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14300
- 帖子
- 3610
- 精華
- 27
- 積分
- 21085
- 金錢
- 21085
- 閱讀權限
- 40
- 在線時間
- 77 小時
- 註冊時間
- 2014-1-20
- 最後登錄
- 2023-12-9
|
第九章
不幸的是,莉蓮和韋斯特克裏夫口角的新聞立刻傳遍了整個莊園,並在傍晚的時候吹進了默西迪絲•鮑曼的耳朵裏,從而引來一頓毫不中聽的數落。翻著白眼,操著刺耳的尖聲,默西迪絲領著女兒走進她們的房間。
“假如你只不過是在有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的場合做了不適宜的舉動,還有可能會被淡忘。”默西迪絲嚷道,乾瘦的胳膊激動地揮舞著。“結果你卻和伯爵本人爭 辯,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違拗他——你覺得那樣會讓我們名聲大噪嗎?你不僅毀掉了自己結婚的機會,連帶你妹妹的也給毀了!現在誰還會願意和有這麼一個……一 個俗不可耐的人的家庭聯姻?”
感覺到一陣內疚,莉蓮歉然地看向坐在角落裏的黛西,後者安慰似地輕輕搖頭。
“如果你堅持要像一個野人那樣行事。”默西迪絲繼續說道。“那我就得被迫採取些粗暴的手段了,莉蓮•奧黛勒!”
聽到那個她恨得要死的中間名,莉蓮在靠背長椅裏滑坐得更低,這個名字總是預示著某些可怕的處罰。
“在下個禮拜裏,沒有我的陪伴你不許踏出房間半步。”默西迪絲嚴厲地說。“我要監視你的每個動作,每個手勢,還有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每句話,直到我確信你 表現得像個通情達理的人才可以。這是雙重的懲罰,你陪著我的快樂就跟我陪著你的一樣多,但我看不出還有別的路可走。只要你敢說一個不字,我就會把這處置加 倍,變成兩個星期!我不能監管你的期間,你就只能呆在房間裏,看看書或者反思一下你那些不經大腦的行為。聽明白了嗎,莉蓮?”
“是的,媽媽。”想到接下來一星期的情形就讓莉蓮覺得自己像是困在籠裏的野獸;抑住抗議的怒吼,她不馴地緊緊盯著有花卉圖案的地毯。
“你今晚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默西迪絲接著說下去,眼光在狹長的白臉上閃動。“就是為早上你闖的禍向韋斯特克裏夫伯爵道歉。你要在我旁邊做,這樣我才——”
“哦,不。”莉蓮坐直了,公然叛逆地瞪著母親。“不。不管是你或別的什麼人都不能讓我去向他道歉。我還不如去死。”
“你會照我說的去做。”默西迪絲的嗓音轉成低低的咆哮。“要麼你謙卑地向伯爵致歉,要麼在餘下的所有時間裏,你都別想離開房間!”
莉蓮張嘴欲答,黛西連忙插了進來。“媽媽,我能和莉蓮單獨談談嗎?只要一小會兒,求你了。”
默西迪絲嚴厲地瞅瞅這個,又看看那個,搖搖頭,好像疑惑自己為什麼會碰上這麼難管的孩子,然後離開了房間。
“這次她是真的生氣了。”黛西在一片危險的沈默中喃喃道。“我還沒見過媽媽這個樣子。你最好還是順著她吧。”
莉蓮瞪著她,帶著於事無補的憤怒。“我才不要向那個傲慢的蠢驢說對不起!”
“莉蓮,這又不會讓你損失什麼,只是說幾句話而已。你不用在意那些語義,只要說,‘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我——’”
“我不說。”莉蓮強硬地重複道。“而且這會讓我損失些東西——我的尊嚴。”
“為了你的尊嚴,被鎖在房間裏,錯過所有大家都樂在其中的晚會和宴會,值得嗎?拜託你別那麼頑固!莉蓮,我保證會幫你琢磨一些可怕的點子來報復伯爵…… 一些真正邪惡的。現在只要順著媽媽的意思就好——你輸掉了這場戰役,不過你會贏得整個戰鬥的。還有……”黛西拼命地動腦筋好想出另一個理由來說服她。“還 有,要是整個來訪期間都被鎖在房裏,那你就不能再激怒他、折磨他了,伯爵會高興壞的,眼不見,心也不煩。別讓他得逞啊,莉蓮!”
這大概是唯一 能說動她的方法了。莉蓮皺眉望著妹妹的小臉,機靈的黑眼和深色眉毛在象牙色的肌膚映襯下顯得極為突出。她曾不止一次地對黛西感到驚異,那個總是樂意之至地 參與到她那些不計後果的冒險中去的人,也是最容易說服她的人。很多人都被黛西層出不窮的奇想給蒙混過去,而從未對她隱藏在精靈可愛的表像下的精准判斷力有 所察覺。
“我會去道歉。”莉蓮生硬地說。“儘管我可能會被那些話哽死。”
黛西大大鬆了口氣。“我會幫你調停的。我去告訴媽媽說你同意了,叫她不要再訓斥你,否則你會改主意。”
莉蓮洩氣地癱滑下長椅,想像著她被迫前去致歉時韋斯特克裏夫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該死,這真叫人難以忍受。怒火翻騰,她開始思考一系列複雜的復仇計畫好安慰自己,而這些計畫通通都以韋斯特克裏夫向她乞憐討饒而告終。
一小時之後,由湯瑪斯•鮑曼打頭,鮑曼家向宴會廳出發,又一場長達四小時的豪華晚宴將在那裏舉行。莉蓮穿著一件薰衣草色的絲質長裙,領口和袖口都鑲著層 層的白色蕾絲,壯士斷腕似的跟在父母身後;剛剛聽說了大女兒那些不體面的行為,湯瑪斯氣得鬍子都豎了起來,憤怒的言辭正回蕩在佇列中。
“你什麼時候成了這樁有可能談成的生意的絆腳石,我就什麼時候把你打包送回紐約。迄今為止,這次來英格蘭獵夫就是極其昂貴而毫無收益的。我警告你,女兒,如果你的行為破壞了我和伯爵的談判——”
“我保證她不會。”默西迪絲急忙打斷,仿佛她要有一個貴族女婿的夢想就像茶杯已經懸在了桌子邊上。“莉蓮會去道歉,親愛的,而每件事都會好起來的。你看著吧。”在丈夫身後拉下半步,她扭頭從肩膀上向大女兒脅迫地瞪眼。
莉蓮心中的一部分自責得蜷成一團,而另一部分又怨恨得想要爆炸。她父親自然是對有可能會妨礙他生意的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假辭色……可是,他也不能對她這 樣漠不關心。他對女兒們的全部要求就是離得遠遠的別去煩他,而她的三個哥哥也都差不多;莉蓮還從不知道來自男性的關心——就算是輕描淡寫的問候也好——到 底是怎樣的。
“你得保證一有機會就上前去乞求伯爵原諒,”湯瑪斯•鮑曼說道,他頓了頓,冷硬無情地看了莉蓮一眼,“我已經請他在晚宴前於圖書室撥冗會見我們。那時你就去向他道歉——得讓我和他都滿意。”
一片死寂的停頓,莉蓮睜大了眼睛望著父親。懷疑有可能是韋斯特克裏夫安排了這個羞辱的方式來教訓她,她的憤怒變得灼熱而令人窒息。“他知道你請他去那裏見面的原因嗎?”她費力地問。
“他不知道。連我都不相信,我大名鼎鼎不守規矩的女兒會去道歉。不管怎麼說,只要說得不讓人滿意,你很快就會在開往紐約的輪船甲板上看英格蘭最後一眼了。”
莉蓮沒有傻到以為父親的威脅只是隨便說說,他冷酷的語氣非常堅定,極具說服力。而一想到會被迫離開英國,或者更糟,會被迫和黛西分開……
“是,先生。”她說,下巴繃得緊緊的。
在緊張的沈默中鮑曼一家穿過了走廊。
莉蓮覺得焦躁不安,這時妹妹的小手伸過來握住她。“沒關係的,”黛西耳語道。“只要快速地說完然後——”
“安靜!”父親厲聲說,她們的手就分開了。
悶悶不樂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莉蓮陪著家人走進圖書室,沒怎麼留意周圍的情形。門微掩著,她父親在門上輕敲了一下便帶領妻女走了進去。這是間漂亮的圖 書室,天花板足有二十英尺高,配有活動的樓梯,高高低低的書架放滿了各式書籍。皮革、卷牘和新上蠟的木器讓空氣充滿了豐富而辛辣的氣息。
韋斯 特克裏夫伯爵正靠著書桌,手撐在古舊的桌面上,自一冊文書中抬起頭來,伸直腰,當他看見莉蓮時,黑眼便眯了起來。黑色、一絲不苟、無可挑剔的著裝,打得繁 複精巧的領巾,他是英國貴族完美的化身;而他濃密的頭髮則往後梳,露出了嚴肅冷漠的前額。突然間,莉蓮不能想像,眼前的他和那個玩笑地站在她面前的人,那 個被她撞倒在棒球場上的不修邊幅的漢子,居然會是同一個人。
湯瑪斯•鮑曼唐突地開口說:“謝謝你同意在這兒見我,爵爺。我保證不會用太長時間。”
“鮑曼先生,”韋斯特克裏夫低沉地招呼道。“我沒預期此時還有榮幸見到你的家人。”
“我恐怕‘榮幸’這個詞太過譽了。”湯瑪斯酸酸地說。“我的一個女兒似乎當著您的面犯了些嚴重的錯誤。她希望能向您致上她的悔恨。”他用指頭點點莉蓮的後背,把她推向伯爵。“去吧。”
韋斯特克裏夫的眉間擠出深深的溝痕。“鮑曼先生,沒必要——”
“請允許我女兒表示她的歉意。”湯瑪斯說,戳戳莉蓮要她往前走。
莉蓮抬頭看向韋斯特克裏夫,這時圖書室的氣氛變得沈默而一觸即發。他眉心間的皺折更深,一閃而逝的火花讓她明白其實他並不想要道歉,至少不是用這樣羞辱的方式。不知為什麼,這讓她好過了些。
困難地吞咽,她直視他深不可測的雙眼,些微辨認出瞳孔中一絲濃得有如紫貂的黑色。“我對發生的一切表示抱歉,大人。你是個慷慨的主人,值得遠比我早上表 現出來的更多的尊重。而我不應該在障礙賽時違拗你的決定,更不應該出言不馴。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並能瞭解它的誠意。”
“不。”他輕柔地說。
莉蓮茫然地眨眼,第一反應是他拒絕了。
“應該是我道歉,鮑曼小姐,而不是你。”韋斯特克裏夫繼續道。“你的過激行為是被我專橫的手段給挑撥出來的,你用那樣的方式來回應我的傲慢,我並不能責備你。”
莉蓮奮力想藏起驚訝,卻並不成功,尤其是當伯爵做出與她的猜測完全相反的舉動時。他現在有大好機會來粉碎她的自尊——而他卻決定不這麼做。她不明白,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他的目光溫柔地在她迷惑的容顏上逡巡。“雖然早上我表現得很糟,”他輕聲說。“但我是真心地關切你的安危,這也是我生氣的原因。”
凝視著他,莉蓮覺得積鬱在胸中的那團憤怒漸漸地溶化了。他顯得誠懇而富有同情心,而且也不像在裝腔作勢。他真是個正直的人!釋然的感覺襲上心頭,她終於能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了。“那並不是讓你生氣的唯一原因,”她說。“你也不喜歡有人不服從。”
韋斯特克裏夫啞然失笑。“好吧,”他承認。“我是不喜歡。”那淺笑改換了他臉部嚴肅的線條,驅走天性中的冷淡,流露出的魅力要比單純的英俊來得迷人上千倍不止。莉蓮覺得一陣古怪而歡愉的顫抖掠過她的皮膚。
“那我又可以再騎你的馬了?”她斗膽問。
“莉蓮!”她聽見母親申斥道。
伯爵的眼中閃過愉悅,好像還滿享受她的厚顏。“關於那一點,我還不準備讓步。”
沉溺在他如絲絨般誘惑的凝視中,莉蓮意識到無休無止的對立已經轉變成比較友好的拌嘴……而且有某種像是……像是情欲的東西緩和於其中。要命。韋斯特克裏夫說了些和藹可親的話,她就差點要出洋相了。
看出他們已達成和解,默西迪絲的情緒又積極高漲起來。“噢,親愛的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您真是位寬宏大量的紳士!況且您絲毫都沒有專橫——無疑您是真心地關心我那任性的小天使,這是對您無窮的仁愛心腸的最佳證明。”
伯爵的微笑變得揶揄,他意有所指地瞥一眼莉蓮,好像在懷疑“任性小天使”這個描述是否真的切合實際。朝默西迪絲伸出胳膊,他殷勤地問道:“允許我送您去宴會廳嗎,鮑曼太太?”
默西迪絲快樂地歎息著接受了,樂顛顛地想到每個人都將看見她由韋斯特克裏夫伯爵親自陪伴。當他們一行人由書房前去安排宴會佇列的會客廳時,她又開始冗長 乏味地談及對漢普夏郡的印象,時不時增加一些小小的批語以示機智詼諧,但這讓莉蓮和黛西默默地交換著絕望的眼神。馬克斯謹慎而客氣地傾聽著默西迪絲粗糙的 評價,而在他彬彬有禮的態度反襯下,默西迪絲的表現就顯得更糟;莉蓮有生以來頭一回發現,她對禮節的蓄意嘲笑和輕視並不如之前以為的那麼高明。當然她並不 想要變得乏味而保守……但她同時也覺得具備一點適當的尊嚴高貴並不是件壞事。
在到達會客廳後與鮑曼家分手,馬克斯無疑是感到了強烈的解脫,但他絲毫沒表現出來。淡然地祝他們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微微一鞠躬,他便離開加入另外一群人,其中有他妹妹奧莉維亞夫人和她的丈夫肖恩先生。
黛西轉向莉蓮,瞪大了眼睛。“為什麼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對你這麼好?”她耳語說。“究竟是為什麼他會讓媽媽挽著他,一路陪我們來這裏,還認真聽她沒完沒了的咿咿哦哦?”
“我一點也不知道,”莉蓮耳語回去。“但顯然他的忍耐度非常高。”
西蒙•亨特和安娜貝爾也來到房間另一頭的那群客人中。心不在焉地摩挲著銀藍色禮服的腰部,安娜貝爾掃視著全場,看到了莉蓮。她做了個哀傷的表情,無疑是聽說了那場障礙賽時的對質。對不起,她無聲地說,然後釋然地看到莉蓮安撫地點點頭,沒關係。
最後客人們都魚貫進入宴會廳,鮑曼和亨特兩家在佇列的最尾,因為他們的位階都很低。“金錢總是最後才提及。”莉蓮聽見父親意味深長地說,她猜他對在這種 場合中始終界限分明的優先規則沒多少耐性。這提醒了莉蓮,只要伯爵夫人缺席的時候,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和奧莉維亞夫人就沒那麼正式,他們都會默許客人不按地 位高低進入宴會廳。而如果伯爵夫人在場,那就會嚴格依照傳統的規矩。
幾乎有多少客人就有多少男僕,全身制服,都是黑色厚絨緊身褲,芥色馬甲,藍色燕尾服;他們熟練地服侍客人就座,往杯子裏倒入酒水,一滴也不會灑到外面。
讓莉蓮大為吃驚的是,她被安排的座位離韋斯特克裏夫的首位非常近,和他的右首僅隔了三個位置;一個這麼接近主人的座位是高地位的象徵,很少會給一個沒有 頭銜的未婚小姐。懷疑是不是男僕搞錯了,她好奇地瞄一眼旁邊客人的表情,發現他們全都大惑不解;甚至坐在桌子那頭的伯爵夫人都在大皺其眉。
當伯爵於首位就座後,莉蓮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
他的一條黑眉抬起。“有什麼差錯嗎?你似乎有點不安,鮑曼小姐。”
正確的回應也許應該是滿臉通紅地為這意想不到的殊榮致謝。但莉蓮凝視著他被燭光映照得柔和的臉,聽見自己直白地回答說:“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坐在首座附近。今天早上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以為你會把我一直安排到外面的露臺上去。”
全場一片沈默,客人們都被莉蓮這麼不矯飾地提到他們之間的衝突給嚇壞了。不過韋斯特克裏夫的視線卻緊鎖住她,輕輕地笑了;過了一會兒,另外一些人也勉強咯咯笑起來。
“鑒於你有製造麻煩的嗜好,鮑曼小姐,我覺得讓你處於我的視野和胳膊所及的範圍之內,這樣會更安全。”
他的聲明一副就事論事的輕快,很難從語氣中聽出什麼暗示的端倪。但莉蓮還是覺得心中有一股陌生的液體流過,如同溫暖的蜂蜜。
把冰涼的香檳舉至唇邊,莉蓮巡視著整個宴會廳。黛西坐在桌子的近尾端,正活潑地談話並在做手勢以表強調時差點弄翻酒杯;安娜貝爾在隔壁的那張桌,好像沒 注意到緊系在她身上的諸多男性欣賞目光,她身旁的男士無疑對自己能幸運得和這樣一位美人搭伴而感到喜滋滋的,此時西蒙•亨特正隔著幾個座位,以一種雄性的 佔有姿態對他們虎視眈眈。
伊薇和她的弗洛倫斯姨媽,還有莉蓮的父母則混跡於最遠桌子上的客人中。和平常一樣,伊薇很少和旁邊的男士交談,口吃和緊張讓她低頭緊盯著面前的盤子。可憐的伊薇,莉蓮同情地想,我們一定要為你該死的羞怯做點什麼。
考慮到她未婚的哥哥,莉蓮掂量著他們能和伊薇相配的可能性;或許她可以找個方法勸誘其中一個來英格蘭拜訪。上帝明鑒,相較於伊薇的尤斯塔斯表哥,他們隨 便哪個都會是她更適合的丈夫人選。她的長兄拉斐爾,兩個雙胞胎哥哥蘭森和裏斯,再也找不出比他們還活力十足的年輕男人了。不過話說回來,鮑曼家的兄弟可能 會嚇著伊薇,他們都是毫不做作的人,可沒有誰能被稱之為有禮貌,更遑論溫文爾雅了。
一長串男僕開始上菜時,她的注意力被轉移了;如同遊行似的 羅列著各種餐具,有蓋的湯碗裏盛著甲魚湯,銀盤上是淋著豆豉醬的大比目魚,還有小龍蝦布丁以及配著燉萵苣的香草鮭魚。這還只是至少八道菜中的第一道,之後 還會有一系列的餐後甜點。不過又是一次長長的盛宴,莉蓮抑住一聲歎息,抬頭看見韋斯特克裏夫正敏銳而透徹地望著她;他沒出聲,莉蓮卻打破了沈默。
“你的布魯托真是匹好馬,爵爺。我注意到你幾乎從不對他用鞭子或馬刺。”
他們周圍的談話聲小了下來,讓莉蓮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失言了。多半是未婚的小姐不能出聲,除非某人直接對她說話時才可以。但是馬克斯欣然回答道:“我對我的每匹馬都很少用鞭子或馬刺,鮑曼小姐。通常我不用也能得到我想要的效果。”
莉蓮挖苦地想,就像莊園裏所有的人事一樣。不過馬兒是不會有違背主人的念頭的。“他的性情似乎比普通的純種馬更沉穩。”她說。
這時一名男僕往他盤子里加了一塊鮭魚,馬克斯靠回椅背,閃爍的燭光在他梳理整齊的黑髮上嬉戲……莉蓮無法自製地憶起那濃密的髮絲穿梭在她指間的感受。
“其實布魯托是個混血兒,他是純種馬和愛爾蘭土馬的雜交種。”
“真的嗎?”莉蓮毫不掩飾她的詫異。“我以為你只會騎純血種的馬匹。”
“多數人更喜歡純種的,”伯爵承認。“但是一匹獵馬需要強勁的彈跳力,並且能輕易地改變方向。像布魯托這樣的混血馬擁有純種全部的速度和體型,同時也具備了愛爾蘭土馬的機變性。”
餐桌上其他人也都留心聽著,等馬克斯結束後,一位紳士愉快地接過話頭。“一流的馬兒,布魯托。伊可裏普斯的後代,對嗎?始終都能看見達利•阿拉伯的影 子……”(伊可裏普斯、達利•阿拉伯都是馬的名字。達利•阿拉伯,Darley Arabian,三大純血馬之一,現在世界上所有的純血馬都是這三匹馬的後代。)
“你能騎一匹混血馬,這真是開明。”莉蓮低聲說。
韋斯特克裏夫微笑著。“我偶爾也是可以很開明的。”
“我也這麼聽說……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任何有關於此的證據。”
談話聲再一次消失。可莉蓮這番大膽的言辭沒有激怒馬克斯,相反他以公然的興趣盯著她。不管這興趣是一個男人受她吸引,覺得她很有魅力;或僅僅是認為她古怪的天性難以捉摸,卻始終是興味盎然。
“我總是試著以合乎邏輯的方式來處理事情,”他說。“雖然這偶爾會打破傳統。”
莉蓮嘲弄地咧嘴笑起來。“你不覺得傳統觀念總是合乎邏輯的嗎?”
韋斯特克裏夫微微搖頭,淺酌了一口葡萄酒,剔透的水晶杯邊緣映得他的雙眼益發晶亮。
另一位紳士開著關於伯爵那些自由主義觀點的玩笑時,下道大菜上桌了。一輪番新奇的大傢伙裝在銀盤中呈上來,引來大家熱烈愉快的議論。每桌有四個,一共十 二個,整齊間隔地放在可折疊的小桌子上,然後僕役長和男僕領班開始切開這些祭品。一股加了香料的牛肉香彌漫於空中,客人們一片了然的喃喃聲。莉蓮在座位上 稍稍扭過身子,看向最近的那只大淺盤;她望進了一張炭烤的、不知道什麼動物的臉,被嚇得悚然後退,它那被烤得焦黑的頭骨正冒著熱氣。
“那…那是什麼?”莉蓮問道,無法從那噁心的所見上轉移視線。
“小牛頭。”一位夫人賞臉地回答,仿佛這是美國人又一個落伍的實例。“英國最高級的佳餚。你可別說你還從沒試過它?”
竭力讓自己面無表情,莉蓮無言地搖搖頭。她畏縮地看著男僕撬開小牛冒著煙的嘴,切出一片舌頭來。
“有些人覺得舌頭是最美味的部分,”那位元夫人繼續說。“而另一些人則認定腦髓是最鮮美的。不過我得說,毫無疑問眼睛才是最細膩的珍饈啊。”
莉蓮在這篇演說中無力地閉上眼,覺得喉嚨一陣憤怒的刺痛。她從不是英國烹飪的追捧者,但就和過去發現的一些菜肴一樣反感,她還沒有任何準備就看到了那小牛的頭。睜開眼,她環視全場,似乎每一處小牛的頭都在被割開;腦髓用匙羹舀到盤子裏,舌頭被切成薄片……
她快要吐了。
覺得自己臉上血色盡失,莉蓮看向桌子的尾端,那裏黛西正狐疑地瞪著隆重呈上她盤子的一點食物。莉蓮慢慢地拿起餐巾一角捂住嘴,不,她不可以在這裏嘔吐; 但她的周圍到處都是充滿了油膩味道的小牛頭,入耳的全是叮噹的刀叉聲,進食者的喃喃咀嚼聲,作嘔的感覺又湧了上來。一個小碟子放在了她跟前,裏面盛著一些 薄片狀的……東西……還有一個凝膠狀的眼球正懶洋洋地在碟沿晃著圓圈。
“耶穌在上。”莉蓮嘟囔著,額頭冒出汗水。
一個鎮靜沈著的聲音劃破了暈眩的陰雲。“鮑曼小姐……”
竭力轉向聲音的來處,她看見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毫無表情的臉。“什麼事,爵爺?”她含糊地問道。
他好像以不同尋常的省慎來斟酌著詞句。“請原諒我這個可能有些怪異的邀請……但我想起這個時候剛好可以看到一些逗留在莊園裏的稀有蝴蝶。它們只在剛入夜的時分出現,當然,這有異於通常的種類。在早先的時候我曾對你提起過。”
“蝴蝶?”莉蓮重複道,遏制著一波波的反胃。
“或許你願意讓我帶你和你妹妹去屋外的溫室看看,最近在那裏發現了新的一群。很遺憾,我們必須要放棄眼前的美味了,不過我們能及時趕回來享用餘下的晚餐的。”
幾個客人的叉子停在半空,他們對伯爵這特殊的邀請都驚訝萬分。
意識到他替她找了一個可以離開宴會廳的理由,而且妹妹也能陪伴在側,不算是不合宜,因此莉蓮便點點頭。“蝴蝶,”她屏息回答說。“對,我非常願意去看看。”
“我也是。”黛西的聲音自餐桌那頭傳來,她敏捷地站起,結果讓旁邊的紳士出於禮貌也不得不拉開椅子站起來。“您真周到,還記得我們對漢普夏的野生昆蟲很有興趣,爵爺。”
馬克斯過來扶莉蓮起身。“用你的嘴呼吸。”他耳語道。她服從了,蒼白的臉上全都是汗。
所有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身上。“爵爺,”一名紳士,魏瑪爵士說。“我能問問你說的是哪種稀有的蝴蝶啊?”
稍微猶疑了一下,然後韋斯特克裏夫沈著從容地答道:“紫斑和……”他頓了頓,“黑尾翅。”
魏瑪皺起了眉頭。“我自認自己頗精於鱗翅類的研究,而我只知道在諾森伯蘭郡有白身黑頭翅的弄蝶,還從沒聽說過黑尾翅的。”
權衡的停頓。“這是個雜交種,”伯爵說道。“大閃蝶的一種變種。據我所知,這還只在石字園的附近被觀察到過。”
“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去看看這新種。”魏瑪爵士說,把餐巾扔到桌上準備站起來。“一個新的雜交種總是值得注意的——”
“明晚吧。”韋斯特克裏夫不容置疑地說。“黑尾翅蝶對人非常敏感,太多人可不行,我不希望危及到這樣脆弱的生命。我認為最好每次只有兩到三個人來觀察它。”
“好吧,爵爺。”魏瑪說,坐回椅子時顯然不太高興。“那就明晚。”
莉蓮小心地挽著韋斯特克裏夫的胳膊,黛西則挽著另一邊,他們以崇高的莊嚴離場而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