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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2)

 何競我知道頑石和尚的脾氣,待眾人落座之後,忙又將那封信拿起,岔開話題道:「鄭幫主的信大伙還未瞧完。這最要緊的話在最後。他要在十日之後與咱們在無定河與御河交匯之處的雙龍口前一會。『風雨如晦之暮,攜從者六七,與知己一會,把酒狂濤之前,賞劍風雨之中,不亦人生一快乎?』嘿嘿,鄭幫主真是妙人,便是一封先禮後兵的戰書也是如此風雅!只是江先生,鄭幫主如何得知那日將有風雨?」

 江流古慢悠悠地道:「今日陰氣牾逆陽,三日後月形趨缺,十日後必大風雨!」何競我的雙目一亮:「奇了,鄭幫主為何偏要選個風雨之夕把酒論劍?」江流古似是覺得言多語失,不由唔了一聲,隨即道:「風生水起,雨急浪高,這一番雄闊之色遠勝於月白風清之時!鄭幫主選在那時想必是想試一試何堂主、陳將軍的膽氣,諸位若是見不慣大風大浪,也就算了。」

 何競我還未言語,正自旁若無人飲酒的頑石卻將手中的酒碗在桌上重重一墩,叫道:「賊廝鳥,瞧不起人麼?」江流古面上沒有絲毫喜怒之色,道:「大師這『賊廝鳥』三字說得是誰?」頑石和尚呼的立起身來:「便是說你,又如何?」

 江流古皺起眉頭:「大師平時愛吃燒雞麼?」頑石腦筋不靈,明明不知江流古這一問有何居心,仍是將大頭連點:「牛鼻子倒是能掐會算,這燒雞麼,灑家一個月也要吃上十七八隻!」江流古點頭:「原來大師能以腸胃超度萬物,燒雞入口,經腸胃度化,便化作超升之靈鳥自口中飛出。這份神功委實超佛越祖!佩服,佩服!」頑石皺眉道:「牛鼻子胡說什麼,灑家哪裡有這本事,吃了這許多雞,何曾超度一隻?」江流古道:「若非如此,大師怎地滿口賊廝鳥亂飛?」

 眾人聽了,均是忍俊不禁。頑石和尚可是惱了,吼了一聲,震得滿廳的碟子碗筷都是一跳,道:「你這賊……」罵到一半,忽然硬生生收住,改口道:「賊牛鼻子,何堂主和陳將軍將你作遠來之客,奈何你不得,我是頑石一塊,可顧不得這許多。便在此處收拾了你這笨鳥!」總算他靈光一閃,卻將那三字口頭禪改作了「笨鳥」。

 何競我正待勸解,江流古卻道:「好!大師既然開口,散人便只得應下來,只是酒宴之前,若是舞刀弄槍,未免大煞風景。大師若是有興,便與散人作一小戲,瞧瞧咱二人到底誰是笨鳥?」頑石雙目怒睜:「任你如何劃道,灑家都不懼你!」

 江流古笑道:「煩陳將軍取四十九支酒杯來,散人只取臥牛之地,以酒杯小布一陣,大師若是不以手足翻到酒杯,而能在七步之下橫穿此陣,散人便做這笨鳥了!」何競我素聞江流古之能,他不願老友出醜,正待出言勸阻,卻見頑石怒極反笑:「不過是幾個破杯子,佈個狗屁陣法,灑家還怕你不成?陳將軍,快去取了來!」

 陳莽蕩看了一眼何競我,一時躊躇不決,卻吃不起頑石一迭聲的催促,只得命人取來了杯子交與江流古。群豪均覺奇怪,四十九個杯子能布什麼陣勢?均覺這江流古行事出言,無不出人意料。

 正疑惑間,只見江流古就在大廳上的一片空地上用酒杯擺佈起來,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人焦急,有人狐疑。惟有頑石和尚不以為然,甚至連看也懶得看江流古一眼,只顧端著大碗,連連向陳莽蕩、余獨冰諸位鳴鳳山當家的敬酒。

 他這酒喝到第八大碗時,地上的江流古已經站起身來,向他擺手道:「小陣已成,請大師一試!」頑石撇了一眼地上錯落有致的幾十盞酒杯,冷笑道:「這便是陣,喚作什麼名字?」江流古也一笑:「大師不妨自己喝破他的名字。」他見頑石已經滿不在乎地走上前來,又道:「此陣長不過六尺,常人一步當在二尺左右,大師若有手段,七步之間當會輕輕鬆鬆的橫穿此陣!」

 頑石已經走到了杯子前,聽他說得如此胸有成竹,才犯了一點嘀咕,道:「灑家當真七步之間走過去了,你便認輸,做那笨鳥?」江流古冷笑道:「在下若是食言,便將一隻左手留給大師!誰是笨鳥,一會便見分曉。不過咱們有言在先,大師萬萬不能以手足翻倒、毀損酒杯!」

 頑石依舊冷笑連連,但當他把臉甩向那一片酒杯時,那笑便猛然干在了臉上。只見地上的酒杯雖然不過是四十餘盞,但就在一恍之間,那酒杯卻是越來越多,似乎滿眼無邊無際,天地間都是酒杯一般。

 頑石罵了一聲「邪門」,抬起大腳便邁了進去。一旁的江流古冷冷道:「一步!」頑石聽了這話就是一哆嗦,第二步便僵在了那裡。鳴鳳山群豪酒也喝得多了,許多人便在一旁大聲鼓噪,「大師邁左腿!」「大師邁右腿!」「不對,該當向左轉……」頑石和尚滿臉困惑,倒像是一隻木偶一般,旁人喊一聲,他的腿便動一下,卻終於不敢邁出第二步去。

 最急的還是喚晴,她捅捅左邊的葉靈山:「葉二哥,快出出主意,不要讓頑石大師出醜呀!」葉靈山臉上神色比頑石還要焦急幾分,卻見他手指不斷曲伸,像是在算什麼東西,口中道:「這陣勢以七七四九之數調御五行,暗藏七殺。適才頑石不該小窺江流古,冒冒失失地不擇門路地直闖過去。」喚晴只得轉向身後的曾淳:「公子,你快指點一下!」

 曾淳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那些酒杯,這時卻聽得頑石大叫了一聲「罷了」,又一步邁了出去。江流古那一聲「第二步」又響了起來,曾淳才沉聲道:「頑石未畢便輸!」

 這兩步一邁出去,陣中的頑石和尚果然覺得眼前風雲變幻,形勢又有不同,那幾十盞白花花的酒杯好似蘊藏的無限的魔力。自己第二步明明已經邁出,但奇怪的是自己離杯陣的邊緣不是近了,反倒是遠了。

 「大師,此陣就喚作小天羅陣,」江流古好整以暇地開口了,「不管什麼鳥誤入小天羅,都飛不出去的。你乖乖認輸,自己大喊三聲『頑石和尚實乃天下第一笨鳥』罷了!」

 頑石怒道:「灑家偏偏不如你意!」正待再誤打誤撞地邁出一步,一旁的葉靈山忽然開口道:「大師,奔天樞位,」話一出口,又急拍自己的嘴巴,「該死,我忘了你不懂奇門五行,向左轉,跨過腳下第三個杯子!」

 他話音才落,頑石的一步已經依言跨出。江流古面色微變,葉靈山又叫:「好,直步向前,跨過眼前四排杯子!」頑石大喜,剛邁出去第四步,卻聽一旁的江流古一聲冷哼,驀地曲指一彈,一股柔和的指勁直飛出去,地上的兩盞杯子翩然而起,自後向前疾飛出去,正落在頑石腳下。

 頑石若是這一步落下,立時便會踩碎那杯子,總算他在雙腿上下過幾十年的樁功,危急之際猛然收足,這一腳就落得偏了,只邁過去了三排杯子。葉靈山大呼「不好」,江流古冷笑不止,十指飛舞,四五個杯子被他的指勁激起,自後向前地飛過去阻在了頑石身前,這一來陣勢又變。眾人既驚於江流古奪天地之妙的奇陣,又讚歎他剛柔相濟的指力,雖然江流古是敵非友,但群豪都是直性子人,聚義廳上依然彩聲四起。

 彩聲未落,曾淳忽然開口了:「大師,再趨天樞位,邁左腿跨過眼前四排杯子!」「搶天權位,向右橫跨過右腳下兩排杯子!」「再向左後方退一步,便出陣了!」他看出江流古雖然將陣勢變幻,但那時臨時應變,並不完善,這三聲便一迭聲的喝出,只要頑石依聲落足,江流古便來不及再行變換,頑石必會平安出陣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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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3)

 頑石如何不知此理,落足如飛,第五步、第六步已經依言邁出,但到第七步時江流古終於又動了,指力激盪之下,一隻酒杯直竄了起來,看來這江流古也有些慌張,指力使得過了,那酒杯竟然飛得離地四尺之高,再落下來,直向頑石的腿上撞去。

 這時頑石正自依言退出最後一步,這杯子若是撞到他腿上,不管是撞碎或是阻在他腳前,他這「七步出陣不准手足毀杯」之約便是輸了。

 危急之時,任笑雲忽然情急生智,大喝了一聲:「用嘴!」

 好個頑石,猛然身子向後一挺,那肥胖之極的身子施展「鐵板橋」居然又快又穩。眾人一片惋惜聲中,頑石的大嘴已經咯嚓一聲咬住了凌空飛來的杯子,同時他的左腿退出最後一步,已經穩穩地落在了陣外。

 群豪齊聲歡呼,卻聽頑石嘴中咯咯咯一陣亂響,竟然將那杯子咬個粉碎嚥下了肚子。江流古一愣,但隨即想起,適才也確實沒有約定不許用嘴。頑石笑道:「怎樣,牛鼻子,誰輸了?」這人也真是鐵嘴鋼牙銅肚子,將一隻酒杯嚼碎嚥下居然渾若無事。

 江流剎那間古面如土色,叫了一聲:「好,是你贏了!」猛然間回手自背後拔出一柄鐵劍,揮劍便向自己左腕斬落。

 「且慢!」頑石和尚忽然大叫一聲,揮出戒刀擋住了鐵劍。刀劍相交,火星四濺,二人全是紋絲不動,頑石卻笑道:「先生言而有信,灑家倒是喜歡這樣的人!適才若無旁人指點,灑家那是輸定了的。這一陣咱們不輸不贏,算是平手如何?」江流古的面上緩緩露出一絲笑意:「好,頑石大師,名不虛傳,今日江流古算是領教了!」

 陳莽蕩這時候長身而起,叫道:「請江先生回去告訴鄭幫主,這鴻門宴咱們去定了。十日之後,咱們就在雙龍口見!」江流古微一躬身,道:「好,十日之後,雙龍口前,咱們不見不散!」

 他這時臉上的清傲之色頓斂,也不理會四周的群豪,大袖飄飄,逕自出廳去了。

 江流古走後,群雄一陣歡喜,均贊頑石大師挫了狂敵的威風,長了自己的銳氣。頑石的大嘴笑到了腮幫子,施施然舉著酒杯向葉靈山、曾淳和任笑雲三人敬酒。敬到笑雲身前時,笑雲將大拇指一挑:「大師好功夫,更是好膽量,這一杯酒定是要喝的!」頑石和尚大喜,當下意興橫飛地跟他連乾了三杯。

 眾人嬉笑聲中,陳莽蕩已經站起身來,道:「眾家兄弟,這青蚨幫瞧來是要和咱們幹到底了,依我之見,以咱們一山之力,既要應付蒙古韃子又要應付錦衣衛和青蚨幫,只怕力有不及。眾家兄弟可有什麼高見?」頑石和尚慨然而起:「這還用說麼,陳將軍沒來之時,我臥虎山便要應付官府和俺答兩路人,緊要之時便會聯絡四周的弟兄,在咱們臥虎山周,便有白龍山、青牛山、兵書嶺和桃花寨四座山寨,危急之時多是相互援助,這時候咱們不如寫幾封書信,將幾家英豪都請到了,咱們來他個『六龍聚會』,痛痛快快地跟青蚨幫、錦衣衛那些賊廝鳥幹上一仗!」

 陳莽蕩雙目一亮:「灑家和那幾家寨主雖然未曾見面,卻是如大師一般,神交已久了。這幾月可是多次互通消息,趁此機會更可親近一番!」群豪轟然叫好,何競我卻沉吟道:「那幾家寨主倒與我一直交厚,我書信一到,必會傾力相助。只是此事不可走漏風聲,臥虎、白龍、青牛諸山多年來一直外抗蒙古,內挫緹騎,也是錦衣衛、青蚨幫之流的眼中釘,須防他們乘虛攻打山寨。若是前去聯絡,該當選四個機靈得力之人前去。」

 袁青山道:「師尊,弟子願往一路!」當下便有葉靈山、余獨冰分領了另兩路,曾淳要去剩下的一路,但辛藏山見兩個師兄各走一路,便也嚷嚷要出去耍耍。何競我喝道:「你做事丟三落四,這事何等緊要,豈是你胡耍的?」陳莽蕩道:「公子舊傷才愈,不宜遠行,辛五弟是咱山上第一猛將,還要留著抵禦青蚨幫!這餘下的一路麼,我舉薦一人!」他是一山之主,這一開口,幾個還待爭搶的便閉了口。

 「這人一出世便力助沈先生脫困,更憑著一口寶刀獨戰青蚨群魔,斬了青蚨幫的兩大鬼王……」任笑雲聽他說到此處,心就一跳,陳莽蕩的目光卻已經落在了他身上,「這人便是新進上山的任兄弟!」任笑雲暗想:「出去跑非但危險萬分,更見不著喚晴,那可不划算得緊!」正待推辭,陳莽蕩的大手已經握住他的手,道:「任兄弟,你與沈先生素不相識,卻不顧艱險地拔刀相助,可說是英雄肝膽,是咱們俠義道上的人物。適才你對頑石大師的那一聲提醒,更是有勇有謀,這第四路非你莫屬!」

 笑雲給他如此一說,不免有些躍躍欲試,一旁的喚晴卻悄悄捅了他一下,道:「笑雲,你剛剛上山,正要多立戰功!」眾人隨即紛紛鼓氣,笑雲是個人來瘋的脾氣,登時意氣風發,一口子應承下來。

 深夜,明月再升起來時,山寨中就寂靜了許多。

 喚晴獨自一個人對著明月發呆。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吱的一聲從樹枝上飛起,在閃亮的月光下滑向另一根枝子,黑黝黝的枝葉中響起另一隻鳥的幾聲歡娛輕短的鳴叫,那聲音隨即就靜悄下來。她盯著月下那叢叢的樹影,不覺有些疲倦地笑了。

 「喚晴,這麼晚了,怎地還沒睡?」她早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以為是笑雲,便沒有回頭,直到那人開口,她的身和心全在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裡一顫,急忙回過頭來。

 曾淳的目光磨去了許多往昔的鋒稜,倒多了幾分柔軟和關切:「喚晴,你是不是在想沈先生?」喚晴一笑:「也不是,心裡亂糟糟的什麼都沒想吧!」她覺得他的目光浸在月色裡,竟然如此不可抗拒,急忙把頭轉過去,問:「你為什麼沒睡?」

 「我……我來送你這個!」曾淳猶豫一下,還是自懷中取出一枚玉簪遞過來。那玉簪雕作飛鳳之狀,雖非名貴之物,卻也晶瑩可愛。喚晴眼中一下子散發出動人的光彩來,卻怔怔地不知該不該接,只道:「是給我的麼,你、你在哪裡買的?」

 「陽泉城,你獨自跑去救那賣藝的父女倆,我們分頭去尋你,」曾淳的聲音很慢,但喚晴聽來卻極是懇切,「在一家店舖上看了這東西倒還精巧。嘿嘿,這麼多年在一起,我也未給你買過一件首飾。」喚晴的心內就是微微一冷,但一眼望見那精巧的玉簪,心內又慢慢暖起來。曾淳長長地吸了一口夜氣,道:「我給你戴上吧?」他伸手去撫她的秀髮,喚晴一驚退步,口中笑道:「還是……還是我自己來!」舉起玉簪輕輕插在頭上。

 在黑夜中看到了他眼中流出的比黑夜還濃的失望神色,喚晴又覺有些不忍,柔聲問:「公子,你可是瘦了許多!」曾淳緩緩垂下頭來,道:「再過十五日就是家父的百日了,自家父死後的這幾十天裡,我從無一夜睡得安穩。偶一閉目就會看到他,有時候我恍惚中覺得他真的就在我身邊,我在迷糊中就急得大哭,原來父親沒死,真的沒死,你一直守在我身邊……」

 喚晴聽了,心內一陣酸酸的痛,眼見曾淳雙目微閉,稜角剛硬的臉上滾下兩滴閃亮的淚,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掏出香帕去拭那淚。當年喚晴隱姓埋名潛入曾府,多少次紅袖伴讀、燈下送茶,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心神激盪之下自然而然地揮巾搵淚,卻忘了二人之間已經人在情非。

 「晴妹!」曾淳的手卻一下子攥住了喚晴的玉腕,將她整個人向懷中帶過來。喚晴身子一震,腕子上傳來他的火熱,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仰起頭正撞見那讓她一輩子沉醉癡迷的堅毅目光,她忍不住低喚了一聲:「淳哥──」這聲音細不可聞,喚晴還在心內做著最後的掙扎,但他的力氣大,她漸漸軟化了,感覺自己離那噴灑著濃烈酒氣的身軀越來越近。

 身後忽然傳來啪的一聲,像是有人踩在地上枯枝上了。

  二人才急忙分開。喚晴轉過頭,身後的人竟然是笑雲。三個人全愣了一愣,還是笑雲先自嘻嘻笑起來:「喚晴,曾公子,你們瞧,我喝得可是不少,倒忘了告訴你們,何堂主讓我們趁夜下山的。呵呵,全願梅老道那老酒鬼,」他伸手扶住了那棵老樹,像要醉倒的樣子,「適才何堂主說了,大戰在即,今後鳴鳳山上便禁酒了。梅老道饞酒,偏要拉著我、頑石和尚,事後接著喝,非趁著這難得之機,定要喝出一個高下。還好我老人家的酒量普天之下數一數二,要不這時鑽到桌子下面的人就不是頑石了!」

 「這老道士與老和尚看來與你倒挺是投緣的,」喚晴的臉上才擠出一絲勉強的笑來,「笑雲,你當真這時便走?」想到這個忽然撞入自己生命中的總是一臉嬉笑的少年又要和自己分別,她才覺出一陣失落和擔憂。

 「是呀,陳將軍和何堂主的話是錯不了的,夜裡下山反而穩妥。此時袁大哥、葉二哥和余二爺他們已經下山去了。若非我有急事趕著下山,怕是頑石那老傢伙溜到桌子下面也饒不了我呢!」他的笑容一如往日的天真自在,像是什麼也未曾瞧見。

 喚晴忙趕過去扶住他:「你……你這麼醉醺醺的如何下山?」「自打練成內功之後,我便醉不了了,」笑雲反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我來向你先告別一聲,讓你莫要牽掛,免得我一下山,你便想我想得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下!」

 喚晴噗哧一笑,啐道:「什麼時候也管不住你這張嘴!」笑雲望著這張月色下輕嗔淺羞的笑靨,忽然之間心內一痛:「她和公子曾淳在一起,也就罷了,為什麼適才她忽然看到我時,偏偏有些慌張?喚晴是一個直性子的人,那一絲尷尬恰是她心內的不安,原來……原來她對公子曾淳始終是不能忘情!」

 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處,卻不說話。微微一沉,還是喚晴覺得曾淳在旁,有些不好意思,問:「盡愣著做什麼,怎地不說話?」笑雲才一笑,忽然在她手上重重一握:「好喚晴,等著我回來!」說罷轉身便行。

 喚晴覺得他的手又大又暖,正待說什麼,那雙手已經抽回去了。她反手一抓,卻抓了個空,夜色中只見任笑雲晃蕩蕩的身子幾步之間已經跨出去老遠。喚晴追出幾步,喊道:「笑雲,你一切小心!」

 靜悄悄的山林中卻沒了笑雲的聲音。

 笑雲的心內這時卻是一陣沒著沒落的苦澀傷感,他一邊邁步疾行,一邊暗自開導自己:「任笑雲呀任笑雲,你大字不識得幾個,出身更是微賤,怎能跟公子曾淳這樣的人中龍鳳相比?何況人家兩個是早就認得了的,那是青梅竹馬、同甘共苦的,你、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罷!」雖然他這人是天生的寬心直腸,但乍遇這等傷情煩惱,心內那種空蕩蕩的失落悵然卻是難以排遣。他甚至覺得自己成了天地之間多餘的一個人,連頭上那輪冷月都在嘲弄自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子。在自家小院中和喚晴的驚艷一會、深夜中她哀求自己假扮公子的淒苦眼神和老君廟內為了她獨鬥群魔的諸般險象一瞬間都湧上心頭,跟著又齊齊化作了沉重的鉛塊,將他的心永無止歇地向下壓去。這時候心底的酒意又翻了上來,笑雲不覺展開了「平步青雲」的輕功疾步而行,兩旁黑黝黝的山巖和樹木飛快地從他兩旁掠過。

 青牛山在鳴鳳山之南,笑雲下山之時馬馬虎虎,也沒有問清具體路徑。此時他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鬱悶煩躁,下了鳴鳳山,便即不管不顧地疾往南方跑去。天色大亮之時,笑雲的酒意才醒了一大半,在一處岔路前便慢下了步子。這時兀自是盛夏時分,日頭一出來,人就覺得渾身蒸騰騰的燠熱,笑雲便在一株大樹下坐了。正待歇息片刻,卻一甩眼瞧見樹上寥寥的劃著一個記號,卻是聚合堂聯絡所用的暗語「石解語」。

 他識得的「石解語」不多,偏偏這個記號卻是堂中弟子最緊急時才用的求救之號,所以笑雲一眼便認了出來。暗語中所畫的箭頭標出了那人行進的方向,卻與他要去的路徑相反,笑雲微一尋思,便站起身來,循著那方位奔了下去。

 這暗語時斷時續,前面的路上又見了三個,便將笑雲引到了大同府來。

 大同府古稱雲中,自古以來大同便是兵家重地,昔年漢高祖遭受的七日「白登之圍」便在此地。永樂年間,更因大同北控沙漠,藩屏京師,設鎮守總兵官。但在嘉靖一朝,卻因朝廷所用非人,將官殘暴,奴役兵民,竟於嘉靖三年和十二年發生過兩次兵變,後雖在能人志士剛柔並濟之術下平息,卻也弄得這古城大同蕭條殘破,難復當年風光。

 笑雲進得城來,卻見四處城樓環列,號角相聞,雖然牆高池深,壁壘森嚴,但城內街衢就顯得冷落無比,店舖商肆也遠不及京師的繁華。但奇怪的是一入大同,聚合堂的石解語他卻再也找尋不到。

 耐著性子尋了半日,始終不見蹤影,這時日已過午,肚子便開始咕咕的亂叫起來。笑雲眼見前面一座酒樓甚是氣派,也懶得細瞧招牌,便邁步而入。在二樓倚窗的位子上坐了,笑雲心中愁意更濃,這時眼前抹不去的全是喚晴的影子,一時恨得她要死,一時卻又對她牽掛無限。這麼開窗發呆,胡思亂想,直到那店小二走到跟前招呼道:「大爺是初來此地罷,咱們這鳳台樓是本鎮最大的酒樓,大爺在此吃酒,從此便步步高陞,財源廣進!」笑雲才一驚而醒,索性將身上的幾兩散碎銀兩盡數拍在桌子上,喚那小二多上酒菜來。

 店小二見他拍出的居然不是尋常的銅錢,而是硬梆梆的銀子,不由喜上眉梢:「大爺上了這鳳台樓,真是好眼力!您瞧樓邊那座廢棄的高台,據說遼國時的蕭太后便在那裡住過。咱樓下那塊石盤,便是蕭太后用過的梳妝台,這『鳳台樓』三字便因此而來!」

 「鳳台樓,好名字!」笑雲聽說書先生說過楊家將,對這蕭太后略知一二,心下才來了一些興致,正待細問那小二有什麼拿手酒菜。卻聽得樓梯口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叱:「餓得要死了,還不許吃口飯麼?」這聲音嬌媚婉轉,雖是憤然而發,依然悅耳動聽之極。笑雲忍不住抬頭看去。聽得樓梯山響,上來數人,當先一人是個身材窈窕的少女,一身素裳縞袂,風姿楚楚,只是寬大的帷帽上垂下一層薄紗,卻瞧不見她的廬山面目。適才那聲呼喚想必是她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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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4)

 她隨身後卻是凶巴巴的隨著四人,均是持刀帶劍,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走上酒樓。內中一個長髮頭陀甕聲甕氣地道:「吃便吃,還怕你這小妞跑了不成?」這一群人凶神惡煞一般在一張大桌前一坐,登時將四五個臨桌的客人驚得走了。酒樓中的一個夥計眼見來者不善,忙上前招呼。那頭陀道:「一人一碗麵,不要旁的,只要快!」

 這時任笑雲眼前的那夥計兀自滔滔不絕:「咱鳳台樓的手段可是遠近聞名,不說這名揚天下的大同麵食,單以名菜而論,最著名的該是盞蒸鵝、水晶鵪子膾、香鴨玉蕊羹八種,這八道酒菜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主料,做出來八種顏色,八種味道,合稱『八仙過海』!」笑雲聽他說得繪聲繪色,忍不住滿口生津,叫道:「甚好,甚好,這八仙過海,你一併給我端上來!」那夥計眼見笑雲如此爽朗,精神更增,連比劃帶說:「來了咱們鳳台樓,下酒的涼菜『桃花西瓜膏』可不得不嘗,這是用時鮮的桃花汁絆上西瓜瓤以文火煎成,那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軟糖!」笑雲聽得新鮮,笑道:「好,這個也要,快快端上來。」

 那大桌上的少女聽了他的聲音,忽然叫道:「一碗麵乾巴巴的有甚吃頭,我也要那『八仙過海』和『桃花西瓜膏』!」她身週四人中有個身形乾瘦的老丐將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低喝一聲:「老實些好!你當咱們是請你吃酒麼,這一路上你東拉西扯,百般拖延,就是不說那塊玉的來歷,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四人中另兩人一個是渾身油膩的胖子,腰間別著一把尖刀,想是個市井屠夫。另一個卻是一個彎腰駝背的五十多歲老婦人,手拄一根黑黝黝的龍頭枴杖,瞧她雞皮鶴髮的,卻偏偏穿著一身艷麗之極的大紅衣衫,顯得說不出的邪氣。

 眼見那少女賭氣不語,那紅衣老婦陰森森道:「一會若還不說,吃了這碗麵咱們就送你上路!」那少女道:「你們……你們以大欺小,以……眾欺寡,待會我大哥來了,便讓你們好看!」聲音哽咽,竟然是給嚇哭了。紅衣老婦冷哼一聲:「你不是說你『生來命苦』,就是『孤苦伶仃一個人』麼,怎地多了個大哥?難道是你相好不成?」那頭陀哈哈大笑:「直娘賊的,瞧她這副尊容,這輩子也別想有什麼相好!」那少女像是給說到了痛處,哼了一聲,忍不住昂首叫道:「便是我的相好,又怎樣了?」驀然間她瞧見了任笑雲正自大張雙眼望著自己,忍不住咦了一聲,向笑雲招手道:「好哥哥,你可來了,這裡有許多壞人欺負你妹子呢!」聲音仍是嬌柔細潤,說不出的動聽。

 「這麼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勝過戲台上的小娘了!」笑雲心下驚奇,但自覺與她素不相識,還當她喚得是旁人。正自疑惑間,那四人八道冷冰冰的目光已經向他瞧來。

 那乾瘦老丐見了笑雲器宇不俗,微微一愣,又見他一副滿頭霧水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丑小娘一路上盡會胡說八道,光天化日的居然還亂抓起漢子來了。嘿嘿,莫說那小子不識得你,便是識得,瞧見爺爺在這裡,也不敢上前!」

 笑雲見這四人一直惡語訓嚇那少女,本就有氣,聽了這話心內更是怒火上升:「想來這姑娘是給這四個兇徒擒住了,不知逼問什麼東西,只怕片刻之間這四人便會對這姑娘下毒手。她百般無助之下便亂抓救命稻草,卻求到了我的頭上。」忽然也將桌子一拍,叫道:「妹子,原來是你,可想殺哥哥了!」

 那幾個怪人一愣,臉上儘是狐疑之色。笑雲道:「今天你可是來得晚了,還不快和你幾位朋友一同過來吃喝!」那少女也似是料不到笑雲居然承認得如此爽快,愣了一下,隨即拍手道:「好呀,你這好熱鬧的脾氣還是未改分毫!」笑雲瞧她拍手歡笑,一派天真漫爛之色,心下更增了救她之心。那紅衣老婦驀地將枴杖重重一頓,怪叫一聲:「鐵頭陀,雲八爺,人家請咱們過去啦!」一直默不作聲的屠夫嘿嘿一聲:「於三奶奶既已發話,銅錘自當照辦!」那少女倒先盈盈立起,笑雲只覺鼻端傳來一股淡淡的甜香,那少女已經緊緊挨著自己坐下了。

 四條怪異的身影隨即慢悠悠地晃了過來,將二人緊緊夾在當中。那少女道:「大哥,小妹給你引見一下這幾位武林前輩,這位大師便是以一對蓮花刀一夜之間挑翻西北紅繩會的鐵雲大師,江湖人稱鐵頭陀!這位老……老先生便是七年之前在華山絕頂英雄會上獨敗崆峒三隱的雲八爺,雲八爺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後發制人,暗箭傷人的事那是從來不屑一顧的。這老婆婆於三奶奶更是有名,雖然使毒功夫高強,卻懶得一用,當年鐵拐對鐵拐,大勝了丐幫執律長老閻豹庵,那一仗是以硬碰硬,於三奶奶的龍頭枴杖雖然另有機鋒,卻沒有派上用場!這位不停嘿嘿笑的大哥麼,便是以油錘灌頂和地躺刀法馳名天下的方銅錘了!」

 那四人聽她語音輕柔,如乳鶯初鳴,寥寥數語便將自己平生的得意之處說得光彩無比,雖然言過其實,也不由洋洋得意。笑雲心中暗自後悔:「他奶奶的,這四個狗賊想來都不好應付,早知道如此,不如不充這英雄。我這假妹子也夠絕的,明明將這四人的老底揭了個乾淨,卻正話反說。嗯,這頭陀刀上功夫厲害,屠夫想必是頭上、手上功夫了得,這雲八爺喜歡暗箭傷人,於三奶奶愛使毒藥,可都要提防一二。」便依著喚晴所教的,四處拱手,一個勁地連道:「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小弟姓任,見過眾位前輩!」

 這時那酒保已經將那八樣拿手好菜送了上來,更在桌上添了一大份桃花西瓜膏。那於三奶奶笑吟吟地挽起袖子,一隻老手彎成蘭花指捻了勺子在西瓜膏內舀了一口吃了,口中連讚:「不錯,不錯,小妹妹,你不是一直饞這西瓜膏麼,快嘗嘗吧!」

 那少女給她笑得毛骨悚然,這於三奶奶最擅使毒,她動過的東西誰敢再吃,忙道:「我這時瞧見我哥哥便飽了,還是雲八爺你們吃吧!」於三奶奶嘻嘻嬌笑:「小兄弟,你是東道,不必客氣,可要多吃一些!」任笑雲應了一聲,將那西瓜膏舀了一大勺便吃。那少女驚叫一聲:「莫吃……」笑雲不理,早倒入了喉嚨裡。於三奶奶讚了一聲爽快,一隻蘭花老手穿花蝴蝶一般飛舞著,將那幾個菜都嘗了一遍,邊吃邊贊。

 這一來卻苦了他人,非但那少女噤若寒蟬,便是雲八爺等三人也對她忌憚之極,這時候也只能乾瞪眼瞧著,不敢動筷子。

 任笑雲卻忍不住了,他這時餓得很了,只覺西瓜膏入口平安無事,便放了心,當下落筷如飛,旁若無人的大吃起來,一邊吃一邊還慇勤相勸。鐵頭陀等眼見他不顧死活的吃喝,忍不住嘿嘿冷笑。桌子上便只有於三奶奶和笑雲二人大吃痛飲,餘下四個人卻直挺挺地坐著。這情形有幾分滑稽,更有幾分詭異。

 片刻之後,於三奶奶忽然哇的一聲,狂吐了起來。原來她右手長長指甲裡暗藏毒藥,左手指甲內卻藏有解藥,適才起勺落筷之間,每一盤菜均被她撒下了獨門藥物,一邊卻暗自裡吞下了解藥。眼見任笑雲毫無顧忌的放口大嚼,丁點不將她的使毒功夫放在眼內,於三奶奶心下惱怒,一邊暗自將藥量增大,一邊也要不住吞服解藥。

 但解藥、毒物其實均為辛辣猛厲之藥,使毒者平時吞服少許或可無妨,此時吃得多了,於三奶奶的老身子板到底比不了任笑雲吞服過「五色神龍」的毒血、兼以內功貫通經脈的百毒不侵之身,她陡覺五臟如焚,狂吐了一大口,便覺眼前一黑,砰的栽倒在椅子下。

 鐵雲頭陀又驚又怒,大喝一聲:「賊小子,竟敢對於三奶奶暗下毒手!你是明擺著要給這醜丫頭撐腰,跟爺們作對了?」笑雲乾笑一聲:「我妹子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姓任的斗膽請各位放她一馬!」話雖說得大咧咧的,一隻右手卻暗自握住了腰間的鋼刀。笑雲回山後不久便將那把披雲刀還給沈煉石。但沈煉石那時新喪愛徒,只將袁青山轉交的夏星寒所使的斷水刀留在身上,卻就披雲刀鄭重贈與笑雲。笑雲瞧他神色黯然,便只得收下。但那披雲刀為武林罕見利器,太過顯眼,這一次下山便沒有帶在身上,只攜了一把平常的單刀。

 雲八爺陰陰地道:「鐵雲老弟,這大同府可是你的地盤,居然還有人不將你放在眼內,這可奇了!」鐵雲素來飛揚跋扈,登時惱了,怪叫一聲,自背後抽出雙刀,也不站起,一雙刀便劈面砍來。

 噹噹噹數聲響亮,笑雲一勢「聽風勢」疾揮之下,鐵雲的兩把戒刀有如撞上了一道銅牆鐵壁,連環七刀盡數被蕩了回來。鐵雲只覺膀臂酸麻,若非他天生膂力驚人,雙刀只怕早就飛了。但他是個直腸子的渾人,自度出道以來罕逢對手,怎會對一個後生小子示弱,狂嘯聲中,挺身而起,又再撲上。

 一片如雪的刀光直捲過來,這一回他莽性發作,刀招竟然將笑雲和那少女一起裹住。笑雲在一招之間已將他底細摸清,自覺此人的功夫尚不及青蚨幫的幾大鬼王,但一旁還有二人虎視眈眈,可半點不能大意。當下運足勁力,猛揮一招「倚天勢」硬碰硬地直撞了過去。

 只聞鏘然一響,一把戒刀倒飛起來,直插入屋頂,莽頭陀慘叫一聲,疾步退開,右臂之上已經鮮血淋漓。

 便在此時,任笑雲忍不住咦了一聲,原來那頭陀和他對刀之時,刀風激盪,將那少女帷帽上垂下的輕紗吹得飛了起來,笑雲一回頭間,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少女的長相。卻見這少女面色黑黃,臃腫的臉上生滿了瘡疥,更有一道刀疤自額至頜,弄得她嘴唇也幾乎豁開了。適才那頭陀和雲八爺屢次罵她醜丫頭,笑雲只當是粗口惡語,但此時才知這少女委實是醜得不能再醜了。

 就在他一愣之時,那少女忽然嬌呼一聲:「小心!」忽然推了笑雲一把,一股柔軟的勁力便帶得笑雲身子隨之一側。嗤嗤嗤三道白光擦著他腰際飛過,但猶有一刀插入了聽他的左臂。雲八爺磔磔怪笑:「兔崽子中了八爺的飛刀啦,大伙併肩子齊上將這廝料理了!」

 屠夫方銅錘虎吼一聲,忽然自桌下滾來,一把匕首剜、旋、斬、刺,竟將十八路小解腕匕首和地躺刀法融於一路,招法陰毒狠辣之極。笑雲從未見過如此打法,踉蹌擋了幾招,一眼碰上方銅錘那凶悍的目光,心下登自怯了。驀地抽身一轉,已將那少女的纖腰攬住,一腳踢翻了桌案,喝道:「劇毒酒菜,見血封喉,請你們嘗嘗!」

 滿桌酒菜湯汁四散飛出,雲八爺三人顯是對於三奶奶所下之毒忌憚得緊,一起向後退開,生怕給菜汁濺在身上。任笑雲得此一緩,已經抱起那少女展開絕世輕功穿窗而出。

 這時候他情急拚命,半空中居然又是一大步邁出,當真如平步青雲一般地遠遠飄了出去。鐵雲三人搶到窗前,眼見笑雲抱著一人,卻能凌空飛縱,這份功夫委實聞所未聞,驚駭之下全愣在當場。方銅錘喃喃道:「娘的,這傢伙是不是人?」

 笑雲真氣展開,在樓下一株綠意蒼蒼的老柏上輕輕一接力,又飄然飛出,便向長街對面縱了過去。鳳台樓前的行人見有人凌風飛舞,只當是天上飛來神鬼,幾個閒人爭相叫喊:「神仙來啦,看神仙呀──」

 笑雲心下得意,落地之時忘了收回真氣,砰的一響,腳腕子給崴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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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1)

 笑雲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了,將那少女扛在肩頭便沒命價飛奔,那少女見他奔起來快若驚馬,不由一雙玉手緊緊抓住了他的雙肩。二人身體相偎,笑雲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陣陣傳來,那少女不由一陣心慌意亂,待得穿過一條街道,她才忽然覺得害羞,低聲道:「多謝你了,求你……放下我來!」聲音低婉嬌羞,竟讓笑雲的心也跟著一顫。

 「再忍忍吧,」笑雲這時候可不敢停歇,「你不在江湖上混不知道江湖的險惡什麼時候都是逃命最要緊!」前面四敞大開的南城門已經遙遙在望,笑雲足下加力,有如一道掣電般急奔了過去。守城的官兵只覺眼前人影一閃,還沒有瞧清楚,笑雲已經衝了過去。

 城外不遠處枝葉密翳,卻是一處榆樹林子。他一口氣跑到林內,才將那少女放了下來。

 「任大哥,多謝……多謝你啦,你的傷不礙事吧!」那一襲輕紗又垂了下來,隱隱的可以瞧見紗後面一雙盈盈閃動的眸子,居然多了幾分秀氣和靈動。

 「你大哥闖蕩江湖,這樣的皮肉小傷每日裡也要撞上一二十回,」笑雲擦著滿頭的大汗,覺得今日仗義救美,雖然這「美」有些名不符實,但總算做了一件光彩之極的大好事,心下好不得意,下山時的失落之感終於減了許多。

 「大哥,小妹給你包紮一下!」那少女自懷中取出一方玉光瑩瑩的小盒,打開來抹了一點敷在他傷處,又將一隻錦帕細細縛在他臂上。笑雲本想推辭幾句,但她手段嫻熟,幾下子就包紮好了。他見那錦帕花樣繁複,玉盒雅致潤澤,暗想:「這姑娘醜雖,但身上裝佩倒極是不俗!」便問:「妹子,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那少女微微垂下頭來,低聲道:「我……我叫小玉,我娘早就撇下我走了,爹爹又

 ……一時找尋不到!」笑雲聽了,心中忽然一酸:「原來這姑娘和我一般,也早早的沒了爹娘。」便問:「你像是會武藝的,卻因何給這幾個惡人欺負?」

 「我的武功是娘教的,可惜她的十成武功我學不到一半,」少女深深一歎,「這幾個惡人在江湖上名聲不小,都是娘以前的仇人,他們不識得我,卻認得我身上所戴的一塊玉珮。那是我娘留給我的。那晚我在客棧中思念娘親,便拿出了玉珮賞玩。那雲八爺見我孤身蒙面的一個女子,便闖入我屋中想佔我便宜,卻一下子認出了那玉珮。這四個惡鬼便一下子纏住了我,逼問我娘的下落。若是單打獨鬥,這幾人我都不怕,但四人齊來,我便不成了。更要緊的是,萬萬不能動手──若是給他們瞧出我的武功淵源,那可就更加糟糕了。危急之下,我便一路東拉西扯,一會哭一會鬧的,卻還是沒有甩開這幾個惡鬼。眼見挺不過去了,卻終於遇上了你!」

 笑雲瞧見薄紗後的眸子像是一泓秋水閃爍,跟著撲簌簌的幾點清淚滴在了那一雙美玉般的素手上,心中也是一片淒楚,問道:「那你便再沒有別的親人了麼?」這句話卻問到了痛處,少女的聲音立時有些哽咽:「不錯,這多年來我……一直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兒!」笑雲心內一熱,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的雙臂,道:「小玉,你不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若是你不嫌棄,我任笑雲便真的做你大哥,成不成?」

 「當真?」她止住了哽咽,那一泓秋水閃閃的,顯得欣喜無比,「大哥,你這人真好!」說著忽又低下頭來,輕聲道:「大哥,我在酒樓上貿然將你認做相好,你……你不怪我吧?」笑雲想起適才的情形也覺可笑,連道:「不會不會,那想必也是你的東拉西扯的功夫吧!」

 小玉卻抬頭問道:「大哥,我……是不是生得很醜,真的象鐵頭陀說的,這輩子也別想有什麼相好麼?」不知怎地,這一句話忽然觸動了笑雲的心事,暗道:「是呀,這姑娘太過醜陋,實在難以找到一個相親相愛之人。但我呢?我這輩子相親相愛之人會是誰呢,在喚晴心中,只怕還是喜歡曾公子多些!」

 眼見她雖然神色黯然,卻依然不掩一股惹人憐惜的天真純樸之氣,他心中實在不忍傷害這個女孩子,便道:「莫要理那鐵頭陀,將來大哥自會給你尋到個一輩子愛你憐你之人!」

 小玉的頭轉到了一旁去了,聲音淡淡的:「多謝了,只是這個可要難為哥哥了。這個事麼,想必還是大嫂幫著做的好!」笑雲皺了一下眉頭:「你還沒有大嫂,大哥也只是剛剛……剛剛瞧上了一個人。」說到這裡,心內忽然一沉:「是呀,我對喚晴原來還是一廂情願的多,說到底她還算不得我的戀人。」

 小玉嘻的一笑:「只可惜人家卻並不如何喜歡你,是不是?」笑雲一愣,忍不住脫口道:「你……你如何知道?」小玉的笑更加狡黠:「我剛上得酒樓,便瞧見你一個人望著窗外發愁,後來更要了一大桌子菜。若不是窈窕淑女求之不得,又怎會如此長吁短歎的?」

 笑雲實在想不到這少女精靈聰慧如此,他苦笑一聲,暗道:「我那時臉上不知是如何難過了,竟讓這素不相干的少女都能一眼瞧出來!」抬頭卻見日已偏西,心內的愁情一霎時便如這暮色一樣堆積起來。

 小玉瞧他神傷,忙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搖晃,說:「大哥,不必傷心。你是個大好男兒,將來你自會尋到一輩子愛你憐你之人,」想了一想,又道:「而且,你也愛她憐她,一輩子歡歡喜喜的。」眼見笑雲只苦笑一聲,臉上苦悶之色絲毫未減,小玉便道:「大哥,我便唱一支曲兒,給你開開心,如何?」

 「原來妹子還有此本領,」笑雲忽然想起路上看到的石解語,忙道:「可是我有一位朋友遇上了難處,我這就要趕回城中去尋他。」小玉道:「天色已晚,那四個惡人還在城內,你怎地去自投羅網?」

 笑雲想想也是,既然聚合堂的暗語再也尋不到了,我任笑雲又何必去巴巴趟那渾水?他本是個心寬眼闊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既然聚合堂的這朋友遍尋不到,索性就扔在了腦後,當下便和小玉在大樹下坐了。

 小玉開口唱道:「粉艷明,秋水盈,柳樣纖柔花樣輕。笑前雙靨生。寒江平,江櫓鳴,誰道潮溝非遠行。回頭千里情──」適才她說話之時,笑雲已覺燕語鶯聲,平生罕聞,此時這曲子一起,那柔媚的音色更是迷人心魂,笑雲雖不通曲樂,卻也覺出這歌聲剔透空靈,像一隻舞在雲翳間的綵鸞,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脫俗。

 他有些驚異起眼前這個陌生的小玉來,只見她身材高挑,較之嬌小的喚晴似乎微高一些,濃濃青絲自帷帽中散出,有如一匹閃亮的黑緞子蓬鬆而寫意地垂在肩頭。那一抹縹緲的歌聲自她口中一發,笑雲幾乎就忘記了她那張令人生畏的臉孔,彷彿伴著這情歌妙曲,眼前的婀娜輕襦,飄逸長裙,忽然間全透出一股絕艷的妖嬈來,她整個人也似乎全攏在一抹若有若無的輕煙之中了。

 這樣的歌聲,這樣的人物,委實不該是人世間才有的。

 小玉和他並肩坐著,抬眼望著頭頂滿樹枝椏擁著的一片暮色雲天,將這幾首《長相思》串成的曲子接著唱下去:「行相思,坐相思,兩處相思各自知。相思更為誰。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時。相思無盡期。」這一首唱罷,笑雲才想起叫了一聲好來。

 小玉向他微微點頭,輕紗後的一張臉像是微微笑了一笑,接著唱道:「我心堅,你心堅,各自心堅石也穿。誰言相見難。小窗前,月嬋娟,玉困花柔並枕眠。今宵人月圓。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最後那一句曼聲輕吟,竟讓笑雲生出一種如煙如夢的飄忽淒迷。這後三首《長相思》語義淺顯易懂,他聽了心中感觸皺發,忍不住輕聲吟道:「我心堅,你心堅,各自心堅石也穿……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好妹子,你這曲子唱得真好,」他忍不住喃喃讚道:「便是皇帝老兒的那些嬪妃娘娘,也未必有你這樣的本事!只是……」他本來想說,只是可惜你長得不美,但話一出口,立覺不妥,便將後半截硬生生嚥了下去。

 「只是什麼?」小玉卻不放過他,「只是我生得太醜是不是?」笑雲給輕紗後的那雙清眸逼視得一陣侷促,急忙乾笑兩聲:「也幸虧你生得不美,不然你是做定了娘娘皇后了,還哪裡認得我這個兄長!」

 小玉才格格一笑,卻將頭一昂:「大明的娘娘皇后有什麼了不起,若是我瞧他不上,慢說是皇帝老兒,就是玉皇大帝,也迫我不得!」笑雲聽她說得傲氣十足,心中倒覺得有幾分好奇,便道:「是呀,我妹子唱歌這麼好聽,人又這麼聰明伶俐,其實是一個人間難得的好女子!」

 「是麼?」小玉聽了,顯得極是高興,那眼神似乎也溫柔起來,「大哥說得可是真心話麼?」任笑雲把眼一瞪:「那是自然,響噹噹的任大俠說的話,哪裡有錯的!」眼見天色將晚,便站起身來,道:「好妹子,你一個人在江湖流浪,太過凶險。不如和你大哥一起去鳴鳳山,聚合堂的兄弟們都在那裡,山上儘是像你大哥這樣的英雄好漢。到了那裡,便沒有人欺負你了。」

 「你這就要回鳴鳳山麼?」小玉聽得他說起鳴鳳山和聚合堂,倒並無什麼驚奇之色。「不是,此去大同府不遠,有一座青牛山,我要先去那裡去送一封書信。」笑雲說著抓起了腦袋,「可是他奶奶的,我下來時走得匆忙,忘了問那狗屁青牛山的路徑了。」

 「鳴鳳山,聚合堂……我暫時還去不得那裡,」小玉有些黯然神傷地念叨著,「但此時雲八爺那幾個惡徒好歹算是甩開了,左右無事,不如送大哥你到青牛山寨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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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2)

 笑雲大喜,眼見日已偏西,若是無人帶路,只怕天黑也尋不到那狗屁山寨。當下二人結伴而行,穿過林子,直向青牛山而去。路上笑雲想起鳴鳳山旁盡多綠林好漢,不由笑道:「小小一個大同府,怎地這多佔山為王的,這官府都吃什麼的?」小玉道:「這個大哥你就不懂了,自來官匪原是一家,官也是要靠匪養活的。他們每年剿上一兩次匪,雖是將這些綠林好漢從一個山頭攆到另一個山頭,便能將朝廷要來大筆銀子,若是哪一天沒了匪,還要這些官兵何用?」笑雲聞聽,只覺甚有道理,連連點頭道:「看來最苦的還是邊兵,剿匪的美差攤不上,又苦又累不說,更要缺衣少穿!」玉盈秀笑道:「是呀,聽說鳴鳳山上的陳莽蕩陳將軍就是打著幫忙剿匪的旗號,回兵大同,領了一大筆開銷,隨即上山落草!」

 一路之上,小玉笑語盈盈地說個不停。笑雲發覺這少女於古往今來之事所知甚多,而且妙語如珠,天南地北的事經她的妙口一說,便極是有趣。笑雲頓覺心內的鬱悶之情大掃。

 不知不覺之間,便行到一座大山之前。小玉便止了步子,遠遠地望著暮色中那座如耕牛斜臥的青山,道:「大哥,這裡便是青牛山了。我……我就不隨你上山了。」笑雲一愣,道:「那怎成,你一個女兒家留在山下,豈能讓我老人家放心?」小玉微微一笑,忽然雙手疾吐,已經擒住了笑雲的腕子,一翻一壓,便將他輕輕巧巧地制住了,招式居然精妙之極。「大哥,這一下你放心了麼?」

 笑雲拚力一掙,覺得小玉的內力大是不弱,不由笑道:「了不起,可是做哥哥的還是不放心。若是那鐵頭陀他們又尋到此處呢?」小玉一笑鬆手:「那我便學你,逃命要緊!」任是他如何勸說,小玉就是不肯上山,只道:「那些山大王凶得緊,我還是在這大樹下面等你!」笑雲拗不過她,只得道:「好,便依你,可不要四處亂跑,仔細山裡有老虎!」舉步便匆匆向山上行去。

 「大哥,」她忽然叫住他,「若是你回來後看不見我,也不必尋我。日後妹子自會去鳴鳳山找你。」笑雲只見暮色裡那雙眼睛有些光閃閃的,像是有淚湧出,他心內忽然一痛,雖然短短的半日時光,但笑雲心裡已經對這神秘而又天真的少女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來了。「好了,」他忽然一頓足,「你在此等我片刻!」驀地展開輕功,便向山寨奔去。

 當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將何競我和鳴鳳山的名號說與那巡山的嘍囉,片刻之後就見寨門大開,十幾個嘍囉便將他接上山去。

 任笑雲聽得何競我說過,這青牛山上大寨主奚長峰、二寨主葉孤河均是武功卓絕之輩,奚長峰當年以鐵掌功夫縱橫塞北,更曾自創逍遙幫,過著打家劫舍、亦正亦邪的勾當,只因後來的地盤與忽然揮師北上的青蚨幫相接,鄭凌風遣人「招安」不成,雙方便是一場火拚。大敗之後的奚長峰只得帶人到青牛山落草。後來又有以一手「九曲毒環」聞名江湖的葉孤煙趕來投奔,二人便合稱「鐵掌峰,九曲煙」。只是聽說這奚長峰脾氣古怪,葉孤煙眼內無人,何競我囑咐笑雲勿要小心在意。

 二位寨主在大廳見了笑雲,便擺佈酒宴為聚合堂主差來的特使接風。那奚長峰歲當中年,卻生得乾瘦焦黃,席間更是神情落寞,少言寡語。任笑雲屢次提及何競我請他們同上鳴鳳、共商大義的來意,奚大寨主不是充耳不聞,便是旁顧左右而言他。倒是一臉精明幹練的葉孤煙談笑風生,不住口地慇勤勸酒,說與余獨冰余二當家的最是熟捻,每一次見面都是一醉方休的,這一次他不來便要一股腦著落在任兄弟身上了。

 笑雲心中惦念小玉,只想快些下山,當下酒到杯乾,一柱香的功夫便獨自將一罈子烈酒喝得底朝天了。奚長峰瞧見這位聚合堂來的少年雖然名不見經傳,卻是酒量如海,才對他寥寥說了幾句話:「何堂主也是老朋友了,既然有求,自當前去。只是這幾日山寨繁忙得緊,聚義之事,再說罷!」笑雲瞧他一副愛死不活的樣子,心中早有幾分不喜,再聞得他說出這等言語,心道:「這老病鬼想是讓鄭凌風打怕了,這等廢物去了也無甚用處!」當下懶得多留,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即拱手作別。

 奚長峰略一點頭,卻連一句挽留的話也不說。倒是葉孤煙親自送出廳來,陪他下山。
 行到山下,葉孤煙笑道:「任兄弟,我大哥凡事思量得仔細些,鳴鳳山自會去的,這個煩請轉告何堂主,」忽然又在他耳邊低聲道:「聽說陳將軍、余二哥他們近來發了一筆大財,小弟這麼多年的老交情,怎麼也該上山一同去慶賀一翻,呵呵呵!」

 見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笑雲忍不住心生厭惡,冷哼一聲,轉身便行。葉孤煙見他竟然對自己如此無禮,心下登時惱怒無比,但臉上還是一副笑容,裝作親熱地抓住笑雲的手,笑道:「任兄弟,青牛山比不得鳴鳳山威名遠揚,但你來得一次,想必也是一輩子忘不了罷?」口中甜言蜜語,手上陡然加力,便擬捏得這個無禮的後生小子骨斷筋折,一輩子難忘。

 笑雲陡覺手上疼痛,忍不住回手一甩,驚怒之下一身納斗真氣陡然迸發了出來。葉孤煙哪知這少年竟然身負絕藝,只覺一股大力如驚濤巨浪般地襲來,一個拿捏不住,便給這巨浪高高拋上了空中。總算他一身藝業不俗,半空一個「雲裡翻」,才踉蹌著落下地來。

 「嘿嘿,這般翻著跟頭送客,果然是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笑雲冷笑一聲,他害怕葉孤煙招呼弟子上前,說完之後便即展開輕功,幾步竄了出去。

 葉孤煙落地之後兀自覺得氣血翻湧,待見這小子起落之間有如鬼魅,倏忽幾閃便沒了蹤影,不禁愣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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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3)

 笑雲一口氣跑出老遠,瞧見身後並無人馬追來,才稍稍放心,疾步奔到和小玉分手的大槐樹下,卻不見了她的蹤影。笑雲一驚,放開喉嚨大喊了幾聲,卻沒有半點回音。這時天色已黑,四野一片幽暗,他的心不由漸漸沉了起來,這荒山暗夜的,一個天真漫爛的女孩子又能去哪裡?隨即又暗自痛罵自己糊塗,不該將她一人丟在此地。

 在林子中胡亂尋得片刻,忽見前面人影一晃,似是樹後藏有一人。笑雲依稀瞧見那人垂下的一頭長髮,心中大喜,直趕將過去,定睛一瞧,卻吃了一驚。

 這時明月已升,樹前一片空地上甚是明亮。卻見那樹上直挺挺掛著一人,正是於三奶奶,瞧她長髮披散,口張舌出,顯是不活了。一隻野狗瞧見人來,縱身跑開了幾步,躍起時碰了她的腳,那屍身又慢慢晃悠起來。

 笑雲這才瞧清,卻原來於三奶奶是給她自己那支龍頭枴杖穿過喉嚨,深深地釘在了樹上。那露出的半截精鋼枴杖居然給人彎成一個老大的彎鉤,顯見出手之人內力驚人。笑雲瞧著那長長伸了出來的舌頭和那一身還在微微晃動的詭艷紅衣,便覺一股寒意自心內升起:是哪裡來的高手殺了這老毒婦?

 再向前行得數步,忽覺腳下一絆,低頭一瞧,卻是半支臂膀散在地上。他的心砰砰的跳成一個,一扭頭就瞧見方銅錘的屍體倚坐在一棵樹下,只是左臂給人硬生生拗斷了。草叢中鮮血淋漓,兀自未干。「這人是誰,怎地出手如此狠辣?」碰了碰那張肥胖扭曲的臉孔,覺得猶有餘溫,卻是才死了不久,他心中七上八下,「這屠夫剛死,這一場仗只怕還未打完,定要快些找到他們。這人若不是小玉的朋友,只怕連她也會一併害了。」

 正自焦急間,猛聽得東南方響起幾下急促的金鐵交擊之聲。笑雲急忙躡足向那地方走過去,卻瞧見雲八爺和鐵頭陀並肩而立。鐵頭陀雙刀並舉,雲八爺手中的一對判官筆穩穩橫在在腰際,二人的門戶守得甚緊,神色惶急地緊盯著對面一人。

 笑雲躲在一棵大樹之後,悄悄探頭觀看,月光下只見二人對面昂然挺立著一個白衣文士。這人舉止瀟灑,長衣飄逸,只是一張臉白慘慘的,瞧上去就有一股讓人渾身發冷的鬼氣。再轉頭一瞧,卻見小玉抱膝坐在地上,那帷帽上的輕紗已經挽了起來,笑雲見她無恙,心才一定。

 「這位兄台,」雲八爺終於開口了,只是聲音已有些顫抖,「你當真要對咱們趕盡殺絕麼?」那白衣人冷笑道:「幾個狗賊竟敢冒犯小玉,老夫豈能善罷甘休!」他神色悠閒,混不似鐵雲二人的戰戰兢兢。雲八爺咬咬牙:「那就請兄台留下個腕兒吧!」「憑你們幾個角色,還不配問我名號,」那人嘿嘿冷笑,「若是你們猜出我的名號,老夫倒可饒你等一命!」

 笑雲聽他口氣大得緊,不由咋舌不下:「原來小玉背後有這麼一個大靠山,怎地沒有聽她說起。瞧他也就三十歲左右,怎地開口閉口老夫,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偷眼向小玉瞧去,她的眼睛卻瞧著天上的明月,神色冷漠,似乎對眼前的爭鬥渾沒放在心上。

 「直娘賊的,這丫頭醜得可以,偏偏相好不少,」鐵雲頭陀忍不住大叫一聲:「不必跟他廢話,動手吧!」驀地猱身而上,雙刀一勢「風捲殘雲」攔腰砍去。雲八爺雙目一張,鐵頭陀拚死出手,他也只得隨著。判官筆斜飛如龍,月光下兩道白光直向那白衣文士飛去,一取眉心,一掃雙腿。

 那文士冷哼一聲,右掌一晃,一陣尖銳的兵刃交擊之聲便在林中乍響乍息。鐵頭陀驀地虎吼一聲,踉蹌退開,胸前衣襟裂開老大一個口子,適才這一下若不是雲八爺及時出手,他便已是一個開膛破腹的下場。

 文士好整以暇地笑道:「玉妹,你瞧這一招如何?這老鬼居然敢擋我一招,待會自會讓他死得苦不堪言!」笑雲才瞧清他手中漫不經心晃動著一把牛刀,顯是適才自方銅錘處順手奪來的。

 雲八爺聽得他的這句話陡然身子一震,叫道:「原……原來是……林大爺,在下瞎了眼,冒犯了青蚨幫林大法王的仙威,實在是、實在是……」他一連三聲「實在是」,但驚駭之下,卻想不出下文來。笑雲聞聲一驚:「怎地這人是青蚨幫的,難道小玉會和青蚨幫有什麼瓜葛?」

 那文士臉上笑容陡斂,道:「想不到江湖之上還有人知道老夫的名字,難得,難得!」雲八爺見他說得鄭重,急忙將判官筆收起,拱手道:「青蚨幫五大法王的名號誰人不知……」話音未落,陡然間白影一晃,月光下便飛出一道血光。

 雲八爺慘嗥一聲:「林惜幽你這老鬼,好生卑……」話未說完,頸上鮮血潮湧,便一頭載倒在地上了。那文士一擊得手,隨即笑吟吟地退回原處,牛刀輕搖,甚是得意。小玉終於忍不住道:「人家已經叫出了你的名號,怎地還殺了他?」林惜幽若無其事地道:「兩軍相爭,豈可因一句戲言罷鬥?這老糊塗死得不冤!」

 笑雲心裡面這時咚咚的急跳起來:「原來這人便是青蚨幫五大鬼王中的林惜幽!沈老頭曾經說過,五鬼王之中最難對付的便是這號稱千變鬼王的林惜幽!這傢伙有兩個兄弟死在我手,若是知道了我在此地,只怕也會讓我死得『苦不堪言』!」正想悄悄邁步逃走,又想,「但小玉呢?瞧她雖是與他相識,卻極不情願與他在一起。我若逃了,小玉豈不就落在這惡人手中了?」只得又慢慢縮回樹後。

 鐵頭陀眼見同伴先後斃命,心內的一絲銳氣登時煙消雲散,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哭道:「請林大法王高抬貴手,饒弟子一命……」林惜幽慢悠悠踱來,冷笑道:「你且說說,小玉還有什麼相好?」

 鐵雲見他逼近,不由渾身顫抖:「先、先前在酒樓裡有個俊俏後生,便跟他哥哥妹子的亂叫……也不知他叫什麼名字,這小子跑得倒是極快……咱幾個一直沒有尋到。」

 「好,」林惜幽面色陡然一沉:「念你老實,便留個全屍吧!」驀地左掌一翻,便向他頂門拍來。他存心要讓這莽頭陀死前倍受驚嚇,這一掌便去勢奇慢。「住手!」任笑雲再也忍耐不住,一步竄出,陡然抓住鐵頭陀後心疾向後拋了出去。這一衝快若流星,搶在林惜幽落掌之前將鐵頭陀的胖大身子遠遠拋出。

 林惜幽眼見他這一縱一拋,輕功與內功俱甚精妙,不由吃了一驚,陰森森道:「你是何人?」笑雲見他眼神冷酷駭人,不由退了一步,道:「嘿嘿,晚輩的尊姓大名不配跟前輩提起,只是瞧這頭陀傻得可憐,求前輩饒他一命。」心驚肉跳之下說的話仍是帶著三分嬉皮笑臉。

 鐵雲在地上掙扎起來,卻向林惜幽叫道:「林法王,就是這小子!在酒樓上自稱是你的相好的相好……哎喲……」一聲
未畢,林惜幽陡然將那把牛刀脫手飛出,登時自他喉中穿過,將他釘在了地上。

 笑雲眼見林惜幽出手詭異毒辣,霎時間身上便冒出一層冷汗,急忙拔出單刀來,在胸前一橫,端端正正地擺了一個「瀾升勢」,叫道:「人家既然已經猜出了你的名號,大丈夫便該當言而有信,怎地還出手取人性命?」

 小玉自地上盈盈立起,急道:「任大哥,你不要亂管閒事,快些走吧!」林惜幽聽得她這聲呼喊語帶關切,臉上陰戾更增,森然道:「賊小子不知死活,你師父是誰,如何與小玉相識?」笑雲道:「我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本來就是一對青梅竹馬!」他心中暗想,這林惜幽模樣雖然年青,但論歲數卻該當六十開外了,小玉生得醜雖,終究是個妙齡女子,林惜幽說不定是看上了小玉。所以便開口胡說,氣他一氣。

 林惜幽雙目陡然一寒,一股奪人的殺氣陡然發出,若非任笑雲的門戶守得緊密,他只怕早已出手。小玉這時卻叫道:「林先生,不要聽他胡言亂語!咱們走吧。」

 她越是如此說話,林惜幽心中越是猜疑。他眼中精芒漸盛,渾身氣勁遊走,已在尋找笑雲身上的破綻,一股燠熱的氣息自他雙掌之上湧出,直向笑雲壓了過來,那滋味煞是難受。小玉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你……你再不走,我便先走了!」驀地一頓足,轉身便飛奔而去。

 林惜幽忙叫道:「小玉,小玉……」轉身便向小玉追去。他抽身一走,笑雲立覺身上壓力一輕,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但這口氣還未出完,忽然眼前白影電閃,林惜幽的身形已經激射而回,鬼魅般的一掌當胸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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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4)

 笑雲急忙疾步後縱,同時毛手毛腳地揮刀一擋。他到底臨敵經驗太少,驚駭之下發出的這一刀毫無章法可言。勁風激盪之中,林惜幽那藏在白衣中的鐵掌已經詭異無倫地繞過鋼刀,在他胸前印了一掌。

 笑雲悶哼一聲,身子像風中棉絮般借勢倒飛了出去,雙足一著地,卻覺胸前一股火烙般的熱氣直透了過來,剎時五臟如焚。林惜幽一招得手,立時如影隨形地欺了過來,掌影如山,將他團團罩住。笑雲又怒又驚,實在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毒辣陰狠之人,一口怒氣湧上來,刀勢縱橫,拚死苦鬥。

 林惜幽的千變掌法號稱「千變如夢墜,進退若鬼伏」,進退變化,詭異無端,實為天下一絕。若在平時,笑雲或可免為一戰,但此時已受內傷,那股熱氣在體內迅速遊走,讓他一身內力難以凝聚,這一來更是捉襟見肘。若非觀瀾九勢刀法精妙,他身上早已經中了十七八掌了。

 激戰之中,林惜幽驀地怪叫一聲:「這……這是沈煉石的刀法!原來三弟、四弟是死在你刀下。」笑雲聽他說起司空花和唐玄厲之死,心下不禁微感抱歉,但這林鬼王陰險異常,他手上的刀招可絲毫不敢稍緩,只道:「原是他們先要殺我的!」一開口說話,登覺熱氣奔湧,體內痛如箭刺。林惜幽獰笑一聲,左袖一晃,在他眼前閃出一片白光,右掌便從重重刀光中鑽了進來,在他臂上拂了一下。

 笑雲的鋼刀險些撒手,身形踉蹌著又退數步。正自勢窘,山野間忽然飄來一聲嬌叱:「林先生,我這就回大同府。你若傷了他,我一輩子再不見你!」正是小玉的聲音。林惜幽聽她語帶哭音,才生出幾分慌亂,急忙回身喝道:「小玉,且等我一等!」驀地飛身縱起,幾個起落,似一隻白鶴般地直投入林子深處去了。

 笑雲疾步退開,沉了片刻不見人蹤,才藏刀收勢。警界之心一去,登覺四肢酸痛,胸前更是痛不可抑。本來他一身內力天下罕有,便是受了尋常高手的重擊,也無大礙,但這林惜幽的掌上卻不知帶著一股什麼怪異勁道,入體如火,隨經遊走,加之適才他拚力苦戰,這個毒熱之氣已經隨著他的內氣散入了奇經八脈。

    這時候笑雲只覺五臟似要著起火來一般難受,口內更是幹得要冒煙。驚急之下只得先行坐下,抱元守一,依著沈煉石所傳的口訣,將煩亂的內息緩緩納入丹田。打坐片刻之後,才略覺舒服了一些,睜開眼來,只見四周螢火明滅,蟲聲如訴,卻已經月上中天了。

 笑雲忽然想到:「不好,小玉只怕還在林惜幽那老鬼的糾纏之中!也不知她與青蚨幫有何瓜葛,但一個弱小女子置身於虎狼窩中,終究是危險萬分。我這個做大哥的說什麼也要救她脫離苦海!」一想到小玉,不知為何,心內立時生出千絲萬縷的牽掛來,「她適才說要趕回大同府,我還是先去那裡尋她。」

 當下邁步便往大同府城方向走去,行了多時,體內的毒熱又做,四肢酸懶疼痛,連頭腦都是熱昏昏的,只盼找個地方大睡一覺。他咬著牙行到了府城,眼見萬家燈火,刁斗傳聲,卻哪裡去尋小玉?

 一個人信步而走,不知不覺地便又回到了那鳳台樓前。他想起白日間的一場廝殺,不由啞然失笑,正待走開,忽然藉著鳳台樓前大紅燈籠的一片紅光,卻瞧見一根明柱上劃著一個小小的石解語。

 這標記雖小,卻與日前引他入大同府的石解語一摸一樣,只是更加潦草,顯是出自一人之手。笑雲見這同伴尚且無恙,心中一喜一憂,既然暫時尋不得小玉,將這兄弟救出來也好。當下依著那石解語所示的方位便追了下去。

 他強忍體內傷痛,隨著那石解語在大同府內穿街過巷,終於來到一家名為「洪升老店」的客棧前。瞧那暗語顯示人在店內,他心中暗喜,又覺頭重體酸,連一步也懶得邁了,便想先在店中住下。一摸懷中,卻暗自叫苦,出來時帶的一些銀錢,早在鳳台樓上花得精光了。

 無奈之下,只得強打精神,砰砰的敲打店門喚出了夥計,只想矇混進去暫且住下,再尋那聚合堂中的朋友。哪知店夥計見他一身風塵僕僕,衣服上也破了多處,不由犯了疑心,說什麼也要先看到錢才允他住店。數語不合便爭執起來,笑雲心下焦躁,便待硬闖,但這時他手腳無力,站都站不穩,給那夥計隨手一把推到在地。笑雲在地上掙扎不起,那夥計卻冷笑幾聲,砰的關上了店門。

 笑雲在地上哭笑不得:「想不到我任大俠英雄無敵,斬過鬼王,砍過緹騎,卻奈何不得這小小的店夥計!」強自站起身來,忽覺體內一股煩熱的內氣翻湧上來,眼前一黑,又重重栽倒在地。

 昏昏沉沉的過了多時,忽覺胸口一涼,口中似有一股甘露直灌了下來。笑雲心神一爽,忍不住睜開眼來,卻見眼前閃爍著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這雙眸子如此清澈如此美麗,那眸中閃閃的一抹瑩瑩的光芒,卻是關切的淚水。

 笑雲一陣迷茫,忍不住輕聲叫道:「喚晴,是你嗎……」正待掙扎起身,肩上卻扶上了一雙白如凝脂般的玉手,「你歇著,不可亂動!」這聲音比喚晴的柔媚一些,卻是小玉。「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惦念著你的喚晴,她是你的相好麼?」這時她沒有帶那寬大的帷帽,只將一襲黑紗罩面,但一串淚痕卻清清楚楚地掛在眼角,遮不住、擦不去的。

 笑雲倒有些不好意思,一低頭卻瞧見自己平躺在床的上半身已給脫去了衣衫,上面明晃晃亮晶晶的插了不少銀針。他咦了一聲:「小玉,你給我請了大夫了麼?」他依稀記得當初梅道人給沈煉石治傷之初,曾用過這樣的針灸之法。

 小玉不答,纖指在他胸腹之間比比劃劃,又將兩根銀針慢慢捻在他「天突」、「中脘」二穴上。銀針緩緩透入,笑雲登覺臟腑之氣隨之一暢,不由笑道:「小玉,原來你還有此本事,嗯,我瞧比那鳴鳳山上的神醫梅老道一點不差!」他說著舉目四顧,卻見此時自己是躺在一處潔淨的客房之中,桌上燭火跳躍,映得四壁昏黃,不由笑道:「我不想讓你落在林惜幽那老鬼手中,巴巴地來尋你,哪知自己不中用,強撐著到了這裡就覺得眼前一黑便天旋地轉了……呵呵,你跑出來就好,跑出來就好……」

 小玉聽他說得關切,忍不住又有些哽咽起來:「也虧得我及時趕到,若施救再晚一些,就棘手得緊了……」笑雲瞧著那泫然欲淚的眼神,忽然心中一動:「當初公子曾淳受傷,在那野廟之中昏迷不醒,那時候喚晴看公子的眼神也是這般!難道,難道小玉當真對我這做哥哥的動了情?」

 「林惜幽的毒龍勁從你膻中穴透入,他又和你激戰多時,逼你催動內氣,那毒龍勁便深入臟腑之中,必須用芒針之法瀉毒除痺。」隨即自背後的衣囊中取出長長的一根銀針來。笑雲見她這針長有八寸,不由嚇了一跳:「怎麼這麼長,妹子你當真有把握麼?」

 「古有九針,這便是其中的長針了。《靈樞》曰,『長針者,鋒利身薄,可取遠痺。』」小玉雙眼閃光,侃侃而談,「要除此入體毒氣,惟有這一個法子。只是芒針之法深奧繁複,小妹技藝粗疏,說不定待會大哥還要多受一些苦!」笑雲忽然發現這時的小玉最是動人,若說喚晴是一蓬跳躍不息的火焰,小玉便是清澈宛轉的一涓細流了。他笑了一笑:「好妹子,你大起膽子下手幹吧,大哥能忍得!」

 小玉點了一下頭,當下不再言語,全力施術。笑雲只見她的右手拇食中三指捻轉針柄,輕捻慢進,在自己「上脘穴」上緩緩刺入。隨之那針徐徐鑽入,笑雲便覺出一陣若有若無的細微的針刺之痛。

 長長的芒針直刺入數寸之深才停住。小玉忽然翹起右手無名指,在針體上輕輕彈動。說來也怪,隨著那花瓣般的玉指輕輕彈動長針,他的胸前忽然有一股熱氣直向腹下透去。

 小玉隨即又取了幾處要穴,仍用「疏」、「彈」二訣施為。一盞茶的功夫,盤踞在他胸腹之間的那股毒熱之氣便宣洩得乾乾淨淨。見他忽然長出了一口氣,眼中光芒大盛,小玉才展顏一笑:「成了!」跟著將他胸前的數根銀針慢慢拔下。

 笑雲略一調息,只覺身上煩惡之狀頓去,真氣遊走再無異常,不由大喜過望,一下子坐起身來抓住了小玉的香肩,叫道:「好妹子,古來的神醫華佗也未必有你這樣的好手段,我可服了你啦!」小玉猝不及防,已給他一把擁入懷中。

 笑雲陡覺鼻端透來一抹如蘭似麝的幽香,才猛然驚覺,自己竟然將小玉那軟綿綿溫潤潤的嬌軀抱在懷裡了。他立覺不妥,正想打個哈哈,一低頭卻瞧見了小玉那一段黑瀑般散在肩頭的漆黑長髮。

 那秀髮千絲萬縷地織出一片溫柔的靜夜般的顏色來,笑雲的眼睛就在這一片醉人的墨色中看到了一抹雪白。那粉頸襯在深黑如夜般的秀髮下,在燈下閃處一片令人心神迷醉的雪玉顏色,青絲碧夜垂,雪頸玉生香,笑雲一時忍耐不住,一低頭便在那片白膩的頸上輕輕一吻。

 小玉給他忽然抱住雙肩,本想掙扎出來,但又憐他內傷初癒,不敢過於使力。心中微一猶豫,已經給得意忘形的笑雲摟在懷中,一陣濃烈的男子氣息包湧過來,她驟覺渾身發軟,一顆心砰砰的跳個沒完,正自心神激盪之際,後頸上卻被吻了一下。

 那唇的灼熱從頸後肌膚上傳來,使得她全身都微微一抖。小玉啊的一叫,才輕輕推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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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5)

 兩個人全愣住了,小玉隨即微微轉過身去。笑雲才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狠狠一拍腦袋,乾笑道:「妹子,大哥酒喝得多了,你莫要……莫要在意,最好……馬上就忘得一乾二淨!」小玉轉過身來,妙目微嗔,卻是似驚似羞的一番顏色,低聲道:「我不會怪你,卻也不會忘得一乾二淨!」笑雲聽了這話,心中驀然一蕩,眼前似乎飄舞起她那夢一般的漆黑長髮,將自己的心千絲萬縷的纏繞了起來。

 愣了一刻,他才努力回到現實中來,又記掛起這少女的安危來,道:「小玉,你怎地跟青蚨幫林惜幽那樣的人牽連起來?」提起青蚨幫,小玉眼中的情愫也迅即消去,歎道:「那鬼王林惜幽纏了我一段時候了,只是每夜此時他要修煉邪法,我才得分身出來尋你,這時候他煉法已畢,我該當速速回去,才不會讓他疑心!」

 「不成,」笑雲急起來,「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回到那老鬼身邊去!你這就跟著哥哥上鳴鳳山!」小玉見他著惱,倒先軟了:「大哥,莫忘了我說的話。你先回山,我將一件大事辦完,自會去那裡尋你。」

 笑雲怒道:「有什麼緊急的大事能比得上你的性命?這一回說什麼也不能依你了,老子可不怕那姓林的!你若不從,我便暗中隨著你,去和那林惜幽堂堂正正的打上一仗,說什麼也要救你出得苦海!」

 小玉聽他說得果決,不由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眼中忽然多了幾分羞澀和慌張,輕聲道:「好,大哥,便依你!只是,你還沒有看到妹子長得什麼模樣,你想不想看上一眼?」

 笑雲想起那張入目難忘的醜陋臉孔,心下一痛:「我妹子聰明伶俐,就是生得太醜,想必這是她的平生大憾,可不能讓她太過傷心了!」便道:「妹子,人生在世未必事事如願,你蘭心慧質,是萬里挑一的人物,不必太過在意自己的長相!」

 小玉不答,卻輕輕轉到燈下,緩緩摘下了那襲黑紗。笑雲忍不住啊的一聲叫出來,幾乎呆在了當場。只見小玉臉上柔膚滑嫩似玉,玉頰之上紅潮暗生,真如一蓬剛剛綻放的粉玉蓮花。那眉彎翠羽,曼妙櫻唇,都美得無懈可擊,最動人的還是那一雙流波妙目,隱蘊深情,羞媚橫生。這樣清麗無限的一張面龐,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更透出一股動人心魂的美麗。

 眼見一張無比醜陋的臉龐忽然換成了傾城絕艷的花容玉貌,笑雲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有些呆滯地看著燈下的她,實在不敢相信人世間居然會有如此的美艷。「大哥,」小玉笑了起來,「你怎麼了,是不是我的樣子嚇著了你?」笑雲才醒過味來,張口結舌道:「不是不是,原來……原來你生得這般美……」忽然間竟有些自慚形穢了。小玉瓠犀半露,笑起來的樣子多了幾分頑皮:「先前的樣子是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弄出來的,我一個人孤身行走江湖,弄成那個樣子倒安穩許多!」

 「其實看過我的本來面目的人不多,當初娘傳了我一身武功和易容之法後,便一直讓我以那醜醜的面貌行走江湖,」她說著搖曳生姿地向他走來,「她說,直到你遇上一個當真讓你傾心的人,才可以你的本來面目示人!」

 笑雲聽了這話,陡覺胸中那顆心一陣砰砰急跳,幾乎不知說什麼是好。正自心動神搖,小玉已經挨上身來,她的聲音變得細若游絲:「雲哥,想不到在我一十八歲這年終於遇上了你!從今而後,我便一直是這個樣子了,你看好麼?」

 兩個人的身子幾乎靠在一處,鼻端傳來一陣似花非花、似露非露的甜香,笑雲給這縷醉人的少女馨香扯動著心魂,一低頭,她那吐氣如蘭的櫻唇就在眼前,他的心突地一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低下頭來,吻在了那嬌艷欲滴的紅唇上。小玉這一回沒有拒絕,二人的唇雖只一沾即離,但兩個人卻均是如遭電擊,心內有如小鹿疾撞。小玉更是美目微閉,嬌軀輕顫,燈下看來愈發嬌艷不可方物。

 笑雲正看得如癡如醉,忽覺胸口一麻,身子便向後倒去。小玉睜開眼來,伸手接住了他的身子,將他放到了床上。笑雲渾身酥麻,才知被她點了穴道,忙道:「妹子,你這是做甚?」

 小玉望著他,長長的睫毛上已經掛滿了淚珠,「大哥,你不能隨我去!我知道你內力驚人,又習得一套絕世刀法,但林惜幽威震天南,手段之毒更是天下罕見。我……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去冒這個險!」燭燈散出一片溫暖柔軟的光芒,在她那身倚白勝雪的純潔衣裙上披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輝,這光輝幾乎讓他不敢逼視,卻又牽引著他的目光,使他不願將雙目移開一瞬。

 笑雲瞧著那楚楚深情的目光,心如刀絞,沉聲道:「難道我就忍心讓你去冒險。」小玉輕輕搖頭:「我自有對付他們的辦法!」笑雲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慌張,道:「小玉,你……你且不要急,慢慢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麼緊急之事?你又為了何事,與青蚨幫的魔頭攪在一起?」

 小玉向他深深凝視,白玉般的臉上忽然滑落了一串淚水,滴在笑雲的臉上。「這些事你先不要問,日後我自會慢慢說與你聽,」她說著側過身去,自懷中掏出一塊晶瑩透剔的美玉來,輕輕掛在他頸前,道:「大哥,這是娘留給我的。此玉清心養神,據說可以寧定內氣,是內家修煉至寶。你內傷初癒,便放在你身上。」那玉貼著他的肌膚放在胸前,暖暖的,似乎還帶著小玉的體溫和餘香。

 「大哥,記住我的話,平安回山,我自會去尋你!」小玉說完這句話,忽然低下頭來,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唇間傳來一陣溫軟和幽香。笑雲心魂微醉的一刻,屋子的窗戶忽然一啟,小玉的身影已經化作一道白影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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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1)

 屋內燭燈已熄,一片白煙般的月光穿窗而過,灑在他的臉上,唇邊馨香猶存,笑雲不由生出一種夢一樣的恍惚來。

 耳聽得小玉微細的足音直向東北方漸去漸遠,他的心神才從那香夢中掙扎出來。心內雖有些焦急,奈何要穴被點,這時他只得暫且凝心定氣,運起納鬥神功來。胸前那塊美玉果有一股溫涼潤澤之氣,使他自然而然的靜下心來,加之小玉惜他內傷才愈,使力不大,片刻之間笑雲就覺胸口一暢,翻身而起。

 窗外的月光如煙如夢,早沒了小玉的身影。笑雲咬一咬牙,便躍上屋頂,直向東北方追去。本來要在大同府內尋得小玉,無異大海撈針,但他心情急迫之下,還是一心盼著奇跡突現。

 任笑云「平步青雲」的輕功尚不純熟,在平地上施展之時快若疾風,穿房躍脊就蹩腳許多。深一腳淺一腳地直向東北方奔了片刻,笑雲忽然把心一橫,躍下地來,一路扯開了喉嚨大喊:「小玉,你在哪裡?」「林惜幽,你這老鬼有種便出來決一死戰!」

 才喊得幾聲,靜悄悄的街上忽然湧過來四五個巡夜的官兵,大呼小叫地向他奔來:「哪來的賊小子持刀亂跑,只怕是蒙古的細作,先鎖住了!」笑雲一驚,正待轉身逃開,長街一角的屋簷上忽然閃出一襲白影,悄無聲息地凌空撲下。

 這一撲事先決無徵兆,其勢又快若流星飛墜。笑雲大驚之下,已經避無可避,急展一招「倚天勢」向上揮出。掌影飛舞之間,那白影忽然悶哼一聲,又鷂子一般掠上牆頭,卻是林惜幽。笑雲雙目一寒,橫刀喝道:「姓林的,快將小玉放了!」

 「想見小玉便隨我來!」林惜幽大袖一拂,騰身而起,幾個起落,已遠在數丈之外。笑雲雙目噴火,奮力衝開幾個官軍,笨手笨腳地躍上屋脊,鼓氣趕去。二人奇快無比地直向城外奔去。

 大同府城號稱「北方鎖鑰」,於北側城牆高大堅固,南側就差了許多。林惜幽引得笑雲奔到南側城牆下,旋即展開輕功直掠了上去。笑雲不敢大意,斜奔幾步,從遠處縱身攀上了城牆。

 正待躍下,遙遙的風裡面忽然飄來一絲細細的呼聲:「笑雲──」仔細聽時,那聲音又再不可聞了,他一愣,只當是聽得差了。眼見前面白影飄忽,林惜幽已去得遠了,他只得持刀躍下接著追。二人一追一逃,一路奔上了一個土坡,這地方一團烏黑,四處煤跡斑斑,顯是一個廢棄的煤窯。

 林惜幽在崗上霍然站住了身子,轉身盯著疾奔之後卻氣定神足的笑雲,沉聲喝道:「賊小子,你滿口小玉長小玉短的,卻知不知道這小玉到底是何人?」

 笑雲聞言一愕,不錯,相遇一日,自己只知道她蘭心慧質,孤身一人,便是她的傾城絕艷,也是剛剛才見到,至於她因何陷身青蚨幫,平生所做何事,卻從沒有想過要問上一問。其實他性子粗豪,二人相聚的短暫時光中一直變故迭出,這些事就算想到,也懶得去問。

 「你這廝昏頭昏腦,還是老夫讓你做個明白鬼,」林惜幽一步一步逼進,「她是我青蚨幫中的花魁……」說到這裡忽然欺身直進,橫掃一腿,地上無數烏黑的煤塊登時疾向笑雲射來。笑雲本來對他全神貫注,但聽他說起小玉,還是心思一浮,哪料到林惜幽已經驟然發難。急忙揮刀抵擋,卻手忙腳亂之下腿上已給煤塊砍中數下,那碎煤貫入了林惜幽的獨門勁力,笑雲只覺痛入骨髓。

 忽然間腰間一緊,又被一團白茫茫的東西裹住了身子,他哎喲了一聲,要待掙扎,但那東西卻如同蛛絲一樣繞了過來,東一道西一道地在他身上纏了數匝,連他手腳都一起縛住了。林惜幽怪笑聲中,雙手一揚,笑雲便被他高高拋起,落下時正掛在坡下的一棵枯樹上。

 笑雲的身子在樹上一蕩一蕩的,才看清縛住自己的是一根柔韌之極的白繩。他心中又惱又恨,明明已經對這林惜幽萬分小心,卻還是著了他的道兒。「若非我這爛柯山至寶困妖索,還真困不住你賊小子,」林惜幽咧開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你是如何認識小玉的,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老子一口咬斷了你的喉嚨!」見他那一口白牙陰森可怖,笑雲心下微虛,強笑道:「早跟你說了我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你就是不信,不如咱們現在一起去問她去。」

 聲音才落,忽覺香風颯然,一抹白影從身後閃過,劍光閃爍,直向林惜幽撲去。林惜幽怪叫一聲:「小玉,你瘋了!」騰身避開。

 笑雲見這人果然是小玉,不由又驚又喜。這時天上烏雲慢傾,將月亮遮住了許多。黯淡的月光下,卻見小玉素裳縞袂,雪衣飄飄,進退之間宛若仙子起舞,她的劍法卻是自成一路,清逸中帶著三分詭譎,看得笑雲目眩神馳。

 她這一串出其不意的急攻,居然讓林惜幽一陣手忙腳亂。激戰之中,林惜幽叫道:「小玉,這小子是聚合堂的逆黨,你當真為了他要叛出本幫?」小玉倒笑了:「林先生,他是小玉的如意郎君。我不管他什麼聚合堂、鳴鳳山的,反正我不能讓你傷了他!」口中說笑,卻乘著林惜幽聞言後心中酸怒之機,疾出一劍,將他肩頭劃出老大的一道口子。

 林惜幽見她出招猛惡,眼中凶焰陡熾,怪嘯聲中一掌拍出,將她連綿而至的第二劍震得歪了,隨即反手一掌拍向她的香肩。他這一加力施為,小玉登時不敵,數招之間便險象環生。

 笑雲在一旁看得又驚又急,但那「困妖索」堅韌之極,他努力掙扎數下,才堪堪將一隻臂膊抽了出來,偏偏那單刀又落在了地上,怎麼也夠不著。月光越來越淡,沉暗的土坡上兩團白影舞得風馳電掣,笑雲卻掙來掙去,在枯樹上一蕩一蕩的叫苦不迭。

 激戰之中的小玉也是連連叫苦,這林惜幽每拍中她的長劍一次,掌上的毒龍勁便能隨著長劍直透過來,激得她右掌一陣火燒火燎的痛。十幾招後,她不得不換了左掌持劍,這一來形勢更窘。猛聽得林惜幽一聲怪笑,忽然左手化掌為爪,右手化掌成指,瞬息之間連換了幾重勁勢,如山掌影直向小玉罩了下來。

 眼見小玉勢危,笑雲驀地瞠目大吼了一聲,一掌拍出,地上那刀被他奮猛的掌力一震,疾跳而起。笑雲一長臂抓住單刀,反手砍斷了掛在樹上的繩索,也顧不得雙腿尚在綁縛之中,奮力一躍,疾向林惜幽撲去。

 林惜幽這一招喚作「五鬼開山」,要在幾式之間連換掌、抓、指、拳四種勁力,配合精妙步法,從四個方位將敵人困在核心,最後以爪勁制敵,此時一出,滿擬把小玉手到擒來。哪知便在這時,任笑雲已如猛虎怒鷹一般撲過來,一招「摧山勢」當頭劈下。

 「五鬼開山」正使到最後的「鬼爪勁」,林惜幽全身勁力已經運到極致,眼見刀到,卻也無法收回勁力,只得摧動真力直撞上去。他二人兩次交手,林惜幽詭計百出,屢佔上風,笑雲一直有力使不出,只得接連吃虧。

 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的以硬碰硬,「鬼爪勁」正碰上「摧山勢」!

 掌風呼嘯,刀氣縱橫,震得滿天沙石狂飛。

 一大片烏雲恰在這時捲來,將那小半邊的月兒全吞沒了,天地之間就是一片漆黑。激盪的刀風中,小玉陡聞一聲淒厲的鬼嘯在耳邊響起,這聲音乍然而起,尖銳得像一把刀子,直扎進她的耳膜裡。小玉給這鬼嘯攪得心慌意亂,偏偏四野黝黑一片,她擔心笑雲安危,奮力喊道:「大哥,你怎樣了?」但林惜幽的鬼嘯震耳欲聾,這聲音只在口邊滑出,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正自心驚膽戰,陡聞笑雲大喝一聲:「不要走,再吃我一刀!」那鬼嘯隨即暗啞,像是給笑雲一刀斬斷了似的。再響起來時,已經遠在數丈之外,卻虛弱了許多,直向大同府城方向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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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2)

 小玉急晃亮了火折子,卻瞧見笑雲意氣昂揚的橫刀而立,只是兩條腿還給繩索緊緊地縛在一起。笑雲便在光下急向他蹦過來,叫道:「妹子,你沒事吧?」瞧他那樣子呆傻可愛,小玉忍不住笑道:「自然沒事,有天下第一的任大俠在此,誰還敢欺負他妹子!有分教:大俠獨腿退鬼物……嗯,這下一句該叫做什麼……」笑雲對評話章回最是熟捻,急忙嬉皮笑臉地接上:「該叫做『小玉單劍救情郎』!」小玉呸了一聲,玉渦紅生,嬌羞中卻有幾分欣喜,道:「快解了這繩子,一蹦一蹦的,像只大螞蚱一般,挺好玩麼?」

 笑雲死裡逃生,也是一陣狂喜,正待胡吹一通,坡下忽然傳來一聲呼喊:「笑雲,是你麼?」他的臉色陡然一變,叫道:「是喚晴,不好!只怕她要遇到那林惜幽!」聲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哎喲」的一聲嬌喚,果然是喚晴的聲音。

 「喚晴,你怎樣了?」笑雲情急之下,邁步便追,卻忘了自己雙腿被縛,撲通一下便滾在了地上。小玉驚叫一聲,急忙上前扶起。

 寂靜幽深的黑夜裡忽然飄來林惜幽氣急敗壞的聲音:「玉盈秀,你竟敢勾結逆黨,暗算老夫……咳咳……我這就稟明鄭幫主,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忽又傳來喚晴的幾聲驚急的叱罵,但這聲音有氣無力的,顯是她已失手為其所擒。笑雲正自驚疑,林惜幽那厲嘯又起,只是有些嘶啞疲憊,如一隻中了箭的老狼,倏忽遠去了。

 待得笑雲手忙腳亂地解開腿上的怪繩,和小玉匆匆奔下山坡,卻早不見了喚晴和林惜幽的身影。

 夜風拂來,帶著幾分潮濕的意味。笑雲的一顆心患得患失,喃喃道:「怎地是喚晴,怎地是喚晴,這可如何是好?」小玉輕聲問:「大哥,那喚晴,是不是便是你說的


 ……那個人?」

 笑雲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想要出口辯解,但眼前忽然閃過喚晴看著曾淳時那深情脈脈的目光,心內便沒來由的一陣淒楚,忍不住歎道:「那是你大哥的一廂情願,嘿,我也是剛剛才知,在人家心中,我不過是腳下這一個小小的土山坡,公子曾淳才是高大無比的泰山。」

 他不想接著說起這傷心之事,便轉過頭來問:「小玉,適才那林惜幽叫你做玉盈秀,難道……難道你當真是青蚨幫中的『四邪神』?」他早料到小玉必然和青蚨幫有些淵源,卻想不到竟是青蚨幫中地位極高的四邪神中最最神秘的玉盈秀,這實在讓他有些難以置信。

 黑暗中瞧不見她臉上神色,但小玉的一雙眼睛卻閃著狡黠的光:「我是玉盈秀不假,卻不是四邪神!」笑雲急問:「那是為何?」小玉將櫻唇一撅:「哼,我先問你,我若是青蚨幫的四邪神那便怎樣?」笑雲搔了搔頭,笑道:「說不得,任大俠也只好大義滅親,將你擒到鳴鳳山!」小玉也笑著伸出一雙欺霜賽玉的素手:「那就請任大俠動手呀!」笑雲聽她言語間絲毫不惱,心下大為感動,想了一想,才道:「小玉,我不管你是叫做小玉還是叫做玉盈秀,也不管你是不是什麼四邪神,我……我只盼著你這一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

 聽他說得真誠,小玉忍不住心中一熱,輕展柔荑,握住了他的手,明眸中柔情流轉,輕聲道:「便只盼著我這些麼?」笑雲只覺那一對玉手潤澤細膩,柔若無骨,驚喜之下胡言亂語的性子又再發作,道:「自然還有,盼著你和我這如意郎君一起,一輩子相親相愛舉案齊眉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她臉上一陣發燒,一下子摔開他的手,道:「想得倒美,『如意郎君』什麼的是我故意激那林惜幽的氣話,算不得數,」話是這麼說,她心中卻欣喜無限,幽幽歎了口氣,才道:「不過你是個急性子,若不將我的身世說給你聽,只怕要把你憋出病來。

 「當初,公子曾淳被青蚨幫秘密囚禁,聚合堂卻能及時得知,甚至連押送曾淳的必經之路青田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個訊息連同曾淳所知的那軍餉所藏的詳細方位,都是我想方設法地告知聚合堂的。」

 笑雲又驚又喜:「這麼說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原來也是咱們聚合堂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有時候倒覺得我自己可憐得緊,」她輕柔的語音中帶著一股顧影自憐的憂傷,說著一撫額角秀髮,「還是不說這些,咱們趕快去追林惜幽,將你的喚晴救出來是正經,免得急壞了我大哥!」

 他望著那雙在黑夜中波光流動的眸子,心下大是感激:「小玉這般善解人意,真是世間難求!」一把抓住了她的柔荑,道:「路上細細說與我聽,你若不說,一般的會將我急壞了!」正待施展輕功,才覺腿上中了林惜幽的暗算後,舉步之間尚有幾分疼痛。好在小玉的輕功亦頗不俗,一路扶著他,直向大同府城追去。

 「我的名字確是叫做玉盈秀,你以後叫我秀兒就是了……」她說起話來,口音中總是帶著一股江南美女柔風細雨的柔美韻味。「秀兒,」笑雲剛聽了就急忙叫出口來,還不忘嘖嘖稱讚,「這名字跟你的人一般,美得不得了!聽你口音似是江南人氏麼?」

 玉盈秀笑道:「我娘自幼在杭州長大,但位列四邪神的那人本不是我,而是我娘!娘的武功師出峨嵋『化門』。峨嵋武功源遠流長,分支甚雜,古來便有『一樹開五花,五花八葉扶』之說,五花便是指其五大支派,八葉是內分的僧、岳、趙、杜、洪、化、字、會八門。這其中又以『化門』功夫最為雜博詭秘,舉凡星象醫卜、易容追蹤,習者都要融會貫通……」

 笑雲噢了一聲:「想來這化字便是指什麼都要『化為己用』之意。怪不得你什麼都懂,非但易容功夫精妙,更是一位女神醫!」「一點就透,當真是孺子可教,」,玉盈秀笑得甚是歡暢,「娘的易容之技天下無雙,我只學得她的一些皮毛,但若論醫術,她可不及我。

 「其實化字還有一層意思,便是『化而無形』,所以本門最重易容功夫。也因如此,化門素來為峨嵋本宗不容,數十年前便已湮沒不聞,傳到娘那一代,已經一花獨秀了。娘其實很早就入了青蚨幫,」說到這裡她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仗著她出神入化的易容之術和精妙武功,著實為青蚨幫做了不少的事情。後來她對我說,那時候的她風華正茂,心比天高,仗著貌美藝精,殺人越貨從無顧忌,直到她失手為人所擒……」

 笑雲明知她說得是一些陳年舊事,仍是忍不住啊的一聲:「擒住令堂的人是誰?」玉盈秀反笑著問:「你倒猜猜看?」笑雲忽然心中一動,道:「莫不是聚合堂中的人?我猜有此手段的,只有聚合堂中的何堂主!」玉盈秀雙目一亮,纖指在他額上輕輕一彈,道:「就是有一個好腦子,什麼都一猜即中,我娘武功高強,可不似我這般無用,她平生只失手過這麼一次。」

 她說著聲音又悠遠起來,「娘後來告訴我,回頭想想,一切都是因緣泊湊,冥冥前定的,人這一生就如同在一條沒有邊際的長河之中泛舟尋覓,其實早有一個人在那段時光,乘著那條船在等你。時候不到,過盡千帆皆不是,時光到了,你就會自己踏上那條船,遇上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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