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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幸的是,莉蓮和韋斯特克裏夫口角的新聞立刻傳遍了整個莊園,並在傍晚的時候吹進了默西迪絲•鮑曼的耳朵裏,從而引來一頓毫不中聽的數落。翻著白眼,操著刺耳的尖聲,默西迪絲領著女兒走進她們的房間。

   “假如你只不過是在有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的場合做了不適宜的舉動,還有可能會被淡忘。”默西迪絲嚷道,乾瘦的胳膊激動地揮舞著。“結果你卻和伯爵本人爭 辯,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違拗他——你覺得那樣會讓我們名聲大噪嗎?你不僅毀掉了自己結婚的機會,連帶你妹妹的也給毀了!現在誰還會願意和有這麼一個……一 個俗不可耐的人的家庭聯姻?”

  感覺到一陣內疚,莉蓮歉然地看向坐在角落裏的黛西,後者安慰似地輕輕搖頭。

  “如果你堅持要像一個野人那樣行事。”默西迪絲繼續說道。“那我就得被迫採取些粗暴的手段了,莉蓮•奧黛勒!”



  聽到那個她恨得要死的中間名,莉蓮在靠背長椅裏滑坐得更低,這個名字總是預示著某些可怕的處罰。

   “在下個禮拜裏,沒有我的陪伴你不許踏出房間半步。”默西迪絲嚴厲地說。“我要監視你的每個動作,每個手勢,還有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每句話,直到我確信你 表現得像個通情達理的人才可以。這是雙重的懲罰,你陪著我的快樂就跟我陪著你的一樣多,但我看不出還有別的路可走。只要你敢說一個不字,我就會把這處置加 倍,變成兩個星期!我不能監管你的期間,你就只能呆在房間裏,看看書或者反思一下你那些不經大腦的行為。聽明白了嗎,莉蓮?”

  “是的,媽媽。”想到接下來一星期的情形就讓莉蓮覺得自己像是困在籠裏的野獸;抑住抗議的怒吼,她不馴地緊緊盯著有花卉圖案的地毯。

  “你今晚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默西迪絲接著說下去,眼光在狹長的白臉上閃動。“就是為早上你闖的禍向韋斯特克裏夫伯爵道歉。你要在我旁邊做,這樣我才——”

  “哦,不。”莉蓮坐直了,公然叛逆地瞪著母親。“不。不管是你或別的什麼人都不能讓我去向他道歉。我還不如去死。”



  “你會照我說的去做。”默西迪絲的嗓音轉成低低的咆哮。“要麼你謙卑地向伯爵致歉,要麼在餘下的所有時間裏,你都別想離開房間!”

  莉蓮張嘴欲答,黛西連忙插了進來。“媽媽,我能和莉蓮單獨談談嗎?只要一小會兒,求你了。”

  默西迪絲嚴厲地瞅瞅這個,又看看那個,搖搖頭,好像疑惑自己為什麼會碰上這麼難管的孩子,然後離開了房間。

  “這次她是真的生氣了。”黛西在一片危險的沈默中喃喃道。“我還沒見過媽媽這個樣子。你最好還是順著她吧。”

  莉蓮瞪著她,帶著於事無補的憤怒。“我才不要向那個傲慢的蠢驢說對不起!”

  “莉蓮,這又不會讓你損失什麼,只是說幾句話而已。你不用在意那些語義,只要說,‘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我——’”

  “我不說。”莉蓮強硬地重複道。“而且這會讓我損失些東西——我的尊嚴。”



   “為了你的尊嚴,被鎖在房間裏,錯過所有大家都樂在其中的晚會和宴會,值得嗎?拜託你別那麼頑固!莉蓮,我保證會幫你琢磨一些可怕的點子來報復伯爵…… 一些真正邪惡的。現在只要順著媽媽的意思就好——你輸掉了這場戰役,不過你會贏得整個戰鬥的。還有……”黛西拼命地動腦筋好想出另一個理由來說服她。“還 有,要是整個來訪期間都被鎖在房裏,那你就不能再激怒他、折磨他了,伯爵會高興壞的,眼不見,心也不煩。別讓他得逞啊,莉蓮!”

  這大概是唯一 能說動她的方法了。莉蓮皺眉望著妹妹的小臉,機靈的黑眼和深色眉毛在象牙色的肌膚映襯下顯得極為突出。她曾不止一次地對黛西感到驚異,那個總是樂意之至地 參與到她那些不計後果的冒險中去的人,也是最容易說服她的人。很多人都被黛西層出不窮的奇想給蒙混過去,而從未對她隱藏在精靈可愛的表像下的精准判斷力有 所察覺。

  “我會去道歉。”莉蓮生硬地說。“儘管我可能會被那些話哽死。”

  黛西大大鬆了口氣。“我會幫你調停的。我去告訴媽媽說你同意了,叫她不要再訓斥你,否則你會改主意。”

  莉蓮洩氣地癱滑下長椅,想像著她被迫前去致歉時韋斯特克裏夫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該死,這真叫人難以忍受。怒火翻騰,她開始思考一系列複雜的復仇計畫好安慰自己,而這些計畫通通都以韋斯特克裏夫向她乞憐討饒而告終。



   一小時之後,由湯瑪斯•鮑曼打頭,鮑曼家向宴會廳出發,又一場長達四小時的豪華晚宴將在那裏舉行。莉蓮穿著一件薰衣草色的絲質長裙,領口和袖口都鑲著層 層的白色蕾絲,壯士斷腕似的跟在父母身後;剛剛聽說了大女兒那些不體面的行為,湯瑪斯氣得鬍子都豎了起來,憤怒的言辭正回蕩在佇列中。

  “你什麼時候成了這樁有可能談成的生意的絆腳石,我就什麼時候把你打包送回紐約。迄今為止,這次來英格蘭獵夫就是極其昂貴而毫無收益的。我警告你,女兒,如果你的行為破壞了我和伯爵的談判——”

  “我保證她不會。”默西迪絲急忙打斷,仿佛她要有一個貴族女婿的夢想就像茶杯已經懸在了桌子邊上。“莉蓮會去道歉,親愛的,而每件事都會好起來的。你看著吧。”在丈夫身後拉下半步,她扭頭從肩膀上向大女兒脅迫地瞪眼。

   莉蓮心中的一部分自責得蜷成一團,而另一部分又怨恨得想要爆炸。她父親自然是對有可能會妨礙他生意的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假辭色……可是,他也不能對她這 樣漠不關心。他對女兒們的全部要求就是離得遠遠的別去煩他,而她的三個哥哥也都差不多;莉蓮還從不知道來自男性的關心——就算是輕描淡寫的問候也好——到 底是怎樣的。



  “你得保證一有機會就上前去乞求伯爵原諒,”湯瑪斯•鮑曼說道,他頓了頓,冷硬無情地看了莉蓮一眼,“我已經請他在晚宴前於圖書室撥冗會見我們。那時你就去向他道歉——得讓我和他都滿意。”

  一片死寂的停頓,莉蓮睜大了眼睛望著父親。懷疑有可能是韋斯特克裏夫安排了這個羞辱的方式來教訓她,她的憤怒變得灼熱而令人窒息。“他知道你請他去那裏見面的原因嗎?”她費力地問。

  “他不知道。連我都不相信,我大名鼎鼎不守規矩的女兒會去道歉。不管怎麼說,只要說得不讓人滿意,你很快就會在開往紐約的輪船甲板上看英格蘭最後一眼了。”

  莉蓮沒有傻到以為父親的威脅只是隨便說說,他冷酷的語氣非常堅定,極具說服力。而一想到會被迫離開英國,或者更糟,會被迫和黛西分開……

  “是,先生。”她說,下巴繃得緊緊的。

  在緊張的沈默中鮑曼一家穿過了走廊。



  莉蓮覺得焦躁不安,這時妹妹的小手伸過來握住她。“沒關係的,”黛西耳語道。“只要快速地說完然後——”

  “安靜!”父親厲聲說,她們的手就分開了。

   悶悶不樂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莉蓮陪著家人走進圖書室,沒怎麼留意周圍的情形。門微掩著,她父親在門上輕敲了一下便帶領妻女走了進去。這是間漂亮的圖 書室,天花板足有二十英尺高,配有活動的樓梯,高高低低的書架放滿了各式書籍。皮革、卷牘和新上蠟的木器讓空氣充滿了豐富而辛辣的氣息。

  韋斯 特克裏夫伯爵正靠著書桌,手撐在古舊的桌面上,自一冊文書中抬起頭來,伸直腰,當他看見莉蓮時,黑眼便眯了起來。黑色、一絲不苟、無可挑剔的著裝,打得繁 複精巧的領巾,他是英國貴族完美的化身;而他濃密的頭髮則往後梳,露出了嚴肅冷漠的前額。突然間,莉蓮不能想像,眼前的他和那個玩笑地站在她面前的人,那 個被她撞倒在棒球場上的不修邊幅的漢子,居然會是同一個人。

  湯瑪斯•鮑曼唐突地開口說:“謝謝你同意在這兒見我,爵爺。我保證不會用太長時間。”

  “鮑曼先生,”韋斯特克裏夫低沉地招呼道。“我沒預期此時還有榮幸見到你的家人。”



  “我恐怕‘榮幸’這個詞太過譽了。”湯瑪斯酸酸地說。“我的一個女兒似乎當著您的面犯了些嚴重的錯誤。她希望能向您致上她的悔恨。”他用指頭點點莉蓮的後背,把她推向伯爵。“去吧。”

  韋斯特克裏夫的眉間擠出深深的溝痕。“鮑曼先生,沒必要——”

  “請允許我女兒表示她的歉意。”湯瑪斯說,戳戳莉蓮要她往前走。

  莉蓮抬頭看向韋斯特克裏夫,這時圖書室的氣氛變得沈默而一觸即發。他眉心間的皺折更深,一閃而逝的火花讓她明白其實他並不想要道歉,至少不是用這樣羞辱的方式。不知為什麼,這讓她好過了些。

   困難地吞咽,她直視他深不可測的雙眼,些微辨認出瞳孔中一絲濃得有如紫貂的黑色。“我對發生的一切表示抱歉,大人。你是個慷慨的主人,值得遠比我早上表 現出來的更多的尊重。而我不應該在障礙賽時違拗你的決定,更不應該出言不馴。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並能瞭解它的誠意。”

  “不。”他輕柔地說。

  莉蓮茫然地眨眼,第一反應是他拒絕了。



  “應該是我道歉,鮑曼小姐,而不是你。”韋斯特克裏夫繼續道。“你的過激行為是被我專橫的手段給挑撥出來的,你用那樣的方式來回應我的傲慢,我並不能責備你。”

  莉蓮奮力想藏起驚訝,卻並不成功,尤其是當伯爵做出與她的猜測完全相反的舉動時。他現在有大好機會來粉碎她的自尊——而他卻決定不這麼做。她不明白,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他的目光溫柔地在她迷惑的容顏上逡巡。“雖然早上我表現得很糟,”他輕聲說。“但我是真心地關切你的安危,這也是我生氣的原因。”

  凝視著他,莉蓮覺得積鬱在胸中的那團憤怒漸漸地溶化了。他顯得誠懇而富有同情心,而且也不像在裝腔作勢。他真是個正直的人!釋然的感覺襲上心頭,她終於能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了。“那並不是讓你生氣的唯一原因,”她說。“你也不喜歡有人不服從。”

  韋斯特克裏夫啞然失笑。“好吧,”他承認。“我是不喜歡。”那淺笑改換了他臉部嚴肅的線條,驅走天性中的冷淡,流露出的魅力要比單純的英俊來得迷人上千倍不止。莉蓮覺得一陣古怪而歡愉的顫抖掠過她的皮膚。

  “那我又可以再騎你的馬了?”她斗膽問。

  “莉蓮!”她聽見母親申斥道。

  伯爵的眼中閃過愉悅,好像還滿享受她的厚顏。“關於那一點,我還不準備讓步。”



  沉溺在他如絲絨般誘惑的凝視中,莉蓮意識到無休無止的對立已經轉變成比較友好的拌嘴……而且有某種像是……像是情欲的東西緩和於其中。要命。韋斯特克裏夫說了些和藹可親的話,她就差點要出洋相了。

  看出他們已達成和解,默西迪絲的情緒又積極高漲起來。“噢,親愛的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您真是位寬宏大量的紳士!況且您絲毫都沒有專橫——無疑您是真心地關心我那任性的小天使,這是對您無窮的仁愛心腸的最佳證明。”

  伯爵的微笑變得揶揄,他意有所指地瞥一眼莉蓮,好像在懷疑“任性小天使”這個描述是否真的切合實際。朝默西迪絲伸出胳膊,他殷勤地問道:“允許我送您去宴會廳嗎,鮑曼太太?”

   默西迪絲快樂地歎息著接受了,樂顛顛地想到每個人都將看見她由韋斯特克裏夫伯爵親自陪伴。當他們一行人由書房前去安排宴會佇列的會客廳時,她又開始冗長 乏味地談及對漢普夏郡的印象,時不時增加一些小小的批語以示機智詼諧,但這讓莉蓮和黛西默默地交換著絕望的眼神。馬克斯謹慎而客氣地傾聽著默西迪絲粗糙的 評價,而在他彬彬有禮的態度反襯下,默西迪絲的表現就顯得更糟;莉蓮有生以來頭一回發現,她對禮節的蓄意嘲笑和輕視並不如之前以為的那麼高明。當然她並不 想要變得乏味而保守……但她同時也覺得具備一點適當的尊嚴高貴並不是件壞事。



  在到達會客廳後與鮑曼家分手,馬克斯無疑是感到了強烈的解脫,但他絲毫沒表現出來。淡然地祝他們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微微一鞠躬,他便離開加入另外一群人,其中有他妹妹奧莉維亞夫人和她的丈夫肖恩先生。

  黛西轉向莉蓮,瞪大了眼睛。“為什麼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對你這麼好?”她耳語說。“究竟是為什麼他會讓媽媽挽著他,一路陪我們來這裏,還認真聽她沒完沒了的咿咿哦哦?”

  “我一點也不知道,”莉蓮耳語回去。“但顯然他的忍耐度非常高。”

  西蒙•亨特和安娜貝爾也來到房間另一頭的那群客人中。心不在焉地摩挲著銀藍色禮服的腰部,安娜貝爾掃視著全場,看到了莉蓮。她做了個哀傷的表情,無疑是聽說了那場障礙賽時的對質。對不起,她無聲地說,然後釋然地看到莉蓮安撫地點點頭,沒關係。

   最後客人們都魚貫進入宴會廳,鮑曼和亨特兩家在佇列的最尾,因為他們的位階都很低。“金錢總是最後才提及。”莉蓮聽見父親意味深長地說,她猜他對在這種 場合中始終界限分明的優先規則沒多少耐性。這提醒了莉蓮,只要伯爵夫人缺席的時候,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和奧莉維亞夫人就沒那麼正式,他們都會默許客人不按地 位高低進入宴會廳。而如果伯爵夫人在場,那就會嚴格依照傳統的規矩。

  幾乎有多少客人就有多少男僕,全身制服,都是黑色厚絨緊身褲,芥色馬甲,藍色燕尾服;他們熟練地服侍客人就座,往杯子裏倒入酒水,一滴也不會灑到外面。



   讓莉蓮大為吃驚的是,她被安排的座位離韋斯特克裏夫的首位非常近,和他的右首僅隔了三個位置;一個這麼接近主人的座位是高地位的象徵,很少會給一個沒有 頭銜的未婚小姐。懷疑是不是男僕搞錯了,她好奇地瞄一眼旁邊客人的表情,發現他們全都大惑不解;甚至坐在桌子那頭的伯爵夫人都在大皺其眉。

  當伯爵於首位就座後,莉蓮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

  他的一條黑眉抬起。“有什麼差錯嗎?你似乎有點不安,鮑曼小姐。”

  正確的回應也許應該是滿臉通紅地為這意想不到的殊榮致謝。但莉蓮凝視著他被燭光映照得柔和的臉,聽見自己直白地回答說:“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坐在首座附近。今天早上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以為你會把我一直安排到外面的露臺上去。”

  全場一片沈默,客人們都被莉蓮這麼不矯飾地提到他們之間的衝突給嚇壞了。不過韋斯特克裏夫的視線卻緊鎖住她,輕輕地笑了;過了一會兒,另外一些人也勉強咯咯笑起來。

  “鑒於你有製造麻煩的嗜好,鮑曼小姐,我覺得讓你處於我的視野和胳膊所及的範圍之內,這樣會更安全。”

  他的聲明一副就事論事的輕快,很難從語氣中聽出什麼暗示的端倪。但莉蓮還是覺得心中有一股陌生的液體流過,如同溫暖的蜂蜜。



   把冰涼的香檳舉至唇邊,莉蓮巡視著整個宴會廳。黛西坐在桌子的近尾端,正活潑地談話並在做手勢以表強調時差點弄翻酒杯;安娜貝爾在隔壁的那張桌,好像沒 注意到緊系在她身上的諸多男性欣賞目光,她身旁的男士無疑對自己能幸運得和這樣一位美人搭伴而感到喜滋滋的,此時西蒙•亨特正隔著幾個座位,以一種雄性的 佔有姿態對他們虎視眈眈。

  伊薇和她的弗洛倫斯姨媽,還有莉蓮的父母則混跡於最遠桌子上的客人中。和平常一樣,伊薇很少和旁邊的男士交談,口吃和緊張讓她低頭緊盯著面前的盤子。可憐的伊薇,莉蓮同情地想,我們一定要為你該死的羞怯做點什麼。

   考慮到她未婚的哥哥,莉蓮掂量著他們能和伊薇相配的可能性;或許她可以找個方法勸誘其中一個來英格蘭拜訪。上帝明鑒,相較於伊薇的尤斯塔斯表哥,他們隨 便哪個都會是她更適合的丈夫人選。她的長兄拉斐爾,兩個雙胞胎哥哥蘭森和裏斯,再也找不出比他們還活力十足的年輕男人了。不過話說回來,鮑曼家的兄弟可能 會嚇著伊薇,他們都是毫不做作的人,可沒有誰能被稱之為有禮貌,更遑論溫文爾雅了。

  一長串男僕開始上菜時,她的注意力被轉移了;如同遊行似的 羅列著各種餐具,有蓋的湯碗裏盛著甲魚湯,銀盤上是淋著豆豉醬的大比目魚,還有小龍蝦布丁以及配著燉萵苣的香草鮭魚。這還只是至少八道菜中的第一道,之後 還會有一系列的餐後甜點。不過又是一次長長的盛宴,莉蓮抑住一聲歎息,抬頭看見韋斯特克裏夫正敏銳而透徹地望著她;他沒出聲,莉蓮卻打破了沈默。



  “你的布魯托真是匹好馬,爵爺。我注意到你幾乎從不對他用鞭子或馬刺。”

  他們周圍的談話聲小了下來,讓莉蓮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失言了。多半是未婚的小姐不能出聲,除非某人直接對她說話時才可以。但是馬克斯欣然回答道:“我對我的每匹馬都很少用鞭子或馬刺,鮑曼小姐。通常我不用也能得到我想要的效果。”

  莉蓮挖苦地想,就像莊園裏所有的人事一樣。不過馬兒是不會有違背主人的念頭的。“他的性情似乎比普通的純種馬更沉穩。”她說。

  這時一名男僕往他盤子里加了一塊鮭魚,馬克斯靠回椅背,閃爍的燭光在他梳理整齊的黑髮上嬉戲……莉蓮無法自製地憶起那濃密的髮絲穿梭在她指間的感受。

  “其實布魯托是個混血兒,他是純種馬和愛爾蘭土馬的雜交種。”

  “真的嗎?”莉蓮毫不掩飾她的詫異。“我以為你只會騎純血種的馬匹。”

  “多數人更喜歡純種的,”伯爵承認。“但是一匹獵馬需要強勁的彈跳力,並且能輕易地改變方向。像布魯托這樣的混血馬擁有純種全部的速度和體型,同時也具備了愛爾蘭土馬的機變性。”



   餐桌上其他人也都留心聽著,等馬克斯結束後,一位紳士愉快地接過話頭。“一流的馬兒,布魯托。伊可裏普斯的後代,對嗎?始終都能看見達利•阿拉伯的影 子……”(伊可裏普斯、達利•阿拉伯都是馬的名字。達利•阿拉伯,Darley Arabian,三大純血馬之一,現在世界上所有的純血馬都是這三匹馬的後代。)

  “你能騎一匹混血馬,這真是開明。”莉蓮低聲說。

  韋斯特克裏夫微笑著。“我偶爾也是可以很開明的。”

  “我也這麼聽說……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任何有關於此的證據。”

  談話聲再一次消失。可莉蓮這番大膽的言辭沒有激怒馬克斯,相反他以公然的興趣盯著她。不管這興趣是一個男人受她吸引,覺得她很有魅力;或僅僅是認為她古怪的天性難以捉摸,卻始終是興味盎然。

  “我總是試著以合乎邏輯的方式來處理事情,”他說。“雖然這偶爾會打破傳統。”

  莉蓮嘲弄地咧嘴笑起來。“你不覺得傳統觀念總是合乎邏輯的嗎?”

  韋斯特克裏夫微微搖頭,淺酌了一口葡萄酒,剔透的水晶杯邊緣映得他的雙眼益發晶亮。



   另一位紳士開著關於伯爵那些自由主義觀點的玩笑時,下道大菜上桌了。一輪番新奇的大傢伙裝在銀盤中呈上來,引來大家熱烈愉快的議論。每桌有四個,一共十 二個,整齊間隔地放在可折疊的小桌子上,然後僕役長和男僕領班開始切開這些祭品。一股加了香料的牛肉香彌漫於空中,客人們一片了然的喃喃聲。莉蓮在座位上 稍稍扭過身子,看向最近的那只大淺盤;她望進了一張炭烤的、不知道什麼動物的臉,被嚇得悚然後退,它那被烤得焦黑的頭骨正冒著熱氣。

  “那…那是什麼?”莉蓮問道,無法從那噁心的所見上轉移視線。

  “小牛頭。”一位夫人賞臉地回答,仿佛這是美國人又一個落伍的實例。“英國最高級的佳餚。你可別說你還從沒試過它?”

  竭力讓自己面無表情,莉蓮無言地搖搖頭。她畏縮地看著男僕撬開小牛冒著煙的嘴,切出一片舌頭來。

  “有些人覺得舌頭是最美味的部分,”那位元夫人繼續說。“而另一些人則認定腦髓是最鮮美的。不過我得說,毫無疑問眼睛才是最細膩的珍饈啊。”

  莉蓮在這篇演說中無力地閉上眼,覺得喉嚨一陣憤怒的刺痛。她從不是英國烹飪的追捧者,但就和過去發現的一些菜肴一樣反感,她還沒有任何準備就看到了那小牛的頭。睜開眼,她環視全場,似乎每一處小牛的頭都在被割開;腦髓用匙羹舀到盤子裏,舌頭被切成薄片……



  她快要吐了。

   覺得自己臉上血色盡失,莉蓮看向桌子的尾端,那裏黛西正狐疑地瞪著隆重呈上她盤子的一點食物。莉蓮慢慢地拿起餐巾一角捂住嘴,不,她不可以在這裏嘔吐; 但她的周圍到處都是充滿了油膩味道的小牛頭,入耳的全是叮噹的刀叉聲,進食者的喃喃咀嚼聲,作嘔的感覺又湧了上來。一個小碟子放在了她跟前,裏面盛著一些 薄片狀的……東西……還有一個凝膠狀的眼球正懶洋洋地在碟沿晃著圓圈。

  “耶穌在上。”莉蓮嘟囔著,額頭冒出汗水。

  一個鎮靜沈著的聲音劃破了暈眩的陰雲。“鮑曼小姐……”

  竭力轉向聲音的來處,她看見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毫無表情的臉。“什麼事,爵爺?”她含糊地問道。

  他好像以不同尋常的省慎來斟酌著詞句。“請原諒我這個可能有些怪異的邀請……但我想起這個時候剛好可以看到一些逗留在莊園裏的稀有蝴蝶。它們只在剛入夜的時分出現,當然,這有異於通常的種類。在早先的時候我曾對你提起過。”

  “蝴蝶?”莉蓮重複道,遏制著一波波的反胃。



  “或許你願意讓我帶你和你妹妹去屋外的溫室看看,最近在那裏發現了新的一群。很遺憾,我們必須要放棄眼前的美味了,不過我們能及時趕回來享用餘下的晚餐的。”

  幾個客人的叉子停在半空,他們對伯爵這特殊的邀請都驚訝萬分。

  意識到他替她找了一個可以離開宴會廳的理由,而且妹妹也能陪伴在側,不算是不合宜,因此莉蓮便點點頭。“蝴蝶,”她屏息回答說。“對,我非常願意去看看。”

  “我也是。”黛西的聲音自餐桌那頭傳來,她敏捷地站起,結果讓旁邊的紳士出於禮貌也不得不拉開椅子站起來。“您真周到,還記得我們對漢普夏的野生昆蟲很有興趣,爵爺。”

  馬克斯過來扶莉蓮起身。“用你的嘴呼吸。”他耳語道。她服從了,蒼白的臉上全都是汗。

  所有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身上。“爵爺,”一名紳士,魏瑪爵士說。“我能問問你說的是哪種稀有的蝴蝶啊?”

  稍微猶疑了一下,然後韋斯特克裏夫沈著從容地答道:“紫斑和……”他頓了頓,“黑尾翅。”



  魏瑪皺起了眉頭。“我自認自己頗精於鱗翅類的研究,而我只知道在諾森伯蘭郡有白身黑頭翅的弄蝶,還從沒聽說過黑尾翅的。”

  權衡的停頓。“這是個雜交種,”伯爵說道。“大閃蝶的一種變種。據我所知,這還只在石字園的附近被觀察到過。”

  “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去看看這新種。”魏瑪爵士說,把餐巾扔到桌上準備站起來。“一個新的雜交種總是值得注意的——”

  “明晚吧。”韋斯特克裏夫不容置疑地說。“黑尾翅蝶對人非常敏感,太多人可不行,我不希望危及到這樣脆弱的生命。我認為最好每次只有兩到三個人來觀察它。”

  “好吧,爵爺。”魏瑪說,坐回椅子時顯然不太高興。“那就明晚。”

  莉蓮小心地挽著韋斯特克裏夫的胳膊,黛西則挽著另一邊,他們以崇高的莊嚴離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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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等韋斯特 克裏夫帶她們來到戶外的溫室時,莉蓮終於克服了嘔吐的感覺。天空已轉為紫紅色,漸漸聚攏的黑暗中只有星星和燃燒的火把的光芒閃爍其間。清冽、甜美的晚風拂 過,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韋斯特克裏夫讓她坐在一把藤制的靠背椅中,表現出遠多於黛西的同情,這會兒後者正搖搖晃晃地靠在一根柱子上笑得花枝亂 顫。

  “哦……天啊……”黛西氣喘吁吁地說,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水。“你的臉色,莉蓮……綠得跟豌豆一樣。我以為你會當著大家的面吐出來!”

  “我差點就吐了。”莉蓮發著抖。

  “我猜你不喜歡小牛頭。”韋斯特克裏夫低聲說,坐到她旁邊,從外套裏抽出一條柔軟的白手絹擦拭她潮濕的額頭。

  “我統統不喜歡,”莉蓮嫌惡地說。“那些在我準備吃它的時候還能瞪著我看的東西。”

   黛西平順了呼吸說道:“哦,別那麼反應過度。它只能瞪你一會兒……”她停下來又加了一句。“直到它的眼睛被翻出來!”她又笑得抽搐起來。

  莉蓮瞟她妹妹一眼,便虛弱地閉上眼睛。“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就不能——”

  “用嘴呼吸,”韋斯特克裏夫提醒她,手絹在她的臉上移動,拭去冷汗的最後一絲痕跡。“把頭低下來。”



   莉蓮順從地把額頭擱在他的膝蓋上。她感覺到他的手覆住她頸背,輕柔靈活地按摩著僵硬的肌腱;他的手指很溫暖,略有些薄繭,這溫柔而舒服的捏弄讓她的噁心 很快就消散了。他似乎確實知道應該碰觸哪里,手指在她頸肩部最敏感的地方來回輕推以趕走不適。莉蓮保持不動讓他照料,覺得整個身體都放鬆下來,呼吸也變得 深長平復。

  當韋斯特克裏夫鬆手讓她坐好時,她不 免覺得結束得太早,並及時咬住一聲抗議的呻吟;真是羞人,她還想他繼續按摩下去。她想一整晚都坐在這裏,讓他的手撫過脖子,背部,還有……其他地方。睫毛 自蒼白的臉頰上抬起,她眨眨眼,發現他的臉離她那麼近;奇怪得很,每次注視著他,就覺得他容貌上嚴峻的線條愈來愈吸引人。她的手指渴望撫過他鼻子粗獷的邊 緣;還有嘴唇的輪廓,如此堅決又如此溫柔;還有新生胡茬的迷人陰影。所有這一切構成一副陽剛十足的模樣;不過最吸引人的還是他的雙眼,如黑色絲絨般溫暖閃 爍,整齊的睫毛在顴骨上投下陰影。

  憶起他關於“紫斑黑尾翅蝶”的獨創性說明,莉蓮撲哧地笑出聲。她以前總認為韋斯特克裏夫是個一本正經的人……不過,她是錯看了。“我以為你從不撒謊。”她說。

  他的嘴唇抽動。“要麼看著你吐在餐桌上,要麼撒個謊趕緊把你帶出來,兩者相較,我選了不太罪惡的那一個。你現在覺得好點了嗎?”



   “好多了……對。”莉蓮這才發現自己正窩在他的臂彎裏,一部分裙幅蓋住了他的大腿,他的身軀結實又溫暖,完美無缺地貼合著她。她垂下眼,看見他長褲的織 料密密地包裹著強健的腿股;心中充滿了一點也不淑女的好奇,她緊握住雙手免得抑制不住讓手掌滑到他腿上的衝動。“關於黑尾翅那部分挺聰明的,”她說,強轉 視線,看向他的臉。“不過發明一個拉丁名還真是天賜靈感。”

  韋斯特克裏夫露齒一笑。“我一直希望我的拉丁文能派上用場。”把她挪開點,他伸手從馬甲口袋裏掏出懷錶來看了看。“差不多過了一刻鍾,我們該回宴會廳去了。這會兒那小牛頭應該撤走了。”

  莉蓮做個鬼臉。“我討厭英國菜,”她大聲說。“全都是些膠質的、黏糊糊的東西,晃悠悠的布丁,野味熟得過了頭,端上桌的時候比我還老,還有——”她感到他一陣可笑的顫抖,便在他臂彎中半轉過身來。“什麼事這麼好笑?”

  “你讓我怕得不願意坐回去了。”

  “你應該害怕的!”她用力地回答,而他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不好意思,”黛西在旁邊說。“但我得抓住這機會好去……去……哦,不管那個斯文的字眼是什麼,反正我不知道。我會在宴會廳門口等你的。”





  韋斯特克裏夫抽回環住莉蓮的胳膊,看著黛西的樣子好像剛剛已經忘了她也在場。

  “黛西——”莉蓮彆扭地說,懷疑妹妹是故意製造機會讓他們單獨呆在一起。

  不理她,黛西頑皮地咧嘴笑笑,揮揮手起身離開,溜出了溫室大門。

  莉蓮和韋斯特克裏夫坐在火炬流瀉的光芒下,感到一陣緊張的刺痛。儘管不可能見到那不存在的珍稀蝴蝶,但此時她的胃裏到像有數不清的翅膀在扇動。韋斯特克裏夫轉身正視她,一隻胳膊放在籐椅的靠背上。

  “今天我和伯爵夫人談過了。”他說,一抹微笑仍隱在嘴角。

  莉蓮沒反應過來,她正費力地推開腦中突然浮現的影像:他黑色的頭俯向她,舌頭入侵到她柔軟的唇裏……“談什麼?”她昏然地問。

  韋斯特克裏夫回她以極富表情,充滿嘲弄的一瞥。

  “哦,”她嘀咕著。“你是說我……我請求她做監護人的事……”

  “那是請求嗎?” 韋斯特克裏夫伸出手卷弄她耳後一綹鬆脫的頭髮,指尖拂過耳廓,沿著她耳垂的柔軟曲線遊走。“就我所記得的,它跟勒索有非常相似之處。”他碰觸著精巧的耳垂,拇指滑過刺麻的表面。“你從不戴耳環,為什麼?”



   “我……”她忽然不能順暢地呼吸。“我的耳朵非常敏感,”她努力開口。“用耳夾就很疼了……至於穿耳洞……”她停下來不穩地吸口氣,感到他的中指正描摹 著耳殼,探索那脆弱的結構,拇指則輕輕刷過她緊繃的下頜和其下柔軟的肌膚,直到一陣灼熱的色彩暈上桃腮。他們坐得太近了……他一定是聞到了香水味,才會這 樣愛撫她的臉龐,這是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

  “你的皮膚像絲一樣。”他呢喃道。“我們說到哪了?……哦,對,夫人。我已成功說服她在下一季做你和你妹妹的監護人了。”

  莉蓮吃驚地睜大雙眼。“你說了?怎麼說的?你威嚇她麼?”

  “你覺得我是那種男人嗎,威嚇他六十歲的母親?”

  “是的。”

  他迸出低沉的笑聲。“除了威嚇我還有別的手段,”他告訴她。“只是你還沒見識過罷了。”

  語句中含著某種她不能辨認的暗示……但卻讓她暗暗期待起來。“你為什麼要說服她幫我?”她問。

  “因為我覺得,我可能會樂於見到她讓你不好過。”

  “哈。如果你打算讓我聽起來有幾分像是受到折磨——”

  “還有,”韋斯特克裏夫打斷她。“我認為有責任為今天早上我粗暴的處事方式做些補償。”

  “那不全是你的錯,”她不情願地說。“我想我多少有些被激得失去理智了。”



  “是有些。”他澀澀地同意道,指尖在她耳後滑至光滑的髮線。“我得警告你,我母親同意這個安排並不是無條件的。如果你逼她太過,她反而會成為阻礙;所以我建議你在她出席的場合裏要舉止得宜。”

  “怎樣做?”莉蓮問,所有知覺難耐地集中於他指尖溫柔的碰觸。如果妹妹還不快回來,她暈眩地想,韋斯特克裏夫就要吻上她了。而她也想要他這麼做,渴望得嘴唇都開始顫抖。

   他微笑著。“恩,不管你做什麼,只要別——”他突然停住並掃視著四周,似乎知道某人在接近;而莉蓮什麼也沒發現,只聽見微風掃過樹叢,卷起落葉穿過礫石 小路的沙沙聲。但只過了一小會兒,一個輕盈的身形踏入火炬班駁的光影中,那閃耀的金髮不容錯認——聖文森特子爵。韋斯特克裏夫立即將手自莉蓮身上拿開;情 欲的符咒被打破了,而她的熱烈開始退潮。



  聖文森特的步子很大,但卻悠哉遊哉,雙手隨隨便便地插在外套口袋中。看到長椅上的這一對,他笑起來,目光在莉蓮的臉上逗留不去。

  他真是位俊美非凡的男士,臉蛋有如掉落凡間的天使,眼睛的顏色好像拂曉時分的天空;無疑他佔據了許多女人的夢鄉,並被無數戴綠帽的丈夫所詛咒。

  這段友誼未必靠得住,莉蓮想著,來回看向韋斯特克裏夫和聖文森特。伯爵的天性正直而有原則,肯定不會苟同他朋友這任性的愛好;但通常就是這樣,其間的差異反而能鞏固而非破壞他們特殊的友情。

  停在他們跟前,聖文森特開口道:“我本來能更快找到你們的,不過我被一群黑尾翅蝶給吸引住了。”他的聲音低下去,好像要報告一件正在策劃的陰謀。“而我並不希望讓你們受驚,但我得提個醒……他們已經準備上第五道菜的腰子布丁了。”

  “我能對付過去,”莉蓮可憐兮兮地說。“只有當動物以它本來的面目端上桌時,我才難以下嚥。”

  “當然了,親愛的。我們大多數(英國人)都是野人。你被小牛頭嚇到是完全正常的,我也不喜歡那個。實際上,我很少吃牛肉。”



  “那你是個素食主義者咯?”莉蓮問道,提及常聽到的詞,最近許多談話的進行都是圍繞這個由拉姆斯蓋特的一家醫學團體提倡的、進食以蔬菜為主的話題。(拉姆斯蓋特:Ramsgate,肯特郡的一個避暑勝地)

  聖文森特回以燦爛的笑容。“不,甜心,我是個食人者。”

  “聖文森特。”看見莉蓮困惑的樣子,韋斯特克裏夫警告地蹙眉。

  子爵毫不愧悔地笑起來。“我恰好來這裏是對的,鮑曼小姐。單獨和韋斯特克裏夫呆在一起並不安全,你知道。”

  “我不安全嗎?”莉蓮躲閃地說,私底下卻覺得就算他發現了剛剛她和伯爵間親密的互動,他也應該不會說出什麼油腔滑調的評論來。她不敢看韋斯特克裏夫,但察覺到貼近的男性軀體突然靜止不動了。

  “是啊,真是這樣。”聖文森特向她保證說。“道貌岸然的傢伙私底下能做出最壞的事來;不過,和像我這樣顯然是個無賴的人在一起,你安全不到哪里去。所以,最好還是讓我護送你回宴會廳,天知道一位伯爵的腦子裏潛伏著什麼樣色咪咪的圖謀。”

  哈哈大笑,莉蓮從長椅上站起來,快樂地看看被取笑的馬克斯,後者也站起來,微慍地望向他的朋友。



   挽住聖文森特的胳膊,莉蓮猜想為什麼他會攪局地出現在這裏。有可能他對她感興趣嗎?肯定不會。眾所周知,未婚的姑娘還從未出現在聖文森特的風流史中,而 莉蓮顯然不是他願意求得一段韻事的類型。不過,兩個男士陪著她一人多少有點有趣,一個是全英格蘭最吸引人的床伴,而另一個則是最理想最搶手的單身漢。她一 想到在這特別的瞬間裏,有多少女孩子願意直接幹掉她好取而代之,就樂不可支。

  聖文森特拉她離馬克斯遠點。“我記得,”他說道。“我們的朋友韋斯特克裏夫禁止你再騎他的馬,不過他沒說不準坐馬車。明天早上你願意陪我去鄉間兜兜風嗎?”

  莉蓮考慮著這個邀請,她故意沈默了一小會,料到韋斯特克裏夫會說點什麼。果然,他開口了。

  “鮑曼小姐明天早上沒空。”在他們身後伯爵突兀地說。

  莉蓮正準備張嘴反擊,但聖文森特一邊打開門一邊斜睨她一眼,惡作劇似地暗示讓他來處理。“什麼事讓她沒空?”他問。

  “她和她妹妹要去見伯爵夫人。”



  “啊,莊嚴的老龍。”聖文森特沉思地說,帶著莉蓮穿過門口。“我和夫人總是相處得極其融洽。我提個小小的忠告——她喜歡被奉承,儘管她會假裝說不喜歡。幾句讚美的話,她就會完全受你控制了。”

   莉蓮扭頭從肩膀上看看韋斯特克裏夫。“是這樣嗎,爵爺?”

  “我不知道,我從不費心奉承她。”

  “韋斯特克裏夫認為奉承和讚美都是浪費時間。”聖文森特告訴莉蓮。

  “我也注意到這點。”

  聖文森特笑了。“那我約你後天去兜風吧,這樣可以嗎?”

  “好的,謝謝你。”

  “太好了。”聖文森特說,接著又唐突地附加道:“除非,韋斯特克裏夫,你對鮑曼小姐的日程另有安排?”

  “完全沒有。”韋斯特克裏夫平板地說。

  當然沒有,莉蓮帶著突生的怨懟想,顯然韋斯特克裏夫一點也不渴望她的陪伴,只有不讓他的客人看見她在餐桌上嘔吐時才例外。



  他們和黛西會合了,後者看見聖文森特便揚起眉毛溫和地問道:“你從哪來”

  “如果我母親還活著,你可以問問她。”他嬉皮笑臉地回答。“不過我猜連她也不知道。”

  “聖文森特。”這是韋斯特克裏夫今晚第二次咬牙了。“她們還是純真的小姐。”

  “是嗎?真令我著迷。很好,我會謹言的……不過什麼話題適合純真的小姐們?”

  “幾乎沒有。”黛西悶悶不樂地說,惹得他大笑。

  在他們重新進入宴會廳前,莉蓮停下來問韋斯特克裏夫。“明天我應該什麼時候去見伯爵夫人?在哪里?”

  他的目光疏遠而冷漠,莉蓮不禁注意到自從聖文森特邀她去兜風後,他的臉色就臭得很。但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如果說嫉妒未免太可笑了,除非她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女人,他才會表現出私人的興趣來。唯一的結論就是他擔心聖文森特會引誘她,而他不想處理善後隨之而來的麻煩。



  “十點在家庭會客室(Marsden parlor)。”他說。

  “我恐怕我還沒有熟到可以——”

  “沒關係。它在樓上,是留給家族成員用的。”

  “哦。”她凝視他烏黑的眼,既感激又困惑。他對她很好,可就算想得再開,他們的關係還是連友誼都說不上。她希望能擺脫對他漸生的好奇,這比起將他視為一個自大的勢利鬼應該要容易得多。可是,跟她最初認定的相較,他太複雜了,幽默、富有魅力、還有令人驚訝的憐憫心。

  “爵爺。”她說,陷入他目光的羅網中。“我……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快進去吧。”他簡短地打斷,似乎急於離開她。“我們已經耽擱得太久了。”







  “你緊張嗎?”第二天早上,黛西低聲說,這時她和莉蓮跟在母親身後來到家庭會客室的門口。儘管沒有明確邀請默西迪絲來謁見伯爵夫人,但她卻覺得自己有義務進行這次拜訪。

  “不。”莉蓮回答。“我肯定我們沒有什麼好怕的,只要能確保媽媽閉嘴。”

  “我聽說她恨美國人。”

  “那真遺憾,”莉蓮冷冷地說,“她兩個女兒都嫁給了美國人。”

  “安靜,你們兩個。”默西迪絲低聲說,她穿著一件銀灰色的長裙,領口處掛著一顆巨大的鑽石。她併攏瘦骨嶙峋的指節在門上敲了幾下,門內沒有回音;莉蓮和黛西揚眉對望一眼,猜測伯爵夫人是不是到最後還是決定不見她們了。皺皺眉,默西迪絲加重力道又敲了幾下。

  這時,一個尖刻的聲音從桃花心木的門板後傳出來。“別再吵死人的擂門了,進來吧!”

   換上一副乖順的表情,鮑曼姐妹進入房間。這是間小而可愛的會客室,牆上是藍色的印花壁紙,從一大排窗戶往外望,可以看到下面花園的景色。韋斯特克裏夫伯 爵夫人坐在窗下一張靠背椅上,一長串黑珍珠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手指和手腕上滿是珠寶;她在眼上頑固壓低的眉毛又粗又黑,和光潔閃亮的銀髮形成鮮明對比。 她的外貌和形體幾乎就沒有棱角,圓臉,連手指都肉鼓鼓的。莉蓮默默地想著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的容貌一定是遺傳自父親,他和母親之間就沒有多少相似之處。



  “我以為只有兩個。”伯爵夫人嚴厲地瞪著默西迪絲,她的口音清脆俐落如同茶點上的白色糖霜。“怎麼是三個?”

  “閣下,”默西迪絲綻開諂媚的笑容,行了個僵硬的屈膝禮。“首先請讓我向您致上鮑曼先生和我最深的感激,您肯屈尊為我的兩個天使——”

  “只有公爵夫人才會被稱為‘閣下’,”伯爵夫人說,好像有什麼重力拉著她的嘴角往下撇。“你是在嘲笑我嗎?”

  “哦,不,閣……我是說,夫人,”默西迪絲白了臉,慌忙改口。“這不是嘲笑,絕對不是!我只希望——”

  “我要單獨和你女兒說話,”伯爵夫人傲慢地說道。“你可以回去了,兩個小時以後來接她們。”

  “是,夫人!”默西迪絲逃出了房間。

  清清嗓子好掩蓋住突來的笑聲,莉蓮看看黛西,後者也正努力壓抑著笑意,她們的母親居然這麼輕易就被打發走了。

  “真討厭。”伯爵夫人說道,對莉蓮清嗓子的聲音大皺其眉。“勞駕不要再發出這種聲音了。”

  “是,夫人。”莉蓮用她最謙卑的態度說。



   “你們可以走近點。”伯爵夫人命令道,等她們服從後就來回看著兩人。“我昨晚觀察了你們兩個,而我目睹的卻是一連串不體面的舉止。我聽說我必須在這個社 交季做你們的監護人,對此我越發肯定我兒子是鐵了心要我的生活不好過。監護一對笨手笨腳的美國姑娘!我警告你們,你們要留心聽我說的每個字,否則,不把你 們都嫁給裝模做樣的歐陸(非英國)貴族,讓你們在歐洲最荒涼的角落被逼得崩潰,我是不會甘休的。”

  莉蓮不太在意這篇說辭,不過就一個恐嚇而言,它還真是妙。偷瞄下黛西,她發現妹妹顯得相當冷靜。

  “坐下。”伯爵夫人哼道。

  她們儘快遵從,坐在了她用閃閃發光的手揮舞指示的椅子上。夠向靠背椅旁的小桌子,伯爵夫人拿起一本羊皮封面的筆記本,裏面用藍墨水寫滿了字。“我列了個清單,”她知會說,給鼻尖戴上一副小巧的夾鼻眼鏡。“關於你們昨晚的錯誤舉止,我們會逐條糾正的。”

  “怎麼會那麼長?”黛西有點沮喪地問。“晚宴只進行了四小時——我們在那點時間裏能犯多少錯?”



  從羊皮筆記本的邊緣嚴厲地盯著她們,伯爵夫人展開了Z字形折疊的清單,展開……展開……展開……直到單子的底部刷過地板。

  “真TM該死。”莉蓮不出聲的嘟囔。

  不經意聽到這詛咒,伯爵夫人的眉毛皺成了一條直線。“如果這清單上還有一點空,”她對莉蓮說。“我會再加上‘粗野’的評價。”

  壓抑住一聲長歎,莉蓮在椅子裏坐低了些。

   “坐直,請你。”伯爵夫人說。“一位淑女永遠不能讓背脊碰到椅背。現在,我們開始。你們兩個都有非常糟糕的習慣,那就是握手,它顯得很不自重。公認的規 則不是握手,而只是在介紹的時候欠身,除非你是介紹給另一個年輕女士。還有,你決不能向一位還沒有介紹過的紳士行禮,就算你對他非常眼熟也 不行;另外只是在一群共同的朋友裏,他向你說話,或只是偶爾交談過幾句的紳士,也不必行禮。簡短的對話不能稱其為‘認識’,因此都不應欠身行禮。”

  “如果一位先生幫了你的忙呢?”黛西問。“撿起掉落的手套,或別的之類的東西。”

  “致謝即可,但以後也別向他行禮,因為真正的‘交際關係’還未確立。”

  “這聽起來有點不領情。”黛西議論說。



  伯爵夫人不睬她。“好了,說回晚宴。喝完第一杯酒之後,不可以再要第二杯。在宴會期間,主人把酒瓶傳遞給客人只是給紳士們,而不是給女士。”她瞪向莉蓮。“昨晚我聽見你要求續杯,鮑曼小姐。非常惡劣的行為。”

  “可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沒說什麼就續杯了。”莉蓮申辯說。

  “只是為了不讓你引起更多非難的注意罷了。”

  “可是為什麼……”看見伯爵夫人可怕的臉色,莉蓮不出聲了。她意識到如果對每一個禮節都要求解釋的話,那這會變成一個真正漫長的下午。

   伯爵夫人繼續解說餐桌禮儀,包括怎樣正確地切蘆筍,吃鵪鶉和鴿子的方法。“……吃牛奶凍和布丁必須用叉子,而不是匙羹,”她還在說。“而更令我驚詫的 是,我發現你們兩個都用刀子去切rissoles。”她意味深長地注視她們倆,好像預期她們會羞愧地畏縮。(rissoles:炸肉餅)

  “什麼是rissoles?”莉蓮不怕死地問。



  黛西慎重地回答道:“我想可能是那些褐色的小餡餅,頂上有芥末的那種。”

  “我挺喜歡的。”莉蓮沉思地說。

  黛西帶著狡猾的微笑看她。“你知道是怎麼做的嗎?”

  “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伯爵夫人忽視她們的交談。“所有炸肉餅、小餡餅和其他壓模成型的食物,只能用叉子,決不能用刀子。”頓了下,她掃過清單找著她說到哪條了;讀到下一列時,她像鳥樣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現在,”她說,意有所指地盯著莉蓮。“關於小牛頭……”

  呻吟著,莉蓮以手覆住雙眼癱滑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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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看慣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目標明確的大步伐的人,若目睹他從書房慢悠悠地踱去樓上的會客室,多半會有些驚訝。他手裏捏著一封信,在過去的幾分鐘裏,信中的內容佔據了他的思緒;不過那消息雖然意義重大,卻完全不是他現在若有所思的肇因。

  馬克斯是不會承認這點的,此時他腦子裏滿是預想著見到莉蓮•鮑曼的情形……而且對她會怎樣對付他母親感到強烈的興趣。伯爵夫人會把每個姑娘都弄成一個模子,但他到覺得莉蓮能夠保留住自我。

  莉蓮。就因為她,他又得開始摸索著找回自製,就像一個男孩慌張地拾回散落一地的火柴杆。他天性多疑,對任何可能威脅到他尊嚴的人或事都下意識的排拒。馬斯登家族是出了名的沉悶……代代繼承者都只把心思集中於重要的事務上。馬克斯的父親,老伯爵,幾乎就沒有笑過。他一直致力於讓唯一的兒子相信幽默和輕浮之間沒有任何細微的差別,而儘管到最後沒有成功,但卻留下了強有力的影響。馬克斯的生活被不懈的責任所佔據——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分心,特別是以一個不羈的女孩的形式出現。

  莉蓮•鮑曼並不是馬克斯願意追求的那種年輕小姐,他不能想像莉蓮能快樂地生活於英國貴族圈中;她不拘的個性將很難融入他的世界。此外,眾所周知馬克斯的兩個妹妹都嫁給了美國人,那他得娶一個英國新娘以保家族血統純正就顯得極其必要了。



  馬克斯知道,他始終得在每季層出不窮的年輕姑娘中挑出一個結婚,她們都大同小異,他選誰都無關緊要;而這些羞澀、典雅的姑娘們隨便哪一個都能符合他的要求,不過對她們,他也無論如何都提不起興趣來就是了。反之,自第一次見到莉蓮時他就被困住了,這毫無邏輯可言:莉蓮不是他認識的女人中最美的,也不是特別多才多藝的;她尖牙利齒又固執己見,如果她是個男人,那頑固的性格到會合適很多。

  馬克斯瞭解他和莉蓮都太強勢了,他們的個性樣樣抵觸。他們不可能和諧一體,在障礙賽上的那場衝突就是絕佳例證;但這卻不能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馬克斯想要莉蓮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她勃勃的生氣和不落陳套的古靈精怪誘惑著他,正如他的奮力抵抗一樣強。他開始在夜晚夢到她,和她嬉戲糾纏,進入她溫暖扭動的軀體直到她愉悅地哭喊;而在另一些綺夢裏,他和她只是靜靜的躺著,身體卻肉欲的銜接在一起並悸動著……或者他們在河裏游泳,她赤裸的身段緊貼著他滑過,她的長髮如曼妙的藤絲纏綿拂過他的胸膛和肩膀;或者把她帶到曠野裏,讓她像個鄉下姑娘一樣在曬得暖熱的乾草堆中翻滾。

  馬克斯從未覺得那無處發洩的激情像現在這樣敏銳而刺痛。許多女人都心甘情願地急於滿足他的需要,只要說幾句暗示,在臥室門上小心的敲幾下,他就會被擁入一雙無任歡迎的女性手臂中。但用另一個女人來代替他不能擁有的那個,這似乎很不公平。



  來到家庭會客室外,馬克斯站在半掩的門旁,他聽見他母親正在訓誡鮑曼姐妹;她的指責已經來到對服侍她們就餐的男僕的說話方式。

  “但是為什麼我不應該謝謝為我服務的人?”他聽見莉蓮以一種真切的迷惑問道。“說聲‘謝謝’才顯得有禮貌,不是嗎?”

  “你對一個僕人的謝意不該比你感謝一匹馬讓它馱你,或者感謝一張桌子讓它放你的菜肴來得更多。”

  “唔,我們不是在討論動物或沒有生命的對象,對吧?男僕是個人。”

  “不,”伯爵夫人冷冷地說。“男僕只是下人。”

  “可下人也是人。”莉蓮倔強地說。

  老婦人惱怒地回答。“不管你認為男僕是什麼,在晚宴上你決不能向他致謝。下人們根本不指望這種俯就,如果你堅持要他們處在這樣尷尬的境地來回應你的‘好意’,他們反而會看輕你……而其他所有人也會的。別那麼不屑地瞪著我,鮑曼小姐!你來自那樣一個家庭——在你紐約的家裏你們肯定也要雇傭僕人吧!”

  “是的。”莉蓮冒冒失失地回答。“可我們會同他們說話。”



  馬克斯極力忍住笑聲,這真是稀奇,他還頭一次聽到有人敢和伯爵夫人爭辯。輕敲下門,他進入房間,打斷了洶湧的暗流。莉蓮轉身看見了他,腮上如象牙般無暇的皮膚染上一層粉紅,精緻複雜的髮辮高高盤在頭頂,這本應讓她顯得成熟些,卻反而更覺稚弱。雖然她坐在椅子上沒動,可周圍的空氣卻帶著急躁的電流;她讓他想起那些渴望蹺課跑到外面去的女學生。

  “下午好。”馬克斯有禮地說。“我相信你們進行得很順利吧?”

  莉蓮給他一個不言自明的眼神。

  奮力和笑意搏鬥,馬克斯朝母親行正式的鞠躬禮。“夫人,有一封從美國來的信。”

  他母親警覺地盯著他,沒有任何回應,即使她知道那封信是愛琳寄來的。

  頑固的婆娘,馬克斯想道,冰冷的怒氣在胸中積聚。伯爵夫人永遠不會原諒她的大女兒居然和一個血統低賤的人結了婚。愛琳的丈夫,麥肯納,曾是一名僕役,在他們家裏做馬童;他還是十幾歲的時候就去了美國碰運氣,再回到英格蘭時已是位富有的實業家。然而在伯爵夫人的觀念裏,麥肯納的成就仍不能抵消他平凡的出身,因此她極其強烈地反對這樁婚事。愛琳顯而易見的幸福對伯爵夫人來說什麼也不是,她自有一套偽善的價值觀:假使愛琳只是和麥肯納有段風流韻事,她還不覺得有什麼;但成為他的妻子,卻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我認為你會願意馬上看看的。”馬克斯繼續說道,上前把信遞給她。

  他看見他母親的臉繃緊了,手放在腿上動也不動,眼睛因不高興而顯得冷酷。馬克斯帶著點殘酷的快意享受於迫使她面對明顯希望漠視的事實。

  “你何不直接告訴我信裏講了什麼?”她脆弱地提議說。“顯然你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

  “很好。”馬克斯把信收回口袋。“恭喜,夫人——你當外祖母了。愛琳夫人生了個健康的男孩,取名叫約翰•麥肯納二世。”緊接著他又圓滑地挖苦說。“我肯定你聽到他們母子均安一定放心不少。”

  從眼角餘光望去,馬克斯看見鮑曼姐妹面面相覷,很清楚她們並不知道空氣中充滿了敵意的原因。

  “我們從前的馬童給了我大女兒一個同名的孩子,這真是太妙了。”伯爵夫人刻薄地評論說。“這只是許多小孩的第一個,我肯定。遺憾的是仍然沒有一個爵位繼承人……我相信這是你的責任。你什麼時候告知我你即將娶個血統高貴的新娘,韋斯特克裏夫,那才會讓我少許滿意。而現在,我看不出有什麼可恭喜的。”



  對他母親關於愛琳的孩子這番鐵石心腸的回答不露聲色,也不理會她關於繼承人的惱人盤算,但馬克斯還是硬生生忍住破口而出的野蠻答復;在陰鬱的心緒中,他察覺到莉蓮有意的注視。

  莉蓮狡獪地盯著他,嘴角泛起一絲奇特的微笑。馬克斯揚眉冷嘲道:“什麼事讓你覺得愉快,鮑曼小姐?”

  “啊。”她喃喃地說。“我只是想到,你不能貿貿然地和你碰到的第一個村姑結婚,這真是奇怪。”

  “太放肆了!”伯爵夫人叫喚。

  馬克斯忍俊不禁於她的無禮,胸中的鬱悶減輕了些。“你覺得我該嗎?”他嚴肅地問,似乎這個問題真值得考慮一樣。

  “哦,是的。”莉蓮肯定地說,眼中閃著淘氣的火花。“馬斯登家可以注入些新血。照我看來,過於講究的家族是很危險的。”

  “講究?”馬克斯重複道,只想著猛撲向她把她帶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你怎麼會有這種印象,鮑曼小姐?”

  “唔,我不知道……”她懶懶地說。“可能是因為,你們認為驚天動地的要事就是吃布丁該用叉子還是勺子。”



  “良好的教養並不是貴族唯一擅長的,鮑曼小姐。”這話就連馬克斯自己都覺得花腔十足。

  “我認為,爵爺,過分地關注於禮節和儀式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暗示,它說明有些人實在太閑了。”

  馬克斯直率地衝她微笑。“顛覆性的說辭,雖然不夠明智。”他自言自語似地說。“我不肯定我能否認。”

  “不要慫恿她的厚顏無恥,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夫人警告說。

  “好吧——那麼我是給了你一件Sisyphean的任務了。”

  “那是什麼意思?”他聽見黛西問。

  莉蓮微笑的目光鎖住馬克斯,回答道:“你似乎荒廢太多希臘神話的功課了,親愛的。西西弗斯是冥府的一個幽靈,他被指派了一件該死的沒完沒了的任務……就是把一塊巨大的石頭推上山,而剛推上山頂那石頭又會滾下山腳。”(Sisyphus)

  “那如果伯爵夫人是西西弗斯,”黛西推測說。“我猜我們是……”

  “那塊大石頭。”莉蓮乾脆地說,兩個女孩都大笑起來。

  “別再教導我們了,夫人。”莉蓮說,自從馬克斯行禮離開房間後,她的全副心思便轉到老婦人身上。“接下來我們不會試著討好你。”







  下午餘下來的時間裏,莉蓮都被一種憂鬱的感覺所困擾。就如黛西指出來的,伯爵夫人的訓誡根本就不是心靈的滋補品,但是莉蓮之所以如此消沉卻不僅僅是因為長時間陪在壞脾氣的老婦人身邊,這原因來得更深沉更隱秘。它和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帶來新生外甥的消息之後說的一些話有關:他似乎很高興孩子的誕生,對他母親懷恨的反應也一點都不吃驚;讓莉蓮銘記在心的是,隨之而來的惡意對話中,韋斯特克裏夫得和“血統高貴的新娘”結婚的重要性——不,必要性,如伯爵夫人所表達的——的那部分。

  血統高貴的新娘……她知道怎麼吃炸肉餅並且從不向服侍她的僕人致謝,也絕不會犯下“穿過房間去和紳士攀談”這樣的錯誤,她只會靜靜地站在那裏等著男人去找她。韋斯特克裏夫的新娘將是幽雅的英格蘭之花,有著白金色的頭髮和玫瑰般的嘴唇,還有副溫順的脾氣。養尊處優,莉蓮帶著說不出的敵意想著這個未知的女孩。為什麼韋斯特克裏夫註定要和一個能完美融入他身處的高級圈子的姑娘結婚,就能讓她這麼煩惱?

  蹙著眉,她回想起昨晚伯爵碰觸她臉的方式,一個輕柔的愛撫,卻全不相稱地來自一位對她毫無渴望的男人,雖然他看上去是那麼情不自禁。香水的作用,她鬱悶地想。原先以為折磨伯爵讓他不情願地受她吸引會很有趣,誰知這作用竟以最不愉快的方式反彈回自己身上,她才是那個被折磨的人。每次韋斯特克裏夫看著她,觸摸她,朝她笑,都能挑起一種她以前從不知曉的感覺:無望地嚮往所帶來的痛苦。

  誰都會說這樣的結合太荒謬了,韋斯特克裏夫和莉蓮……尤其是他還身負誕育“純種”繼承人的責任。而別的貴族男士不會像韋斯特克裏夫這樣選擇多多,他們可繼承的資源有限,因此才需要她的財富。在伯爵夫人的監護下,莉蓮會找到一個合意的候選人,嫁給他,從而完成這項永無止境的獵夫任務。但是——新的想法震撼了她——英國的貴族圈那麼小,她幾乎可以肯定會碰上韋斯特克裏夫和他的英格蘭新娘,一次又一次……這樣的前景不止驚惶,簡直可怕。

  嚮往被磨尖,它變成了嫉妒。莉蓮知道,和他理當結婚的女人待在一起,韋斯特克裏夫永遠都不會真正開心;他會厭煩於能輕易操縱壓制的妻子,一成不變的平靜枯燥會搞得他發瘋。韋斯特克裏夫需要的應該是一個能和他抗衡,能關心他的人,一個能看穿埋藏在他沉穩的貴族外殼下熱情、幽默本質的人,一個能激怒他,逗弄他,讓他大笑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莉蓮悲傷地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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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夜裏舉行了一場正式的盛裝舞會。這是個可愛的晚上,乾燥涼爽,一排排的高窗都打開來迎接室外新鮮的空氣;枝形吊燈點亮的光芒散落在鑲木地板的各個地方,就像閃閃的雨滴。管弦樂漂浮在空中,掩蓋過客人們的閒談和歡笑。

  莉蓮沒敢要一杯潘趣酒來喝,害怕會在乳白色的緞子跳舞長裙上留下酒漬。這件無華的裙子在地板上撒開淡淡的褶痕,纖腰用一圈硬挺的鑲邊緊緊裹住;禮服唯一的裝飾是在緊身胸衣的匙羹形領口邊緣處巧妙點綴著的一些珍珠。她把小指部分的白手套拉得更緊些,瞥見了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正在舞廳對面;他穿著夜禮服,顯得黝黑而注目,白色領巾的皺褶如刀鋒般整齊。



  一如往常,一大群人圍在他左右,一位有著漂亮金髮的豔麗女士朝他貼得更近了些,喁喁的細語讓他浮起淡淡的微笑。他自若地環視全場,打量著各自成群的與會者……直到他看見莉蓮。他的目光迅速掃過她,讓莉蓮覺得他的存在感強到他們之間大概十五碼的距離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個站在房間對過的男人就能引起自己輕紗似的暇思,她覺得煩難不已,衝他簡略地點點頭便轉過身去。



  “怎麼了?”黛西輕聲說,來到她的身邊。“你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

  莉蓮回她一個扭曲的微笑。“我在努力記住伯爵夫人教給我們的每個細節,”她撒謊道。“並且讓我的頭一直高昂著。還有行禮的規矩。如果有人朝我鞠躬,我就會尖叫著逃跑。”

  “我很怕會犯錯。”黛西訴苦說。“在知道我錯了那麼多以前,這事要容易得多。今晚我會非常樂意當個壁花,安全地坐在舞廳的角落。”她們一起看向牆邊那排半圓形的壁龕式凸窗,每個都有半嵌的壁柱和天鵝絨的坐墊。伊薇坐在屋角最遠的一個凸窗中,她粉紅色的長裙跟紅色頭髮衝突得厲害,正低著頭靜悄悄地啜飲一杯潘趣酒,她身姿的每根線條都在做“拒絕談話”的聲明。“哦,這可不行。”黛西說。“來吧,我們去把這可憐的姑娘撬起來,讓她跟我們溜達溜達。”

  莉蓮贊成地笑著,準備上前和妹妹同去。可在這時耳後卻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讓她屏住了呼吸。“晚上好,鮑曼小姐。”

  訝異地眨眨眼,她轉身面對韋斯特克裏夫伯爵,他穿過房間來到她身邊的速度未免快得驚人。“爵爺。”

  韋斯特克裏夫先後向莉蓮和黛西欠身致意,然後視線轉回莉蓮。他說話時,枝形吊燈散發的光線在濃密烏黑的髮絲和粗獷的容顏上流轉。“你在和我母親的遭遇戰中倖免於難了,我發現。”



  莉蓮笑起來。“更好的說法是,爵爺,她在和我們的遭遇戰中倖免於難了。”

  “伯爵夫人當然是非常自得的,她很少碰到不會因她的存在而畏縮的年輕女士。”

  “如果我不會因為你的存在而畏縮,爵爺,那她就更不在話下了。”

  韋斯特克裏夫開懷大笑,接著轉過頭去,眉頭出現小小的皺紋,仿佛正考慮著什麼重要的事情。一個短暫的停頓,他重新看向莉蓮。“鮑曼小姐……”

  “是?”

  “我能有這個榮幸邀你跳舞嗎?”

  莉蓮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動作,甚至停止了思考。韋斯特克裏夫從未向她邀過舞,儘管之前有很多場合,出於紳士風度他都應該邀請的(而未邀請)。這是她討厭他的原因之一,他自認高人一等,她的魅力又太淺不足以讓他屈尊俯就。而在她許多報復式的白日夢中,她曾幻想過這一刻:他向她邀舞,而她則斬釘截鐵地拒絕。可實際上,她卻吃驚得張口結舌。

  “抱歉,”她聽見黛西機靈地說。“我得去找伊薇……”然後就盡可能快速地開溜了。

  莉蓮不穩地吸口氣。“這是伯爵夫人設計的測試嗎?”她問道。“看看我是否記住了課程?”



  韋斯特克裏夫忍不住笑出聲。回過神來,莉蓮不免注意到大家都在看著他們,顯然好奇她到底說了些什麼把他逗笑了。“不。”他低聲說,“我相信這是我設計的,好看看我是否……”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好像忘詞了。“就一首華爾滋。”他輕柔地說。

  她極度渴望投入他的懷中。不敢相信自己是這樣的反應,莉蓮搖頭說道:“我想……我想這樣不太好。謝謝你,不過——”

  “懦夫。”

  莉蓮憶起她將同樣的挑戰扔到他面前的那個瞬間……而她和他一樣不能拒絕。“我不明白現在你為什麼想和我跳舞了,你以前可從不這樣。”

  這說明她以前真的想要這樣。她詛咒著自己管不住的舌頭,而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她臉上徘徊。

  “我想和你跳舞,”他的呢喃讓她驚訝極了。“無論如何,不可能總是找得到不跳的理由。”

  “為什麼——”



  “除此之外,”韋斯特克裏夫打斷她,牽起她戴著手套的手。“你會拒絕是意料中事,所以我也沒去費心找理由。”他靈巧地將她的手放到他胳膊上,然後領著她走向舞池裏雙雙對對的人群。

  “不見得是意料中事。”

  韋斯特克裏夫疑惑地看她一眼。“你是說你會接受我的邀請?”

  “也許。”

  “我懷疑。”

  “我剛剛接受了,不是嗎?”

  “你不得不。這是個人情債。”

  她忍不住大笑起來。“關於什麼,爵爺?”

  “小牛頭。”他簡潔地提醒。

  “哈,首先,如果你沒有讓人上那麼一道噁心的菜,我根本就不需要救助!”

  “你是不需要,假如你的胃不是那麼虛弱的話。”

  “不能在一位淑女面前提起身體器官的部位,”她道學地說。“你母親說的。”

  韋斯特克裏夫哈哈大笑。“我認錯。”



  享受於鬥嘴的樂趣,莉蓮笑嘻嘻地回望著他。但當一首舒緩的華爾滋響起,韋斯特克裏夫讓她轉向他時,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心跳也變得狂猛。她低頭看著他伸出的戴著手套的手,不敢回應,不願讓他把她置於眾目睽睽之下……她害怕自己的表情會洩露出什麼來。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說:“握住我的手。”

  她昏昏然地發現自己服從了,顫抖的手指放進了他的手心。

  又沈默了一下,然後是更輕柔的聲音。“把另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她看著自己的白手套慢慢地放到他肩膀上,掌下的身軀堅硬而結實。

  “現在,看著我。”他喃喃地說。

  抬起睫毛,望進他咖啡色的眼裏,她的心旌一陣搖晃,滿是曖昧的熱情。凝視著她,韋斯特克裏夫帶她跳起華爾滋,在第一次轉身時將她貼得更近些。很快他們就混跡於起舞的人群中,從容優美地旋轉如同飛翔的燕子。正如莉蓮所想,韋斯特克裏夫果真是個強勢的領舞者,不會跳錯一步,他的手牢牢地扶住她的背,另一隻則毫不含糊地帶領指引。

  這實在太容易了,也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完美了;他們的身體移動得如此和諧,好像以前曾一起跳過上千次華爾滋。天啊,他真的會跳,他領著她跳一些她以前從沒練過的步子,反轉圈,交叉步,卻是那麼自然不費力,讓她完成一個轉圈動作後笑得喘不過氣來。在他的臂彎中,她覺得自己輕若無骨,配合著他有力而優雅的舞步流暢地徜徉。她的裙子刷過他的腿,隨著節拍不斷地輕裹又落下。



  擁擠的舞廳仿佛消失了,他們恍若獨自跳著,在某個遙遠而隱秘的地方。強烈地感知到他的軀體,還有偶爾吹拂過額頭的溫暖呼吸,莉蓮跌入了稀奇古怪的幻夢中……在那裏,馬克斯,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會在舞後帶她上樓,為她寬衣解帶,將她溫柔地放在他的床上;他會吻遍她的全身,就像他曾經耳語過的……他會和她做愛,會擁著她入眠。以前她還從未渴望過和一個男人有這樣的親昵。

  “馬克斯……”她恍惚地開口,試著讓他的名字滾過舌尖。他機警地瞥她一眼;一個人的教名只能用在私人場合,除非他們是夫妻或親戚,否則不該這樣親密地稱呼。淘氣地笑笑,莉蓮將談話轉圜至適當的方面。“我喜歡這個名字。現如今它並不普遍,你是隨父親的名嗎?”



  “不,是隨我舅舅的。他是我母親唯一的兄弟。”

  “你喜歡跟他同名麼?”

  “什麼名字都可以,只要不是我父親的。”

  “你很恨他?”

  韋斯特克裏夫搖搖頭。“比那更糟。”

  “還有什麼比憎恨更壞?”

  “漠視。”

  她以毫不掩飾的好奇望著他。“那伯爵夫人呢?”她大膽地問。“你也對她漠不關心嗎?”



  他的一邊嘴角朝上翹起,露出要笑不笑的神情。“我把我母親看作一隻老了的雌虎——牙和爪子都變鈍了,但仍有能夠傷人的威力。所以我儘量在安全距離之外和她交流來往。”

  莉蓮半嘲弄半憤慨地朝他板起臉。“那今天早上你還把我扔進她的籠子裏!”

  “因為我知道你自己也有牙和爪子。”韋斯特克裏夫戲謔著她的表情。“這可是恭維。”

  “很高興你能告訴我。”她呐呐地說。“否則我還不知道呢。”

  讓莉蓮失落的是,在小提琴獨奏的最後一聲甜美滑音中,華爾滋結束了。跳舞的人潮離開了大廳,另一些又湧進來取代了他們的位置,而韋斯特克裏夫卻突兀地停下來。他仍擁著她,她察覺到那令人困惑的碰觸,便猶疑地後退了一步。胳膊反轉,他堅定地環住她的腰身,手指本能地繃緊讓她靠向他。詫異於這樣的舉動以及背後的深意,莉蓮覺得快窒息了。

  驚覺自己的衝動,韋斯特克裏夫勉強放開她。她靜止不動,仍能感覺到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切,穿透力之強如同著火的森林帶出的灼熱氣流。莉蓮鬱鬱地想,和她真實的感覺正相反,他這樣反常只能歸咎於香水的氣味;她本身沒有任何能吸引他的地方,失望甚或心碎都是遲早的事。

  “我做對了,還是沒有?”她嘎聲問道,不敢看他。“我們一起跳舞就是個錯誤。”

  韋斯特克裏夫沈默了好長時間,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沒錯。”他終於說話了,簡單而沙啞的音節下隱藏著無法辨認的情緒。

  因為他不想要她,因為他和她一樣清楚他們的配對會是個災難。

  靠近他突然成了一種痛苦。“那我想這首華爾滋是我們的第一隻舞也是最後一隻了。”她輕輕地說。“晚安,爵爺,還有謝謝你——”

  “莉蓮。”她聽見他低語。

  轉過身,她脆弱地微笑著離開,脖子和後背露在外面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要不是塞巴斯蒂安,聖文森特子爵的及時出現,餘下的夜晚莉蓮將會過得非常苦惱。在她正要過去加入一起坐在天鵝絨坐墊上的黛西和伊薇時,他來到她身邊。

  “你跳得真優雅,鮑曼小姐。”

  較之於韋斯特克裏夫,要注視一個比她高得多的人的臉實在不便。聖文森特望著她,臉上帶著一種她很難拒絕的邪氣的愉快神情;他迷樣的微笑能讓朋友和敵人同樣的放鬆。莉蓮的視線下移,看見他有點歪扭的領巾,衣衫也稍嫌不整,好像離開情人的床後穿得過於匆忙——或者意味著他很快就要回去。

  回應他從容的稱讚,莉蓮微笑著聳了聳肩,然後為時已晚地記起伯爵夫人關於淑女絕不能聳肩的警告。“如果我跳得優雅,爵爺,那也是伯爵的技巧好,和我無關。”

  “你太謙虛了,甜心。我看過韋斯特克裏夫和別的女士跳舞,效果可沒這麼好,你似乎非常漂亮地彌補了你和他之間的差異。你們現在是朋友了?”



  這是個無害的問題,可莉蓮卻覺得他的意思有好幾層。她謹慎地開口回答,留意到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正陪同一位褐發的夫人去飲料桌,那女士明顯因為伯爵的殷勤而高興得容光煥發。嫉妒的尖針刺穿了莉蓮的心。“我不知道,爵爺。”她說。“可能你對友誼的定義和我不同。”

  “聰明的姑娘。”聖文森特的眼睛如同藍色的鑽石,光亮且有無數個折射面。“來,讓我陪你去飲料桌,然後比較一下我們的定義。”

  “不,謝謝你。”莉蓮勉強說,即使她渴得發熱。為了自己內心的寧靜,她還是不要去接近韋斯特克裏夫為好。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聖文森特看見陪著褐發夫人的伯爵。“或許我們最好別去,”他輕鬆地贊成。“要是韋斯特克裏夫看見你和我在一起,無疑他會不高興的。畢竟,他曾警告過我,叫我離你遠點。”

  “他警告你?”莉蓮皺眉。“為什麼?”

  “他不想讓你因為和我結交而涉險或受到傷害。”子爵誘惑地瞟她一眼。“我的名聲,你知道的。”



  “韋斯特克裏夫沒有權力決定我該和誰結交。”莉蓮嘀咕,怒火迅速席捲過她。“自命不凡,自以為無所不知,我願意——”她住口,竭力整理好失控的情緒。“我口渴了。”她簡單地說。“我要去飲料桌,和你一起。”

  “如果你堅持。”聖文森特溫和地說。“你想喝什麼?水?檸檬汁?潘趣?還是——”

  “香檳。”來自她冷酷的回答。

  “隨你高興。”他陪她來到長桌前,那裏圍了一長串客人。當韋斯特克裏夫注意到她和聖文森特在一起時,他的嘴抿成一條直線,黑眼眯緊了瞪著她;可莉蓮一點也沒覺到純粹的滿足。挑釁似地微笑,莉蓮接過聖文森特遞給她的加冰香檳,毫不淑女地喝個精光。

  “別太快了,甜心。”她聽見聖文森特輕聲說。“香檳會上頭的。”

  “再來一杯。”莉蓮回答說,把注意力從韋斯特克裏夫轉回他身上。

  “可以,但要等一下。你的臉有些紅了,這看起來雖然迷人,不過我認為已經夠了。你想跳舞嗎?”

  “我非常願意。”把空杯遞給附近拿著託盤的侍者,莉蓮故意以燦爛的微笑注視聖文森特。“真有趣。做了一年到頭的壁花,然後一晚上我就收到兩個邀請。我想知道為什麼?”



  “唔……”聖文森特帶她慢慢走向擁擠的舞池。“我是個邪惡的男人,但偶爾也可以正派點;我在尋找一個正派的女孩,偶爾又能帶點邪惡。”

  “那你找到了嗎?”莉蓮笑問。

  “似乎找到了。”

  “一旦找到她,你打算怎麼辦?”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有趣而複雜的神色。他看起來像是無所不能的人……而在她現在衝動的打算中,這正是她想要的。“我會讓你知道的,”聖文森特低語道。“呆會兒。”

  比起韋斯特克裏夫,和聖文森特跳舞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沒有身體的敏銳和諧,沒有充滿默契的移動……但是聖文森特跳得流暢而熟練,他們在舞池裏旋轉時,他還能拋出些煽動的評論惹得她大笑。而且他環住她的方式非常自信,儘管他們的接觸未超出禮節,但仍能顯示出他對女人身體的豐富經驗。

  “你的名聲到底有多壞?”她直率地問道。

  “大約只有人們說的一半……不過也夠讓我受到譴責了。”

  莉蓮挖苦地笑看他。“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和韋斯特克裏夫伯爵交上朋友?你太不一樣了。”



  “我們八歲時就認識了。而且,他有一顆頑固的心,韋斯特克裏夫拒絕接受我的墮落。”

  “為什麼你會墮落了?”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輕聲打斷她張口欲問的另一個問題。“華爾滋結束了。在離我們很近的鍍金門楣下有位女士正看著呢,你的母親,是不是?我送你過去吧。”

  莉蓮搖頭。“你最好現在就離開我。相信我——你不會想認識我媽媽的。”

  “我當然要見。她只要有一點像你,我就會認為她很迷人。”

  “如果她有一點像我,那我就要祈禱你會莊重的保留你的意見。”

  “別擔心。”他懶洋洋地勸道,鬆開她離開舞池。“我還從不認識一個我不喜歡的女人。”

  “這是你最後一次說這種話。”她悻悻地警告道。

  聖文森特送莉蓮朝她母親身處的那群閒談的婦人走去,他說:“明天乘馬車兜風,我會邀請她也去,你需要一個伴護。”

  “我不見得非要有一個。”莉蓮抗議說。“紳士和小姐可以在沒有伴護的情況下共乘,只要那馬車是敞篷的,而他們也沒有走遠到——”



  “你需要一個伴護。”他重複道,溫和的堅持讓她突然覺得慌亂而害羞。

  想著他的注視不可能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她不穩地笑起來。“否則……”她試著考慮些大膽的話來說。“否則你就會連累我?”

  他的微笑,就如他其他的所有特質一樣,微妙而從容。“類似。”

  她的喉嚨一陣古怪而開心的發癢,好像吞了一大勺蜜。聖文森特的舉止根本不像是黛西最愛看的銀叉小說中的浪蕩子;那些道德敗壞的人物,都有著大鬍子和淫穢的目光,他們會一直花言巧語隱瞞自己邪惡的意圖直到暴露,然後就會襲擊無暇的女主角強了她們去。聖文森特卻剛好相反,他似乎斷然堅決地警告要她離得遠點,況且她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會放任自己逼迫一個女孩違心地就範。(銀叉小說:silver-fork novels,MS是1826-1841年間一個叫Harriet Devine Jump的作者寫的一系列小說)

  莉蓮給聖文森特和母親做了相互介紹,她立刻就發現默西迪絲眼中的算計。默西迪絲只要看見符合條件的貴族男士,不管年齡、外貌或聲譽,都會將其視作潛在的犧牲品。為了把一雙女兒嫁進豪門,她不擇手段,而那個男人是年輕英俊還是蒼老醜陋,她都毫不關心。默西迪絲有個秘密帳本,差不多所有英格蘭貴族的資料都記錄在案,其中好幾百頁都是在講他們的財務狀況。她盯著站在面前的俊美子爵,旁人幾乎都能聽見她腦中快速翻閱那個小本子的聲音了。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裏,默西迪絲卻明顯陶醉在聖文森特的迷人風範中;他誘哄她答應去兜風,取悅奉承她,那麼專心地聆聽她的見解,很快她就像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一樣臉紅且咯咯傻笑起來。莉蓮還從沒見過母親跟別的男士在一起時居然是這樣的舉止,很清楚,韋斯特克裏夫讓她緊張,而聖文森特則剛好相反。他有種獨特的能力可以讓一個女人——所有的女人,似乎是——覺得自己魅力非凡。他比大多數美國男人來得光鮮優雅,也比許多英國男人更親和;事實上,他的誘惑力強到有那麼一會莉蓮都忘記要巡視房間尋找韋斯特克裏夫了。

  執起默西迪絲的手,聖文森特行了個吻手禮,低聲說道:“那麼明天見了。”

  “明天見。”默西迪絲也說,神情眩惑,那一刹那莉蓮發現母親似乎重新煥發了青春,但隨即失落掩蓋過她。一些夫人走過來,默西迪絲便轉身和她們傾談去了。

  低下金色的頭,聖文森特在莉蓮耳邊輕聲細語。“現在你還要再來杯香檳嗎?”

  莉蓮點點頭,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愉快的混合香氣,昂貴的古龍水,淡淡的刮胡水,還有他皮膚如丁香般的清新氣息。

  “在這裏?”他輕柔地問。“還是去花園?”



  意識到他是想偷溜一會兒,莉蓮覺得一陣警覺的興奮。和聖文森特在花園裏獨處……無疑這是不謹慎的女孩墮落的開端。考慮著,她的目光徘徊過大廳,卻看見韋斯特克裏夫正挽著一位小姐在跳華爾滋,就在和她跳過之後。永難企及,她想,怒氣蔓延過全身。她想要轉移注意力,也想要安慰,而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似乎可以提供給她。

  “去花園。”她說。

  “那十分鐘後見。有座人魚的噴泉,就在——”

  “我知道在哪。”

  “如果你沒法走開——”

  “我可以。”她保證說,勉強笑了下。

  聖文森特停下來凝視她,精明中卻又帶著古怪的同情心。“我能讓你好過些,甜心。”他耳語說。

  “是嗎?”她故意遲鈍地問,不想讓內心真實的想法形諸於外,免得臉紅如罌粟。

  晶亮的眼中承諾一閃而過,輕輕點頭,然後他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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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請求黛西和伊薇替她打掩護,三人以補妝為由,莉蓮得以離開了舞廳。依照她們迅速制定的計畫,兩個女孩等在後面的露臺上,而莉蓮則去花園見聖文森特子爵,然後再一起返回舞廳,這樣可以使默西迪絲相信她們始終沒有分開。

  “你真…真的確定,單獨去見聖文森特子爵是安全的嗎?”她們來到門廊時,伊薇問。

  “就和在屋子裏一樣安全。”莉蓮安撫地說。“哦,他也許會企圖逾矩,不過那正是他的目的,不是嗎?況且,我還想看看香水是否對他管用。”

  “它對誰都不管用。”黛西無精打采地說。“至少我用的時候是這樣。”

  莉蓮看向伊薇。“你呢,親愛的?有沒有好運?”

  黛西替她回答道:“伊薇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她到足以聞到香水的距離。”

  “好吧,我這就去找聖文森特,讓他好好地聞聞這香水。天知道,那味道應該會對聲名狼藉的浪子有影響的。”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你們——”

  “不會有人看見的。”莉蓮略帶急躁地打斷。“如果全英格蘭還有男人能比聖文森特對幽期密約更有經驗,我到想知道那是誰。”



  “你最好小心。”黛西警告說。“幽會是件危險的事。我讀過太多了,沒有一個是善始善終的。”

  “我會很快的。”莉蓮保證道。“最多一刻鍾,那麼點時間能發生什麼事?”

  “根據安娜貝爾的說…說法,”伊薇悄悄地說。“許多事。”

  “安娜貝爾在哪?”莉蓮問,發現今晚一直沒有看見她。

  “早些時候她覺得很不舒服,可憐的貝爾。”黛西說。“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我恐怕午餐有什麼東西不合她的胃口。”

  莉蓮戰慄地做個鬼臉。“肯定是鰻魚,或者小牛筋,或者雞腿……”

  黛西大笑。“停,你會把自己也搞得難受的。無論如何,亨特先生在照看她。”

  她們走出門廊背後的法式門,來到空無一人的石板露臺上。黛西轉身朝莉蓮滑稽地搖搖手指頭。“如果你去的時間超過一刻鍾,我和伊薇就會來找你。”

  莉蓮回以低沉的笑聲。“我不會逗留太久的。”她眨眨眼,衝伊薇擔心的臉龐微笑一下。“我不會有事,親愛的。只要想想等我回來後要告訴你所有有趣的事!”

  “那正是我害…害怕的地方。”伊薇回答說。



  提起裙擺從一邊臺階拾級而下,莉蓮大膽地進入臺地式花園,穿過一道古老的樹籬,它圍在低矮臺地的邊緣像是密不透風的牆。這遺世獨立的花園讓人聯想到秋日的色彩和芬芳……金色和銅色的樹葉,錦簇的玫瑰和大麗花,各色草花和新鮮的林槁令空氣中充滿愉悅的味道。

  聽見了人魚噴泉輕快的水聲,莉蓮順著石板小徑走去,一隻火炬孤單地照耀著那小巧空曠的地方。有人在那裏——一個,不,是兩個人,坐在噴泉旁邊的石凳上,親密地靠在一起。莉蓮驚訝得窒了一下,連忙回身躲進樹籬的陰影處。聖文森特子爵告訴她在這裏見面……但凳子上的那個男人顯然不是他……真的不是嗎?不知所措,莉蓮往前挪了幾英寸,從樹籬的拐角往外窺視。

  很快她就發現這對情人沉醉在愛河中不能自拔,就算是一隻驚跑的大象衝過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那個女人淺栗色的頭髮已經鬆散,髮絲在半褪的禮服背後如波浪般擺動;她纖細的胳膊無力地扶著男人的肩膀,當他除下禮服袖子親吻她白皙的曲線時,她發出顫抖的歎息。男人抬起頭,凝視她的目光慵懶而熱情,接著傾身吻住她。忽然莉蓮認出了這一對……是奧莉維亞夫人和她的丈夫,肖恩先生。當他的手滑向妻子禮服背後的扣子時,莉蓮縮回了樹籬的後面,又尷尬又好奇,這是她目睹過最私密的場面了。



  同時還有她聽過的最親昵的聲音……肖恩先生輕柔的喘息,愛意的言語還有無法說明的輕笑,讓莉蓮的腳趾頭都蜷了起來。她被這困窘弄得臉蛋發燒,便悄悄地離開;本是她約會的地方被人搶了先,現在她不清楚該去哪,該做什麼。肖恩氏夫婦婚後還這麼濃情蜜意讓她覺得很奇怪,莉蓮從不敢奢望那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他慢慢地走過來,將一隻胳膊搭在她僵硬的肩上,同時往她手裏塞了杯冰冷的香檳。“爵爺?”莉蓮耳語道。

  聖文森特輕柔的低語拂過她的耳朵。“跟我來。”

  他把她領向一條更暗的小路,向裏走到另一個有張笨重的圓形石桌的小廣場,廣場遠處的梨樹園為空氣注入了成熟的水果香。環住莉蓮的肩頭,聖文森特帶她走進來。“我們呆在這裏好嗎?”他問。

  她點點頭,讓臀部靠著石桌,喝著香檳不看他。想到無意間撞上的親密畫面,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現在,你不會那麼尷尬了,對嗎?”聖文森特說,聲音裏有點揶揄。“匆匆一瞥……哦,好了,那沒什麼。”他摘下了手套——她感到他的指間滑到下巴,輕輕地抬起她的臉。“臉紅了。”他咕噥著。“老天爺,我都忘記天真純潔是什麼滋味了,我懷疑我曾經有過。”



  在火光下聖文森特顯得魅惑,陰影鍾愛地停留在側面完美的顴骨上,他濃密而層次分明的頭髮就像是古老的拜占庭肖像畫中微泛銅光的金色。“畢竟他們結婚了。”他繼續說,手來到她的腰間,把她舉起來坐到桌子上。

  “哦,我……我不是不贊同。”莉蓮努力開口,喝乾香檳。“其實,我是想他們真幸運,他們在一起似乎非常快樂。根據伯爵夫人對美國人的看法,我很吃驚她會答應奧莉維亞夫人嫁給肖恩先生。”

  “是韋斯特克裏夫促成的。他堅決不讓他母親那套虛偽的觀念擋住妹妹的幸福。鑒於她不光彩的記錄,伯爵夫人沒有多少權力反對她女兒的選擇。”

  “伯爵夫人有不光彩的記錄?”

  “上帝啊,是的。虔誠的表面下是數不清的放蕩。這就是為什麼她能和我相處融洽。若在她年輕的時候,我就是她慣於偷情的那種男人類型。”

  莉蓮差點讓空杯從指間滑落,忙將這易碎的器皿放到一邊,她回以聖文森特公然的驚訝。“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會去偷情的那種女人。”

  “難道你沒發現韋斯特克裏夫和奧莉維亞夫人之間長得不像嗎?就如伯爵和他妹妹愛琳夫人是合法的子嗣一樣,奧莉維亞夫人是私生女,這也是公開的秘密。”

  “喔。”

  “不過你很難去譴責伯爵夫人的不貞。”聖文森特漫不經心地繼續道。“只要你想想和她結婚的人。”



  關於老伯爵的話題引起了莉蓮高度的興趣,他很神秘,好像也不是隨便誰都願意提起的人。“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有一次告訴我,他父親是個殘忍的人。”她說,希望聖文森特說得更詳細些。

  “他告訴你?”子爵的雙眼興味地變得明亮。“那真少見。韋斯特克裏夫從不對任何人提起他父親。”

  “他是嗎?我是說,他是殘忍的人嗎?”

  “不。”聖文森特輕輕地說。“說他殘忍太輕描淡寫了,那說明你對一個人到底沒人性到什麼程度知之甚少。老伯爵是個惡魔。我只瞭解他暴行的一些片段——而且我不想知道得更多。”收回手,他思考著往下說。“我懷疑沒幾個人能在馬斯登式的教育下生還,那不是仁慈的忽視,而是全然的殘暴。”他偏偏頭,臉龐籠罩在陰影中。“我一直都知道韋斯特克裏夫在苦苦掙扎,努力不要變成他父親希望的那種人;但是他肩上背負的擔子太沉重……而那將主宰他的個人選擇多過他的意願。”

  “比如……”

  他直直地看著她。“比如,他該和誰結婚。”

  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莉蓮以最大的謹慎措辭。“你沒必要警告我,”她最後說。“我很清楚,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絕不會考慮追求我這樣的人。”

  “哦,他考慮過的。”聖文森特的回答震暈了她。

  莉蓮的心跳都停了。“你怎麼知道?他和你說過什麼嗎?”



  “那到沒有。但他當然想要你。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在他附近,他的視線就沒法從你身上離開。而今晚你跟我一起跳舞的時候,他看上去就像是想拿起最近的尖東西把我穿成一串烤肉。不過……”

  “不過……”莉蓮提示說。

  “韋斯特克裏夫最終結婚時,他還是會做傳統的選擇……一個柔順年輕的,對他無所求的英格蘭新娘。”

  當然是這樣。莉蓮也從未做他想,但有時這真相很難接受,而更令人發狂的是,她也沒有什麼值得哀悼,沒有任何東西可失去。韋斯特克裏夫連個簡單的承諾都沒做過,甚至也沒說過任何關於愛的字眼。幾個吻和一段華爾滋,連失敗的羅曼史都算不上。

  那麼,為什麼,她會覺得這麼痛苦?

  研究著她表情的細微變化,聖文森特憐憫地微笑。“會過去的,甜心。”他低聲說。“總是這樣的。”俯下頭,他的唇刷過她的頭髮來到鬢角邊細膩的肌膚。

  莉蓮靜止不動,知道假如她的香水會對他釋放魔力,那必然就是現在了。這麼近的距離,他無從躲避;但當他抽回身時,仍是一副鎮靜沈著的樣子。他的表情平靜無波,根本不像韋斯特克裏夫顯露出的近乎狂暴的熱情。真TM該死,挫敗湧上她的心頭,為什麼香水只吸引來一個“不對”的男人?



  “爵爺,”她軟聲問。“你會渴望一個你不能擁有的人嗎?”

  “至今不會。不過我總是這樣希望的。”

  她迷惑的笑笑。“你希望將來和一個你不能擁有的人相愛?為什麼?”

  “因為這會是個有趣的體驗。”

  “也會跌下懸崖。”她諷刺地說。“但我想人們寧可間接地學得這些經驗。”

  大笑著,聖文森特跳下石桌面對她。“也許你是對的。在你的缺席還沒引人注意前,我們最好回到主屋去,我聰明的小朋友。”

  “但是……”莉蓮意識到在花園的這段期間,他們所做的顯然不會超出散步和簡短交談的範圍了。“就這樣?”她衝口而出。“你不準備……”她的聲音拖成不高興的沈默。

  站在她面前,聖文森特將兩手支撐在她身體的兩邊卻沒有碰到她,他的微笑狡黠而曖昧。“我猜你是說我打算來點‘預支’?”他故意靠向前,讓呼吸愛撫過她的額頭。“我決定等等,讓我們的期待都拉得更長些。”

  莉蓮灰心喪氣地猜想他是否覺得她毫無魅力可言,看在老天的份上,照這個男人的名聲,他應該會追逐在任何穿著裙子的東西後面才對。且不管她是否真的想要他吻她,問題是她剛在另一個男人那碰了釘子。同一個晚上連遭兩次拒絕——這對任何人的虛榮心都是小小的打擊。



  “但是你答應要讓我好過些。”她抗議說,卻發現自己的音調滿含懇求,不由得羞愧地臉紅了。

  聖文森特靜靜地笑起來。“哦,如果你要開始抱怨的話……好吧。只是個安慰。”

  他的臉低下來,指尖勾起她的下巴,輕柔地調整她頭部的角度。莉蓮閉上雙眼,感覺到來自他嘴唇柔軟的壓力,輕巧靈活地在她唇上移動;他的嘴緩慢卻焦躁地探索著,越來越堅決,直到她輕啟唇瓣。當他以溫柔的輕拂結束這個吻時,她只感到吻中那奇特的承諾。有些迷惘地微喘,她讓他支援著雙肩,直到可以不用扶靠也能從桌上站起來。

  只是個安慰,確實。

  幫她跳下地面,聖文森特和她一起穿過花園,來到通往露臺的臺地。他們在樹籬前停住,他看向她仰起的容顏,月光在他側臉的輪廓上描繪出銀邊。“謝謝。”他低語。

  謝謝那個吻?莉蓮不確定地點點頭,想著那也許是截然不同的意思。儘管關於韋斯特克裏夫的影像還在她腦中惱人地逗留,但比起剛剛在舞廳時,她的心緒已經沒有那麼黯淡了。

  “你不會忘記明早的兜風吧?”聖文森特問道,他的手指沿著她的長手套往上滑行,直到她胳膊裸露的上方。

  莉蓮搖搖頭。

  聖文森特嘲笑地蹙額。“我奪走了你說話的能力嗎?”他問,看到她點頭時大笑起來。“那麼別動,我會還給你的。”他立刻低下頭,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吻,讓她的神經一陣暖熱的刺痛。他的長指撫過她的臉頰,詢問地看著她。“好些了嗎?說點什麼吧。”

  她禁不住微笑。“晚安。”她喃喃地說。

  “晚安。”他的微笑奇怪得很,然後把她推開。“你先走。”







  當塞巴斯蒂安,聖文森特子爵蓄意要展現他的魅力時——第二天早上他就這麼做了——莉蓮懷疑地球上沒有哪個男人還能更有吸引力。堅持讓黛西也去,他在門廊恭候三位鮑曼家的女人並帶了一束玫瑰給默西迪絲;他陪著她們出門上了一輛黑漆的兩輪輕便馬車,給車夫個信號,然後這輛彈性良好的車子就沿著條沙礫的車道平穩地奔馳起來。

  聖文森特和莉蓮坐在一邊,向她們問著關於紐約的生活。太久了,莉蓮發現,她和黛西太久沒有和別人說起她們出生地的事了;倫敦的社交界很少有人會提起紐約,或那裏發生的事。可當她們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個又一個故事時,聖文森特很快就證明自己是個善於聆聽的人。

  她們熱切地說起第五大道上成排的石砌官邸;中央公園的冬日時光;五十九街的池塘冰凍以後就會舉行為期一周的冰上狂歡節;有時要穿過百老彙大街得花上半小時,因為那裏的公共和出租馬車絡繹不絕;還有百老彙和佛蘭克林的霜淇淋店,它們膽敢接待沒有男性陪同的單身年輕小姐。

  聖文森特好像對她們描述的曼哈頓的奢侈生活聽得入了迷:她們有次參加的舞會中,大廳裏擺了三千盆溫室的蘭花;南非新礦的開採造成對鑽石的狂熱追求,現在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黃口小兒,人人都用這閃亮的珍寶來做裝飾;而給所有室內設計師的要求只有一個……“再多些”。再多些鍍金線條,再多些brica-brac,再多些繪畫和裝飾掛毯,一直到每個房間從地板到天花全塞滿了東西。



  剛開始說起這些她曾經過過的奢華生活,莉蓮還有點懷舊的鄉愁;但當馬車通過大片正待收割的金色原野,以及充滿了野性的沙沙聲的黑暗森林時,她卻發現對家鄉的感情變得令人詫異地矛盾起來。那種生活其實挺空虛,真的,只有沒完沒了的對時髦和消遣的追逐;而倫敦似乎要好些。她從沒想過會有什麼地方能像漢普夏這樣吸引她,但是……這裏有真正的生活,她渴望地想,她能完全置身於其中的生活,勝過總是去猜測她未知的將來。

  不自覺地墜入沈默中,她視而不見地看著飛逝的景物,然後在聖文森特的輕聲細語中回過神。

  “又丟掉講話的能力了嗎?”

  她往上看進他明亮、微笑的眼眸,這時黛西和默西迪絲坐在對面的位子上聊著天,她點點頭。

  “我知道有個絕佳的治療方法。”他告訴她,而她難為情地笑起來,紅暈漫過桃腮。







  在和聖文森特兜風過後,莉蓮沉浸在放鬆的好心情中,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她母親關於合格了的子爵的嘮叨,邊和她們一起走進房間。“我們會更瞭解他的,當然了,我會參考我的‘貴族帳本’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的財產少得可憐,而他的風度和血統又是那麼的好……”

  “你想讓聖文森特子爵成為你的女婿,這個主意我實在沒興趣,”莉蓮對默西迪絲說。“他玩弄女人,媽媽。我懷疑他根本就沒有結婚的念頭。”

  “就算是這樣,”默西迪絲盤算著,狐狸一樣的臉上的眉頭皺攏。“但他始終要結婚的啊。”

  “他會嗎?”莉蓮不信地問。“如果是這樣,我到真懷疑他會依循婚姻傳統的觀念——以忠誠始。”

  大步跨向附近的窗子,默西迪絲肅然地盯著閃爍的長方形窗格,她精瘦、幾可見骨的手指狠狠揪著窗簾上厚重的絲質流蘇。“所有的丈夫都有這樣那樣的不忠。”

  莉蓮和黛西揚眉對望一眼。

  “爸爸就不會。”莉蓮敏捷地說。



  默西迪絲笑了一聲,聽起來像是乾枯的樹葉被碾碎了。“他不會嗎,親愛的?也許他在身體上沒有對我不忠——況且誰也不能肯定這事。但他的事業比有血有肉的女人更像是一個嫉妒苛求的情婦;他所有的夢想都集中在投資營建,擴大經商規模,以及讓他心無旁騖的生意上。如果我的對手是個女人,到還容易忍受,我知道熱情不過轉眼即逝,美色也不能持久;但他的公司卻永遠不會令他厭煩——它比我們誰都要長久。如果你丈夫對你懷的興趣和熱情超過一年,那就比我擁有的要多得多了。”

  莉蓮一直知道她父母的感情狀況——他們彼此缺乏興趣的樣子幾乎不能再明顯了。但這還是第一次,默西迪絲將此訴諸言語,而她聲調中的脆弱讓莉蓮同情地畏縮。

  “我不要和那種男人結婚。”莉蓮說。

  “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已經不適合幻想了。我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了。你早該結婚了。還有不管你的丈夫是誰,他的聲譽又是怎樣,你都不該向他要求承諾,因為他不見得會遵守。”

  “那就是說他可以隨便亂來,用他喜歡的任何方式欺騙我,只要他是個貴族?”莉蓮反駁道。

  “正是這樣。”默西迪絲冷酷地說。“想想你父親在這次冒險中的投資……衣服,旅館帳單,還有我們其他的所有開支……除了找個貴族丈夫,沒得別的選擇,你們兩個都是。另外,我可不要灰溜溜地回到紐約成為笑柄,只因為我的女兒沒有嫁給顯貴。”自窗前猛地回身,她離開了房間,帶著滿腔的怒氣帶上門卻忘記鎖上,門扉在門框間來回的擺動。



  黛西率先開口。“那是不是說她要你嫁給聖文森特子爵?”她啼笑皆非地問。

  莉蓮露出毫無笑意的笑容。“她不在乎我嫁的人是不是說胡話,愛殺人的瘋子,只要他的血統夠高貴就行。”

  歎口氣,黛西走到她身邊轉身背對她。“幫我解開長裙和束胸,好嗎?”

  “你想幹嗎?”

  “我想脫掉這身該死的東西,讀本小說,然後打個盹。”

  “你想打個盹?”莉蓮問,從沒見過妹妹會在中午自動自發地休息。

  “是啊。馬車震得我頭疼,現在媽媽也結束了關於應該和貴族結婚的演講。”黛西纖弱的肩膀僵直地從在外出服裏露出來。“你好像真的迷上聖文森特子爵了,你對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莉蓮小心地解開牙雕紐扣。“他很風趣,”她說。“也很有魅力。我到很願意把他看作是空無一物的紈絝子弟,可時不時我又能看見在那表像下的某些東西……”她停下來,覺得很難表達出心中所想。

  “是,我知道。”黛西的聲音有些模糊,她正彎腰把那一大堆精緻的印花細棉裙從臀部往下脫。“而且我不喜歡,不管那是什麼。”

  “你不喜歡?”莉蓮驚訝地問。“可今天早上你對他很友善。”



  “忍不住。”黛西承認。“他有種特質,催眠術士老說的,他們管這叫動物的磁場。一種天生的力量,讓人們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

  莉蓮捧腹大笑地搖頭。“你雜誌讀得太多了,親愛的。”

  “那麼,不管聖文森特是否有磁場,他那麼親切似乎全然是出於自身利益的動機,因此我不信任他。”把脫下來的長裙蓋到一把椅子上,黛西專心地解著胸衣,等自她窈窕的身段上扒下來後舒服地長吐口氣。如果非得有個姑娘不需要束胸的話,那一定是黛西;可惜它對淑女的意義卻不僅僅只在塑造身形方面。黛西急切地扔開緊身褡,從旁邊的桌上抓過本書來,然後爬上床墊。“我還有本雜誌,如果你也想閱讀的話。”

  “不,謝謝。我要讀書就更休息不了了,而且肯定也睡不著。”莉蓮機詐地打量著半掩的房門。“我猜我溜到花園去走走,媽媽是不會注意到的,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她怕是都會在研究那個‘貴族帳本’。”

  黛西沒有回答,她已經凝神於小說上了,微笑地看看妹妹專心的臉,莉蓮安靜地離開房間走向僕人出入口。

  進入花園裏,她順著一條從未走過的小路走去,路邊是一長條平行的,修剪完美的紫杉樹籬。這園子有著精心的打理和照管,冬天的時候一定非常美麗,她想。一場薄雪後,樹籬、整型灌木和雕像都將披上聖誕蛋糕的糖霜,而暗褐色的山毛櫸枝條上則會小心地掛著冰淩。而現在,冬天離這金紅色的九月花園似乎還遠得很。



  她從一個巨大的溫室邊經過,那裏面種著各種供沙拉用的植物和一盆盆異國的蔬菜。兩個男人正站在門口談話,其中一個彎腰蹲在一排滿是烘乾的塊莖的木制盤子前,莉蓮認出另一個是花園裏的老園丁。沿著溫室邊的小路走去,莉蓮不禁注意到蹲著的那個男人,他穿著粗布長褲和簡單的白襯衫,沒穿背心,呈現出一副矯健的外形,背部正伸展成最悅目的姿勢。他拾起一塊塊莖,仔細地查看,然後聽見了她走近的聲音。

  站起來,男人轉身面對她。那是韋斯特克裏夫,莉蓮想道,五臟六腑興奮地纏結成一團。他以同樣的謹慎監管著產業上的每件事,甚至連微下的塊莖也不馬虎放過。

  韋斯特克裏夫的這一面是她最喜歡的——極少見的不修邊幅且無拘無束,並在在散發著黑暗的陽剛之美。他的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一點捲曲的毛髮,長褲穿在他勁瘦的腰上稍嫌寬鬆,卻強烈吸引著她的感官,讓她被那力量弄得渾身上下都刺痛不已。在這特別的一刻,她渴望奔向他,讓他把她壓在地上,給予她粗魯、急躁而毫無保留的親吻和愛撫。但她只是不穩地點點頭以回應他低沉的問候,然後加快速度通過小路。

  讓她放心的是,韋斯特克裏夫並未試圖跟上她,她的心跳也很快平復為和緩的節奏。環顧著周圍的環境,她看見一堵牆,幾乎全部隱藏在高高的樹籬和大量垂落的常春藤之下。仿佛花園有一部分被這高聳的牆垣完全擋住了,她好奇地沿著樹籬走,卻不能找到通往那隱秘庭園的入口。“應該有扇門才對。”她大聲的自言自語,後退一步瞪著面前的牆,企圖發現常春藤後的缺口。沒有。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她貼著牆根伸手穿過常春藤,摸索著背後石牆的紋理,希望尋得那扇門。



  一聲吃吃的笑聲在她身後響起,她迅速轉過頭。

  看來韋斯特克裏夫還是決定跟著她了。作為對合宜的禮節馬馬虎虎的讓步,他加了件黑色的馬甲,但襯衫在喉嚨處仍敞開著,而滿是灰塵的長褲也磨損得厲害。他從容不迫地大步來到她身旁,淺淺的微笑浮上嘴唇。“我猜你是要找進入秘密花園的路。”

  莉蓮幾乎聽不見鳥兒安靜的啁啾和微風拂過常春藤的輕柔颯颯聲。他的視線緊抓住她,韋斯特克裏夫越靠越近……越來越近……直到他們的身體差點挨到。他的體息刷過她的鼻端,照在男性肌膚上的暖熱的陽光,還有獨特乾燥的甜蜜氣息,混合成美妙的香味深深地吸引了她。慢慢地,他伸出只胳膊環住她,她的呼吸卡在喉嚨處;她往後退,碰到了沙沙的常春藤,然後聽見金屬插銷“哢噠”一聲。

  “再靠左一點,你就能找到了。”他低聲說。

  她摸索地在他臂彎中半轉過身,看著他撩起常春藤,輕輕地把門朝裏打開了。

  “來吧。”韋斯特克裏夫催道,在她腰間的手輕推一把,他和她一起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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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無聲的驚歎逸出嘴唇,莉蓮注視著一塊正方形的草坪,四周圍合的花境裏滿是蝴蝶,每一面牆都充斥著斑斕的色彩,似錦的野花上覆蓋了無數扇動著的精巧翅膀。這個花園中唯一的裝備就是草地中央的圈椅,可以坐於其上向任意方向觀看。陽光下怒放的花香漂浮在她的鼻端,令她陶醉在馥鬱的甜美中。

  “這花園叫蝴蝶庭院。”韋斯特克裏夫說,關上門。他的聲音像塊沒加工的天鵝絨撫摩著她的耳朵。“裏面種的都是最能吸引它們前來的花朵。”

  莉蓮夢幻地微笑著,看著那些小小的、忙碌的身影盤旋在向日葵和金盞草上。“那叫什麼?橙色和黑色的那種。”

  韋斯特克裏夫來到她身邊。“苧胥(Painted ladies)。”

  “人們怎麼稱呼一群蝴蝶呢?雲集嗎?”

  “就是通常的稱呼。但我到更喜歡一種新的叫法——在一些圈子裏,他們管這叫‘蝴蝶的萬花筒’。”

  “萬花筒……那是某種光學儀器,是嗎?我聽說過,可還從沒見過。”



  “我在圖書室有一個,如果你願意,晚點我拿給你看。”她正要回答,韋斯特克裏夫卻指向一大叢垂落的熏衣草。“看那兒——那白色的蝴蝶就是頭翅弄蝶。”

  一串笑意的泡泡突然湧上她的喉嚨。“黑頭翅?”

  了然的愉悅在他眼中閃爍。“不是,只是頭翅弄蝶中的普通品種。”

  陽光照耀著他豐厚的黑髮,並給他的皮膚鍍上了一層古銅色的光澤,莉蓮的視線落到他喉間強壯的線條上,她情不自禁地渴望感受那身軀陽剛的力量,從剛才見面時他暗含的男子氣概就令她神魂顛倒。投入那健碩的懷抱到底會是個什麼滋味?

  “熏衣草的味道真可愛。”她談論說,試圖把思緒自他們危險的靠近中抽離。“有時候我好想去普羅旺斯旅行,在夏天的熏衣草中散步,他們說站在花田裏就像是身處於一望無際的藍色海洋。你能想像那有多美嗎?”

  韋斯特克裏夫輕輕搖頭,只是望著她。

  她幻想著漫步在熏衣草中,輕觸著嬌小的藍紫色花瓣,然後沾滿香氣的指尖伸向喉嚨。“他們將花朵蒸餾過,然後從液體中提取香精油;五百磅的熏衣草只能製造出幾盎司珍貴的精油。”

  “你似乎對這方面很在行。”



  莉蓮噘起嘴。“我對香氛的興趣非常濃厚。事實上,我能給我父親的事業很大的助益,只要他允許的話。但我是個女人,所以生活的唯一的目標就只能是婚姻美滿。”她走向燦爛盛開的花床。

  韋斯特克裏夫跟上去,緊挨在她身後。“這到讓我想起有件必須討論的事。”

  “哦?”

  “你昨晚是和聖文森特呆在一起。”

  “我是。”

  “作為你的同伴,他並不合適。”

  “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所以我才知道他會做什麼。”

  “你是在警告我離他遠點嗎?”

  “顯然這對你是極大的誘惑,否則……不,我只是建議你不要那麼天真。”

  “我能對付聖文森特。”



  “我肯定你自信如此。”一絲令人惱火的高傲出現在他的腔調中。“但同樣清楚的是,你既沒有經驗也不夠圓熟,好來保護自己免於他的逾矩。”

  “到目前為止,我唯一需要防備的人就只有你。”莉蓮頂回去,轉身面對他,滿意的看見自己正中要害,他的臉頰和挺直的鼻樑旁邊微微變色了。

  “如果聖文森特還沒有利用你,”他以危險的和藹回答說。“那只是因為他在等待時機。還有,且不管你對於自身能力過於膨脹的自信——或者正基於此——你都是他風流史上輕易得手的一分。”

  “膨脹?”莉蓮憤怒地重複。“我要你知道,我有大把經驗可以讓男人不注意我,包括聖文森特。”讓莉蓮悻然的是,韋斯特克裏夫似乎頗為認同這誇大之詞,微笑滑過他烏黑的眼。

  “那麼,我是搞錯了。從你接吻的樣子來看,我猜……”他故意不把話說完,拋出她無法拒絕的誘餌。

  “你什麼意思,‘我接吻的樣子’?你在暗示有什麼地方不對?有什麼地方你不喜歡?有什麼地方我不應該——”



  “不是……”他的指尖擦過她的唇,讓她沒了聲息。“你的吻非常……”他躊躇一下,好像找不到恰當的字眼,而同時他的注意力又被她嬌嫩的嘴唇給吸引了過去。“甜蜜。”過了好長的時間,他才低喃道,手指滑到她的下巴之下。輕柔地觸摸,他感受著她喉部肌膚敏銳的顫動。“可是你的反應並不如我所想,是個有經驗的女人。”

  他的拇指摩挲著她的下唇,逗弄著讓它和上唇分開。莉蓮覺得又困惑又激怒,就像是睡著的小貓剛被羽毛給撓醒;但當他一隻強健的胳膊滑到背後抱住她時,她又變得僵硬無比。“我…我還能再做什麼?你又憑什麼以為我不——”她停下倒抽一口氣,此時他的手指正描畫過她下顎的角度,包覆住她的臉龐。

  “要我示範一下嗎?”

  她反手擋著他的胸膛,企圖掙脫他的懷抱,可這樣到不如去撼動一堵鐵牆。“韋斯特克裏夫——”

  “你真的需要些夠格的輔導。”他溫暖的呼吸拂過她的唇。“別動。”



  知道自己被嘲笑,莉蓮更用力地推起來,卻被他輕易地扭轉手腕將其固定在她的背後,而他的胸膛以輕柔的力量俯下抵住她的胸。在結結巴巴的抗議聲中,他的唇覆住了她,而她立刻覺得一股白熱的感覺擊中了自己,癱軟得有如軀體中的每束肌肉都被抽離,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提線木偶。



  屈服在他懷中,被他堅硬的胸膛緊壓著,她的呼吸漸漸加深為急促不穩的頻率;合上睫毛,陽光暖熱地照在她脆弱的眼簾上。他的舌頭帶著緩慢的穿透力,其中曖昧的親昵讓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察覺到她的反應,他伸出手掌長長地拍撫她的背部,而嘴唇依然和她的嬉戲著;他的探索更加熱烈,舌頭的刺入卻讓她害羞地退卻,不由得使他自胸腔中發出低沉的笑聲。這馬上得罪了莉蓮,她開始往回縮,而他則伸手捧住她的頭。

  “別,”他呢喃著。“別走。為我張開。張開……”他的嘴再次誘哄但堅決地覆住她。逐漸明白他的渴望,她敞開嘴唇讓他的舌頭碰觸自己。她感受到他的回應,急不可耐的力量淹沒了他,而他依然保持溫柔的自製以漸進的親吻探索著她。她已經自由的雙手不能自抑地想要觸摸他,一手撫過他背部緊繃的肌肉,另一隻則抬起摩挲著他的脖子;他黝黑的肌膚光滑而熾熱,仿佛剛熨平的綢緞。她探索過他喉部凹處有力的脈搏,然後滑下手指撫弄他襯衫敞開的領口下黑色的毛髮。

  韋斯特克裏夫舉起溫暖的大手捧住她的臉頰,專注地吻她,那饑渴、如竊取靈魂般的吻擺佈得她虛軟得無法站立。她的膝蓋彎了下去,他便再次用手臂環抱住,緊擁著她無力的身軀,將她放倒在腳下厚如地毯的綠茵上。他半壓著她,腿股嵌進裙裾中,一隻結實的手臂枕在她的頸背下;他的嘴唇搜尋著她,而此時她也不再害羞,毫無保留地敞開迎接他急切的探索。秘密花園之外的世界已從莉蓮的腦海中消失,只有這個地方,這一小塊伊甸園,寧靜而熱情,陽光和煦,遠離塵囂,熏衣草和男性肌膚溫暖的氣息混合而成的香氣縈繞著她……那麼美妙……那麼眩目……她無力的雙手環繞上他的脖子,手指穿插進他濃密的髮絲。



  莉蓮感到長裙的前面一陣靈巧的拉扯,她柔順地躺著讓他的手指熟練地動作,身體渴望他的觸摸,渴望得發疼。馬克斯懸在她上面,鬆開束胸將她從蕾絲和系帶中解脫出來;她不能深呼吸,也不敢過快,肺葉努力平復著身體想要更多氧氣的叫囂。抓住這拘束的衣衫一角,她扭動著想要從其中脫身,而他一邊喃喃地安撫著她,一邊幫她脫下束胸,然後拉開她內衣上精巧的絲帶活結。

  莉蓮白皙的乳房裸露在了陽光和空氣中,也落入了他烏黑的瞳仁中。馬克斯緊緊盯著她胸部微微攏起的弧線以及頂端粉紅色的蓓蕾,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字,緩緩低下了頭。他的唇在莉蓮的肌膚上若有似無地刷過,沿著一邊乳房的曲線遊移,在到達嬌弱的峰尖時張嘴覆住,舌尖繞著她的蓓蕾轉圈,使它敏感地挺起。她躺在他的身下,逸出喉嚨的聲音中飽含令她害怕的歡愉,雙手緊抓住他堅硬無比的胳膊,指尖深深陷進僨起的肌肉。隨著越來越興奮的含吮,熱情累積熾燒,她驚喘著,扭動著,想從他身下逃離。

  馬克斯再次吻住莉蓮,她在他嘴下顫抖地嗚咽,身體充滿了新奇的脈動和節奏,變得再也不像是她自己的了。“韋斯特克裏夫……”莉蓮的唇不穩地徘徊過他陽剛的臉頰,下巴的邊緣,然後回到他柔軟的嘴上。當親吻結束時,她轉開臉氣喘吁吁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別問。”他的唇滑過她的耳朵,舌頭舔舐著脆弱的耳垂後細緻的凹處。“答案……”聽見她加速的呼吸,他遊移著,用舌尖描畫過漂亮的耳廓,輕啃裏面的折痕。“那答案很危險。”他終於努力開口說。

  手臂環抱過馬克斯的脖子,莉蓮把他的嘴拉回來,熱烈坦率地親吻他,而那幾乎要拆散了他的自製。

  “莉蓮,”他氣息不穩地說。“告訴我別再碰你,告訴我到此為止,告訴我——”



  她又一次吻了他,貪婪地汲取他口中灼熱的滋味;新的火苗被點燃了,他的吻變得越來越狂野,侵略感十足,直到渴切洶湧而至,折磨得她四肢沉重而虛弱。她的裙子被撩了起來,陽光的熱度滲透入襯褲薄薄的亞麻織料;他的手愛憐地落在她的膝蓋上,手掌包住膝頭,接著便向上滑去。馬克斯不給莉蓮反對的機會,以急躁的吻佔據她的唇,手指掠過她大腿圓潤的線條。

  她微微痙攣了一下,感到他來到她兩腿之間腫脹的柔嫩,隔著輕紗似的亞麻摩挲著她的形狀。紅暈染上她的四肢,胸脯和臉龐,她無助地弓身迎向他的手,腳跟陷入了草地。他只是在外面愛撫,而莉蓮渴望地呻吟,想要感受他略微粗糙的手指碰觸她肌膚的力量。仿佛永無止境的折磨終於停歇,他的手指伸進了襯褲的蕾絲邊,讓她不安地輕喘,敏銳地察覺到他撫摩著分開了她,修長的手指梳過絲般的黑色毛髮;他靈巧而慵懶地撫弄著她,好像在把玩一朵半開的玫瑰,一隻指尖摩擦過那可以激起愛欲,並讓所有理智都化為烏有的小核,這嬌嫩的小東西集聚了她所有的歡愉,他有節奏地摩挲,美妙地繞圈,讓她在積聚的絕望中翻騰。

  她想要他,不計後果;她渴望他的佔有,甚至也渴望隨之而來的疼痛。但在突然之間,他身體的重量殘忍地自她身上抽離,而莉蓮昏亂地倒在了天鵝絨般的草地上。“爵爺?”她屏息問,努力坐起來,衣衫肆意不整地纏繞在身上。



  馬克斯就坐在旁邊,胳膊緊抓住曲起的膝蓋;莉蓮近乎絕望地發現他再度找回了自製,而她卻從頭到腳都還在顫抖不已。

  他的聲音淡漠而穩定。“你已經證明了我的看法,莉蓮。如果一個你根本不喜歡的男人都能對你如此,那對聖文森特來說將會有多容易?”

  她的雙眼睜大,瞪著他的樣子像是他摑了她一巴掌。

  熱烈的渴望急轉直下成為全然的愚行,這樣的變化真是太難堪了。

  他們之間的親昵到頭來什麼也不是,只是她未經世事的教訓,他只是利用這個機會叫她安分守矩,顯然她還不夠好到可以結婚,甚至也不夠好到可以上床。莉蓮簡直想要去死。她恥辱地爬起身,抓住鬆開的外衣,怨恨地瞥向他。“會有結論的。”她窒息似地說。“我只好把你們兩個拿來比較。而要是你願意賞臉下問,我或許會告訴你他是否——”

  韋斯特克裏夫迅速地一把抓住她,將她撲倒在草地上,兩條強健的胳膊托住她抬起的頭。“離他遠點,”他咬牙說。“他不能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她詰問道,掙扎著兩腿亂蹬,而他則壓得更緊。“我連他也配不上?我就是個下等人——”

  “對他來說你太好了,而他會第一個承認這點。”

  “配不上你那麼高尚的標準,我喜歡他反而更好!”

  “莉蓮——別動,該死——莉蓮,看著我!”韋斯特克裏夫等她終於在他身下安靜下來後才接著說。“我不想看見你受傷害。”



  “這是不是提醒了你,你這個傲慢的白癡,最有可能傷害我的人其實就是你?”

  輪到他震撼地退卻了。他茫然地凝視她,但無疑是在思考著她衝動的語句中潛在的暗示,她幾乎都可以聽見他敏捷的腦子轉動的嗡嗡聲了。

  “放開我。”莉蓮陰沈地說。

  他抬起身,跨在她苗條的髖部上,手指抓住她束胸的裏襯邊。“我幫你穿好它。你不能就這樣回主屋去。”

  “當然可以,”她回以無益的嘲諷。“得盡到禮節嘛。”閉上雙眼,她讓他整理好衣物,綁上內衣的系帶,然後效率十足地將束胸的鉤子扣好。

  等他終於放開她,她就像只受驚的母鹿般跳起來,衝向花園的出口,但在無休止的羞辱下,卻找不到藏於掩映在牆上,如瀑布般垂下的常春藤後的門的所在。她把手伸進搖曳的草木後,盲目地摸索著門框,卻碰斷了兩枚指甲。

  來到她身後,韋斯特克裏夫伸手固定在她的腰間,毫不費力地避開她想要甩掉他的攻擊。他拉回她,讓她的臀部緊緊抵住他的,在她耳後說道:“你這麼生氣,是因為我想開始和你做愛,還是因為我沒有完成它?”

  莉蓮舔舔乾澀的唇。“我那麼生氣,你這該死的偽君子,是因為你不能搞清楚你自己該拿我怎麼辦。”她的手肘往回猛戳他的肋骨以示強調。

  這刺痛的攻擊對他似乎沒有影響。帶著嘲弄而矯飾的謙恭,他放開她,夠到隱藏的門把手,讓她逃離了秘密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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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待她自蝴蝶庭院消失後,馬克斯竭力平復下欲望;在莉蓮身上,他幾乎喪失了所有的自製,差點就像只愚魯的野獸一樣將她拖倒在地上。只是靠著殘留的那一點點理智,微弱得有如暴風雨中的燭火,才沒有立刻佔有她。一個純潔的女孩,他客人的女兒……上帝,他已經瘋了。

  緩緩地穿過花園,馬克斯試著理清狀況,他從未想像過自己會掉入這般境地;就在幾個月前,他還能嘲笑西蒙•亨特對安娜貝爾•佩頓那澎湃的熱情。在此之前,他都無法瞭解著迷的威力,也從不知道它驚人的吸引力。他似乎不能讓自己冷靜以對,恰恰相反,他的意願仿佛脫離了理性的控制。

  馬克斯不想承認他對莉蓮的反應;沒人能讓他的感受變得這樣的鮮明、這樣的生動,好像她的存在令他所有的感官都高度調動起來。她迷住了他,她能使他開懷大笑,她令他無法自抑地喚起。要是他能屬於她,自無窮的欲望中解脫出來該有多好;可是他腦中理性的那部分卻指明,他母親關於鮑曼家的姑娘的評價才是說到了點子上。“也許我們在表面上可以小有成就,”伯爵夫人曾說。“但我的影響肯定不會有多深入。那兩個姑娘沒有哪一個是易於管教並能導入正途的,尤其是大的那位鮑曼小姐。要把她糾正成淑女,到不如把愚人金變成真正的財產。她是鐵了心不要被改變的。”(愚人金:fool’s-gold,即黃銅)



  而古怪的是,正是莉蓮的這個部分那麼吸引馬克斯;她那不矯飾的活力,不妥協的個性,就像清冽的寒風吹進悶熱窒息的房間一樣影響著他。但是,明知道他們之間沒有結果,卻還要繼續和莉蓮糾纏,這太不正直,更別說公平了。不管有多難,他都不得不放開她,就如她要求的那樣。

  這決定本應能讓他心情恢復平靜,但卻不然。

  沉思著,他離開花園向主屋走去,不情願地注意到四周優美的景色顯得有些啞然失色,灰暗蒼白,仿佛他是隔著一扇汙髒的窗戶來觀望的;進入房子,這龐大建築內的氣氛也似乎陳腐而黑暗,他覺得自己好像再也不能為任何事真正的開心了。詛咒著自己優柔的情感,儘管他急需換一下衣服,馬克斯還是走向私人書房。他大步跨過開著的門,然後看見西蒙•亨特坐在桌前,正在鑽研一劄法律檔。

  仰頭看看,亨特微笑著自座位上站起。

  “不。”馬克斯唐突地開口,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我只是想看一下早上的那份讓渡書。”

  “你看上去心情很糟。”亨特評論說,坐了回去。“如果是關於鑄造廠的合約,我剛剛寫信給我們的律師——”

  “不是那個。”挑出一封信件,馬克斯撕開漆封皺眉流覽,看出這是封邀請函。

  亨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過了會兒他問道:“和湯瑪斯•鮑曼的談判,你找到癥結所在了嗎?”



  馬克斯搖搖頭。“關於他公司的代理權,他似乎願意接受我提出的建議。在確保協議談成前,我也不能預見所有問題。”

  “那麼,是和鮑曼小姐有關咯?”

  “為什麼那麼問?”馬克斯警覺地盤問。

  亨特回他挖苦的一瞥,好像答案昭然若揭,不言自明。

  馬克斯慢慢地坐到書桌另一邊的椅子上。亨特耐心地等著,他寬容的沈默讓馬克斯傾訴出心事。儘管亨特在生意和社會事務上一直是可信賴的夥伴,但馬克斯還從沒和他討論過私人的問題。其他人的,有;他自己的,還未。

  “對我來說,渴望她並不合邏輯。”他終於說道,緊盯著附近窗戶上一塊褪色的玻璃。“這簡直就是出鬧劇,幾乎不能想像出比這更不合襯的一對了。”

  “啊。正如你先前說的,‘婚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應該被這樣善變的情緒所左右’。”

  馬克斯皺眉掃過他。“你總喜歡把我的話又砸回來,我有沒有說過我有多討厭你的這個愛好?”

  亨特大笑。“為什麼?因為你不想採納你自己的建議?我必須指出的是,韋斯特克裏夫,假如在娶安娜貝爾的事上我聽從你的勸告,那將是我畢生犯下的最大錯誤。”



  “那時她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馬克斯咕噥。“只不過遲些她才證明她配得上你。”

  “但現在你得承認我做了正確的決定。”

  “是的。”馬克斯不耐地回答。“不過有人忘記留意這怎麼適用於我的情況。”

  “我的觀點是,也許你該由本能來決定你應和誰結婚。”

  馬克斯被這暗示冒犯到了,他瞪著西蒙•亨特好像他瘋了一樣。“天哪,夥計,如果理智不能將我們從只依直覺行事的荒唐中解救出來,那它的作用又是什麼?”

  “你一向都靠本能行事。”亨特斥道。

  “但不會用在關乎終身的大事上。另外,拋開鮑曼小姐對我的吸引力不說,我們之間的差異最終也會導致不幸。”

  “我知道你們之間的差異。”亨特安靜地說。他們的視線相遇,他眼中的某些東西令馬克斯想到亨特原不過是屠夫的兒子,從無到有累積了一筆財富才躋身於中產階級。“相信我,我瞭解鮑曼小姐將會面臨什麼樣的挑戰。但如果她願意接受呢?如果她願意徹底改變自己呢?”

  “她不會的。”

  “你這麼想當然地斷定她不會改變實在不公平。難道她不該有機會來試試嗎?”

  “見鬼,亨特,我沒必要聽從這該死的鼓動。”

  “你希望盲目地附和?”亨特嘲弄地問。“也許你該找個和你同階級的人來討論討論。”



  “這跟階級沒關係。”馬克斯咬牙說,不滿自己拒絕莉蓮的理由被暗示成簡單的勢利。

  “是沒關係。”亨特冷靜地贊同,自桌前站起身來。“這爭論毫無意義。我認為你決定不追求她有另外的原因,某些你不願對我承認,甚至也不肯對你自己承認的原因。”他走到門口然後停住,狡猾地瞥了馬克斯一眼。“不過,在你還在深思熟慮的當口,你得知道聖文森特對她的興趣可不僅僅是短暫的迷戀。”

  馬克斯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了。“胡說。聖文森特對任何女人的興趣都不會超出臥室的界限。”

  “這也有可能。我最近收到可靠消息說他父親正在變賣不必世襲的所有東西;這幾年流水般的花銷和愚蠢的投資已經耗乾了他們家的保險櫃——而聖文森特很快就會沒有年金了。他需要錢。鮑曼家對於有頭銜的女婿的渴望幾乎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亨特巧妙地停頓了一段時間,才又接著說下去。“無論鮑曼小姐是否勝任貴族妻子的角色,她都極有可能嫁給聖文森特。如果成了,他最終會繼承爵位,而她則會成為公爵夫人。真是幸運,聖文森特對她處於這樣的位置是否適合,似乎沒有任何疑慮。”

  馬克斯狂怒而驚訝地盯著他。“我會去和鮑曼談。”他低吼道。“一旦我讓他瞭解了聖文森特的過往,他會阻止他的追求的。”

  “當然可以……如果你認為他會聽得進去。我的推測是他不會。一個公爵女婿,還那麼窮,對紐約的肥皂商來說,這可不是筆壞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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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接下來兩個星期石字園舉行的宴飲聚會,只要稍加注意,誰都能看出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和莉蓮•鮑曼小姐都在努力和對方避而不見;而同樣明顯的是,在跳舞,野餐,水上宴會這些活躍了漢普夏愉快秋日的活動中,聖文森特子爵出現在她身邊的頻率越來越高。

  莉蓮和黛西花了幾個上午陪伴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夫人,她訓誡,說教,徒勞地向她們灌輸所謂高貴的價值觀:貴族從不展露狂熱,只有疏離的興趣;貴族依靠說話的微妙變音來強調傳達語意;貴族說“同宗”或“族人”多過說“親戚”,而他們用短語“勞駕”多過問“請你?”;此外,一個貴族淑女絕對不能直接提出要求,而只能溫文地暗示她的意思。

  如果伯爵夫人硬要從她們中間挑一個,那肯定是黛西,她對這套關於貴族舉止的陳詞濫調的接受度更高;而另一方面,莉蓮則毫不費心去掩飾她對社交禮節的不屑,在她看來,這都全無意義。只要能把一瓶波特酒交給別人,是簡單的用手遞給他還是將瓶子從桌上滑過去給他,能有多大差別?為什麼那麼多話題都禁止討論,而卻必須參與那些她毫無興趣又無聊重複的閒談?為什麼緩慢的步調要比活潑的好?為什麼淑女附和紳士的論點就一定勝過提出她自己的?



  她和聖文森特子爵在一起時,多少能找到些安慰,他似乎從不譴責她的字眼或用語習慣。他欣賞她的直率,而自己也是決然地語出不敬;就連他的父親,肯思頓公爵,都難逃聖文森特的嘲笑。公爵似乎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給牙刷沾上牙粉,或是穿吊襪帶,類似的任務總是由貼身男僕替他完成。莉蓮無法自抑地對這樣嬌生慣養的生活方式大笑,而這讓聖文森特心懷叵測地嘲諷她在美國一定是過著簡樸而原始的生活,她必定是住在只靠門上一個數字來識別的可怕公寓裏,必須自己梳頭,自己綁鞋帶。

  聖文森特是莉蓮見過最有魅力的男人,但在那柔滑如絲的優雅之下,卻暗含堅決和莫測的高深,那只可能是一個非常冷酷或者極端謹慎的人才有的品質。總之,不管在他高雅的表像下隱藏的是哪種靈魂,莉蓮都無法看透,他美麗難解有如斯芬克司。

  “聖文森特急需締結富有的婚姻。”某天下午安娜貝爾報告說,那時壁花們正坐在樹下,畫著素描和水彩。“根據亨特先生的說法,聖文森特子爵的父親,公爵大人,很快就要剝奪他的年金,因為已經沒剩多少錢了。我恐怕聖文森特可繼承的東西少之又少。”

  “要是沒錢了會怎樣?”黛西問,她在畫一幅風景素描,鉛筆在紙張上靈活地移動。“當聖文森特成為公爵後他會賣掉某些莊園和房產嗎?”



  “那要看情況。”安娜貝爾回答說,拾起一片樹葉查看琥珀色葉面上精細的葉脈。“如果他繼承的大部分財產是世襲的,那就不會。不過,不用擔心他會變成叫花子——有那麼多願意回報他的帥勁的家庭,只要他同意娶她們。”

  “比如我家。”莉蓮挖苦地說。

  安娜貝爾湊近來看著她,低聲說:“親愛的……聖文森特子爵有沒有跟你說起一些關於求婚的話?”

  “隻字未提。”

  “那他有沒有試著——”

  “天啊,沒有。”

  “那他是打算和你結婚了。”安娜貝爾帶著讓人抓狂的肯定說。“如果他僅僅是逢場作戲,到現在他早就試圖引誘你了。”

  頭頂乾燥樹葉的沙沙聲,黛西鉛筆忙碌的刷刷聲,將她們之間的沈默輕柔地打斷了。

  “如果聖文森特子爵向你求婚,你會怎…怎麼辦?”伊薇問,從木制的水彩畫盒子邊上偷瞄莉蓮,她把它放在腿上用上半截充當畫架。

  莉蓮無意識地拔著身邊的草根,手指碾碎脆弱的莖幹。突然間她意識到這行為就是默西迪絲的翻版,她母親一緊張就要拉扯或撕碎某些東西,莉蓮停住了動作將草屑扔開。“我會接受的,當然了。”她說。另外三個女孩略微驚訝地望著她。“為什麼不呢?”她自衛地繼續道。“你們知道公爵有多難找?根據媽媽的貴族帳本,不列顛總共只有二十九個。”



  “但聖文森特子爵是個無恥的**。”安娜貝爾說。“我不能想像你作為他的妻子,還要忍受那樣的行為。”

  “所有丈夫都有這樣那樣的不忠。”莉蓮試著讓話語聽起來實事求是,可不知為什麼她的腔調卻顯得挑釁而乖戾。

  安娜貝爾的藍眼因憐憫而放軟下來。“我不相信。”

  “下個社交季還沒開始呢。”黛西提醒道。“而現在伯爵夫人是我們的監護人,今年我們會交好運的。如果你不希望,就沒必要嫁給聖文森特——別理媽媽怎麼說。”

  “我想嫁給他。”莉蓮的嘴唇抿緊成頑固的直線。“事實上,我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聖文森特和我作為肯思頓公爵和公爵夫人出席某個宴會……韋斯特克裏夫也要出席的宴會,而我會在他之前進入宴會廳,因為我丈夫的頭銜比他的要高。我會叫韋斯特克裏夫後悔,我會叫他希望——”她突兀地住口,意識到自己的音調太尖銳,也洩露了太多秘密。她挺起脊背怒瞪著某處遙遠的風景,然後在黛西的小手放到她肩上時瑟縮了一下。

  “也許到那時你就不會在意任何人了。”黛西輕聲說。

  “也許。”莉蓮木然地同意。







  第二天下午,莊園裏的客人大都不見蹤影,多數紳士去參加本地的賽馬大會,用下注、飲酒、抽煙來讓心靈得到滿足;而女士們則紛紛坐馬車去到村裏,那裏有個傳統節日的盛會,會有來自倫敦的巡迴演出。渴望自輕喜劇和輕音樂中轉換下口味,女客們差不多全去了,儘管安娜貝爾、伊薇和黛西都懇求莉蓮和她們一起去,但她還是拒絕了。莉蓮對幾個旅行藝人的滑稽表演沒有興趣,也不想勉強自己強顏歡笑。她只想一個人到戶外去散散步……走上幾英里,讓她累得無法思考就對了。

  她單獨來到後花園,順著小路來到人魚噴泉,它像是小廣場中央的一顆寶石。附近的樹籬上覆蓋著柴藤,看起來就像有人在它上面罩了層下午茶的茶罩。坐在噴泉邊上,莉蓮看著翻騰的水花,沒有意識到有人走近,直到她聽見從小路傳來的細響。

  “真幸運,我一下就找到你了。”

  浮起一絲微笑,她看見了聖文森特子爵,琥珀金色的頭髮仿佛飽吸了陽光。他無疑是盎格魯-撒克遜人,但顴骨上生動的線條卻顯出一點狂暴的跡象,而豐滿的嘴唇又讓他有種異國情調。

  “你沒去參加賽馬大會嗎?”莉蓮問。

  “呆會兒就去。但我想先找你談談。”聖文森特看向她身邊的空位。“允許我嗎?”

  “可我們單獨在一起。”她說。“而你總是堅持要有個伴護的。”

  “今天我改主意了。”



  “哦。”她的微笑變得些微顫抖。“如果是那樣的話,請坐。”突然想到就在這個地方,她曾見到奧莉維亞夫人和肖恩先生激情的擁抱,不禁臉紅了。而從聖文森特眼中的閃爍看來,顯然他也記起了同樣的事。

  “過了這個週末,”他說。“聚會就要結束了……然後就要回倫敦去。”

  “你肯定盼望能重返城裏的娛樂生活。”莉蓮談論說。“對一個享樂者來說,想必你現在覺得乏味極了。”

  “就算是我們這樣花天酒地的浪子,偶爾也需要一個假期。一成不變地墮落也會變得沉悶的。”

  莉蓮笑起來。“不管是不是浪子,過去這段時間裏,我很高興能結識你,爵爺。”話甫出口,她才驚覺這是真的。

  “那麼你把我當作朋友了。”他輕柔地說。“很好。”

  “為什麼?”

  “因為我想繼續再見到你。”

  心跳加快,雖然這話不是出乎意料,但她還是有些措手不及。“在倫敦?”她傻傻地問。

  “無論你在哪里。你覺得合適嗎?”

  “呃,當然,這……我……是的。”



  當他用那雙仿佛墜落凡間的天使般的眼睛望著她並微笑時,莉蓮不得不承認黛西關於聖文森特的動物磁場的評價。他像是生來就背負了罪孽的人……並且享受著這些罪孽,毫不在乎之後會為此付出的代價。

  聖文森特慢慢靠近她,手指從她的肩膀滑到脖子邊緣。“莉蓮,吾愛。我準備請求你父親的允許,讓我來追求你。”

  她在他手指若有似無的愛撫下不穩地吸氣。“我並不是你唯一可以追求的‘有用’的女繼承人。”

  他的拇指滑過她淺淺的頰窩,黑褐色的睫毛半掩。“沒錯。”他坦白地回答。“但到目前為止你是最有趣的。大多數女人都不是這樣,你知道,至少在床下是如此。”他靠得更近,直到灼熱的低語溫暖了她的嘴唇。“我猜你在床上也會同樣有趣。”

  唔,這就是了,莉蓮昏昏然地想——拉得長長的期待——當他的嘴蜻蜓點水似地覆上來時,她的思緒變得混亂。他吻著她,仿佛這是她的初吻,以緩慢的步調慵懶嫺熟地誘惑她。甚至在她有限的經驗中,她也知道這個吻技巧多過感情,但他的嘴唇每個溫柔的牽扯都引來她無助的回應,那震驚的認知便顯得無足輕重了。他從容不迫地取悅她,直到她在他唇邊輕喘並虛弱地將頭扭開。

  他的手指在她火燙的臉龐上遊移,然後溫柔地把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以前我從沒追求過別人。”他在她耳邊輕聲說。“不是為了正當的目的,至少。”

  “作為初學者,你會做得非常好的。”她抵著他的外套說。

  大笑著,他放開她,溫暖的目光在她紅暈的臉上巡視。“你真可愛,”他柔聲說。“又那麼迷人。”



  還很有錢,她默默地加了一句。但他確實擺足了令她信服的姿態:他渴望她的程度遠遠超出財務上的原因。她對此由衷感激。勉強微笑了一下,她凝視著這個神秘卻迷人的男子,他很有可能會成為她的丈夫。閣下,她想道,一旦聖文森特繼承了爵位,韋斯特克裏夫就將會這樣稱呼她;首先她會是聖文森特子爵夫人,接著就是肯思頓公爵夫人;她的社會地位將高出韋斯特克裏夫,而她絕不會讓他忘記這點。閣下,她重複道,用這音節來催眠自己。閣下……

  聖文森特離開她去參加賽馬大會了,莉蓮漫步返回主屋。未來終將註定的事實沒能寬慰到她,反而使她充滿壯士斷腕的決然。她走進屋子,裏面寧靜而沉寂;在經歷了過去幾周觸目皆是人群的盛會之後,現在穿過空曠的門廳到是怪異無比。走廊很安靜,只有偶爾經過的一兩個僕人才打破了這沈默。

  停在圖書室門口,莉蓮望進那巨大的房間,頭一次裏面空無一人。她踱進這引人入勝的房間,它的天花板足有兩層樓高,架子上擺滿了上萬本書籍;空氣中充斥著卷牘、羊皮紙和皮革的愉快氣息;牆上少數沒有被書本佔據的空間則掛滿了加框的地圖和版畫。莉蓮決定替自己挑本書,一卷輕鬆的詩集或某些無聊的小說。但是當她面對一大片皮質的書脊時,要想正好找出小說擺放的位置就太難了。



  莉蓮在架子前逡巡,找到一排歷史書,每一本都分量十足可以壓扁大象;地圖集在另一排,而那一大堆數學書籍肯定能治癒最嚴重的失眠症。在牆角一個餐具櫃如壁龕樣平直地嵌在書架中,櫃子頂有個很大的銀盤,裝了一些誘人的瓶瓶罐罐。其中一個漂亮的樹葉形狀的玻璃瓶,裏面半滿地裝著無色的液體,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瓶裏的一顆梨上。

  拿起瓶子,莉蓮湊近了查看,輕輕晃了晃液體,讓梨子隨著動作浮浮沉沉;是顆極佳的金色蜜餞梨,那這必定就是某種果子酒,就像法國人說的……“生命之水”,一種無色的白蘭地,用葡萄、李子或者接骨木果蒸餾得來。看來梨也似乎可以。

  莉蓮被這誘人的飲料勾起了好奇心,但淑女不可以喝這樣的烈酒,尤其她又是單獨一人在圖書室裏,如果被抓到,那真是糟糕透頂。可話又說回來……所有紳士都去賽馬大會了,女士們都去了村裏,而大部分僕人也都休假了。

  她看看空蕩蕩的門口,又看看撩人的酒瓶。壁爐架上的時鐘在沉寂中急切地滴答,忽然聖文森特子爵的聲音闖入了腦海……我準備請求你父親的允許,讓我來追求你。

  “哦,去死。”她喃喃地說,彎下腰開始在餐具櫃下面的抽屜裏翻找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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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爵爺。”聽到管家的聲音,馬克斯微微皺眉自書桌上抬起頭。他已經連續工作了兩個小時來修改一份建議案,它將在今年稍後的時間裏由他支持的一個委員會遞交給國會。如果這份建議案被採納,就會使倫敦和周邊地區的住宅和街道的地面排水取得實質性的進步。

  “什麼事,索爾特?”他粗率地說,不快於思緒被中斷。但是這老資格的管家很清楚不該在工作時間來打擾他,除非真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有一點……狀況,爵爺,我肯定你會希望我向你稟報。”

  “什麼狀況?”

  “是關於一位客人的,爵爺。”

  “哦?”馬克斯追問道,對管家的吞吞吐吐有些不耐煩。“是誰?他做了什麼?”

  “我恐怕是‘她’,爵爺。一個男僕剛剛向我報告說他看見鮑曼小姐在圖書室,她……不太好。”

  馬克斯猛地站起來差點弄翻了椅子。“哪個鮑曼小姐?”

  “我不知道,爵爺。”

  “你什麼意思,‘不太好’?有誰和她在一起嗎?”

  “我相信沒有,爵爺。”

  “她病了?她受傷了?”

  索爾特溫吞的眼神讓他備感折磨。“都沒有,爵爺。只是……不太好。”



  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詢問上,馬克斯低聲詛咒著離開了房間,大步走向圖書室,就差沒跑起來。看在上帝的份上,莉蓮或是她妹妹能發生什麼事?頃刻間他已被憂慮吞噬。

  他匆匆穿過走廊,腦中閃過一大堆不相干的事:沒有客人的時候,綿延的地板和數不清的房間讓這座巨大、古老的城堡像個沒人味的洞穴、冷冰冰的旅館;這樣的房子需要孩子們開心的喧鬧聲迴響在大廳裏,玩具散亂地扔在客廳地板上,還有從音樂教室傳來的小提琴的吱吱軋軋聲;還應該有牆上的塗鴉,下午茶時黏乎乎的果醬餡餅,以及屋後露臺上滾動的玩具鐵環。

  直到此時,馬克斯終於不是將婚姻當作一件延續馬斯登家族血脈的必然義務來考慮,這使他驚覺他的未來將迥異於過去。這會是新的開始——一個創造出之前他從不敢夢想的家庭的機會,而承認自己有多想這樣則令他震驚不已;並不是隨便哪個女人都行,不是隨便哪個他認識的,見過的,聽說過的女人……只有一個,她和自己應該期望的類型完全不同,但他卻開始不在乎這個差異了。

  通往圖書室的路似乎遙遠得沒有盡頭,他的步伐加快,手指關節緊握得泛白。等穿過門檻時,他的心在胸膛下狂猛地跳動……以一種非關於患病或任何恐慌的節奏,然後突然止步於巨大房間的中央。



  莉蓮站在一排書前,而她周圍的地板上還有一大堆;她正從架子上逐本把那些珍貴的卷冊抽出來,微蹙著眉檢視一番,然後就輕率地拋到身後。她看起來奇怪的無力,好像在水下動作,而頭髮漸漸脫離了髮針的掌控。確切地說,她並不像生病了,實際上,她似乎……

  察覺到他的出現,莉蓮回頭瞥他一眼,露出個扭曲的微笑。“哦,是你呀。”她說,聲音含糊,然後便又回身專注於書架。“我找不到,這裏所有的書都該死的沉悶……”

  關心地皺眉,馬克斯向莉蓮走去,而她繼續喃喃自語地在書中挑揀。“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哦,不是,不是,不是,只怕在英格蘭都沒有……”

  馬克斯的忐忑迅速轉為慍怒,旋即又被好笑所取代。真見鬼,如果關於莉蓮•鮑曼的絕對不適合,他還需要額外的證據,這就是了。馬斯登家的妻子絕不會悄悄溜到圖書室然後把自己灌得,像他母親常說的,“微醺”。看向她愛困的眼和紅暈的臉,馬克斯收回那句評語,莉蓮不是微醺,她蹣跚著,搖搖晃晃,頭重腳輕,已經半醉了。

  更多的書被扔了出來,其中一本險險擦過他的耳朵。

  “也許我能幫你,”馬克斯軟聲建議道,來到她身邊。“只要告訴我你想找什麼。”

  “某些羅曼史,某些有快樂結局的,總會有本這樣的書,不是嗎?”



  馬克斯伸手拂開她掉落的頭髮,拇指滑過溫暖光滑的髮絲。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個觸覺至上的男人,但當她在身旁時,想要不碰她似乎很難。簡單的碰觸所帶來的愉快讓他所有的感官都鮮活起來。“不一定。”他回答說。

  莉蓮呵呵笑起來。“你還真是個英國人。你最喜歡的就是忍受痛苦,從你僵硬的……僵硬的……”她瞄一眼手中的書,鍍金的封面弄得她心煩意亂。“……上嘴唇就能看出來。”她心不在焉地說完。

  “我們都不喜歡忍受痛苦。”

  “不,你喜歡。至少,你在想盡辦法避免享受樂趣。”

  現在,馬克斯比較習慣那種奇特的愛欲交織的感受了,她總能那樣喚起他。“不公開個人的享樂並沒有錯。”

  扔掉手中的書,莉蓮轉身面對他,這突兀的舉動讓她一陣搖晃,他連忙伸手扶住她的腰,讓她背靠在書架上。她的杏眼閃閃發亮,仿佛無數顆鑽石傾倒在褐色的天鵝絨上。“這跟隱私沒有關係。”她告知他。“事實是,你不想要快樂,因——”她輕輕打了個嗝。“因為這會破壞你的尊嚴和高貴,可憐的韋斯特克裏夫。”她同情地看著他。



  而此刻在馬克斯的腦中,要保留尊嚴和高貴的想法已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兩手抵住她身邊的書架,將她半擁進懷中;聞到她口中的氣味,他搖頭低聲說道:“小東西……你都喝了些什麼?”

  “哦……”她猛地從他胳膊下鑽出來,趔趄到幾步之外的餐具櫃。“我指給你看……妙,妙極的東西……這個。”她從櫃子邊上拿起一個幾乎空了的白蘭地酒瓶,炫耀地舉到頸邊。“看看,有人放了顆……梨,就在裏面!很聰明吧?”把瓶子湊得更近些,她斜睨著裏面的果子。“一開始並不太好,但過會就好了。我想這口感得——”又一個小小的嗝。“——慢慢習慣。”

  “看來你已經習慣了。”馬克斯評價說,跟著她。

  “你不會告訴別人,對吧?”

  “不會。”他嚴肅的承諾。“但我恐怕不管怎樣還是會有人知道的,除非在他們回來之前的這兩三個小時裏,我們先把你弄清醒些。莉蓮,我的親親……你到底喝了多少?”

  把瓶子拿給他看,她的手指放在距離瓶底三分之一的地方。“從這裏開始,我想。也可能是那裏。”她悲哀地皺眉。“現在就只剩顆梨了。”她晃晃瓶子,讓那多汁的水果在容器中碰撞著。“我要吃掉它。”她宣佈說。



  “那沒什麼吃頭,它放在裏面只是浸漬——莉蓮,把那該死的東西給我。”

  “我要吃掉它。”莉蓮東倒西歪地遠離他,越來越堅決地搖晃起瓶子。“只要我能把它弄出來……”

  “不行,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輕蔑地說,蹣跚著轉向他。“你的僕人能把小牛頭裏的腦髓挖出來,他們卻沒法從瓶裏取出一個小小的梨?我才不信。叫個廚房的男僕過來——只要打個口哨,然後——哦,我忘了,你不會打口哨。”莉蓮眯起雙眼盯著他的嘴。“這是我聽過最蠢的事,每個人都會打口哨的。我來教你,現在就教。把嘴噘起來,像這樣,噘起來……看見了嗎?”

  她又搖晃起來,馬克斯便將她抱進懷裏,俯視著她可愛的嘟著的唇,他感到一陣持續的暖流湧過,然後又從焦躁的心房中滿溢出來。老天在上,他已經厭倦抵抗自己對她的渴望了,掙扎於無法抵擋的事實在令人疲乏不堪,那就像試著不去呼吸一樣。

  莉蓮認真地凝視他,對他拒絕照辦感到迷惑不解。“不,不,不是那樣的,應該是這樣。”瓶子掉到地毯上,她伸手摸著他的嘴唇試圖用手指替其成形。“把舌頭放在牙齒的邊上,然後……這要全靠舌頭,真的。舌頭只要夠靈活,你就會吹出非常,非常好——”她被臨時打斷了,因為他覆住她的唇偷去一個簡短的吻。“——的口哨。爵爺,你這樣我沒法說話——”他再次吻上了她,汲取著她口中甜蜜的白蘭地酒香。



  莉蓮無助地靠著他,手指穿過他的頭髮,急促而脆弱的呼吸拂過他的臉頰;當親吻加深成急切的衝動時,欲望的浪潮席捲過他,他們在秘密花園的記憶已經折磨他好幾天了……掌下的細膩肌膚,小巧精緻的乳房,誘人而彈性的長腿;他想要感受她環繞著他,雙手抓住他的背部,膝蓋在他的臀邊夾緊……還有當他在她裏面移動時那絲般的濕滑。

  撇開頭,莉蓮疑惑地望著他,嘴唇潮濕而紅腫;她的手離開他的頭髮,指尖來到他顴骨剛直的角度,為熾熱的皮膚帶來美妙的清涼。他偏過頭,下巴愛撫地摩挲著她柔軟細緻的手掌。“莉蓮。”他柔聲說。“我曾試圖對你置之不理,但我已沒法再那樣做了。過去兩個星期,我上千次的阻止自己靠近你,無論我怎麼頻繁地告誡自己你有多不合適……”他停下來,因為她突然開始蠕動起來,硬扭著脖子朝地板上張望。“無論我多——莉蓮,你有在聽嗎?見鬼的你在找什麼?”

  “我的梨。我把它弄掉了,而且——哦,在那兒。”她掙開他,手腳並用地爬到一把椅子下面,將那白蘭地瓶子抓出來,接著席地而坐,把瓶子擱在膝蓋上。

  “莉蓮,別管那顆該死的梨了。”

  “這是怎麼放進去的,你想過嗎?”她試探地把手指伸進瓶頸。“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東西居然完好地塞進一個小口子裏去。”

  馬克斯合上眼,壓抑住洶湧而來的熱情,然後沙啞地開口回答。“他們……他們直接把瓶子掛在樹上。果子長大……在裏面……”他讓眼睛掀開一條縫,然後在看見她將手指往瓶中探得更深時,又再次閉上。“長大……”他勉強繼續道。“直到果子成熟。”



  莉蓮似乎對這見聞很感興趣。“這樣的嗎?真是聰明極了,聰明極了……梨在自己的瓶子裏……哦,不。”

  “怎麼了?”馬克斯磨著牙問道。

  “我的手指卡住了。”

  馬克斯睜開眼,無奈地注視著莉蓮拉扯她被禁錮的手指。

  “我拿不出來。”她說。

  “往外拔一下。”

  “好痛。一陣陣的。”

  “用點力。”

  “我不行!是真的卡住了。得拿點東西來潤滑一下,你這有潤滑劑嗎?”

  “沒有。”

  “什麼都沒有?”

  “抱歉讓你這麼驚訝,可之前在圖書室我們從來就用不到潤滑劑。”

  莉蓮蹙眉抬頭望著他。“在你開始批評以前,韋斯特克裏夫,我應該要指出,我並不是第一個將手指卡在瓶子裏的人。這種事始終會發生的。”

  “是嗎?那你一定是在說美國人,因為我還從沒見過在英國人中——就算是喝醉了的——有誰會被瓶子卡住手指。”

  “我沒醉,我只是——你去哪?”



  “呆在那。”馬克斯咕噥道,跨過房間。他來到走廊上,看見一個女僕拎著桶抹布和清潔用品走過來;這黑髮的女僕一瞥見他就僵住了,被他肅穆的臉色嚇到。他試著記起她的名字。“瑪姬,”他簡略地說。“你是瑪姬,是不是?”

  “是的,爵爺。”她溫順地說,垂下了視線。

  “你的桶裏有沒有什麼肥皂或上光劑之類的?”

  “有的,先生。”她困惑地回答。“管家太太讓我去給桌球室裏的椅子打蠟——”

  “是什麼做的?”他岔進來,想知道裏面會不會有腐蝕性的成分;發現她的慌張漸增,便解釋道:“那個上光劑,瑪姬。”

  她的眼光在他身上徘徊,不知道主人怎麼會對這麼平凡的東西感興趣。“蜂蠟,”她不確定地說。“……檸檬汁,還有一兩滴油。”

  “就這樣?”

  “是的,爵爺。”

  “好。”他斷然點點頭。“把它給我,請你。”

  女僕急忙轉身,從桶子裏取出一小罐光滑的黃色調和物遞給他。“爵爺,如果你要我給什麼東西打蠟——”

  “這樣就可以了,瑪姬,謝謝你。”

  她行了個簡短的屈膝禮,目送他離去,好像他帶走了她的判斷力。



  回到圖書室,馬克斯看見莉蓮躺在地毯上,第一個反應是她一定麻痹得失去了知覺,但當他靠近時,卻看見莉蓮自由的那只手上握著個木制的圓筒,她正斜睨著其中一端。“我找到了。”她勝利地大聲說。“那個萬花筒。灰常有趣,但和我想詳的不一樣。”

  馬克斯沈默地走過去,從她手裏奪過萬花筒,調個方向再遞給她。

  莉蓮驚愕地迅速抽口氣。“哦,好可愛……是什麼原理啊?”

  “其中一頭在關鍵的地方安置幾塊銀鏡,然後……”他的聲音漸漸淡去,因為她正把那東西轉過來對準他。

  “爵爺。”莉蓮以莊嚴的態度宣稱,透過圓筒望著他。“你有三隻……一百……只眼睛。”她呵呵傻笑起來,笑得身體顫抖,丟掉了萬花筒。

  跪坐在她身邊,馬克斯簡潔地開口。“把手給我。不,不是這只,是瓶裏的那只。”

  莉蓮仍躺在地毯上,馬克斯將一塊上光劑抹在她露在外面的手指上,摩擦著讓它滑進瓶口的縫隙,被他手掌的熱度所溫暖,蜂蠟裏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檸檬香,莉蓮欣賞地吸入一口香氣。“哦,我喜歡這個。”

  “現在能拔出來了嗎?”

  “還不行。”

  馬克斯繼續將手指沾上蜂蠟在瓶口的縫隙塗抹著,莉蓮在這溫柔的觸撫中放鬆下來,似乎心滿意足於躺在地上看他。



  他俯視著她,有種欲望想要壓住她的身體把她親吻到人事不省,而要抗拒這衝動實在太難了。“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喝掉梨子白蘭地,還是在下午的時候?”

  “因為我打不開櫻桃的。”

  他的唇角翹起來。“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你會想要喝酒?”

  “哦,那個啊,我覺得很……緊張。我想它會讓我好過些。”

  馬克斯輕輕擦過她的指根,試著扭動一下。“為什麼你會覺得緊張?”

  莉蓮別過臉不看他。“我不想說。”

  “唔。”

  她又看回來,眯縫著眼。“你那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

  “你有。那不是通常的‘唔’,那是不滿的‘唔’。”

  “我只不過是推測而已。”

  “那就告訴偶你的推測,”她挑釁道。“你最和理的那個。”

  “我猜跟聖文森特有關。”她的表情籠罩上一層陰影,他知道自己猜中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湊近瞭望著她。

  “你知道,”莉蓮朦朧地說,回避著他的問題。“你幾乎比不上聖文森特子爵的英俊。”

  “真令人吃驚。”他澀澀地說。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繼續說。“我從不想用親你的方式親他。”她閉上眼,這到是好事,因為假如看著他的表情,她可能沒法說下去了。“你身上有種東西讓我的感覺特別糟糕,你總讓我想做出些邪惡的事來;或許就是因為你太正確了:你的領巾從不會歪歪扭扭的,鞋子總是光可照人,襯衫又那麼筆挺。有時候看著你,我就想扯掉你所有的紐扣,或者把你的褲子丟到火裏去。”她無助地笑笑。“我經常都好奇——你不會生氣吧,爵爺?”

  “不會。”馬克斯啞聲說,心臟在他筆挺的襯衫下砰然作響,銳利的欲望讓他的小腹收緊,叫囂著要掠奪這個伸展在他面前的窈窕的女性軀體;而蜂起的榮譽感則抗拒著,他並不是那種會帶醉酒的女人上床的男人。她無法自主,她還是個處女,如果在這樣的情境下利用了她,那他將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成了!”莉蓮舉起手勝利地揮舞著。“我的手指拔出來了。”她的唇線彎成熱烈的弧度。“你為什麼皺眉?”她坐起來,扶著他的肩膀。“你的眉毛之間有個小小的皺紋……那讓我想……”她盯著他的額頭,聲音漸漸消失。

  “什麼?”馬克斯低聲問,他的自製快要瓦解了。

  仍然扶著他的肩,莉蓮跪直身體。“這樣做。”她的唇印上他的眉間。



  馬克斯合上眼,逸出一聲虛弱、絕望的呻吟。他想要她,不僅僅是想和她上床——儘管此刻這是他最想要的——還包括其他各個方面。他不再抗拒,在餘下的生命中,他將會用其他所有的女性來跟她比較,然後發現她們通通都殘缺不足。她的微笑,她的伶牙俐齒,她的脾氣,她的富有感染力的大笑,她的肉體和靈魂,她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心上奏出了愉悅的和絃;她獨立、任性、頑固……有著絕大多數男人都不希望自己妻子有的特質。而這意想不到的事實卻讓他無法否認。

  現在能控制住狀況只有兩個辦法:他可以繼續躲著不見她,但到目前為止失敗得徹底;或者他乾脆地屈服讓步。讓步……他知道她絕不會是他一直期望的那種安靜守禮的妻子,而和她結婚,那他就得反抗自出生前就已經規劃好的命運。

  馬克斯並不能完全肯定能對莉蓮期望些什麼,她可能會做出些他永遠不會明白的舉動,當他試圖控制她時,她可能會像只還未完全馴服的動物一樣幡然變卦,她擁有強烈的情緒和更加強烈的決心,他們可能會吵架,她可能永遠都不會讓他太安逸,太平靜。

  親愛的上帝,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未來?

  是的,是的,是的。



  鼻頭愛撫著她顴骨柔軟的曲線,馬克斯聞著她噴到他臉上的,帶著白蘭地酒香的熱氣。他會吃掉她。兩手捧住她的頭,將她的嘴引向他的,她咕噥了一聲,然後以毫不符合少女身份的熱情回吻他,那麼甜蜜而激烈,讓他差點微笑起來。不過這微笑很快就淹沒在他們雙唇甘美的碰觸中,他愛死了她回應的方式,他們的激情勢均力敵。倒向地板,馬克斯將莉蓮擁在臂彎中,舌頭深切而狂野地探索著她的唇;她的裙裾堆在他們之間,阻止了他們進一步的貼近。莉蓮像只貓咪一樣扭動著,努力將手伸進他的外套中;他們慢慢的在地板上翻滾,先是他在上面,然後是她,只要身體還挨在一起,誰也不在乎這些細節。

  莉蓮的身軀纖細而有彈性,她的四肢抱攏他,雙手不耐地在他背上遊移。馬克斯有生以來還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熱切,熱量滲透進了每個細胞;他得埋在她裏面,他得感覺她,親吻她,愛撫她,嘗遍她身體的每一寸。

  突然馬克斯碰到了一條椅腿,這讓他的神志暫時恢復了清明,訝然發覺他們差點就在人群出入最多的房間裏做愛了。當然不行。詛咒著,他站起身,也把莉蓮拉起來,將她緊擁在懷中;她柔軟的嘴唇找尋著他,而他則忍住不穩的笑聲。“莉蓮……”他的聲音破碎。“跟我來。”



  “去哪?”她朦朧地問道。

  “樓上。”

  她的脊背僵硬了一下,她知道他想要什麼,白蘭地鬆散了她的意志,卻還未奪走她的理智,無論如何,沒有全部奪走。她輕柔、灼熱的手指掠過他的臉頰,晶亮的雙眼望進他的。“去你床上?”她柔聲說,他輕輕點頭,而她傾身向前抵著他的嘴說:“哦,好……”

  他搜尋著她被吻得腫脹的雙唇,她是如此甜美,她的唇,她的舌……他的呼吸粗重起來,手上壓力漸增使他們更加貼合。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直到他伸手抓住書架的外框以保持平衡。他不能再吻下去了,他需要更多:她的肌膚、她的香味、在他舌下她狂亂的脈搏、在他指間她纏繞的髮絲;他需要她赤裸的胴體在他的身下扭動弓起,她的指甲在他的背上留下抓痕,還有當她內部的肌肉絞緊他時那戰慄的高潮。他渴望佔有她,快、慢、粗暴、從容……以無數的方式,以無限的熱情。

  馬克斯竭力抬頭,沙啞地說:“用胳膊環住我的脖子。”莉蓮照辦了,他一把抱起她,將她緊攬入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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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如果這是個夢,稍後莉蓮想道,那它的情景未免太逼真了。一個夢,是的……她認定了這個想法不放,在夢裏她可以做任何她希望的事;那裏沒有規矩,沒有責任……只有愉悅。哦,愉悅……馬克斯幫她脫去了衣服,然後是他自己的,他們的衣衫混成一團散落在地板上,而他則將她抱到寬大的床上,光滑的白色亞麻枕頭如雲霧般柔軟。這絕對是個夢,因為人們只有到了晚上才會做愛,而現在下午的陽光還彌漫在房間中。

  馬克斯躺到她身邊,靠向她,親吻她,與她的嘴唇慵懶地嬉戲著,一個接一個的吻讓她沒法開口說話。他赤裸的身軀壓住她,在她探索的手掌下,他的肌肉滿含令人驚異的力量,仿佛鋼鐵一樣,堅硬、光滑、而且熾熱……他的身體就像個新大陸。他在她身上移動,胸膛上蓬鬆的毛髮搔過她裸露的乳房,他用緩慢、挑逗而膜拜的親吻和愛撫宣示著對她軀體每一寸的主權。

  對她來說,他的氣息——就此事而言,還有她自己的——好像升高了渴切的熱度,隨著每次欲望的呼吸散發出鹹而辛辣的味道。她埋首於他的喉嚨處,貪婪地吸氣,馬克斯……夢中的馬克斯不再是沈默自製的英國紳士,而是溫柔大膽的陌生人,狎昵的需索讓她震顫不已。讓她翻身俯臥,他沿著她的脊椎細細地啄吻,舌頭在背部尋找著敏感帶,令她因驚人的歡愉而顫抖。他溫暖的大手滑下她的臀部,指尖探入了腿間私密的縫隙,她不由得發出一聲無助的輕叫,開始自床墊上掙扎地抬起身體。



  低聲地安慰著,馬克斯重又將她壓回床上,一隻手指分開潮濕的毛髮進入了她,逗弄著脆弱的肉體。莉蓮緋紅的臉蛋埋在雪白的床單中,愉悅地喘息。他翻身跨騎上她,抵著她的頸背處發出低沉愉快的呻吟,絲滑沉重的男性器官刷過她的大腿內側,手指仍在她的腿間撩弄著,觸撫的力道又輕巧又溫柔。太溫柔了。她想要更多……無論什麼都好……所有的一切。莉蓮心跳急促地撅住床單,柔軟的織料在汗濕的掌心間擰成一團。她的體內盤旋著奇異的緊繃,使她在他強壯健碩的身軀下扭動。

  她無聲的呐喊像在企求。將她翻轉身面對他,他的眼中閃爍著幽暗的火焰。“莉蓮,”他吻著她顫抖的唇喃喃地說。“我的親親,我的愛人……那裏很疼嗎?”手指在她的體內摸索。“那麼甜蜜,空虛的地方……你想要我填滿它嗎?”

  “是的,”她嗚咽著,弓身更貼近他。“是的……馬克斯,是的……”

  “寶貝,我就來。”他的舌舔舐過她挺翹的乳頭。

  她迷亂而狂野地呻吟,感到他手指急切的觸撫抽離,然後他的嘴唇越滑越低,越滑越低,啃噬著、品嘗著她緊繃的身軀,直到……直到……



  他將她的大腿分開,她驚訝得屏息,然後當那濕潤冰涼的舌頭擠進潮濕濃密的毛髮時,她拱起臀迎向他的嘴。他不可以,不可以,她昏昏然地想著,而他在她的小丘中舔弄得更深,舌尖繞圈、彈動,對她施以狡猾的折磨,讓她哭喊出聲。他不可以停下來。他富有節奏地撩撥著性感的小核,讓狂野的火焰燃遍她的全身,然後又暫停下來描摹她精細的皺褶,直到她因為舌頭的刺入備受折磨地歎息。

  “馬克斯。”莉蓮聽見自己破碎地耳語,一遍又一遍,仿佛他的名字是道情欲的咒語。“馬克斯……”她顫抖的手落到他的頭上,想讓他抬高一些,讓他的唇舌重回到她饑渴的那一點上;如果她能說點什麼,也只是哀求。忽然他的嘴往上遊移了那麼一段細微卻至關緊要的距離,美妙而精准地銜住她,毫不留情地吸吮和拍打;巨大狂喜的浪潮席捲而過,顛覆衝刷著她的感官,令她迸發出嘶啞的哭喊。

  馬克斯抬起身,將她擁入臂彎之中,溫暖的嘴親吻著她潮濕的臉頰。莉蓮緊抓住他,她的呼吸又急又猛。還不夠。她渴望他的身軀、他的靈魂進入她自己的。笨拙地伸手往下,她撫摩著他堅硬的男性,想把他引至她腿間濕潤的凹谷。

  “莉蓮……”他的眼眸像是熔化的黑曜石。“如果我們繼續下去,你要知道這將會改變些什麼。我們將不得不——”



  “不……”她啞聲打斷。“我要你進來,就現在。”她探索的指尖從他的根部滑到腫脹的前端,鼻頭愛撫著他強壯的脖頸,輕輕地啃咬著他。一個迅速而突然的動作,馬克斯翻身將她壓倒在床上,分開她的大腿;她感到腿間傳來刺入的壓力,肌肉因為他的入侵而繃緊。

  馬克斯伸手來到他們的身體之間,找到她的小核,指尖在她敏感的柔嫩上點燃了新的一波歡愉,直到她朝上款擺,無助地回應。隨著臀部每一次迎合的抬高,莉蓮都能感受到他的堅挺迫切地推進得更深,擴展著她的柔韌,然後猛的一個衝刺,將自己完全沉埋於其中。驚愕而痛苦的喘息,她保持不動,手指掐進他健壯光滑的背,狂熱的脈動包裹著他,雖然很想要容納他,但身體卻不管她的意願而兀自疼痛。喃喃地出聲安慰,他以最大的耐心停在裏面靜止不動,不想傷害到她。

  馬克斯擁抱著她,親吻著她,莉蓮仰頭望進他溫柔的黑眼中;當他們的視線交會,她覺得整個軀體都放鬆了下來,所有的不適都漸漸遠離。他的手罩住她的臀部將她抬起,小心翼翼地開始移動。“這樣還好嗎?”他低聲問。

  呻吟著,她摟住他的脖子作為回答,她的頭朝後仰去,感到他吻上了她的喉嚨,而她的身體完全敞開來迎接那光滑火熱的入侵。她開始款擺蠕動承受那愉悅的痛楚,而這動作似乎讓他的快感更深。他的面容因興奮而繃緊,含在喉部的聲音沙啞粗礪。“莉蓮。”他喘著氣,用力握住她的俏臀。“天啊,我不能……莉蓮……”他閉上眼,粗啞地呻吟,達到了高潮,欲望在她的裏面生氣勃勃地跳動著。

  之後他準備退出來,但她依戀地攀附著他,輕聲說:“不,還不要,求你……”他翻身讓兩人側躺,他們的身體還銜接在一起。捨不得讓他離開,她抬起苗條的長腿勾纏住他的髖部,他的指尖在她背上漫不經心地遊走。“馬克斯,”她咕噥著。“這是個夢……是不是?”

  他磨蹭著她的臉龐,懶洋洋地微笑。“睡吧。”他說,然後吻了吻她。







  當莉蓮再度睜開眼睛時,下午的日光已經相當薄弱了,窗外天空的顏色轉成了淡紫色。馬克斯的唇從她的臉頰輕輕刷到下巴,然後胳膊伸到她肩膀之下,將她扶起身坐在床上。她聞著他熟悉的氣息,茫然四顧;她的嘴唇火熱,喉嚨又乾又刺痛,她試著說話,發出的聲音卻像烏鴉一樣。“好渴。”

  一隻水晶玻璃杯遞到她唇邊,她感激地喝下。清涼的液體有柑橘和蜂蜜的滋味。

  “還要嗎?”

  莉蓮瞪著扶住她的男人,發現他已是衣著整齊,頭髮梳得規規矩矩,膚色因之前的盥洗而清爽紅潤。她張口結舌。“我在做夢……哦,我在做夢……”

  但很快她就知道不是在做夢。雖然韋斯特克裏夫衣冠楚楚,可她卻赤身**的在他床上,身上只裹著一條床單。“哦,上帝啊。”她呻吟起來,又驚又怕地察覺到自己做了些什麼,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手指壓上跳動的太陽穴。

  轉向旁邊桌子上的碟子,韋斯特克裏夫又往杯裏倒滿了提神的飲料。“你頭疼嗎?”他問。“這很正常。給。”他遞過去一個細細的紙卷,她顫抖地解開其中一頭,仰起頭,倒進一點紙卷中的藥,然後灌了一口甜甜的飲料將之吞下。床單滑到了她的腰間,她害羞地驚喘一聲,一把抓起床單。儘管韋斯特克裏夫克制著沒說什麼,但從他的表情中還是可以看出,現在才來害羞未免晚了一點。她閉上眼又哀叫起來。



  拿走杯子,韋斯特克裏夫讓她躺回枕上,等她重又能看向他。他淺笑著,以指背拂過她火燙的桃腮。莉蓮希望他不要顯得那麼該死的高興,便板起了臉。“爵爺——”

  “別說話。我們會有時間的,現在讓我來照顧你。”

  他扯開床單,讓她的每一寸肌膚都暴露在他的視線中,她驚叫了一聲。“不要!”

  不理會她,韋斯特克裏夫走向床頭幾,將熱氣騰騰的清水由小罐倒進奶油色的陶盆中,他把毛巾在水中浸濕,然後擰乾,坐到莉蓮身邊。意識到他想做什麼,她連忙坐起來反手推拒。給她嘲諷的一瞥,他說道:“如果你對這事都這麼扭捏——”

  “好啦。”臉都快燒了起來,她躺回去合上眼。“最好……速戰速決啦。”

  熱乎乎的毛巾擦過她兩腿之間,讓她痙攣了一下。“放鬆。”他低聲說,溫柔地擦拭過她刺痛的身體。“我很抱歉,我知道那很痛。躺著別動。”

  莉蓮以手覆住雙眼,尷尬地不敢看他又拿了另一塊毛巾來擦拭,以緩解她私處的不適。“好些了嗎?”她聽見他問。她僵硬地點點頭,沒法出聲。韋斯特克裏夫又說話了,聲音中染上一抹好笑。“我到不能想像,一個可以只穿著內衣在戶外嬉鬧的女孩會這麼羞怯。為什麼閉著眼睛?”



  “因為我不能看著你看著我。”她哀怨地說,而他大笑起來,拿走毛巾,重新倒些乾淨的熱水搓洗。

  他再次將熱毛巾蓋在她的腿間,莉蓮從指縫中窺視著他。“你一定有叫僕人進來。”她說。“那他——或她——看見了嗎?有誰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嗎?”

  “只是我的貼身男僕。他不會亂說的,關於我的……”

  他躊躇了一下,顯然要找個合適的字眼。莉蓮緊繃地說道:“成就?”

  “這不是個成就。”

  “那就是個錯誤。”

  “無論你對它的定義是什麼,事實就是我們必須用適當的方法來處理這件事。”

  聽起來是個惡兆。把手自眼上挪開,莉蓮看見韋斯特克裏夫將毛巾撤走,那上面沾著點血跡。她的血跡。她的胃像一下子被掏空了,而心跳的拍子變得焦慮。隨便哪個年輕小姐都知道,只要和婚姻關係以外的男人睡了覺,那她就算是毀了。“毀了”,這個詞聽起來真是說不出的糟糕……仿佛她已經徹底的完蛋了,腐爛了,就像被壓在水果缽底的香蕉。

  “我們能做的只是不要讓別人發覺。”她謹慎地開口。“我們要裝作這件事從沒發生過。”

  韋斯特克裏夫把床單蓋回她的肩膀,雙手支撐在她身體兩側,俯下腰。“莉蓮,我們睡在一起了。這是不可能自心中摒除的。”



  突如其來的驚慌讓她的臉更紅了。“我能忘掉。如果我可以,那你也——”

  “我占了你的便宜。”他說,以她見過最笨的努力來表示懊悔。“我的行為不可饒恕。但是,這情形的——”

  “我原諒你。”莉蓮飛快地說。“喏,解決了。我的衣服在哪?”

  “——唯一解決方法就是我們結婚。”

  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的求婚。

  英格蘭任何未婚的少女聽到這個男人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只怕都會感激得流淚吧?但她感覺糟透了。韋斯特克裏夫向她求婚,不是因為他真的想要這樣,也不是因為他渴望她超過其他所有人;他向他求婚,只是出於責任。

  莉蓮坐起來。“爵爺,”她不穩地問。“除了我們只是一起睡過,還有沒有別的什麼原因讓你決定向我求婚?”

  “當然有,你很有魅力……很聰明……毫無疑問你會生育健康的孩子……另外這將有助於我們家族之間的聯盟……”

  莉蓮看到她的衣服整齊地搭在壁爐邊的椅子上,便從床上爬下。“我必須著裝了。”但當腳碰到冰涼的地板時她又縮了回去。

  “我幫你。”韋斯特克裏夫立刻說,走向椅子。



  她坐在床邊,如雲的秀髮蓋住乳房,還有一些垂在背上。將衣服拿過來放到床上,韋斯特克裏夫一覽無遺地凝視著她。“你好可愛。”他低聲說,碰觸她赤裸的肩膀,讓指尖向下滑到她的手肘。“我很抱歉讓你那麼疼。”他溫柔地繼續道。“下次不會這麼糟了,我不想讓你害怕這個……或是害怕我。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怕你?”她不假思索地說。“天哪,我從不怕你。”

  勾起她的下巴,韋斯特克裏夫看著她,臉上緩緩掠過微笑。“是,你不怕。”他同意說。“如果可以,你會捅穿魔鬼的眼睛。”

  拿不准這話是讚美還是譏諷,莉蓮不安地聳聳肩以掙脫他。她拿過衣服摸索地開始著裝。“我不想和你結婚。”她說。這是事實,當然了。但她無法忽視那感受,它不該以這種方式出現……她也不應該接受一個明顯由責任感驅使的求婚。

  “你沒有選擇。”他在她身後說。

  “我當然有。我想聖文森特子爵會接受我,而不會管我的失貞。如果他不肯,那我父母也不大可能把我扔到大街上去。我這樣解除了你所有的義務,你肯定是大鬆了一口氣。”一把抓過床上的燈籠褲,她彎腰把它穿好。



  “為什麼你會提到聖文森特?”他尖銳地問。“他向你求婚了?”

  “這很難相信嗎?”莉蓮反駁,系緊燈籠褲的帶子,接著又抓過內衣。“實際上,他是向我父親徵求允許。”

  “你不能嫁給他。”韋斯特克裏夫怒氣衝衝地看著她的頭和胳膊從內衣裏鑽出來。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是我的了。”

  她發出個嘲笑的聲音,即使心臟因為這宣佈而漏跳了一拍。“我和你睡覺並不能說明什麼。”

  “你可能會懷孕。”他無情地指出這一點。“就在此時,我的孩子也許已經在你肚子裏孕育了。這應該能說明些什麼,我想。”

  莉蓮的膝蓋發抖,但音調冷靜地足以與他匹敵。“我們最後才會知道。而在此期間,我要拒絕你的提議。可惜你不是真的在提議,不是嗎?”她把赤腳伸進一隻長襪中。“那到更像是命令。”



  “有差別嗎?只因為我的措辭讓你不滿意?”韋斯特克裏夫不耐地搖頭。“那好。你願意嫁給我嗎?”

  “不。”

  他的臉色轉為陰沈。“為什麼?”

  “因為在餘生中我們倆要綁在一起,上床並不是最充分的理由。”

  他揚起一邊眉毛,全然的傲慢再度上演。“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他拾起束胸遞給她。“不管你說什麼或做什麼,都不能改變我的決定。我們要結婚,而且很快就要。”

  “那也許是你的決定,但決不是我的。”莉蓮頂回去,在他熟練地抻緊束胸的蕾絲時深吸一口氣。“而且當你告訴伯爵夫人,你打算娶的又是一個美國人時,我到很願意聽聽她是怎麼說!”

  “她會歇斯底里地發作。”馬克斯平靜地回答,綁緊緊身褡的帶子。“她會尖叫著說些激烈的言辭,最後也許會昏倒。接著她就會去歐陸呆上六個月,拒絕給我們寫一個字。”頓了頓,他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我真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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