
  「妳不想和我說話?妳不想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去找妳嗎,桑妮?」
  
  她冷靜地回答:「你已經死了,早就死了。我不知道是誰殺害了你,但願我知道。回到地獄裡去吧,你屬於那裡。」
  
  「快了,桑妮。我真是等不及了,妳呢?不久我就要和妳相聚在一起。」
  
  「不,你不會!」她尖叫著摔下電話筒。
  
  「桑妮,怎麼回事?是誰?」
  
  「我的父親。」她說著大笑起來,當她登上樓梯時仍大笑不止。
  
  瑪寶在她背後呼叫:「可是桑妮,不可能有人假裝是妳父親的啊!打電話的是個女人。蜜莎說聲音很嘈雜,但是個女人沒錯。她甚至說聽起來有點像倪黛兒,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有任何女人知道妳正在這裡。」
  
  桑妮在距離樓梯頂端兩階的地方停步。樓梯非常狹窄,階梯之間相距極為陡峭。她緩緩轉身,俯看樓下。她看不見姨媽和蜜莎。她不想看見她們。一個女人?也許是倪黛兒?當然不是。
  
  她奔下樓梯走進起居室。安靜的蜜莎滿臉沮喪,雙手不停撥弄她的珍珠項鏈,眼鏡溜下了鼻樑。
  
  「親愛的,」蜜莎說。桑妮的慍怒神情使得她稍顯猶豫。「無論如何,瑪寶說得沒錯。電話中的確是個女人。」
  
  「我接聽時不是女人,那明明是個冒充我父親的男人。」那是她的父親。她知道,打從心底知道。她恐懼得開始懷疑一個人是否可能單純由於驚嚇而死。
  
  「寶貝,」瑪寶站起身來說。「這真是令人困惑。妳跟我有必要好好談談這件事。」
  
  桑妮不發一言地轉身,慢慢登上樓去。她非離開不可。她才不在乎是否得步行或者搭便車。她聽說過落單女人可能遇上的各種危險,但那些都比不上此刻她感受到的危險。有多少人知道她在這裡?那個佯裝她父親的男人,現在又多了個女人?她突然想起那個護士。她真恨那個護士。桑妮連她的名字都記不得,她也不想記得。是否有可能是那個護士?
  
  她將衣服塞進旅行袋中,接著發現她必須等待片刻。她不想和瑪寶爭執。她聽見瑪寶鎖上大門,聽見她步上樓梯,足音輕快響亮。桑妮趕緊跳上床,將被子拉到下巴。
  
  「桑妮?」
  
  「是的,瑪寶。噢,老天!我快睡著了。晚安。」
  
  「噢,晚安,寶貝。好睡。」
  
  「好的。」
  
  「桑妮,關於那通電話——」
  
  她等著,不吭一聲。
  
  「也許蜜莎聽錯了。非常有可能。她的聽力大不如前了。她老了。很有可能是男人假裝女人的聲音。我不認為那是黛兒。寶貝,沒有人知道妳是誰,真的沒有人。」
  
  瑪寶停頓片刻。桑妮透過走廊昏暗的燈光看見她模糊的剪影。「妳經歷了太多不幸,寶貝,妳嚇壞了。換作我也一樣。當妳害怕時,妳的頭腦可能產生有趣的反應。妳知道的,對嗎?」
  
  「是的,這我瞭解,瑪寶。」她不打算告訴瑪寶關於黛兒知道她是誰的事。
  
  「很好。睡吧,寶貝。」她不是來親吻桑妮道晚安的,這點桑妮非常感激。桑妮靜靜躺著,等待。
  
  最後,她溜下床鋪,穿上運動鞋,抓起旅行袋,躡足走向窗口。她輕易便打開窗戶,伸出頭去探測窗外的地面,就像稍早的做法。這是她溜出屋外的快捷方式。窗戶離地面不遠,況且她知道她絕無可能偷溜下樓梯而不被瑪寶發覺。
  
  她會沒事的。她爬出了窗口,坐在窗檯上。她將旅行袋拋下,看著它彈落在濃密的矮樹叢裡。她深吸了口氣,向下一躍。
  
  她降落在耿傑明身上。
  
  兩人一起跌落地面,傑明翻滾中依然緊摟著她。
  
  當他們終於穩住身子,桑妮用雙臂撐起身體,俯看著他。空中一輪半月,足夠看清他的臉孔。
  
  「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知道在那通電話之後妳一定會逃跑。」
  
  她翻身站起,卻再度跌下。她扭傷了腳踝。可惡!她連聲詛咒起來。
  
  他大笑。「對一個沒上過瑞士淑女學校的女孩而言,妳詛咒得還不夠高明。妳難道不會罵些真正屬於黑街的詛咒?」
  
  「去你的,我扭傷了腳踝,這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不管管你自己的事?」
  
  「我不想看妳沿路搭便車,結果遇上歹徒將妳強暴然後割斷喉嚨。」
  
  「我考慮過了。我寧可冒險也不要留在這裡。他知道我在這裡,傑明,你知道的。我不能在這裡等他來抓我。他是這麼說的。他說不久他就要來找我。」
  
  「我正在看報紙的時候看見蜜莎衝進來,告訴黛兒有個女人打電話給妳,但是妳認為那不是女人,而是妳父親。我知道妳也許會想要逃走,所以我才會在這裡,讓妳把我撞得滿地打滾。」
  
  她坐在他身側,搓揉著腳踝,猛搖頭。「我可沒瘋。」
  
  「我知道,」他耐著性子說。「事情一定有個合理解釋,因此妳不該就這麼逃開,否則才是真的瘋了。」
  
  她跪著傾身向他,兩手緊拉他的外套領子。「聽我說,傑明。那是我的父親,不是冒充,不是模仿。那人是我的父親。瑪寶說那個人也許發現不是我接聽電話,便佯裝女人的聲音。接著她話鋒一轉,說我近來實在承受了過多壓力。換句話說,我瘋了。」
  
  他握起她的手,無言握著許久,才說:「我說過,事情一定有合理的解釋。也許是個男人,我們會查出來的。如果不是,如果是個女人打電話給妳,那麼我們也要調查清楚。信任我,桑妮。」
  
  她坐回地面。腳踝不痛了。或許根本沒有扭傷。
  
  「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妳認為是否可能有人想要逼妳發狂?」
  
  他是不是知道什麼?她搜尋他的表情中是否暗藏著謊言或者秘密,但一無所獲。
  
  「可不可能?是否有人想逼妳發瘋?逼妳懷疑自己不正常?」
  
  她低頭盯著她交纏的雙手和指甲。她發現自從來到海灣鎮之後她就沒有啃過指甲。自從遇見他之後就沒有過。她的指甲不再崎嶇不平。她遲疑許久,終於開口,不敢抬眼看他,因為情況糟透了,她的身份,她的過去,甚至包括她此刻的境況。「怎麼說?」
  
  「我得說有人對妳有所畏懼,也許因為妳知道某些事情。這樣說吧,這個人想要把妳逐出這場遊戲之外。」他突然停頓,望向海岸,幻想能聽見海浪聲,但事實上他不能。瑪寶的小屋離海邊遠了點。「問題在於這個人為什麼會出此下策,妳可以算是我所遇見過最正常的人了,桑妮。誰會傻到認為他有能力讓妳以為自己瘋了?」
  
  為了這席話她愛死了他。毫無保留、毫無疑間地愛死了他。她朝他咧嘴一笑。這笑容發自她內心最深處,一個空白已久的角落。空白如此之久,以致她幾乎忘了這種重拾自信並且信任他人的美好感覺。
  
  「我是瘋子,」她說,仍在微笑,感受著終於能將實話告訴某人告訴他的至大愉悅。「至少他們試圖讓人相信這點。他們讓我服藥長達六個月,後來我偷偷把藥藏在舌頭底下而不吞下去。那個護士常常強迫我張開嘴巴,然後用手指伸進我嘴裡去摸索,看我是否真的吃了藥。我不知道自己怎能成功地藏住藥丸,但我的確做到了。我藏了兩天,直到自己恢復體力,然後設法逃走。然後我脫掉手指上的戒指,將它丟進水溝裡。」
  
  他知道她曾經待過療養院,一家在馬裡蘭的豪華度假療養院。純屬私人的事。可是這個?被囚禁?被迫吃藥?
  
  他久久打量著她。她的笑容早已消失。他朝她搖搖頭,用手捧住她的臉龐。「妳是否願意跟我回黛兒的旅店,住在我的塔樓房間裡?我可以睡沙發,床鋪讓給妳。我絕不會有所偕越,我發誓。我們不能整晚待在這裡。水氣很重,我不希望我們之中有人生病。」
  
  「接下來呢?」
  
  「明天我們再談論。如果打電話給妳的是個女人,那麼我們得找出究竟是誰。接著我想知道妳為什麼在那個地方待了六個月。」
  
  他說話時她邊搖著腦袋。他知道她開始後悔對他吐實了。畢竟,她並不瞭解他,不確定是否能夠信任他。她說:「你知道,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蜜莎要接聽瑪寶的電話,而不是瑪寶自己接聽?」
  
  「好問題。不過答案可能再簡單不過了,譬如蜜莎湊巧站在電話旁邊。別過度反應了,桑妮。」
  
  他提起她的旅行袋,一手扶著她的臂膀。她走路雖然有點跛,但不算太糟,沒有她所擔心的扭傷現象。他不想帶她到史醫生那裡。天知道那個老傢伙會怎麼做,也許會給她做人工呼吸。
  
  他有一把「黛兒早餐和床」旅店的前門鑰匙。屋內燈光已全部關閉。他們沒有吵醒黛兒和蜜莎,直接登上他的塔樓房間。傑明知道旅店裡除了他們之外只有一位房客,今天才住進來的,一個親切、滿臉笑容的婦人,說她來拜訪住在鎮外的女兒。不過她喜歡住在這裡,住在塔樓房間裡。感謝老天,她說,塔樓有兩個房間。因此她就住在這間大房子的另一端。
  
  他先放下百葉窗,才捻亮了床頭燈。「很漂亮吧?這裡沒有電視機。」
  
  她沒有看他或者窗戶。她像槍彈似地向門口移動。她知道自己不只是輕微地喜歡他。她非常害怕。她正在一個男人的房間裡,一個她不甚瞭解、深具同情心的男人。她太久不曾感受別人給予的同情,以致毫不遲疑地一頭栽了進去。耿傑明錯了。她的確瘋了。
  
  「桑妮,有什麼不對勁?」
  
  她握住門把,悄悄轉動它,但房門文風不動。她發現鑰匙仍舊留在匙孔中,感覺像個傻瓜。
  
  他一動也不動。他甚至沒有伸手阻止她。他只是以冷靜、低沈的聲音說:「沒事的。我知道妳很害怕。過來坐下,我們得談談。我不會傷害妳的,我站在妳這一邊。」
  
  謊言,他想,又一個該死的謊言。他和她站在同一邊的機率可謂等於零。
  
  她緩緩走離窗口,像一隻小茶几般搖擺不定地走向沙發然後重重跌坐下來。淡藍、奶油色花朵印花棉布的沙發。
  
  她搓揉著兩隻手,就像麥克白夫人,她暗想著,然後抬起臉來。「我很抱歉。」
  
  「別傻了。好啦,現在妳想休息或是談一談?」
  
  她已經對他透露太多。也許他已經開始後悔,她是他所認識的最正常的人的說法。而且他想要知道她為什麼會被帶到那個地方去。老天,她無法忍受那些。光是想起便覺得難以忍受。她無法想像回顧那段往事是何滋味。倘若她據實以告,他必定會認為她得了偏執和妄想症。
  
  「我沒有瘋。」她說,凝視著他。兩人的臉孔都隱在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啊,我大概也一樣。我還沒有查出鍾哈維和梅琪夫婦的下落。妳知道嗎?我已經失去興趣了。我已經打了通電話給一位聯邦調查局的朋友。不,別一副想要奪門而出的樣子。他是我的一位好友,我剛從他那裡得到一些消息。」既是謊言也是真話。他原本就是調查局的特工,他的謊言總是比這個假冒私家偵探的壞蛋的謊言高明許多。
  
  「他叫什麼名字?」
  
  「蘇迪龍。他告訴我說調查局正上山下海尋找妳的去向,不過還沒有成果。他說他們分析妳可能在妳父親被謀害的那個夜晚目睹了什麼,或許看見了兇手,那個兇手可能正是妳的母親,因此妳逃跑,以求能保護她。倘若兇手不是妳母親,便是另有其人,或甚至是妳。
  
  「妳父親不是個好人,桑妮。調查局發現他販賣軍火給那些在我們拒絕來往名單中的國家,像伊拉克、伊朗。總之,他們認為妳一定知道某種秘密。」他沒有問她這是否屬實。他只是端坐在那張女性化的淡藍、奶油色花朵印花沙發的另一頭,等待著。
  
  「你是怎麼認識這個蘇迪龍的?」
  
  他突然明白,儘管她可能早已驚嚇得失去神智,但是她可一點都不傻。他已盡可能地詳細解釋一切以免穿幫。然而她毫無反應。她依然不信任他,這讓他十分敬佩。
  
  「我們曾在八○年代中期一起到普林斯頓去。他一直立志當政府特工人員。我們經常保持聯繫。他在他的工作岡位上十分傑出,我很信任他。」
  
  「很難相信他對你吐露這麼多。」
  
  傑明聳聳肩。「他感到非常挫折。他們全部都一樣。他們在追查妳的行蹤,妳卻杳無音訊。也許他希望我知道些什麼,故意吊我的胃口。」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個叛徒,不過我並不驚訝。長久以來我始終知道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
  
  她靜坐著,每隔幾秒鐘便瞄一下房門,但不發一言。她看來有些疲憊,頭髮凌亂,剛才那凌空一躍使得她的頰上沾了點污泥,牛仔褲腿上漲了大塊草漬。他希望她能告訴他,她在想些什麼。他希望她能神智清晰地告訴他一切實情。
  
  接著他想,也許該帶她去吃晚餐。
  
  他放聲大笑。瘋的是他。他喜歡她。他無意如此。他原本只把她視為他拼圖遊戲的最後一片圖,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
  
  「你有沒有告訴這個蘇迪龍什麼呢?」
  
  「我告訴他我再也不會跟他的小姑出去了,因為她老是滿嘴嚼著泡泡糖。」
  
  她朝他眨眨眼,然後微笑——拘謹、淡淡的微笑,但仍舊是個微笑。
  
  他站起,伸出手來。「妳累了,去睡吧!明天再談。浴室在那邊。非常漂亮,全部用粉紅色大理石砌成,還有省水馬桶。好好洗個澡,對妳的腳踝疼痛會有幫助的。黛兒甚至準備了乾淨的白色浴袍。」
  
  他已幫助她脫離險境,倘若他更積極些他也許能引導她透露更多。但是她似乎已瀕臨忍耐的極致。原因當然不只是那通電話。
  
  那個他們在懸崖下找到的,被海潮衝上岸邊的女人究竟是誰呢?
  
  次晨,兩人在偌大的餐廳共進早餐。前一天住進旅店的婦人尚未下樓來,倪黛兒也是。
  
  他們點完菜之後,蜜莎對他們說:「黛兒有時候喜歡在床上看早晨的脫口秀節目,順便也寫寫日記。老天,我已經不記得她寫日記的習慣究竟維持了多久。」
  
  「她都寫些什麼呢?」桑妮問。
  
  蜜莎聳聳肩。「我猜只是些日常生活瑣事。她還能寫些什麼?」
  
  「吃吧!」蜜莎端來一盤藍莓鬆餅在她面前,傑明對她說。他看著她塗奶油,然後淋上蜜莎自製的糖漿。她吃了一口,徐徐咀嚼,然後小心將叉子置於餐盤邊緣。
  
  在她尚未吃第二口之前顢大為警長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蜜莎,為他送上食物和咖啡。他瞥了一眼桑妮的鬆餅和傑明淋著草莓果醬的英式鬆餅。
  
  他們讓出些空位來給他。他嚴密打量著兩人,沒多說什麼,只是來回端詳著他們。最後他終於開口:「你是個快手,耿先生。」
  
  「什麼?」
  
  「你跟裴小姐已經有了進展?同房了?」
  
  「說來話長,警長。」耿傑明說著大笑不已,想藉此讓桑妮明白這說法有多麼可笑。
  
  「我認為你真是只可惡的豬,警長,」桑妮輕快地說。「我真希望你吃了鬆餅立刻肚子痙攣。」
  
  「好吧,我是笨蛋。可是妳怎麼會在這裡?卜瑪寶一早就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說妳失蹤了。她急壞了。順便一提,妳的頭髮恢復生長得真快。」
  
  她沒有戴黑假髮。理直氣壯,她想,一定要理直氣壯。「我打算早餐後就打電話給她。才七點鐘啊,我不想吵醒她。說真的,我很驚訝蜜莎沒有打電話告訴她我在這裡。」
  
  「蜜莎以為瑪寶知道妳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姨媽怎麼對你說呢,警長?」
  
  顢大維懂得輕易辨識何謂高手。他不想對耿傑明耍心機,不過眼前的處境讓他不得不然。就一個私家偵探而言,耿傑明算是非常傑出。
  
  「她只說妳昨晚接到一通電話之後便驚慌起來。她想妳一定是跑走了。她很擔心,因為妳沒有車也沒有錢。」
  
  「沒錯,警長。我很抱歉讓你白忙一場。」
  
  傑明接口:「我救了她,警長,而且讓她睡在我床上——獨自一個人。她很喜歡塔樓房間,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你有沒有查出那個女人的相關線索?」
  
  「有的。她的名字是崔勞拉,她和丈夫及三個孩子住在鎮郊地區。她的家人以為她到波特蘭去拜訪她妹妹了。這就是為什麼警局裡沒有她的失蹤檔案。問題是,她為什麼被押到海灣鎮來而且究竟是誰殺了她?」
  
  「你們的人是否搜查了卜瑪寶住宅對街的那些小別墅?」
  
  警長點點頭。「令人沮喪,傑明,令人沮喪。沒人能提供半點線索,他們什麼都沒聽見——電視機、電話、汽車引擎聲、女人尖叫聲,什麼都沒聽見,無論是哪個晚上,全都一無所獲。」他看著桑妮,一言不發,直到蜜莎為他送來鬆餅。
  
  她來回看看兩人,微笑著說:「我永遠忘不了在五○年代早期我母親拿給我看的一篇由賈甘魁所寫的奧瑞岡人報文章。『只要手中有一杯馬丁尼,海灣鎮的黃昏怎麼看都是美景。』我長久以來一直非常贊同他的說法。」她從容地補充:「現在喝馬丁尼看日落還太早——喝一點血腥瑪莉如何?你們看起來都有點緊張。」
  
  「我想喝一杯,」顢警長說。「可是我不能。」傑明和桑妮跟著搖搖頭。「不過還是要謝謝妳,蜜莎。」傑明說。
  
  她察看各人所點的早餐都已上桌,便轉身離開了餐廳。
  
  顢大為吃掉一半鬆餅之後才抬頭問桑妮:「如果妳只是打電話告訴我說妳聽見女人尖叫聲,我或許會半信半疑。當然,我還是會調查,但是或許我會認為那只是妳的噩夢。可是當妳和耿先生發現了那個女人……她是否就是被妳聽見尖叫的同一個女人?也許是。那麼表示妳說的是真話,而鎮上的所有人全在撒謊。你們有什麼看法?」
  
  「我根本沒想過要打電話通知警方,」桑妮說。「也許我真的不會這麼做。我的姨媽不會贊成的。」
  
  「不,也許不會。海灣鎮的人喜歡自己解決問題。」警長說著向她咧嘴一笑。「我再也不確定妳是不是這樁案子的最佳人證了,裴小姐,因為妳已經在耿先生的塔樓上過夜,而且妳又把假髮的事瞞著我。」
  
  「我有許多頂假髮,警長。我喜歡假髮。你質問我假髮的事讓我覺得十分唐突,才謊稱得了癌症來困惑你。」
  
  顢大維輕歎一聲。為什麼每個人都在撒謊?真累人。他再度打量她,並皺起眉頭。「妳看起來有些面熟。」他緩緩說。
  
  「傑明說我長得像他的前小姑,瑪寶則說我很像李梅莉,雖然我比她高出足足一呎。我母親又說我酷似她委內瑞拉籍的奶媽。警長,可別告訴我,說我長得像你的北京狗。」
  
  「不,裴小姐。妳長得不像我的狗。牠叫做雨果,是羅威納犬。」
  
  桑妮不動聲色,盡量讓自己顯得輕鬆自在,準備萬一他手指著她說要將她逮捕時,仍能不暈倒在地。他轉向傑明,眉心稍稍寬鬆。
  
  「我查過前一位警長的檔案。她叫做魏桃樂,非常能幹。關於失蹤人口的記錄她作得極為詳盡。我影印了一份帶來給你。」他伸手進口袋,掏出一隻厚信封。
  
  「謝謝你,警長。」傑明說,一時不知道顢大維指的是什麼,接著才想起是鍾哈維和梅琪的失蹤案。
  
  「昨晚我翻閱了一遍。所有人都認為他們遭遇了不測,因為他們的Winnebago轎車被發現棄置在史堡肯的廢車場。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記錄著她和海灣鎮所有居民談過,可是毫無所獲。沒人記得這對鍾姓夫婦。她甚至將案子寄送給聯邦調查局,作為其它地方有類似案件發生時的參考。就是這樣了,耿先生,抱歉,沒有別的線索。」他說著又吃完一份鬆餅,喝光他的黑咖啡,然後往椅背一靠。「好了,既然妳平安無事,裴小姐,那麼至少我可以不需為妳擔心。奇怪,妳知道嗎?沒人聽見女人的叫聲。真是怪異。」
  
  他搖著頭走出餐廳,又回頭喊道:「妳原來的頭髮比較好看,裴小姐。別戴假髮。相信我,我老婆常說我品味卓絕呢!」
  
  「警長,魏桃樂發生了什麼事?」
  
  顢大為止步,說道:「悲慘,非常悲慘。她被一個正在搶劫本地一家7-Eleven的少年槍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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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十幾分鐘後倪黛兒終於下樓來,活像從維多利亞時期走出的古跡,緊抿著嘴,乾皺的皺頸子包裹著雪白蕾絲,脫口而出的竟是:「好啦,女孩,傑明可是個好情人?」
  
  「我不知道,女士。他連親我一下都不肯。他說他累壞了,還暗示說他頭痛得很。我又能怎麼樣?」
  
  老黛兒將頭往後一甩,從細瘦的頸子發出一連串沙啞的豪笑。「我還以為妳是個老古板呢,桑妮。很好。現在告訴我,蜜莎說昨晚有個實際上是妳父親的女人打電話給妳,這是怎麼回事?」
  
  「我接聽電話的時候對方不是女人。」
  
  「真是奇怪,桑妮。有誰會做這種事?當然,如果打電話的人是傑明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但是如果他真的那麼容易疲累,妳最好還是把他給忘了。」
  
  「妳有過幾個丈夫,黛兒?」傑明問。他知道桑妮十分尷尬,需要一點時間恢復鎮定。
  
  「只有鮑比一個,傑明。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鮑比發明了一種新型的自動駕駛儀?這就是為什麼我繼承了大筆金錢,比鎮上其它的可憐人都來得多。全都要歸功於鮑比的新發明。」
  
  「看來似乎鎮上每個人都非常富有,」桑妮說。「小鎮迷人極了。一切都那麼新穎、有序,好像每個人都拿出錢來,大家一起計劃該怎麼建設小鎮。」
  
  「差不多如此,」黛兒說。「現在海崖那邊變成光禿一片了。記得在五○年代還有一些松樹木,懸崖邊甚至有幾棵白楊樹。當然,都被暴風雨吹得彎腰駝背。現在都消失了,好像原本就空無一物似的。所幸鎮裡救活了幾棵。」
  
  她說著轉身高喊:「蜜莎,我的薄荷茶呢?妳又偷偷和艾德約會了?別理他,快把我的早餐送來。」
  
  傑明等候兩次心跳的時間,才開口:「我真希望稱能告訴我關於鍾哈維和梅琪的事,黛兒,只不過三年前的事,而妳的記憶力又是鎮上最驚人的。也許曾經發生了什麼趣事,妳把它記在妳的日記裡了,妳認為呢?」
  
  「的確如此,男孩。我鐵定比可憐的蜜莎聰明多了。她連手肘和茶壺都分不清楚,而且她死也不肯脫下她那串珍珠。到目前為止至少斷過三次,都是我替她修好的。我還故意對她說我的名字是桑妮。我喜歡逗她。看她急得像紙片在風中翻滾的樣子讓我覺得生活有了點趣味。我很抱歉,但是我實在不記得哈維或梅琪這兩個人。」
  
  「妳可知道,」桑妮說。「那通電話很可能是本地人打的。聲音非常清楚。」
  
  「妳認為是我打電話給妳,女孩,然後假裝是妳父親?我喜歡這種說法,不過我不可能有妳父親聲音的錄音帶。再說,誰在乎?」
  
  「這麼說妳承認妳知道我是誰嘍?」
  
  「我當然知道。妳終於明白了。不必擔心,桑妮。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誰知道鎮上那些個蠢人一旦知道妳是那個慘遭謀殺的大律師的女兒,會做出些什麼蠢事來。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連蜜莎都不會說。」
  
  蜜莎端著薄荷茶和一盤至少六條的肥香腸,香腸浮在滿盤油膩之中。桑妮和傑明一起盯著那只盤子。
  
  黛兒格格大笑。「我希望我褂的時候能有史無前列的高膽固醇。史醫師答應我等到我終於擺脫掉這身臭皮囊的那天,他一定會替我檢驗。我要我的名字列入世界紀錄。」
  
  「妳一定能如願以償的。」傑明說。
  
  「我可不這麼想,」蜜莎由黛兒左手側搖擺著走出。「她吃這種東西好幾年了。衛雪莉說她活得比我們任何人都來得久,還說連她丈夫衛海爾都別想比黛兒長壽。他才六十八歲,一點都不肥胖,卻已經開始哮喘了。奇怪,對不對?黛兒很擔心萬一海爾牧師不在了,那誰來為她服務呢?」
  
  「雪莉知道什麼?」黛兒嚼著根肥香腸嗤聲說道。「我認為一旦海爾牧師不在了,她反倒會快樂許多。當然,我不確定他是否會認為自己死得其所。也許他會發現自己下了地獄而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生前的生活是如此聖潔。大致上他算是個好人。只是他和女人獨處時,他總是會變得極端地無可理喻,開始滿腦子想著罪惡、地獄和肉體誘惑的罪不可赦。他似乎認為性是椿罪惡,因此很少碰他的妻子。難怪他們沒有孩子,連一個都沒有。想想看,實在難以置信。畢竟他是個男人!我們可憐的雪莉唯一能做的只是喝她的冰茶,玩她的髮髻還有她的冰淇淋。」
  
  「那有什麼不對?」桑妮問,邊想著倪黛兒的早餐真是怪異透了。「如果她不快樂,她應該離開吧?」是啊,就像妳一樣,只是離開得不是時候罷了。那些香腸四周的油開始凝固起來。
  
  「她的冰茶其實是廉價白酒。我真不知道經過這麼多年她的肝如何還撐得住。」
  
  桑妮吞嚥著,眼光避開那堆香腸。「瑪寶說你們剛開始製造冰淇淋的時候是用戚羅夫的空棺來儲存冰淇淋的。」
  
  「沒錯。那全是海倫的主意。她是羅夫的老婆,提供冰淇淋配方的也是她。正是她提議我們開冰淇淋店的。從前她可是個害羞的小東西,說話總是怯生生的。只要羅夫一哼聲她就嚇得躲到傢俱背後。現在她不同了,變得理直氣壯。每當她對羅夫有不滿時總是直言不諱。這全都得歸功於那份配方。她的冰淇淋事業讓她整個像花朵一樣綻開來。」
  
  「可憐的老羅夫。他需要自己的事業,可是我們沒人會為他犧牲。我猜他一定希望那個遇害女人的丈夫會要求他盡快為她準備喪禮吧。」
  
  桑妮再也無法忍受。她站起來,試著擠出微笑。「謝謝妳的早餐,黛兒。現在我得回去了,瑪寶一定很為我擔心。」
  
  「蜜莎已經打電話告訴她妳和傑明在這裡。她並沒有說什麼,」
  
  「我會謝謝蜜莎的。」桑妮禮貌地說。她等著傑明加入她。屋外正在下雨,天空灰濃慘淡。
  
  「啊,可惡!」傑明說著走回前廊,從衣帽架上取了支雨傘。他倆走下階梯時他對她說:「我跟妳打睹那些老傢伙一定正在戴潘恩的店理玩紙牌。我想他們不會錯過這個古老儀式。」
  
  「顢大為遲早會發現我是誰的,傑明。」
  
  「我不這麼認為。也許他在電視上看過妳的照片,但是那已經是上星期的事了。他絕不會有所聯想的。」
  
  「我相信警方可能會將我的照片發送到各地。」
  
  「這裡是個偏僻小鎮,桑妮。把照片傳真給全國所有警察局耗費太大,不可能那麼做。別擔心,桑妮,警長根本抓不到頭緒。妳回答他問話的態度已經化解他的疑慮。」
  
  他的眼神灰黯有如雨絲。他沒看她,只一徑向前走,邊扶著她的手肘。「注意水窪。」
  
  她迅速朝路旁一閃。「一下雨這小鎮就不怎麼可愛了,對嗎?主街道看起來像是棄置的好萊塢電影場景,孤寂、冷颼,好像從來無人居住似的。」
  
  「別擔心,桑妮。」
  
  「也許你說得對。你結婚了嗎,傑明?」
  
  「沒有。小心妳的腳步。」
  
  「好。你曾經結過婚嗎?」
  
  「有過一次。沒有成功。」
  
  「我懷疑有哪一樁婚姻能夠成功。」
  
  「妳是專家?」
  
  她訝異他的嘲諷語氣,但仍然點點頭。「可以這麼說。我的父母並不美滿。事實上……不,算了。我自己也一樣。我的世界是一團糟。」
  
  他們走至戴潘恩的雜貨店。耿傑明咧嘴微笑著牽她的手。「我們去看看那些老傢伙在做什麼。我想聽他們親口告訴我,他們在那個可憐女人被謀殺的晚上是否真的什麼都沒聽見。」
  
  戴潘恩、杜漢克、艾葛斯和戚羅夫正圍坐在木桶四周玩著紙牌。一隻火爐裡正燒著木柴。看來是裝飾的成分多於實用。相當漂亮的古董。
  
  傑明和桑妮走進店內時,門上方一隻銅鈴叮噹響起。
  
  「雨下得真猛,」傑明說,抖動著雨傘。「你們好嗎?」
  
  兩聲咕噥,一聲「好」,至於戴潘恩則蓋住他的紙牌並站起來迎接他們。「我能為你們做什麼?」
  
  「你見過瑪寶的侄女,喬桑妮了嗎?」
  
  「見過,但是那實在不算是正式的會面。妳好哇,桑妮小姐,瑪寶好嗎?」
  
  她點點頭。目前她只希望她能記住自己的名字,在顢大為面前是裴桑妮,在其它人面前是喬桑妮。
  
  他對瑪寶的問候不只是基於禮貌,這讓她莞爾。「瑪寶很好,戴先生。屋子在暴風雨中居然沒有漏水。新屋頂非常堅固呢!」
  
  杜漢克端坐著,怡然拉著他的長褲吊帶。「妳讓我們所有人跑出去找那個跌下懸崖的可憐女人。那晚又冷又颳風,我們沒人喜歡出去。反正根本沒什麼好找的。」
  
  桑妮昂起下巴。「的確,先生。我聽見她尖叫,只好煩勞各位。我很遺憾你們沒有在她遭到謀殺之前找到她。」
  
  「謀殺?」戚羅夫的椅子前腿重重撞擊著松木地板。「妳這是什麼意思啊,謀殺?史醫生說她是不小心跌下去,說那是樁悲慘的意外。」
  
  傑明溫和地說:「法醫說她是被勒死的。顯然那個殺害她的人並未料到她的屍體會被潮水沖上岸。不僅如此,殺害她的人恐怕也沒料到,即使她的屍體被衝上岸,會有任何人跑到懸崖下發視甚至報警。那條小徑相當陡峭狹窄。」
  
  「你是說我們都老得無法爬下那條小路嗎,耿先生?」
  
  「很有可能,不是嗎?你們確定那個晚上全都沒聽見尖叫聲嗎?吶喊?求救?任何在夜晚裡不尋常的聲音?」
  
  「大約是凌晨兩點鐘。」桑妮說。
  
  「聽著,桑妮小姐,」戚羅夫站起身,說道。「我們都知道妳由於離開了丈夫而非常難過,可是那沒關係。我們都知道妳是來度假,平撫妳的情緒。可是妳要知道,那種遭遇對於像妳這樣的少婦極可能產生莫名的影響,像是無緣無故看見什麼,或者聽見什麼。」
  
  「那不是我的幻覺,戚先生。如果耿先生和我第二天沒有發現那個女人的屍體,我倒是有可能以為那只是我的幻覺。」
  
  「這就對了,」戴潘恩說。「也許是巧合。妳因為離開了丈夫——瑪寶說的——而做了噩夢,或者聽見風聲。加上那個女人跳崖。沒錯,全是巧合罷了。」
  
  傑明知道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全都鐵了心腸。他和桑妮像是局外人,不受歡迎,只是被容忍著。有趣的是,卜瑪寶對鎮民們似乎掌握著極大的影響力,以致沒人敢向警方透露桑妮正在此地,無論她多令他們心煩。他希望瑪寶對他們的影響力能持續下去,或許他應該將事情低調處理,以測安全。「戴先生說得對,桑妮,」耿傑明輕鬆說道。「誰能確定呢?至少我們並不能。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多少記得一點關於鍾哈維和梅琪的事。」
  
  杜漢克匆匆轉身,竟摔落椅子下。頓時起一陣騷亂。傑明轉眼間已奔至他身邊,察看他是否安好無傷。「我真是個笨拙的老頭。」傑明扶他站起來時,他歎息著說。
  
  「你究竟怎麼回事?」戚羅夫對他大吼,滿臉通紅。
  
  「我是個笨拙的老頭,」漢克重複說「我真希望亞琳還活著,她會為我按摩,做雞湯給我喝。我的肩膀好痛。」
  
  傑明拍拍他的肩頭。「桑妮和我會順路到史醫師那裡,要他過來一趟好嗎?吃兩片阿司匹林,他很快就來。」
  
  「不必了,」戚羅夫說。「沒事的,漢克只是在無病呻吟。」
  
  「不麻煩的,」桑妮說。「反正我們會路過他的屋子。」
  
  「好吧,既然這樣。」漢克讓友伴們扶他坐回椅中,邊搓揉肩膀。
  
  「我們這就去找史醫師來。」傑明說。他撐開雨傘,護送桑妮離開了雜貨店。突然聽見老人們細聲談論,於是放緩腳步。他聽見戴潘恩說:「為什麼他們不該去找史醫生?你有意見嗎?羅夫?漢克沒意見,他說得對。聽我說,沒關係的。」
  
  「是啊,」艾葛斯說。「我不認為漢克有力氣走到醫生那裡。他能嗎?」
  
  「也許這不是聰明的做法,」戴潘恩說。「的確,就讓傑明和桑妮去吧!沒錯,這樣比較好。」
  
  雨開始傾瀉而下,涼意刺骨。他說:「他們沒一個是高明的撒謊者。我在想他那席話究竟是什麼涵義。」
  
  他的暗示令她的思緒有如天馬行空,同時感覺一股寒意竄入胸。「我真不敢相信你會說這種話,傑明。」
  
  他聳聳肩。「我想我不該多話,忘了吧,桑妮。」
  
  當然她不可能忘。「他們都老了啊!即使他們記得鍾氏夫婦的事,也會害怕承認的。至於其它的無心之言,也沒什麼惡意的。」
  
  「也許吧!」傑明說。
  
  他們一路沉默無語走至史醫師的屋子。傑明敲了敲新漆的白門,即使在昏蒙的晨光中這屋子仍顯得經過悉心照料的潔淨有序。就像小鎮裡所有的房舍一樣。
  
  沒有回應。
  
  傑明再敲門,喊道:「史醫師?是耿傑明啊!杜漢克摔了一跤,跌傷了肩膀。」
  
  沒有回應。
  
  桑妮感覺某種黝暗冰冷的什麼爬過背。「他一定是跟誰一起出去了。」她說卻不由地打著哆嗦。
  
  傑明轉動門把。令他驚訝地,門並未上鎖。「我們進去看看。」他說著將門推開。屋內十分暖和,火爐正燒得熾烈。
  
  沒有燈光。應該點燈的,因為屋外天色仍昏暗。這屋子裡一片暈沈,角落佈滿陰影。
  
  「史醫師?」
  
  突然,傑明轉身,按住她的肩膀。「妳留在這裡,桑妮,別亂動。」
  
  她只微笑著說:「我去查看餐廳和起居室。你何不上樓去瞧瞧?他在家的,傑明。」
  
  「或許。」他轉身登上樓梯。桑妮感覺熱氣迎面衝來,愈來愈熱,幾乎像著了火,使她嘴唇乾澀。她迅速打開門廊燈。奇怪,燈不亮。屋裡依然漆黑一片。一切似乎完全靜止。沒有一絲微風。她試著深呼吸,但辦不到。她望著通向起居室的拱形門框。
  
  突然她不想繼續往下走,然而她強迫自己跨出步伐。此刻她多麼望傑明就在她身邊,對她說話,打破這片可怖的沈寂。老天,那個老醫師不在家,如此而已。
  
  她嘗試再度深吸一口氣。她向前一步,站在拱形門框下方。起居室和門廊一樣暗沈。她扭開頭頂的褂燈。映入眼中的是那塊艷麗的酒紅色地毯和曾經被史醫師撞翻的第凡內桌燈。那桌燈看來並沒有龜裂或損毀。她朝起居室踏進一步。
  
  「史醫師?你在嗎?」
  
  無人回答。
  
  她環顧四周,不想再朝起居室跨前一步。這時有個影子倏地飛過。她聽見物體墜地的悶聲,接著是搖椅沙沙作響。一聲尖銳的喵嗚,隨即一隻大灰貓由沙發背後躍出,降落在她腳邊。桑妮渾身戰慄,接著大笑起來,可怖瘋狂的笑聲。「貓咪。」她說,聲音虛弱得令她驚訝她竟還能呼吸。灰貓轉眼間一溜而逝。
  
  她聽見搖椅來回晃動,一前一後,輕聲嘎響。她強嚥下湧至喉間的尖喊。那隻貓撞上了搖椅,以致它吱咯搖晃不停。如此而已。她深吸了口氣,走至起居室另一端。搖椅仍在緩緩搖晃,彷彿有人在推動著它。她繞行到椅子前面。
  
  空氣瞬間冷凝。那張老舊搖椅上褂著個全身癱款的老人,一雙手臂垂向地板,頭顱懸在胸前。他的指甲在硬木地板上輕輕搔刮,聲音有如遙遠處傳來的槍擊。她用手摀住嘴巴以免尖聲叫出,然後急促喘息著。她愕然望著鮮血從他的中指末端緩緩滴下。她匆匆轉身,朝向門廊狂奔而去。
  
  她尖聲吶喊。嗓聲由於極度驚駭和想要嘔吐的衝動而嘶啞著。「傑明!史醫師在這裡!傑明!」
  
  「這不禁讓人懷疑,裴小姐,倘若妳不曾到這小鎮來,這兩宗兇案是否還會發生?」
  
  桑妮靜坐在瑪寶的沙發邊緣,兩手緊按著大腿,身體就像搖椅上的史醫師那樣地前後擺動。傑明坐在沙發扶手上,靜止有如一個隱在暗處等待獵物經過的獵者。究竟,顢大為心想,這念頭是如何產生的?耿傑明是個專業高手,現在他十分確定這一點。從傑明處理史醫師住宅現場的方式便可看出,那份冷靜從容,較之顢大為警長更加專業。一切都顯示這是個訓練有素,具備所有偵察技巧及冷肅性格的人才。
  
  大為看出傑明正為裴桑妮面擔憂。但是不只如此,還有別的什麼,隱晦不顯的什麼。大為討厭這樣。他討厭未知的東西。
  
  「妳同意嗎,裴小姐?」他再問一遍,稍稍施壓,卻不咄咄逼人,因為他不希望她崩潰。她過於蒼白、疲憊,然而他必須瞭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終於開口,極其簡潔地。「是的。」
  
  「好。」他轉身向傑明徐徐微笑。「事實上,你和桑妮幾乎同時到達。真是奇怪的巧合,對嗎?」
  
  警長很接近事實了,傑明暗想。但是他知道顢大為不可能知道什麼,只不過猜測罷了。
  
  「沒錯。」他說。「這種巧合不要也罷。瑪寶應該快回來了。桑妮,妳要不要喝一點茶?」
  
  「他的手指在硬木地板上刮來刮去,嚇死我了。」
  
  「換作我一定也是,」大為說。「這麼說,你們兩個到那裡去,純是為了杜漢克跌下椅子,弄傷了肩膀。」
  
  「是的,」傑明說。「就是這樣。只是為了敦親睦鄰,毫無奇特之處。不過我們正要離開時聽見那些老人說了一些話,類似沒關係、漢克不應該去、讓他們去吧、正是時候等等的話。」
  
  「你的意思該不是說他們已經知道他死了,而要你和桑妮去發現吧?」
  
  「我毫無概念。真是不合常理啊!我差點要把腹裡的東西全部嘔吐出來。」
  
  「你想他是自殺嗎?」
  
  傑明說:「根據槍擊的角度、槍枝落地的位置、他身體倒下的情況,我認為正反答案都有可能。你的法醫自會有所論斷,不是嗎?」
  
  「朋沙相當不錯,但是不算非常好,他並未受過完整訓練。我會讓他檢查一遍。倘若結論也是模稜兩可,我便得通知波特蘭警方。」
  
  這時桑妮突然抬頭。「你真的認為他會自殺嗎,傑明?」
  
  他點點頭。他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卻忍住。就算警長不在場,有些話仍是不宜出口。他必須自製以免對她吐露太多。太多了。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傑明聳聳肩。「也許他得了絕症,桑妮。也許他正處於極大的痛苦中。」
  
  「也許他發現了某件令他難以承受的事。他自殺為了保護某人。」
  
  「這話怎麼說,裴小姐?」
  
  「我不知道,警長,這件事太醜惡了。我們發現那可憐女人屍體之後,瑪寶告訴我這鎮上從來沒發生過任何意外,最多是史醫師的貓佛西有一回卡在他後院的老榆樹上。那隻貓咪該怎麼辦?」
  
  「我們會為牠找個新家。難說,我敢打賭我那幾個孩子一定會哀求我把牠帶回家去。」
  
  「大為,」傑明說。「你為何不放下身段稱呼她桑妮?」
  
  「好吧,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桑妮。」她向他頷首示意時,他再度驚覺她的面孔實在非常眼熟。但他無法確定。也許她只是長得有點像他多年前認識的某個人吧!
  
  「或許傑明跟我應該離開這裡,免得又有事情發生。」
  
  「唔,事實上呢,女士,你們還不能離開海灣鎮。你們發現了兩具屍體,有太多疑點有待解開。傑明,我們何不到廚房去為桑妮沖點茶?」
  
  桑妮目送兩人走出起居室。警長在一幅瑪寶的畫作之前停下。碗盛著腐爛橘子的畫。瑪寶用了點狀油彩來表現橘子的腐爛部位。令人不安的一幅繪畫。她不覺一陣抖栗。警長想對傑明說些什麼呢?
  
  顢大為看著傑明用舊水壺裝水,然後開火。「你是誰?」他問。
  
  傑明靜止不動。接著他從櫥櫃裡取出三副茶杯和杯碟。「你要加糖或牛奶,警長?」
  
  「都不要。」
  
  「加白蘭地如何?我給桑妮的茶裡加的就是這個。」
  
  「不必,謝謝。回答我,傑明。你絕對不是私家偵探,絕不可能,你太優秀了。你受過最好的訓練,你經驗豐富,你懂得太多一般人不可能懂的東西。」
  
  「好吧,該死,」傑明說。他掏出皮夾來翻開。「特工耿傑明,警長,聯邦調查員。很高興認識你。」
  
  「真是該死!」大為說。「你在這裡秘密辦案。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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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傑明加了一指頭量的白蘭地在熱茶裡。他朝正伸出手來的警長露齒微笑。「不,等一下。我得先把茶拿給桑妮,我必須設法讓她留在那裡。她只是普通市民,這種事對她而言極不尋常。你一定能夠瞭解的。」
  
  「當然。我在這裡等你,傑明。」
  
  不久傑明回到廚房,發現警長正站在水槽前,雙手撐著流理檯,靜靜望向窗外,他的體格十分高大,頎長而結實,看來只比傑明年長幾歲,他具有某種極度專注的特質,讓人樂意對他傾吐心事。傑明開始對顢大為產生好感,但是他絕不會因此而動搖。
  
  傑明輕聲說道道:「她睡著了,我用瑪寶的毛毯替她蓋上。我們盡量把音量壓低,好嗎,警長?」
  
  他徐徐轉身,衝著傑明一笑。「叫我大為。究竟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傑明淡然說道:「我到這裡來並不是尋找鍾哈維和梅琪夫婦,那只是一種掩護。他們的失蹤雖是事實,但那不是我的目的。你說對了,前任警長把相關資料寄送聯邦調查局,包括另外兩個失蹤者——一個單車旅行者和他的女友——的檔案,沿岸其它的小鎮也都這麼做。到目前為止這個地區的人口失蹤檔案已經累積成厚厚一迭了。鍾氏夫婦是最早失蹤的一對,因此我拿他們做為主要對象,我聲稱自己是私家偵探是因為我不想嚇壞那些老人,一旦他們發現有個調查局特工混在鎮民之中不知進行著什麼任務,恐怕會驚慌失措的。」
  
  「很好的掩護,因為那案子是真的,我猜你大概不會告訴我實情吧?」
  
  「我不能,至少目前不能。你能諒解吧?」
  
  「當然。關於鍾氏夫婦可有收穫?」
  
  「有的——這些可敬的老人全都在撒謊。你能想像嗎?一群和你祖父母同年齡的老人竟連這種一對老夫婦開著Winnebago進鎮來買冰淇淋吃的單純事件都要對你撒謊?」
  
  「好吧!就算他們記得哈維和梅淇,可是他們害怕談起,害怕牽扯進去。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讓我知道真相?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和秘密任務?」
  
  「我想讓事情盡量密而不宣,進行時會比較容易。」耿傑明聳聳肩。「萬一我毫無進展,也不至於對誰造成傷害,誰知道?也許我真的能發掘出關於那些失蹤者的線索來。」
  
  「若不是發生兩宗命案,你的掩護大概永遠不會被揭穿吧!你真是太優秀,太訓練有素了。」顢大為輕歎著,啜了口傑明遞給他的白蘭地熱茶,微顫了幾下,然使笑著撫拍腹部。「這茶真能讓人精神大振。」
  
  「是啊!」傑明說。
  
  「你和裴桑妮又是怎麼回事?」
  
  「我第一天到這裡就遇見了她。我相當欣賞她。她實在不該承受這許多不幸。」
  
  「不只是不幸,光是親眼見到一具屍體在懸崖下的海水裡頭載浮載沈,已經足夠讓一個人一輩子噩夢不斷了,至於目睹史醫師被轟掉半個腦袋的慘狀,那就更恐怖了。」
  
  大為又啜了口熱茶。「我一定不會忘了這個配方。你認為這兩個死者是否碰巧跟聯邦調查局那份失蹤人口檔案,包括哈維和梅琪的那份名單有關?」
  
  「這遠非我的思考能力所能斷定,不過你倒是有了懷疑,是嗎?」
  
  他又來了,大為暗想,不帶怨懟地。他圓滑,他謙恭有禮,他不會透露任何他不願透露的事情。試圖困擾他是不可能的。大為思忖著他到這地方來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算了,傑明覺得適當的時候就會告訴他的。
  
  大為緩緩說:「我知道你不會透露你到這裡來的真正原因,不過目前我知道的已經夠多,不打算追根究柢。你就繼續進行你的任務,倘若你願意幫助我,或者需要我的幫助,我會立刻趕來。」
  
  「謝了,大為,我非常感激。海灣鎮是個有意思的小地方,你不覺得嗎?」
  
  「目前如此,你該看看這地方在三、四年前的景況,簡直是你無法想像的破敗醜陋,只住著群老人。年輕人紛紛遠走他鄉。接著小鎮開始繁盛起來。鎮民們集思廣義,籌劃著未來。」
  
  「也許某個鎮民的親人死了,留下了大筆錢,而那位鎮民把錢捐給了小鎮,無論如何這小鎮如今是出頭了,這證明了只要有心,沒有做不到的事,這些人的確值得尊敬。」
  
  大為將空杯子放入水槽裡。「好啦,我得回史醫師的屋子去了,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到頭緒呢,傑明。」
  
  「如果我發現了什麼,馬上打電話給你。」
  
  「我的電話線不會開放的。我認為這兩名死者對鎮民的衝擊必定非比尋常。我幾乎要懷疑鎮民之一俘擄了那可憐的女人並且殺了她。嘿,我甚至認為在你們自願去史醫師替杜漢克看肩膀之前,那四個老頭已經知道史醫師死了,也許他們和這案子有關。真是瘋狂,他們都是些善良鎮民呢!我非盡快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我說過了,只要我有發現一定會告訴你。」
  
  大為感覺到傑明的真誠,不管那感覺是否正確。不足為怪,因為他受過頂尖的訓練。大為的一個堂弟,李多姆在八○年代早期曾在坎第特工人員訓練過程中被淘汰。他在為期十六周的考驗中只苦撐到第四周。他以為他的堂弟能通過訓練,結果頗出乎他的意料。
  
  大為轉向廚房門廊說道:「很有趣,這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桑妮偶然來到這裡,崔勞拉在被殺前便已遭到拘禁,倘若桑妮到達這裡的第一晚沒有聽見那女人的尖叫,可以確定的是沒有其它人會聽見——但事實正是如此。倘若你和桑妮沒有到懸崖附近,那女人的屍體永遠都不且被發現,也永遠都不會有所謂的兇案。無聲無息,只是又多了件人口失蹤案。
  
  「至於史醫師,則又另當別論。兇手不在乎醫師是否會被發現,根本不在乎。」
  
  「別忘了,也許是自殺。」
  
  「我知道,但是嗅起來不對勁,你不也覺得?」
  
  「不,我不覺得。但是,繼續嗅下去吧,大為。雖說我很懷疑會有誰願意透露什麼,幾乎是毫無希望的,不是嗎?」
  
  「沒錯,但是我仍然認為鎮民只是恐懼罷了。我不會走遠的,傑明,好好照顧桑妮,她有種柔弱的特質,讓人只想將她藏進大衣裡以確保她平安無事。」
  
  「或許此刻是如此,但是平時你若是試圖這麼做,她恐怕會打掉你的牙齒呢!」
  
  「我深有同感——從前她或許會這麼做,但目前不會。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不過我猜你不會告訴我,是嗎?」
  
  「再談吧,大為。希望化驗工作有結果。」
  
  「噢,是啊,我得打電話給我太太。我想她可以不必等我回家吃晚餐了。」
  
  「你結婚了?」
  
  「你第一眼就看見我的結婚戒指了,傑明。別裝傻。我還向你提過我的小孩,我有三個小孩,全都是女孩,每次我走進家門,兩個小的立刻擁上前爬上我的腿,大的便拉著張椅子過來,蹬上椅子跳到我懷裡。三個比賽著誰先用臂膀圈住我的脖子。」
  
  大為朝他撇嘴一笑,微微欠身鞠躬,便轉身離去。
  
  沒人能置一詞,唯一確定的是兩個局外人意外發現史醫師躺在他的搖椅裡,鮮血滴下他的指尖,頭顱垂在胸前。
  
  他是自殺死亡的——每個人都同意這點——但是為什麼?
  
  致死的癌症,倪黛兒說。她的祖父得了癌症,倘若他沒有死,遲早也會自殺的。
  
  史醫師已幾乎目盲了,戚羅夫說。大家知道他必定很安心,因為當他們把他的屍體帶回來,羅夫會妥善地為他安排後事。是啊,羅夫說,史醫生絕對無法忍受自己失去莊嚴的醫師相貌。
  
  曾經有幾個女人拒絕他的追求而傷了他的心,戴潘恩說。大伙都知道幾年前瑪寶曾經拒絕過潘恩,直到現在他仍懷恨在心。
  
  他只是對生活感到厭倦罷了,戚海倫說著舀了份三層巧克力胡桃冰淇淋給衛雪莉。許多老人對生活萌生厭倦。他只是採取了行動,而沒有唉聲歎氣地熬過十年,然後讓魔鬼將他走。
  
  也許,杜漢克說,也許史醫師和那個可憐女人的死有關係。這麼說來他自殺便十分他合理了,可不是?罪惡感足以促使像史醫師這樣的脆弱男子舉槍自盡的。
  
  鎮上沒有律師,不過警長仍迅速找到了史醫師的遺囑。他在南那的一家銀行存有兩萬兩千元。他將這筆錢全數獻給由衛海爾牧師主持的小鎮基金。
  
  顢大為警長聽聞有關小鎮基金的事時,顯得相當驚訝。他從未聽說過這件事,這筆基金是否可能促成鎮民的謀殺動機?當然,他尚未確定是否有人把一支點三八口徑的手槍放入醫師的嘴裡並且扣動板機,然後把槍塞進醫生手中。
  
  預謀的槍殺,可能是,或者史醫師把槍放進自己嘴裡,那一晚朋沙是在八點鐘打電話給他,他驗屍完畢,卻毫無結論。大為催促他,最後他總算說出是自殺。不,史醫師並未得到致命性的疾病——至少朋沙並未檢驗出來。
  
  那晚瑪寶對桑妮說:「我在想妳和我應該跑到墨西哥去躺在海灘上。」
  
  桑妮報以微笑。她仍然裹著瑪寶的浴袍。因為她始終感覺不夠暖和。傑明原本不願讓她落單,但後來他似乎猛然想起什麼,而回到黛兒的旅店去。她想問他是什麼事,但沒有問。「我不能去墨西哥。瑪寶。我沒有護照。」
  
  「那麼去阿拉斯加好了。我們可以躺在雪堆裡,我可以畫肖像,妳可以——做什麼,桑妮?妳在妳父親被殺之前正在做什麼工作?」
  
  桑妮益發寒冷起來,她拉緊浴袍裹住身體並且朝暖爐移近一些。「當時我是貝普利參議員的資深助手。
  
  「他退休了嗎?」
  
  「是的,去年,在那之後我便沒有工作了。」
  
  「為什麼?」
  
  一幕幕鮮活、狂亂的回憶栩栩浮現,凌厲吶喊著,有如窗外的風聲。她雙手緊攫著餐桌邊緣。
  
  「沒關係,寶貝,妳不必告訴我,真的沒關係的。老天!這一天真夠受的。我一定會想念醫生的,他在鎮上住了這麼久。大家都會想念他的。」
  
  「不對,瑪寶,不是大家都會。」
  
  「這麼說妳不認為他是自殺的嘍,桑妮?」
  
  「是的,」桑妮說著深吸一口氣,「我覺得這個小鎮有點瘋狂。」
  
  「真是的!我在這裡住了幾乎三十年。我可沒有瘋,我的朋友也都沒有瘋呢。他們全都是腳踏實地的好人,彼此關心,同時關心著這個小鎮。再說,如果妳說得沒錯,那麼這種種瘋狂事件也都是在妳來之後才發生的。這妳又如何解釋,桑妮?」
  
  「這正是警長的說法,瑪寶。妳是否相信傑明和我發現的那個女人,崔勞拉是被人擄進小鎮來,拘禁然後殺害?」
  
  「我相信,桑妮,妳是用腦過度,這樣是不健康的,會讓妳的生活一團混亂。別再想那些,一切會很快回復正常的,一定會的。」
  
  那夜的凌晨三點正,桑妮突然醒來。風聲颯颯的深夜。她靜躺片刻,接著聽見窗戶傳來輕微的拍擊聲,至少,這次不是女人尖叫聲。
  
  大概是樹枝,她想,轉過身將毯子一路拉到鼻尖。只是樹枝敲打玻璃的聲音罷了。
  
  啪答。
  
  她不得不下床。
  
  啪答。
  
  她並不記得窗外根本沒有一棵高度可及窗口的樹,直到她拉開窗簾,一眼瞥見她父親慘白、微笑的臉孔。
  
  瑪寶發現她躺在地板上,兩臂緊抱胸口,窗戶敞開,窗簾隨風狂舞。她不住的尖喊,直到乾澀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傑明當場下定決心。「我要帶她回黛兒的旅店去。她和我待在一起,萬一有事情發,我也好立刻處理。」
  
  三十分鐘之前她曾經打電話給他,哀求他過來請她父親離開,他聽見電話裡瑪寶在一旁說她此刻不適宜打電話給任何人,更別提打給一個素味平生的人,還要她掛了電話,說她只是過度激動,窗外根本沒有人,全是她在幻想,近來她承受太多壓力等等。
  
  此時她仍繼續叨念著,完全無視於傑明的在場。「寶貝,想想看,當妳聽見風吹窗戶而發出怪聲的時候,妳正熟睡著。就像從前那幾次一樣,妳正在做夢。我打賭甚至在妳拉開窗簾時都還沒醒過來。」
  
  「我很清醒,」桑妮說。「風聲把我吵醒,我躺在床上,然後聽見了拍擊聲。」
  
  「寶貝——」
  
  「這個無關緊要。」傑明不耐地接口,擔心桑妮又要以為自己瘋了,以為一切全是她的幻覺。他暗暗禱告她不會這麼想,然而她曾經在療養院裡待了六個月。她有偏執狂,檔案裡是這麼記錄的。同時她還有沮喪和自殺的傾向。他們擔心她會傷害自己,她的醫生不希望她出院,她的丈夫也同意了。他們要她回醫院裡去。他懷疑像這樣強迫一個人接受治療是否合法。
  
  為什麼桑妮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們是否也認為她瘋了?但無論如何她擁有法律所保障的人權。他必須查查看他們對這件事的態度。
  
  他說:「瑪寶,妳是否能替桑妮整理行李?另外,我建議每個人最好趁著天亮前補充一下睡眠。」
  
  瑪寶撇著嘴說:「她是個已婚婦人,她不該跟著你住。」
  
  桑妮開始大笑,低沈、沙啞的笑聲。
  
  瑪寶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在上樓去整理桑妮的旅行袋。
  
  三十分鐘後,剛過凌晨四點鐘,傑明帶著桑妮再度來到他的塔樓房間。
  
  「謝謝你,傑明,」她說。「我好累,謝謝你趕過去看我。」
  
  他趕了過去,的確。他像飛箭般趕了過去,該死!為什麼事情總是無法照他的計劃進行?他有如處在迷陣之中,手上只掌握著支離破碎的線索。他讓她躺下,為她蓋妥被單,然後不假思索地彎身輕吻一下她的唇。
  
  她毫無反應,只是仰望著他。
  
  「睡吧,」他說著將她頰邊的亂髮撥開,並把床側的桌燈關熄。「事情會解決的,別擔心。」
  
  這裡個重大的承諾,幾乎讓他嚇出一身冷汗。
  
  「他在電話裡說過他會來找我。很快,他說非常快,他沒有撒謊,對嗎,他真的來了,傑明。」
  
  「有某個人來了,只能這麼說。我們明天再討論。睡吧,我會守在這裡,再也不會讓妳落單了,再也不會了。」
  
  她經常孤單一人,剛開始有些病患會嘗試和她搭訕,但她都避開了,那實在無關緊要,因為多數時候她的心思混亂,神智和現實全然脫節,有如迷失在一個黝暗的洞穴中,飄浮在虛無之上。再也沒有真實可言,再也不能清晨六時起床,沿著埃基德街慢跑到協和大道,跑它個兩哩,回家沐浴,邊想著這一天將做些什麼。
  
  貝普利參議員每週至少到白宮兩次。她經常跟著他去,帶著他關於當日議題的數據並擔任記錄。對這個問題工作她勝任愉快,因為他多數的提案都是由她撰寫的,她對於他在委員會中的立場比他更熟悉。她涉入亟亟深——發佈新聞稿、在危機爆發時和議員及其它工作人員共商對策。
  
  總是有參加不完的募款餐會、記者招待會、使節宴會和政治聚會。忙碌非常,但她愛這工作,即使每天回到時家便累倒在床上。
  
  起初考特經常告訴她他有多麼以她為傲,而且十分興奮能受邀參加各種宴會,和各界名流會面。起初。
  
  後來她不再觸及那些。有人每週兩次為她洗頭。她幾乎毫無感覺,除非他們不慎讓水滴下她的頸子。雖然有人每天帶她作漫長的散步,就像遛狗一樣,她的肌肉全部消失。有一天她試圖跑步,慢慢跑步,感覺風吹拂著臉頰,感覺皮膚的冰涼。但是他們不准許。在那之後他們增加她的藥劑,防止她再度奔跑。
  
  不久他來了,至少一周兩次,護士們都崇拜他,說他如何地獻身於工作。他總是陪她在大廳裡坐一陣子。然後牽起她的手走回她的房間,一個純白的房間,裡面沒有任何可供作自殺的工具,例如尖銳物或皮帶。
  
  她聽說這房間是他根據畢德麥醫師的建議這麼做的,貼木皮的金屬床,以防止她將床劈斷然後用木片刺穿自己的心臟,儘管她不曾這麼做過,他仍然朗笑談著這事,用手兜著她的臉孔,說他將要照顧她很長一段日子。
  
  然後他會退去她的衣服,讓她仰躺在床上,他會繞著床漫步,盯著她瞧,談著他這一天的生活、工作,和他交往過女人,然後他會拉開長褲拉煉向她顯示自己,對她說她常幸運能看見他的身體,還說他也許會允許她碰觸他,不過他還不十分信任她。
  
  然後他會觸摸她全身,並且撫摸自己。在他獲致愉悅之前他習慣毆打她,通常打在肋骨上。
  
  有一次當他達致高潮而甩頭仰頸時,她透過眼中的霧光看見房門上的玻璃框外站著兩個人,正向門內窺探著,同時交談著什麼。她試圖將他推開,但是不成功。她的力氣太虛弱。他彎身,發現她眼裡的恨意,於是一拳重擊她的臉頰。這是唯一一次他歐打她的臉部。
  
  她記得某一次他令她翻身趴伏著背對他,說也許有一天他會讓她擁有他,讓她感覺他進入她之中,那將令她疼痛,因為他十分巨大,她不覺得嗎?但是目前,她還不夠資格擁有他。何妨?他們眼前的日子還長著,他們可以做的事何其多,然後他告訴她過去他在何種情況下終於允許他的情婦們碰他以及她們如何地帶給他愉悅。
  
  她不發一言。為此他用腰帶重重鞭打她的臀部。他久久不歇手。她記得她不停尖叫、哀求再尖叫,奮力想掙脫他。但他牢牢壓制住她,持續的鞭打,堅不鬆手。
  
  清晨五點鐘,傑明被她一連串尖銳淒厲、充滿痛楚和絕望、令人不忍聽聞的吶喊驚醒。他飛快趕至她身側,一把摟住她,叨叨絮絮說著話安撫她,試圖將她拉離那可怖的惡夢。
  
  「老天!好痛。可是他不在乎,一直鞭打,壓著我的背讓我動彈不得,逃脫不得,我尖叫又尖叫,可是沒有人在乎,沒有人來探看,只有那些臉孔在窗口窺探而且樂此不疲。噢,老天,不要,阻止它!阻止它!」
  
  原來是和她在療養院那段日子有關的惡夢——至少聽起來是如此,似乎是性凌虐。究竟是什麼醜事?
  
  他的手忙著撫平她的亂髮,輕拍她的背,對她不斷說話,說話,說話。
  
  她的激烈哽咽漸漸緩和下來,打了個輕嗝。她朝後靠著,用手揉揉鼻子,閉上眼睛片刻然後開始顫抖。
  
  「不,桑妮,別怕。我在這裡,沒事的。放輕鬆靠著我,對了。就這樣。放慢呼吸,很好,就這樣對了。」他撫摩著她的背,感覺她的顫抖逐漸停止。老天,她到底夢見了什麼?埋藏在潛意識裡的記憶一旦被扭曲,往往變得極度可憎。
  
  「他對妳做了什麼?」他貼在她鬢角,緩緩柔聲問道。「妳可以告訴我。如果妳願說出來,會幫助妳快一點忘掉它。」
  
  她棲在他頸邊輕語:「他來找我,至少一周兩次,每次他都脫掉我的衣服,盯著我看然後觸摸我後告訴我他那天都做了什麼事,和哪些女人在一起。
  
  有人從門上的窗口偷看,同樣那些人,好像他們買了一整季的門票那樣。很可惜,可是大部分時間我只是躺在那裡,因為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但是那一次傷害太深,我的感覺和思考突然甦醒,屈辱感油然而生,於是我拚命想掙脫他,反抗他,可是他不斷歐打我,歐打我,先是用手,接著用腰帶。他高興見到我流血。他說也許有一天,等我恢復正常,他會讓我碰他。說我不需要擔心,因為他不是HIV陽性帶原者,當然我不見得會擔心,因為我早就徹底瘋了。他就是這麼說的:『妳什麼都不會記得,對嗎,桑妮,因為妳已經徹頭徹尾瘋了?』」
  
  儘管傑明全身緊繃得只要輕輕一擊便足以讓他裂成萬千碎片,桑妮此刻倒是平靜地倚著他,呼吸勻稱平緩。他說對了。將真相說出來有助於紓解她的焦慮。但無助於紓解他的。
  
  這一切是否可能全出自於她的幻覺?他久久不發一言。「一切都是妳的丈夫造成的嗎,桑妮?」
  
  她似乎睡著了,頭垂在他胸前,呼吸緩慢而規律。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只穿著短褲,誰在乎?他悄悄推開她。令他驚愕又欣慰地,她用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背部。「不要,拜託,不要。」她說,聽起來像是已沈睡。
  
  他輕輕挨著她躺下,讓她的臉靠在他肩窩裡。這並非他的預期,他想,凝視著暗寂的天花板,她沉沉呼吸著,她的腿跨在他肚子上,手掌平躺在他胸膛,若是她的手低一些,或是腿再低一些,他的麻煩就大了。
  
  他已經麻煩大了,他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將她攬得更緊些,然後閉上眼睛。至少那個混蛋沒有強暴她。但是他毆打了她。
  
  出乎意料地,他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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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啊,沒錯。」傑明終於站起身,自語著。瑪寶家中桑妮所住的臥房窗外地面有兩枚清晰的男性腳印。更重要的是,泥土上深深烙著類似爬梯底部的痕跡。
  
  地面散落著細樹枝,顯然是被那人匆忙拖著笨重爬梯離去時碰斷的。他再度蹲下,用右手測量著腳印大小。十一號鞋子,和他的尺寸相仿。他脫下便鞋,輕輕置於足印之中。幾乎完全吻合。大約是十一號半。
  
  鞋跟部分陷得很深,表示那人個子不小,大概是六呎高,一百八十磅重。足印之間距離頗近。他仔細測量印痕的深度,發現其中一枚較另一枚來得深。怪異。莫非是跛足者?他不確定。也許只是偶然現象。
  
  「你發現了什麼,傑明?」是顢大為。他身穿制服,更得十分平整;鬍渣刮得清爽,看來似乎一夜安睡。此時是清晨六點半。「你想和裴桑妮私奔嗎?」
  
  去他的,傑明心想,緩緩站起,輕鬆說道:「事實是昨晚有人企圖爬進屋子裡,嚇著了桑妮。沒錯,既然你這麼感興趣,此刻她還在黛兒的塔樓裡睡著,在我的房間裡。」
  
  「有人企圖闖進屋內?」
  
  「是啊,大約是這樣。桑妮醒來之後在窗口發現那人的臉孔,嚇得魂飛魄散。她尖叫,也把那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匆匆離去。」
  
  顢大為斜倚著瑪寶的房舍。這房子看來像是剛剛重新刷漆不超過六個月。窗框的深綠色油漆非常新鮮。「到底是怎麼回事,傑明?」
  
  他歎息著回答:「我無法告訴你。就稱它作國家秘密吧,大為。」
  
  「我得說這真是鬼話。」
  
  「我無法告訴你。」傑明重複說。他迎向大為的注視,毫不退縮。就算大為拿槍要挾他,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皮。
  
  「好吧,」大為終於說。「隨你的意,至少目前是如此。你是否認為這跟那兩件謀殺案無關?」
  
  「的確無關。我愈是深究,愈是覺得謀害那女人的兇手和鍾哈維及梅琪夫婦的失蹤案有著關聯,雖說昨天我才對你說那真是匪夷所思。我還不清楚究竟,但你的確嗅到某種不尋常的氣息。同時我這裡也獲得了一些令人反胃的訊息。我有某種直覺,根據多年經驗我知道不可加以忽略。這幾件事情之間有著某種關聯,只是我尚未理出頭緒來,又或許我思考錯了方向。
  
  「至於桑妮,饒了她吧,大為。如果你願意放她一馬,我會感激不盡的。」
  
  「有兩件謀殺案,傑明。」
  
  「史醫師?」
  
  「是啊!我剛剛接獲波特蘭一位法醫的電話,是個女人,曾在舊金山受訓,非常稱職。若是每個法醫都像她,那就太美了。昨晚我把史醫師的屍體送到她那裡,她同意立即進行化驗,老天保佑她。她認為無論如何史醫師不可能先坐在搖椅裡,把槍枝塞進嘴裡,然後扣動扳機。」
  
  「這足以支持史醫師謀殺了那個女人而後畏罪自殺的說法。」
  
  「才怪!」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也許兇手十分有把握眾人都會認為史醫師是自殺而死。也許是個老人,不瞭解一位現代法醫的能耐。畢竟,你那位手下朋沙也沒能檢驗出什麼來。波特蘭那位好法醫的確幫了大忙。」
  
  「說得有理,」他歎了口氣。「但是兇手正逃逸在外,傑明。我很困惑不知該如何走下一步。
  
  「我和我的手下間遍了這美麗小鎮上的每個人。和崔勞拉的案子一樣,沒人能提供半點線索。我無法確定是鎮民之一涉案。」
  
  「一定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大為,錯不了。」
  
  「你想是否需要給那對腳印做石膏模子?」
  
  「不,不需要。你過來看看,其中一個比較深,你可曾見過類似的?」
  
  大為兩手兩腳趴了下來,研究著那對足印。他用他粉紅的手指測量深度,就像剛剛傑明所做的。「奇怪,」他說。「令人猜不透。」
  
  「我在想那個人或許是跛足。不過,若是跛足,應該會有向一側傾斜的現象。但是這兩隻腳印並沒有這種現象。」
  
  「你考倒我了,傑明,」大為站起身來,眺望著海洋。「將是晴朗的一天。過去我常常帶孩子們來鎮上的『世界頂級冰淇淋』店吃冰淇淋,每週至少兩次。自從謀殺案發生之後,我便不希望他們再接近海灣鎮了。」
  
  而且,傑明知道,除了兇手,鎮上還有一個人正試圖讓桑妮相信她瘋了。就是她的丈夫裴考特。
  
  他將兩手在深棕色燈芯絨長褲上拍彈掉泥土。「噢,大為,哪一個先抓到你?」
  
  「什麼?」
  
  「你的哪一個女兒先用手臂抱住你的脖子?」
  
  大為朗笑著回答:「最小的那個。她總是像隻猴子似地爬到我腿上。她叫做蒂德。」
  
  傑明離開了顢大維,回到「黛兒早餐和床」旅店。
  
  他打開塔樓房門,看見桑妮正站在浴室門口。她的頭髮濕漉漉地貼著頭皮、幾綹髮絲垂落肩頭。她左手拎著條毛巾,轉頭望著他。
  
  她全身赤裸著。
  
  在她慌忙用毛巾遮住身體之前他早已一眼覽盡。她真是瘦得可以,完美得可以。
  
  「你到哪裡去了?」她問,一動不動站著,濕透、瘦弱而完美,圍著條毛巾。
  
  「他穿著十一號半的鞋子。」
  
  她拉緊毛巾護住前胸,怔怔瞪著他。
  
  「我是指假裝妳父親的那個人。」他說,邊細細打量她。
  
  「你找到他了?」
  
  「還沒有。不過我在妳臥房窗外發現他的足印,以及爬梯的痕跡。沒錯,他正是我們要找的人。妳的丈夫穿幾號鞋子,桑妮?」
  
  她臉色慘白。白得幾乎讓他以為連她的頭髮也褪了顏色。「我不知道他的鞋子尺寸。我沒問過,也從來沒替他買過鞋子。我父親穿十一號半的鞋子。」
  
  「桑妮,妳父親已經死了。他在兩星期前被謀害了。他已經被埋葬,警察們都親眼目睹,那的確是妳的父親。至於昨晚那個人,他不是妳父親。如果妳想不出有其它人意圖使妳相信自己瘋了,那麼嫌疑犯就非妳丈夫莫屬了。在妳父親遇害那晚,妳有沒有見到他?」
  
  「沒有,」她喃喃說道,倒退進入浴室,甩著頭,濕發鞭打著臉頰。「沒有,沒有。」
  
  她沒有猛力甩門,而只是輕輕合上。他聽見門那端傳出清脆的鎖門聲。
  
  他知道自己永難再以平常的眼光看待她。就算她裹著件熊皮,他看見的依然是站在浴室門口赤裸著的她。那麼蒼白而美麗,令他想要一把抱起她然後輕輕放在他床上。但是那永遠不可能。他不覺握緊拳頭。
  
  「嗨!」他說。不久她終於出現,裹著件浴袍,頭髮已吹乾,眼睛不看他。
  
  她只點點頭,垂眼盯著光腳,開始收拾衣服。
  
  「桑妮,我們都是成人了。」
  
  「這是什麼意思?」
  
  至少她現在肯看他了,而她的眼光或聲音都不含一絲恐懼。他感到欣喜。她信任他,知道他不會傷害她。
  
  「我指的不是那個。我是說,妳和我一樣都不是孩子了,妳實在沒有理由覺得尷尬。」
  
  「我認為該覺得尷尬的是你。因為我又瘦又醜。」
  
  「是啊,沒錯。」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認為妳非常地——算了,沒什麼。好啦,笑一個。」
  
  她朝他露出慘白的微笑,不過,依然沒有絲毫恐懼。她真的信任他。他聽見自己衝口而口:「在療養院毆打妳的那個人,是妳丈夫嗎?」
  
  她僵立著,表情依舊,身體卻悄悄移遠,整個人突然凍結。
  
  「回答我,桑妮。是不是妳那該死的丈夫?」
  
  她直視著他,說:「我對你一無所知。也許您就是那個打電話給我、冒充我父親的人。也許你是昨天晚上在我窗口的那個人。也許是他派你來的。現在我必須離開了,傑明,永遠不再回到這裡。我要永遠消失。你願意幫助我嗎?」
  
  老天,他多麼願意幫助她。他真想陪著她一起消失。他真想他甩甩腦袋。「這樣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妳不能逃避一輩子,桑妮。」
  
  「你想打賭嗎?」她轉身抓起衣服,走回浴室裡去。
  
  他想衝著浴室門大喊他多麼喜歡她腹部右側那顆小黑痣。但是他沒有那麼做。坐在印花棉布沙發裡,他開始試著理出一點頭緒。
  
  「黛兒,」他嚥下一口他這輩子嘗過最清爽美味的炒蛋後開口說。「如果妳是個外地人,而想要在小鎮藏匿,妳會選擇哪裡?」
  
  黛兒正吃著香腸,擦拭著下頷的油漬,回答道:「這個嘛,讓我想想看。史醫師屋子後面的小山丘上有一間舊木屋。可是我告訴你,躲在那裡一定不好過,全是灰塵跟蜘蛛,或許還有老鼠。邋遢的地方,下雨天說不定還會漏水。」她又嚼起另一根香腸,用叉子戳起,全部塞進嘴裡。
  
  蜜莎遞給她一條乾淨餐巾。黛兒一臉不悅。「妳以為我會像那些老太婆一樣,女僕一離開便把菜汁滴得滿身滿臉?」
  
  「還說呢,黛兒。看妳把原來的餐巾扭得像顆縐圓球。來,拿著這條新的。噢,看妳,把香腸油汁滴到日記上了。妳真得小心一點才行。」
  
  「我墨水快用完了。去替我買一些來,蜜莎。喂,妳是不是把小艾德藏在廚房裡?妳在餵他東西吃,對嗎,蜜莎?妳用我的錢買食物給他享用,好教他和妳上床。」
  
  蜜莎將眼珠子一翻,瞥見桑妮的餐盤。「妳不喜歡土司?只微微烤了一下。妳是否要烤得黃一點?」
  
  「不,不必,這樣很好吃,真的。只是我今天早上不很餓。」
  
  「沒有男人會喜歡瘦排骨,桑妮,」黛兒說著咬了口土司。「男人需要有東西讓他依靠。看看蜜莎,胸脯大得讓小艾德路過時想不看她都難喲!」
  
  「小艾德有攝護腺毛病,」蜜莎將濃眉一挑說道。然後她離開餐廳,邊回頭說:「我會替妳去買墨水的,黛兒。」
  
  「我陪妳一起去。」
  
  「可是——」
  
  桑妮搖著頭,穿越街道走向「世界頂級冰淇淋」店。今天她的腳較不跛了。她開門時一陣鈴聲響起。
  
  穿戴有如吉普賽女郎,腰間繫著條雪白小圍裙的瑪寶正站在櫃檯後頭,舀了一份法國香草冰淇淋筒給一個滔滔不絕說話的年輕女人。
  
  「……聽說過去幾天以來這裡有兩個人被謀殺。真是不可思議!我母親說海灣鎮是她所見最寧靜的小地方,她說這裡一向平靜無事,一定是南方那些幫派份子跑上來擾亂的。」
  
  「嗨,桑妮,傑明。今早還好嗎,寶貝?」
  
  她說著將冰淇淋筒遞給那個年輕女人。後者立刻開始舔食起來並發出滿足的讚歎。
  
  「我很好。」桑妮說。
  
  「兩元六角。」瑪寶說。
  
  「噢,真好吃。」年輕女人說。她一邊掏著錢包,一邊吃她的冰淇淋。
  
  傑明朝她微笑。「冰淇淋的確非常可口。妳何不專心享用,讓我來請妳?」
  
  「讓陌生人請吃冰淇淋不會有事,」桑妮說。「何況,我認識他。他不會害人的。」
  
  傑明付錢給瑪寶。大伙不發一語,直到那女人離開了冰淇淋店。
  
  「沒人再打電話到家裡,」瑪寶說。「黛兒或妳父親都沒有再打。」
  
  「他知道我已經離開妳的屋子,」桑妮若有所思地說。「很好。我不希望妳的安全受到威脅。」
  
  「別荒謬了,桑妮。我不會有危險的。」
  
  「崔勞拉和史醫師卻遭到不測,」傑明說。「妳保重,瑪寶。桑妮和我要去探險了。黛兒告訴我們史醫師房子背後的山丘上有一間破木屋。我們要去瞧瞧。」
  
  「小心那裡有蛇!」瑪寶在他們背後高喊。
  
  多麼親切,傑明思忖著。
  
  當他們繞行過史醫師的屋子時,桑妮問他:「為什麼你要告訴瑪寶我們的去處?」
  
  「播種,」他說。「小心步伐,桑妮。妳的腳踝還沒完全痊癒。」他撥開一株紫杉的枝椏。屋子背後果然有一座光禿的山丘。在一處山凹靜棲著間小木屋。
  
  「你說播種,是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妳姨媽對待妳的方式,好像妳是神經過敏似的,沒人應該相信妳說的話。我告訴她我們的去向,是為了看是否會有事發生。如果真的——」
  
  「瑪寶永遠不會傷害我,永遠不會。」
  
  他低頭看她,然後端詳著小屋。「妳和妳丈夫結婚之初也是這麼看待他的嗎?」
  
  他尚未等她回答,便推門進屋。異常堅固的木門。「小心妳的頭。」他回頭叮嚀,彎下腰走進黑暗的屋內。
  
  「啊,」桑妮說。「真糟糕,傑明。」
  
  「是啊,我也這麼想。」他隨即閉口,開始四處探視,邊想像警長數天前也這麼做過。他一無所獲。這小地方空空蕩蕩,沒有窗戶,門若關上屋內便漆黑一片,空無一物。他原本就不抱太大希望,但此刻仍難免一陣失望。「我得說,倘若崔勞拉是被囚禁在這裡,那麼那個傢伙的善後工作可做得真徹底。什麼都沒有,桑妮,不留一絲痕跡。真是可惡!」
  
  「他不是藏在這裡,」她說。「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不是嗎?」
  
  「兩個都不曾藏在這裡。我有種感覺,妳父親絕不會委屈自己待在這種地方。這裡甚至連免費的乾淨浴袍都沒有。」
  
  這天下午他們在「內地餐廳」吃午餐。本周薛克準備的菜是豬肉堡和什錦肉丸。
  
  兩人同樣點了薛克的獨家食譜肉丸。
  
  「那氣味讓人垂涎,」傑明深深嗅著。「薛克在馬鈴薯泥裡加了大蒜。深吸那氣味,保證吸血鬼不敢來找妳。」
  
  桑妮撥弄著色拉裡的雕花胡蘿蔔片。「我喜歡大蒜。」
  
  「告訴我那天晚上的事,桑妮。」
  
  她叉起胡蘿蔔片,細嚼起來。她突然將它放下,然後再度叉起,慢慢吃著。「好吧,」她終於說,向他微微一笑。「我最好還是相信你。如果我發現你背叛我,那麼頂多不理會就走了。警察們說得沒錯,那晚我的確在場。至於其它一切他們全都判斷錯誤。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傑明,一點都不記得。」
  
  該死,他暗想。但是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妳想是否有人將妳擊昏了?」
  
  「不,我想不是。我想了又想,唯一確定的是,我再也不想記起任何事情。無法忍受吧,我想,所以我的腦子把它摒除在外。」
  
  「聽說有種歇斯底里失憶症,我曾經見過幾次。通常情況下有可能恢復記憶。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個星期。妳父親並非被殘暴地殺害,而是被人乾淨利落地射中心臟而死。據我判斷是那個涉案的人令妳過度驚嚇以致讓妳失去記憶。」
  
  「是的。」她緩緩說道,轉頭看見女服務生端著餐盤走來。大蒜、奶油、烤南瓜和濃郁的烤肉香氣溢滿四周。
  
  「我若是住在這裡,絕不敢妄想保持身材,」傑明說。「香味真誘人呢,妮達。」
  
  「肉丸要加西紅柿醬嗎?」
  
  「鯊魚有鰭嗎?」
  
  女侍妮達大笑著將一瓶漢斯西紅柿醬放在他們面前。「好好享用。」她說。
  
  「妮達,小艾德和蜜莎常來這裡用餐嗎?」
  
  「噢,大約一周兩次,」她說,似乎有些詫異。「蜜莎說她吃膩了自己煮的食物。小艾德是我的哥哥。可憐人。每次他想見蜜莎,總是得忍受黛兒的冷嘲熱諷。誰敢相信那個老女人竟還活著,每天寫日記、吃香腸?」
  
  「很有意思,」妮達離開後傑明說。「吃吧,桑妮。這就對了。妳的身材標準,不過我擔心一陣強風便能將妳吹倒。」
  
  「以前我天天跑步,」她說。「以前我很健康的。」
  
  「妳會再度健康起來,只要跟著我。」
  
  「我無法想像在洛杉磯跑步是什麼光景,唯一的印象是滿街的惡犬和汽車。」
  
  「我住在一處峽谷裡。空氣有益健康,而且我也常常跑步。」
  
  「我還是無法想像你會住在南加州,你不像那類型的人。你的前妻是否還住在那裡?」
  
  「不,依蕊已經回東部去了。有趣的是她嫁給了一個滑頭的騙子。我只希望他們不會有孩子。他們的基因組合會令人毛骨悚然的。」
  
  她放聲大笑,真正地暢笑,讓她自己和聽在耳裡的傑明都感到一陣愉悅。
  
  「妳可知道妳有多麼美麗嗎,桑妮?」
  
  她叉著肉丸的手突然僵止。「你又開始發癲了?」
  
  「如果妳再說這種話,我可要生氣了。當我生氣的時候我的舉止會變得怪異,譬如脫光衣服,或是跑到公園裡追鴨子。」她的情緒舒緩許多。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告訴她她很美麗。那話就是自然地溜口而出。事實上她不僅美麗——身處噩夢之中,她依然散發著溫暖和親和。他但願自己也能辦得到。
  
  「妳說妳不記得妳父親遇害那晚的事情。在妳記憶中是否有類似的空白?」
  
  「有。有時候我回想那個地方,某些影像會出現在我腦海。非常清楚,但是我無法確定那是真實的記憶或者只是我的幻覺。我的記憶在六個月之前都算是正常的。」
  
  「六個月前發生了什麼事?」
  
  「從那時候起一切開始變得暗淡。」
  
  「六個月前發生了什麼事?」
  
  「貝普利參議員突然退休,而我失了業。我記得我原本要到艾溫參議員那裡面談,但是一直沒能進他的辦公室。」
  
  「為什麼?」
  
  「我不知道。記得那天非常晴朗,我一路哼著歌,我的野馬汽車的車頂突然塌下來。天氣暖和而舒服。」她停下,皺著眉,然後聳聳肩。「我唱歌時車頂塌了下來。其它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始終沒見到艾溫參議員。」
  
  她不再說什麼,只靜靜吃著肉丸。也許她並未意識到她在吃東西,但他暗暗希望她繼續吃。也許此刻他寧願她多吃點勝過說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傑明付了帳,走出餐廳。桑妮則去化妝室。他思考著,一旦他們回到塔樓房間,他該如何忍住不去碰觸她。
  
  他聽見一聲輕呼從「內地餐廳」一側的狹窄處傳出。他迅速轉身,探看桑妮是否已走出餐廳。這時那聲音又響起,歎息似的輕微聲響。他兩腳立定,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握住他那把德國SIG九厘米半自動手槍的槍柄。這把槍極適合他的手掌和個性。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他從未使用過其它槍枝。他掏出槍,動作利落敏捷,但隨即愣住。他太遲了。一陣疾風吹越他的左耳,他應聲頹倒在地。
  
  「傑明?」桑妮從餐廳門口探出頭來。四下無人。她向妮達招手又轉回頭來探看。傑明呢?她蹙著眉心,步下階梯。她聽見某種聲音,不甚尋常。她急急轉身,奔至餐廳建築側邊的狹長空間。
  
  映入眼裡的是傑明側身躺在地上,一道鮮血從臉頰流向下巴。她狂呼他的名字,雙腿一軟在他身旁跪下,搖晃他然後翻轉過他的身體。她用手指輕觸他的喉嚨脈搏。強而緩慢。感謝老天,他沒事。這是怎麼回事?但她隨即明白過來。
  
  是她的父親。他終於來找她了,一如他所預言的。他傷害了傑明,因為傑明保護著她。
  
  她抬頭環顧四周,禱告著能有人來援助。無論多麼年老,只要有人就可以。但是四下空無一人。
  
  嶼,老天!她該怎麼做才好?她彎身去察看傑明的傷口時,一聲凌厲的呼嘯飛過她的後腦。瞬間她已趴倒在傑明身上。
  
  她聽見那聲音。急促、間歇地傳來,是水聲,一滴滴撞擊著金屬。
  
  咚咚。
  
  她睜開雙眼,視線找不到焦點。腦中空無一片,有如腦漿懸浮在空氣之中。她似乎無法思考,只聽見那水聲。她知道不對勁。她努力地回憶,但腦子就是無法正常運轉,就是理不出一絲頭緒來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使她來到此地,無論這是什麼地方。
  
  「妳醒了。很好。」
  
  男人的聲音。他的聲音。她試著探尋聲音的來處。是畢德麥醫師,那個折磨了她六個月的男人。
  
  沒錯,她還記得,並非全部,但已足夠令她噩夢連連,直到此刻依然痛苦莫名。
  
  突然她記得了。她和傑明在一起。是的,耿傑明。他的頭受了傷。他躺在「內地餐廳」旁側的窄小空地上,昏迷不醒。
  
  「無話可說嗎,桑妮?我減輕了藥量,好讓妳能開口說話。」她感覺頰上清脆的一記掌摑。
  
  「看著我,桑妮。別假裝一副魂遊太空的樣子,我知道這次絕不是。」他再一次摑她的頰。
  
  他攫住她的肩頭,猛力搖晃。
  
  「傑明沒事吧?」
  
  他停止搖晃。「傑明?」他滿臉驚愕。「噢,那個妳在海灣鎮認識的男人。他很好。沒人會甘冒殺害他的風險。他是妳的情人嗎,桑妮?妳才認識他一個星期多一點。進展太快。他一定非常急切。
  
  「看看妳,又瘦又可憐。頭髮凌亂,衣服破爛。來,桑妮,告訴我傑明的事。告訴我妳對他說了些什麼。」
  
  「我對他說了關於你的事,」她說。「我作了個噩夢,他幫助我安然度過。我告訴他你有多麼可怖。」
  
  他又摑了她一掌,不很重,但足以讓她向後顛簸了幾步。
  
  「妳真是粗率無禮,桑妮,而且妳說謊。妳根本不懂怎麼說謊,每次都被我看穿。或許妳真的作了噩夢,但是妳並沒有向他提起我。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妳瘋了,因為我已經成為妳人格的一部分。一旦妳向別人提起我,妳便會崩潰然後死掉。妳沒有我便活不下去,桑妮。
  
  「妳才離開我兩星期,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簡直一團混亂。妳妄想假裝妳很正常,可是妳舉止失常。妳的母親會嚇壞的,妳的丈夫會嫌惡地離妳遠遠的。至於妳父親,這個嘛,既然他已經解脫塵世紛擾,便不需多加評論了。」
  
  「這是什麼地方?」
  
  「啊,這才是妳應該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小說和電視劇裡都是這樣的。妳回到妳所歸屬的地方了,桑妮。看看妳四周。妳回到妳的房間了,這個由妳親愛的父親特別為妳佈置的房間。妳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天半。我四小時前才給妳吃了藥,直到現在妳才慢慢醒過來。」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已經都有了;至少第一件想要的已經到手。那就是妳,親愛的。」
  
  「我很渴。」
  
  「我想也是。賀南,你在哪裡?拿些水來給我們的病人。」
  
  她記得賀南。一個瘦弱、賊頭賊腦的矮小男子。在他毆打、凌辱她時,賀南和另一個人從房門的玻璃框偷窺著他們。這人長著疏落的棕髮,和一雙她生平僅見的呆滯眼睛。
  
  她無言等著他出現在她身側,捧著杯水。
  
  「水來了,醫生。」他粗啞沙嗄的嗓音一如在她在無數夢魘中出現的,像一層粗礪的碎石,讓她寧願服藥以求迴避他的在場。
  
  他立在畢德麥身後,俯望著她,眼神死寂而充滿渴求。她想要嘔吐。
  
  畢德麥醫師扶起她,讓她盡情喝水。
  
  「待會兒妳會想去化妝室。賀南會協助妳的,對嗎,賀南?」
  
  賀南點點頭,令她真想死掉。她向後頹然靠著枕頭,堅硬的制式枕頭,然後閉上眼睛。她心底明白自己不可能在這地方全身而退。她也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逃脫。這次她是走到了絕路。
  
  她保持兩眼緊閉,頭也不轉地說:「我沒有瘋,我從來就沒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已經死了,還有什麼關係?」
  
  「妳仍然不明白,是嗎?妳對那件事仍然毫無記憶,一定是的。不過我沒有立場告訴妳什麼,親愛的。」她感覺他拍撫她的面頰,畏怯地一縮。
  
  「好了,桑妮,我又不是那個折磨妳的人,雖說我得承認我相當欣賞那卷錄像帶。可惜妳根本心不在焉,只是僵硬地躺在那裡,任他為所欲為。
  
  「妳心中毫無抗拒之意。事實上妳完全置身事外,當他打妳時幾乎沒有退縮。即使如此妳並不害怕。我看得出來。這種微妙的對比真是精采。」
  
  回憶湧上腦際,使她臂膀上起了陣麻栗——他用雙手擠壓、摩婆、掌摑她的種種痛楚瞬間蘇活。
  
  她聽見腳步聲,知道畢德麥醫師已經站在床側,俯看著她。她聽見他輕聲說:「賀南,如果她再度逃脫,你將受到嚴厲的處罰。你明白嗎?」
  
  「明白,畢醫師。」
  
  「我可不會像上次一樣,賀南。上回我犯了個錯誤,你很喜歡那次電擊治療,對嗎?」
  
  「不會再犯,畢醫師。」這個驚嚇的矮小男人的聲音裡似乎透著失望?
  
  「很好。你也知道凱萊護士縱容她把藥丸藏在舌頭底下,結果受到了什麼處罰。當然,你清楚得很。當心點,賀南。
  
  「我得走了,桑妮,不過晚上我會再來。我必須把妳帶離這所療養院,也許是明天早晨。至於如何處置妳,倒是還沒有結論。但是妳不能留在這裡。聯邦調查局的人,就是這個耿傑明,他已經知道療養院的事。我想妳一定告訴過他許多關於妳過去的瑣事吧。他們會來調查。但是這不關妳的事。
  
  「現在讓我來為妳注射一點能讓妳飄飄欲仙的東西。賀南,抓穩她的手臂。」
  
  桑妮感覺注射針的冰冷和短暫的刺麻。片刻問,她感覺自己逐漸飄離了意識,懸浮在虛無之中。一部分的她,真實的、渴望生命的部分,短暫地奮力掙扎而後屈服。她深歎一聲,全然地放棄。
  
  她感覺有雙手探索而來,脫去她的衣服。她知道那是賀南。也許畢德麥醫師正一旁觀看著。
  
  她沒有掙扎。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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