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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1)

 老君廟西有一泓碧水繞過,雖然那河已快乾涸了,但在月下還凝著一粼波光。在喚晴眼中,那彎幾乎凝滯的淺水恰是天地間的淚痕了。水前是一片一片東倒西歪的蘆葦,夜風踉蹌著搶過來,片片葦葉就在風中哀哀地搖著,發出陣陣怨訴。幾隻烏鴉給人聲驚了起來,在茅草亂生的廟頂上盤旋不落,那一聲聲失魂落魄的烏啼,乍一聽彷彿是一群小孩子的哭聲。

 長夜,啼鴉,殘月。喚晴感覺自己的這些日子多是這樣無窮無盡的淒楚長夜。

 鍾舟奇是最後退走的,青蚨幫眾鬼卒和眾劍士見勢不妙,早已經聯袂退去。

 荒村四野的喊殺之聲漸遠漸息。袁青山、梅道人已帶著十數人殺到。任笑雲走上前去,將鄧烈虹之叛和解元山捨身禦敵之事同眾人說了。眾人聞得鄧烈虹竟是黑雲城的奸細,均是震驚無比,梅道人更是頓足捶胸:「我和他三年不見,費了好大周折才尋到他。哪知這廝竟然背棄祖師遺訓,去作韃子的走狗!」

 聽說解元山和桂寒山先後落入敵手,生死不明,袁青山和一眾聚合堂好漢心下均是憂心忡忡。

 老君廟的院子倒是極大,眾人便在正殿前的一片空地上席地而坐,夏星寒的屍身就停在正殿內的天尊像前。淡淡的星月之光下,每張臉上都是新淚未乾。曾淳沉吟道:「適才聚合堂的英雄一到,劍樓和青蚨幫一觸即潰,顯是內藏玄虛。袁兄,你方才說,聚合堂的辛藏山辛四爺似乎是追了下去?」袁青山揚起頭來:「辛四弟性子粗豪,這一去莫要中了金秋影的埋伏?」曾淳點頭道:「鄧烈虹已經將咱們聚會老君廟的消息洩漏了出去,這一次追襲金秋影卻一直未曾現身,只怕他所圖也大!」

 梅道人面色一變:「既然如此,此地不可久留。咱們還是速走為上,到了鳴鳳山便太平無事了!」「此地已近鳴鳳山的地盤,我不信金秋影真敢弄險來攻,」袁青山說著站起身來,「為防萬一,我這便去接應辛四弟!諸位由我聚合堂的兄弟帶著上山。」

 眾人才站起身來,間院內的兩株古柳的枯枝忽然失魂落魄的一抖。

 曾淳已經拔劍在手,低喝道:「只怕他們已經來了!」喚晴卻銀牙一咬:「正好和鷹爪子拚個死活!」眾人叱喝聲中,紛紛拔出兵刃來,只有任笑雲低聲道:「敵眾我寡,我瞧還是……」眼見眾人臉上均是悲怒交集,他的聲音不由越說越低,後半句就嚥了下去。

 院外飛來數盞孔明燈,忽忽悠悠地直架在了古柳上,瞧那燈飛送而來的沉穩勁兒,顯是出手之人武功奇高。那燈內也不知燃的是什麼,六七盞燈發出白燦燦的一片光來,將天尊殿映得一片雪白。只是那燈口焰芯冉冉升起一片白煙,瀰漫出一片辛辣之味。

 袁青山沉聲喝道:「鳴鳳山、聚合堂英雄在此,來的是何方高人,不必裝神弄鬼,這就現身吧!」院外忽然響起兩聲長笑,一聲粗曠低沉,是個男子聲音。另一聲細若銀鈴,卻是個嬌媚女聲。喚晴聽了那男子笑聲,不由雙目一寒,道:「是金秋影!」

 片刻之間,兩道笑聲均是越來越高,竟是絞在一起,直送上碧霄深處。眾人已知這二人一來炫耀內功,二來似是已經相互較量內力,眾人聽得這女子笑聲柔媚,聞者欲醉,但底氣深厚,內功竟然絲毫不在金秋影之下,均是又驚又奇。金秋影的笑聲未歇,那女子卻咯咯笑道:「金大人,怎地只管在門外笑個沒完?小妹可沒有你這麼精深內力,再強笑一兩刻,只怕就要憋死奴家了。」這話語帶責備,聲音卻嬌柔婉轉,便似是情人之間打情罵俏一般。金秋影也笑道:「絕色掩今古,殺人不聞聲!久聞門主大名,今日得睹這驚才絕艷的手段,金某實是三生有幸!」

 喚晴聽了這話,心中一驚:「這女子想必就是青蚨幫破陣堂主水若清!」一念未畢,老君廟那兩扇破舊的大門已經脫栓飛出,數十名錦衣衛和青蚨幫眾在門外分作兩排,中間一男一女兩個人昂然而入。那男子正是一臉病容的金秋影。身旁那女子絳衣紅裳,姿容絕艷,這麼款款而來,雖然走了不過四五步,卻是如同風擺素荷,有一股說不出的韻致風姿。在那女子身後,赫然是司空花、常機子一眾青蚨幫高手。

 袁青山跨上一步:「金大人來得好快!」金秋影淡淡地瞟了一眼袁青山諸人,卻轉頭對那女子笑道:「水門主,一群反賊齊聚在此!省得咱們不少氣力。」

 喚晴細瞧水若清,見她年歲在三十上下,雪膚皓齒,玉頸蠻腰,絳紅色的廣袖長裙襯出一個極修長極曼妙的身段,雲鬢高挽成一個側壓下的墮馬髻,嘴上隱含笑意,一雙水汪汪的媚眼內更有一波艷光勾魂懾魄,時隱時現。只是那兩彎高翹的眉梢間卻又煞氣逼人,偶然眉峰一蹙,就讓人心膽生寒。喚晴雖素覺清麗不輸於人,但一見水若清,忽然間明白了什麼叫「天生媚骨」。

 金秋影忽然將雙手一拍,喝道:「押上來!」四五個如狼似虎的緹騎便搡進兩個五花大綁的人來。廟中群豪一見這二人,不由紛紛叫道:「桂五哥!」「解三哥!」原來這二人正是失手遭擒的解元山和桂寒山。解元山失了左臂,桂寒山雙腿中槍,都是極重的外傷,又給青蚨幫和緹騎虐待多日,均已形銷骨立。但這兩人卻極為硬氣,身處險地,兀自罵罵咧咧地向金秋影幾人怒目而視。笑雲這時見瞭解元山,更是悲喜交加,忍不住叫道:「解三哥,你老人家沒事就好,可記得要『留得青山在』呀!」解元山抬起一張血痕斑斑的臉,居然渾若無事地向笑雲點頭微笑。

 「金大人,」水若清嫣然一笑,「我捉了這麼多的反賊,你待會可要好好獎賞我才是呦!」她的話音中有一抹洗不去的吳儂軟語,便是金秋影聽了也覺心神一蕩。他皺了皺眉,笑道:「對面的幾人可是著實不好對付,水門主既然成竹在胸,金某倒是樂得撿一回現成的便宜。」

 水若清笑而不答。喚晴忍不住心中惴惴,眼見錦衣衛加上青蚨幫人馬百餘,將這小小的老君廟圍得水洩不通,自己一方不過三十餘人,況且敵方金秋影、水若清二人俱是絕頂高手,清奇古秀四邪神中尚有三人隱身不現,顯是埋伏在暗處。正自焦急間,忽然手上一緊,任笑雲輕輕碰了她一下,低聲道:「喚晴,那解老三、桂老五的,咱們一時三刻的也不忙著救!一會兒廝殺起來,咱們三十六計腳下抹油為上,我護著你先他娘的衝出去!」喚晴心內一熱,也低聲道:「笑雲,你也要保重!」

 這時卻聽金秋影笑道:「諸位,金某念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再勸各位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對抗天兵,螳臂當車,下場便如這解元山、桂寒山一般!」一語既出,早惹得鳴鳳山群豪紛紛大罵。曾淳卻忽然踏上一步,道:「金大人,水門主,此時強弱已見,諸位是不是覺得咱們已經是甕中之鱉?」金秋影一笑:「曾公子以為如何呢?」曾淳也笑道:「金大人素來膽識過人,不知這時可敢與我一賭?」金秋影笑得甚是輕鬆:「不知公子要賭什麼?」

 曾淳笑容一斂:「群戰合鬥,與鄉間草民何異?金大人若是有膽識,可敢與我們三戰定輸贏?」喚晴聽了這話,心中且喜且憂:這時若是一番廝殺,群雄筋疲力盡之下決計逃不出金秋影所佈的殺局。但若真是三戰定勝負,自己這邊也是絲毫占不得便宜,可是若非如此,便是一點生機也沒有了。

 金秋影還沒有答話,水若清卻嗤的一聲低笑:「曾公子,不知你可敢與奴家做一賭?」曾淳一轉眸,正迎上一雙蕩人心魄的盈盈秋波。曾淳凝定心神,一字字地道:「水門主要與我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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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2)

 水若清臉上的笑容如花一般綻開:「我賭青蚨幫不費一刀一槍,就可將你們一股腦的生擒活捉,你信也不信?」

 曾淳見她笑得妖媚,知她必是用上了迷魂懾魄一類的邪法,要待沉心凝神,忽覺氣沮力竭,剎那間四肢百骸便是一分力氣也提不起來。他一驚回首,卻見身子四周的十餘名聚合堂好漢身子搖晃,已經頹然倒地,便連五花大綁的解元山、桂寒山二人也軟倒在地。

 一旁的袁青山、喚晴、梅道人還在強自支撐,但瞧那樣子已經搖搖欲墜。曾淳怒喝一聲,要待撲上,忽覺雙腿一軟,忍不住一下子栽倒在地。

 梅道人最後一個栽倒在地,叫道:「是……西域奇毒『鎖魂煙』!」水若清笑道:「梅老道還是有些見識,你倒猜猜看,人家是怎樣施放此毒的?」梅道人登時語塞,罵道:「誰知你這妖婦如何行的妖法?」曾淳叫道:「怪煙!必是孔明燈內燃出的怪煙!」

 水若清仰天長笑,笑聲如珠走銀盤,嬌媚之中滿蘊得意之情:「還是曾公子識見超人!此毒失傳已久,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心機才重新配成這好東西的。怎樣,公子輸得可是心服口服?」眾人才知那孔明燈中的辛辣之味,便是因燈芯之中添了此毒而致,瞧青蚨幫和錦衣衛諸人無事,顯是事先服了解藥。

 袁青山、曾淳眾人一個個軟倒在地,只是渾身失了勁力,心思、言語之力卻是絲毫未失,聽了此話雖怒,偏偏一時又毫無辦法。眾人之中只有任笑雲一人安然無恙,他服過五色神龍之血,又得沈煉石之助貫通了中脈,幾已百毒不侵,那鎖魂煙自然奈何他不得。眼見眾人一個個的軟倒在地,任笑雲心內又急又懼:「老子若是這麼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那一群狗賊豈不對我一擁而上?英雄不吃眼前虧,老子也倒!」便一下子向地上倒去。

 他本來緊挨著喚晴站著,這一倒下,也恰恰倒在她身旁,一顆大腦袋正對著喚晴的嬌靨。任笑雲低聲道:「喚晴,我……我這可得罪了!」喚晴聽他口中滿是無奈,臉上卻有一股掩飾不住的欣喜,不由玉面一紅,也低聲道:「笑雲,這時咱們凶險無比,你內力驚人,待會有機會逃走,可不要耽擱!」聽得她言語中甚是關切,笑雲心中一熱,嘿嘿笑道:「我任大俠豈是獨自逃生之輩,說什麼也要護著你衝出去!」

 「笑雲,」喚晴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語氣卻嚴厲了數倍:「你一個人走把握大些,這可不是怕死偷生。為了這麼多兄弟,你也要衝出去將咱們被困之訊速速報與何堂主!」笑雲見了她的焦急神色,只得點了點頭。凝視著這張秀眉顰蹙、隱含幽怨的臉孔,他心中卻犯了嘀咕:「照理說是該逃出去送信的,但當真就將這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扔在這裡不管麼?」正自尋思,卻聽金秋影哈哈大笑,「好,來人,將一眾反賊拿下了!」幾個錦衣衛便待上前動手。

 便在此時,卻聽一個尖銳的聲音直竄了過來:「且慢!」這聲音有如鋼針,直刺入眾人耳中。金秋影雙眉一揚:「東廠閻公公?」

 那聲音冷笑道:「虧你還記得老夫!」這笑聲不緊不慢,人卻來得好快,聽聲音人已在院外。跟著蹄聲陣陣,果然是劍樓諸人已經殺到,聽那蹄聲,到的劍士當近百人左右。金秋影和水若清對望一眼,均是臉生憂色。

 院外一聲長笑,閻東來已經率著數騎檔頭縱馬馳入院內。劍樓人馬才一進院子,便有數支羽箭激射而來,撲撲撲一串悶響,那幾盞施放「鎖魂煙」的孔明燈登時熄了。燈才落地,十數名劍士已經舉起了火把,將院子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金秋影,擒捉反賊茲事體大。你明知老夫親臨山野,卻還要獨攬此功麼?」閻東來一開口便咄咄逼人。金秋影乾笑一聲:「擒幾個小賊,何必驚動宗主?水門主剛施展妙技將反賊一網打盡,閻宗主便即趕到,正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這話綿裡藏針,是說閻東來只會來搶這現成便宜。

 閻東來卻大咧咧一笑:「陸九霄盡愛搜羅些雞鳴狗盜的烏合之眾!合十萬緹騎之力,難道還捉不下幾個小賊麼?」這話不但譏笑錦衣衛無能,更將青蚨幫直斥為「雞鳴狗盜的烏合之眾」,水若清素來高傲狂蕩,在青蚨幫中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聽了閻東來這等話,不由美目之中寒光一閃,冷笑道:「雞鳴狗盜也罷,烏合之眾也罷,敝幫卻是實實在在為聖上分憂,不似有的人只會屍位素餐!」

 閻東來白眉一揚,腰間的青玉神劍竟自躍出半尺,一股懾人的寒氣直向水若清逼了過去。

 但那殺氣才侵到水若清身前三尺,不知給什麼勁氣撞了一下,發出一聲淡淡的悶響,忽然消逝得無影無蹤。眾人這才瞧見一個青衣矮漢已穩穩立在了水若清身後。適才正是他驟然出手,以自身殺氣擋下了閻東來所發的紫煙劍氣。

 喚晴、任笑雲等人都識得來人正是四邪神中的怪人鍾舟奇。眾豪眼見青蚨幫和廠衛互不買帳,爭執之下便要兵戎相見,心中倒是多了一分希望。

 閻東來眼見對面的矮漢以奇詭身法殺出,而那勁氣修為幾乎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才是一凜:「青蚨幫素來難纏,鄭凌風竟搜羅了這許多奇人異士,老夫何苦跟他們多生爭執。」他轉頭對金秋影,道:「聖上早有諭旨,聽命廠衛一同勘查曾銑一案。可陸九霄幾次獨斷專行,更放走了賊首沈煉石,才使禍端越出越大。老夫今日既然來了,就斷不能袖手旁觀,這一群反賊我要親自押回京師審問!」

 「宗主,」金秋影也知不得不開口了,「人是緹騎所擒,理應由卑職押回去。」閻東來嘿嘿冷笑:「這麼說,老夫便白來一趟了麼?」金秋影雖陰騭內斂,這時也是針鋒相對:「宗主披堅持銳,不辭勞苦,卑職自然佩服得緊。但宗主當真提走人犯,讓我回去如何向陸大人覆命?」

 閻東來冷冷道:「你是只知有陸九霄不知有聖上了?」金秋影也一揚眉:「宗主開口閉口聖上,不知可否請得聖旨來?」這話一語中的,嘉靖皇上專在西苑修道事玄,十餘年間不曾上朝,哪裡領得來聖旨?閻東來那張孩兒臉一紅,終於惱羞成怒:「金秋影,你這賣身販藝之輩,以為做了陸九霄的家奴便可目無尊卑了麼?老夫今日要代陸九霄教訓你一番!」

 饒是金秋影涵養不錯,聽了這等尖刻言語,也不禁怒髮衝冠,踏上一步,亢聲道:「六不鐵衛金秋影候教了!」他將自己「六不鐵衛」之名喝出,擺明了是要以「不聞、不問、不手軟」的氣概和閻東來幹上一仗!

 眼見二人劍拔弩張,水若清卻又嗤嗤一笑:「閻宗主、金大人,你這當世兩大高人若是動上手來,天下誰能分得開?二虎相爭,任是哪知老虎掉下一兩根虎鬚咱們青蚨幫也擔待不起呀!奴家倒有個主意,咱們不妨公公正正的賭上一場,贏者自可將人犯提走!」

 閻東來雙目一亮,道:「賭什麼?」水若清道:「聽說陸大人和嚴大人最操心的就是軍餉下落。如今人犯雖在,但軍餉下落卻無人得知。咱們不如各施手段,瞧瞧誰能先將軍餉問出,誰便提走人犯!」其實嘉靖帝反覆無常,殺人委過對於他已經是極為尋常之事,大帥曾銑他殺了也就殺了,根本不留意什麼軍餉之事。倒是陸九霄、嚴嵩和閻東來看出便宜,要藉擒捉「反賊餘孽」之名,侵吞這筆來自民間巨餉。所以擒拿人犯為次,翹開曾淳之口、問出軍餉下落才是主。

 閻東來一聽水若清之言,才發覺這女人心思機敏,實在是不同尋常。他知道當真動手,金秋影有青蚨幫之助,自己未必能佔上便宜,當即白眉一展:「好,老夫素來好賭!便這麼著了。」金秋影素知水若清之能,當下也一笑:「好,這一場比試也算別開生面!」

 任笑雲見他們適才怒目惡語,不由心下竊喜,正待看一場狗咬狗的好戲,哪知水若清三言兩語便化解了這一場幾乎就要傾瀉下來的暴風驟雨,非但如此,自己一眾人還成了他們的賭注。他知道只怕片刻之間廠衛中人就要將諸般酷刑向自己這些人身上施展,他口中不敢言語,心底早將水若清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

 身旁卻響起一聲大喝:「金秋影、閻東來,你們若真是個漢子,就放了咱們,真刀真槍的幹上一仗。這麼偷施暗算,再爛施酷刑,算哪門子的英雄好漢?」卻是袁青山開口怒斥。一眾聚合堂與鳴鳳山的豪傑跟著紛紛叫嚷,一時間罵聲四起。

 閻東來見了眾豪憤激無奈之狀,卻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老夫就喜歡貓玩耗子,賭了一輩子,以這一場最有趣味!水門主,咱們這賭這就開始罷,」驀地大喝一聲,「看座!」

 這野觀之內也無桌椅,倒是偏殿兩側供有道家二十八宿的神像。眾劍士如狼似虎地撲進殿內,將一人多高的幾尊神像推倒了,扯了幾張石椅搬了過來。閻東來居中坐了,這時候金秋影也不客氣,大咧咧坐在他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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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3)

 水若清在金秋影下首的一張石椅上穩穩坐定,才輕啟朱唇道:「閻宗主既然喜歡貓玩耗子,便請先選一隻耗子罷!」閻東來呵呵一笑:「既是審問軍餉埋藏之地,正主自然是曾淳了!但老夫賭場之上素來後發制人。也罷,曾淳這只肥肥的大耗子就交給你們吧!」水若清雙目一亮:「果然薑是老的辣!閻宗主如此大方,曾淳待會若是服輸,宗主可不要反悔喲?」

 閻東來將頭緩緩仰起:「你不知老夫選哪只耗子,又怎知我一定會輸!」金秋影眉頭一皺:「閻宗主要選誰?」到底他出身孤苦,心內還是不願將曾淳等人稱作「耗子」。閻東來雙目一張:「聽說有個女子,對那曾淳大有情義,先是獨抗我劍樓的十三名劍,後來更是費盡心機,在你青蚨幫手下救下了曾淳。哈哈,老夫選的就是這一隻母耗子。」

 這話一出,聚合堂、鳴鳳山一眾豪傑一起破口大罵。但眾人越是罵得激憤,閻東來就越是興高,將手一擺,叫道:「咱們手中都握了一副好牌,誰勝誰負,可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幾個劍士蜂擁而上,先將曾淳揪出,再向喚晴撲來。

 任笑雲的心跳成一個:「沈老頭說要跑到鳴鳳山佈置,要發大隊人馬來老君廟與金秋影一場好鬥,怎地這時還不見人影?我……我要不要先救了喚晴逃走?他奶奶的若是這時老子跟他們強攻,那是雞蛋碰石頭。但若是這些孫子真敢對喚晴下手,老子也就只好跟他們拚上一拚了。」正自胡思亂想,那幾個劍士已經將他掀了一個大觔斗,將喚晴從他身旁扯了起來。

 喚晴一出,曾淳的面色果然一變。金秋影微微一震:「閻宗主果然厲害!但閻宗主既然先選了人,便讓咱們先動手如何?」閻東來見了金秋影的神色,不由一笑:「秋影,還未開賭,你腦袋上就見了汗啦,這回子怎地說起糊塗話來?耗子是你們先選的,動手自然是八仙過海各顯奇能了。不過曾公子將門虎子,若是和他老爹一般鐵骨錚錚,你們水門主的毒物便再厲害百倍,也奈何他不得,」他又皺了一下眉,問:「水門主,你最厲害的毒物是什麼來著?」

 水若清倒是自若如常:「這天下沒有最厲害的毒物,只有最管用的毒物。好鋼用在刀刃上,用作逼供的毒物,有十七八種寶貝可以一試,但用什麼寶貝能一擊奏效,可就讓我費些思量了!」說著伸出一支皓白如玉的纖指不住敲擊額頭。任笑雲聽得水若清要用毒物逼供,又開始為曾淳心驚肉跳。

 金秋影聽得水若清成竹在胸的語氣,一直緊巴巴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意:「不知閻宗主是什麼手段,要不要將水門主的毒物借給宗主一用?」

 閻東來面現紅光:「我的手段簡單得緊,」說著雙手一拍,喝道:「宋十三!」「屬下在!」殿下龍驤虎步地走上一個精瘦的青年漢子,「宋無爭聽候大人吩咐!」正是十三名劍中年紀最輕的宋十三。

 「那日你和范老大明明已經堵住了這沈小姐,卻還是讓她從你們手下逃脫了,是不是,」閻東來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宋十三臉色一變,低聲道:「屬下無能!」閻東來道:「聽說你自稱劍法在劍樓中排行十三,軟鞭功夫卻是第一。我一會和水門主鬥法時,你就聽我號令,頭三十鞭抽去她身上的衣服,卻不可傷著她的肌膚,你能麼?」

 宋十三躬身道:「待會若是沈小姐身上起了一道血痕,小人就甘願受罰一百鞭!」

 喚晴聽了這話忍不住渾身發抖,道:「你、你們還是殺了我最好!」她素來性情剛烈,乍見這等陣勢,又羞又惱,幾乎要昏了過去。「你們這些禽獸!」袁青山厲聲咆哮起來。曾淳喝道:「閻東來,士可殺不可辱!你們如此行事哪裡還像一點朝廷命官?」

 水若清卻扭過了頭,撫掌一笑,道:「曾公子,不要急。伺候你的寶貝奴家已經想好了!就先用『百爪撓心』和美人蠍試上一試了!」金秋影來了興致:「願聞其詳!」水若清取出一隻金盒,揭開蓋子,一支紅色的小蠍立時張牙舞爪地爬了出來,只聽水若清道:「這寶貝身子細長如美人,咬起人來也溫柔如美人,就得了美人蠍這個綽號。別看它身細嘴小,可厲害得緊,挨咬的人初時不覺,但一柱香之後就會同時體會到疼酸麻漲四種滋味,再過一會就會忽冷忽熱,最後就是癢了,癢得他恨不得一頭撞死!這滋味便如同戀上一位美女,初時百味俱全,如癡如醉,到後來求之不得,就恨不得一頭撞死!」

 金秋影倒是來了興味,叫了一聲:「妙!那百爪撓心又是什麼呢?」「這個可就費些功夫了,」水若清道:「那要用青溟山產的粒子蜘蛛,外面用天麻絲包住,裹成小丸。逼他吞下十幾隻小丸後,再灌服獨門藥酒,天麻絲遇酒立化,粒子蜘蛛就會爬出來,這東西命大,一時三刻決不會死,十幾隻蜘蛛,百多條腿在人腹中亂爬一陣,你說那不是百爪撓心是什麼?」聽她說到這裡,別說曾淳和鳴鳳山眾豪,就是那些肅立一側的緹騎和青蚨幫眾都覺頭皮發麻渾身發緊。

 金秋影探起身來:「曾公子,金某敬重你是個好漢,只要你答應將埋寶之處說出,金某自會以禮相待!」曾淳面色發白,卻呸的一聲,向地上吐出一口痰。

 閻東來卻哈哈大笑:「你那些寶貝唬不倒曾公子,還是看我的神鞭!宋十三,還不動手,且看你的神鞭和水門主的寶貝哪個先得手!」啪的一聲,宋十三的鞭子已經揮出。

 喚晴又羞又怒,眼見鞭子靈蛇一般向自己飛來,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叫。

 陡然間青影一閃,一個人疾撲而上,擋在喚晴身前。啪的一聲,鞭子結結實實的抽在了他的身上,跟著砰然一響,那鞭子竟似是給沸水燙著的靈蛇一般,倒飛了起來。宋十三隻覺手中一股大力蕩來,軟鞭拿捏不住,直飛起來,竟卷在了大殿的樑上。

 喚晴這才瞧清,這撲上來之人正是任笑雲。任笑雲不會拳腳功夫,眼見軟鞭揮出,驚急之下展出「平步青雲」的輕功合身撲上,替喚晴擋了一鞭。而他自身內氣反震過來,卻將宋十三手中軟鞭震飛。

 任笑雲左手一攬,已將喚晴攔腰抱起,右手將披雲刀一橫,叫道:「他奶奶的,咱們跟他們拼了!」

 金秋影、水若清見聚合堂人中竟然有人能自解「鎖魂煙」之毒,已經吃了一驚,待見這人一招之間便震飛了宋十三的軟鞭,更是震驚非常。閻東來面色一變,他知道宋十三的功底,自度便是自己運起十成功力,也無法單以背上之力震飛宋十三手中一根軟綿綿的長鞭。這少年撲上來那一下毛手毛腳,好似不會武功,但震飛宋十三手中軟鞭,卻又是實實在在的高深內力。閻東來等人心下均是一陣迷惑。

 喚晴見任笑雲竟未中毒,不禁又驚又喜,叫道:「笑雲,你不要管我們,先衝出報信!」任笑雲情急之下,只得攬住了喚晴纖腰,叫道:「我任笑雲不會做那貪生怕死的行徑。若是我一走,這群王八蛋只怕又要找你麻煩!」

 喚晴聽他說得情真意切,眼中也忍不住有清淚湧出,輕聲道:「笑雲,你……你這是何苦?」忽然一轉臉,正瞧見曾淳的目光也向自己望來,眼中神色又是擔憂,又有幾分傷痛。喚晴的玉面登時羞得連耳朵也紅了,急忙低喚一聲:「笑雲,快放下我來!」

 笑雲素來對她言聽計從,知她性情端淑,這般在大庭廣眾之前讓自己攔腰橫抱,必然羞澀無比。急忙將喚晴放下,讓她倚坐在在大殿內的一根明柱旁,然後他將刀一橫,轉向水若清叫道:「水門主,適才你和曾公子打賭,說是青蚨幫不費一刀一槍,就可將咱們一股腦的生擒活捉。可這時我卻是生龍活虎,貴幫這時便是動手擒下了我,也不能算做不費一刀一槍了。這個賭你可是輸了的!」

 水若清一愣,隨即嫣然一笑:「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便是我們輸了又怎樣?」

 任笑雲道:「門主既然輸了,便該大大方方的將我們放了,日後江湖中人說起青蚨幫,才能贊貴幫拿得起放得下!」水若清俏臉一寒:「我們若是不放呢?」任笑雲道:「便是不放咱們,也不該用那些毒蟲折磨曾公子,不然日後江湖中的朋友們提起,便該說青蚨幫的人說話如同放那個什麼一般,全沒有一分大丈夫的氣概!」東扯西拉原本就是任笑雲的拿手功夫,這時抓住水若清適才說過的一句話便滔滔不絕的辯將起來。

 水若清笑顏如花:「小兄弟,你倒是生得一張好嘴!不過如此形勢,我青蚨幫能饒你,金大人、閻宗主卻饒你不得。便是我們都饒了你,這位宋少俠也饒你不得吧!」說著美目流轉,竟然幽幽地瞟了一眼宋十三。宋十三適才給任笑雲肩不動膀不搖的震飛軟鞭,早覺大沒面子,這時一見水若清遞過來那如怨如訴的眼神,忽覺心神澎湃,怒意勃發,虎吼聲中,便即拔劍撲上。

 閻東來知道水若清那一眼之中,必是運上了移魂懾魄一類的邪功,但任笑雲的武功實在太怪,他也正要宋十三再去試試深淺,便未加攔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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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4)

    任笑雲眼見宋十三撲到,卻不敢離開喚晴半步,牢牢擋在她身前,右手展開觀瀾九勢禦敵。宋十三的劍法以快見長,瞬息之間便攻出連環七劍。任笑雲展開披雲刀,以兼攻帶守的「聽風勢」禦敵,只聽得噹噹噹三聲響,宋十三的起首三劍全撞在了刀上。宋十三隻覺這三下一下比一下反擊的力量大,第一刀震得他虎口出血,第二刀將他長劍震作兩段,第三刀擊來,他再也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

    宋十三面色慘白,回手從一名劍士手中接過長劍,又再撲上。任笑雲瞧他勢若瘋虎,忍不住叫道:「喚晴,這小子要拚命,可如何是好?」口中似是怕得要命,手上絲毫不軟,驀然運勁劈出一刀「聽風勢」,嗆的一聲,將宋十三長劍再次震飛。

    躺在地上的袁青山忍不住大聲喝彩:「好!任兄弟,好利落的刀法!」鳴鳳山眾豪也是隨聲呼喊,宋十三的長劍每震飛一次,殿內便爆出一片喝彩之聲。片刻之間,殿內響起五次彩聲,宋十三便在這一次比一次響亮的彩聲中,將手中的長劍換了五把。他的雙手虎口都給震裂,但他打發了性,仍是纏鬥不休。

    這一來青蚨幫和廠衛中人更覺駭異,只見任笑雲半步不退地擋在喚晴身前,每一次使出的招式都似曾相識,卻能一下子攻破宋十三那眼花繚亂的劍招,震飛他的長劍。水若清、金秋影諸人面面相覷,均覺這人像是個絲毫沒有學過武功的莽漢,又似是已趨大巧若拙的極高境界的高手,這人的武功當真稱得上是「高深莫測」這四個字了。

    廠衛眾人中只有鍾舟奇領教過任笑雲的厲害,急在水若清耳邊低語了幾聲。水若清面色一變,使個眼色,司空花、常機子怪嘯連連,一同竄出。這兩人依稀認得任笑雲,只覺這小子數日前給自己攆得團團亂跑的,這時怎地來充起英雄來了,多半是劍樓的宋十三太過不濟。

    喚晴急喚一聲:「笑雲,這兩大鬼王可是不好對付,你不要顧念我,若是不敵便速速突圍而出!」眼見此時凶多吉少,她那一雙秀目便忍不住再向曾淳望了過去。卻見曾淳虎目蘊光,正自緊盯著任笑雲。她的心微微一痛,卻想:「笑雲是聚合堂目前唯一的勝機,淳哥的心中必是正自拚力籌劃,但願他及早想出個好主意來!」

    任笑雲聽了喚晴的話語,面色一冷,暗道:「這兩個鬼東西正是禍害解三哥的罪魁,可要打起精神來!」一念未畢,只覺身前勁風颯然,兩大鬼王和宋十三已經一齊攻到。

    殿內陡然響起一聲怪嘯,聲如厲鬼嘶喉,滿殿火把在嘯聲中齊齊抖了一抖。司空花一嘯之下,已經先聲奪人。

    二鬼王一使毒龍軟鞭,一使龜背抓,這兩門兵刃一軟一短,一靈一險,夾擊之下,效力奇猛。宋十三也長了心眼,展開輕功,繞著任笑雲飛轉。任笑雲只覺身前身後全是敵人攻來的招式,兼之司空花鬼嘯陣陣,擾得他心煩意亂,他這刀法初學乍練,情急之下就忘了換招,只將這一式兼攻帶守的「聽風勢」反過來倒過去的施展。

    鳴鳳山眾豪眼見廠衛三大高手圍攻一個任笑雲,忍不住一起大聲鼓噪。

    但饒是三人合攻,仍攻不破任笑雲那一招翻來覆去的聽風勢,任笑雲已經將自身功力提到十成,刀氣如潮,震得三人的兵刃東倒西歪。他腳下更是不時施展出「平步青雲」的步法,一瞧時機不好,便即一步退開。旁觀的鳴鳳山眾豪這時就忍不住給任笑雲打氣吶喊,任笑雲聽了這吶喊聲,更是意氣昂揚,腳下步法越展越快,倏來倏去,如一道疾電一般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

    久戰之下,常機子等卻越來越是心驚膽戰,對手非但內力深厚,自己的兵刃要千方百計躲著對方,而且這小子步法詭異,有時明明已經將他團團圍住,但他偏偏就能像一股青煙般地鑽出去。

    酣鬥之中,司空花怪叫一聲:「投鼠忌器!」常機子明白師兄的意思,身形霍然後退,反手一抽,軟鞭一連繞了三道彎子,如一條張牙舞爪的毒龍飛向一旁喚晴的玉頸。任笑雲哎喲了一聲,實在想不到這幫傢伙圍攻自己不下,竟會向喚晴下手。他的身子一探,疾向喚晴撲去,奮力出刀擋開了這一鞭。但這時身後就露出空擋,司空花的龜背抓已經自後攻到。

    喚晴張口疾呼:「笑雲,背後!變招!」任笑雲聽了這聲呼喝才想起自己總是這麼一招聽風勢,危急之下他大喝一聲,反手一刀揮出,正是那招最拿手的「雲起勢」。

    司空花和他激戰多時,眼見他刀法雖精,但翻來覆去的就只是一招,心下大意起來,哪料到這小子會在萬分緊急之時會忽然變招。只聞錚然一響,龜背爪竟被勁勢威猛的披雲刀一分為二。

    那犀利的刀氣如一條怒龍繞空而過,正斬在司空花的頸間,一線鮮血自他頸間飛濺而出。

    司空花的一聲鬼嘯嘎然而止,他的身子無力地晃了兩晃,便即砰然倒地。廠衛眾人見聲名素著的嘶魄鬼王竟喪在這無名少年的刀下,不禁全是一驚。

    驀然間宋十三大喝一聲,乘著任笑雲得手後心神微鬆之際,將長劍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刺入任笑雲的左肩。常機子乍見師兄喪命,怒發如狂,嘶喉聲中疾撲而上。

    任笑雲到底臨敵經驗太少,眼見自己左肩中劍,鮮血迸流,竟駭得手足一軟,常機子的軟鞭便在這時順勢纏住了他的右腕。任笑雲驚叫聲中,常機子已經像一隻鷂子一般飛撲而上,雙掌一分,又準又疾地扣住了他雙手脈門。

    任笑雲要待揚手震開,但雙手脈門被扣,說什麼也提不起力道來。常機子卻張開血盆大口,直向他咽喉咬來。金秋影、閻東來諸高手眼見常機子等人不顧長幼之分群攻任笑雲,已覺不堪,待見他使出這等招術,都是暗自搖頭。地上的鳴鳳山、聚合堂眾豪更是大聲怒罵。

    便在這緊關節要之時,殿內忽有一聲冷哼響起。

    這聲音不大,有如徵人望月後發出的寂寞輕喟;可這聲音卻又清透入耳,每個人聽了這哼聲,心內都是隨之興起一陣寂寞一陣激憤!

    一抹淡淡的刀光就伴著那抹寂寞的哼聲在那火光跳耀的院子中一閃!

    刀光閃處,人頭疾飛。

    那蓬淡淡的刀光一閃而逝,常機子的人頭已經高高飛起,直向青蚨幫眾中飛去。眾人齊聲驚呼,紛紛躲避那顆駭人的頭顱。

    映得滿院生輝的十餘盞火把忽然一齊熄滅。院內一暗,一道鐵一般堅毅的白色身影已經挺立在大殿之中。水若清望著那道熟悉不過的白色長衣,忍不住媚眼一寒,顫聲道:「是……是聚合堂主何競我!」

    喚晴這才發覺東方已經有些發白了,淡灰色的天際流出一道清新的鮮紅色。朝霞的顏色還很淡很細,卻將冷澀沉暗的天空映得元氣勃勃。

    那白衣人就立在這抹極淡薄卻又極清新的朝陽之下。這人一身白色的長衫如霜如雪,一張白皙而清瘦的臉,配上一副飄灑於胸前的長鬚,在喚晴眼中就有如遺世絕俗的神仙隱士。這人背後卻負著一把刀,寬匣綠鞘。喚晴望著那刀,心就微微一顫,背著這般大刀的仙也必然是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的劍仙吧!

    那人卻先來到任笑雲身前,替他拔下肩頭的劍來,再將一抹傷藥塗在他傷口上,才向他點頭笑道:「小兄弟,好氣魄!」任笑雲適才拚死苦戰,本已狼狽不堪,但這時望見這人冷電般目光中的嘉許之意和「好氣魄」的三字贊語,不知怎地就覺得豪氣滿胸,一把將常機子的屍身摔脫在地,挺胸叫道:「你也好氣魄好本事!還要多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給我解三哥報了斷臂之仇。」

    那人微微點頭,眼中流出一抹傷痛之色,道:「若非他們使那卑鄙手段,你一人便能給元山報仇!斬常機子這一刀,便算在你頭上吧!瞧你這刀法,必然是我那秋巖老哥新收的弟子吧?」任笑雲逸興橫飛,正待胡吹一番,卻聽地上袁青山一眾聚合堂弟子紛紛叫道:「弟子參見師尊!」「堂主,您老人家好!」「堂主來得正好,這些傢伙只會使詐弄奸!使的江湖上下三流的迷香……」任笑雲這才知道面前這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聚合堂主何競我。

    何競我先望向滿臉血污的解元山和桂寒山,微微笑道:「你們可還撐得住麼?」桂寒山叫道:「聚合堂的弟子都是鐵打的,這些小傷不在話下!」解元山卻道:「弟子無能,給師尊丟臉了!」何競我頷首道:「以寡敵眾,怎算得丟臉?待會回了鳴鳳山,可要好好調養!」

    金秋影見他才一露面,便聲勢驚人,這時談笑自若,更是絲毫不將緹騎和青蚨幫放在眼內,不由一陣氣餒。正待言語,卻見何競我已經轉過身來,兩道目光冷電一般逼視過來,道:「當今天下東倭猖獗,北虜肆虐,大明百姓苦不堪言,二位大人身居要職,不為百姓解苦,不為天子分憂,為何對忠良之後窮追不捨,屢下毒手?」這幾句話言辭不多,卻是說得大義凜然,便是金秋影聽了也覺心下氣沮。

    閻東來卻大咧咧的一笑:「何競我,你終日在江湖之上聚眾生事,妄議廟庭之事,蠱惑邪端異說,你自己便是天子之憂、百姓之苦!老夫此來,除了追尋曾銑遺黨,更要為聖上剪除你這目無君父的狂徒。」他自度院裡院外的廠衛中人近二百之數,何競我武功再強,不過一人,因此說話間依然不改往日的輕妄本色。

    何競我面容一寒,忽然仰起頭來,哈哈大笑:「好一個『目無君父的狂徒』!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這悠長的笑聲中有幾分狂蕩,更有幾分奮厲。

    笑聲入耳,閻東來不知怎地就覺得一陣心煩意亂,他怒喝一聲:「你笑什麼?這時你孤身一人,難道咱們還怕你不成?」金秋影聽得他這句話說出來就顯得底氣不足,不由眉頭微皺。

    這時外面忽然亂作一團,一個緹騎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啟稟大人,外面湧來無數悍匪,將咱們四面圍住!」金秋影和水若清面色均是一變,金秋影急問:「賊人多少人馬?」那緹騎喘息道:「四面……四面八方的全是,瞧來該是兩千多人……不對,只怕是五六千不止……」金秋影瞧那緹騎神色慘白,顯是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

    「沒有這麼多,」何競我冷冷道:「這一次只發來一千五百人,」說著又是一歎,「可歎我大明將不知兵,兵不習戰,怪不得幾十年前一夥五十人的倭寇便可在我華夏疆土上縱橫數百里,轉戰十餘鎮而無人能御!」金秋影聽了這話,黃臉一寒,強自笑道:「何堂主神機妙算,這一著算是裡應外合了?」

    何競我淡淡道:「何某給一樁要事纏身,這時才匆匆趕回,還好沒有誤了大事!」任笑雲聽了心裡面暗罵:「這何堂主也是不分輕重,天下還有什麼事比救人更重要。他奶奶的你再晚來半步咱們全成了一地死屍!」卻聽何競我又道:「何況金兄也是大才,適才用一隊輕騎引走了小徒辛藏山所率的百餘人馬,鳴鳳山人馬先去接應了藏山,這老君廟內就險些來遲一步!」

    金秋影面色更窘,忽然低聲傳話:「傳令下去,布金鎖陣,以強弓射住陣腳!」待那緹騎匆匆跑出,他才沉下氣來,道:「何堂主武功無敵於當世,便是咱們一擁而上,也未必困得住堂主。不過……」說著嘿嘿一笑,「這滿地的聚合堂弟子只怕就難保無恙了吧?」

    「說得是,」何競我點頭:「所以何某要跟閻宗主、金大人做一個交易!」

    閻東來叫道:「這時候也未必就是你說了算,咱們為什麼要和你做交易?」金秋影道:「宗主,不妨聽他說說!」何競我道:「咱們三戰定勝負!我若輸了,何某這聚眾生事的狂徒立時就隨閻宗主進京!」

    金秋影目光閃動:「若是我們敗了,又當如何?」何競我道:「放了元山和寒山,再給我這些朋友留下解藥!」水若清咯咯嬌笑:「何堂主怎知我們必然依你?」何競我道:「諸位若是敗了,這一趟千里追襲自然是無功而返,但不管怎樣,何某力保可以不傷水門主、閻宗主和金大人的性命!」

    金秋影聽得他話中的濃濃殺意,心下一寒:「當真一擁而上,雖可乘機剿殺地上中毒的聚合堂弟子,但自己一方實難突出鳴鳳山千餘兵馬的圍困。況且何競我的驚雷刀法神鬼難測,當真一搏,自己這裡死傷必重!」一念未決,閻東來已經高聲叫道:「好,便這麼著!」跟著轉頭對金秋影道:「秋影,你和老夫自然是要耍一耍的,這第三陣是誰來?」

    金秋影看了一眼水若清,但水若清身為女子,又是鄭凌風專寵,實是不能有一點閃失,便一時猶豫不絕。何競我這時卻冷冷道:「這第三人麼,還是你來!」說著兩道精芒已經牢牢盯住了水若清身旁的鍾舟奇!

    鍾舟奇冷冷一笑:「甘願奉陪!」不知怎地,他飛天御劍流的殺氣在何競我凜凜的眼神炙烤之下竟然一下子灰飛煙滅。好在這時閻東來先發了話:「何堂主,咱們這裡三人已定,你們的三人中餘下那兩人是誰?」

    何競我沉沉一笑:「何某不才,就一人奉陪到底吧!你們哪位先來賜教?」閻東來等聽得何競我竟要一人獨鬥三雄,心下均是不忿,但一聞何競我出口挑戰,卻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想先上前。

    「既然三位客氣,」何競我倒開口了,「不如就讓我先挑個對手!還是你來!」說著冷冷的目光又盯住了鍾舟奇。金秋影和閻東來心下都是一寬,「雷動九天,驚神泣鬼」,驚雷刀法好大的名頭,但到底如何卻是誰也未曾見過。鍾舟奇位列「四邪神」之中,在江湖上獨享大名,正好探探何競我的深淺。

    鍾舟奇道了聲好,緩緩踏上一步。

    何競我的眼光愈加犀利:「你不是我大明子民,你真正的名字該叫做鍾卷舟奇,是也不是?」鍾舟奇渾身一震,點頭道:「不錯!」何競我的目光幾乎可以熔金化骨:「你是海上來的日本倭寇?」鍾舟奇的目光也錐子一般迎了過去:「我是日本大內氏赴明的朝貢副使,又從淨海王汪直多年,是外邦友賓,不是寇。閣下聚眾對抗朝廷,才應叫做寇!」

    自永樂開始,因明朝廷賞賜給日本使者的「回賜」價值往往超出日本「貢品」的幾十倍,引得日本爭相赴明朝貢,且將朝貢之物不斷增加,以博更多的回贈。其間更有日本兩大豪族「大內氏」和「細川氏」引發所謂的「爭貢之役」。鍾舟奇自稱是大內氏人,顯是非同一般的海盜倭寇。他說的淨海王汪直更是當世風雲一時的人物,其人素有雄才,橫行海上,自稱淨海王,非但大明朝廷奈何不得,便是日本三十六島的浪人都皆服其管。這時眾人才知這鍾舟奇來歷非凡,鄭凌風交接廣泛,竟然已經結交到了淨海王。

    何競我一字字道:「據說每一個對手都死於你的刀下!」鍾舟奇道:「一個武士就應當為事盡力!」二人雖未交手,但一問一答之間,甚至每一次目光的交錯,都如同長槍交擊,大戟競雄。

    說話之間,鍾舟奇那柄狹長無比的彎刀已經握在手中。刀一揚起,他的心忽然一驚:「這竟是我首次在對手之前拔刀!」

    何競我的眼睛似乎根本沒有瞧見他的刀,依然道:「最後一個死在你手下的對手是誰?」鍾舟奇側過頭來:「這人還有些手段,名字麼……叫做夏星寒!」何競我微微一晃:「夏星寒?」喚晴哭道:「不錯,何叔叔,夏師兄確是死在這奸賊刀下!師兄的屍身……就在殿內!」

    何競我的目光轉向殿內,才瞧見陰暗無比的天尊像下夏星寒的屍身。他的身子一震,猛地仰頭長笑,這笑聲蒼蒼涼涼,但那傷慟的底蘊中依然有幾分不為命運所屈的怒意。就如一襲千征百戰之後的鐵衣,那上面披過疾風飛雪,灑過征別醉釀,沾過瀚海狂沙,染過將軍熱血和幽人清淚,忽給天山的月一照,仍有一領吹灑不盡的錚錚鐵意。

    那長笑到了半途,忽然化作長哭:「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吾衰將焉托,存歿再嗚呼。蕭條益堪愧,獨在天一隅。乘黃已去矣,凡馬徒區區……」其聲悲愴蒼涼,聚合堂、鳴鳳山眾豪聽了這哭聲均有心碎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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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1)

 何競我驀地止住悲聲,解下背後所負的一個盛水葫蘆,向著夏星寒的屍身高高舉起,道:「星寒老弟,可惜聚合堂素不飲酒,何競我姑且以水代酒,祭酹忠魂!」任笑雲見這聚合堂主乍笑乍哭,不由暗自咋舌不已:「這人好大的學問和武功,卻是說哭便哭,說笑便笑,渾不將旁人放在眼內。而他論輩份該是夏星寒的長輩,卻跟夏星寒稱兄道弟。看來世俗禮法他更是不放在眼內了。」

 何競我先將大葫蘆一揚,一串銀光亮晶晶的飛起。鍾舟奇雙目放光,手中的太刀緩緩揚起,刀尖遙遙指著何競我的咽喉,只要何競我再多露出破綻,他便一刀刺出。

 何競我竟似忘卻了眼前這個殺意凜凜的鍾舟奇,轉頭望著那被縛的兩大弟子,長長一歎:「元山、寒山,師父也沒教你們什麼,但天地萬物本為一體之理,盼你們在身遭困厄之時還能領悟!這一杯是敬給你兩兄弟的!」將葫蘆緩緩向地下澆去。解元山和桂寒山二人聽得師父這麼說,似有所悟,身子簌簌發抖。

 一旁的金秋影、閻東來對望一眼,均覺何競我若非太過托大就是太過癲狂,這時他渾身皆是破綻,對手若是以「白虹貫日」一類的招式長驅直入,十九便能得手。

 葫蘆中的水如一串銀柱,嘩嘩流下,鍾舟奇渾身骨節格格作響,卻是始終不敢一動。

 何競我對著夏星寒的屍身一躬到地,再將葫蘆舉起:「星寒,五年前在京師一會,聚談甚歡,秋巖老哥有你這麼一個好弟子,我好替他歡喜!豈知,嘿……這一杯我替秋巖老哥飲了,送你上路!」左手高舉葫蘆,仰起頭來,一股銀浪直向口中傾去。眾人都知他喝的是水,但他這麼一飲,竟是意氣縱橫,豪情不輸烈酒分毫。

 一線清水飛花濺玉般貫入何競我的口中。鍾舟奇緊盯著那線水光,額頭已有汗珠滲出。

 片刻之間,葫蘆內的水就所剩無幾,只有閃亮的水滴點點垂下。

 鍾舟奇的身子忽如驚豹出枷般躍起,還有些沉暗的院中陡然射出一道閃電,那把太刀化作一道耀眼的精芒,疾刺何競我的咽喉!

 這一勢「刺喉」他幾乎用了半生的時光苦練過,死在刺喉之下的人不計其數。

 這時何競我的咽喉內正有清水淌過吧,可惜這點清水就要裹著鮮血給自己的刀鋒酣飲一番。

 眾人全驚叫失聲,鍾舟奇不動則已,一擊之下當真快如飛星掣電,猛如山崩海嘯。

 啪的一聲,那葫蘆忽然裂作千片萬片,一串晶瑩的水珠四散跳開。

 那輪朝陽就在這時躍出,映得天地間一片明澈。飛躍的水珠給朝陽一照,忽然變得嫣紅如胭脂。

 閻東來陡地雙目怒張,大喝了一聲:「不好!」

 何競我已然出刀,那刀一揮即收。

 鍾舟奇忽然裂成了兩個,這一刀斜肩鏟背將他一分為二,飛濺的鮮血將空中的水珠染成一團胭脂之色。

 院內爆出一片響,有人喝彩,有人驚呼,院中百十人看清何競我如何出刀的不足四五人,但人人皆為這一刀之威折服。喚晴更覺心魂激盪,這樣的一刀,才能稱作「氣吞山河」吧!

 任笑雲這時卻是如癡如醉,在心中細細回味適才兩大高手那驚心動魄的一搏:何競我昂首酣飲,頸、胸、背、腹皆是破綻。鍾舟奇一刀電閃而至──刺喉,這勢在必中的一刀這時在任笑雲的腦中卻慢的出奇,慢到任笑雲能清楚的發現他運刀的路徑竟是一條弧形,完美而致命的一道彎弧,彎向何競我的咽喉。

 何競我的身子就在長刀即將觸頸的一霎微微一動──那勁可分山的一刀便刺中了葫蘆。

 何競我這一招險到極處也巧到極處,任笑雲甚至覺得鍾舟奇那一刀要刺的就是那個葫蘆!萬千碎片,瀲灩水光之中,何競我擰腰,反身,一刀劈出!

 鍾舟奇那時候才知道何競我這一刀在他昂首酣飲之時已經發出,暢飲的何競我全身無處不是破綻,卻又處處蘊滿刀意,刺喉一勢他傾力而發,敗就敗在「一擊必中」的輕躁上。但他知道得太晚了,他來不及嘶叫來不及驚駭甚至還未覺得痛,身子就已經裂成兩片。

 那刀一出即收,隨即橫在何競我的腰際,有如一條氣勢不凡的蒼龍。

 任笑雲這時才看清了那把刀。披雲刀美在流暢,這把刀則美在雄渾,寬寬的刀刃,粗闊的刀把,挺直的刀身,無不給人一種厚重沉雄之感。更奇的是那寬闊無比的刀刃上銹跡斑斑,彷彿這刀是在地低沉睡千載之後才破關而出。但就是這樣的一把大刀,握在何競我的手中卻又是如此相稱,甚至任笑雲覺得他若不是握著這樣的刀那倒是怪了。

 何競我驀地仰天長嘯,聲若龍吟,遠遠傳了出去:「秋巖兄,這一刀是小弟替你斬的!」

 這當真是雷動九天,渾然天成的一刀!同時被這一刀擊中的還有金秋影,他的面色發白,這一刀讓他想起了青田埔山道上沈煉石那無跡可尋的一招觀瀾刀法。

 「金兄,」何競我將刀在手臂間一抱,沉沉喚道,「請!」

 金秋影道了聲「好」,隨手緊了緊腰帶,明知這一戰幾無勝望,但他還是拔出了長劍,長劍出鞘時極輕極緩,卻毫不猶豫。「且慢!」閻東來忽然開口了。金秋影將幾乎邁出的一步止住,笑道:「若是宗主來,勝算便大得多!」三戰定勝負,這一陣實在是輸不起。

 閻東來神色凝重的邁出一步,這一步如此沉凝,似乎前面是一片深淵,但閻東來還是邁了出去。兩個人就昂然對視,閻東來望著那把銹跡斑斑的大刀,嘶啞著嗓子道:「好刀,這便是崑崙玄鐵所鑄的『布雨刀』麼?」

 何競我點頭:「這刀天生樣子不中看,比不得宗主的青玉神劍!」

 閻東來也點點頭:「好,好!」他的臉上慢慢浮出一絲欽佩之色,「何堂主,咱們遲早要有一戰,卻不是現在!」何競我問:「為何?」閻東來道:「高手之爭,勝負就在一念之間。善戰者必善擇勢,今日勢在堂主,我們有戰,無勝!」他說著轉過身來,「水門主,給他解藥吧!」

 水若清一震,看了一眼金秋影,道:「宗主,這一戰咱們可還沒有敗!」閻東來孩兒般的臉上倒有一絲笑意:「這第二陣,咱們敗了!」院中群豪俱是一愣,實在想不到狂傲不可一世的閻東來會自己認輸。還是金秋影先定下神來,乾笑一聲:「大丈夫能曲能伸,宗主,我等可又在你這裡學了一手!」閻東來卻不理會他這一句像是誇獎又似貶損的話,逕自翻身上馬。

 「閻宗主,」何競我這時忽然開口了,「今日若是與你一戰,在下自度有七分把握勝你的紫煙七變!待過了今日,這把握便只剩下不足六成。」閻東來嘿嘿一笑:「到你一成把握也沒有時,咱們再戰!」催動馬匹,率領數十劍士,逕自去了院門。

 何競我揚聲道:「不得攔阻劍樓人馬!」只聽得外面呼喊之聲此起彼伏:「不得攔阻劍樓人馬!」層層遠去,也不知外面伏了多少鳴鳳山的人馬。

 水若清急忙向何競我一笑:「堂主,這解藥難聞之極,你當真願和眾大俠們一起受這份罪麼?」何競我負手肅立,冷笑不語。水若清只得自懷中取出一個藥瓶,曲指一彈,那藥瓶高高飛上半空,直向聚合堂眾豪所臥之處飛去。待得那瓶子將要落地,水若清曲指再彈,又一個瓷瓶迅疾如風的趕過去。兩瓶相撞,發出清亮一響,同時粉碎,院子中立時有一股惡臭慢慢瀰漫開來。

 「臭死啦,是不是這毒婦又使了毒計?」「他娘的妖婦又使什麼詭計?」群豪紛紛咒罵,但這麼亂糟糟的一片罵聲中,卻有人發覺自己竟能緩緩舒展筋骨了。何競我雙眉一展,向水若清道:「這鎖魂煙莫不是當初西夏國的大內至寶『悲酥清風』?」水若清眼中閃過一片驚異之色:「堂主當真大好見識,是有些淵源,只是悲酥清風失傳已久。現如今的鎖魂煙可就差得遠了。」便在此時,忽有一陣歌聲隱隱傳了過來「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眾人聽了這聲音,心內都是一陣軟綿綿的,懶得提起勁來的酥軟。喚晴顏色一變:「是玉盈秀傳音示威!」曾淳雙目一寒:「這妖女也到了?」

 何競我忽然大喝了一聲,聲若雷震。眾人耳中都是一炸,頭腦間嗡嗡作響。那一喝卻聚氣不散,如一條怒龍向遠處竄去。玉盈秀的歌聲霍然一顫,聲音變得顫抖細弱,卻仍有一絲聲音遙遙傳了過來:「何競我……你震傷了我,咱們……沒完的!」又道:「何競我,鄭幫主傳話過來,曾銑百日之祭上,他要在曾銑衣冠塚前與諸位一會!」

 聚合堂眾豪聽了這話心內均是一沉,大帥在京師沉冤被殺之後,陳莽蕩在鳴鳳山下為大帥造了一座衣冠塚,更要在塚前行百日祭禮。玉盈秀傳過來的話,分明就是鄭凌風的戰書,只怕幾日之後,大帥衣冠塚前要有一場好戰!

 何競我冷哼一聲,卻不再回話,眼見聚合堂眾豪毒性已解,正紛紛站起,便將手一揮,冷冷道:「送金大人、水門主出去!」水若清如釋重負,領著人當先退出。金秋影若有所失,倒背雙手走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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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2)

 「金兄,」何競我開口叫住了他,「請回話給陸大人,蒙古俺答一部人馬暗自集結,窺伺大同。他屬下的黑雲城已經發動,還請朝廷早做防備!」兩個人的目光在晨曦中再次相遇,何競我從金秋影的眼中讀出了一絲無奈。只聽金秋影微微一歎:「這些事,錦衣衛也有所聞,只是咱大明帶兵的將軍,嘿嘿……」他欲言又止,搖頭一聲苦笑:「不說也罷!」拱一拱手,逕自去了。

 何競我將手一揚:「回山!」聚合堂、鳴鳳山眾豪這會均能行走如常,只是四肢力道尚未恢復。廠衛眾人一退,外面的鳴鳳山人馬便進來攙扶起院內眾豪,向鳴鳳山而去。

    遠遠的就瞧見鳴鳳山了,晨曦中只見山勢連綿,如虎臥龍眠,連巒疊翠,峨峰縈綠,雄偉的氣勢中蘊著幾分靈秀的韻致。

 才行到山腳,就見一隊人馬趕著不少馬車,車行轆轆,迤邐而來。那一撥人馬中領頭的是個青衣書生,遙遙的見了何競我,便跳下馬來候在山道一旁。這書生三十來歲年紀,生得頭小身瘦,一副寬大的衣襟隨風飄擺,似乎要隨時給風捲走了一般。那張不大的面上更是一副倦容,彷彿是苦讀的秀才傷了身體,未老先衰一般。喚晴一見,臉上立時躍出一絲喜色,對身旁的笑雲道:「是葉靈山葉二哥,他五兄弟之中這葉二哥最是風趣!」

 葉靈山向何競我一揖到地,道:「師尊,軍餉已到,您走之後,這後面的幾十里路也是平安無事!」何競我的臉上也流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好,軍餉悄然而至,這等大事想必陳將軍還不知曉。咱們這就上山,也讓他著實驚喜一番。」

 兩隊人馬回合一處,向山上行去。何競我低聲對身旁的曾淳和喚晴笑道:「陳將軍將老君廟之變飛鴿傳書給我。那時我剛和小徒靈山取出軍餉,正在回山途中。只是老君廟一戰關係重大,我定然要親自措置,只得讓靈山押寶慢行,自己馬不停蹄的奔回,好歹沒有誤了大事。只是讓你們受驚不少!」

 任笑雲想起適才在老君廟中,何競我說過給一樁要事纏身,險些不及趕過去。原來他說的要事就是領人前去取寶。他忽然想起一事,又問:「沈老爺子沒在山上麼?」何競我身後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道:「沈大俠才上鳴鳳山,陳將軍飛鴿傳書之時,他還沒到!」任笑雲想起適才袁青山介紹過,這壯漢是何競我的五弟子辛藏山。他咦了一聲:「那你們是如何得知老君廟有變的?」

 何競我一笑:「我們自然知道!」

 葉靈山搖頭晃腦的道:「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金秋影、鄭凌風能時時探出公子的下落,咱們自然也有辦法知道他們的打得什麼算盤!」喚晴見他賣個關子,心中好奇,忍不住悄悄問道:「葉二哥,那軍餉……到底藏在何處?」

 葉靈山晃著小腦袋道:「你倒猜上一猜!」喚晴說:「我猜不出!」葉靈山嗤嗤一笑:「喚晴,你這火急的秉性半分沒改,既然沒猜,怎知猜不中?」說著壓低了聲音,「就藏在亂石林!」

    喚晴長出了一口氣,暗想那時曾淳急欲進京,藏寶之地必然就在途中。亂石林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而當時曾淳他們押送軍餉時所走的路徑和他帶著自己一行人所走的路徑正好相反,該是先到亂石林,待埋寶之後路經無定河畔的山林前,便正好遇上追殺!

 她忽然又一皺眉:「那亂石林裡面陣勢奇奧,你們怎麼進得去?」葉靈山笑容一斂,點頭道:「不錯,若非公子事先告訴了咱們亂石林的生死吉凶之門,依我的本事,要花上三日之功,才攻得進去。」說著又將腦袋搖了幾搖,「便是進得去,也找不到那藏寶之地。」

 喚晴心中疑問連連,又問:「那曾淳是何時將藏寶之地和進陣之法告訴的你們?」葉靈山一笑:「就在他被囚青蚨幫之時。」喚晴心中一動,忍不住低聲問:「這麼說,青蚨幫中也有咱們的眼線?」

 葉靈山將頭緩緩一點:「公子被囚是何等機密之事,為什麼咱們卻能及時知曉,甚至連他何時到青田埔都一清二楚?故曰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將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也!」

 喚晴暗想:藏寶之地萬分緊要,曾淳卻能將之細細說給那人。看來這眼線若非曾淳十分相信之人,就是帶有何競我的信物了。這人是誰,可當真奇怪了!

 眼前忽然閃過亂石林中那面猩紅的鐵血旗和曾淳欣喜若狂的神色,她隨即恍然大悟,道:「這麼說,曾淳和義父兵分兩路,明目張膽,不過是一個局,只是將所有青蚨幫和錦衣衛的精力全吸引過來。暗中卻由何堂主帶人取出了寶藏?」暗想,公子曾淳倒是胸有成竹,只是瞞得自己好苦呀!

 葉靈山點頭道:「公子一脫困,他樹大招風,青蚨幫、廠衛中人只當他必然去取出軍餉,天下人的眼睛就全盯著他了。卻不知公子和堂主早已經布好了金蟬脫殼之計。」說著卻一歎:「這也是無可奈何隨機應變之招!咱們實在想不到莫老妹子和鄧烈虹是奸細,便是咱那眼線事先也無法知曉。只可歎三弟、五弟無端受此磨難……」忽然之間眼圈一紅,「尤其是解老三,斷了半隻臂膊,這子母雙橛的功夫可是練不成了。嘿,所謂天將與之,必先苦之。這一番磨難也未必是壞事!哈哈哈哈,說不定老三困悶之下便能練成師父的驚雷刀法。」這葉靈山也怪,剛剛說到傷心之處,忽然間就放聲大笑,看來他放浪形骸之處,頗有幾分乃師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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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3)

 這時已經行到鳴鳳山的山腰,卻聞號角連天,人馬喧鬧,山上已經有人率軍迎了下來。最奪目的是人馬中那十餘桿獵獵作響的大旗,旗全是白布作就,上書血字,有的寫著「忠魂有靈,長佑漢室」,有書「三軍長慟,大業必成」,更有的徑寫「嗚呼痛哉」四個字……白旗如孝,血字如訴,迎風招展,顯得肅穆異常。喚晴等人均知這白旗血字是為大帥曾銑所書,心中都不禁佩服聚合堂和陳莽蕩的膽量。

 隊中為首之人生得虎背熊腰,身材異常高大,足足較常人高出半個身長,便是一雙手,骨節粗碩,都較常人大出許多,一張虯髯密佈的臉上顯是久經風霜了,又有兩道傷疤在頰間縱橫而過,更增了他的磊落粗豪之氣。那一對大眼倒是笑瞇瞇的,但偶一凝視,眼中精光有稜,讓人望而生畏。

 任笑雲聽得袁青山道,這人就是在鳴鳳山獨抗朝廷,要為大帥昭雪的奇人陳莽蕩,心中暗道:「這人生得如此模樣,上陣對敵之時還沒交手,對手便已經嚇得三魂出竅了!這道理就如同鬥雞一般,不過個頭大的雞也未必真就能斗……」正自胡思亂想,陳莽蕩已經大步走到他身前,慨然道:「聽說小兄弟一把刀力鬥群凶,佩服佩服!」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已經將任笑雲的手緊緊握住。

 任笑雲還未答話,陳莽蕩已經回身喝道:「這便是英雄出少年吧,是不是?」他身後幾名親兵校官齊聲讚道:「不錯,任少俠少年俠義,英雄了得!」數百兵將忽然一起喝道:「任少俠少年俠義,英雄了得!」這幾百人一齊呼喝,當真是聲如雷震。任笑雲這時才知道什麼叫飄飄欲仙了。

 忽然他眼光一閃,看到了陳莽蕩身側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正是沈煉石。原來沈煉石不過比他們早上山三個時辰。這時的沈煉石面色沉鬱,顯是已知道了夏星寒的噩耗。任笑雲心下一沉,急忙上前相見:「沈老爺子,我是緊趕慢趕,終究是晚了一步,這個……」沈煉石沉沉一歎:「笑雲,不要說了。生死大事,原也由不得人!」何競我上前一步:「老哥,那倭寇鍾舟奇我已一刀宰了。奪了你這手刃仇人之快,老哥莫怪!」沈煉石黯然點頭:「青蚨幫的威風也該煞一煞了!」

 眾人邊說邊行,不一刻已到了寨中。鳴鳳山寨依山而建,因營建時候不長,所建尚顯草草,但險要之處都已建堡設寨。雖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巡哨的寨兵卻個個意氣昂揚,少有懈怠之色。

 任笑雲隨眾人上得山來,才長長出了口氣,暗想自己這一路奔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喘氣的地方了。晌午時分開飯時,任笑雲等人終於可以坐下來吃一頓安穩的飽飯了,只是眾人念及這一路上歷盡艱辛,卻折了少俠夏星寒,這飯就吃得鬱鬱不樂。解元山和桂寒山身有重傷,給梅道人用藥調理之後,早早地給安排到廂房歇息去了。

 暮色來臨時分,給夏星寒置辦的棺槨就停在了聚義廳前。葉靈山說鳴鳳山寨之西的落霞谷環山聚水,是個好風水的地方,眾人就商定明日下葬。

 天心的圓月彷彿是個異鄉遊子在鳴鳳山寨的朱門矮柵間逡巡著,流出一片盈盈淚光般的清輝。山間的夜寧靜而幽邃,只偶有一兩聲犬吠響起。山寨中的狗個子大,其聲如豹,每叫一聲,就在山谷中蕩起陣陣回音,這麼著倒更是襯出山夜的幽靜來。

 兩道人影卓立峰頭,全是一動不動,有如兩道寂寞的峰影。良久,何競我才道:「老哥,這一別總有三年了吧?上次你帶來太行山下聚合堂尋我,還是嘉靖二十四年。」沈煉石歎道:「那時正值初冬,太行山好冷。恰如白居易的那首詩,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蒼莽。嘗聞此中險,今我方獨往……」何競我續道:「若比世路難,猶自平於掌。」

 兩人對望一眼,均從對方那黯然神傷的眼神中讀出一種不屈和奮勵的光芒來。多年來,相互砥礪,相互呼應,中原兩大刀聖幾乎已經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他們有時多年不曾相見,也不必鴻雁往來,卻均能於秋深山冷之時感覺到有一個人與自己一樣同悲所悲,同憂所憂,有時候更是相距千里,卻能在夜雨燈殘之時感覺到千里之外同有一盞照人肝肺的燈,此心相應,千里何遙?

 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古時的君子之交,大抵如此吧。

 這時的何競我心中更多一分歉疚,歎道:「星寒之亡,還是小弟衛護不周!」沈煉石道:「我死了一個徒弟,你卻傷了兩個,嘿,尤其是元山那孩子,胳膊殘了……」何競我道:「老哥,你的頭髮又白了不少!」沈煉石道:「星寒一去,我才忽然發現自己是一個糟老頭子了。」何競我笑了一笑:「人生一世,與憂俱存,咱們卻沒有多少憂愁的功夫,」他說著撫了撫背後的布雨刀,「真盼著有一日不再拔它出鞘!」

 「義父,」喚晴這時走上前來,低喚一聲,「您已經立了一個時辰了!」她知道義父定然傷心,便約了笑雲出來,想一起勸勸沈煉石。沈煉石卻沒有轉身,依然像一塊岩石般僵立不動,任笑雲這時發現這個往日脾氣倔強任性的怪老頭這時候好可憐。

 「喚晴,」沈煉石問,「星寒他死前說了什麼沒有?」喚晴垂淚道:「咱們是忽然遇上鍾舟奇的!他……也未曾留下什麼話來。只是……師兄在大戰之前曾對我說,自己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師尊您,若是他……見不到您老人家了,便讓我替他好好的跟您賠個不是……」說到這裡,已經淚如雨下。

 沈煉石的身子微微一抖,長長歎了口氣。喚晴又想起來了什麼,道:「師兄死前還念了一首《石州慢》,是您常念的張元干的那一首,『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沈煉石情若不堪,喃喃道:「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星寒是個好孩子……」他手撫著那黑沉沉的棺槨,若有所思,沉了片刻,忽然自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笑雲見那書冊已經發黃打卷,顯是年代極久了。卻聽沈煉石慨然道:「星寒,師父知道你念念不忘的就是觀瀾九勢。你活著時,師父怕你練出偏差,這才堅不肯授。原打算五年之後再教你的,哪知道……星寒,師父沒有怪你,這刀譜……師父就讓它和你一起去了吧!」說著雙手一合,將刀譜按在雙掌掌心。

 笑雲和喚晴聞言皆是一愣,卻見沈煉石掌心竟然緩緩冒出一股青煙,卻是他以上乘內力化氣如火,將這本絕世刀譜就在夏星寒的棺前燒化了。

 何競我只得歎息一聲:「老哥,還請節哀!」喚晴的嘴也動了一動,卻見沈煉石神色淒然,她自己心中也柔腸百結,不知說什麼是好了。

 峰頂月華如水,木棺色沉如鐵,棺前卻有一縷青煙飄然而起,直向那輪冷月飛去。沈煉石忽然雙掌一揚,一襲黑色灰燼自他掌心紛紛墜落。任笑雲望著那片紛紛揚揚的灰燼,心中若有所失。沈煉石卻在這時忽然喚他:「笑雲!」

 任笑雲一愣抬頭:「什麼?」沈煉石一探身,已經將他腰間的披雲刀抽出,道:「徒有刀譜不成,還要細細講解一番給星寒聽才成。今晚睡不成了,索性將觀瀾九勢從頭到尾的教上一遍!」任笑雲聽得不讓他睡覺,不由吐了一下舌頭,道:「聽人家說,死後的人如神仙一般,什麼都知道。夏師兄一看那刀譜,便能融會貫通,直達九重境界!這刀您老是不用教的。」喚晴嗔道:「笑雲,義父不是教你,是教給師兄的。你不要胡說八道!」

 何競我知道沈煉石這時要傳刀了,便即拱了拱手,轉身飄然而去。

 任笑雲一見沈煉石凝重沉鬱的臉色,心下一虛,便不敢瞎言語了。沈煉石已經在峰頂緩緩展開刀勢,將那觀瀾九勢一招招的施展了開來。任笑雲已經將前三勢學過一遍,但沈煉石心中只當是教給從未習過這刀法的夏星寒,依然是從第一招「雲起勢」教起。

 喚晴見義父一招一勢循循善誘,教得兢兢業業,眼中就止不住有清淚流下,暗道:「義父平日性子偏激,說急就急,其實卻是一直待我們很好,便將我們當作親生的孩子一般。」任笑雲一踏下心來學刀,立時沉醉在這精奧的刀法之中,一來沈煉石以宗匠鉅子的手眼高屋建瓴,將這刀法如庖丁解牛一般刨析至裡,二來這刀法實在精妙無端,任笑雲已經有了以此刀法對敵的經驗,此時經沈煉石細細點撥,更覺處處是學問,招招有妙意。

 本來那前三招他日夜揣摩,自以為早已經爛熟於胸,但此時經沈煉石從頭再講,竟是如嚼青果,別有滋味。任笑雲這時才知道武功一途,真是該花一輩子去鑽研去揣摩的,便只是這三招自己練上十年八年之後,仍會悟出新意來。

 喚晴抱膝倚坐在一塊青石上,看著這一老一少,一教一學,初時還看得津津有味,只覺自己不知不覺間進入了一個新奇的武學天地,後來就覺沈煉石所講的話自己有些難以揣摩了。甚至覺得這觀瀾九勢招式也不過平平無奇,論變化之奇還遠遠不及自己所學的心月刀法。眼見玉兔西沉,這老少二人依然揮刀換勢,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看著看著,眼皮就漸漸沉重,竟倚在石上睡了。

 從第四招起,任笑雲就學得慢了,饒是他聰明伶俐,也不能在一夜之間將這等無上武學融會貫通。「瀾生勢」、「摧山勢」和「倚天勢」這三招沈煉石教得精心細緻,後面三招越來越是深奧,任笑雲卻是說什麼也無法領悟其中精妙。沈煉石歎一口氣,也不強求,不過依然將刀理刀決細細說與他聽。

 任笑雲知道這些話是說給夏星寒的在天之靈的,便耐著性子聽著,雖是全然不解其中妙意,但還是依言演練。他是一個知足常樂的性子,後面三招不會無妨,只要今晚真能學成兩三招就成。

 觀瀾九勢教完一趟,老少二人都如釋重負。沈煉石仰天長吁一聲:「星寒,這刀法

 ……今晚你學全了,有了這刀法便是在陰間遇到那倭鬼,你也不必懼他了!只是這刀法太過剛猛,你內力不足,修煉之時……可不要貪功冒進……」

 笑雲聽了這話,心內也是一陣淒惶,猛然間一股悲愴之氣自胸中湧出,刀隨心動,一招「摧山勢」奮然而出,刀光閃處,峰頂的一塊青石為他剛猛無匹的刀氣一摧,登時整整齊齊的裂成八塊。

 喚晴吃這一聲響,登時醒了,「義父,」她的聲音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喜意,「我適才夢見師兄了,他……他說學了您的這趟刀法,心中好生歡喜呀!」

 沈煉石的臉上才掠過一絲笑容:「哪裡有這樣巧的,小丫頭片子又想法子逗我開心!」喚晴急道:「爹,我可不是會取巧的人,逗人開心的話我是不會編的!適才真是夢見師兄了呀,師兄捧著那刀譜,笑得好開心喲!」

 沈煉石一愣,才嘿嘿一笑:「喚晴不會取巧逗人,這話我倒是信的!哎,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三人說著向山下走去,其時一輪旭日已經噴薄而出,遠處青灰色的山嵐便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霞衣。

 這時峰下忽然有人一聲輕歎:「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遠遠的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挺立在晨曦中,正是何競我。

 沈煉石走上前去,問:「你也一夜未睡?」何競我負手道:「如何睡得著,你在這裡傳刀,我便只在山間走走……」二人相對無語,一縷晨光恰在這時射上山來,將沈煉石和何競我映得一身金光,任笑雲望著凝立在朝陽下的兩個人,心中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師恩深重」。一股暖意在心口湧動,任笑雲知道這一晚自己沒白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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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4)

 沈煉石卻猛然將大袖一拂,「天也亮了,咱們去罷!」

 三人踏著稀薄的晨光,向聚義廳走去。沈煉石口中猶自念道:「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才走到聚義廳前,卻見寨門外一陣喧嘩之聲。鳴鳳山寨外鬆內緊,陳莽蕩練兵有素,寨中又不乏高手,這樣略帶驚惶的喧嘩,還是少有之事。老少三人急搶上前觀看,只見山腰間一道人影如猱飛豹躍,迅疾無比的向山寨竄來。幾處關卡的寨子裡紛紛湧出兵將攔阻這人,卻給他東一穿,西一插,靈動無比的繞了過去。

 沈煉石微微皺眉,道:「瞧這身手,不是中原武功!」何競我對下面的人喊道:「不必攔他,讓他上來!」也不見他如何鼓氣振聲,這一句話就響得滿山皆聞。

 鳴鳳山眾豪這時早已經紛紛湧出,那人沒了攔阻,身法更疾,當真比攀峰野猿還快上三分,幾個起落便上了峰頂。只見這人身材壯碩,面黑如鐵,一身黑衣給山風吹得四散蕩起,露出胸前毛茸茸的胸毛,一對環眼顧盼之間,露出些許得意之色。

 這黑衣漢子才立穩,笑雲就聞得身旁響起一聲咆哮:「哪裡來的狗賊亂闖山寨?」呼的一聲,身旁一人直向黑衣漢子撲去,正是辛藏山。任笑雲聽過袁青山說過,這位辛藏山辛四弟性子駑鈍,無法研習上乘武功,但天生力大無窮,一對鋼鞭沉達五十八斤。果然這時辛藏山一步跨出,就有地動山搖之勢,似乎那峰頂都給他踏得晃了幾晃。

 砰然一聲巨響,辛藏山一鞭已經重重擊在那人的刀上。辛藏山的鋼鞭立時給高高蕩起,那人更是疾退幾步,才堪堪站穩。任笑雲瞧那人的刀刀身狹長,不似中原兵刃,這時兀自顫抖不已。辛藏山乜斜著眼望著那人,甕聲甕氣的道:「賊小子能接我一招,也算條漢子!」

 黑衣漢子吃他大力一鞭,膀臂酸麻,臉上的得意之色已去,拱手道:「在下黑雲城主座下樸南前來拜山,不知哪一位是陳將軍?」笑雲知道黑雲城為蒙古實力最勁的俺答汗下的殺手組織,專事暗殺、刺探之事,實與大明的錦衣衛無異,那鄧烈虹就為黑雲城效力。鳴鳳山矢志抗蒙,其實是與之誓不兩立,想不到黑雲城反來拜山。

 袁青山雙眉一軒:「遠來是客!陳將軍在聚義廳中相候,請吧!」

 那漢子樸南進得廳來,向著居住而坐的陳莽蕩合掌躬身,道:「耶律城主讓我向將軍轉達他的仰慕之情。城主說了,他是大英雄,陳將軍、何堂主也是大英雄!」黑雲城主耶律自命刀魔,武功詭異莫測,素來眼內無人,眾人聽他如此一說,均知話後必然有話。

 何競我冷冷道:「耶律城主刀法自成一家,實是武學上不世出的高人!是不是英雄,可就難說得緊了。」樸南聞言,臉上立時掠過一絲怒色,挺胸叫道:「城主英雄仁義,便如同草原上的星星和太陽,他是不是英雄,草原人的心中最清楚!城主說了,他是瞧著大明的錦衣衛和青蚨幫總是找貴山寨的麻煩,他實在看不過去,才要和山寨聯手,共同對付錦衣衛!」

 此言一出,廳上立時一亂,鳴鳳山雖和錦衣衛拚殺正凶,但眾人實是從未想過和黑雲城聯手。

 陳莽蕩將大手在椅子背上重重一拍:「咱鳴鳳山都是曾銑大帥的舊部,幹的就是抗擊蒙古,收復河套的大業,他日疆場上和城主相見,說不定就會拚個你死我活。聯手之事,咱們可是想也不曾想過。」

 樸南又道:「聽說當初大帥曾銑遺下一套什麼兵書,裡面對咱們俺達汗說了好多不難聽的話。城主說了,只要陳將軍將這兵書交給黑雲城。咱們就是好朋友,錦衣衛和青蚨幫若是對你們先禮後兵,你們實在吃不住勁,不妨遠交近攻,退入河套,投了咱們黑雲城!」這人顯是不精漢話,將「不中聽」說成了「不難聽」,而「先禮後兵」、「遠交近攻」這些成語也說得不倫不類,但這意思卻是明白之極,讓鳴鳳山獻出兵書,投入黑雲城!

 此言一出,廳上眾豪一齊紛紛怒喝,脾氣急躁之輩早已經破口大罵。梅道人聽這樸南一口一個「城主說了」,倒覺得此人憨腐得可笑,他素來詼諧,忍不住笑瞇瞇的道:「城主說得倒是不少呀,他老人家還說了什麼?」

 樸南渾然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諷之意,又道:「城主說了,若是貴寨自高自大,咱們就兵戎相見!兩月之後,塞外的草就黃了一大半啦,那時候咱們就在賀蘭山東十八道梁相見,城主要在那裡會一會天下高人!」這人說話雖然顛三倒四,意思說得倒再是清楚不過。十八道梁在寧夏鎮北,是河套的一處險要之地。曾銑任陝西三邊總督之時,曾於該處與俺達一部激戰數次,才將之奪回。但大帥死後,那地方重又為俺答部所踞,黑雲城選在十八道梁相會,顯是別有用心。眾人心內也是一沉:青蚨幫、錦衣衛虎視眈眈,卻又來了一個黑雲城。

 樸南將一封信自懷中取出,忽然一揚手,直向何競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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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5)

    何競我雙手不動,忽然身上生出一股無形的氣流,那信在他身前微微一阻,忽然輕飄飄的轉了個彎,逕自落在陳莽蕩桌前。樸南見何競我渾身氣勁隨意而生,實是已入化境,不由咋舌不已。廳上群豪均是高手,不由齊齊喝了聲彩。

    陳莽蕩也不看那信,只是重重拍了一下太師椅,喝道:「回去告訴你們城主,三月之後,咱們十八道梁見!」說著又嘿嘿一笑,「也許等不到那時,老子就出兵河套,先將十八道梁打下來再說!」

    何競我道:「天下英雄未必盡在鳴鳳山,城主既然要會會天下英雄,不知還請得什麼高人?」樸南一愣,眼睛轉了幾轉,才道:「城主說了,天下英雄除他之外,只有陳將軍與何堂主兩個。旁人也就用不得請!」

    何競我一笑:「這麼說,鳴鳳山寨倒是城主的心腹大患了?好,這壩上英雄會咱們不見不散!」陳莽蕩將手一揮:「鳴鳳山寨沒什麼好招待閣下的,這就請吧!」

    樸南冷笑一聲,晃蕩蕩轉身便行。剛出得大門,忽然身後響起一聲冷笑:「鳴鳳山寨豈是你擅闖之地,這一次不讓你識得厲害,你也不識中原英雄!」樸南聽得這冷笑就在身後,他一驚之下,回身一掌就劈了過來。

    身後空無一人,這一記勢道沉雄的劈空掌居然真的劈在了空上。樸南還未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後腰命門穴便被人一把抓住,跟著呼的一聲,身子已經騰雲駕霧般的高高飛起,直向山崖下落去。

    聚義廳踞險而建,左右兩處俱是深崖,樸南見自己這麼高高的被拋起,只當必會直墜山底,摔得粉身碎骨,驚駭之下,忍不住閉眼大叫。哪知身子給一股怪異之極的力道帶著,疾飛之中忽然一沉,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

    他睜開眼來,踞懸崖不過一步之遙。一回身,才瞧見一個身材微胖的老者衝自己攆髯冷笑,樸南知道人家這一招之中輕功、拿穴和內勁運轉俱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心下一驚,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轉向跑了幾步,順著當中的山道下山去了。

    廳內眾人見沈煉石略施小技,將這狂傲自大的莽漢治得服服帖帖,不由一起放聲大笑。

    沈煉石回到廳內,臉上卻是一層憂色,向陳莽蕩道:「黑雲城竟然明目張膽的跟咱們幹上了!嘿嘿,不知他收買了多少鄧烈虹一般的狗賊。」

    「十八道梁過去是咱們的地方,他黑雲城主偏要在那裡耍上一耍,豈不是明擺著欺我大明無人麼?」陳莽蕩的大手摩著椅子背,道:「黑雲城這一次是要乘虛而入,這才是我最擔心的!我想派一位能人去暗中伺探黑雲城的虛實。」

    沈煉石凝眉沉思了片刻,忽然抬頭道:「將軍,還是我去!」廳中群豪都是一愣,沈煉石又道:「老夫上山,一大半是為了軍餉之事幫西崖老弟一個忙,此時軍餉已到,我心中一塊石頭也就落地了。這一次黑雲城所圖也大,咱們確實不可等閒視之。老頭子我願親自下一趟山,瞧瞧他們到底在十八道梁弄何玄虛!」陳莽蕩一拍桌案,展顏笑道:「有刀聖出馬,咱們就放了心啦!」

    喚晴急道:「爹,您的傷?」沈煉石笑道:「這些小傷,調息十二個時辰就好了大半!適才爹那一下出手,你瞧可有什麼毛病麼?」任笑雲也有些依依不捨:「沈老爺子,還是我跟你一起去!」沈煉石搖頭道:「你們都留在山上,輔佐何堂主和陳將軍。跟著我倒是礙手礙腳!」

    何競我站起身來,道:「其實老哥這一趟也大有必要!小弟只有一言相囑──萬勿意氣行事!」本來武林之中,只有長輩才叮嚀晚輩,但何競我生性剛直不阿,說話時更是甚少念及世俗禮法。好在沈煉石也是隨意慣了,聞言哈哈大笑:「老弟是怕我一時性起,跟那耶律城主先打了起來?」何競我點頭道:「敵眾我寡,不可不防!」

    沈煉石道:「好,就依老弟,這一回出去,不到萬不得己,不和人動手!」說著大袖一拂,便待出門。「且慢,」陳莽蕩也抬起手來,叫道:「沈先生不必忙在一時,鳴鳳山的探子早已派出,這一日之內,樸南一舉一動都在咱們掌握之中。山寨中略備薄酒,給眾位英雄接風。還請先生吃了這酒再走!」

    匆匆用罷早膳,眾人便隨葉靈山到山寨之西的落霞谷,選了一處好穴,灑淚將夏星寒葬了。

    回到聚義廳時,已經是晌午時分,午膳已經擺上。其時北地大旱,週遭俱多遭災,山上也是缺糧少米,席上便只是一些村釀野味。陳莽蕩先將酒滿上,道:「沈先生來去匆匆,想不到這一杯接風酒反成了壯行酒!但盼先生一路順風,請!」沈煉石也不推辭,昂首飲了。

    何競我也擎了一碗酒,走到沈煉石身前,慨然道:「老哥,聚合堂素不飲酒,今日與老哥聚會,自不如常,兄弟這老媽媽例兒說不得也要破上一破了。」二人酒碗輕輕一碰,何競我又道:「老哥且莫忘了兄弟的囑托。還有,酒也要少飲!」沈煉石見他眼中儘是關切之色,也笑道:「每次見面,你這做兄弟的,都嘮嘮叨叨如個老媽子一般。也罷,全依你!」飲下一大碗酒,二人相視而笑,目光中儘是惺惺相惜之色。

    沈煉石在懷中取出一幅書卷,展了開來,道:「這便是曾大帥所撰的《定邊七策》了,陶真君那老狐狸精,險些就將大帥的心血毀去。這後面的五頁是大帥在獄中補上的

    ……那天我夜入牢房,要救得他走,大帥堅辭不肯,卻將這幾頁謀策給了我。他說,聖上一時糊塗,這會子不想收復河套,但總有明白過來的那一天,那時這些東西自然是用得著的。」眾人瞧那後幾頁紙質粗糙,還間有血痕,想起大帥曾銑在牢中慘受酷刑,卻還對復套念念不忘,心中都覺一陣酸痛。

    驀然間有人在席上放聲大哭,正是曾淳。他這一哭,立時就引來一片低泣之聲。

    沈煉石也是老淚盈眶,將書卷都交給了何競我,道:「這《定邊七策》我已經抽空捐抄了一遍。這原本就放在你處,若是日後陳將軍真能彙集大帥舊部出兵河套,此書就大有用武之地了。」何競我含淚接過,恭恭敬敬的放入懷中,道:「此書耗費了大帥多年心血,又經老哥冒絕大風險自陶真君處奪回,西崖自會護之珍之,有如眼目。」

    沈煉石道:「當初大帥將此書贈與陶真君的本意是因他為皇上跟前的紅人,只盼他將此書獻給皇上。嘿,可惜這老東西不幹一件正經事,還險些將此書毀去。老夫此次下山,還想一了大帥遺願。」何競我雙眉一皺:「老哥要直闖大內?」

    沈煉石嘿嘿笑道:「若是黑雲城那裡尚無易動,我便拐一個大彎,去見一見嘉靖皇上!」喚晴叫道:「義父,使不得,大內高手如雲,這麼著豈不太過冒險?」何競我道:「大帥一生孤忠,咱們不可在他死後壞了他的名頭!」沈煉石聞言一怔,隨即道:「說得也是,不過終不成讓大帥一番心血落空。我沈秋巖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牽連大帥就是!」

    何競我猶豫片刻,壓低聲音道:「嘉靖此人色厲內荏,反覆無常,若是強來,只會弄巧成拙。老哥當真要去,不妨以平步青雲之技夜入西苑,將此書偷偷放在嘉靖的書案之上。」沈煉石目光沉沉的一點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願這皇帝老兒真如大帥曾銑所說的,能有明白過來的時候!」

    沈煉石走到廳中,舉過一隻大酒罈子,一掌拍開了泥封,道:「老夫飲罷這罈酒,便和諸位暫別了。這一杯薄酒先給諸位滿上!」單掌一揚,罈子中飛起一股酒浪,直落入陳莽蕩桌上的酒碗之中。二人相距丈餘,沈煉石以內力送酒入碗,居然不差分毫。

    陳莽蕩碗中的酒剛滿,那酒浪已經向何競我飛去。接著曾淳、袁青山、梅道人、喚晴等諸人的酒碗之中或深或淺,全斟了酒。最後那酒浪向任笑雲飛來,沈煉石笑道:「小子,我可真是該敬你一杯酒的!」

    眾人齊齊站起,道:「恭祝沈先生一路順風!」和沈煉石一起將酒昂頭飲了。沈煉石飲罷將手一揚,一股酒浪亮晶晶的向廳外飛起,叫道:「這一杯敬星寒的在天之靈!」群豪的目光全給引向廳外,只見那酒浪如一條努龍,直向天空飛去,到得天際忽然炸開,化作億萬酒滴向滿山遍野飛去了。

    眾人見了這等神功無不齊聲喝彩。如雷的彩聲中忽然有人叫道:「咦,沈先生呢?」群豪急忙轉頭四顧,諾大的聚義廳中卻再沒有沈煉石的影子。眾人又奇又佩:「明明大家的目光齊聚廳門,還是沒瞧清沈先生如何出的廳門,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群豪震驚之餘,無不歎服。

    酒意醺醺之時,陳莽蕩挺身而起,叫道:「這一次老君廟之戰,咱們聚合堂的英雄寡不敵眾,又中了敵人的詭計,危急之時有一位少年英雄,硬是以一把刀獨鬥群魔,不但保得咱家公子和沈女俠無恙,還斬了青蚨幫兩大鬼王。這個少年英雄是誰呀?」

    群豪齊聲道:「是任少俠!」任笑雲這時已經喝了不少,飄飄然的就沒想到這一聲「任少俠」是說的自己。身旁的喚晴急忙輕輕碰了他一下。瞧見身側的如花笑顏,笑雲才忽然領會自己成了少俠。這時候陳莽蕩已經大步走到他身前,將一碗滿騰騰的酒抵到他眼前,笑道:「任兄弟,老哥敬你三大杯!」

    任笑雲晃蕩蕩的站起來,還記得謙讓幾句:「若不是寨主及時發兵過來,我們也撐不了一時三刻!」砰的一響,二人酒碗一碰,陳莽蕩昂首先盡了一碗。笑雲一時意氣飛揚,也將酒一口乾了,烈酒入懷,酒意撲面,更是豪氣萬千,忽然想古時候大將軍得勝回朝,飲慶功酒也不過如此吧?

    陳莽蕩又將一杯酒滿上,道:「小兄弟,聽說水若清那毒婦的鎖魂煙迷住了不少人,可就是偏偏奈何不得你。卻是為了什麼?」笑雲將酒一飲而盡,搖頭道:「這個我也糊里糊塗的,多半是小弟的鼻子不好,聞不到那燈籠裡羊糞一般的辣味!」

    群豪大笑聲中,二人已經各自滿上第三碗酒。陳莽蕩伸手拍著笑雲的肩,道:「小兄弟,你們遠地而來,在我這山寨中還過得慣麼?」笑雲道:「山寨中有酒喝,有肉吃,沒有錦衣衛在後面要帳般的追來追去,自然是不錯的。不過,山中也太寂寞,沒什麼樂子,不如大伙鬥鬥雞什麼的……」他這時酒意上湧,說話便不再尋思的順口而說了。喚晴的臉一紅,急忙捏了他一把。陳莽蕩一愣,也轉身笑道:「想不到這任少俠倒是如此有趣!」忽然在他肩頭重重一拍,「好,灑家喜歡這樣的直性子人!」

    鳴鳳山在痛失三傑之時,忽然間有任笑雲這麼一個憨直可愛全無機心的人信口逗笑一番,登時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似乎埋在心內的陰霾都淡了許多。更有人湊趣叫道:「小兄弟幾時將陸九霄和鄭凌風一起約來,大家不比刀子,用幾隻雞斗上他三天三夜!」任笑雲晃蕩蕩的舉起杯來:「這個小弟最是在行,論刀法小弟排不上號,比鬥雞卻是天下第一的大行家。當真鬥雞,一準兒殺得鄭凌風……陸、陸九霄他們丟盔卸甲……哭爹喊……娘!」

    這時一個寨兵疾步而入,向陳莽蕩躬身道:「啟稟將軍,外面有個叫江流古的人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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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1)

 陳莽蕩冷笑道:「這江某人想必就是青蚨幫四邪神中的人物吧,只怕是給鄭凌風下戰書來了,」驀地雙眉一揚,「請他進來!」

 過了片刻,還不見那江流古的人影,卻又一個嘍囉匆匆跑來稟報:「稟將軍,余二當家的跟那姓江的言語不和,這時候已經在山腰的分金亭動起了手來!」任笑雲知道,這余二當家的余獨冰其實是最先在鳴鳳山落草的英雄,當初陳莽蕩率兵至此,余獨冰感慕陳莽蕩的節氣和膽略,持意請其上山,更讓了出頭把金交椅,陳莽蕩與余獨冰相見恨晚,二人當日便結成了兄弟。

 袁青山挺身道:「弟子去瞧瞧!」幾個性急的正待趕出去,卻聽得山腰中響起陰森森一聲長笑:「陳將軍,何堂主,鳴鳳山便是如此待客麼?」

 眾人搶出廳外,只見山腰上一道青影正向山上掠來,想必就是那江流古了。陳莽蕩號令一發,山上兵丁便不再攔阻江流古,卻見他奔躍得也不如何勁急,但一身玄衣鶴氅迎著山風飄然飛舞,就有一股說不出的瀟灑之態。在江流古身後又有一人奮力喝喊,銜尾疾追,正是二當家的余獨冰。只是任那余獨冰如何發力奮步,總離著江流古差著那麼一兩步,顯是二人武功還差著那麼一大截子。

 江流古抬頭見了山頂聚義廳前人頭聳動,忍不住猛然一聲長嘯,嘯聲中他的身形陡然一拔,這一下子立時快了數十倍。眾人只覺眼前花了一花,江流古那一身玄衣鶴氅已經烏雲般地凝在了聚義廳前。

 眾人心內均是一震:「天底下怎能有這麼快的身法!」任笑雲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忍不住喃喃道:「他奶奶的,這姓江的莫不是會妖法?」耳邊卻響起一個聲音:「不是妖法,這是五行遁術!」說話的卻是站在他身後的葉靈山,他那雙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小眼睛這時也吃驚地撐開來,「這門功夫講究五行運化,調天地山川之氣為己用,奇正相生,或御或攻,妙用無端,他適才露的這手功夫喚作『山氣遁』,為五行遁術之一。瞧他身手,想是已經到了運轉陰陽的妙境了。」

 任笑雲見他搖頭晃腦,說的儘是自己不懂的言語,也懶得理他,卻覺眼前的江流古當真與眾不同。這人面如古玉,長髯及胸,最奇的是身著玄色道袍,頭上戴著的是連當世儒生都不常用的樣式高古的儒冠,腳下更穿著一雙六孔朝天的僧鞋,當真是衣貫三教,驚世駭俗。

 那江流古深深一揖,道:「衢州散人江流古,見過陳將軍、何堂主。」他與陳莽蕩、何競我素未謀面,這時卻在數十人中將二人認得絲毫不錯。陳莽蕩還未答話,卻見山下氣喘吁吁奔上一人,口中道:「賊老道,恁地戲耍灑家!好歹要和你幹上一仗。」正是余獨冰飛步趕到,不由分說地一掌便向這「賊老道」的後心印了過去。

 這余獨冰身材魁梧,掌力也大得驚人,一股勁風先將江流古的衣襟震得獵獵作響。但江流古卻連頭也不回,依然神色恭謹地向陳、何二人合十作揖。余獨冰大喝一聲,鐵掌便在江流古背後半寸處硬生生地停住,笑道:「賊老道,好大的膽子,我算服了你啦!」江流古才回頭一笑:「余二當家的何等英雄,豈是背後傷人之輩!適才多有冒犯,幸勿見怪。」

 陳莽蕩也哈哈大笑:「久聞衢州江先生大名,果然是不同凡響,請進廳一敘。」眾人進得廳來,江流古才道:「散人此來,是奉幫主之命獻上書信一封!」陳莽蕩的兩條濃眉一凝:「嘿嘿,仗都打了幾輪了,鄭幫主這戰書可是來得遲些了,」說著接過那信,轉手交給了何競我,「姓陳的幼時家貧,識的字不足一筐。還是請何堂主看看。」

 江流古道:「將軍誤會了,這信絕非戰書!幫主素來厭惡廝殺,今日遣散人上山,是想請兩家罷鬥!」陳莽蕩冷笑道:「鄭幫主居然厭惡廝殺,倒也奇了。想必這罷鬥的條件也是苛刻得緊。」何競我展信讀道:「鄭幫主在信中還是誨人不倦,他老人家先告訴咱們『天地以仁為本,易數以謙為尊』的大道理,要和咱們『倡慈忍之旨,息刀兵之戾』!這條件麼,先要我們交出『窩藏之要犯』,再獻出『私匿之巨寶』,更不能為『巨奸大逆之輩招魂祭奠』,否則便是『忤逆聖意,人神共怒』了!」想來鄭凌風這封信寫得駢四儷六,文氣十足,何競我不得不將其中的話摘著念將出來。

 廳上眾豪這時多已經喝得高了,聽了這等言語,忍不住就高聲叫罵起來:「什麼『巨奸大逆』,老子瞧你鄭凌風才他娘的不是好東西!」「直娘賊的嚴嵩、陸九霄才是禍國殃民的奸佞,乘早給老子滾罷!」一片叫罵聲中,那江流古卻充耳不聞,便連面上笑容也不減一分。

 正自紛亂之間,一個寨兵進來又報:「啟稟將軍,山下來了一個和尚,自稱是何堂主的朋友,叫做頑石和尚。」陳莽蕩以手拍額:「莫不是鄰近臥虎山的寨主頑石大師,早聞大名,就是未得一見,咱們快快出去迎迎!」何競我也笑道:「莫要怠慢了他,這老石頭可是個性如烈火的假和尚!」

 眾人剛剛迎出廳來,山腰就有一個亮堂堂的聲音響起:「何老弟,聽說鄭凌風那賊廝鳥來此尋你晦氣,你老哥來幫你打架來啦!」這聲音底氣十足,從遠在十餘丈外的地方傳過來,還是清清楚楚,響亮之極。

    這頑石大師五十多歲,身材胖大,舉步落足都沉重異常,隨著陳莽蕩、何競我走入廳來時,滿廳便儘是他那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喚晴對笑雲低聲道:「聽說這胖和尚自稱頑石一塊,懶得成佛,便不守佛門的三規五戒。不過這人的外家功夫可是登峰造極,只怕已經到了渾身刀槍不入的境界了罷。」任笑雲吐了一下舌頭:「單只聽他說話和走路的聲音,就知道這樣的人是懶得成佛的。」

 何競我將山寨眾豪與頑石和尚一一引見之後,更將鄭凌風的來使江流古引來與他見了。江流古倒是說了兩句客套話,頑石和尚卻只翻著小眼睛冷冷瞅了他兩眼便不再搭理他,只扭頭向何競我笑道:「兄弟,你到了此處怎地也不來尋你老哥,卻只請人捎來一張紙條問候?你本事再大,他娘的青蚨幫這許多賊廝鳥你一個人想必也收拾不過來罷?老哥這一趟專來助你將這些賊廝鳥一股腦的宰得乾淨!」這人也是個直性子,一口一個賊廝鳥,絲毫不理會江流古在此。好在江流古恍若未聞,一直未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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