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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雅芳 於 2014-12-25 11:16 編輯

飛雲驚瀾錄 作者:王晴川

【內容簡介】:

  時值大明內憂外患,各方勢力爭鋒天下,血雨腥風之中更不時演繹似水柔情。任笑雲在激盪變幻的風雲中遭遇激情,迭逢奇變,在愛與痛、血與火中慢慢明白了這個道理。雲騰鳳舞,碧血長歌,帶給你歷史的厚重思索,奇幻的縱橫擺闔和俠義的激昂奮發!

  驚世駭俗的激戰,驚艷纏綿的情愛,驚心動魄的懸疑,驚悚縝密的推理,大明嘉靖年間的那一場驚天狂瀾……

第一章 天外綵鸞忽飛來(1)

 大明嘉靖二十七年的六月天要熱死人,京師連著四十多天沒下雨了,據說京郊西山玉泉池的清泉都快干了。

 晌午時分,天上沒有一絲風,連狗都躲在烏金橋巷子邊的樹蔭下吐著舌頭。

 任小伍就在這時候晃著膀子走在白花花的太陽地下面,那只和他形影不離的「任大將軍」這時依然雄赳赳氣昂昂的立在他肩頭。在他身後稀稀拉拉的跟著一幫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幅躍躍欲試意猶未盡的樣子,不時用眼睛逡巡著任小伍的那張臉。

 巷子兩側有些酒樓茶肆,裡面的許多喝茶消暑的人看了任小伍都不禁探出頭來打招呼:「五爺!」「回來啦,五爺!」「這一次又是大獲全勝了吧五爺!」有人見任小伍昂然不應的樣子就紛紛猜測:「這一次任五爺是動了真怒了!」「將軍社和錦霞樓必有一場好打!」

 任小伍很喜歡這種前呼後擁的樣子,美中不足的是大熱的天,他的全身都淌著汗,臉上更是掛了兩道紅印子,粘膩膩的汗水慢慢滲下來,舔著那兩道紅印子,火辣辣的甚是難受。任小伍就在一棵老柳下忽然止住了步子,說:「老子要跺了孫驢兒那狗娘養的!」

 後面跟著的幾個人聽了這話像是給熱水燙了,全跳起來喊:「是該跺了孫驢兒個狗娘養的!」「狗仗人勢,輸了總是賴帳不給,咱們將軍社豈是好欺負的!」任小伍狠狠的抖手甩出一把汗,那兩道紅印子沙沙的疼,說:「鄭鼻子,你他奶奶的告訴弟兄們,明兒個咱們做了狗日的。」他說著拔出了背後的一把刀,那刀在太陽下別樣的光華閃爍,幌得幾個探頭探腦的茶客心裡頭一激靈全縮回了頭,但心裡面又全不甘,就又偷著眼向這裡瞄。

 那時候在大明京師右安門前街面上敢弄把刀在光天化日下耍弄的,只有烏金橋巷的任小伍。

 其實任小伍並不是家有五兄弟,他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在嘉靖二十七年的仲夏時節,他任小伍還只是錦衣衛勘察院天牢裡的一個小獄卒。那是任小伍憑著父蔭得到的一個位子,爹媽死得早,沒給他留下多少金銀,只是給他留下這麼一個好位子。勘察院專管詔獄,錦衣衛抓來的疑犯罪人便全投在勘察院的獄裡,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哪怕是尚書元帥,進去以後就得聽當差的獄卒管。

 所以任小伍有時候也挺知足。

 這差事三天一輪值倒也輕閒,就是沒有多少油水,不過任小伍擅長鬥雞。本來任小伍還有一個挺響亮的名字叫任笑雲,可是自打他和鄭鼻子幾個呼兄喚弟之後,鄭鼻子他們就管他叫小伍,時候久了,「任小伍」這名字就叫開了,「任笑雲」這名字倒沒幾個人知道了,但任小伍倒不在乎,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兄弟們叫著方便就成了。

 在嘉靖年間的京城裡好玩雞的人全知道任小伍和他那只戰無不勝的「任大將軍」。「任大將軍」這名字是任小伍給起的,小伍覺得這隻雞錦羽紅翎,金啄鐵爪,器宇不凡,在雞裡面就像個睥睨天下的大將軍。任小伍知道自己這輩子別想在人裡面混成一個人物了,這只嘯傲雞群的任大將軍就寄托了他的許多遐想。

 任小伍馴雞的法子與眾不同,他自己跟雞鬥。閃展騰挪,高起低伏,任小伍能通雞性,一般的雞經他這麼一馴都悍厲非凡。而和雞一起打弄久了,任小伍身子就異常的輕靈。任小伍還愛玩刀,他打心眼裡喜愛那種亮晶晶的東西。他曾經拜過一個師父,就是廣安街上號稱『鐵臂蒼龍刀』的何大林何大爺,據說何爺年青的時候憑著真功夫在京師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的趟子手。何大林賴不住任小伍死乞白賴的哀求,又實在不願得罪這麼一個人人畏懼三分的主兒,就告訴了他練刀的竅門──先用刀劈木樁和飛蠅,三年之後再來找我。何爺只為了打發走一個「瘟神」而隨口編就的竅門被任小伍奉為圭皋,他沒事的時候就劈,兩尺長的木樁他能一刀兩段,而劈飛蠅就費勁得很了,但任小伍苦練幾年之後也能連劈三刀砍下來一個半個的。

 任小伍覺得這個師父沒有白拜,因為日子一久,他發現自己在街頭巷尾和那些潑皮廝打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躲開自己的刀。於是漸漸的京師中的大小潑皮全懼他三分,神刀任五爺──這大號便在京師的坊間越傳越響。

 多年以後,回想自己在嘉靖二十七年的許多波瀾起伏的豪情壯舉,任小伍總是覺得,一切都是在這個仲夏的晌午起的變化。那日頭真毒呀,白燦燦的,烤焦了天,烤焦了地,也使自己的一切全烤得變了樣。

 那天任小伍和鄭鼻子幾個混友在巷子外匆匆別了,就拎著刀,架著雞向家中走。在自己的家門口正好遇上候九爺。候九爺早些年曾經跑過邊關,販過鹽,折騰幾年後就發了家,現如今在任小伍住的烏金橋巷上開了兩家綢緞莊,雖然在這將軍王爺遍地跑的京師裡排不上號,但在這條京師外城邊上的街面上絕對是跺一下腳四處亂顫的人物。這街面上敢不買候九爺帳的就只有任小伍一個。任小伍生來就有個臭脾氣──瞧不起有錢的,你在他跟前拿架子他就敢跟你充爺。候九爺知道任小伍的這毛病,所以每次跟他說話都客客氣氣的,畢竟任小伍跟錦衣衛能扯上關係。

 「又勝了?」候九爺望著任小伍懷裡那只傲氣十足的「大將軍」問。任小伍心氣正高,說:「一柱香,也就一柱香的功夫,城北錦霞樓孫驢兒的那只紫鳳凰就給大將軍攆飛了!孫驢兒輸紅了眼又賴帳,還他娘敢說什麼明天要讓我們好看!哼,明天老子就一刀剁了他!」

 候九爺嘿嘿的笑著,一張黑臉在樹蔭下閃著油光,說:「五爺,這大將軍三十兩銀子賣給我如何?」任小伍的心一顫,三十兩銀子夠自己在勘察院裡幹一年的。既便是鬥雞,一場下來也不過百十錢,但是他還是挺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行,我一年下來大將軍也能給我掙幾十兩銀子了!」

 「那就七十兩!」候九爺用一根牙籤剔著牙,慢慢悠悠地說,「大將軍一年也未必總是贏,何況你還得照顧它!」任小伍有點心動了,但臉上依然不動聲色地笑著。

 到底候九爺扛不住了,咬咬牙說:「一百兩,錢貨兩清!」任小伍心裡樂開了花,但一扭頭,肩上那隻大將軍正側著頭盛氣凌人地看著自己,他心裡就又有點捨不得,同時覺得自己還沒有一隻雞有氣魄。「得了,九爺,這雞是我從小看大的就跟我兒子一樣,一千兩我也不買!」任小伍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一下子斷了候九爺的心,省得他萬一再加上價碼會煽乎得自己徹底動心。

 就在這時,任小伍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噌的一下子從身邊竄了過去,又好像有一陣怪風飄了過去,任小伍張大眼問:「什麼東西過去了,你看到什麼了嗎?」

 候九爺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狗屁東西!」拋下牙籤走了。

 任小伍心滿意足地往家裡走,心裡稍微為那沒到手的一百兩銀子惋惜,但轉念又想起自己那句「一千兩也不賣」的話,又覺得自己挺有氣魄,是條漢子,沒給爹媽丟臉,為了區區一百兩銀子就賣了自己的玩意兒。

 走進窄窄的胡同,任小伍心裡卻總覺得有點事情,好像有個什麼人跟著他似的,可一回頭又沒有什麼人。他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剛要邁進院門,啪的一聲,就覺著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肩頭上。

 他沒有回頭:「哼,孫驢兒,你鬥輸了也犯不著裝神弄鬼的,五爺我不吃這一套!」

 「進屋去!」是個女的,那聲音挺脆挺耐聽的可又透著一股子威嚴勁兒。

 任小伍腳下一軟,忍不住就隨著那聲音一步跨進了院內。一進院子,小伍心裡就挺不是個滋味,一個娘兒們家竟敢跟五爺我這麼吆三喝四的,而我還真就這麼丟人的聽人家的,這要是傳出去,街面上的朋友們聽了還不笑話死,我、我連這小娘們長得什麼樣子還沒看見啦!

 正胡思亂想,忽然背後一暖,一團柔軟的身軀就伏在了他身上,任小伍的心突地一跳,正要叫出聲,那身軀就軟軟地滑了下來。任小伍及時回身,將這個幾乎要軟倒在地的女子抱住了。

 這女郎二十不到的年紀,雖然雙眸緊閉,可還是掩不住的一段天生麗質,看著那兩彎細長的娥眉,那一支挺秀的鼻子,那點緊閉的紅唇,那白嫩的要滴出水來的皮膚,任小伍的喉嚨就有些發乾,從小聽說書的形容美人美若天仙,可活到二十歲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美的女子,而且這天仙是忽然自己跳到自己家裡來的。

 任小伍睡覺從來不做夢,但這時也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挺疼,他肯定自己沒有在做白日夢。雖然在牢裡面看慣了犯人昏過去,可這時任小伍還是有點手忙腳亂,而且心裡也亂得一團糟。他將那女郎扶進了屋內,攙上了床,探了探鼻息,還有氣息,看來只是暫時昏了過去。任小伍就大著膽子給她灌了兩口酒,再按那少女鼻下的人中,姑娘的臉又白又嫩,任小伍真怕自己手一重給掐破了。

 那女郎竟然悠悠醒過來了,看來那兩口酒還管點用,那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一點紅潤,她的眼睛還是有點沒神,但任小伍依然覺得那雙眼美得不得了。

 她的眼睛像一泓幽靜的湖水,清澈而寂寞,但這寂寞卻是極有靈性的,似乎能將任小伍心靈中的東西全照進來。「你就是街上名聲響當當的神刀任五爺?」那女郎的聲音低,說出來的話可是一下子就打到了任小伍的心坎裡。任小伍就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他點了點頭,心裡說,原來自己的名聲這麼響,名聲響當當的任五爺!

 「落難女子,無依無靠,只怕要給五爺添麻煩了!」她說話的聲音這時有氣無力的,不像剛才那麼硬邦邦的了。任小伍還是一陣子飄忽忽的,只知道點頭。

 那女郎見他點頭,不由喘了一口氣,「這麼說,五爺答應了?」任小伍才醒過味來,沒頭沒腦地問:「答應什麼?」

 女郎凝眉道:「我重病在身,要在你家裡待上幾日,成是不成?」任小伍心裡叫道:「一個大姑娘家的,跑到我這裡要待上幾日,而且說出話來還這麼直來直去,決沒有一點商量的口氣,倒是奇了!」就不禁皺了一下子眉頭,可轉念一想,「人家既然求到我任小伍的頭上來了,管她是幹什麼的,管她真的假的,總不能把這個病蔫蔫的美人轟出去吧!」就挺起了胸,說:「只要你願意,待上一輩子也成!」

 那女郎想來是聽出了他話中嬉笑的味道,兩彎娥眉不禁緊了一緊。別看這女郎這麼弱不禁風的一副嬌怯怯的樣子,偶爾娥眉一皺,倒讓人心內發虛。任小伍就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便岔開話題,道:「就是姑娘身上的病,要不要我這就去請個郎中?」

 那女郎搖了搖頭,道:「那倒不用,我不能下床,麻煩您給我去抓幾位藥。這方子在我心裡,請你用紙筆記上一記。」任小伍也搖頭道:「你說吧,若超不過一百味藥,我任小伍的腦子還將就的記得住。」

 那女郎閉上了眼,緩緩道:「人參五錢,靈芝四錢,白芍、茯苓各一錢,陳皮、甘草各七分,還要紅花少許……一次要抓六副藥來。我出來的匆忙,未帶銀錢,藥是貴了些,要一二兩銀子,五爺只怕要破費了,以後,我……」說著那聲音就低下去了。

 任小伍在牢獄裡待過,粗通藥性,聽得她連說「人參、靈芝」的,本來已經暗自咧嘴,但這時聽她這麼說,倒不好說什麼,心裡道:「以後你怎麼樣,莫不是要以身相報?」他身上剛贏來了幾兩銀子,還有些底氣,便推門向外走。

 「五爺,」那女郎又睜開了眼,柔聲道:「千萬不要讓旁人知道我在你家!」任小伍點頭,心說:「連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怎麼跟人家說!」

    院子裡那只任大將軍正攆著一隻母雞滿院子跑,任小伍過去將大將軍也趕進了屋裡,才鎖上了屋門。

    任小伍去得快,回來的也快。回來時,只見那女郎仰面躺在床上,聽得他進屋,就抬起眼看他。任小伍將藥一味味地給她看了,女郎道:「你的記性倒真是好,這麼繁複的藥名聽過一遍就記得清清楚楚。你學過醫麼?」任小伍搖頭道:「我祖爺爺學過吧,到我這裡只還馬馬虎虎的記得一兩味藥名了。」一邊閒言碎語地亂說,一邊煎起藥來,他的屋子不大,一股子濃濃的草藥味就在屋子裡慢慢升騰瀰漫開來。

 那女郎又閉上了眼,聲音極低地問:「你出去買藥,可曾看到什麼了?」任小伍信口胡謅道:「滿街的緹騎亂跑,挨門挨戶的搜女飛賊呀,藥鋪裡錦衣衛和東廠的探子比看病的病人還多,若不是看我任小伍的面子,這幾位藥是說什麼也不肯賣的。」大明嘉靖年間,官府中以錦衣衛和東廠最是橫行無忌。二者皆是皇帝親信,又都有爪牙密佈,合稱「廠衛」,其中錦衣衛的手下皆著緹紅衣裳,騎快馬鐵騎,人便以緹騎呼之。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搜什麼女飛賊,那女飛賊姓什麼叫什麼?」任小伍支吾道:「這個倒不好說了,女飛賊麼,自然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專會將一把刀子抵在人家背後,叫道──」說著細著嗓子學那女郎的聲音叫了聲「進屋去!」他見這女郎總是悶悶不樂,便千方百計地逗她一笑。

    那女郎果然微微一笑,但笑容也是一閃即逝,說:「東廠的閻公公和錦衣衛的陸九霄素來不睦,決不會聯手搜什麼女飛賊。」頓了一頓,又道:「我不是女飛賊,你若是害怕,我……這就走。」任小伍有些著急,叫道:「你當我是個什麼人了,任小伍何時怕過事?你別亂動,若是要走,我可敢跟你動刀子!哎喲,藥又沸上來了……」就小心翼翼的將藥倒入碗內,下面裹了塊布,穩穩的擎到那女郎跟前。

    那碗藥汁色黑褐,濃濃的味道讓任小伍聞著都驟眉頭,那女郎卻接過來咕咚咕咚的全喝了下去。

    喝過了藥,女郎的面色終於又紅潤了幾分,任小伍瞧見她雪腮凝暈,娥眉籠愁,再配上一股著人憐愛的病弱,就有說不出的一股動人心魄的美,不由瞧得癡了。那女郎卻忽然轉過了臉,拾起一雙如水的眸子清清澈澈地望著任小伍,問:「你看什麼?」

    好在任小伍這人臉皮極厚,若無其事地道:「我在想,我這一間屋子半間炕的,若是有朋友來,問起你時,我說什麼?」那女郎道:「就說我是你媳婦,不就成了!」她這麼隨口一說,竟然連個坌兒都不打,只是話一出口才有點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頭。任小伍只覺喉嚨發乾,心就咚的一跳。

    「五爺是正人君子,不會乘人之危的,是不是?」女郎又盯了一句。任小伍只得將那口唾液嚥了下去。

    女郎喝了藥,果然見效不少,黃昏時已經能在床上坐起身來。任小伍見了大是放心:「看來我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漂亮媳婦一時半會兒還病不死。」便道:「媳婦還是在床上躺一會,五爺這就給你弄些吃的,省得餓壞了我的寶貝媳婦。」那女郎面色一寒,道:「任小伍,我只是說在你朋友來時才裝作你的媳婦,沒人的時候,你還是別這麼叫。」任小伍嬉皮笑臉地問:「那叫你什麼,總不成只叫你大美人?」

    女郎道:「叫我名字!我叫喚晴。」任小伍口中連連道:「喚晴,喚晴,好名字,真是好,好得呱呱叫。」到底怎麼好他卻說不出來了。他的手藝倒是不錯,跑到院子裡一陣搗鼓,一會一股撲鼻的香氣已經飄到了屋裡,片刻之後,任小伍已經將四盤小菜端到喚晴跟前。

    喚晴顯是餓得很了,但瞧她依然細嚼慢咽的樣子,想必素來端莊,是個雅致的人兒。在頭一次和一位少女同桌而食的任小伍看來,只覺人家一動筷一舉手都那麼落落大方,都那麼好看,倒是他自己依然風捲殘雲,吃起飯來毫無顧忌。

    喚晴當晚真就躺在任小伍的床上了,任小伍就只得挪到地上去睡,好在已經是六月的天了,任小伍開導自己,還是睡在地上涼快。

    屋子裡靜得很,喚晴側身躺在床上,一手曲肱而枕,一手垂在腹前,呼吸很悠長,顯是已經睡著了。任小伍可睡不著,心裡面翻開了鍋:「這女子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平白無故的跑到我的家裡,她受的什麼傷?瞧她那冷冰冰的樣子只怕是個女響馬,但天底下哪裡有這麼漂亮的女響馬,她要是響馬,劫不了別人一準會把自己搭上的,那麼準是從鶯鶯樓裡跑出來的花姐了?」任小伍又覺得這個念頭不准,他想起一次在鶯鶯樓裡和京城有些名氣的狗少於公子鬥雞,記得那裡的花姐看人都是斜著眼看的。那次鶯鶯樓的頭牌玉嬋兒就一直偎在於公子的身上,玉嬋兒的那雙桃花眼朦朦朧朧的跟沒睡醒似的,眼裡總含著一汪水,嘴角總掛著一抹笑。哪像這個喚晴,好像生來就不會笑似的,而且看你的時候總是正兒八經的,一雙眼黑白分明,清得就像玉泉山的水。

    跟著任小伍就覺得自己挺窩囊,連人家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就給人家使得團團轉,猛然間他又想起來這個喚晴可是自己的媳婦呀,這媳婦自己可還沒有碰一下呢!任小伍決不能讓自己這麼冤枉,他輕手輕腳的站起來,走到了喚晴的床前。他說什麼也要好好親熱一下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漂亮老婆!

    月光下只見喚晴那雙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那種淒楚的美當真讓任小伍有點魂不守舍。任小伍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奶奶的,這麼漂亮的小仙女,我說什麼也要親她一下子!他隨即為自己這個大膽的念頭激動不已。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去,任小伍能聞到喚晴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香氣。

    猛然間任小伍卻停住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五爺是正人君子,不會乘人之危的,是不是?」是呀,奶奶的,這麼做可不是大丈夫。

    朦朧的月光下喚晴的秀眉微蹙著,顯是在夢中也痛苦無比,任小伍有些心疼,隨即就寬慰自己,既然是自己的媳婦,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喚晴身上的那抹若有若無的幽香還在他的鼻端縈繞,任小伍的額頭滲出了汗水,嘴唇也有些發乾,但終究忍住了。他躡手躡腳的退了回來,重新躺下了。

    任小伍挺佩服自己的風度和定力,他又轉過頭去,月光下卻瞧見喚晴臉上好像現出了一絲笑容,若有若無的極淡,要仔細看時又沒有了。任小伍的心就突地一顫,又有些後悔了,想,自己剛才要是真親了,興許也沒什麼的。

    第二天早上任小伍還沒起來,喚晴倒先起來收拾屋子了。一抹蓬勃的日光射入屋子裡來,許多微塵在那抹燦然的光裡躍動,在活潑潑的晨光映照下,喚晴的氣色又好了不少。

    「你瞧,到底我爺爺那輩子學過醫,你吃了任大神醫親手給你抓的藥就大有起色。」任小伍說著一骨碌從地鋪上爬起了身來。

    喚晴依然不笑,只是說:「我確實好了不少,原以為要躺上十天半月,但看來傷得倒是不重,」沉了一沉,又幽幽地問:「任小伍,你今年多大了?」

    任小伍道:「再過兩年就二十而立了,也老大一把年紀了。」喚晴看著他說:「是三十而立,二十是弱冠之年。」任小伍說:「別人三十而立,我二十就立了!」喚晴問:「那為什麼還沒有媳婦?」

    任小伍說:「提親的踢破了我的門檻子,可就是沒有一個我瞧得上的。還有,我還是喜歡一個人無拘無束的,還有,我這營生要到牢子裡當差,一去就三天,放一個漂亮老婆在家裡我不放心,還有,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一時也拿不出許多錢來娶媳婦。」

    喚晴將做好的飯端到了任小伍跟前,說:「那先吃了這頓吧。」任小伍心裡依然暖呼呼的:「管她這老婆是真是假,倒是有一個漂亮小姐給我做吃做喝的了!」其實喚晴不過是將昨夜兩人的剩菜剩飯熱了一熱,但任小伍依然邊吃邊讚:「了不起,了不起,好手藝!」

    喚晴卻一直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任小伍看,任小伍忍不住問:「我臉上有好吃的麼?」喚晴卻抬起手來,將任小伍的頭向一側輕輕一推,道:「你先將臉側過去,別動──」說著深深凝視,口中喃喃道:「真是……真是奇了,好像。」任小伍抬起頭,問:「我長得像潘安還是象宋玉,讓你這麼看起來沒個夠?」喚晴臉上微微一紅,沒有回答,卻低頭一笑。這粲然的一笑任小伍心內驚艷無比,同時這笑容又讓他有點奇怪,心中想:「她說我像誰呢,莫非她當真是從鶯鶯樓的花姐,只因看中了哪個小白臉才跑出來的,這麼說我長得挺像她那小白臉了?」

    他還來不及細細咂摸這抹笑容的滋味,喚晴就岔開了話題,問:「你吃得這麼匆忙,有什麼事情要辦麼?」任小伍道:「說來好生讓人氣惱,孫驢兒那傢伙太不地道,本來我們京城鬥雞的分作將軍社和錦霞樓兩個行會,從來井水不犯河水的,孫驢兒卻仗著他姑父在衙門裡管事,硬是要讓我們將軍社歸入錦霞樓。昨天那小子說好了要三局定勝負的,哪知他的紫鳳凰輸得太慘,一柱香的功夫就蔫了,輸紅了眼的孫驢兒竟然要在大墳台和我們做一個了斷!」

    喚晴秀眉微蹙:「這一去,只怕要動刀動槍吧?」任小伍笑道:「怕他怎地,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喚晴點頭道:「神刀任五爺的刀子怎麼會是吃素的?」任小伍撇了一下嘴:「那是!這可是我下了三年的苦功夫一招一勢學的,說起我老師可也大大有名,就是在廣安街上鼎鼎大名的何大林何大爺,何大爺號稱『鐵臂蒼龍刀』,憑著真功夫在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趟子手的!」

    喚晴聽了他的話不知說什麼是好,愣了一愣,才道:「外面有人來了,是你朋友吧?」

    果然院子外面有人砰砰的叫門:「五爺,到時候了,咱們走吧!」任小伍抹了一把嘴,叫道:「知道了,別催了別催了,你奶奶的,一個孫驢兒也不必這麼大驚小怪的!待我抄上傢伙。」就從床下摸出那把刀來。

    喚晴看他雄赳赳地走出屋門去,不禁叫了聲:「小伍!」

    任小伍回頭問:「幹什麼?」喚晴低下頭來,輕聲道:「小心些,你……照顧好自己!」任小伍的心一動,喚晴低垂的眼波不知怎地讓他的心內一蕩,他呵的笑了一聲:「我又不是去打家劫舍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喚晴急忙抬起頭,支呀一聲,任小伍已經推開門,大踏步走出去了,只在院子裡喊了一聲:「照顧好我的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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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外彩鸞忽飛來(2)

    大墳台在京師西南,一片荒郊野外的,在這六月時節,更是野草叢生,狐兔驚走。隨任小伍同來的將軍社的六七個漢子全都帶著傢伙,賣棗子的棗李三還剛剛喝了酒,酒氣醺醺地邊走邊說:「他娘的錦霞樓也太狗仗人勢,狗裡狗氣了,這一次咱們可要一下子將他們教訓得服服帖帖的!」說書出身的鄭鼻子聳了一下鼻子道:「咱們有小伍和韓鐵板,論打論摔,全沒他們的好!」韓鐵板角骶為業,鬥雞倒不很在行,只是眾人見他一把子好力氣才拉他入社的,聽了這話就挺了挺鐵塔一般的身子,甕聲甕氣的道:「他們最好來硬的,老子最喜歡真刀真槍!」忽然咦了一聲道:「他只帶了一個人!」

    孫驢兒果然只帶了一個人,那是個身材高大的後生,穿一件挺扎眼的紫色褡護,挺胸疊肚地立在孫驢兒身側。兩匹高頭駿馬昂首立在二人身側,兩人身後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榆樹林子。

    孫驢兒看了任小伍他們就笑:「小伍,攢雞毛湊牛膽的來的人倒是不少!」任小伍也笑:「他們全是看熱鬧的!孫驢兒,鬥雞的本事你不行,論真功夫你就更差得遠,怎麼比劃你劃個道吧!」

    孫驢兒呵呵的笑:「諒你們這些窮棒子也沒多大道行,這位就是京師踏弩社的花林花公子,哪位先上來伸量伸量!」任小伍聽得這紫衣後生竟然是京師踏弩社的,心底下一驚,如同將軍社專管鬥雞一樣,踏弩社裡全是好玩拳腳的富家公子,尋常人家的那點功夫的別想進踏弩社,自己好玩刀,曾經幾次煩人求情的想進踏弩社,可人家就是不收。

    但事到如今,任小伍也只得把心一橫:「孫驢兒,咱們跟你也沒什麼好說的,花爺的功夫咱們這就見識見識吧!」孫驢兒冷笑道:「咱們話說在頭裡,你要是今天栽在這,將軍社的生意可要都歸我錦霞樓!」

    一句話怒惱了酒氣熏天的棗李三:「憑真本事就知道該歸誰了!」隨著這聲吼,人已經撲了上去。忽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瞧見那花林如何動作,棗李三瘦長的身子已經飛了起來,砰的一聲,重重栽倒在地。

    任小伍心裡一寒,這花林好快的腿法!卻聽韓鐵板虎吼連連,已經衝了上去。

    花林見他殺氣騰騰,卻呵的一笑,左掌「落雁斬」斜斜一攔,右掌「折葉手」迅疾如風地掃了過去,使的竟是崆峒派的上乘武功。韓鐵板雙臂一痛,竟然同時被掃中,但他身胖肉厚,幌了一下,仍是奮不顧身地撲了過來,雙臂一環,圈向花林的脖子,這招「折頸摔」是他的拿手絕活,這時猝遇高手,只得使上這招百試不爽的殺招。

    花林叫一聲好,忽然矮身欺進韓鐵板的身前,將他的雙臂全攔在外門,猛然一記肘錘擊在了韓鐵板的心窩。韓鐵板只覺痛徹心肺,乾嚎了一聲,彎腰錯步,方寸全亂,花林隨即一個震腳跺在了韓鐵板的腳上,咳的一聲,跺折了他的兩節腳趾。

    韓鐵板胖大的身子隨即給花林借勢拋起,重重摔在了任小伍身前,孫驢兒忍不住哈哈大笑,鄭鼻子那幾個人臉上卻沒了血色。

    任小伍見幾個人的眼睛全盯在自己臉上,這時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去,說:「我不會什麼拳腳,只會使刀,花爺用什麼兵刃?」花林勝了兩場,氣勢大盛,搖頭道:「我就用這雙肉掌會會五爺的刀!」

    任小伍心裡暗喜:「你不用傢伙,那是最好不過!」臉上還要做出一副氣惱模樣,道:「踏弩社的高人就是不凡,請賜教吧!」花林左肩微微一動,忽然右掌奇快無比地拍向任小伍執刀的腕子。任小伍本來還指望花林說些「請五爺先出招」之類的客套話,卻料不到他說打就打,一驚之下,手臂疾縮,單刀一吞一吐,反切向花林的右掌。

    花林笑道:「倒還不錯。」右掌還是在任小伍的手臂上掃了一下子。任小伍動起手來,就不再那麼心驚膽戰了,他知道這花林要空手入白刃,必然要貼身近戰,便即揮刀狂舞。花林見他刀勢奇快,一時搶不到近前,心機一動,旋即邊戰邊退,向身後一棵枯挺的老榆樹退去。任小伍暗想:「這小子故意示弱退到樹邊,定然是盼我的刀劈到樹幹上一時拔不出來,老子倒要小心了。」

    李三、鄭鼻子等人見任小伍得勢,全鼓噪叫喊,孫驢兒也面露難色。

    果然二人到了樹邊,任小伍的刀便不敢拚命施展,激戰中花林驀然大叫一聲,一招「青龍出澗」,雙掌勁勢十足地當胸拍到。任小伍側身避開,但花林竟不收勢,順勢拍在一株榆樹上。這榆樹早被酷日曬得乾枯欲死了,花林一掌之下,那樹啪的一響,一陣枯枝敗葉紛亂如雨地疾落而下。花林便趁著這陣落葉,風一般地竄了過來,雙掌劈砸抓纏,全是狠辣招式。

    眾人只瞧見一陣如雨的落葉將二人的身形裹住,一時卻瞧不清誰勝誰負。猛然間只聽二人齊聲大叫,隨即便見二人各自跳開,任小伍胸前衣襟破裂,甚是狼狽,而花林卻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終於一跤栽倒在地,雙腿上鮮血淋漓,卻是中了兩刀。

    棗李三等人愣了一愣,隨即震天價叫起好來。

    任小伍意氣風發,向呆若木雞的孫驢兒揚刀喝道:「孫驢兒,這刀該輪到你了!」孫驢兒看了一眼攤倒在地的花林,不由臉色一片煞白,低著頭攙起花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翻身跨上了馬,策馬如飛的馳遠了。

    任小伍哈哈大笑,棗李三忍不住指著孫驢兒的背影笑道:「瞧那德行,還不如你那只鬥敗了的雞吶!」

    任小伍這一仗贏得驚險而漂亮,按將軍社的規矩,贏了局照例要和眾人到烏金橋巷的酒肆裡痛飲一番的。但喝酒時的任小伍總覺得自己像有什麼事,他記掛著適才那場惡鬥,覺得花林那小子敗得有點怪,他更記掛喚晴,這丫頭現在一定挺著急吧。

    鄭鼻子幾個人就笑小伍心不在焉,準是在想鶯鶯樓的哪個花姐了。任小伍也樂得將錯就錯,匆匆灌了幾杯酒就跑了出來。

    時候才過晌午,日頭還是出奇的毒,街上就沒幾個人,心裡有事的任小伍在火辣辣的日頭下向家裡奔去。跑到家門口時,忽然任小伍低頭瞧見自家院子外飛散著幾根長長的翎毛,他的心尖被紮了一下子,那是大將軍的羽毛,狗日的孫驢兒難道是調虎離山?喚晴,還有待在家裡的喚晴,是不是也遭了秧?

    他一步跨進院子裡,就聽見屋裡一陣無力的雞鳴聲,任小伍一掌推開屋門,先一眼看見了他那只寶貝雞,給一根繩子拴住爪子吊在房樑上,正無奈地撲騰著。一個中年漢子抱著腿坐在任小伍的炕沿上,正笑嘻嘻地望著他。這漢子有點瘦,偏穿一件寬大的皂色直裰,在身上逛蕩蕩的挺彆扭。

    任小伍的眼睛發了紅,嘶聲說:「朋友將一隻雞整治成這樣,好大的能耐!不知我任小伍哪處得罪了閣下?」漢子笑容一斂,沉聲道:「任小伍,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逆匪作亂!識相的,快快交出那逆匪來!」

    任小伍一頭霧水:「什麼逆匪?」漢子怒道:「這當口還死不認帳!就憑你那兩招三腳貓的刀法能勝的了我師侄花林?」任小伍叫了起來:「哈哈,原來你是花林的師叔,姓花的和孫驢兒輸不起了,就來誣陷我勾結什麼逆匪!」那漢子將小眼一瞪,道:「這幾日咱們東廠正在全力追捕一個女賊,不料那女子爪子好硬,為此傷了好幾個護衛。我看過了花林的傷勢,左腿和右臂上傷口狹長,與東廠護衛所受的傷一模一樣。」

    任小伍的心裡一動:「難道喚晴就是那女賊?好在喚晴不在,想來是沒有落在他的手裡,這時候只有給他來個死不認帳!」把心一橫,叫道:「原來是東廠劍樓裡的檔頭大爺,姓任的沒長眼,冒犯了檔頭大爺的師侄,那是罪該萬死,但您說我勾結逆匪,可是冤枉死了人!」其時東廠宗主閻公公創「劍樓」,屬下衛官皆使長劍,號稱「劍士三千,名劍十三」,這其中的十三名劍不僅劍法出眾,更各自統領劍士,人稱「檔頭」。

    中年漢子冷笑道:「你這廝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好歹先將你像這隻雞一般吊起來,看你說是不說!」驀然身子一探,疾向任小伍抓來。

    任小伍知道劍樓的人武功多半高強,而這人手掌未到,一股勁風早將自己的全身攏住,他心知不敵,急忙向院子裡縱了出去。但那人出掌如風,嘶的一聲,任小伍胸前的一幅衣襟還是給扯了下來。

    任小伍急忙拔刀,但覺眼前人影一幌,那漢子身法如電,已經轉到了他的身後,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任小伍耳邊笑道:「好小子,還敢持械拒捕!」任小伍拚命向後揮出一刀,將那人逼得退了一步,但同時臉頰給那人的指尖掃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那漢子右臂一振,已經拔劍在手,笑道:「那賤人這時只怕就在左近吧,我先廢了你的兩條腿,看她現不現身!」話音未落,任小伍就覺得四面八方全是劍影,那人的劍招當真快愈閃電。

    任小伍冷汗直冒,但同時又覺一股辣辣的熱氣從心底下翻上來,酒意上湧之下,任小伍把心一橫,揮起刀來亂砍亂劈。那人的劍疾,任小伍的刀也是奇快,隨著密如爆豆的一陣響,居然將那人的快劍盡數擋開,只是任小伍內力不濟,半隻膀子全麻了。

    那漢子又驚又怒,只覺這小子的刀法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偏偏又奇快無比,自己的精妙劍招全給他以一種胡亂無比的招式擋開。猛然間那漢子大喝一聲,二人刀劍相交,任小伍的刀忽然碎成數段。

    便在此時,忽然一道青影從屋頂上射了下來,橫封一刀,格開了那人攻來的一劍。

    「喚晴!」任小伍叫了一聲,這時右臂給震得幾乎提不起來,手掌裡還只握著一個光禿禿的刀把。

    喚晴就擋在任小伍身前,素手內握著一把刀身略細的短刀。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把泛著淡淡紅光的短刀,雙目一寒,道:「這刀莫不就是『曉紅一點天下白』?果然是你這賤人!」喚晴冷冷道:「蘇暮樓,劍樓追了我兩個多月了,今天正好做個了斷。喚晴這就領教一下蘇八爺崆峒派的暮雪快劍!」她將那短刀當胸一橫,院子裡立時蕩起一陣殺氣。

    蘇暮樓點了點頭,說:「好,老子總算找到你這姓沈的手下的逆黨,也不枉了這數月心機,今日擒了你正好到閻宗主處交差!」也不見他如何做勢,一點劍光就如匹煉般射向喚晴的眉心。喚晴滑步讓開,反手一刀挑向蘇暮樓的脈門,刀勢飄忽,輕靈無比。蘇暮樓哼了一聲,劍隨身轉,一招「雕旗卷重雪」向喚晴刀上迎去。

    喚晴的短刀畫了一個圈子,繞開快劍,捲向蘇暮樓的咽喉。蘇暮樓沉肩避過,但喚晴的刀上的圈子越畫越大,又一個圈子劃過,仍是指向他的咽喉。任小伍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暗想:「原來我老婆果然是個女飛賊,功夫還這麼厲害!那個姓沈的不知是誰,看來我這包庇賊人的罪名是逃不了的。」眼見兩人急拼數招,刀劍竟然沒有碰撞一下,而喚晴的刀總是躲著蘇暮樓的快劍,顯是她氣力未復,任小伍心中大是著急。

    蘇暮樓也瞧出喚晴步法虛浮,力道不足,心下大喜:「據說這小妞子前兩日被風雷劍范老大和寒光劍宋十三攆上,她拼著受了宋十三一掌才逃脫,看來她傷還是沒好!」蘇暮樓在十三名劍中排行老八,為人陰沉吝嗇,這次為了貪功就沒帶什麼劍士,此刻摸清喚晴重傷未癒,劍法一變,一套暮雪快劍展開,院子裡立時寒意襲人。

    任小伍見識過了花林的功夫,只覺花林拳法精湛,簡直到了讓他眼花繚亂的地步了,而和這蘇暮樓一比,卻覺差著一天一地了。他見喚晴纖弱的身子如同狂風暴雪中的一團飛絮般飄搖不定,心下便更是焦急,但任小伍知道自己這兩下子上去是幫不了什麼忙的,情急之下忍不住破口大罵:「姓蘇的,你一個大丈夫欺負一個重傷女子算什麼能耐,照我說這場架你不打也罷,打贏了人家說你專會欺負老弱病殘,若是萬一輸了,江湖上的朋友見面,準會說,兄弟,近日江湖上出了一大窩囊廢,你猜是誰?哥哥,江湖上窩囊廢多的是,你說的是哪一個?自然是那個十三名劍裡面的慢劍蘇八爺了……」

    他這麼一說,蘇暮樓果然分心,怒道:「臭小子再敢亂語,小心我一劍宰了你!」這麼略一分心,險些給短刀砍中,急閃之下肩頭上還是給劃出一刀血槽。

    任小伍口中依然不依不饒:「這位蘇八爺不但劍法慢得像老太太繡花,而且最沒有男人氣,那次欺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哪知道人家重傷未癒,蘇八爺仍然不是對手,好在蘇八爺還有一招拿手絕活,兄弟,你猜是什麼?」跟著細著嗓子道,「『蘇八爺的這一招拿手絕活江湖上人人皆知,當然就是磕頭求饒了。』『兄弟,你說得倒也八九不離十,但卻不知蘇八爺這招「求饒大法」近來精進不少,他……』」

    話沒說完,蘇暮樓面色一寒,陡然身子一轉,連人帶劍直向他撲了過來。喚晴要待阻擊,身法卻見呆澀。

    任小伍早知道蘇暮樓惱羞成怒之下說不定會向自己動手,眼見白光一閃,轉頭便跑,但蘇暮樓含憤出手,當真快愈閃電,任小伍臉都白了,死命飛奔,口中那剩下的半句話卻越說越快:「他敗在了那姑娘手下之後竟然不顧廉恥地跪在地上喊了人家八聲姑奶奶才撿了一條性命……」

    話剛說完,蘇暮樓的劍已經刺到了他的背心。

    忽然紅光一閃,蘇暮樓的身形驟然頓住,那把名為「曉紅一點天下白」的短刀竟然斜斜地插在了他的頸下。

    噹的一聲,蘇暮樓的劍掉在了地上。任小伍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在了地上。

    喚晴右手一招,那把短刀忽又飛回他的手中。蘇暮樓喉頭一陣咕噥,鮮血如潮噴出,仰天倒了下去。任小伍的臉白得像四寶齋賣的宣紙,戰戰兢兢的道:「姑奶奶,你當真、當真宰了蘇八爺?」

    喚晴喘息道:「蘇暮樓為人奸狠,若是放他走,只怕後患無窮。適才我細細查過,劍樓只來了他一人,想來他勝算在握,要獨居大功。哼,刀聖的弟子就是這麼好對付的麼?」說著望了任小伍一眼,幽幽道:「還要多謝你適才一番唇槍舌劍,殺蘇暮樓這奸人也有你一份功勞。」

    任小伍心又一跳,暗想說什麼自己也不能攤上襲殺東廠檔頭的這個罪名,便乾笑道:「我這嘴把勢是沒什麼用的,還是全仗著你的那把會飛的小紅刀,它、它叫什麼名字來著?」說著扶著院牆,慢慢挺直了腰身。

    喚晴道:「曉紅一點天下白!」說著纖手一揚,一線紅光直向屋內飛去。繫在大將軍爪子上的繩子登時給短刀割斷了,大將軍咯咯叫著,萬分委屈地從屋內跑了出來。任小伍這才看清了原來喚晴腕子上繫著一根細若游絲的金線,這短刀不僅可以近戰,更可襲遠。

    「蘇暮樓以為我重傷不支,更沒提防給我的短刀攻個出其不意,」喚晴喘息著,「喂,你快快挖一個坑,將他埋了吧,六月裡血腥氣重,坑要挖得深些。」

    任小伍連連點頭,暗想:「若是萬一有人來到這裡,看到了劍樓裡十三名劍的人物死在我這院裡,我可就得挨那三千刀魚鱗大剮了。」飛快地跑到屋裡取出鏟和撬來,就在院子裡連刨帶挖,弄了個深坑,將蘇暮樓僵硬的身子埋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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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肝膽輕赴難(1)

    忙活完之後,已經日頭偏西了,天才見了一點涼快,身上卻全是汗水,兩個人匆匆洗淨了身上的污漬,就並肩坐在屋簷下納涼。任小伍這時驚魂稍定,才想起來問:「這麼說,上午我惡鬥花林的時候,確是你救的我?」

    喚晴道:「那時我就躲在樹上,花林撲上來使的是崆峒的絕命抓,明明沒什麼深仇大恨卻使這狠毒武功,我沒要他性命已經很不錯了。」任小伍凝眉道:「怎麼這麼巧,那時你恰恰在樹上?」喚晴雙手托腮,抬頭望天,說:「我出來散心時覺得天氣太熱,就躲在樹上乘涼,這叫無巧不成書!」

    任小伍這才明白:「原來我媳婦知道我出來跟人家廝殺,心裡放心不下竟然不顧自己病重,一直跟著我呀!」心裡就一陣暖融融的,口中卻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萬一累壞了身子可讓我怎麼辦?再說,你要是早告訴我一聲,我心裡有底,動手時就會瀟灑許多!」

    喚晴宛爾一笑,說:「早知如此,我該當晚些出手,好讓任大將軍再風光風光!」任小伍哈哈大笑起來。喚晴待他笑得夠了,才低聲道:「你怎麼不問他們為什麼追我?」任小伍苦笑道:「我其實想得緊,我還想問,你到底是誰師父是誰怎麼這麼漂亮功夫又這麼高,還有,你為什麼偏偏找到我?」

    喚晴道:「我若不告訴你只怕要憋死你了!」說著悠悠歎了口氣,道:「只是這話說來話長了,也不知你有沒有興致聽?」任小伍往她近前挪了挪,道:「有,有,哪怕你說一輩子我也有興致聽。」

    喚晴瞟了他一眼,忽然臉上一紅,沉了片刻,才道:「我師父就是我的義父,我自小給他養大的。他原來是錦衣衛的緹騎四統領之首,一年前,錦衣衛總統領陸九霄命我義父嚴加勘查一位領軍大帥,他懷疑這個大帥在邊關圖謀不軌。義父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因為這大帥為人極是深沉多智,不但手握重兵,更兼那時還是聖上的紅人,不可草率行事,便命我喬裝改扮,混入大帥在京師的府中充當婢女。」任小伍吐了一下舌頭,道:「你義父也真捨得,當真是捨不了孩子套不了狼!」

    喚晴道:「在大帥府中待得久了,才得知這人是個大大的好人。他待人極是和藹,每日想的只是如何收服河套──原來咱們大明自太祖皇帝建國時雖然將元順帝趕跑了,但蒙古人只是暫時退回漠北,對咱們土地的騷擾侵掠卻從來沒有停過。胡虜侵襲多年,終於將大青山、狼山以南一大片地方佔去了,這地方土沃草豐,因黃河在這裡轉了一個大彎,便稱作河套。胡虜在河套紮下根來,便以此為老窩,時時攻擾內地,這些『套寇』來去如風,官軍又防不勝防,有時一次給他們掠殺的人畜多達十萬以上!」

    「大帥便上書皇上要出兵收服河套,皇上對他的籌劃很是贊成,便招他入京。可這昏君反覆無常,又拿不定最後出兵的決心,大帥便只得在京師住下。平日裡他總是沉默寡言,每說到套寇踐踏中原,都氣得怒髮衝冠,有時候念及百姓無辜受苦,常常氣憤難平得中夜不睡,就飲酒揮毫,或是作詩一吐胸中塊壘,或是親自規畫火車地炮這些攻具的圖紙。」任小伍聽到這裡將大拇指一挑,道:「這人為了老百姓整夜不睡,當真是個大大的好官兒!」

    「有一次,我瞧他眼睛熬得紅紅的,就勸他早些安睡!他卻對我說,當今天下,如同給烏雲蔽住了太陽,不知何時才能晴天!剛入府時我隨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作小虹的,大帥便說,你的名字不妨就叫做喚晴吧!」任小伍點頭道:「喚晴,原來是呼喚晴天的意思,卻原來是這大帥起的名字!」

    「我見大帥確實沒有什麼不軌之心,便將所見所聞跟義父照實說了。義父一聽也極是佩服大帥,就登門而來,二人一番長歎,竟然結為至交!」任小伍拍手道:「這叫做英雄重英雄,這不是很好嗎?」

    喚晴歎道:「那時大帥名聲鼎盛,天下之士莫不引頸以待,更有不少熱血之士聞知邊關將校缺少軍餉,便傾囊而助。這其中太行山聚合堂的大堂主何競我更是費盡心機籌謀到了一份百萬巨餉,要送至邊關。哪知這時卻變故突生,先是陝西那地方澄城山崩,藉著又是風沙大作。那昏君嘉靖偏說什麼此兆主兵火,示邊警,便去了收復河套的念頭。」任小伍凝眉道:「這皇上怎麼胡猜亂想,颳風下雨的和動兵有什麼大的牽連?」

    「可惜那時大帥還不知道昏君心裡已經變了卦,仍是不停的上書陳述『復套』的規劃。昏君心裡就很是不高興。這時刑部卻又接到密報,有人硬說大帥貪污剋扣軍餉無數,老奸巨猾的大學士嚴嵩乘機上疏昏君,說大帥的復套是狂妄之舉,說大帥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復套必然弄得府庫殫竭,民何以堪?」

    任小伍道:「這嚴嵩想來知道皇上不想出兵的意思,才順著他的意說出這樣的狗屁話來!」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由。嚴嵩其時只是次輔,他上疏的本意還是衝著當時的首輔夏言夏大人去的。夏大人當初也力主大帥復套,嚴嵩要乘機扳倒夏大人,自己作首輔!他在疏中還說夏大人混淆國事。果然昏君震怒之下將夏大人罷了官,令錦衣衛將大帥逮捕入獄。」任小伍聽到那大帥給錦衣衛逮捕入獄,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你說的大帥是不是姓曾,叫……叫曾什麼來著?」喚晴點了點頭:「正是陝西三邊總督曾銑曾大帥!」

    任小伍叫了起來:「我這人真是兩耳不聞天下事,其實我早該知道你說的大帥是誰的!確實有一個姓曾的大官曾在牢裡關押過的,只是我只將心思放在鬥雞上,就一時沒有對上號,因為我一直只叫他曾大人,從來不知道他還是一個統兵打仗的大帥!」說著又用手拍起了腦袋,「嘿,說起曾大人的風骨當真好生讓人敬重。他在獄中時總被提去嚴刑拷打,到底為了什麼我這當牢子的就全然不知了。有一次廷杖一百之後,人人以為他必死無疑了,豈知他昏了一夜之後,又在天亮時分掙扎了起來。我記掛著他是條好漢,就擎著燈去看他。那時候還是冬天,大牢裡面又冷又黑,西北風順著破窗戶灌進來,拍在牆壁上呼拉拉的響,也吹得我的燈一忽閃一忽閃的。」

    雖是大熱的天,任小伍說到這裡卻忍不住抱了一下雙肩,似乎那股陰冷的北風又竄了進來,拍得他渾身肌骨俱寒,「我見他渾身上下全是傷,已經沒有好地方了,更有的傷口已經爛啦,我顧念他是個好官,就偷偷塞給他一些金瘡藥。哪知這曾大人卻說,小哥,俺是嚴嵩的眼中釘,你冒著大風險送藥,這份情曾某領了,但這牢內遍佈錦衣衛和嚴嵩的耳目,我若用了你的藥只怕遲早嚴嵩會揪出你來,那時沒來由的又牽連上一個好人遭殃。」

    他長長歎了口氣:「他這人話不多,又是山東口音,帶著一股子質樸的勁兒,聽得我鼻子直髮酸。說到底他也沒用我的藥,卻自己將個瓷碗摔碎了,然後撿起了瓷片去割腿上臂上那些腐爛的肉塊,腐肉割下去後,就瞧見筋已經掛了膜,曾大人就伸出手來自己截了去。我在一旁瞧他這麼污血淋漓的弄著,忍不住全身打起顫來,手裡的燈幾乎要掉在地上。大帥卻意氣自若,那時候天冷呀,他喘一口氣,就吐出一團白霧來,卻從始至終連哼都沒有哼一聲,似乎那肉不是長在他自己身上的!嘿嘿,要說我任小伍這輩子沒佩服過什麼人,尤其是沒佩服過那些當大官的,但一提起這位曾大人,我卻是打心眼裡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

    喚晴忍不住流下淚來:「大帥在牢裡受的苦可是多了,但他總是覺得不過一時之冤,憑著自己一片精忠,皇上最後還是會回心轉意的!哪知昏君殺心已動,雖然最終查不出一點克餉行賄的證據,昏君還是胡亂安了一個『交結近侍律』的罪名將大帥問斬了。」

    她抽泣片刻,才又道:「大帥無辜被殺,府內一切家眷僕役全被謫戍極邊,只有我這個不在冊的婢女跑了出來。嚴黨和錦衣衛更是要抓住大帥的公子……公子爺,要斬草除根!」任小伍忍不住問:「那個公子爺是不是很英俊瀟灑的,你一提起他來就臉發燒!」

    喚晴的臉果然紅了起來,就愈發不好意思,道:「你這人盡會胡扯!這時候了還說這些沒著沒落的話!他叫曾淳,不但武功高強,更是文武兼修,大帥曾說,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生的兒子是個帥才!」任小伍笑了笑,心裡不知怎地一陣酸酸的難受。

    喚晴接著說:「義父已經為大帥蒙冤之事奔走多日,但他官微言輕,終於無濟於事。當得知陸九霄和嚴嵩要加害公子時,義父便事先通知曾淳,更命我將己經受傷的曾淳悄悄送出了京師,藏在一個隱秘所在!哪知禍不單行,當我回到過京師時,卻發現義父竟然失蹤了!」

    她歎了口氣,道:「我連找了幾十日都是毫無結果,那時錦衣衛緹騎四出,我知道只怕是陸九霄動的手腳,這些日子還要提防那些無孔不入的錦衣衛。終於在數日前,才得知義父失蹤的真像,原來是陸九霄知道義父庇護曾淳後,大為震怒,竟然用一杯藥酒化去了義父武功,將他囚了起來。」說著轉過臉,望著任小伍道:「就囚在你管的地字牢內!」

    任小伍驚了一下,叫道:「就囚在我管的牢內?哪一號,他、你義父叫什麼名字?」喚晴道:「地字六號牢。我義父姓沈,名號上煉下石。」任小伍的腦子飛快的轉了一下,忍不住叫道:「姓沈?莫不是、莫不是沈瘋子?」他想起來牢裡只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酒鬼姓沈,整天瘋瘋癲癲的。

    他撓著腦袋問:「難道、難道你義父就是那個沈瘋子?」喚晴卻鄭重無比地點了點頭:「義父只不過是暫時裝瘋的!其實他文韜武略,世間罕有,刀上的功夫更是了得,你是使刀的,難道沒聽說過『秋巖觀瀾,西崖驚雷』兩大神刀的名頭?秋巖便是我義父沈煉石的別號,他的那套『觀瀾九勢』是當今武林一絕,連號稱武林宗主的陸九霄都忌憚他三分!」任小伍聽了這話,眼珠子幾乎要彈出來,叫道:「什麼?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沈煉石?」暗想我總是嫌這人瘋瘋癲癲的,每天總要時不時踹上他幾腳的,卻不知人家竟然是使刀的祖宗!

    喚晴歎了口氣:「他飲了陸九霄的毒酒,武功一時全失。他知道陸九霄要從他這裡查出公子爺的下落,迫不得已只得裝瘋了。」任小伍連連點頭,心下卻想:「這老酒鬼裝得倒是真像,我瞧他八成就有幾分瘋!」

    喚晴又道:「我和師兄得到義父下落之後就兵分兩路,他回去措置人手,我麼,再回鎮撫司大牢前打探消息。不想卻遇上了東廠劍樓的十三名劍!風雷劍范老大和寒光劍宋十三陰魂不散地追著我,要我說出公子爺的下落來,好歹將他們甩開了,卻遇到了你!」

    任小伍這時發現喚晴那雙眸子那麼輕柔那麼真切地瞧著自己,像一泓清波似的,自己的心正給這泓清波浸潤著,就要醉了。而喚晴接下來的話更讓任小伍如飲醇酒:「大帥關押在牢中時,我曾經悄悄去探望過,你不顧安危,數次給大帥關照,不為難大帥,我都瞧在了眼裡!你這人雖然沒有滿腹經綸,雖然不會武功,但卻是個行得端坐得正,敢作敢為的磊落奇男子!」

    任小伍有些飄飄乎乎的,心裡想:「原來我老人家是個奇男子,起碼在我老婆眼裡是個磊落奇男子,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要不她人海茫茫的,怎麼就要做我的媳婦!」口中卻道:「喚晴,你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卻也有不太妥當之處,比如我雖然不像狀元那般滿肚子的詩文,卻也讀過不少的書,稱得上是胸中有錦繡,你說我不會武功,就更是大錯特錯了,我的刀法在這條街上也是響噹噹的,想當年我師父何大林何大爺,號稱『鐵臂蒼龍刀』……」

    喚晴接著道:「他老人家憑著真功夫在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趟子手的!」任小伍笑道:「咦,這個你也知道,想必我師徒的名聲讓你的耳朵都磨出糨子來了!」喚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道:「小伍,我有一事相求,你答應不答應?這一件事事關大帥名節,事關邊疆無數將士性命,更事關天下蒼生!」

    任小伍生平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子握住手,覺得那手又柔又暖,就有些騰雲駕霧了,腦袋一熱,道:「不必什麼事關天下蒼生,只要是你求我的事,我任小伍豁出去這顆腦袋也給你幹了!這叫做牡丹花下死……不對,這叫士為紅顏知己死!」

    喚晴秀眉一蹙,嗔道:「說話總是這麼沒正經!」說著幽幽歎了口氣,「這件事不必讓你當真豁出腦袋來,可是也有些凶險!我要你做內應,救出我義父!」

    任小伍嚥了口唾液,說:「你、讓我和你一起砸牢反獄?嘿嘿,這件事你算找對人了,砸牢反獄,我最是……」本來想說「最是在行」,隨即又想:「我又不是山大王,怎麼對這事在行!」忽然心中一動,才明白了為什麼人海茫茫,喚晴卻要來做自己的老婆!

    喚晴捏了一下他的手,道:「錦衣衛高手如雲,來硬的肯定不行的!」說著取出了一個小小的藥瓶,道:「義父武功蓋世,只是中了『軟脈散』,你只需將這解藥給他吃了,他內力一復,休說一眾錦衣衛,便是陸九霄親到,也攔他不住!」

    任小伍疑惑著接過了那個藥瓶,心中多了幾分把握,暗想:「我是牢頭,偷偷喂犯人點藥吃,那可就容易不過了!只是那老酒鬼當真有那麼高的功夫?」就問:「那我將他放了出來,說到底卻也是三千刀魚鱗大剮的死罪呀!」喚晴道:「你難道一輩子就做這個牢頭不成?男子漢大丈夫,該當心懷天下,咱們一起嘯傲江湖,豈不甚好?」

    任小伍給她說得熱血沸騰,暗想:「是呀,男子漢大丈夫,該當心懷天下,我這磊落奇男子怎能一輩子屈才做牢頭,而且和喚晴一起嘯傲江湖,那不就是說她要真的做我老婆?是呀,人家女孩子臉皮薄,當真想做我老婆,又怎能直說?」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心中就越興奮,忽然反手抓住喚晴的手,說:「好,咱們一起嘯傲江湖,作一對雙飛比翼鳥!」喚晴給他說得臉上一紅,正想啐他,卻聽任小伍又問:「喚晴,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答應你?」

    喚晴卻笑了:「那日早晨,我聽到那個姓侯的出一百兩銀子買你的雞,你硬是沒賣!就知道你這人有骨氣,是個大丈夫!」任小伍望著喚晴臉上花一般的笑容,卻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為「大丈夫」這三個字,說什麼也要答應喚晴了。他低下頭,瞅著還在拚命啄米的大將軍,說:「我走了,可不能委屈了你,也罷,就讓候九那老小子稱心如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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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肝膽輕赴難(2)

    天黑下來了,任小伍按時候到大牢裡當差,路上不住地罵候九不是個東西,明明說過一百兩銀子的卻硬是改成了五十兩,還說,他做買賣的人就得這樣該殺價時就殺價!五十就五十吧,誰讓自己答應了喚晴吶。他的手一下子攥住了那瓶藥,手心就出了一層冷汗。

    鎮撫司的大牢的陰森可怖是出了名的,後來有明時人在其書中說:「其牆厚數仞,即隔壁嗥呼,悄不聞聲」,「又不能舉火,雖嚴寒,不過啖冷炙、披冷衲而已」。任小伍就在這樣的鬼地方當差,好在這時還是夏天,陰森的大牢裡面就還能讓人忍受。

    沈瘋子關進來近兩個月了,不但老氣橫秋,還與誰都不合群,整天只知道喝酒,喝多了就哭,罵天罵地罵嚴嵩。可奇怪的是也不知是誰總是給他送酒,獄卒們也被關照不要為難他,但犯人們可不管那一套,總是打他,沈瘋子整天醉巴巴地也難與眾人為敵,就總挨打,但是一個多月後就沒人打他了,大家發覺每次打完他後,手總是很疼,這老酒鬼倒笑呵呵地無所謂。

    任小伍找到他時,他還縮在屋角里抱著一個空酒罈子酣睡,鼻涕口水的拖得好長。好在這老酒鬼自己一個人一屋,因為一旦他見了生人就狂喊狂叫的沒個完,吵得獄卒都睡不著覺,而且也沒有人能忍受他身上的惡臭。任小伍知道犯人們都笑言,在鎮撫司的大牢裡,最難挺的刑罰不是楊木做的夾棍,也不是那種叫做「琵琶」的酷刑,而是被罰和沈瘋子一屋,受他的惡臭和嚎叫。

    此時任小伍就在受這酷刑,六月的天裡沈瘋子身上更是臭得讓人無法忍受,任小伍不得不摀住了鼻子,心裡想:「真想不到這人竟然是錦衣衛四大統領之首,只可惜我任小伍是錦衣衛下屬鎮撫司中小得不能再小的獄卒,無緣得見您老人家!」

    「沈先生。」他低聲叫著。那老酒鬼一下子就睜開了眼,任小伍有些吃驚那雙終日渾渾噩噩的老眼中忽然射出了一陣冷電般的光芒來,但一見到是獄卒任小伍,那老眼中的寒芒頓減,馬上又變得平常一樣的渾濁昏聵。

    「沈先生,」任小伍知道這大牢裡地曠牆厚,不必擔心兩人的話被別人聽到,「是喚晴托我來救你的!」沈瘋子的眼神一下子又清澈起來,他緊緊盯著任小伍的眼睛,似乎在判斷任小伍的話是真是假。

    任小伍不想再拖延,急忙取出那個藥瓶遞了過去,說:「這是喚晴托我給您送的解藥!她說您中的是『軟脈散』,服下這藥後,就能逐漸回復功力。她還說,今夜子時,她派人在牢外接應,由我送您出獄!」

    沈瘋子的眼睛緊緊盯著任小伍一言不發,這眼神有幾分驚奇但更多的是疑惑和猜忌,猛然間他的手一伸,卡住了任小伍的脖子,叫道:「喚晴,你們將喚晴怎樣了?」任小伍給他卡得透不過氣來,他拚命掰那雙手,但沈瘋子內力全失,自身力氣還是大的驚人,任小伍弄得臉紅脖子粗,還是沒有掙開,他喘息著說:「快鬆手,沈先生,我是喚晴的朋友!」

    「胡說,喚晴幾時有你這牢子朋友!」沈瘋子的手越來越緊,「這定然又是陸九霄的詭計,這一次你們要騙我吃什麼?」任小伍給他身上的惡臭熏得幾欲昏去,心裡想我這可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喊道:「我懷裡有信,喚晴寫給你的信!」忙把出門前喚晴寫的書信塞到他手中。

    沈瘋子就藉著任小伍燃起的蠟燭,看了那信,面色才是一緩。任小伍卻捋著脖子說:「你奶奶的,你這老瘋子差點就把我掐死了。這藥你願意吃就吃,不願意吃就算了,我出去告訴喚晴一聲,這老瘋子裝瘋裝上了癮要賴在牢裡面過下半輩子,說什麼也不願意出來了!」

    沈瘋子拱手道:「煉石適才無禮,小哥勿怪!」拔開那瓷瓶,一口氣將藥丸全倒入了口中。

    任小伍一把掐滅了燭火,說:「好了,喚晴說,待你功力回復之時,我再給你弄一身衣裳混出大牢去。對了,喚晴還說有一件事甚為要緊,她叫你萬萬不可再喝陌生人送來的酒,據說那個什麼軟脈散的藥力本來難以持久,毛病就出在那酒上!」

    他說完就退了出去,過道裡的氣息也是發著一股霉味,但他還是覺得這味道已經很不錯了,忍不住狠狠地吸了兩口。

    這時黑漆漆的過道裡卻飄過來一盞燈,忽忽悠悠地像一片鬼火!

    任小伍睜大了眼睛才看清,又是那個穿著赤黃衣衫的白胖傢伙,瞧他的服飾怎麼也是錦衣衛中的六品官員。本來六品在京官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但在錦衣衛和東廠裡的人就不同了,比如這鎮撫司中官員入獄按照朝廷規定就該歸於法司,但錦衣衛和東廠卻可以任意提審,這白胖漢子就總是來這裡看沈瘋子,每次還總是捎上一罈子酒。

    白胖子將燈插在窗欄杆上,恭恭敬敬地將酒放在沈瘋子面前,低聲說:「沈先生,小的又來孝敬您老來了!」那燈在窗上插得不穩,一晃一晃的,就映得他的胖臉忽明忽暗的,門外的任小伍偷偷地瞧在眼裡,覺得特陰森。

    沈瘋子翻了個身,大肚子朝天仰在地上,對那人卻理也不理。白胖子一點也不惱,身子俯得更低,似乎挺喜歡沈瘋子那股惡臭,說:「沈先生,晚輩一番勸說終於使陸大人動了心!他老人家拍了板,只要您老說出曾淳的下落,就立即讓您官復原職!」

    沈瘋子忽然呵了一聲,卻是打起了鼾,口水又長長地拖了下來。白胖子雙眉一皺,聲音卻仍是細細柔柔的:「也罷,既然沈先生還是堅不吐露實情,晚輩也決不相逼,」說著一掌拍開了那酒的泥封,牢獄裡立時酒香四溢,「晚輩在此陪老先生喝上幾杯,聊表寸心!」

    他自懷中取出兩個碗來,滿滿地將酒倒上了,沈瘋子聞得酒聲,立時睜開了眼,白胖子笑道:「這是陸大人為先生弄來的御酒神仙紅,滋味大好,先生不可不嘗!」沈瘋子還是沒搭理他,卻已經端起了酒碗。

    任小伍心裡暗自著急:「這個沈瘋子,剛才明明已經告訴了他,不可再飲人家送來的酒,怎麼他又犯了酒癮!」白胖子臉上的笑意更濃:「神仙紅飲後飄飄如仙,先生一嘗即知!」

    沈瘋子驀然一揚手,那碗酒全向白胖子潑了過去。

    白胖子身法卻伶俐之極,霍然一伏身,竟然避開了大半,但二人相距太近,肩頭、頸下還是給酒潑到一些。滋的一響,酒潑到地上就起了一陣白煙,那胖子的肩頸之上更是衣裂肉開,這酒內竟然蘊了劇毒之藥。

    「怎樣,這滋味是不是飄飄欲仙?」沈瘋子冷笑起來。

    白胖子獰笑道:「刀聖的見識果然不凡,前幾次酒中無毒便暢然就飲,這次一眼便看出了酒裡面潺了點水!」說著雙手一分,將一身錦袍扯了下來,「晚輩白不清受陸大人之命送沈先生上路的。」

    沈瘋子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寒芒如電,道:「笑閻羅白不清?怪不得前些日子老子就一直瞧你不順眼,你不是青蚨幫破陣門中的使毒高手麼,何時投了陸九霄?」白不清笑道:「本幫鄭幫主與陸大人神交已久,這一次應陸大人之請出山,專門對付逆臣賊子!」沈煉石聽得「鄭幫主」三字,身子一陣顫抖,仰頭怒笑道:「鄭凌風,鄭凌風,呵呵,好,好,我沈煉石若是不死,你如何甘心?」任小伍聽了鄭凌風這個名字,忽然間想起一連串可怕的傳說,忍不住連著打了幾個寒戰。

    白不清冷笑道:「實不相瞞,那個曾淳三日前已經落在了本幫手中,陸大人今日命在下最後試探你一次,先生既然還是死不改悔,白某只得格殺勿論!」笑聲中他已經閃電般地出手,一手屈指如勾,戳向沈瘋子額頭神庭穴,一手立掌如刀,直向咽喉切來。任小伍看他招式狠辣,幾乎要叫出聲來,豈知平時瘋瘋癲癲的沈瘋子霍然一轉,身如游龍,白不清這招立判生死的「彌勒點燈」竟然被他輕輕巧巧地避了開去。

    白不清本以為沈瘋子中了軟脈散後功力全失,哪知自己一擊必殺的「蛇鵲手」卻被他輕易破去。他雙目一寒,明白這老東西果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功夫剩下一兩成,就不好對付,當下不敢絲毫怠慢,雙掌展開,疾如狂風暴雨的猛攻過來。他這套蛇鵲手講究左爪碎骨如鵲啄,右掌截脈如蛇噬,實為江湖上有數的陰狠武功。

    沈瘋子功力雖然盡失,身手卻還敏捷,仗著見識高超,一時倒也還能支撐。他二人心中各有忌憚,均是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出招時便全默不做聲,只有沈瘋子身上腳鐐手銬不時發出一陣陣啷啷的銳響。

    那盞燈被白不清的掌風震得搖搖晃晃的,苦鬥的二人更是快如疾風般的疾轉,看得任小伍眼也花了。他心中暗想:「這個白胖子怎麼這麼高的功夫,只怕比那蘇暮樓還高上一些,而這老瘋子也當真是身懷絕技,想不到內力全失還這麼厲害,但願喚晴給他的解藥靈驗,讓他快快恢復功力宰了這白胖子。」

    猛然間二人四掌粘在了一起,沈瘋子身子一幌,連退數步,砰的一下撞在了背後的大牆上。白不清冷笑道:「沈老當真是武林泰斗,功夫全沒了,還讓晚輩這麼費力,佩服佩服!」口中說佩服,手下卻一招比一招狠。沈瘋子受了他一掌,呼息不暢,再加上手腳上全帶著長長的鎖鐐,就更加左支右絀。任小伍焦急萬分,那盞燈越晃越快,牢裡面一陣黑一陣亮,讓人頭暈眼花,沈瘋子那有如牛喘的呼氣聲更是猶如鼓聲一樣,呼哧呼哧地全敲在他的心頭上。

    陡然間白不清一招「鵲搶巢」,雙掌捲起一陣勁風,那燈焰淒慘的一幌便全熄了,牢內陡然漆黑一陣,便在此時,白不清的雙掌又和沈瘋子的雙掌牢牢粘在了一起。「沈先生,」白不清勝券在握,卻不急於催動內力,「您老這麼高的功夫這麼匆匆地走,豈不可惜,只要您老答應區區一件事,在下立時放您老一條生路!」

    沈瘋子怒道:「你奶奶的,連曾公子都已經落在了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手中,你們還要什麼?」「久聞沈老先生為天下兩大神刀之一,[www奇TxtTW書com網]觀瀾刀法和道家先天納鬥神功皆有神鬼莫測之功,」白不清的聲音好整以暇,「晚輩懇請先生將觀瀾九勢的刀決和納鬥神功相授,晚輩立時放您老出去。」

    沈瘋子喘息道:「納鬥神功深奧無比,觀瀾刀訣更非有天縱之姿不能習之,我便告訴你……你也未必練得成!」白不清聽他口氣中大有商量之處,心下暗喜,道:「只要老先生肯悉心指點,晚輩料來不致讓您老失望!」他見沈瘋子沉默不語,便道:「只要老先生這時點一點頭,晚輩立時就叩頭拜師!」同時雙手緩緩撤回內勁。

    沈瘋子雙目閃動,忽然揚眉吐氣,叫了一聲:「好,我答應你!」白不清心中大喜,笑道:「多謝老先生,我……」一句話未說完,忽覺背後一涼一熱,一低頭,卻見胸前湧出一截亮亮的刀尖,在黑漆漆的牢內閃著詭異的光芒。

    一陣劇痛燒遍了白不清的四肢百骸,他怪叫一聲,向後猛踢了一腳,卻踢了個空,他憤然轉身,黑漆漆的卻瞧不見什麼東西。白不清如一隻中箭的猛獸狂吼著向前一陣狂衝亂打,猛然間後背又是一涼,他啊的一聲低嗥,終於緩緩倒了下去。

    「點亮燈!」沈瘋子在黑暗中喘息著。任小伍哆哆嗦嗦地點亮了燈,先一眼看見了白不清那張慘白的胖臉,特別是那雙死魚的一樣的眼珠子還在死死盯著自己,任小伍胃裡面一陣翻騰,忍不住張開嘴嘔吐了起來。沈瘋子皺眉道:「你奶奶的,剛才你砍了一刀之後,怎麼不知道拔出刀來,讓這廝折騰了這長時候!」適才正是任小伍趁著二人對掌之時擎著刀,偷偷摸進了屋來的,沈瘋子見了之後便故意用言語套住白不清,讓他心神不定的,任小伍就竄過去給了白不清一刀。

    任小伍喃喃道:「不是,不是我砍的,我……我可沒殺人!」本來想說兩句漂亮話,但一想到自己這一次終於無可辯駁地殺了人,而且被殺的還是錦衣衛大頭領陸九霄派來的緹騎高手,他的胃口裡就是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一句話沒說完又狂吐了起來。

    那把刀卻是沈瘋子拔出來的,他柱著刀坐在那裡喘著氣,說:「喚晴送來的解藥我瞧半點用也不管,若是我能回復得兩成內力,殺一個笑閻羅哪用得著這麼費勁!喂,你吐夠了沒有,快將這白不清的衣服扒下來給我換上,趁著天黑趕快混出去,若是再遲得一時三刻,陸九霄又派高手前來,咱們定然和白不清一道去見閻羅啦!」任小伍一想不錯,這時候事關自己的小命可半分延誤不得,事到如今他任小伍也只有豁出去了。

    好在是深夜,鎮撫司的大牢裡向來不准點燈火,白不清那拋在地上的赤黃錦衣雖然給毒酒弄得一團骯髒,但還不太顯眼。沈瘋子除下鐐銬,換上了錦衣,再將自己那身囚衣給白不清套上去,讓他反身向牆躺好了,就和任小伍摸著黑向外走。和任小伍一同當值的牢子睡得正香,兩個人順順當當的就出了地字號大牢。

    但兩個人卻沒有一絲輕鬆,地字號牢外是三道鐵門,其間又有數道往來巡查的錦衣衛。任小伍一心只盼著那些人偷懶全睡著了,但鐵門外高愈數丈的圍牆怎麼辦?

    第一道鐵門半掩著,任小伍過去支呀一聲推開了,就聽見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問:「誰?」任小伍壯著膽子罵道:「他奶奶的,裡面悶死人,出來透口氣,到獄門於老頭那尋口酒喝!」門邊上那錦衣衛微微睜了一下眼,見是任小伍,就又閉上了眼,口中喃喃道:「多討些,分我一壺!」

    任小伍暗自唸了一聲謝天謝地,他偷偷看身邊的沈瘋子,這傢伙倒不怕,昂首挺胸走得倒極是鎮定,任小伍的腿卻有些軟了。離二道門還遠,黑黝黝的通道很長,似乎沒有盡頭,散發著一股熟悉的霉味,任小伍走在這陰森淒慘的大牢通道裡,心裡竟然有幾分留戀這味道了,那股往日讓自己噁心的霉味這時候倒像一隻柔柔的手,款款地伸進了自己的心裡,拉著自己不讓自己走!

    但任小伍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這茫茫不歸路已經踏上了就沒法子回頭。

    前面掛著一盞燈,鬼火似的閃著,那是二道門的幾個獄卒聚在一起,偷著喝酒。任小伍忽然有些羨慕起他們來,他想起往日自己這時候也總是溜出來,跟他們混在一起喝酒閒聊。那時的日子過得悠閒自在,但從現在起自己就要徹底告別這種無憂無慮,等待自己的是無盡無休的天涯亡命和刀頭舔血。任小伍想到這裡心中就一陣抽搐,忍不住問自己,媽的,任小伍,你鬼迷了心竅了,為了喚晴那個小嬌娘,這麼做值麼?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值不值,但不知怎地眼前忽然閃過曾大人那張血污縱橫卻依然談笑自若的臉和喚晴秋水一樣清澈的眸子,任小伍又隱隱覺得自己做得沒錯。

    兩個人悄無聲息的穿過二道門,那最是粗大牢固的第一道鐵門就在前面,卻見沉重的鐵門不知何時給打開了二尺寬的縫子,外面有數盞燈將鐵門前空曠的一片地照得亮如白晝。竟是兩撥人各自挑著幾盞燈籠對峙著,瞧那打扮正是赤黃錦衣的緹騎和身著青衣白靴的東廠劍樓劍士。

    卻聽一個青衣劍士道:「在下東廠范成,奉閻宗主之令,讓我們速提那姓沈的來見,閒人不得攔阻!」幾個錦衣緹騎背向任小伍,攔在鐵門外,冷笑道:「風雷劍范成兄是劍樓十三名劍之首,名氣大,口氣也大,在范兄眼裡,我們錦衣衛也成了閒人了?只是這沈煉石本就是我們錦衣衛的人,給陸大人暫時關押在此,若無陸大人的吩咐,旁人休想提審勘問!」

    任小伍聽了,心膽一寒,暗道:「他奶奶的,原來東廠和錦衣衛都要提審這個沈瘋子,這時明火執仗的可怎麼混出去?」正自猶豫不覺,沈煉石卻在後面一推他,兩個人竟閃身跨出了鐵門之外。

    那自稱范成的紫衫劍士歲當中年,身材高大,一眼看到了獄卒打扮的任小伍,喝道:「那沈煉石關押在哪個牢房?速速帶我去提!」好在這時的沈煉石一身緹騎打扮,又縮身在任小伍身後,那范成一時還沒有留意。

    對面的緹騎聽范成說得聲色俱厲,急忙跨上了一步,道:「范兄有所不知,陸大人對曾銑一案最是上心,此時正命白不清在裡面勘問沈煉石,范兄若當真要提審沈煉石,還請閻宗主與陸大人知會一聲,我們做下人的也好有個交待!」

    便在此時,那姓范的劍士身後,閃出一個長身青年,也是青素衣,白皮靴,一身劍士打扮,喝道:「奉宗主之命提審要犯,膽敢阻攔者就是逆黨一路,先拿下了。」這人聲音清朗,說出話來斬釘截鐵,有一股不同一般的冷峻。

    幾個緹騎微微一愣,那青年忽然雙掌一吐,奇快無比地向緹騎攻了過來,緹騎們全沒想到這東廠劍士竟會向自己動手,更兼這人手法如電,這幾個武功尋常的緹騎便事先知道也決計躲不開,啪啪數響,三四個錦衣衛全給拍中了穴道,軟軟倒在了地下。

    風雷劍范成見這個劍士招式精奇,出手又快又準,也吃了一驚,不由問道:「你是誰?」那少年回身笑道:「這幾個人口氣輕狂,我教訓教訓他們!」雖然臉上現出一絲笑紋,但說出的話來卻依然一字字的冷硬無比,殊無半分笑意。任小伍瞧見這人身材頎長,生著一張微黃的長臉,這樣的一張長臉,偏偏下巴還微微向上翹起,就透出有幾分執拗的質樸來。臉上的那對眼睛不大,卻是精芒閃爍,有如利劍。任小伍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話,不知怎地忽然覺出了這人體內蘊著的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氣。

    范成見這人雖然是劍樓劍士打扮,瞧模樣卻不認得,心下疑惑更甚,問道:「我瞧老弟眼生得緊,幾時入的劍樓,檔頭是誰?」

    那青年沉聲道:「閻宗主有密令,讓小弟……」說到這裡忽然壓低了聲音,幾個劍士全湊過了凝神細聽,哪知青年驀然腕子一抖,一匹劍光有如狂風掃林,直向這幾個劍士捲了過去。只聽得哎呀哎唷幾聲叫,除了范成之外的五名劍士未及拔劍便全給他砍翻在地。

    范成怪嘯了一聲,身子一縱,斜斜退開,左肩上現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那青年哼了一聲:「風雷劍果然不愧是十三名劍之首!」口中說話,手下絲毫不緩,刷刷刷連環三劍分砍范成的咽喉、眉心和心口。

    范成手中長劍揮舞,堪堪擋開,只覺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當真有如驟雨驚雷,剎那間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來劍快招疾,才得了「風雷劍」這個綽號,但這時交手三招,竟然無暇還擊,這長臉青年劍法不但迅疾,更有一股說不出的飄逸俊朗的韻味。

    任小伍卻看得心花怒放,暗想:「喚晴說過要派人前來接應,這人來得果然正是時候,而且功夫還高得不得了!」眼見這青年劍氣如虹,逼得范成縱高伏低,手忙腳亂,不由暗自叫好,只盼他快些一劍殺了范成。站在任小伍身後的沈煉石卻哼了一聲,高聲喝道:「使劍還是不順手,出刀吧!」
    那青年叫了一聲:「是!你接我這招『龍門急浪』!」這人說話好似決不願多說一個字,「是」這字似是對沈煉石說的,後一句卻是沖范成去的。而他說話斬釘截鐵,手上招法更是迅若閃電,他說第一個字時,已倏地一劍將范成逼退了半步,一反手已經從背後拔出一把刀來,話音未落,身形斜飛,連環三刀如水銀瀉地一般劈了過來。范成見他換劍為刀,在攻勢上竟然沒有絲毫停頓,而刀勢之高古清奇更是生平罕見,猛然間想起一事,不由心膽俱寒,叫道:「蘭陵公子刀,十步殺一人,你是刀聖弟子夏星寒!」

    一句話未說完,忽然嘶聲大叫,右臂上著了一刀,鮮血淋漓,長劍險些落地,范成怪叫了一聲,回身便走,幾個起落,便竄出了大門。

    那青年回過身來,向目瞪口呆地眾獄卒叫道:「范成勾結反賊要砸牢反獄!我奉宗主之命前來擒拿反叛。」鎮撫司的獄卒都是錦衣衛中不入流的小人物,每日裡見劍樓和緹騎明爭暗鬥也習以為常了,這時見劍士先打翻了數名緹騎,又砍翻了其餘的幾個劍士,便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這時,卻聽得蹄聲隱隱,似是有無數快馬向鎮撫司大獄的門前奔來。

    青年卻一回身,拉著沈煉石和任小伍轉身便跑,任小伍見他不出大門,卻折向往西跑,心中不禁大是疑惑,這鎮撫司除了這一扇大門,四周都是高愈數丈的圍牆呀!

    但這人身法好快,攜著兩個人還是步履如飛,幾個起落己經到了西面的高牆前。牆上竟然垂下來兩條粗大的繩索,那青年向任小伍一點頭,叫道:「上去!」先自背起沈煉石援繩而上,任小伍知道外面定然還有人接應,大喜之下抓過來那條繩子便向上爬。

    那青年的身法當真是迅若飛猿,背著一個人還比任小伍快上許多,幾個起落,已經離牆頭還有半丈之遙。

    便在此時,忽聽一聲弓鳴,一支羽箭呼嘯著向他射了過來,青年背上的沈煉石眼疾手快,反手一把便抄在了手中。但覺那箭勁急無比,攥在手裡依然狠命地往裡鑽,沈煉石剛罵得一聲「你奶奶的」,那箭竟然從他手中竄了起來,噗的一聲,擦著他的肩頭飛了出去,在他肩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跟著嗖嗖嗖又是連珠三箭,勁急無比地射了過來,放箭之人顯是高手,羽箭劃空疾來,竟帶著鶴唳猿啼一般的嗚嗚之聲。

    青年知道沈煉石內功未復,急忙回身揮刀招架,黑夜之中刀箭相擊,竟然迸出了三顆艷麗的火花,足見這三箭勢道之猛。

    射箭的人顯然早料得這幾箭射不到他,卻嗖的一箭射斷了那根長繩。長繩一斷,青年和沈煉石就向下墜去。

    那青年忽然一聲長嘯,左掌在牆上一拍,竟然直掠而起,背負著沈煉石疾躍了半丈多高,翻過了那道高牆,卻聽身後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好刀法,好輕功!」

    任小伍這時也已戰戰兢兢地爬到了牆頭,牆下面黑乎乎的,有幾人正向自己著手。一個聲音叫道:「快跳下來!」正是喚晴的聲音。任小伍心中一喜,但又覺那高牆太高了,猶猶豫豫地不敢向下跳。便在這時,就聽牆內有人喊:「金大人,這邊還有一個小子!」聲音未必,幾支羽箭已經連珠價射了過來。

    他知道自己非跳不可了,把心一橫,跳吧,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跳下去了!

    一翻身,任小伍狼狽不堪地躍了下去,幾乎在同時,幾支箭擦著耳朵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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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長夜飛騎驅風雷(1)

 黑暗中忽然伸過來一雙手,在任小伍肩背之間一搭一托,便止住了他呼呼的下墜之勢。任小伍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幽香,正是喚晴。雖然看不清眉目,黑暗中仍能讓任小伍感覺出喚晴身上那種楚楚韻致。喚晴一下子就將他拽上了馬,沒等任小伍看清同伴都是誰,就聽到啪的一聲鞭響,十數匹馬已經奮蹄狂奔。

 耳畔風聲呼呼,兩旁黑黝黝的樹木影子不住地向後退去,任小伍驚喜地發覺自己還活著,他定了定神,才看清了和自己並馬而行的喚晴正衝著自己笑:「這一次還要多謝你呀!」她指著那刀法精奇的長臉青年道:「這是我師兄,丐幫朱雀堂堂主夏星寒!」任小伍覺得喚晴這位師兄的人才武功都讓自己難忘項背,心裡隱隱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覺得自己冒冒失失地攪進這趟渾水有點傻。

 夏星寒橫過一對豆大的眼來,乾巴巴的衝他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任小伍見這人傲慢難近,心下微微惱怒。喚晴輕聲對任小伍說:「我師兄脾氣有些古怪,你不要在意!」馬行如飛,任小伍在馬上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沈煉石卻扭過頭來瞪了夏星寒一眼,說:「這悶罐兒葫蘆的脾氣,到死也改不了!」跟著在馬上拍了任小伍一下,道:「小子,這一次老夫可是欠了你一個大情呀,呵呵,江湖中人能讓沈煉石欠他個人情的,你是頭一位!」任小伍也覺得自己應該謙虛一些,就也抱拳道:「前輩說得哪裡話來,咱們在江湖上混的,講究的就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任小伍別的能耐沒有,就是講義氣。」只是他騎術不精,這麼雙手抱拳,忽然在馬上一個顛簸,幾乎摔將下來。

 沈煉石又問:「對了,你叫什麼來著,在牢裡他們好像叫你五爺?」任小伍忽然心中一動:「自己這麼一鬧,今後便算是天下的反賊了。任小伍這個名字就不能用了,免得給鄭鼻子他們找麻煩!」便道:「在下這個……姓任名笑雲,老先生叫我笑雲便是!」喚晴笑道:「這是你的本名麼,長嘯入青雲,好名字。」任小伍搖頭說:「不是長嘯的嘯,是笑嘻嘻的笑!」夏星寒聽他說得粗鄙不文,忍不住哼的一笑。沈煉石卻道:「塵世難逢開口笑!這個笑更好,不出十日,天下便皆知任笑雲之名了!」

 任小伍聽了心裡也是得意非凡,覺得爹媽給自己起了這麼一個氣勢不凡的名字真是好本事,而自己將這麼好的名字留著不用也是大有先見之明。「任笑雲,任笑雲,以後我就叫任笑雲這大名了,」他在心裡翻來覆去的念著,「但願你就真像這名字一樣,一輩子笑笑樂樂的,像塊雲彩般無拘無束!」

 沈煉石歪著頭向夏星寒冷言冷語地說:「好小子,原來你還記掛著自己的師父,我當你作了堂主,便早將我這糟老頭子忘得一乾二淨了!」夏星寒在馬上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禮,道:「弟子無知,意氣用事,還望師尊見諒!」沈煉石哼了一聲:「我早說過你,咱們學武的人出招當求狠辣,你這只顧招式瀟灑的窮毛病還是沒改,適才那招『龍門急浪』,你的身子再低下半尺,豈不早就要了那范成的狗命!嘿嘿,再低下半尺去,姿勢便不那麼瀟灑漂亮了,是不是?」喚晴白了沈煉石一眼,道:「得了,得了,這一次能救您出來,師兄費了好大力氣,這時候您就別亂發脾氣了!」

 沈煉石忽然一皺眉道:「後面有狗子追上來了!」果然身後響起了數聲長嘯,聲音或尖利,或渾厚,在靜夜中聽來分外驚人心魄。

 喚晴冷笑道:「聽聲音都是高手,向咱們逞威風呢!」夏星寒回頭望了望,忍不住罵了一聲:「緹騎來得好快!」任笑雲也回頭看,只見後面馳來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馬,追兵中專有人擎著火把,雖然看不清面目,但還瞧得見馬上乘者身上黃光閃閃,全是緹騎的打扮,遠望上去像一團火雲似的捲了過來。

 夏星寒嘶聲叫道:「大伙按計而行,兵分三路,擺脫追兵後暫到各處堂口安身!」他這次出來只帶了十餘名的朱雀堂手下,卻全是精明幹練的丐幫弟子。十個漢子齊齊勒轉了馬頭,夏星寒又叮囑了一句,「千萬不要戀戰,混入城中就拋了馬匹!」那十個丐幫弟子應了一聲,分作東西兩路,向城內奔了下去。

 喚晴望著那幾個在馬背上顛簸的黑影,她的眼角忽然有淚湧出,這十個人全是熱血沸騰的大好男兒,但這一去,能逃得脫緹騎的黑手麼?

 只聽得緹騎呼哨連連,跟著馬蹄雜沓,也分出兩股人馬追了下去。

 身後的追兵人數雖少,但緹騎的馬好快,任笑雲再回頭一望,心就又一跳,追兵又近了不少。這時緹騎已經熄了火把,但黑黝黝一簇簇人馬影子更覺可怖。任笑雲拚命地打馬,夜風呼呼地吹在臉上,他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快要飛出來了。

 猛然間身後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厲嘯,這嘯聲尖銳淒厲,眾人的心全是一顫。

 那嘯聲卻越拔越高,在黑夜中繼續撕心裂腹的響著,那聲音有如一萬隻剛剛掙脫符咒鎮鎖的厲鬼齊聲慘笑。任笑雲的心隨著這嘯聲越收越緊,漆黑如蓋的天空彷彿就要踏下來了,身上的血一下子湧到了頭頂上來,擠在太陽穴前突突的跳著,似乎就要從那裡竄出來。

 嘯聲依然在繼續,彷彿長嘯之人的內力永無用盡的時候,喚晴等人全一臉的驚駭,最要命的是連胯下的馬匹都跑得慢了。隨著嘯聲的逐漸高亢,任憑你怎麼拚命的抽打,馬卻越、跑、越、慢,馬身也開始了突、突、突的顫抖……

 「快撕下衣衫堵住馬耳,」夏星寒在馬上喊著,「這是爛柯山五大鬼王中的嘶魂鬼王司空花!」沈煉石也嘶聲喊道:「哈哈,官匪勾結,我那老朋友鄭凌風手下一眾妖魔鬼怪全竄出來了。這司空花輕功不錯,咱們的馬一慢下來,要千萬小心他的鬼撲和鬼抓!」

 猛然間喚晴一聲驚呼:「小心,他撲上來了──」眾人全覺出一股勁風,跟著嘯聲陡然一大,任笑雲更是覺得耳膜幾乎要裂開似的,一抬頭,迷迷糊糊地就瞧見頭上撲下來一片玄雲。

 那不是雲,雲不會有這麼動人心魄的鬼嘯,更不會有這麼追魂奪命的鬼抓。

 眾人之中,只有任笑雲和沈煉石衣衫顯眼,那人一伸手,就向這二人抓了下來。夏星寒長嘯而起,一招「雲破月出」順勢揮出。這刀一招七式,攻守兼備,乃夏星寒精研的心月刀法起首之勢,他相信在這一刀之下還能強取攻勢的人,普天之下不會超過七個!

 隨著一片燦然的刀光狂龍般向上捲起,厲嘯之聲霍然止歇,眾人耳中全是一靜。

 鬼抓卻沒有收回,依然不顧一切地抓下!

 夏星寒心內一喜,虛實相應的刀招陡然使實,刀光直捲嘶魂鬼王懸空的雙腿。

 但這勢在必中的一刀卻沒有完全得手,一個生硬的東西在他的刀上猛然一撥。那是鬼王的手,僵硬無比,渾然不似人軀。只是隨著夏星寒的一刀,沈煉石頭上鬼抓卻消失無蹤。

 任笑雲卻看到頭上一隻巨靈大手雷霆般地擊了下來,那股陰冷的勁風幾乎迫得他透不上氣來,任笑雲大叫一聲,身子拚命地向馬上一伏。

 沈煉石大喝了一聲:「喚晴,斫卻月中桂!」喚晴早已奮勢待擊,只是為鬼王聲勢所攝,有些不知所措,聽得沈煉石的叫聲,她那把「曉紅一點天下白」已經不加思索地揮出。

 斫卻月中桂!喚晴的這一刀挾奮劈出,刀意縱橫,一線刀氣驟然襲向鬼王的小腹。

 鬼王嘶聲大叫,眾人耳中全是一震,夏星寒的刀也已經如潮擊到。

 鬼嘯淒厲無比,但嘎然而止。與此同時,任笑雲頭上的巨手陡然不見,那片玄雲也霍的向後飛去。

 馬兒依然在跑,散亂的蹄聲重新敲擊在每個人的耳中。鬼嘯聲連同那片詭異的玄雲全都消逝在潮濕的夜風中。

 任笑雲卻發覺背後一片冰涼,原來後背衣衫被撕下老大一片。「你沒事吧?」喚晴縱馬奔到他身邊。「這、這算什麼!」任笑雲有氣無力的笑了一下,有些慶幸這是黑燈瞎火的,喚晴肯定看不到自己臉上丟人的冷汗。他適才死裡逃生,額頭上一陣濕漉漉的,給風吹著,一陣黏膩膩的難受。

 喚晴心有餘悸地問:「師兄,那一刀得手了麼?」夏星寒冷冷道:「他太托大,給我一刀砍下兩根手指!」任笑雲回頭望去,身後已經失了追兵的蹤跡。原來鬼王的鬼嘯雖然使眾人的馬慢了下來,但相距更近的緹騎馬匹受害更大,這時已經給眾人遠遠拉開了一段路程。

 沈煉石笑道:「好,你一刀破了這老東西的鬼抓,小心他將來和你拚老命!」夏星寒哼了一聲,仍是乾巴巴的道:「我等著他!」沉了片刻,才又道:「在鎮撫司大獄中時,射箭的那人內力好強,又聽到有人喊他金大人,莫非這人是金秋影?」沈煉石道:「我聽那聲音,八成就是六不鐵衛金秋影。當真是他,就難纏一些了!」說著又搖搖頭,「不對,不是難纏一些,而是很難纏!」

 任笑雲忍不住問:「什麼是六不鐵衛?」喚晴低聲道:「聽說此人只聽陸九霄一人的號令,殺起人來『不聞、不問、不手軟』,打起仗來『不吃、不喝、不歇息』!」

 夏星寒的一張長臉忍不住緊了一緊,說:「這奸佞鷹犬,早晚撞在我手中,一刀砍了!」

 沈煉石在馬上連連搖頭:「不對不對!其一,金秋影武功卓絕,決不在你之下,你未必能將人家一刀砍了。其二,這金秋影雖有些六親不認,卻也不是個只會一意媚上的奸佞小人。這人出身很苦,自幼便與寡母相依為命,為了習武,更是傾家蕩產,但藝成之後卻無人賞識,甚至落得在京師中賣藝的窘境,」說著又呵的一笑,「但他的劍法是真正的上乘內家劍法,尋常百姓如何看得懂?所以金秋影在大街上打把勢賣藝也混不上一口飯吃。

 「這人侍母至孝,覺得大丈夫不能讓老母得一溫飽,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偏在他困窘之時,東廠閻公公手下的劍士卻來找他麻煩。幾個閒著無聊的劍士在他賣藝之時來踢他場子,金秋影一怒之下便將這些惡狗暴打一頓,更乘著怒意,攜著一把鈍劍挑戰京師劍樓主人閻公公!」

 喚晴奇道:「久聞閻公公是東廠首領、劍樓之主,劍法之高在京師中僅在陸九霄之下,況且位高權重,金秋影這人也當真好大膽魄!」沈煉石道:「這事武林中人所知不多,但那一戰之中,懷必死之心的金秋影只用一把鈍劍竟然在閻公公手下走了一百招!這時卻來了一個勸架的,就是陸九霄了,他用青雲戟分開了二人,更替金秋影說情,讓閻公公賣了他一個面子,放了金秋影一馬。隨即將金秋影招入錦衣衛中,三月之間連升三級,做了統領之職!金秋影自覺他的飛黃騰達全因陸九霄的賞識,為了報答這知遇之恩,就對陸九霄惟命是從。更因這金秋影落魄之時嘗盡了白眼,胸臆中積了一口惡氣,所以出手拿人從來不講情面,才得了六不鐵衛這麼一個惡號!」

 任笑雲聽得倒很有些滋味:「原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麼喚晴的故事是什麼,這個夏星寒刀法高超,卻看來與他師父之間有些過節,他的故事又是什麼?」

 夏星寒也悠然生神,慢慢地說了一聲:「若是見到他時,定要見個高下!」

 說話之間,前面已經見到城門了。好在嘉靖二十一年修建外城時為財力所限,七十里的外城只在南側草草一圍。眼前所見的正是防備最懈的西便門。沈煉石的眉頭一鎖,叫道:「只有硬衝了!」夏星寒一馬當先,叫道:「奉閻宗主之命,擒拿反賊,速開城門!」那守門的見了他一身劍士打扮,不敢囉嗦,忙去開門。

 才開了一道門縫,後面蹄聲陣陣,卻有幾騎追兵業已轉過街角了,只聽緹騎中有人長聲叫道:「莫要放走了反賊!」開門的兵卒一驚,夏星寒大喝聲中,揮刀將幾個兵丁驅散,眾人隨即乘亂出了城門。

 沈煉石叫道:「狗子們又追上來了!喂,咱們這麼喪家犬一般的要去哪裡?」喚晴答道:「咱們再向西南行得數里就有朱雀堂的一處堂口。師兄說,咱們到了那裡憑著地利之便就能暫時擺脫錦衣衛的糾纏。」這時眾人果然聽得蹄聲又漸漸密集起來,任笑雲回頭望去,身後的追兵彷彿一下子從地下湧出來似的,黑乎乎的一片,雜著敲鼓般的蹄聲又咬了上來。

 喚晴將馬鞭抽得啪啪作響,叫道:「這幾匹老馬只怕盯不住了!」一言未必,數支羽箭已經射了過來,喚晴急忙回身揮刀擋開。身邊一名丐幫弟子忽然叫了一聲,身子伏在馬上不動了,夏星寒策馬過去,卻瞧見那人身上插著一支透甲狼牙箭。

 「沈先生,」身後忽然飄過來一聲聲音,「你還是留下來跟我去見陸大人!念在你我相知一場的份上,金某自會保你無恙!」喚晴驚道:「金秋影,果然是這人追上來了!」這金秋影和他們相距尚遠,但運功傳出來的話卻不急不徐,彷彿是就坐在眾人身邊和你細語談心似的,單只這手功夫,瞧來就遠在司空花之上。

 沈煉石怒聲大喝:「金秋影,你當我是那苟且之人麼?」金秋影的聲音還是一點不急:「沈先生是明白人,難道會為了你一己之私累得這許多人都喪了性命?沈先生,小心了!」

 猛然一箭呼嘯而來,箭聲雖不及鬼王嘯聲震耳,但穿雲破風之時也蕩起一縷厲響。

 夏星寒大喝,一刀劈出。光芒一閃,狼牙箭尖叫一聲,斜斜插入地中。夏星寒凜然一驚,自己運出五成功力劈出的這一刀,竟然沒有將這箭劈成兩段,射箭之人是何等功力!

 「好刀法!蘭陵公子刀,十步殺一人,果不虛傳,再接我這一箭!」聲音未落,錚然一響,一箭已經破空而來。勁飛的箭聲無比尖銳,讓人感到這一箭太快了,太猛了,甚至空氣都被它擦得起了火!

 夏星寒揚眉!舒臂!展腕!一刀劈下,聲如金石交擊,狼牙箭隨著那抹寒芒裂成兩段,與此同時,夏星寒只覺手腕一震,橫刀看時,卻見刀上已經起了一個缺口。

 這一箭之猛竟至於斯!

 那個中箭的丐幫弟子忽然身子一軟,就要摔落下馬,任笑雲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力氣,一把抓住,將他提到了自己的馬上來。卻見那人已經雙目緊閉,顯是早已氣絕身亡,任笑雲手上一片粘糊糊的,那是血的粘稠!他原本驚懼的心忽然被一股憤怒點燃了,一下子渾身的血又像燒開來的水一般沸起來,剎那間全身的勁氣鼓蕩,只想去廝殺一番。

 夏星寒忽然扭過臉對他說了一句:「謝謝你──」就有一點淚水的光從夏星寒眼角湧出,閃在黑夜裡,被任笑雲窺見了。望著夏星寒那只在黑暗中微微抽動的下巴,任笑雲心內更是一酸。

 喚晴忽然回頭,喝道:「你們也吃我一箭!」弓弦一響,身後的中緹騎全都俯首於鞍,但喚晴這一下卻是虛張聲勢,眾緹騎一仰臉時,她的箭才射出去。

 連珠箭!

 喚晴的七支箭幾乎同時射出,兩名緹騎應聲墜馬,剩下的五箭卻全被金秋影長劍劈落。但窮追不捨的緹騎也全吃了一驚,那蹄聲立時散亂了一下,雙方的距離陡然遠了一程。

 前面是一片黑壓壓的林子,向著眾人伸展開一片繁密的枝葉來,快馬加鞭轉過一片林子,林後一處城堡有如一尊巨人沉睡在暗夜之中。

 馳到堡前,夏星寒忽然長嘯一聲,堡內就湧出了一片人馬,向夏星寒叫:「堂主,得手了?」原來是夏星寒在此伏下的丐幫接應人馬。夏星寒帶著眾人催馬進堡,叫道:「關門,放箭!」

 丐幫弟子亂箭齊發,一陣密雨般的箭登時將眾緹騎攔在了堡外。

 匆匆進得堡來,夏星寒引著眾人進了一間軒敞的大廳,任笑雲看見這堡內雖然已經很是破舊,大廳上也是殘桌舊凳的廢破不堪,但從院內那倒棄的石獅子和依舊高聳的石牆上面還能看出一些往日的顯赫影子來。

 喚晴對沈煉石說:「這裡是武林世家文家的『亂堡』,雖然廢棄多日,但堡深牆厚,金秋影一時還攻不進來!」沈煉石雙眉一皺:「這裡就是以秘道和埋伏聞名武林的亂堡?京師文家也是江湖上六大世家之一,怎麼也衰敗至此?」

 夏星寒接過話來:「文家精於奇門五行和機關製造,但半年前忽然為一群青衣蒙面人所滅,殺手是誰,卻無人得知,此事也是近年江湖七大謎案之一,」歎了一口氣,「可憐文家百十人幾乎全被滅口,死裡逃生的只有一人!」

 說著拍了拍手,就有個高大漢子應聲走入了堂來。這漢子身材極高極壯,晃蕩蕩的半截鐵塔也似,向夏星寒躬身施禮。夏星寒拍著他的肩說:「這文勝當初在文家只是一個下人,如今卻算文家唯一的傳人,力大無窮,是個使棍的好手,但文家賴以聞名的機巧之術他卻全沒學得!我見文勝這一個實心眼的人,亡命江湖好生可憐,就收他進了丐幫,這廢棄的亂堡也就暫成了朱雀堂的一處堂口。」

 沈煉石問:「當初那些蒙面人說話是什麼口音,是強攻還是偷襲?」文勝淳樸的臉上立時現出一抹悲憤已極的神色,愣了一愣,才說:「是、是偷襲,口音……很雜!」心急之下呼呼地喘起怒氣來。

 沈煉石見他一臉的木訥憨厚之色,哪裡有半點文家的世家風範,不由歎了一口氣,知道這等老實兼性急的傭人實是不會有心機留意這些細節。

 外面喊殺聲不絕於耳,金秋影的聲音給他以深厚內力催逼,依然飄進了廳來:「沈先生,金某拍胸脯向你力保,若是你乖乖跟我回去,你殺人越獄之事也決不追究……」沈煉石心中不知怎地升出一團怒火,恨恨道:「待我身子復原,定跟陸九霄算這總帳!」喚晴才來得及問:「義父,你的內力回復了幾成?」沈煉石黯然說:「還是和從前一樣渾身提不起神來,你這解藥八成是假的,從哪裡弄來的?」喚晴道:「是我千辛萬苦從武當梅道人那裡討來的,他說吃下去後應該隔些時候才見效應的……」

 沈煉石雙眉一展:「武當醫隱『梅邋遢』,你竟然把我這老朋友請下了山?」喚晴點頭:「聽說梅邋遢與陸九霄有殺徒之仇,這一次他不但賜了軟脈散的解藥,更要親自和陸九霄周旋一番。聽說他此時正在四處尋找幫手,不多時就會趕來。」沈煉石臉上才又見了一絲笑意:「既然是梅邋遢給的藥,便沒有妨礙了!」

 當下與任笑雲等人在屋內安歇,夏星寒卻將那中箭身亡的丐幫弟子的屍身在後院掩埋了。十餘名丐幫弟子的臉上全都抹了一層慼然和憤怒,文勝忽然拔出一根熟銅大棍,呵呵嘶吼著要待衝出堡去廝殺,給夏星寒急忙攔住了。

 這時堡外忽然沒了緹騎的鼓噪叫罵聲,有放哨的丐幫弟子來報說,緹騎正向亂堡四周散開,顯是防眾人從旁門逃走。

 眾人都知道這地方不得久留,喚晴打開櫃子,翻出一些衣服給眾人換上了,隨即讓文勝當先領路,走入了廳下的一條秘道。

 裡面黑沉沉的,只有前面文勝手中擎著的一支火把放出一些光來,秘道中就瀰漫著一股松油的味道。夏星寒低聲對沈煉石說:「據說文家為防江湖仇家而建此堡,地下的秘道四通八達,有一十七個逃生坑道,而且相互串聯,若無文家的人帶路,誰到了這裡也要暈頭轉向。」任笑雲果然覺得這秘道很長,而且曲折彎轉,高低起伏,有時一條路竟然有三四個岔口。沈煉石都忍不住歎道:「亂堡之名,果然無虛,當初若不是驟然偷襲,誰能滅得了文家!」

 任笑雲就鬆了一口氣:「從這秘道逃生,金秋影便是三頭六臂一時也追咱們不上了。」

 前面的文勝忽然踩滅了火把,眾人眼前全是一黑,原來已經到了一處秘道的出口。

 從秘道內鑽出來時,卻見四野靜悄悄的,天上一彎明月如鉤,幾點疏星錯落,一陣如水的清風迎面拂來,任笑雲這時才覺得這風這星這月這樹竟然如此風姿萬千。文勝忽然回首,憤然指著東南的方向,口中呵呵連聲。眾人才瞧見東南方向已經一片火光。

 「火──」文勝吼了一聲:「金秋影那廝竟縱火焚了亂堡!」眾人心頭全是一痛,雖然相距很遠,都覺得那大火嗶嗶巴巴的是著在每個人的心裡,一片默然中只聽見文勝的雙拳攥得格格作響。

 夏星寒卻歎了一口氣,說:「這筆帳咱們遲早要算!咱們再行一里就到了十七里鋪,那裡的蕭家客棧有咱們的人接應。」

 眾人這時已經疲憊不堪,但要逃出錦衣衛的鋪天大網只得一鼓作氣地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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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長夜飛騎驅風雷(2)

 好歹到了蕭家客棧,進了丐幫弟子事先要好的幾間大瓦房,眾人才喘了一口氣。

 喝了茶,擦了臉,任笑雲驚懼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這時才不由不佩服夏星寒手段之高,先算定了今夜子時大獄內防範疏忽,就混入劍樓之內來大獄提人,再以自己為內應接出沈煉石,跟著兵分三路引開大部分追兵,然後亂堡逃生,就連客棧中都伏下了接應的人手。瞧不出這人長臉細目,乾巴巴的像是個鄉巴佬,做起事來卻一環扣一環,簡直比得上說書先生口中搖鵝毛大扇的諸葛亮了。

 這時殘夜將明,屋內一燈如豆。打坐片刻之後,沈煉石的臉上才現出幾分豪氣。喚晴、任笑雲和夏星寒便立在他的床前。

 「我的腹內正覺得有內力在一點一滴的積聚,想是梅邋遢的解藥見了效應!」沈煉石說著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但要回復從前的威風還不知要什麼時候!」喚晴和夏星寒這時才跪在了地上,說:「弟子無能,打聽了多日,才由聚合堂何堂主那裡知道您竟然被陸九霄囚住,讓您老人家受了這麼多的委屈。」

 「起來吧,」沈煉石懶懶的一笑:「我今飽食高眠外,唯恨澄醪不滿缸……這也怨不得你們,只怪我沒有想到九霄這麼早會對我下手!」夏星寒應聲立起,喚晴卻依然跪著不動。沈煉石笑了笑:「怎麼了,乖女兒還不動勁,是不是還有什麼難處,我聽到笑閻羅說那曾公子又遇上麻煩了,你是為了這件事求我的吧?」

 喚晴的眼圈一紅,說:「義父所料不差,一月之前,淳哥……他、他不聽我的勸說,竟然出了東靈山的介然寺,在龍愁嶺下給青蚨幫擒住了,就要押解來京,獻給嚴嵩那老賊。這一月之間,大帥的舊人特別是聚合堂為救公子已經和青蚨幫見了幾仗。青蚨幫不得不改道而行,聽說這幾日就要到京了。」沈煉石歎了一口氣,親手將喚晴攙了起來,說:「笑閻羅所言不虛,公子果然落在了青蚨幫手中,嘿嘿,鄭凌風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處心積慮的要除我,也是多年宿願了。我熟悉這『老朋友』的為人,他這麼巴解陸九霄必然沒安什麼好心!」任笑雲聽得他說到「老朋友」三字時總是意味深長,顯是與鄭凌風積怨已久了。

 沈煉石望向夏星寒:「能否探知青蚨幫何時押解曾淳來京?」夏星寒搖了搖頭。

 屋中就是一靜。眾人全在沉思,只有任笑雲心中想:「這公子曾淳也當真有福氣,能有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為他擔驚受怕,嘿!可惜呀可惜,難得呀難得!」燈芯上的火焰忽然啪的一聲輕響,他抬起頭,望著那火焰虛弱的晃了幾下,心也不禁跟著一顫。

 便在這時,忽聽窗外有人哈哈大笑:「夏堂主,沈老怪,這事你們怎地不問我一問?」喚晴面色一變,猛然打開屋門竄將出去。

 門外竟有一道勁風撲面砸來,同時響起文勝那悶雷般的一喝:「有奸細!」喚晴只覺呼吸一迫,「風擺荷葉」盡力向旁一閃,才沒讓文勝這一棍誤傷到自己。

 文勝的大棍砸到地上,打得土屑紛飛,那人卻游魚一般從喚晴身邊滑了進來。陡然間刀光一閃,斜刺裡卻有夏星寒的一刀無聲無息地擋在他的腿前。那人笑聲不絕,凌空踢向夏星寒持刀的手腕,夏星寒單刀一顫,輕飄飄地橫抹一刀。

 那人見了這刀,不禁收了笑聲,腳一揚,破鞋子竟然脫腳飛出,向夏星寒飛來。夏星寒一愕,收刀錯身,卻還是給那鞋子砸在了胸前。那人卻一陣風似的飄身翻了進來。

 喚晴和文勝這時才搶進屋來,各持兵刃守在了門口。

 夏星寒望著那人一身髒兮兮的道袍和一張略顯滑稽的老臉,卻不禁微微一笑。沈煉石哈哈大笑:「好老道,我徒兒輸你這半招不是因你的功夫高,而是怕了你的臭鞋子!」喚晴也拍著胸口笑出了聲來:「你這邋遢鬼老道,嚇死我了!」

 那老道提了一下胖肚子,嘿嘿笑道:「論臭腳功夫,還是梅老道天下第一!」夏星寒卻指著他那件油膩兮兮的道袍說:「梅道長,請看貴袍後擺。」老道搖頭說:「看什麼看,嘿嘿,這一刀『人閒桂花落』,已經有了沈老怪的七分妖氣,老道自然是躲不過的,好歹也讓我踢了你一鞋子,咱們扯平了!」說著瞇起眼來,搖頭晃腦的說,「這一刀彷彿是大匠作畫,信手潑墨,隨筆揮灑,而為煙為石,為草為水,自得氣象萬千。嘿嘿,夏堂主,你十年後可躋身天下七大名刀之列!」

 夏星寒將一雙不大的眼打著他,慢悠悠道:「我只問你,我比金秋影如何?」老道雙目一張,嘿嘿了兩聲,連說:「不好說,不好說!」跟著卻將頭轉向任笑雲,湊過了身來仔細端詳了一番,口中嘖嘖讚道:「沈老怪,這是你新收的弟子吧?嘿嘿,適才只有他一個人處驚不亂,穩如泰山,這才是大高手大宗師的氣魄!」任笑雲給他身上的味道熏得皺眉連連。沈煉石說:「這位任笑雲任小弟還不會武功,你莫要取笑他!」指著那老道對笑雲說:「這就是武當醫隱梅道長!」

 任笑雲見這梅老道滑稽隨和,每說一句話必先嘿嘿兩聲,好似什麼都成竹在胸一般,只是這人身上氣味可是有些難聞。他皺著眉頭給梅邋遢施禮,梅邋遢卻自懷中摸出一物,放在口中惡嚼,嘖嘖連聲道:「嘿嘿,你咬我,我也咬你!」任笑雲不知所云,忍不住問道:「道長說什麼?」

 沈煉石卻呵呵笑道:「他那話不是對你說的。你們猜猜他吃的是什麼?」笑雲見梅道人咯吱吱的嚼得甚是有味,道:「蜜餞果子!」梅道人怪眼一張:「那東西有什麼嚼頭?告訴你們也無妨,是臭蟲!」說著又自懷中摸出一隻,丟入口中大嚼,喃喃道:「這東西吃我,我就吃它!」眾人聽了,全忍俊不禁,又覺噁心不已。
 梅道人卻對任笑雲道:「小弟年紀輕輕,就有這份膽力,當真難得!」任笑雲差點沒笑出聲來,暗道:「狗屁處驚不亂,老子是嚇傻了眼,根本就來不及亂,這才穩如泰山!」

 夏星寒卻說:「梅邋遢,你說你知道曾淳何時來京?」梅邋遢得意洋洋:「不但知道他何時來京,還知道青蚨幫走哪條路,到哪裡來!這一次是何堂主那裡得來的訊息,千真萬確!他看上老道我腿快心靈,這才差我巴巴的趕來。」

 任笑雲攤在床上死死睡了一覺,再睜開眼時,卻見外面夜色沉沉,這一覺竟然睡了整整一天,雖然恢復了一些氣力,卻覺四肢全是酸痛無比。他信步走出屋外,卻見一個人影正靜靜地立在深宵的院子裡,正是喚晴。

 「可醒了,這一次你受累不少,還跟著擔驚受怕的,」喚晴的聲音微微顫抖,欣喜之情卻溢於言表,「你熟睡中時不時大喊大叫的,好在梅道長說你只是有些驚累過度。」任笑雲的臉一紅,知道自己昨夜熟睡中只怕出了不少笑話,但他素來臉皮極厚,隨即大咧咧地說:「我經過的風浪也著實不少,這點小小廝殺也不算得什麼!你再這麼見外,我可是要不高興啦!」

 喚晴嗤的一笑,沒有言語,只是向沈煉石的屋中望著,隔了片刻,才幽幽道:「這一日之間,梅道長給義父療傷三次了,也不知效驗如何?」

 任笑雲問:「那個梅道長是什麼來歷,瞧上去好玩得緊?」喚晴說:「梅道長本來是武當派的宿蓍,以逍遙游的輕功和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聞名江湖,武功卻並不如何出類拔萃,加上他為人邋邋遢遢,又性喜遊戲江湖,才得了梅邋遢這個諢號。梅道長的大徒弟數年前為緹騎所殺,所以這一次也和咱們一起與陸九霄幹上了。他說,聚合堂的何堂主已經打探來了消息,明日戌時青蚨幫就要押送淳哥路經十五里外的西山青田埔了!大戰在即,義父的傷卻遲遲不見好轉。」

 任笑雲凝眉問:「曾大帥已經給他們殺了,為什麼他們還不放過他的兒子?」喚晴眉峰聚攏,眸子裡射出一抹幽怨的光來,「小人呀,算來算去的全是為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玩意!大帥之死是因為首輔這權位之爭,公子被緹騎追殺則全是因為那筆軍餉了。」

 她說著長長歎了一口氣,彷彿要將胸中鬱積的困悶和愁思一喟而盡:「當年大帥戍守河套,但軍餉奇缺,手下兵將甚至沒起冬衣。因大帥復套之議甚合人心,一群熱血之士便傾力相助,太行山聚合堂的堂主何競我更是費盡心機,籌謀了一份百萬巨餉,要送至邊關。那時大帥正在京師聽候那昏君的復邊的旨意,而押送軍餉又必須是個有勇有謀的親信之人,本來何堂主該當親自押送的,但卻因有另一件要事脫身不得,這押送軍餉之事便全交由曾公子了。」

 任笑雲忍不住說:「他是大帥的親兒子,自然是這押送軍餉的最好人選了。」喚晴說:「曾公子非但胸羅錦繡,還曾隨著大帥在邊關出生入死多年的,武功更是得自武當派掌門梟道人的真傳!」任笑雲聽了,心裡不知怎地就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卻聽喚晴又道:「何堂主還放心不下,命堂中風雷十八騎隨行保護。」

 「哪知他們出太行山,剛行出一半路程時,便傳來大帥蒙冤的消息,公子要火速趕往京師為大帥申辯。但這時已經聞得風聲,有江湖上的黑道朋友要打這筆軍餉的主意了。曾淳當機立斷,連夜將軍餉就地掩埋,便率風雷十八騎火速趕往京師。但趕到數十里外的無定河畔時又生了變故,竟遇上了一群蒙面人的襲殺。這些人顯是為了軍餉而來,悄然無聲地便下了黑手。雖然他們武功高得出奇,但公子手下和風雷十八騎全是鐵血硬漢,拚殺之中明知不敵,寧和對手同歸於盡,也不要落入他們手中作降將逃兵。一場拚殺下來,風雷十八騎和公子手下數十軍士全都殉難,只有公子在眾人捨生忘死的掩護之下僥倖得脫了。從那時起,這軍餉埋藏之地就只有公子一人得知了。嚴嵩和陸九霄貪婪成性,定然是盯上了這筆巨餉。這軍餉不過百萬之數,但不知是誰起的謠言,竟給說成了二千萬兩的巨財珍寶。怪不得江湖上的一眾邪門歪道和朝廷裡的廠衛重臣全紅了眼──要知道這筆錢財來自民間,皇上全不知曉。陸九霄、嚴嵩之流以擒拿大帥逆黨之名追索公子,若是順籐摸瓜拿到軍餉,盡可將這一大筆錢財私吞下來。」

 「本來義父已經將公子藏在京西二百里外的東靈山介然寺,那地方人跡罕至,隱秘得緊,但近日傳出風聲,大帥昔日手下的悍將陳莽蕩因大帥死得不平,要在大帥的百日祭奠之日在大同之北的鳴鳳山為大帥行祭奠大禮,屆時還聯絡不少邊關舊將聯名為大帥上書鳴怨!公子得到這訊息便再也呆不住了,他對我說,陳三哥和一眾舊將這麼做是豁出了性命的,我這個當兒子的說什麼也要到百日祭禮上在爹的牌位前磕幾個響頭。他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說自己是名帥之子,怎能一輩子做縮頭烏龜,沒的裡辱沒了祖宗名聲,去鳴鳳山的人必然都是昔日一同在邊關出生入死的朋友,我到了那裡也見一見這些好朋友!」

 任笑雲聽到這裡心口和鼻子都發了酸,暗想:「這曾大帥也是好大的一個官了,怎麼落得這麼慘,大帥這樣的憂國憂民卻只能沉冤而死,公子這般的文韜武略卻落得亡命天涯,這亂糟糟的年月呀!」只聽喚晴接著說:「但公子隱姓埋名的這段日子裡,不但陸九霄手下的錦衣衛在找他,閻公公的劍樓在找他,許多心懷不軌的江湖幫派也在找他,所以公子一露面就在龍愁嶺下被江湖第一大幫青蚨幫抓住了。青蚨幫幫主鄭凌風據說是我爹的宿敵,這一次抓住公子,正好借此討好嚴嵩和陸九霄。」

 任笑雲聽得「鄭凌風」這三個字不禁打了個冷戰,說:「聽說這鄭凌風自己起了個大號叫什麼『經天緯地』,本事大得很,便是京師裡街面上最無賴的潑皮提到鄭凌風時都必恭必敬的。」喚晴點頭說:「自鄭凌風二十多年前接掌青蚨幫後,這個昔日的江南大幫崛起更速。如今的青蚨幫不僅殺人越貨,坐地分贓,更販私鹽賣私茶,是個日進斗金亦商亦教的江湖第一大幫。那鄭凌風非但長袖善舞,精於斂財,更是個武學上的不世奇才,他的焚天劍法是天下一絕。『江湖五絕,兩劍三刀』這八個字你沒聽說過麼?」

 任笑雲笑嘻嘻地說:「江湖五絕,兩劍三刀?這句話我的耳朵裡都快磨出繭子來了,怎地不知,說得是天下五把神兵利器,兩把刀三柄劍,最是鋒利不過……」喚晴微微一笑:「明明不知道卻偏要胡說一通,這句江湖傳諺其實說的是當今江湖上的五位高人!兩劍是指使劍的劍佛和劍帝,三刀是使刀的刀聖、刀神和刀魔!『刀聖』說的就是義父了,他老人家手中的那把披雲刀據說是道家神器,以『觀瀾九勢』的絕世刀法稱雄。『刀神』指的是以『驚雷刀法』聞名天下的聚合堂主何競我,義夫字秋巖,何堂主號西崖,二人又並稱『秋巖觀瀾,西崖驚雷』兩大神刀。那『刀魔』就是橫行漠北的黑雲城主耶律誠翼。『劍佛』是指創『指月禪』佛門劍法的少林方丈行空上人。『劍帝』麼,便是這位青蚨幫主鄭凌風了。」

 任笑雲忽然想起一事,笑道:「東廠閻公公呢,他創了劍樓,不是稱作劍神麼?」喚晴哂笑道:「他那『劍神』是自封的,比鄭凌風可還差著一層。那鄭凌風行事霸道無比,他的劍名『掩日』,已經霸道得很了,那劍法麼,居然喚作『焚天劍法』。江湖中因他和行空上人的劍法之名均頗奇特,便稱二人作『劍佛指月,劍帝焚天』。三年前,鄭凌風因為行空上人的名頭排在自己前面,竟然挑戰少林,那一戰中行空上人心存慈悲,未盡全力,竟然死在鄭凌風劍下。」

 任笑雲一哆嗦,說:「那鄭凌風豈不就成了天下第一劍客了麼?」喚晴點頭:「他要的就是這個虛名,這樣的人怎會讓旁人的名字排在自己之上?」任笑雲吐了一下舌頭:「連皇帝老子都不成麼?」喚晴搖頭:「青蚨幫內向來是只知幫主,不識天子的!鄭凌風素來眼內無人,這一次曲意迎奉陸九霄,只怕也是別有用心。」

 任笑雲的心就一陣揪緊,就憑自己和喚晴幾個人,卻要和鄭凌風、陸九霄這樣手段通天的人為敵,這豈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麼?

 「不錯,」身後飄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鄭凌風醉心名利,青蚨幫為了聚斂錢財向來無所不用其極。這兩年更因為販賣私鹽私茶硬是和官府做對,陸九霄已經對他留上了意,鄭凌風自覺羽翼未豐,這才不得不對錦衣衛曲意逢迎。」卻是夏星寒緩步走了過來。

 喚晴回頭問他:「義父怎樣了?」夏星寒說:「決無大礙,但要回復功力,尚需時日!」三人心內都是一沉。喚晴低聲道:「你勞累了多日,還不早早歇息?」任笑雲忽然發現夏星寒正自以一種癡癡的目光看著喚晴,但這時喚晴轉過眼來瞧他,他的眼神便即慌亂的逃開。只是低下頭來,緩緩說:「你其實比我更累,我出來就是叫你早回去歇息的!」喚晴粲然一笑:「還是師兄寵我!」

 夏星寒瞧她一笑,臉上倒是一紅,急忙轉過身去。任笑雲瞧得有趣,暗道:「原來這姓夏的果真對喚晴有意思,不過這人本事挺大,臉皮子卻薄得緊,比起我老人家可是差得十萬八千里了!」

 忽然一陣蹄聲清晰無比的傳了過來,那聲音急迫無比,像一面鼓似的敲擊在三人的心上。任笑雲面色當先一變:「緹騎又來了?」喚晴凝眉說:「只有兩騎馬!」夏星寒卻默然無語。

 轉眼間兩匹馬已衝到了院外,一個聲音在外面叫道:「一花開五葉──青龍──」聲音悠長無比,還有幾分昂揚的調子,只是低沉沉的,彷彿不願讓更多的人聽到,就顯得有幾分蒼涼。夏星寒卻雙眉一展,也低聲唱道:「青蓮天下行──朱雀!外面是青龍堂的孫堂主麼?」

 院子外人影一幌,躍進兩個人來,任笑雲瞧這兩人鶉衣百結,均是丐幫弟子打扮,當先一人身形高瘦,微微有些駝背,年紀在四十上下,瞧他滿頭的大汗,顯是奔馳了許多時候。夏星寒向那駝背漢子拱手道:「孫堂主,幫中遇到什麼緊急要事麼?」他知道丐幫弟子若無要事,向來嚴禁騎馬坐轎的招搖過市,這孫堂主深夜中快馬馳到,必是幫中遇到了萬分緊急之事了。

 孫堂主哼了一聲:「幫中沒有遇上什麼要事,倒是老弟你沒的裡給老哥我找來許多麻煩!」說著在懷中取出一幅短旗,揚手一抖,低聲道:「本幫逍遙旗在此,朱雀堂主夏星寒聽令!」夏星寒的眉頭微微一皺,只得翻身跪倒。

 喚晴和任笑雲對望一眼,知道這是丐幫幫內之事,外人聽了看了都屬不該,但此時緊急時候,二人都想知道這孫堂主大老遠的跑來要對夏星寒說些什麼,便只稍稍退開幾步,遠遠地瞧著。

 孫堂主只斜眼瞅了二人一眼,便低頭對夏星寒道:「夏星寒,方幫主有令,叫你不得與錦衣衛為敵,更不得勾結匪類,對抗官府!」夏星寒身子微微一震,抬起頭來,問:「孫堂主,此話怎講?」

 孫堂主嘿嘿的笑了一聲:「夏堂主心裡跟明鏡似的,何必問我?你勾結逆匪,劫了朝廷的要犯沈煉石出逃,這事還賴得掉麼?陸九霄派了人快馬馳到本幫總舵興師問罪,方老幫主衝我大發了一通火,老哥我為了傳幫主之令,騎著快馬跑了大半夜,累得快要吐血啦。」夏星寒這時候面色才變了一變,沉聲說:「沈煉石是在下師尊,蒙冤入獄,決非逆匪,還請孫大哥回去後跟方老幫主說個明白!」

 孫堂主身後那人一步跨了過來,喝道:「夏星寒,你年紀輕輕的就坐上了朱雀堂堂主的位子,還不是憑著幫主的賞識,這時竟然敢抗老幫主之命?」夏星寒的聲音更加低沉:「姓夏的當上堂主,憑的是真本事!」孫堂主喝道:「夏堂主不得無禮,這是本幫七大行律長老中的雷分天雷長老!」

 那雷長老在幫中行律執法,素來頤指氣使,這時只道夏星寒年少得志,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不由怒道:「好,雷某就見識見識你的真本事。」孫堂主急忙攔住:「雷長老且慢動怒,夏星寒,你劫牢救師也就罷了,怎地還牽上本幫?更讓我們老哥倆跟你一起趟這渾水!老幫主這道令下得再明白不過,叫你不要和錦衣衛為敵,不得對抗官府,只要你此時抽身就走,跟我們回去見幫主,幫主自會恕你無罪!」
 雷長老見夏星寒低頭不語,沉聲喝道:「夏星寒,你跟我們走是不走?」夏星寒緩緩搖頭:「走不得!」

 雷長老更怒,單掌一翻,凌空拍向他背後的志堂穴,喝道:「本幫逍遙旗在此,抗命不遵的就是叛幫大罪!」這一掌勢夾風雷,威猛無比,啪的一聲便拍在了夏星寒背後要穴。任笑雲忍不住啊的一聲低叫。

 卻見夏星寒的身子微微向下一伏,跟著順勢一彈,雷長老的身子登時如遭電擊,騰騰騰的連退數步。這雷長老性如烈火,素來又瞧不起夏星寒這些年紀輕輕的晚輩,這時一掌之下明知自己和人家功夫相差甚遠,但他素來作威作福慣了,大怒之下仍是疾撲上來,雙腿連環,向夏星寒沒頭沒腦的踢了過來。

 夏星寒跪在地上,雙膝不動,只憑身子左躲右閃,雷分天迅疾無比的「連環十八腿」竟然踢不到他身上的要害部位。

 喚晴雙眉一蹙,一陣疾風似的搶了過來,雷分天只覺眼前人影一幌,尚未瞧清來人使得是什麼招數,雙腿的「伏兔穴」上已給拍了兩掌,他身子一個踉蹌,險些沒有栽倒在地。喚晴身子不停,纖掌翻飛,直向孫堂主攻了過來,使得正是沈煉石自創的得意掌法「落葉斬」,這路掌法以掌作刀,講究「舉掌疾風生,化刀千葉落」,輕靈飄逸中含著七分悍厲之氣。

 孫堂主只覺眼前掌影紛亂,如千葉齊飛,當下只得以攻為守,大吼聲中當胸一拳擊出。他在這少林金剛伏魔拳上下過數十年的苦功的,一拳疾出,當真風起雲湧一般。喚晴雙掌一合,滿天落葉忽然不見,孫堂主那迅猛強勁的一拳也忽然走空了,與此同時,他左手腕微微一麻,就在他一愣之間,喚晴已經飄到了數步之外,纖手裡搖著那幅逍遙旗。

 逍遙旗是五色棉布縫就,以示丐幫弟子來自五湖四海,卻能四海歸心地聚在一處,這時給喚晴漫不經心的搖在手裡,就顯得有幾分滑稽。喚晴說:「逍遙旗不在你們手裡了,瞧你們還神氣什麼?師兄,你只管站起來就是!」孫堂主脖子上青筋怒起,要待撲上去硬奪,卻知自身武功委實和這位刀聖弟子相差太遠,只得臉紅脖子粗的向夏星寒道:「夏堂主,你還要反出本幫不成?」

 夏星寒立起身來,沉聲道:「逍遙旗還給二位,但幫主之令,恕難從命!」喚晴纖手一揚,喝道:「接著了!」,逍遙旗劃出一道弧線,飛到孫堂主手中。孫、雷二人對望一眼,知道今日決計討不了好去,只得收了令旗,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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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袖裡金刀斬鬼雄(1)


    青田埔是兩山夾一路,兩旁的山陡峭如石門,沉沉的夜色中瞧不清山上的林木石巖,只是一片猙獰的讓人揪心的黑色。喚晴就隱身在這一片黑影中,心裡七上八下的,梅道人說那群人今夜該走過青田埔的,怎麼這時候了還不見蹤影?

    她再一次抬頭,已經月上中天了。瞧著那輪冷素的月,喚晴的眼前不知怎地就閃起曾淳那執拗的眼神,那鐵一樣剛毅的眼神呀,像極了他那叱吒風雲的老爹。不同的是,曾銑是一塊百煉千錘的老鐵,磨得去了火性,只剩下一股子消磨不掉的冷硬,曾淳卻是剛剛出爐的滾燙燙的新鋼,遇上冷會飛花濺玉的,唯有這滿腔內世間少有的沸騰熱血,就讓自己這一生一世的牽腸掛肚。她的心就一酸,對著月亮無聲地喊,老天呀,讓我再看他一眼吧。

    那月亮卻無語,只將一片清輝輕輕撒下來。

    「你又在想他?」身旁的夏星寒忽然問了一聲。喚晴沒言語,低下頭來,卻覺著眼角一片模糊了。夏星寒見她流淚,不禁歎了口氣,「師父說你比男孩子還硬,一輩子不會流淚的,我卻見你不知為他流了多少淚!」

    喚晴看了一眼身邊嘴唇緊泯的夏星寒,心裡就湧起一股暖意,想,師兄和曾淳都是難得一遇的人才,性格也有幾分相似,只是曾淳英姿勃發又熱情外露,什麼事情都藏不住的,只在大帥遇難之後才變了個人似的,終日沉默;師兄樣子雖然不中看,卻是個樸實真誠的漢子,可就是木得像一塊石頭似的。但石頭下面呢,也是一團躍動不息的火呀!

    她就強擠出一絲笑,岔開了話題:「你瞧那個任笑雲有趣麼?這一次說什麼也要來呢!」

    夏星寒低聲說:「他雖是市井中人,卻是一條漢子,你不該讓他不來的。」喚晴說:「他是好人,確實是好人,若沒有他,咱們根本救不出義父的。我就更不能再讓他有個三長兩短的,留他在客棧,正好讓他照顧義父。」夏星寒也舉頭望了望頭上的明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梅道人說他已經請了不少幫手,卻不知何時能來?」喚晴咬了一下唇:「救師尊可以從容用計,救公子卻是時候緊迫,只得全力一戰了!」

    夏星寒忽然低下頭,說了一聲,來了!兩個人的心全是一緊。

    就聽到了馬蹄聲,一團雜沓的聲音敲著山道,近了。

    喚晴的心就給這團聲音牽著一顫一顫的──終於瞧見一行人藉著些微的月色,在崎嶇的山路間策馬行了過來。十數匹馬在山道上深一腳前一腳的行著,馬上的人多是深色的衣衫,瞧上去一團黑鬱鬱的,也分辯不出公子曾淳在哪裡,只有一前一後的馬上坐著兩個穿白袍的漢子極是顯眼。當先那人是個禿頂的胖身子,挺立馬上顯得精氣十足,後面那人卻是披著長髮,矮矮的身子伏在馬上一晃一晃的,似是已經睡著了。夏星寒盯著淡淡的月光下這兩個奇形怪狀的白袍客,心內一緊:「想不到青蚨護法五鬼王居然到了兩位!」

    「這裡地勢險得緊,大伙多加小心了!」那禿頭大漢回頭喝了一聲。所有的人全叫了一聲:「是!」聲音齊刷刷的,顯是訓練有素的,只後面那長髮披肩的矮漢子趴在馬頸上沒言語。

    喚晴的眸子卻在一瞬間亮了起來,她在那一團人馬中間瞧見了一個沉默無語的身影,就是他,有如岩石一般沉毅的身影,雖然給幾匹馬緊緊夾在中間,卻依然讓喚晴覺出那麼清那麼傲的一種酸楚。

    她忽然撮口長嘯。

    行著的一群人一驚,全往她這邊瞧來,沒留神對面山道上卻已經亂石如雨砸了下來。一陣人喊馬嘶的亂,好在這堆亂石只是砸向最先那匹馬,轟隆隆的阻住了狹窄的山道。喚晴已經撲了上去,一個青衣漢子當先迎來,卻給喚晴展開身法自他身邊電射而過,同時那柄短刀閃出一抹淒艷的光,那漢子的喉頭就濺出一線血花。

    連夏星寒都給喚晴的殺氣騰騰嚇了一跳,但這會喚晴卻已經不管那麼多了,她已經清楚的看到曾淳望向自己的眼光,他不能叫嚷,必是已經給治住了穴道──這群天殺的畜生!

    文勝大棍飛舞,帶著一群丐幫弟子也飛奔下山,和一群青衣漢子交上了手。「幾個小賊,大伙不必驚慌,看住了正主!」那禿頭胖子長聲大喝,聲音在一片兵刃交雜和人馬的嘶吼中居然絲毫不亂,自有一份威猛懾人的氣勢。

    喚晴陡覺眼前人影一幌,一團白慘慘的影子已經阻在了眼前,正是那一直酣睡馬上的長髮矮漢,這時正咧著嘴衝自己笑。

    喚晴怒喝一聲,曉紅刀振腕而出,一勢「舉頭望月」,直襲那白袍矮漢的咽喉。那矮漢左爪一橫,竟然硬抓硬架向那把刀,跟著右爪分心抓到。喚晴直覺胸前勁風迫人,但她竟不捨棄攻勢,短刀一壓,逕使險招,順著矮漢的掌勢劃向他的小腹,同時仗著身法輕巧,硬用龍飛勢的身法要從那只怪手下閃過去。哪知矮漢怪叫一聲,左掌掌上蓄勢,勁風陡增,震開了短刀,右爪卻將喚晴衣襟撕下了半截。

    兩個人的身形奇快如風的橫掠數尺,但矮漢依然緊緊擋在喚晴身前。

    適才交了這一招,喚晴的兩刀全都無功,胸口更是氣血翻湧,望著那雙鬼火般眨動的雙眼,她咬了咬牙,說:「[地行鬼王常機子?」矮漢子陰森森的一笑:「小娘們能躲過常老爺這一爪,功夫倒也不錯!」

    夏星寒這時向前衝得正緊,只覺青蚨幫這群人雖然不多,身手卻著實不錯,若非自己往來衝突,十餘名丐幫弟子只怕就抵擋不住了。他的一把單刀已經展到了七成功力,身邊四個對手兀自收拾不下,而夏星寒激戰之中卻不得不將三分精神留在那禿頭客身上。那禿頭客雖然尚未出手,但一直虎視耽耽的,竟牽住了夏星寒的一半精神。

    禿頭客那雙攏在袖中的手忽然拔了出來,一股勁氣隱隱然向夏星寒逼了過來。夏星寒已瞧見了那雙手的手指上竟全套了大小不一的指環,有的金光澄澄,有的銀色閃閃,夜色中瞧來詭異無比,一個念頭在他的腦中清晰無比的一閃:「果然是他──青蚨護法五鬼王中功夫最詭異的巨靈鬼王乙凝!」

    夏星寒猛吸了一口真氣,手中刀已化作經天長虹,力揮而出,這一招「孤月獨明」是心月刀法中的七大殺招之一,隨著一點流轉如月華的刀光閃過,身旁的四個青蚨幫弟子手中的兵刃都是如遭雷擊,嗆嗆嗆的幾聲響,竟有三件兵刃落在了地上。

    身後驀然劃過了輕微之極的聲音,只彷彿於靜夜裡螢火蟲從墓地間飛過去的動靜。夏星寒的耳朵卻及時抓住了這聲響──一旁觀戰的巨靈鬼王終於動手了!

    念頭才一閃,頭上已經多了一隻巨靈大掌,泰山壓頂般的拍了下來。夏星寒長嘯一聲,那招「孤月獨明」的下半勢才施展開來,迅疾無比地迎了上去。

    刀氣與掌風一觸即收,一片黑色陰影如蝙蝠一樣無聲無息的從夏星寒頭上掠了過去。夏星寒有些吃驚乙凝如此龐大的身軀卻能施展出這樣輕妙的身法,這巨靈鬼王輕功之妙想來已不輸於以身法詭異見長的地行鬼王。

    乙凝的身形僵硬如岩石,卻從嘴裡吐出兩個冰冷的字來:「好刀!」夏星寒卻更冷,一刀橫胸,凜然不語。乙凝就緩緩的一笑:「刀聖弟子,果然不俗!」

    便在此時,山道上卻響起了一陣呼喝之聲,那是一陣荷荷的聲音,初時聽來動靜不大,轉瞬間就大了許多,荷荷的低沉調子在四面八方一起響起,彷彿是千山萬嶺群起而呼的聲音。

    嘶殺的青蚨幫弟子全是一驚,丐幫弟子卻精神一振,也隨著發出了荷荷的叫聲。

    這群人來得好快,密匝匝的一群人自後而來,竟塞滿了身後的山路。

    乙凝喝道:「大伙暫且罷手!青蚨幫乙凝在此,來的是哪條線上的朋友?」這一聲喝威猛十足,有如靜夜中響了個霹靂,青蚨幫眾聞聲後齊齊收手,迅疾無比的聚到他的身邊。

    丐幫弟子見來的那群人停聲不語,便也停戈不鬥,只有喚晴要待向前衝,卻給夏星寒一把抓住。

    一團火把悠然燃起,照亮了那群人的面孔,喚晴見了那些人的裝束就是一喜,回首向夏星寒說:「師兄,是你們丐幫的人!」夏星寒臉上的肌肉卻一抖,丐幫來的人是不少,但火把下孫堂主和雷分天都是一臉的怒氣。更讓夏星寒吃驚的是孫雷二人簇擁著的那個臉如寒冰的高瘦老者──正是丐幫中身份僅次於方老幫主的執律長老閻豹庵,這老頭子在幫中身份極高,素來執法嚴明,自幫主方仁以下,人人畏懼他三分,這時趕來,只怕多半是因為自己抗令不遵之事!

    乙凝瞧見漫山而來的丐幫弟子先是一驚,待瞧見閻長老盯著夏星寒的冷硬目光,心知有異,喝令手下弟子靜觀其變。

    「朱雀堂主夏星寒何在?」閻長老一聲威猛十足的吆喝,將無數低聲的竊語全壓了下去。夏星寒見他明知故問,更是一愣,但這時也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夏星寒參見閻長老!」

    閻長老冷冷的盯了他一眼,跟著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夏星寒大逆不道,橫行無忌,在下受幫主之命,將夏星寒革除出幫!」

    山道上一片嘩然,連青蚨幫眾都有些吃驚,朱雀堂弟子更是大聲鼓噪。武林之人素來重視口碑,若是被自身幫派掃地出門,那就是終身的奇恥大辱了,何況夏星寒這等自視甚高的少年奇才。

    夏星寒忍不住抬起臉來,一字字的道:「夏星寒不知所犯何律?」閻長老冷笑道:「你私率本堂弟子劫持逆匪,對抗官府,又不遵幫主號令,打傷刑律堂的長老,犯了本幫『忤逆幫規,目無尊長』的大戒!」

    夏星寒沉默無言,但身子卻微微顫抖,顯是已經鬱憤到了極點。喚晴忍不住輕輕拉住了他的手,低聲說:「師兄,是我連累了你!」夏星寒驀然仰天長嘯,聲音如鶴唳猿啼,一股悲憤之氣直衝雲霄。

    閻長老聽得他這聲震耳的嘯聲不禁吃了一驚,但還是向一眾朱雀堂弟子叫道:「夏星寒已經被革除出幫,朱雀堂弟子聽令,速速隨我趕赴青龍堂待命!」文勝等人更是一愣,乙凝那一群青蚨幫的卻喜上眉梢了。

    一些朱雀堂弟子要待上前爭辯,閻長老將手中一根綠光熒熒的竹杖高高舉起:「方老幫主法杖在此,誰敢不從,便與夏星寒同罪處置!」孫堂主幹笑了兩聲:「大家還是遵從幫主之命,若都是隨夏兄弟一意孤行到底,只怕更增了他身上的罪過。」

    事以至此,夏星寒終於開口了:「大家隨閻長老回幫,」他盡力使語氣平靜一些,但也頓了一頓,才說出下半句,「諸位兄弟──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閻長老卻向乙凝望了一眼,若有意若無意的說:「夏星寒已被本幫革除出門,所作所為便與丐幫無涉,咱們走!」說著轉身而去。

    火把的光芒漸漸飄遠,滿山遍野的丐幫弟子無聲遠去。一眾朱雀堂弟子也無奈的隨著去了,只有文勝手提大棍,定在地上不肯走。夏星寒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暖,但還是說:「你也走!」

    文勝卻只是搖頭。夏星寒雙眉一立,「不走,咱們就不再是兄弟!」文勝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他終是隨得夏星寒久了,知道這位堂主言出如山的,猛然回手一棍,打在山巖上,轟隆隆一聲,打得巖蹦土炸。眾人一愣,文勝卻拖著大棍,大踏步地奔了下去,他身高步長,幾大步就消逝在一片黑沉沉的夜色中,但山道上卻飄過來一陣粗豪的嗚咽之聲。

    夏星寒仰頭向天,也流下了兩行清淚。

    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喚晴,你們不要管我,快走!」嘶啞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顛仆不盡的山東口音,就顯得質樸無比,卻是曾淳奮力衝開了被點的啞穴,掙扎著喊了一聲。

    喚晴的心似是被紮了一下子:「公子,喚晴就是拚死也要救下你來!」她卻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在夜風中哭了。

    乙凝回身一指,又點了曾淳的啞穴,跟著哈哈一笑:「夏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二位若是硬拚,只怕也在我兄弟手下討不了好去。若是夏兄今夜抽身就走,在下也決不相逼!」常機子聽了這話卻一愣,但隨即明白,巨靈鬼王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平安安的將人送到陸九霄手中比什麼都好,何必與夏星寒拚個死活?

    夏星寒還未回答,山道上卻飄來一聲低笑:「乙護法幾時變了脾氣,呵呵,夏公子,今夜你只怕是走不了了!」正是金秋影的聲音。

    眾人全是回頭四顧,卻瞧不見金秋影的身影,隔了片刻,才有一陣勁急無比的蹄聲響起來。

    喚晴知道金秋影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聲音遙遙送過來的,難得的是人隔得這麼遠,傳過來的聲音卻是如此好整以暇,好似就在對面把酒談笑一般,她的心微微一沉:「金秋影的內力如此高深,我倒是一直低估了他了!」她再將目光向一隊青蚨幫眾中尋去,那一雙火一樣焦急的目光也正瞧著她,她知道他一定在心裡吶喊:「快走呀──笨丫頭!」

    喚晴的臉上卻泛出一絲笑容,也在心裡回答著:「淳哥,義父重傷難癒,若是你一交到陸九霄手中,就更加難救了!這一次我說什麼也不會離開你了。」曾淳好像聽到了她心裡的聲音,那雙閃亮的眸子竟然閉上了。

    喚晴覺得臉上一片潮濕。

    緹騎來得好快,數十騎人馬已經堵住了前面的山道,無數明亮的火把簇擁著一個中年漢子,長身形,精瘦無比,臉上眼窩深陷,瞧上去還有幾分病容,只是一雙眼睛如電閃動著。喚晴認得他,緹騎統領金秋影!

    對面的金秋影咳嗽了一聲,說:「乙護法遠道而來,金某奉陸大人之命前來接風!」乙凝哈哈大笑:「陸大人想得倒是周到,這一路上倒也沒什麼人敢打本幫的主意,只在這裡遇上幾個湊熱鬧的。」金秋影向常機子也拱了拱手:「青蚨四門主五護法縱橫天下,什麼人來了也是虎頭上拍蒼蠅了!」兩個人談笑自若,竟視夏星寒二人如無物。

    喚晴卻和夏星寒並肩一立,低聲說:「師兄,只剩下咱們了!」夏星寒胸中豪氣頓生:「師妹,咱們殺個痛快!」跟著縱聲一嘯,道:「夏某不才,想見識一下金兄的『悲秋劍法』,到底如何了得!」

    金秋影嘿的一笑:「夏兄劫持要犯,砍傷東廠和錦衣衛多少人,便是你不找我,今夜我也放你不過的。看在你師父的面子上,二位就一起上吧!」夏星寒也冷笑:「傳聞金兄對付敵手向來不擇手段,若是想一擁而上也無妨!」兩個人雖未交手,卻均是用言語刺了對方一劍。

    金秋影向乙凝笑道:「大明就是多這些不知進退的亡命之徒,讓皇上和陸大人操了多少的心呀!」說著慢慢翻身下馬,向夏星寒緩步走了過來。

    他的劍還插在腰間未拔出來,但這麼信步走來,兩旁的人全覺出了一股懾人的勁氣自他身上發出,砭人肌冷,身旁的青蚨幫眾和緹騎連忙退開了。

    金秋影走到夏星寒身前十步忽然定住了。夏星寒背手而立,昂首望月,似是徵人對月思親,又似給這彎新月迷住了,定在那裡無我兩忘了。眾人都奇怪,金秋影凌人的無形劍氣催逼之下他還敢如此托大,金秋影怎麼不拔劍一擊。

    只有乙凝和夏星寒交了一招,知道他的深淺,暗想:「刀聖弟子和金秋影正是對手,金秋影不敢再向前走,必然已經覺出了對面夏星寒身上的刀氣!」

    兩個人就這麼對峙著,一個舉頭望月,一個目光如電,這麼微微一沉,金秋影就一笑:「刀隨意至,果然好刀!」眾緹騎聽這話更覺迷惑,這話應該是殊死拚殺之後說的話呀,二人未交一招,金秋影怎麼就有這樣的話?

    夏星寒也笑:「你的劍也不錯,只是有些可惜了!」金秋影卻不問他為什麼可惜,只說:「再過五年,金某就無勝你的把握了,此時交手,你卻必敗無疑!」夏星寒高傲無比的臉上不動一分悲喜憂怒之色,淡淡的說:「那這時交手豈不有趣得多?」

    夏星寒見了他沉穩的氣勢,也略微一驚:「想不到夏星寒年紀輕輕,養氣功夫竟然到了寵辱不驚之境,這一戰也是不好說了!」鬼王常機子卻是無事也要生非的脾氣,見夏星寒傲岸如斯,早動了怒火,怪叫道:「虎頭上拍蒼蠅,當真是不知進退的亡命之徒!」身形一起,也不見他如何做勢奔躍,眾緹騎只覺眼前一花,常機子矮矮的身子已經插到了夏星寒身前五步之內,呲出一口白牙冷笑道:「姓夏的,你率人在此埋伏,不將本幫放在眼內,咱們先算過這個帳再說!」雙手一抖,兩縷陰風齊向夏星寒聚了過來。

    山野間忽然響起一聲長笑:「好在大明不知進退的亡命之徒確實不少,夏兄,這虎頭上的蒼蠅先讓我拍一拍如何?」就有一道青影電一般的插了過來,一抹淡淡的光華一閃,鬼王常機子忽然嘶聲大叫,瀰漫的陰風驟然一寒,隨即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明亮的火光下,卻見一個英氣勃勃的青衣漢子昂首橫刃,立在夏星寒身前。這人三十歲上下,生著紅通通的一張國字臉,濃眉虎目,這麼一言不發地橫刃而立,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的兵刃也怪,光閃閃的如刀卻有鉤,似鉤卻刃寬。常機子怒喝一聲:「你是誰?先報個名再來領死!」

    乙凝看見他手中的奇門兵刃就吃了一驚,叫道:「五弟,不可大意,他是聚合五嶽之首的青衫磊落袁青山!」金秋影也吸了一口冷氣:「聽說聚合堂主何競我號稱刀神,門下五弟子卻皆不習刀,袁兄手中的可是如意鉤麼?」那大漢向金秋影拱手一笑:「金大人果然見聞廣博,袁青山這裡有禮了!」

    乙凝笑道:「聚合堂向來在太行山下行俠仗義,不知為何到了京師趟這渾水?」袁青山還未答,喚晴卻冷笑道:「青蚨幫一直在江南為非作歹,不是也跑到這裡來湊熱鬧嗎?」袁青山回身向喚晴和夏星寒施禮道:「我兄弟奉家師之命星夜兼程,總算沒有耽誤事!」這人一臉草莽的凌悍之氣,說話極慢,但談吐之際卻是彬彬有禮,對誰都不缺了禮數,一股子名門風範。

    金秋影的臉不自然的一抖:「聚合五嶽名滿天下,不知到了幾位,可否與金某引見一下!」袁青山昂首說:「咱兄弟都是草莽之輩,只怕衝撞了金大人的貴體!」

    金秋影這時卻想:「聚合五嶽一到,今夜只怕是抓不住夏星寒了,只要先將曾淳抓回京城就好!」就乾笑了一聲:「夏兄,今夜來了許多邪魔外道,擾了咱們的清興。這一戰只有以待來日了,常兄、乙兄,咱們走!」眾緹騎和青蚨幫眾匯合一處,便向前行。

    喚晴見他們要走,不由怒道:「姓金的,先將公子留下來。」正待飛身撲上,卻聽前面的眾緹騎和鬼卒中響起一聲慘呼,跟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就直向金秋影飛了過來。鬼王乙凝大手一伸,一把抓住,卻是一個青蚨鬼卒的腦袋,呲牙咧嘴的,甚是駭人。

    卻聽山道之左一個冷峻的聲音遙遙送了過來:「桂寒山沒有大哥那麼好的脾氣,見到朱門走狗、奸佞爪牙,只想一刀斬了!」這聲音粗豪沙啞,在一片紛亂之中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眾緹騎和青蚨幫素來恃強凌弱,這時忽然給人欺上門來,登時亂成一片。

    山道右側就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我可沒五弟這麼大的火氣,金大人,解元山祝你老人家陞官發財,早日將陸九霄取而代之!」這話說得雖然客氣,但最後一句話卻是綿裡藏針,讓金秋影心裡像吃進一根芒刺般彆扭。但他素來喜怒不行於色,心中仍在暗自盤算:「聚合五嶽竟然到了三位,還埋伏在山道左右,對手有備而來,今夜這一戰可要加倍小心了!」

    「殺──」金秋影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來。數名緹騎立時捲了過來。

    喚晴見了衝過來的緹騎,目光不由一寒,她知道一場生死大戰展開了,這時不知怎地卻在腦子裡閃過了任笑雲的影子,是呀,任笑雲,這時在做什麼呢?想到他,喚晴的胸口不禁就一熱。但隨即她就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在這生死關頭偏偏會想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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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袖裡金刀斬鬼雄(2)

    任笑雲這時正在十里之外的一座破敗的古廟內備受煎熬。

    那日丐幫孫堂主和雷分天一走,沈煉石便和夏星寒等人換了藏身之處。梅道人特意挑了這距青田埔十里之遙的關帝廟,這廟宇破敗不堪,早已無人住持,只是裡出外進的還有三間破屋,眾人便暫在那裡棲身。梅道人接著為沈煉石療傷。

    入夜之後,喚晴等不及,便與夏星寒等人先行一步去救人。

    破屋裡燃起了艾草,一來是為了驅趕夏夜的蚊蟲,二來梅道人說這東西可以鎮靜除慮,於是一片繚繞的煙霧騰起,任笑雲的鼻子裡就滿是艾草的味道。

    忽聽梅道人長吁了一口氣,說了聲不大好辦!沈煉石也活動了一下子筋骨,問:「梅老道,怎麼就不行呢?」梅道人搖了搖頭,說:「你連飲毒酒逾月,軟脈散的藥力已經深入丹田之內。嘿嘿,好在老道我用刺穴排毒的妙法給你忙活了一日一夜,沒了大礙。但若要回復功力,依著服藥和針灸的慢法子,只怕還要一月之久!」沈煉石皺眉問:「太慢了太慢了,過不了十日我老沈就會給錦衣衛找到,還要連累我那兩個徒弟都會給金秋影捉回去!有什麼快法子麼?」

    梅道人慢悠悠的說:「快法子倒是有,就是凶險許多了!嘿嘿,若是你運氣好,老道一夜之間就會讓你恢復八成功力!」沈煉石做了個伸足踢人的姿勢,罵道:「賊道人這時還賣關子,這是什麼法子,還不快說?」梅道人說:「這法子我一說你就知道──納斗行氣!」

    沈煉石雙目一張,卻沉默不語了。

    梅道人嘿嘿一笑:「你練的是納鬥神功,最重真氣流轉,可是此時給軟脈散的藥性拿住了,真氣鬱積在四肢百骸,無法回復丹田。這時若是你自內逆運納鬥神功,使真氣向外發散,我用武當玄武行氣功自外催動你的真氣流轉,將你全身真氣轉到第三個人身上……」說到這裡就頓了一頓,將小眼睛向任笑雲瞟了過來。

    斜倚在神案下的任笑雲聽他說得神奇,也不禁側耳傾聽,見他用眼睛望著自己不禁嚇了一跳。

    沈煉石明白過來了,叫道:「怎麼,你是說讓我先將功力全輸到笑雲身上去?」梅道人點頭:「不錯,這時我再運玄武行氣功將笑雲身子裡的功力逼回到你的體內,你的納鬥神功妙在『運化』二字上,那時真氣由外而來,你的納鬥神功才好發揮所長,必能將大半真氣都納入丹田!」

    沈煉石皺眉道:「你說是『大半真氣』?」梅道人點頭:「不錯,這麼一來你能在兩個時辰之內回復功力,但自身的兩成真氣就要留在笑雲的身子裡!嘿嘿,別吹鬍子瞪眼睛的,人家任笑雲既便答應了你,也是冒著老大風險的了。咱們行氣之時,若是闖進來一個錦衣衛,不必費力,一刀一個,就能砍下三個腦袋下來!」

    任笑雲連連點頭:「是呀是呀,這法子凶險得緊,我瞧最好是等喚晴他們回來再說,最好是沈先生輸功給喚晴,這叫做『肥水不入外人田』!」

    梅道人又將一顆大腦袋搖個不止:「不對不對,這行氣妙法本是武當的療傷聖法,這門功夫說起來麻煩之極,講究合於數術,講究涵養本源,其中最重的就是尋覓『藥鼎』!我用此法略加變化為沈老怪治傷,仍是最重『藥鼎』!咱三人之中,你任笑雲恰恰就是這個藥鼎。」

    任笑雲撓著腦袋問:「什麼是藥鼎,將我作藥吃了麼?」

    梅道人將眼一瞪:「這當口的還胡說一氣!作藥鼎的人,一要心地單純,心無旁鷲,這一點喚晴、星寒他們便做不來,這二人是他的寶貝徒弟,萬事關心則亂,真氣易出偏差;二要根骨純正,資質要好,好在任笑雲根清骨正,倒是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第三,這人最好沒有習過內功,否則真氣一到,心中動了憂喜之念,七情糾葛,必然擾動真氣運轉!」沈煉石連連點頭:「還有第四,這人必要是個信得過的親近之人,才能行氣!」

    任笑雲的眼睛越睜越大:「說來說去,還是我來最好?」沈煉石哈哈大笑:「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錢!你只要坐在那裡,身不動膀不搖的就憑空得了我十年功力,這等好事何處去尋?」

    任笑雲叫聲苦也,但卻想不出什麼推辭的話來!梅道人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笑雲,你可要知道,咱們的性命一大半繫在沈老怪身上,他若是早一時回復功力,咱們就早一時安穩!」

    事到如今,也只得依他擺佈了!任笑雲心裡這麼想,嘴上卻說:「好,既然沈先生看重,梅道長垂青,我任笑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當下就依著梅道人的佈置,三人依次盤膝坐下,任笑雲坐在最前面,沈煉石坐在他身後,平伸雙掌抵在他背心夾脊要穴上。梅道人則坐在沈煉石身後,開始催動真氣,施行「換氣」療傷之術。片刻之後,任笑雲就覺得背後越來越熱,有如烤著個大火爐也似。

    他想起梅道人關照過的話,不管遇到什麼冷熱麻脹之感,要一律不管,只當作白日夢一般。「忍著吧,只作是睡著了!」任笑雲這麼念叨著,只將一點意思放在了丹田。

    一股熱氣蓬蓬勃勃的從背後拱了進來,直向丹田竄去。這熱氣初時活潑可愛,任笑雲恍恍忽忽的覺得如回到童年似的,跟著眼前就看到一片片的青草,有小溪蜿蜒舒緩的流著,有蝴蝶自在蹁躚的飛著,一片幽藍寧靜的湖面鏡子似的映著日光。這裡的一切彷彿自開天闢地以來都是這麼清新幽靜,這麼怡然自得的,而且還要永遠這樣下去。

    再過片刻,任笑雲的全身就燥熱起來,像是給人放在蒸籠裡蒸洗一般,丹田之中更是一片火熱,任笑雲恍惚地覺得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跳躍起來了……這滋味當真是大苦大樂,整個的筋骨內臟彷彿都給淬煉了一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任笑雲只覺身中的熱氣漸去,耳邊聽得梅道人低聲道:「好極,好極,沈老怪運氣不錯,居然大順特順,大家平心靜氣再挨得半個時辰就成了。」

    便在此時,寺門外傳來嘻溜溜一聲馬嘶,不知何時竟然有兩匹快馬馳到了寺外。跟著就有一個粗豪無比的聲音叫道:「他奶奶的,看他梅老道這一回還能跑到哪裡去?」

    常機子見桂寒山一上來就殺了自己幫中弟子,不由怒發如狂。他為人向來陰狠,這時急怒之下眼睛竟泛了一陣駭人的紅光,一聲招呼也不發,猛然鬼爪一抬,疾向眼前的袁青山攻了過去。

    青蚨五鬼王的功夫同出一源,只因各自資質不同而各擅其長,但「鬼抓手」卻是五兄弟的招牌式武功。這路功夫以詭異狠辣見長,一經展開,便見爪影重重,鋪天蓋地的將袁青山的身影包了起來。袁青山的如意鉤樣式怪異,招式上也是兼有刀劍鉤三者之長,這時寒鉤舞動,招式卻是極短,只將身前二尺方圓護住了,偶然攻出一鉤,卻也讓常機子怪叫不已。

    喚晴身上的一點宿傷已經給梅道人調理好了,就是傷沒好,這時她也要一拼。曉紅刀幻出片片紅光,喚晴直向曾淳的身邊殺了過去。一群緹騎欺她是個女流,就紛紛向她湧了過來,山道到底狹窄,喚晴只能和曾淳遙遙相望,卻始終不能衝到他身前十步之內。

    夏星寒卻不能動,對面的金秋影正冷冷的盯著他。他腰間那把刀已經緩緩拔出,抽刀斷水水更流──他這刀就名喚「斷水刀」。此刀是聚合堂兩大鎮堂寶刀之一,五年前沈煉石攜夏星寒探訪聚合堂主何競我。不想何競我一談之後,對這年方十八的夏星寒甚是賞識,欣喜之下,便將與自己布雨刀齊名的斷水刀贈與了夏星寒。

    金秋影的劍仍在腰間未出。兩個人的目光就是刀劍,已經攪殺在了一起。

    這時兩團青影從後面分作一左一右殺了過來,正是守在山道兩旁的桂寒山和解元山動手了。桂寒山的兵刃是一對短戟,解元山使的卻是奇門兵刃子母橛,二人均是從樹上撲擊而下,落地之時已經離曾淳只有六七步遠了。守在後面的正是青蚨幫的鬼卒,但數十人竟然擋不住這兩兄弟,戟光橛影起落之處,登時捲起一陣狂飆,在密匝匝的青蚨幫眾中擠出了一條血胡同,直撞到曾淳身前。

    但緊守在曾淳身邊的還有一個人──巨靈鬼王乙凝。五大鬼王之中,乙凝只比以「千變掌法」無敵天南的千變鬼王林惜幽稍遜半籌,功力之高遠超另三兄弟。

    任憑身周血浪翻滾,乙凝仍是岩石一般紋絲不動,彷彿就是山崩地裂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一絲動搖。解、桂二人才殺到近前,眼前卻白影一閃,乙凝高大無匹的身形已經擋在了二人身前。

    桂寒山當先趕到,雙戟勢夾風雷一般攔腰劈到,他戟上的月牙比尋常的大上不少,這是為了施展刀招。刀神何競我的刀法號稱「驚神泣鬼,雷動九天」,只因驚雷刀法太過難練,其五大弟子迫不得已才另習旁門兵刃,但這些兵刃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均能施展刀法。桂寒山的這招名為「斷流」,正是驚雷刀法中罕見的以硬碰硬的厲害招數,只要乙凝的身形略略閃避,他估計自己就能順勢纏住乙凝,然後緊隨其後的解元山就能救下曾淳。

    但乙凝不躲,絲毫不躲。

    隨著一聲淒厲的鬼嘯,乙凝一掌徑直拍向桂寒山的頂門。桂寒山冷笑,這一掌雖然後發先至,但戟長臂短,終究是你先中戟。

    一念未必,卻見鬼王的手臂陡然暴長,咯啦啦一聲,那只白慘慘的手掌幾乎就挨到了他的頭皮。桂寒山大驚之下,著地急滾,才躲過了乙凝這詭異驚人的一掌。

    但鬼王的一擊還沒完,他的中指一彈,一隻鐵環帶著尖銳的呼嘯砸向桂寒山腦後玉枕穴。

    噹的一聲勁響,卻是隨後趕到的解元山揚手一挑,擊飛了鐵環。

    他的子母橛一長一短,使的是鴛鴦刀的路數,只是攻擊中更顯剛烈之氣。解元山左手的短橛擊落了鐵環,右手的長橛已經奮力刺向乙凝心口。這一招「摘星」去勢奇慢,但橛上竟然發出絲絲的勁氣,解元山運起全身內家真力相拼,較之桂寒山那招「斷流」更加凶險。

    袁青山這時和常機子已經拼到了生死一線之地。袁青山大喝一聲:「岱宗夫如何!」忽然反守為攻,掣電一鉤當頭劈下,常機子抽身斜避,但如意鉤上的刀意縱橫,寒光森森,有如群山聚攏,這一招竟然避無可避!常機子雙手一招,袖中忽然飛出一團白麻麻的網,直向如意鉤捲了上來。

    爛柯山的五大至寶之一的裂地網能不能擋住聚合五嶽之首袁青山的畢生功力所聚的這一招?

    這時金秋影終於動了,聚合三岳咄咄逼人,他不得不動。

    靜立如山嶽,一動起來就快如飛隼驚鶻──他陡然拔地而起,一劍刺出。

    這一劍不是刺向夏星寒,而是五步之外的正在奮力衝殺的喚晴,只有喚晴才是這幾個人中最弱的一環!

    喚晴的刀法長於奇幻變化,於戰陣中往來衝殺卻非所長,這時正給幾個緹騎高手絆住了脫身不得。金秋影的劍已經無聲無息的刺到,這一劍無異於偷襲,但「六不鐵衛」向來攻敵不擇手段。

    夏星寒大喝一聲,隨之急掠而來,但終究是慢了!

    夏星寒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金秋影會對喚晴一個弱女子全力一擊,他大喊,聲音聲嘶力竭,金秋影說得沒錯,內氣的收發自若靜動轉換之上自己還是輸了金秋影一招。但這一招輸了,輸的就是自己一輩子的悔呀!

    喚晴愕然回頭,金秋影的一劍竟然不聞一絲金戈破風之聲,她回過頭來,這一劍已經到了胸前一尺之內。喚晴的心一苦,旁人眼中雷神御電般的一劍在她眼裡反而變得無比緩慢,她的目光向曾淳尋去,她不知道自己中劍之前能不能再望一眼他。

    劍落,慘呼,血飛濺到一丈開外,金秋影這一劍勁力之猛可想而知!

    但這勢在必中的一劍刺到的卻不是喚晴,危急之時不知為什麼一個緹騎飛上來擋在了喚晴身前。金秋影一劍之下,那緹騎立時斃命!

    在這兔起鶻落之間,夏星寒已經橫刀擋在喚晴身前。

    解元山的「摘星」已到,乙凝霍然挺身迎了上去,巨掌疾抓子母橛,他的鬼手上套著天蠶絲的手套,向來不畏刀劍。掌快橛慢,終於觸到一起。兩個人都一震,乙凝的巨掌竟隨之衝破了子母橛上發出了一十三層勁力,撞向解元山的內門。乙凝這掌力隨手而發,竟然舉手之間破瞭解元山匯聚全身勁氣的一勢摘星絕招,二人一招之間高下立判!桂寒山雙戟狂舞,上前夾擊,但這時一群青蚨幫鬼卒也已湧到了。

    金秋影心中一寒,這緹騎是給人以「大摔碑手」一類的重手法拋過來的,是誰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拋人過來擋住自己的一劍?這人功力之高,當真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剎那間他的腦子裡閃過了幾個人影,但也迅速的排除了幾個人:真人府內的國師陶真人決不會屈尊來此拚殺,青蚨幫主「經天緯地」鄭凌風和皇上親封的「武林宗主」陸九霄更不會與自已為敵,錦衣衛傳來的消息說刀神何競我正給鄭凌風牽制住,無暇趕來,那麼剩下的就是雁落峰上連雲洞內閉關十載的苦頭陀或是少林寺輩份最高的湛然上人……

    「是苦大師到了麼?」金秋影問了一聲,他想起湛然上人的師侄就是獨創『枯月禪』佛門劍法的行空大師,那麼湛然的年歲至少已近九十了,決不會發出如此剛烈的勁法。

    「金老弟,你挖空心思的想抓我,怎地卻連老哥我的名字都叫錯了?」一條冷竣的人影忽然斜斜插了進來──本來緹騎和青蚨幫眾已經將這山道茬得密麻麻的了,但這人還是一步跨了進來。金秋影看得清楚,這人確實只跨出了一步──正是武林中最難練的「平步青雲」身法。

    來人是──「刀聖」沈煉石。

    金秋影的心中大震,自己馬不停蹄的追尋就是想在沈煉石回復功力之前抓到他,照理在一月之內他依然是個毫無內力的凡夫,但、但、但怎麼沈煉石一日一夜之間竟然回復了功力!

    沈煉石卻無暇理他,身子疾飛,掠向曾淳。

    金秋影不想也不敢去攔沈煉石,但這時卻不得不去攔!

    但他身形剛一動,卻聽一聲低喝:「金兄,你我這一戰要拖到何時?」一線刀氣隨聲而至,正是怒意勃發的夏星寒出招了,金秋影的身子陡然定住,好凜冽的刀氣!一刀既發,四周的嘶喊呼號便全給這澎湃的一刀淹沒了,金秋影的眼前只有刀光,他讚了一聲好,只得長劍斜飛,點向那抹刀光。

    沈煉石如飛將軍從天而降,已落在曾淳身前,雙掌一揚,四五名鬼卒給他震得斜飛上天。

    便在此時,一道勁氣悄無聲息的湧向他的腰間,乙凝的鬼爪已到!雖然仍是偷襲,但這一次卻是乙凝畢生功力之所聚!沈煉石幾乎沒有凝氣聚力,就一掌迎了上去。

    二人掌力相接,乙凝忽然感到一陣窒息,要待換氣發力,但沈煉石的掌力洪水一樣衝了過來。

    金秋影大驚,沈煉石才發了半招,乙凝已經窘態畢現。好在四五名緹騎這時衝上來纏住了夏星寒,他則順勢回身,全力向沈煉石衝了過去。閃電一劍,刺向沈煉石的後腦,正是攻敵之所必救!

    常機子的裂地網本來已經纏住了袁青山的如意鉤,二人各自回奪,成了比拚內力之勢。但這時沈煉石現身,半招之下乙凝就險象環生,他迫不得已撒了獨門寶貝裂地網,也飛身掠來。常機子的輕功是天下一絕,比之金秋影后發先至,雙掌按向沈煉石的背心。

    沈煉石猛然回身,雙手抖出一招「雲散月明」,這一招本是刀招,但他化掌揮出,卻更見靈動,左掌上如潮的勁力逼退了疾掠而來的常機子,右手屈指疾彈,借用「反彈琵琶」的刀勢,將金秋影一招七式的劍招全都封住。

    乙凝只覺壓力一緩,才想換氣,沈煉石大喝一聲,回身過來又拍一掌!

    乙凝實在想不到沈煉石幾乎不用凝力聚意就能全力發掌,而在兩大高手的力援之下自己竟然來不及換上一口長氣。他的臉被自身迅速提起的勁氣激得一團火紅,雙掌一揚,只得迎了上去。

    四掌驟然一交,竟有勁風乍作,吹得石崩木搖,一旁曾淳坐下的那匹馬更是驚嘶不已。

    沈煉石的掌和乙凝一觸即收,卻頭也不回的反臂一抓,已將曾淳抓在手中,同時一腳踢開了金秋影電一般刺來的第二劍,跟著疾躍而起,猶如一隻沖宵大鶴似的帶著曾淳高高躍起,百忙之中還讚了一聲:「好劍法!」這幾下攻如飛鴻戲水,避如風行雨散,一旁的金秋影瞧著,忽然在腦中閃過「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八個字來。

    常機子以硬碰硬接了沈煉石一掌,內氣受震,幾乎吐血,這時才又衝上來。卻見乙凝昂然挺立,雙目盡赤,常機子的心一冷,低聲叫道:「二哥,怎樣了?」乙凝不答,眼睛紅得駭人,沉了片刻,猛見三道血浪分從他的喉頭、胸前膻中、肋下期門三處要害噴灑出來。

    金秋影心膽俱裂,叫了一聲:「觀瀾刀法!」常機子才看清,乙凝身上的全是刀傷,卻是對掌之時被沈煉石化掌為刀所傷。這是何等驚神泣鬼的刀法!

    乙凝忽然自腹中發出長長的一聲嘶號,然後緩緩仰天倒下。

    全力拚殺的青蚨幫眾和緹騎聽得乙凝的慘呼全愕然停手,看到的是山一樣攤倒下去的一個雄偉無匹的身軀。那身子帶著一片巨大的陰影砸在山道上,濺起一團飛塵。

    伴著乙凝的身軀一同坍塌的是緹騎和鬼卒的膽氣,巨靈鬼王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但竟然擋不得沈煉石兩招!這些人向來在江湖和朝野間橫行無忌,過慣了我為刀殂,人為魚肉的日子,忽然間遇上如此駭人的強悍,不禁面現驚色,人人自危。

    一時之間,山道上全靜了下來。

    提刀而立的喚晴不禁有些目眩神馳了,不為別的,就為這落針可聞的一靜,她忽然發現了人世間最強的一種力量──正氣!擊潰緹騎與鬼卒的不僅是義父神鬼莫測的武功,還因為這股天地間不可移不可欺沛然無匹的正氣。一瞬間,她明白了大帥曾銑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浩然之氣,至大至剛」,明白了什麼叫「王公失其貴……賁育失其勇」,這一股積蘊愈久鋒芒愈盛的凜凜正氣呀!

    沈煉石和曾淳穩穩凝立在了地上,他們的目光躍過橫臥地上的乙凝那胖大的身軀,直落在常機子和金秋影身上。沈煉石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腿,那腿上竟有鮮血汩汩滲出,他笑了笑,向金秋影道:「果然好劍法呀,只是少了些什麼!」適才他以快打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乙凝,更救下曾淳,但對金秋影稍有疏忽,腿上卻已被悲秋劍法所傷。

    金秋影目光一冷,猱身直進,仍待仗著人多勢眾劫下公子。便在此時,卻覺兩股勁風分從左右襲來,金秋影劍勢一領,一招「暗香浮動」護住兩翼,卻覺劍上所受勁力一個沉厚,一個剽急,一抬眼間,才見左首立著一個懷抱大槍的虯髯漢子,右邊卻立著一個身材粗碩的中年女子,手中拈著一對柳葉刀。金秋影冷笑道:「嘿嘿,川北莫老妹子、武當烈焰槍鄧烈虹,好、好,聚合堂請得的能人當真不少!」

    原來適才任笑雲、梅道人為沈煉石療傷,剛剛功成圓滿之時,卻有兩匹快馬馳到。任笑雲倒是幹著了不少急,但到的這兩人卻是梅道人約的幫手──依梅道人之囑趕到此地回合的鄧烈虹和莫老妹子。這鄧烈虹原是梅道人的師弟,師出武當,以一路六合槍馳名天下,只因他性如烈火,便在江湖上得了「烈焰槍」這麼一個諢號。那莫老妹子是川北暗器名家,與陸九霄卻有殺夫之仇。四人待沈煉石回復功力之後,立時趕來。

    這時那聚合三岳與喚晴、夏星寒已經各持兵刃圍在了沈煉石與曾淳二人身側。

    任笑雲與梅道人正在山道邊上悄立著,瞧著適才的龍爭虎鬥,任笑雲不禁有些呆了。他身邊的梅道人捅了他一下,問:「喂,傻小子,你發呆作什麼?」任笑雲喃喃道:「我在想,若是我抓住一個緹騎扔過去救下喚晴該有多好,然後是我一下子飛過去,當著喚晴的面幾下子宰了那個什麼狗屁鬼王……」

    「咱們走!」沈煉石招呼了一聲,引著夏星寒、聚合三岳等人護著曾淳便走。「且慢──」金秋影叫了一聲。沈煉石霍然回頭:「你還要再戰?」金秋影見了那刀鋒般犀利的目光,心內一寒,更見十餘名緹騎竟然心有餘悸的給沈煉石讓開一條路來,便知今晚這一戰自己人的膽氣已失,勝算全無,只得揮手道了句:「沈先生好走,咱們必有見面之時!」

    沈煉石還未答,夏星寒卻冷冷道:「但願那一天越早越好!」一行人就在無數緹騎鬼卒的目送之下,催馬離去。

    走在山道上的沈煉石卻忍不住仰天長嘯,一道嘯聲如老鶴清唳般在素月下響起,在他心內羈絆兩月的鬱悶這時才稍得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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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涯別離各自愁(1)

    依照先前所約,眾人退向西山之北的妙峰山。妙峰山素以「古剎、奇松、怪石、深洞」聞名,其時正值仲夏,但奇山深秀,風繞青楓,巖擁疊翠,一時真叫人忘了適才的生死搏殺。妙峰山自遼代即有棲隱寺、大雲寺等名剎,山中廟宇眾多,一行人趁夜便入了一處古廟。任笑雲望見那寺的名字叫什麼「靈應寺」,只是匾額斑駁,廟門破敗,顯是蕭條已久了。

    公子曾淳已經昏了過去,梅道人看了一番,說是心力交瘁,暫時歇歇便無妨了。眾人在大殿中坐了,袁青山領著桂寒山和解元山才正式向沈煉石行禮問安。

    沈煉石道:「罷了罷了,西崖賢弟可好?」有明一朝,人無貴賤,鹹有別號,西崖正是何競我的別號。袁青山道:「家師正為曾大帥百日祭禮一事奔走,本要親來,但卻傳青蚨幫大幫主鄭凌風正在調遣人手,蠢蠢欲動,要對聚合堂下手!」沈煉石嘿了一聲:「鄭凌風和陸九霄果然聯起了手,哼,咱們可給人家逼到了懸崖邊上啦。」袁青山拱手道:「這半年來不聞世伯音訊,家師總是憂心忡忡,這一次咱們北上,不但得見公子安然無恙,更見世伯重出江湖!嘿嘿,刀聖刀神聯手,咱們還有什麼可怕的?」

    屋內眾人聞言,臉上均是一片躍然神色,只沈煉石的眉頭微皺,喃喃道:「那也未必,我與陸九霄共事多年,明的暗的也伸量過多次,我卻從來沒有勝他一次……」眾人一驚,喚晴忍不住道:「爹,難道你次次都輸?」沈煉石搖頭:「每一次我都沒有勝,可他也是沒有贏!但我總覺得陸九霄這人心機好深,次次都是未盡全力,」說著呵呵一笑,豪氣萬千地道:「不過當真一拚,我的觀瀾九勢也未必怕了他的青雲戟……」

    梅道人從懷中摸出個臭蟲丟入口中,嚼得咯吱吱作響,道:「沈老怪不要胡吹大氣啦,你真氣耗損之後又冒險治好,正該尋一個水清林密的佳處隱居療傷才是!但眼下,嘿嘿……」他的目光又落在公子曾淳身上,卻見曾淳的面色鐵青,呼吸也越來越是急促。梅道人神色一緊,「乖孩兒,你這傷還確是不能掉以輕心!」

    眾人聞言旋即圍了上去,梅道人卻道:「嘿嘿,這裡人多氣穢,大家還是各自散到偏殿安歇,這裡自有我老人家照顧他!」當下便命夏星寒安排眾人到別的幾間偏殿安息了。

    任笑雲見眾人忙忙碌碌,自己也幫不上手,只得轉身向外走去,一扭頭間,卻見喚晴癡癡凝望著曾淳,眼中情深款款,兩串珠淚自那張白玉一般的臉如雨滑落,任笑雲的心不知怎地就一痛。

    這寺廟雖破敗,但還是有幾間漏風漏雨的廂房,任笑雲進得自己的那間房內,就攤倒在一堆破茅草上了。他覺著自己的體內空蕩蕩的,像是魂魄中有什麼最要緊的給人一股腦抓去了。兩日前他助沈煉石越獄,在鬼王的爪下死裡逃生之後,雖然肢體象給拆散了似的,心內也是喜多於憂,這時雖然體內真氣充盈,心內卻覺出一種刻骨銘心的隱痛鋪天蓋地的向他襲來。要待睡去,但翻來覆去卻總是合不上眼。耳聽得外面人出人進的亂糟糟的,他挨了大半個時辰,還是披衣而出。

    出得屋來,只見外面那一抹冷月淡了,那天已經隱隱透出些許亮光來,任笑雲回思這一夜,當真如同做了個大夢一般,不禁裂開嘴,傻傻地一笑,心中暗想:「任笑雲呀任笑雲,是夢終究是要醒的,好歹是醒了。人家不過是求自己一求,救出了她的心上人,自己還留在她身邊礙什麼眼,男子漢大丈夫終究不能老是在一個娘們家身邊看人家顏色!走,有道是天高任鳥飛,老子還是走!」卻又忍不住想,自己走前跟喚晴道別,喚晴會怎樣?嗯,她必是雖知自己已經無用,但還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諸般好處來,就對自己慇勤勸阻,但自己去意已決,對著哭成淚人的喚晴擺足了大丈夫的架子不為所動,忽然又想:「任笑雲,人家要是跟你哭,你會不會留下來?」想到這不禁一笑,「你奶奶的,那小娘皮幹嘛要跟我哭?」這時候去意已定,就抖了抖身子,倒覺得一身輕鬆。

    「笑雲──」身後忽然傳來低低的一聲喚。任笑雲的心一顫,知道是喚晴,急忙轉過身臉來。他知道自己的臉上準是洋溢出了一臉的笑來,心裡又忍不住暗罵自己沒出息。

    喚晴像是看出了什麼,問:「你要做什麼?」任笑雲努力裝得輕鬆一些,道:「公子已經得救,你義父的功力也回復。我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我……該走了!」他看出她的眼中流出幾縷哀怨來,心裡也有些難受。

    喚晴問:「那你要去哪裡?」任笑雲說:「這個……嘿嘿,我任大俠四海為家,這個、到處行俠仗義,一時也說不好去哪裡!」喚晴低下頭來,幽幽說:「我說過咱們一起嘯傲江湖的,難道你忘了不成?」

    任笑雲的腦袋一熱,結結巴巴的說:「你、你那時不過是說著、說著玩玩的,只怕你……你也不會當真!」心裡卻在喊:「咱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說的話可不能反悔!」

    喚晴再抬起頭來,眼眶已經有些濕潤,說:「我雖然是一個女流,說過的話卻決不會反悔。」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任笑雲見了她委曲的淚水,心內忽然一冷:「喚晴這麼對我,未必真是對我有情。其實她一顆心還是栓在曾淳身上,她……她為了曾淳竟是不惜捨得自己這一個人!」想到這裡,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暗道:「任笑雲呀任笑雲,人家對曾淳這麼情深意重,你可不要癡心妄想了!」

    喚晴不知他心內想什麼,卻道:「他的傷還沒好,梅道長說,他是勞倦傷脾,憂慮損心,內傷初癒,還要安心靜養。他這時又睡了。嗯,他見到我時,只是乾巴巴的瞧著我,卻不對我說些什麼,」說著幽幽一歎,「哎,我陪他在東靈山介然寺待了這麼久,他又何曾跟我說過什麼了?也許在他眼中,我……我一直不過是他府上的一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鬟,他心中總是藏著萬般心事,卻總是不跟我說。我為了他這些日子來顛沛流離,受盡了苦,他、他絕頂聰明,又怎能不知,可是每次見到了我卻總是不多說什麼,甚至連一句問候的話都不多說……」她越說越是委屈,驀地眼眶一紅,珠淚點點,止不住斷線珍珠般的落了下來。

    任笑雲心內一酸,也不知是吃醋還是心疼,但見美人落淚,卻動了他心中的憐惜之心,一把抓住喚晴的香肩,大咧咧的道:「好妹子,你也不必難過,那公子曾淳想必和許多讀書人一般,盡愛擺些臭架子。我這好妹子這麼千嬌百媚的,難道還用低頭求他不成?」

    喚晴的肩給他扶住,不覺臉上一紅,輕輕轉開了身子,忽然又抬起頭來,淚痕點點的望著他,問:「笑雲,你初見我時就說我是、是什麼大美人……我當真如你說的千嬌百媚麼?」任笑雲的眼睛又瞪了起來:「我跟你說,像你這麼美的人那可是我任笑雲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想到的。在你之前,我見過的最美的人就是鶯鶯樓的玉嬋兒了,但見過你之後,才覺得那個什麼玉嬋兒連你的一成都及不上!」喚晴聽得他將自己和一個勾欄的花姐相提並論,雖覺有些不妥,但知道他是誠心誠意的誇讚自己,不禁破涕一笑。

    任笑雲兀自滔滔不絕:「所以說,見了你之後,才知道老天爺本事之大,原來一個人身上竟能有這麼多的美和妙。若不是見到你,當真是連想都想不到。」喚晴昂著頭聽著,臉上珠淚已干,慢慢的不禁紅暈漸升,幽幽道:「原來……原來,我當真是長得不錯的,可是為什麼我身邊的人從來也不說一句。」

    任笑雲搖頭道:「你身邊的人麼,你那師兄實在是悶罐葫蘆一個,終日裡板著一張臉,倒好似天下人全欠他八百兩銀子似的。這等正經話料他也決計說不出口的。你那老爹是個怪老頭,只怕更不會說這等話了?」喚晴秀眉微蹙:「爹爹麼,他一心想的都是國家大事,結交的也都是何堂主、曾大帥這樣的鐵血漢子。這些小女兒的事他自然提也不提。只是有一兩次義父喝醉了酒,歪著頭瞧著我,不住口的說,像、真是像極了你娘……」

    任笑雲奇道:「沈先生見過你娘,你娘是誰?」喚晴沉吟道:「那時我也是極想知道。但每一次問他我娘是誰,義父總是黯然神傷,說,你娘命苦……早死了。我又問我爹爹是誰,義父多半便會大發脾氣,然後便會借酒澆愁。我怕他傷心,便不再問了。」忽然抬起頭來,「不管怎樣,我是義父從小拉扯大的,在我心裡,他永遠是我爹爹。我自會孝敬他一輩子的。」

    任笑雲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問:「喚晴,你那淳哥呢,他跟你在一起時都說些什麼?」喚晴一愣,暗道:「不錯,淳哥和我在一起時從來沒有說過半句溫柔體貼的話。他雅讀詩書,心思也縝密得緊,怎麼……」想到這裡,心內忽然一痛,像是給一把錐子紮了一下,暗道:「不錯,淳哥心思細密,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話原不會…...原不會多說一句!我、我卻是一直自做多情了?」越是這麼想,心頭的那把錐子就扎得越深,慢慢的慢慢的紮下來,扎得自己滿身滿心的痛。

    任笑雲見她發楞,不禁問:「喂,這時跟我說話,心裡是不是又在想你的曾公子或是大師哥呢?」喚晴的心一緊:「這當口萬分緊急,我還在此兒女情長什麼,淳哥,你雖是對我冷漠萬分,但小妹為了你還是什麼都捨得!」

    她驀地仰起頭來,貝齒微咬,說:「笑雲,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應我?」她的眼光比黎明前的暗夜還沉,任笑雲給她淒怨無比的眼神嚇了一跳,咧了咧嘴,說:「你求我的事,只怕又是很難!」

    「不錯這時還是需要你冒一些險!」喚晴猶豫了一陣,終於說了出來。任笑雲將眼睛瞪了一瞪:「我還能冒什麼險?要說揮刀舞槍的,我可是比不得你們!」

    喚晴的嘴微微一抿,暗夜之中她的風姿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素雅和淒婉,接著說:「曾淳病重,追兵卻決不會放過咱們,這一次來的只怕就是陸九霄、鄭凌風了。義父說,嚴嵩和陸九霄一手遮天,朝中能與他抗衡的只有真人府的陶真君!陶真君和義父曾有數面之緣,而大帥又有一件重要物事放在陶真君那裡,他想冒險到香山真人府走上一趟,取回那物事。」

    任笑雲奇道:「是什麼物事,這般緊要?」喚晴搖頭:「義父不肯說!義父此去真人府,更想求得陶真君出面,在皇上面前為大帥洗脫冤屈。」任笑雲皺眉道:「那這與我何干?」喚晴道:「嚴嵩與陸九霄必欲得公子而甘心,但他此時重傷未癒,梅道人說他實在經不得廝殺了。可是他性情倔強,說是去鳴鳳山祭奠大帥,那是雷打不動說什麼也會去的。所以,義父說,還是讓我來求你……求你冒充公子曾淳!」任笑雲的眉頭皺得更緊:「求我冒充曾淳,我們長得很像麼?」

    喚晴說:「你記得當初在你家裡時我曾說你像一個人麼?你的身形、五官確實和他有幾分相像。江湖上見過他的人並不多。你著了他的衣服,和義父一路,直奔香山真人府,對外便說,去求陶真人出面援手。」

    任笑雲終於明白了,他咧著嘴說:「你、你是讓我引開追兵?」她的牙咬得更緊:「笑雲,喚晴所求確實很難,但是喚晴決不會讓你白冒這個險。若是你答應了我,喚晴

    ……喚晴寧願以身相許!」她這最後一句話說得聲音極低,卻更是毅然決然。

    任笑雲一愣,腦子裡立時七葷八素亂作了一團,喃喃道:「這麼說,呵呵,這個忙

    ……雖然難一些,我老人家卻還能勉強幫上一幫。」

    便在此時,卻聽有人沉聲喝道:「不成,師妹,你萬不可一時糊塗!」說話的卻是夏星寒,他說著已經快步跨了過來。

    任笑雲一愣,喚晴的神色卻平靜之極,帶著一股冷雪寒梅般的淡漠。她說:「師兄,這事你莫要管!」

    夏星寒憤然道:「師妹,我知道你和曾淳賭氣,可是也犯不著將終身交付給一個牢子。」他的臉色煞是難看。任笑雲只覺他的呼吸極是急促,那一呼一吸之間似乎要將天地間的一切全都吞吐進去。任笑雲心想:「要是喚晴不在這裡,這小子準會將我一下子捏死!」

    喚晴低聲說:「師兄,你莫以我為念。萬事需講緣法,人家心裡根本沒有你這個人,你便再費上百倍精力也是無濟於事!」她這話一語雙關,既說自己,更說夏星寒。夏星寒的聲音更加低沉,倒像是怕給寺內的旁人聽到,但沉沉的嗓音更給人一種聲色俱厲之感:「那這小子油腔滑調,你豈能信任?你、你……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嫁給這個牢子!」這不聲不響的木頭人發起怒來更加駭人,說出的話也就不管不顧。

    任笑雲只覺臉上心內俱是一熱,一股悲怨之氣猛然自腹內升騰起來,他將下巴一昂,淡淡地說:「喚晴姑娘,我任笑雲可決不是放高利貸的,在下沒什麼能耐,也沒什麼功夫,既然小姐求到我頭上,我拼了命去做便是,你、你也不必以身相許,但盼望你能和公子曾淳白頭到老。」說著轉過身來,也不看二人的臉色,大踏步向屋裡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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