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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乖戾的青少年幾乎都長一個樣。青少年總是驚天動地地想要一些東西,可他們通常是要不到;當他們因此而傷心難過時,偏偏大人又覺得那不過是小孩子小題大作,這才是最大的羞辱。
  
  大人都說,隨著時間過去,再破碎的心也會癒合。這話或許沒錯,但是用在我對翰迪的感情上,卻一點也不對。時間已過去好幾個月,冬天的那些假日來了又去,我依然對週遭的一切視而不見,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對包括我自己在內的任何人都像個廢物。
  
  使我心情更加乖戾的是媽媽與夏路易兩人那炫耀又高調的關係。他們竟會湊在一起,替我帶來無窮的困惑與憎惡。我從未看過他們和和氣氣地相處片刻,大多數時間都像被困在一個布袋裡的兩隻貓那樣爭吵不休。
  
  路易總是把媽媽往最壞的方向帶去。她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喝個爛醉,而我母親從來不是愛喝酒的人。她向來堅持個人的空間不容侵犯,可是跟路易在一起時又變得很粗野,不是推打就是拉扯。夏路易引發她野性的一面,而身為母親的人是不能太野的。我多麼希望她不是個金髮美女,也多麼希望她是穿著圍裙在家煮飯、並常去教會聚會的那種母親。
  
  除了這之外,隱約瞭解媽媽與路易那爭吵、拉扯與相互的嫉妒,以及他們對彼此所造成的小傷害,其實是性愛的一種前戲,也帶來不少困擾。路易很少到我們的拖車來,謝天謝地,但是我以及羽扇豆營地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媽媽在他的紅磚屋裡過夜。她有時帶著瘀青的手臂、失眠的憔悴臉龐,或被鬍鬚樁子磨得紅通通的脖子回來,這也不是一個母親該有的形象。
  
  我不知道母親與夏路易的關係有多少是真正的快樂,又有多少是她在懲罰她自己。我想她認為路易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但唯天知道,有多少女人誤把男人殘忍的行為當成力量。
  
  或許,當一個女人像我媽媽那樣、獨力對抗全世界太過長久之後,能把世界交給別人去管,感覺起來會像是卸下千斤重擔那般暢快,即使對方並不是那麼好的人。當我因為責任的重量而痛苦時,我也經常有那種「怎不有個人來替我想想辦法」的渴望。
  
  我必須承認,路易也可以很迷人。即使是最爛的德州男人,也懂得如何以和藹可親的虛偽態度和舌粲蓮花的本領,直攻女人的弱點。他似乎真的很喜歡小小孩,而他們也早就準備相信他要說的任何事。嘉玲每次見到他就笑個不停,可見俗話說「小孩本能地知道哪些人可信」,其實並不正確。
  
  不過,路易一點也不喜歡我,我也是全家唯一不喜歡他的人。那些讓媽媽無比心動的東西卻都是我最討厭的,例如他那自以為了不起的傲慢姿態,以及數不清的手勢,只是想藉以炫耀他擁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東西。他擁有一櫃子量腳訂做的手工靴,其中一雙用來自辛巴威的大象皮所做的靴子,價值高達八百美元。那些靴子成了維康鎮的話題。
  
  有一次,路易帶著媽媽以及另外兩對男女到休士頓去跳舞,守在門口的人不讓他把銀質的扁酒瓶帶進去。路易便走到旁邊,拿出隨身攜帶的折刀,割開那雙象皮靴,把酒瓶塞了進去。媽媽後來告訴我時,她說這動作真蠢,也很浪費。但是她在後來的幾個月逢人就說,我才領悟她對這種誇張的行為其實挺欣賞的。
  
  這就是路易,無所不用其極地表現他多麼富有,其實他並不比我們有錢多少。沒人知道路易花的那些錢是從哪來的,它的總數絕對高過整個營地的租金收入許多。他只是個虛張聲勢的人,光打雷而不下雨。
  
  有人謠傳他偶爾販毒,而由於我們距離美墨邊界非常近,任何人若想冒個險並不困難。我不相信路易本人抽大麻或吸毒,烈酒應該是他所選擇的麻醉品。但他若有機會輸送毒品給回家來度假的大學生,或覺得約翰走路還不夠刺激的鎮民,我想他也不會遲疑。
  
  我不替媽媽跟路易在一起而煩惱時,心思便全在嘉玲身上.她剛會走路,總是像個迷你版的小醉漢,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她喜歡把舔得濕答答的手指塞進電器插座、削鉛筆機和可樂瓶。她會從草地上抓蟲,或撿起煙屁股,或從地毯上挖出陳年洋芋片的碎片,而所有的東西都進入她的嘴裡。等她開始使用幼兒湯匙自己吃東西時,她可以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我甚至必須把她帶到院子裡用水管沖洗。我在後院放了一個大水盆,常看著她在水裡玩。
  
  她開始會講話後,總是叫我「莉莉」,而且要做什麼都找我。她愛媽媽,每次跟媽媽在一起時都像螢火蟲那樣閃閃發亮,可是當她不舒服、煩躁或害怕的時候。她都找我,而我也都會回應她。我跟媽媽從來沒有討論或深思這個現象,只視為理所當然。從很多方面來說,嘉玲更像是我的孩子。
  
  瑪雯小姐很鼓勵我帶嘉玲去找她,說如果我們不去,她家就太安靜了。她後來並沒有再讓雷鮑比回來,她說她這個年紀的男人若不是已變得醜陋邋遢,就是低能愚蠢,或者既丑又笨,所以她應該不會再交任何男朋友了。
  
  每星期三下午。我開車送她去上帝羔羊聚會所,因為教會在這一天替鎮上行動不便的老人做「食物送到家」的活動,瑪雯小姐是這個活動的志工廚師之一。而且她超愛教會裡那間裝備齊全,美到足以拍廣告的廚房。
  
  我們到了那裡之後,瑪雯小姐總順便教我烹煮基本的德州料理,我會把嘉玲側抱在腰上,一邊遵照她的指令調這調那。或攪拌鍋裡缽裡的東西。
  
  因為她的指導,我學會刮下新鮮的甜玉米,用烤肉醬炒到讓人流口水。我也學會做白醬炸雞排、熱油炸玉米粉秋葵、排骨煮黑白斑豆以及辣椒醬煮蕪菁甘藍.我甚至得知了瑪雯小姐如何做紅絲絨蛋糕的秘密,她還警告我,除非我想要對方向我求婚,不要做給任何男人吃。
  
  最難做的是雞湯麵疙瘩,因為沒有任何食譜。她的面疙瘩之香濃柔韌與入口即化,可以讓人流淚。她會先把麵粉倒成一堆小山,加進鹽、蛋和奶油,用手指攪拌在一起,揉成麵團。而後用□面棍稍微推平,再切成厚條,加入煮得熱滾滾的土雞湯中。幾乎任何的不舒服,都可以用這道雞湯治癒。康翰迪離開維康鎮的那天。瑪雯小姐就煮了一鍋雞湯麵疙瘩,短暫地紆解了我的心痛。
  
  接著我會把嘉玲交給瑪雯小姐照顧,自己去幫忙送餐。
  
  「你不用做功課嗎,莉珀?」她會問,而我總是搖頭,我幾乎不做功課了,在學校也只選必修課,避免曠課。既然媽媽對我的教育與聰明與否已經毫不在意,我又何必關心。
  
  畢路克放假回家時會邀我出去,可是被我連續拒絕一段時間後,他的電話就減少了。我只覺得自從翰迪離開,我的心好像也關閉了起來,而我不知道它何時或怎樣才能再開啟。
  
  體驗過沒有愛的性,以及沒有性的愛之後,現階段的我,兩樣都不想再嘗試。瑪雯小姐勸我開始遵循自己內心的火炬過日子,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媽媽在她跟路易交往的一年之後,與他分手。她對火爆的生活有很高的容忍度,但人終究有她的極限。事情在他們偶爾去跳舞的一家酒吧發生。路易去上廁所時,一個喝醉了酒的牛仔請媽媽喝一杯龍舌蘭。
  
  德州男人對地盤的觀念比大多數人嚴重。這是多年來他們圍籬笆保護土地、抱著來福槍入睡以保護家園之後,其來有自的文化。對別人的女友採取行動,是足以引發兇殺案的。那個牛仔即使暍醉酒也應該有這點自知之明,所以許多人認為路易把他揍個半死,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路易以狂猛的暴力修理他之後,還在停車場用靴子前端長達兩寸的包鐵踢得這可憐的傢伙吐血之餘,還衝回卡車拿槍,想要一槍解決對方。
  
  幸好路易的朋友硬是把他拉開,避免他犯下謀殺罪。媽媽後來告訴我,她覺得奇怪的是,那名牛仔真的很高大,一般來說,以路易的體型根本不可能打贏他。然而,惡毒的心有時可以打敗肌肉。見識過路易的凶狠本性,媽媽與他分手。那是翰迪走後,我最快樂的一天。
  
  但是好景不長,路易不肯放過她,也不讓我們安寧。他開始沒日沒夜地打電話,弄得我們覺得整天都聽到電話鈴聲,嘉玲也因為睡眠老是受到干擾而經常哭鬧。路易開著車跟蹤媽媽,在她下班、外出吃飯或買東西時,跟在她後面。他經常把車停在我們家外面,監視著我們。有一次我進臥室要換衣服時,發現路易就站在面對隔壁農田的窗戶外面盯著我看。
  
  雖然有些可笑,但在那個年代,一般人依然認為跟蹤是一種追求。有人還對媽媽說,只有名人才有人跟蹤她呢。所以,當她去找警察時,他們根本不願意採取任何行動。在他們眼中,這情況只是兩個人吵架了。她因此覺得很尷尬,甚至有些慚愧,好像是她的錯。
  
  最糟糕的是,路易的詭計奏效了。他把她搞得筋疲力盡,使得復合反而變成最容易的事。她甚至極力要自己相信那是她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依我的看法,這根本不是約會,而是綁架。
  
  但他們的關係已經有了本質上的變化。路易或許重新得回媽媽這個人,但是她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的喜歡他。他和每個人都知道,如果她能自由離開、如果她能獲得保證說她離開後他不會危害任何人,她極有可能立刻跳走。
  
  我說「極有可能」而非「一定」,乃因為她內心某個可怕的小部分依然想要他、依然被他抓在手上,好像鎖的機心依然需要鑰匙的觸動。
  
  有天晚上,我剛哄嘉玲睡著,有人來敲門。媽媽跟路易到休士頓吃飯跟看表演了。
  
  我不知道警察的敲門為何跟一般人不一樣,為何他們的敲門聲就是會讓你的脊椎的每一節都挺立起來。他們無情的聲音也讓你立刻知道不好的事情發生了。我去開門,發現兩名警察站在門外。時至今日,我依然想不起他們的臉,只記得他們的制服,淺藍色的襯衫、深藍色的長褲,以及胸前繡著的警徽。
  
  我立刻想起當晚稍早我見到媽媽的情況。看著她換上牛仔褲和高跟鞋要出門,我很不高興但是沒有說出來。她交代了些無意義的話,例如她可能要到早上才會回來,我聳聳肩說了句「隨便」。這些日常對話,後來經常在我耳邊縈繞。你總以為人們會在最後一次見面時說些了不起的對話,但媽媽只是笑了一下、交代我把門鎖好,注意一切安全,就此一去不回。
  
  警察說車禍在快速道路發生,那時州際十號公路還沒有建好,行駛於快速道路上的車輛有四分之一都是運貨的十八輪大卡車。那條路並不寬,而且車道之間的線早就全都模糊了。
  
  路易闖了紅燈衝入快速道路,與經過的一輛貨車相撞。貨車司機只受到輕傷,他們鋸開車子才救出路易,他在送往醫院的一個小時後因內出血死亡。
  
  媽媽在撞車時當場身亡。
  
  她不知道什麼東西撞到她,警察說,這對我應該有點安慰,只是……她在最後的剎那畢竟還是知道的,不是嗎?在那一片模糊的片刻,世界爆炸了,身體受到難以承受的破壞。不知她有沒有在現場徘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下場。我渴望相信一個守護天使在那時來到她身邊,用美好天堂的承諾取代她心中被迫離開我與嘉玲的哀傷,而且她會經常從天上看看我們過得如何。
  
  然而,我從來不是信仰虔誠的人。我只知道母親去了一個我沒法跟她一起去的地方。
  
  而我也終於理解瑪雯小姐所謂點燃自己心中火炬的說法。當你行過黑暗,你不能指望任何人、或任何事來幫你照亮腳下的路徑,你只能仰仗你心中僅有的一點火花;不然你會迷失。媽媽就是這樣。
  
  我更清楚的是,如果我也迷失,就沒人能照顧嘉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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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媽媽沒買保險,而且幾乎沒有存款。她留給我的只有租來的拖車屋,一些傢俱、一輛車和一個兩歲的妹妹。我只受過高中教育,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放假與其他課餘時間我都在照顧嘉玲,這表示唯一能證明我的工作能力的人,還坐在嬰兒椅裡面。
  
  震驚是一種慈悲的心理機制。它讓你得以跟你的感覺保持必要的距離,如此你才能走過災難,應付必須處理的事。
  
  首要之務是安排葬禮,我以前從未去過殯儀館,總以為這種地方必定很可怕也很哀傷。瑪雯小姐堅持要陪我去,雖然我一直說我不需要任何幫助。她說她跟葬儀社的老闆傅先生以前曾經約會,他的妻子已經過世,她想去看看這麼些年來,他的頭髮還剩多少。
  
  答案是所剩無幾。不過傅先生是我所見過最和藹可親的人,而光亮乾淨、白牆白柱的葬儀社給我的感覺是佈置得很舒適的客廳。它的會客室擺放著藍色的人字紋粗呢沙發,咖啡桌上擺著大本的樣品簿,牆上掛著風景畫。瓷盤裡有餅乾,咖啡裝在閃亮的保溫銀壺裡。我們開始談話後,傅先生俏俏把面紙盒朝我們推過來的小動作讓我覺得很貼心。我並沒有哭,我的情緒還懸在冰上,但瑪雯小姐用掉了半盒面紙。
  
  傅先生溫和善良、充滿智慧的臉,很像耳朵長長、一雙咖啡色眼睛彷彿融化了的巧克力的短腿獵犬。他給我一本小冊子,書名是《哀傷十法》,並技巧地問我:媽媽是否提過她有任何生前契約。
  
  「沒有,」我很認真地說。「她從來不是事先會做任何準備的人,光是要點什麼食物吃,她都要想上半天。」
  
  傅先生眼睛周圍的紋路深了些。「我太太也是那種人,」他說。「有人喜歡未雨綢繆,有人喜歡事情發生了再說。兩者都沒什麼不對,但我自己是喜歡事先有計劃的。」
  
  「我也是,」我說,雖然也不全然為真。我常以媽媽為榜樣,事情來了再說。但是現在我想要改變,我也必須改變。
  
  傅先生翻開一本價目表,引導我討論葬禮的預算。
  
  要付錢的項目好多,墓地的錢、稅金、訃文、最後的處理與化妝、墓穴的營造、要租靈車,還有音樂、墓碑等等。
  
  付完這些,媽媽剩下的現金大概就沒了,除非我能刷卡。可是我對卡債向來不大信任,我看過太多人因為循環利息搞到痛不欲生,大多沒有機會爬出負責的深淵。尤其在德州,政府並沒有債務的協商條例,也沒有無家可歸者的收容所。你只有靠親戚幫忙。而我是自尊心不容許我去追查從不認識的的親戚,再跟那些陌生人要錢。當我瞭解媽媽的葬禮只能因陋就簡地辦理,我的眼睛後面開始出現熱熱的壓力。
  
  我告訴傅先生媽媽不去教會,所以我們不要宗教性儀式。
  
  「那是不可能的,」瑪雯小姐嚇得忘了哭。「這在維康鎮是不可能的。」
  
  「鎮上還是有很多人文主義者,他們尊重個人的選擇,瑪雯,」傅先生說。「他們只是不公開表示,以免前門立刻有很多抱著蛋糕與聖經的熱心人士前來敲門。」
  
  「你也成了無神論者嗎,亞瑟?」瑪雯小姐逼問,而他露出微笑。
  
  「倒也不是,不過有些人覺得不被拯救反而比較快樂。」
  
  討論過個人化葬禮的幾種選擇後,我們去擺有三十多具棺木的展示室,我不知道會有這麼多選擇,也不知道除去主要材料還必須選襯墊的材質,例如絲絨的或緞面的,還有顏色的問題。因為那好像會影響死者躺起來是否舒服,也讓我難以決定。
  
  某些高雅的棺木,例如一副以法國傳統手工打磨的橡木棺材,或有個黃銅靠枕的霧面鋼造棺材要價都高達四、五千美金。我看到展示室角落有一些讓我驚訝的作品,例如外面有手繪的莫內式繪畫,畫著拱橋、池塘、睡蓮,顏色是一堆的黃、藍、綠和粉紅,裡面則是寶藍色的緞子襯墊。
  
  「看起來也漂亮,不是嗎?」傅先生像個小男孩那樣笑著。「我的一個供應商今年強力推銷他的藝術系列,但是這種品味對我們的小鎮居民或許太花俏了。」
  
  但我想要給媽媽這樣的東西。它或許很俗艷,而且埋在土裡面也沒人看到,但如果你要永遠地躺在某個地方,藍緞的枕頭與藏在地底的秘密花園,豈不是最好的選擇?「它要多少錢?」我問。
  
  傅先生很久才回答,回答的聲音也很安靜。「六千五百塊,麥小姐。」
  
  我大概只負擔得起十分之一。
  
  窮人的選擇向來不多,但你通常不怎麼想它。你盡力而為,做必須做的事,同時祈禱不要有無法控制的橫禍飛來。但是當你真的很想要一樣東西卻無能為力,就很心痛。
  
  為媽媽挑選棺木時,我深深有這種感覺。而我相信這是一個預兆,種種我想要但又要不起的東西將一再出現,例如房子、嘉玲的衣服,整牙或教育,或能幫我們從貧民的深淵跨入中產階級的東西。我不懂我為何沒在媽媽在世的時候想到情況已經這麼緊急。我的無知與不懂得思考,讓我自己想吐。
  
  我默默地跟著傅先生走到雜木成品區,找到一具松木的棺材搭配白色塔夫塔綢,只要六百元。我們繼續挑選墓碑與刻字,決定目前先在母親的墳上放一塊銅牌,而我默默發誓將來一定換上一塊大理石墓碑。
  
  車禍的消息傳出去後,小鎮各處的烤箱紛紛啟動。連不認識我們或僅有幾面之緣的人都送來燉鍋、派或蛋糕。拖車裡能放東西的地方,如梳理台,桌子、冰箱和爐子,都擺放著用鋁箔紙蓋著的食物。
  
  在德州,喪事常能挖出各戶人家珍藏的食譜。許多人把他們的食譜貼在送來的食物上,可見得大家都知道我需要一切的幫忙。每道菜需要的配料都不會多過四、五種,大都是很常見的聚餐菜,如墨西哥派、丑蛋糕、國王牧場燉鍋、可口可樂燉肉、吉露果子凍沙拉等等。
  
  我好遺憾這麼多的食物送來,可是我根本吃不下。我拿下那些食譜,收集在一個牛皮紙袋裡,把大多數的菜送去康家。我第一次覺得珠笛小姐的冷靜也有好處,因為不管她多麼同情我,她都不會跟我討論感情上的事。
  
  當我如此渴望翰迪的時候,看見他的家人讓我備覺痛苦。我多麼需要翰迪回來救我,和照顧我。我想要他抱住我,讓我在他的懷裡大哭。但是當我問珠笛小姐是否有他的消息,她說還沒有,他可能很忙,已經好久既沒有寫信也沒有打電話回家。
  
  淚水在母親過世的第二天晚上才潰堤,那時,我剛上床,嘉玲熱烘烘的身體擠過來靠近我。而後她發出一聲放心的歎息,這聲音打破了我的心防。
  
  兩歲的嘉玲無法瞭解死亡,也不會受到那至大的打擊。早先她一直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我向她解釋天堂,她也一臉的不解,只跟我要棒棒糖吃。現在我抱住她躺在床上,擔心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社工人員會來把她帶走嗎?以及,如果嘉玲生病時,我該如何處理?以及當我自己都還這麼年輕,我要怎樣撫養及教育她?
  
  我從未開支票付帳,也不知道我們的社會安全卡放在哪裡,而我也擔心嘉玲能否記住媽媽。想到將來竟沒有人能跟我分享對媽媽的記憶,眼淚開始成串地往下掉。淚水無法停止,我只好躲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掩飾聲音,哭到幾乎麻痺才安靜下來。
  
  「你需要錢嗎?」我的朋友露西在我換衣服要去參加葬禮時,唐突地問我。她來幫我照顧嘉玲,直到典禮結束。「我的家人可以借你一些錢,我爸爸說你可以來我們家兼職。」
  
  要不是露西的幫忙,媽媽死後的那幾天我根本應付不來。她每天過來,問我什麼事需要幫忙,即使我說沒有,她也不管,看到什麼就做什麼。她堅持帶嘉玲回家,讓我能利用下午的時間安靜地打電話處理事情,和做些清潔工作。
  
  又有一天,露西帶她媽媽一起來,她們把媽媽的東西用箱子裝起來。我自己完全沒辦法做這件事.媽媽最愛的外套,她的白色緊身洋裝、藍色的襯衫、用來綁頭髮的粉紅色絲巾,每件衣服都有那麼多的回憶。我會在晚上穿上還沒洗的T恤,那上面還有她的味道,以及雅絲蘭黛青春之露的香味,我渴望讓那些味道長存。當有一天,它們總會消失,一切將只能在記憶中追尋。
  
  露西跟她媽媽把那些箱子送去一個儲藏櫃出租公司,而後把鑰匙交給我。芮媽媽說,每個月的租金當鋪會付,我可以把東西無限期地寄存在那裡。
  
  「你隨時可以來店裡工作,」露西開始催促我。
  
  我搖頭,我很清楚他們根本不需僱用任何人,他們只是出於同情而想幫助我。雖然我對他們的感激絕對超出他們知道的程度,但我也很清楚一旦利用了朋友,友情很快就會耗光。
  
  「替我向你的父母道謝,」我說。「但我可能需要一份全職的工作。只是我目前還不知道要怎樣找。」
  
  「我一直說你應該去念美容學校,你會是一個非常棒的美發師,我現在就看得到你將來會自己開店。」露西是最瞭解我的人,她知道我渴望在美發沙龍工作。可是……
  
  「但我必須全天候的上學至少九個月到一年,才能去考證照,」我遺憾地說。「而且我也付不起學費……」
  
  「你可以先借錢——」
  
  「不。」我穿上一件黑色上衣,把下擺塞進裙頭。「我不能以借錢開始,那會沒完沒了。我如果還無法上學,我就必須先存錢,一切等存夠了錢再說。」
  
  「你可能永遠也存不夠,」她以好朋友那種惹人惱怒的坦白說。「女孩啊,若要等神仙教母替你送來舞衣和馬車,你可能一輩子也去不了舞會。」
  
  我拿起梳子把頭髮紮成馬尾。「我沒有在等任何人,我打算自己想辦法。」
  
  「我想說的只是,有什麼就拿什麼,不必每件事都挑困難的路走。」
  
  「我知道。」我忍住惱怒,逼出一個微笑。露西是個好朋友,知道這一點使得她的霸道比較容易接受。「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頑固,博先生要把棺木升級,我也同意了,不是嗎?」
  
  葬禮的前一天,傅先生打電話說他有個提議不知道我要不要接受,他似乎很小心地選擇使用的字眼,他說藝術棺木的供應商要開始打折,莫內棺木在廉價傾銷的名單上。既然它的原價是六千五,我懷疑它能廉價到什麼程度。
  
  「他們幾乎是大贈送了,」傅先生繼續說。「事實上,莫內棺木現在的價錢跟你選的松木差不多,你不必多付任何費用。」
  
  我太過意外了,一時說不出話。「你確定?」
  
  「是的,裘小姐。」
  
  我有些懷疑傅先生的慷慨是否跟幾個晚上之前他邀瑪雯小姐外出吃飯有關,我跑去問她,他們的約會到底說了什麼。
  
  「裘莉珀,」她義正言辭地說,「你竟然懷疑我會為了替你的棺木求到一個好價錢,而跟他上床?」
  
  我大驚失色,立刻回答我不是不尊敬她,而且我當然沒有想到那種事。
  
  傲慢的瑪雯小姐通知我,如果她真的跟傅亞瑟上了床,他會把棺木免費送給我。
  
  在墓園進行的葬禮非常美,雖然以維康鎮的標準或許有些不符合傳統。傅先生主持了葬禮,他說了些媽媽的故事,以及她的朋友與兩個女兒該有多麼想念她。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路易。他的家人已經把他帶回他們大多數親戚所住的馬斯鎮,並僱用一個名為麥馬克的年輕人來管理拖車營地。
  
  媽媽最要好的一個同事念了一首詩《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墳前哭泣》(Donotstandatmygraveandweep)
  
  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沒有沉睡不醒。
  
  我已化身為吹拂而過的千縷微風,
  
  我是白雪上璀璨的鑽石,
  
  我是熟穗上金黃的陽光,
  
  我是秋天裡溫柔的雨。
  
  在乍現的靜謐晨曦中,
  
  我存在於盤旋而上的鳥兒將你喚醒的氣流裡。
  
  我是夜裡對你眨眼的星光。
  
  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並未死亡。
  
  
  
  這或許不是很虔誠的詩,但是黛比念完時,許多人都熱淚盈眶。
  
  我代表嘉玲跟我,在棺木上放了兩朵黃玫瑰,德州人偏愛黃玫瑰。傅先生向我保證他們會把花兒跟棺木一起埋起來。
  
  儀式最後,我們播放約翰藍儂的歌《想像》,它讓有些人的嘴角掛上微笑,有些人則不贊同地皺起眉頭。而後我們把四十二個氣球放上藍藍的天空,每個氣球代表母親在世上的一年。
  
  這對裘黛娜來說,是一個完美的葬禮。我相信我母親會喜歡它。儀式之後,我突然覺得必須趕回嘉玲身邊,想要永遠地抱住她,撫摸那每一絲跟媽媽如此相像的金色鬈發。我突然覺得嘉玲好脆弱,任何傷害都可能降臨到她的身上。
  
  我轉身掃視長排的車輛時,看到一輛窗戶貼有隔熱紙的黑色禮車停在遠方。維康鎮不可能有這種車,我微微嚇了一跳。這輛車的外型新穎,門窗緊閉,流線型的設計像一條鯊魚。
  
  墓園裡只有我們這一場葬禮,所以坐在車子裡的人一定認識我母親,想從遠方觀看葬禮。我靜靜站立,注視著那輛車。而後我的腳移動,我覺得應該去問問車裡的人是否願意到墳前來致意。但我才剛啟步,車子已緩緩開走。
  
  想到我將永遠不知道這人是誰,讓我心裡很是困擾。
  
  葬禮過後不久,一位監護評估人員來找我們,她將評估我適不適合擔任嘉玲的監護人。我覺得她只停留大約一個小時,就要收費一百五十元實在很貴,幸好後來法院說這筆費用由政府支付,因為我的帳戶根本沒有這麼多錢。
  
  嘉玲好像知道她必須拿出最好的表現來,評估員看著她堆好一座積木房子,幫她的娃娃穿衣服,還能從頭到尾唱出字母歌。評估員詢問我對小孩教養的意見,以及我未來的計劃時,嘉玲爬到我的腿上親吻我的臉頰,她還刻意地看著評估員,要對方注意到她是很愛我的。
  
  接下來的程序竟然出奇的容易。我出席家庭法庭,把瑪雯小姐、上帝羔羊教會的牧師、小兒科醫生寫的信呈交給法官,他們每個人都說我有很好的個性,也有撫養小孩的能力。法官對我似乎沒有工作表示關切,要我立刻找個工作,而且警告我說,社會局的人也許會有其他的意見。
  
  聽證會結束後,法院職員要我支付七十五元的法院費用,我用在皮包底部找到的一支紫色的筆開了支票。他們把申請書的副本,以及監護人的證明交給我。我無法不感覺到我好像交錢買下了嘉玲,現在他們正在給我收據。
  
  我走出法院,發現露西推著嘉玲的嬰兒車在階梯下面等我。看到嘉玲胖胖的小手上抓著露西替她寫的一個紙牌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紙牌上寫著:「這是裘莉珀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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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與西德州航空一起高飛
  
  想要一份以人為主、報酬豐富的天空工作嗎?旅行、學習、擴展視野,西德州航空是國內線成長最快的航空公司。必須願意住在加州、猶他州、新墨西哥州、亞利桑納州及德州,高中畢業,身高五尺到五尺八寸。詳情請洽西德州航空公司各分公司。
  
  我向來討厭飛行。飛行違反自然,人類就該待在地上。
  
  我放下分類廣告,看向坐在高椅子上、叉起長長的義大利面放入口中的嘉玲。她大部分的頭髮用一個紅色的大蝴蝶結束在頭頂,像噴泉般散開來,身上只穿著尿布。我們已經發現讓她光著上身吃完晚餐再替她洗澡省事多了。
  
  嘉玲的嘴與面頰都沾著橘色的面醬,抬起頭嚴肅地看著我。
  
  「你會喜歡我們搬去奧勒岡嗎?」我問她。
  
  她圓圓的臉笑開來,露出幾顆分得很開的白色乳牙。「好好。」
  
  這是她最近學會的字,另一個是「不要」。
  
  「你可以去托兒所,」我說。「而我上飛機去送小瓶的約翰走路給那些生意人。聽起來怎麼樣?」
  
  「好好。」
  
  我看見嘉玲挑出我偷偷混進面裡的紅蘿蔔,把最不營養的白色麵條放入嘴中,吸了進去。
  
  「別再把蔬菜挑出來,」我告訴她,「不然我煮青花菜給你吃。」
  
  「不要,」她的嘴裡都是面,我笑了出來。
  
  我拿起我為一個高中畢業、沒有工作經驗的女孩所能做的工作所列的清單研究著,看來到目前為止我能做的有:便利商店的結帳員、垃圾車駕駛員、保母、「快樂幫手清潔公司」的清潔工,或到寵物店去替貓洗澡。它們的薪水也都正如我的預料,只有一點點。我最不想做的是保母,我不想因為必須照顧別人的孩子而不能照顧嘉玲。
  
  我坐在那裡看著我的選擇,覺得自己既渺小又無力,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需要找個可以做得長久一些的工作,在各地跳來跳去對嘉玲和我都不好。而擔任清潔工的升級機會應該不多吧。
  
  看見嘉玲把紅蘿蔔放到她面前的報紙上,我小聲說:「不要這樣。」我把報紙拉開,看見橘色污漬旁邊的一個廣告。
  
  不到一年換取一個事業!
  
  不管時機好壞,一位訓練精良的美容美發技術師永遠不怕沒有工作。每天都有幾百萬人去找他們最愛的時尚設計師剪髮、染髮,或得到美體以及其他的美妝服務。「東休士頓美容學院」能提供你將來想要從事的任何美容事業的技術。來東休士頓,開啟你的未來。
  
  合乎條件者可申請獎學金。
  
  住在拖車營地,「工作」是你耳熱能詳的詞。羽扇豆牧場的那些人永遠都在失去工作、找工作,逃避工作、找人介紹工作。但,沒任何人擁有事業。
  
  我好想要一張美容師的執照,要到幾乎受不了。在那一個行業裡,有哪麼多地方可以工作,那麼多東西值得學習。我覺得我的性情很適合當美發師,我也有足夠的動力,萬事俱備,只欠錢。
  
  去申請也沒有用,我又沒有錢。但我像在洗別人的手那樣洗著手,而後拭去紅蘿蔔的污漬。把廣告撕下來。
  
  美容學院的主任華瑪莉太太坐在水藍色房間裡一張腎形的桌子後面,四周的牆上掛許有多美女的鑲框照片。一股混合著噴發劑、洗髮精與刺鼻燙髮劑的味道,從教室的方向往行政區飄來。美容院的味道,我喜歡。
  
  發現主任是個西班牙裔的女人,我有些驚訝,但我謹慎地隱藏起來。她很苗條,短髮挑染,肩膀有稜有角,骨感的長臉表情嚴厲。
  
  她向我解釋美容學校已經接受我的申請,但是獎學金名額有限。所以如果我一定要有獎學金才能來上課,或許我願意先列入備選名單,明年再次申請。
  
  「好吧,女士,」我的臉因為失望而僵硬,笑容隨時可能崩潰。我立即教訓自己,列入備取又不是世界末日,反正在那之前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華太太的眼神很和善,她說她會在明年的申請期間打電話給我,也很希望再次見到我。
  
  返回羽扇豆牧場途中,我試圖想像自己穿著快樂幫手清潔公司襯衫的樣子,應該不會太難看。收拾與清潔別人的家,向來比整理自己的家容易許多。我會努力,我會成為整個地球上最努力工作的快樂幫手。
  
  一邊這樣自言自語,我沒注意看路,糊里糊塗地開上了比較遠的路。既然即將經過墓園,我慢下車速轉上墓園路,經過管理員的辦公室。停下車後,我在墓碑之間穿梭,這裡彷彿是一片種著花崗石與大理石墓碑的花園。
  
  媽媽的墓是最新的一座,光禿禿的土堆矗立在井然有序的青草廊道旁邊。我在墳邊站住,似乎需要一再前來證實才能接受它真的發生了。我無法相信媽媽的身體真的躺在棺木裡,一個天藍色的綢緞枕頭上,身上蓋著同顏色的布巾。我覺得四周向我壓迫過來,我鬆開領口的鈕扣,用袖子揩揩汗濕的額頭。
  
  墓牌旁邊一抹黃色的東西引開我的恐慌,我從墓尾繞過去察看。那是一束黃色的玫瑰,插在只有開口露出地面、埋於土裡的一隻黃銅花瓶裡。我在傅先生殯儀館的目錄上看過,一隻要價三百五十美元,我當然買不起。而傅先生雖然是個好人,也不可能免費附贈,更不可能什麼都沒有跟我說。
  
  我從花束中抽出一朵花,湊到鼻前。高溫使得花兒全力綻放,發出香味。有許多黃玫瑰並不香,但這一種散發著有點像鳳梨的強烈香氣,是比較名貴的一種。
  
  走向辦公室的途中,我用指甲把花莖上的刺一一樞掉。一名橘棕色頭髮彷彿鋼盔的中年女士坐在服務台後面。我間她,是誰在我母親的墓前埋了黃銅花瓶,但是她說這是私人資料,不能透露。
  
  「但那是我的母親,」我沒有生氣,只是無法理解。「有人可以這樣做嗎?……隨便在別人的墳前放置花瓶?」
  
  「你要我們拿掉嗎?」
  
  「這……」我想要花瓶保存在那裡,如果負擔得起,我也會那樣放的。「不用,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誰送花來給她。」
  
  「我不能說。」經過幾分鐘的辯論,這名接待員終於讓步,說她可以告訴我送花來的花店名稱:它位在休士頓,店名是「花的力量」。
  
  接下來幾天我忙於申請快樂幫手的工作,並去面試,直到週末才有機會打電話。花店的女孩接起電話就告訴我:「請等一下。」並讓我聽漢克威廉斯的歌:《我就是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我坐在放下來的馬桶蓋,夾著電話看嘉玲邊洗澡邊玩。她把水舀入塑膠杯中,加入沐浴精,而後攪拌。
  
  「你在做什麼,嘉玲?」我問她。
  
  她把肥皂水倒在自己身上開始搓洗。「替人打蠟。」
  
  「用水沖掉!」我正要說話,花店的女孩再次出現。
  
  「花的力量,很高興為你服務。」
  
  我向她解釋情況,並希望她能告訴我是誰送黃玫瑰花到我母親的墳上。不出所料,她不能透露客人的名字。「我的電腦上記錄,這是一張長期的訂單,客人要我們每個星期送花到墓圃去。」
  
  「什麼?」我快昏倒了。「每星期一打黃玫瑰?」
  
  「是,訂單上是這樣說的。」
  
  「為期多久?」
  
  「沒有截止日期,可能很久。」
  
  我的下巴往下掉。「你們真的不能!」
  
  「對不起,真的不行,」她很堅定地說。「你還需要其他服務嗎?」
  
  「應該不用了——」我還來不及說謝謝或再見,對方就掛了。
  
  我在腦海中搜尋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沒人有這種閒錢。
  
  那些玫瑰來自媽媽的秘密生活,她從未提起的過去。
  
  我皺著眉頭拿起大毛巾抖開來。「站起來,嘉玲,該起來了。」
  
  她喃喃抱怨,不情不願地遵從了。我抱她出來、把她擦乾,羨慕地看著學步期小孩總有的、有著小窩的膝蓋和圓圓胖胖的肚子。她在每一方面都是最完美的,我想。
  
  每次把嘉玲擦乾,我們都會玩帳篷遊戲。我把大毛巾罩在兩人頭上,頭抵著頭躲在微濕的大毛巾下親吻對方的鼻子,一起格格傻笑。
  
  電話鈴聲打斷了我們的遊戲,我很快地把嘉玲包住,接起電話,「你好?」
  
  「請問是裘莉珀?」
  
  「是?」
  
  「我是華瑪莉。」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她,我一時說不出話。
  
  她不著痕跡的填補了沉默。「美容學院!」
  
  「是,是,對不起,華太太……你好嗎?」
  
  「我很好,莉珀,謝謝你。我有個好消息給你,如果你還想在今年入學。」
  
  「我當然想。」突如其來的興奮鎖住喉嚨,我只能低聲說話。
  
  「我們剛好有個獎學金的名額空了出來,我能給你全額的獎學金了,你要我把註冊的資料寄過去給你填寫,或者你要撥個時間到辦公室來拿?」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握住話筒的力量之大,讓人驚訝它怎麼沒有折斷。我感覺嘉玲的手指摸著我的臉,玩著我的睫毛。「謝謝你,謝謝,我明天去拿,謝謝。」
  
  我聽見主任的笑聲。「不要客氣,莉珀,我們很歡迎你加入課程。」
  
  掛斷電話後,我抱住嘉玲尖叫。「我獲選了!我獲選了!」她扭動著,用興奮的尖叫分享我的快樂.雖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在高興什麼。「我要去上學了,我要成為美發師了,而不是快樂幫手的清潔工。我無法相信,噢,寶貝,我們也該有些好運了。」
  
  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太容易.但做你想做的事,而非不得不做的事,怎樣你都不會覺得辛苦。
  
  勞工階層常說:「自己的鹿,自己剝皮。」我必須剝皮的鹿是學校。媽媽向來認為我很聰明,但我從不覺得,不過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很想要一樣東西,我會想盡辦法去得到它。
  
  我相信許多人認為美容學校一點也不難,而且沒什麼好學。其實在拿到剪刀之前,要學的可多著。
  
  課程表的課,如「消毒細菌學」需要去實驗室工作,並學習一些理論……「燙髮課」要學燙髮的過程、材料……「染髮」則包括解剖學、生理學、化學、染髮過程、特殊效果,以及問題的解決。看著那些書,我理解為何要花九個月才能畢業。
  
  我最後還是去當鋪打工。利用晚上和週末工作,平常時候嘉玲則交給托兒所。我們過著幾乎是赤貧的生活,靠花生醬白吐司,微波墨西哥餅、罐頭蔬菜湯和打折的蔬菜與水果過日子。我們只去折扣商店買衣服和鞋子。
  
  幸好嘉玲還不到五歲,打各種預防針都有補助。但我們沒有健康保險,這表示我們不能生病。嘉玲每次喝完果汁我必定給她喝很多水,並且拚命替她刷牙,因為我們付不起任何看牙醫的費用。汽車的每一個奇怪聲音都代表車蓋不要出現花大錢的問題,每一張水電瓦斯的帳單都必須仔細檢查,電話公司的任何不明費用都必須問清楚。
  
  窮人必須斤斤計較。
  
  當鋪的老闆芮先生幫了很多忙,他讓我帶著嘉玲去上班,我工作時她在後面塗鴉和玩玩具。他也常邀我們一起去家裡吃飯,露西的母親會堅持我把吃剩的菜帶回家。我喜歡芮太太,她對每件事都有一句葡萄牙語的說法,例如:「美又不能餵豬。」(這是她對露西那位英俊男友麥特的評語。)
  
  我不常見到露西,她在專科學校唸書,又跟植物學課認識的一個男孩約會。偶爾她會跟麥特到當鋪來,我們隔著櫃檯說幾句話,他們便出去吃東西。我不能說我不羨慕。露西有個愛她的好家庭,有男朋友,有錢,還有未來應該會不錯的正常生活。反觀我一個家人也沒有,每個時刻都好累,每分錢都必須計算,即使我想找男友也不可能在推著嬰兒車時吸引到任何人。二十多歲的男人看到尿布時,一點也不會興奮。
  
  但只要我能跟嘉玲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每次去托兒所或瑪雯小姐的家接她,她張開手臂向著我奔跑過來的樣子,生命從未如此甜美。
  
  現在她已學會了很多話。而我們也好像總是在說話。我們還是一起睡,腿纏在一起聽她說托兒所的朋友,抱怨某人的藝術作品一點也不好看,或報告誰在玩家家酒的時候獲選當媽媽。
  
  「你的腿碰起來會癢,」有天晚上她抱怨道。「我喜歡滑滑的。」
  
  我只覺得好笑。我快累垮了,擔心著明天的考試,擔心帳戶裡只剩十塊錢,現在居然還要應付一個小孩的批評。「嘉玲,沒交男朋友的好處就是可以幾天不刮腿毛。」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要適應一下,」我告訴她。
  
  「好吧。」她往枕頭裡鑽。「莉珀?」
  
  「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才要交男朋友?」
  
  「我不知道,寶貝。也許要很久以後。」
  
  「如果你肯刮腿毛,或許很快就會找到。」
  
  我笑了出來。「說得真有道理,睡吧。」
  
  冬天的時候,嘉玲感冒了,而且一直沒好,咳到骨頭好像快要散掉。我給她吃了些成藥,但是好像一點都沒效。有天晚上,我被一陣好像狗吠的聲音吵起來,才發現她的喉嚨腫到只能淺淺的喘氣。我嚇壞了,趕緊開車送她去醫院,雖然沒有保險,他們還是收了她。
  
  我妹妹被診斷為喉頭炎,他們拿出一個會噴出霧狀藥物的塑膠面罩。機器的聲音和面罩使嘉玲害怕地縮在我的腿上,一邊可憐兮兮地哭泣著。不管我如何對她保證那不會痛,她都不肯使用,甚至咳到全身抽筋。
  
  「我先戴上好嗎?」我沒辦法了,只好這樣問那位住院醫生。「讓她知道不會痛。」
  
  他搖頭,好像我是瘋子那般看著我。
  
  我把大哭的妹妹轉過來,面對面。「嘉玲,聽我說,這就像一個遊戲,我們來假裝你是太空人,你想去哪個星球?」
  
  「家的星球,」她抽泣著說。
  
  她一邊哭但我一邊堅持,我們玩了幾分鐘的太空探險遊戲,直到住院醫生滿意了她所吸入的消炎藥的份量。
  
  我抱著妹妹在午夜的黑暗與寒冷中返回車上。她已經累得睡著了,雙腿圈著我的腰,頭部癱在我的肩上。我品味著她在我懷裡既結實又脆弱的重量。
  
  嘉玲坐在安全椅裡睡著,但我充滿著愛、擔憂和如釋重負的感覺一路哭回家,同時覺得自己真沒用。我整個感覺好像我是嘉玲的父母,而非姊姊。
  
  隨著時間過去,瑪雯小姐和傅先生的關係越來越好,好像兩個很獨立、毫無理由談戀愛的人還是彼此愛上了。他們很登對,傅先生近乎頑固的平靜狀態,跟瑪雯小姐尖刻辛辣的個性剛好有個平衡。
  
  瑪雯小姐到處說她不想結婚,沒人相信她.我想最後的原因是,傅先生或許經濟良好,但他是個需要人照顧的男人。他的襯衫袖口會少個扣子,老是忘記吃飯,襪子也不一定同色。有些男人就是欠人嘮叨,而瑪雯小姐似乎找到了嘮叨的好對象。
  
  所以在他們開始約會的八個月後,瑪雯小姐做了博亞瑟最愛吃的啤酒燉肉、烤了家常麵包和紅絲絨蛋糕,順理成章地,他開口求婚。
  
  瑪雯小姐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消息告訴我,宜稱一定是亞瑟要了什麼花招,不然像她這樣自己經營著事業的獨立女性,根本不必結婚啊。
  
  但我看得出,她很快樂。我很高興瑪雯小姐一生起起伏伏,終於找到一個好男人。她說他們要去賭城找個貓王替他們證婚,然後或許看一場鄉村歌王的秀。回來之後,瑪雯小姐就要離開羽扇豆牧場,搬進亞瑟在城裡的磚造住宅,而且他還允許她重新裝潢。
  
  瑪雯小姐這一搬家不過五哩,但是差別卻不是里程表所能衡量的。她已經移入一個不同的世界,並擁有新的地位。想到我再也不能跑過街道就去找她,那感覺讓人不安與沮喪。
  
  瑪雯小姐一走,羽扇豆牧場再也不值得留下了。我們住在一文不值的活動屋內,它座落在租來的土地上.既然我妹妹明年要開始上幼稚園,我應該找個學區較好的地方租個公寓住。如果能通過美容師的證照考試,我打算去休士頓工作。
  
  為了嘉玲,我想離開拖車營區。但那也將剪斷我跟媽媽與翰迪的最後連結。
  
  每次我想跟人說我或嘉玲發生了什麼事,就會想起媽媽已經不在了。她走後許久,我心中那需要安慰的小孩依然哭求著她。但當哀傷隨著時間逐漸減弱,媽媽也離我越來越遠。我幾乎想不起她的聲音,她前牙的樣子,她臉頰的顏色。我拚命想留住她的記憶,但那就像用手舀水一樣,遲早都會流光。
  
  失去翰迪的痛苦也一樣尖銳,雖然是另一種方式。現在只要任何男人有興趣地看著我、跟我說話或微笑,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在對方身上尋找翰迪的影子。
  
  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不要繼續渴望他。我根本毫無希望,我也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見他,但我依然無法不拿每個男人跟翰迪相比,並覺得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我愛他愛到好累,好像黑鳥對抗自己那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為何愛情在某些人的身上是如此簡單,對其他人又如此困難?
  
  我大多數的高中同學都已經結婚,露西也跟麥特訂了婚,她說她一點疑問也沒有。我覺得有人可以依靠真好。但我似乎仍在幻想翰迪回來找我,對我承認他的離開是錯誤的,我們會克服困難在一起,因為真的沒有任何事值得我們為它而離開對方。
  
  如果寂寞是一種選擇,那麼另外的選擇又是什麼?屈就於次好的,而後叫自己要懂得知足?但,這對你所屈就的人,公平嗎?
  
  外面一定有某個人可以幫我忘掉翰迪,為了我也為了我妹妹,我必須去找到他。嘉玲的生命缺乏男性的影響力,她只有媽媽、瑪雯小姐和我。我不懂心理學,但我已發現父親或父親的形象,對一個小孩的成長有多大的影響。我常想,如果我跟父親能有多一些時間相處,我的選擇不知會有多麼大的差異。
  
  真相是我跟男人相處起來很不舒服。我覺得他們像外星人,握手那麼用力,喜歡紅色跑車和力量強大的工具,而且即使卷簡衛生紙沒了也不懂得換。我羨慕那些理解男人、而且跟他們相處愉快的女人。
  
  我發現,除非我已準備接受隨著關心某人可能帶來的傷害,拒絕、背叛與心碎,我不可能認識任何男人。但我向自己保證,總有一天我將有能力承擔這些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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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華太太對我以接近滿分的成績通過筆試和實習,一點也不意外。她用瘦長的手捧著我的臉。好像我是她最鍾愛的女兒,說:「恭喜你,莉珀。你是這麼的努力,你也該為自己感到驕傲。」
  
  「謝謝你。」我因為興奮而快要無法呼吸,通過考試使我信心大增,使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正如露西媽媽曾說的,你會編一個籃子,你就會編一百個。
  
  主任要我坐下。「你想去實習或想租個位子自己做?」
  
  美容院畢業生可以向美容院以月租方式承租一個位子做生意,我對這種收入毫無保障的工作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比較喜歡去實習,為了妹妹和我的生活,我必須有固定收入,」我說。
  
  「的確,我相信以你的技術和美貌,不難在一家好的美發沙龍找到工作。」
  
  我很不習慣被人讚美,只是聳聳肩膀。「容貌跟工作有關係嗎?」
  
  「高級的美容業者必須維持形象,當然會以美麗的女孩為優先錄用的對象。」她審視的眼光令我有些不自在,因為同學的彼此實習,我的手腳指甲和全身的皮膚都受到這輩子不曾享受過的保養,也是我有生以來最美麗的一段時期。
  
  我的深色頭髮有著焦糖與蜂蜜色的挑染,而經過或許上千次的做臉,我的皮膚乾淨到什麼粉底都不需要。我很像芭比娃娃那些高人一等的朋友,塑膠腦袋裡或許空無一物,但外表乾淨而美麗。
  
  「購物中心區有一家很高級的美容中心,」華太太接著說,「壹沙龍……或許你聽過?我跟那裡的經理很熟,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推薦你去。」
  
  「真的?」我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噢,華太太,我不知道我應該怎樣謝謝你。」
  
  「他們很挑剔的,」她警告道。「你也許通不過第一關面試。不過……」她停下來,奇特地看我一眼。「我感覺你應該進得去,莉珀。」
  
  休士頓是個長手長腳的城市,像個邪惡的女人經過一夜的罪惡生活之後,雙手插腰站在那裡。問題很大,歡樂也很大!這就是休士頓。德州人普通都很友善,而休士頓市民是最友善的,前提是只要你沒有侵犯他的領土。他們很重視土地,彼此也很理解這一點。
  
  休士頓的郵遞區號或許沒什麼特殊,但這裡正在實驗土地使用權的自由市場化。你不難看到脫衣舞俱樂部、情趣商店跟道貌岸然的辦公樓及公寓比鄰而居,還有修車廠與獵槍店就在玻璃帷幕的摩天大樓旁邊。
  
  這是因為休士頓人喜歡在自己的土地上做生意,他們不喜歡政府來安排他們應在商業區開店而後住在郊區。他們樂於付出這樣亂成一團的代價,即使這代表許多不想要的商店也像雨後春筍般出現。
  
  在休士頓,新錢跟舊錢一樣好用。不管你是誰或你從哪裡來,只要付得起門票都歡迎進入最時尚的夜店狂舞。社交界最著名的多位女主人據說都出身卑微,一個是傢俱店員的女兒,一個是宴會規劃員出身,她們都有不少傳奇故事流傳在外。
  
  只要你有錢而且品味高尚,達拉斯很歡迎你:但如果你很有錢,而且像撒火蟻餌那樣到處亂撒錢,那麼你屬於休士頓。
  
  表面上看來,這是個人們動作很慢、說話也很慢的城市,大多數時間熱到你不想搞任何事。但休士頓的權力藉由經濟活動展示,這個城市建立在能量上,只要看看那些摩天樓,它們好像都還在成長。
  
  我在距離壹沙龍不遠、六一0號公路的內圈找到一處公寓。這條環城公路是個無形的界線,住在環內的人好像比較國際化,是偶爾會去看看藝術電影、喝喝拿鐵咖啡的人。一到了環外,喝拿鐵就會被認為是自由派人士了。
  
  公寓位於一處稍舊的大樓社區,擁有一座游泳池和慢跑跑道。「我們有錢了嗎?」嘉玲看到寬敞的大廳,以及我們搭乘電梯到公寓,因此驚訝地問。
  
  到壹沙龍實習的第一年,我可以領到大約一萬八千元的年薪。扣去稅款與每個月五百元的房租,其實所剩不多,尤其休士頓的物價又比維康鎮更高。但是第一年結束後,我將可以升為助理美發師,就可加薪到二萬多。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覺得生命充滿各種可能.我擁有學位和證照,以及一個將來可以轉變成事業的工作。住在一處內鋪米色地毯、雖只大約二十坪的公寓,還有一部尚未拋錨的本田小車。還有最重要的,一張寫著我是嘉玲法定監護人的證明書,再也沒有人可以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我替嘉玲在附近的幼稚園註冊,替她買了小美人魚外型的午餐盒,以及踩下去就會閃閃發光的運動鞋。開學第一天,我送她去教室,在她哭著求我不要離開時強忍著眼淚。我帶著她退到門邊,避開老師們同情的眼光,跪在地上擦拭嘉玲涕泗縱橫的臉。
  
  「寶貝,這只要幾個小時,你可以在這裡玩,還可以交到很多新朋友——」
  
  「我不要新朋友!」
  
  「你可以做漂亮的手工藝品,還有畫圖!」
  
  「我不要畫圖!」她把臉埋在我的胸前,聲音也壓模糊了。「我要跟你回家。」
  
  我捧著她的頭,貼在濕了的襯衫胸前。「我不是要回家,我們都有工作,記得嗎?我的工作是去幫別人做頭髮,你的工作是上學。」
  
  「我不喜歡我的工作!」
  
  我放開她的頭,再用衛生紙替她擤鼻涕。「嘉玲,我有個好主意。來,你看!」我拿起她的手輕輕轉成手腕向上。「我要給你一個一天都不消失的吻,看!」我低頭把嘴唇印在她的手肘下方,我的唇印清楚地留在白色的皮膚上。「你看,現在你如果想念我。這個吻就會告訴你,我愛你,還有我很快就會來接你。」
  
  嘉玲充滿懷疑地看著那粉紅色的唇印,我很高興她的淚水總算停了。「我希望它是紅色的,」許久之後她說。
  
  「我明天會擦紅色唇膏,」我保證著同時站起來,牽著她的手。「來吧.寶貝。去交幾個新朋友,畫一張漂亮的圖送給我,你還沒玩夠我就來接你了。」
  
  嘉玲挺起胸膛,像要去打仗的士兵進入園門。但這留個唇印的儀式卻一直持續。有一天我忘記了,老師打電話到壹沙龍說嘉玲鬧到大家都不能上課。我利用休息時間趕到學校,在教室門口見到我雙眼紅腫的妹妹。
  
  我趕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且火大到快無法說話。「嘉玲,你幹麼一定要這樣胡鬧?只因為手上少個吻,這一天就過不下去了嗎?」
  
  「對。」她伸出手臂,哭花了的小臉彷彿驢子那般頑固。
  
  我歎口氣,在她的皮膚印上一個唇印。「現在可以乖乖去上課了吧?」
  
  「好!」她跳著返回教室,我則飛車趕回壹沙龍工作。
  
  我們外出時,人們總是注意到嘉玲。他們會停下來欣賞她、間她一些話,讚美她漂亮。從來沒人猜到我是她姊姊,他們都認為我是保母,說些例如「你照顧她多久了?」或「她的父母一定很驕傲。」的話。
  
  連新的小兒科醫院的接待員都堅持我把表格帶回家給她的父母或法定監護人簽字,我說我是嘉玲的姊姊時,她還是一臉的懷疑。我理解為何我們的關係老是受人質疑,那是因為我們的膚色和髮色都有很大的差異。我們就像棕色的雞和白色的雞。
  
  嘉玲剛滿四歲時,我再次嘗試約會,但那一點也不美好。同在沙龍工作的一個美發師柯安姬替我跟她哥哥邁克安排了一次約會。他與大學女友結婚兩年後,最近剛離婚,安姬說他想要找一個跟前妻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做什麼工作?」我問她。
  
  「噢,邁克混得很好。他是「價格天堂連鎖店」五金部的超級業務員。」安姬意在言外地看我一眼。「邁克是個供應者。」
  
  在德州,有固定工作的男人被稱為「供應者」,沒有工作或不想工作的人,被稱為「布巴」(bubba)。眾所皆知的,前者有時會變成後者:但後者晉陞為前者的,幾乎沒有。
  
  我寫下我的電話號碼給安姬,讓她交給她哥哥。邁克在第二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我喜歡他愉快的聲音和平易近人的笑聲。我們同意讓他帶我去吃日本料理,因為我從未吃過。
  
  「我不吃生魚片,其他都可以嘗試,」我說。
  
  「他們的作法會讓你很喜歡吃。」
  
  「好吧。」既然幾百萬人都吃過壽司,也沒吃死,我或許也可以試試看。「你打算幾點來接我?」
  
  「八點。」
  
  我不知道能否找到願意待到午夜的保母,也不知道這樣的保母要花多少錢,而且要嘉玲跟一個陌生人相處一個晚上,不知她會怎樣,還有把嘉玲丟給陌生人,我能安心嗎……
  
  「很好,」我說。「但我必須先看能不能找到保母,如果不行我會打電話……」
  
  「保母?」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要照顧誰?」
  
  「照顧我的妹妹。」
  
  「噢,她要在你家過夜?」
  
  我略微遲疑。「是的。」
  
  我從未在壹沙龍談起我的私生活。沒有任何人,包括安姬,知道我是一個四歲小孩的法定監護人。我理解我應該立刻向邁克說明,但我太想出去約會。我已經像個修女那樣過了幾乎永恆的時間,而安姬又曾經警告我說她哥哥不想跟任何有包袱的人約會,他想要有全新的開始。
  
  「所謂【包袱】是什麼意思?」我問安姬。
  
  「你可曾跟人同居、訂婚或結婚?」
  
  「沒有。」
  
  「有沒有無法治癒的疾病?」
  
  「沒有。」
  
  「進過勒戒所或參加過戒酒團體?」
  
  「沒有。」
  
  「有無任何犯罪紀錄,不管大或小?」
  
  「沒有。」
  
  「精神科疾病?」
  
  「沒有。」
  
  「我幾乎沒有家人,大概稱得上是個孤兒,只有——」
  
  我還來不及解釋嘉玲的存在,安姬已經歡呼。「天哪,你太完美了!邁克會愛死你。」
  
  技術上來說,我並沒有說謊。但知情不報,形同說謊,而且絕大多數人會說嘉玲是個包袱。但我認為這是最大的錯誤,嘉玲絕對不是包袱,也不應該被等同於無法治癒的疾病,或犯罪行為。何況,如果我沒有嫌棄邁克離過婚,他也不應該嫌棄我想養育我妹妹長大。
  
  約會的前半段進行完美。邁克是個英俊的金髮男人,笑起來很好看。我們前往一家我念不出名字的日本餐廳,我沒想到女侍竟然帶我們到一張只有膝蓋那麼高的桌子旁邊,我們坐在地板的座墊上。
  
  不幸的是,我的褲子太短不能側坐,整個晚上都只能直挺挺地跪坐著。還有,生魚片壽司雖然做得很美,但我若閉起眼睛依然覺得像在吃魚餌桶裡的東西。然而,相較於那些把菜單與蠟筆一起送上桌給你的速食餐廳,週六晚上能置身幽雅的餐廳,感覺還是很好。
  
  但邁克或許已二十六、七歲,卻不是很成熟。倒不是身體上……他很好看,身材也很好:然而見面不到五分鐘,我就知道他的離婚或許已經辦妥,但他還陷在裡面。
  
  他說那場離婚弄得兩敗俱傷,而且都是他前妻的錯,因為她竟然認為得到小狗是個大勝利,其實邁克從來沒有喜歡過那隻狗。他接著告訴我,他們怎樣分配財產,甚至不惜把一對櫃燈分開,只為了力求公平。
  
  晚餐後,我問邁克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看個錄影帶什麼的,他說好。我們抵達公寓的時候,我真的如釋重負。這是來休士頓後我第一次把嘉玲交給保母,其實整頓晚餐時間我都在擔心她。
  
  今晚的保母蓓妮是跟我們住在同一棟樓的十二歲女孩,是管理室一位太太推薦的。她跟嘉玲弄了一大碗爆米花,看了一部迪士尼電影,還幫嘉玲洗了澡。唯一的問題是嘉玲不肯上床睡覺。
  
  「她一直爬起來,」蓓妮無助地聳聳肩。「她就是不肯入睡,我很抱歉,呃……」
  
  「叫我莉珀就可以,」我說。「沒關係,蓓妮,你做的已經很棒了,希望改天還可以請你幫忙。」
  
  「沒問題。」她收下我給的十五元,揮揮手就走了。
  
  在此同時,臥室的門猛地打開,嘉玲穿著睡衣衝進客廳。「莉珀!」她抱住我的腹部,好像我們一年沒有見面。「我好想你,你到哪裡去了?你怎會在外面待這麼久?那個黃頭髮的男人是誰?」
  
  我很快瞥視邁克一眼。他雖然勉強露出笑容,但我知道這不是介紹的時候。他環顧室內,視線在舊沙發以及斑駁的咖啡桌上暫停片刻。我有些訝異突然很想跳起來為自己辯護,也為他眼中聽看到的我感到不舒服。
  
  我低頭親吻妹妹的頭。「那是我的新朋友,他要陪我看一部電影,而你應該睡覺了。去吧,嘉玲。」
  
  「我要你跟我一起睡,」她抗議。
  
  「不行,我的睡覺時間還沒到,但你應該睡了。去吧。」
  
  「但我還不累。」
  
  「我不管。去躺下來,閉上眼睛。」
  
  「你要來幫我蓋被子嗎?」
  
  「不。」
  
  「但你每次都幫我蓋被子的。」
  
  「嘉玲!」
  
  「沒關係,」邁克說,「去替她蓋被子,莉珀。我來找找錄影帶。」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我立刻就來,謝謝你,邁克。」
  
  我將嘉玲帶進臥室,並關門。她像大多數的小孩一樣,非常懂得利用情勢。我通常不在意她哭鬧,但此刻我們都很清楚我不會任由她在有客人來訪時出醜。
  
  「你如果不要關燈,我願意很安靜,」她跟我講條件。
  
  我將她抱到床上,拉起床單蓋住她。再從床頭幾拿一本故事書。「好。躺在床上不准下來,我是認真的,嘉玲,我不要聽到任何聲音。」
  
  她把書翻開。「我自己沒辦法看。」
  
  「書上的每個字你都認識,我們一起看過幾百次了。乖乖留在床上,不然——」
  
  「不然你會怎樣?」
  
  我瞪她一眼。「五個字,嘉玲,閉嘴不要動。」
  
  「好吧。」她縮回書後,直到我只能看到兩隻緊握住書兩側的小手。
  
  我返回客廳,邁克僵硬地端坐在沙發上。
  
  不管你跟他出去過一次或一百次,約會的過程中總會有個靈光乍現的時刻,你在那時刻頓悟眼前這個人對你的意義。你知道他將成為未來重要的一部分,或者他只是一個過客,你對是否會再見到他一點也不在乎。我已後悔邀請邁克進來公寓,現在我希望他已經離開而我可以洗澡上床。我露出微笑。
  
  「找到你想看的片子了嗎?」我問。
  
  他搖頭,指指咖啡桌上三個租來的錄影帶。「我都看過了。」他給我一個看板式的微笑。「你有好多兒童電影,看來你妹妹經常住在你這裡?」
  
  「她一直住在這裡。」我在他身旁坐下。「我是她的法定監護人。」
  
  他一臉困惑。「那麼她不回去了?」
  
  「回哪裡去?」我的表情跟他一樣困惑。「我們的父母都過世了。」
  
  「噢。」他移開視線不再看著我.「莉珀……你確定她是你妹妹。不是你女兒?」
  
  什麼意思?這種事我怎會不確定?「你這是在問我,我是不是有個女兒,卻不知怎地把她給忘了?」我或許應該生氣,但我其實更震驚。「或者你是問我有沒有說謊?她是我妹妹,邁克。」
  
  「對不起,對不起。」他很快地說著,額頭因懊惱而皺了起來。「那是因為你們真的很不像。不過,你是不是她媽媽並不重要,結果其實一樣,對吧?」
  
  我還來不及回答,臥房的門被拉開。嘉玲一臉焦慮地走出來。「莉珀,事情不好。」
  
  我像坐在熱鍋上那般從沙發跳起來。「怎麼回事?什麼事情不好?什麼事?」
  
  「有個東西沒經過我的同意,就跑到我的肚子裡去了。」
  
  狗屎。
  
  恐懼像鐵絲網纏住我的心。「你吃了什麼東西?」
  
  她的臉皺起來,掙得紅紅的。「我的幸運銅板,」她開始哭。
  
  我壓下慌張,努力思考,想起我們在十一樓電梯口撿到的那個一分錢。嘉玲向來把它放在床頭幾的盤子裡。我跑過去把她抱起來.「你是怎麼吞下去的?你把那個髒髒的銅板放進嘴裡做什麼?」
  
  「我不知道,」她哭起來。「我只是把它放進嘴裡,它就自己掉進去了。」
  
  我只隱約感覺邁克在背景裡喃喃低語,說時間似乎不對,他或許該走了。我們都沒有理他。我讓她坐在我的腿上,抓起電話找小兒科醫生。
  
  「你可能因此而噎到,」我責罵她。「嘉玲,絕對不要再把任何一分、一角或任何硬幣放進嘴裡。你的喉嚨會痛嗎?它還卡在你的喉嚨,或者吞下去了?」
  
  她暫停哭泣,嚴肅地思考我的問題。「我覺得它在我的脖子裡,卡住了。」
  
  它會跑到氣管嗎?醫院的總機要我稍候。吞了一分錢會不會造成金屬中毒?現在的銅板還是銅做的嗎?它會停在食道的某個地方而必須開刀嗎?這種手術要花多少錢?
  
  我焦急地敘述狀況,電話另一邊的女人卻鎮定得讓人生氣。她留下我的資料,說醫生十分鐘內會打電話給我。我掛斷電話,嘉玲坐在我的腿上,光著的腳搖晃著。
  
  邁克走過來。我知道這一天給他的印象一定很可怕,他想離開就像我也想要他趕快離開一樣。
  
  「呃,」他尷尬地說,「你是個漂亮的女孩,也非常甜美……但我目前應付不了太多事。我需要沒有包袱的人,情況是我……無法幫你收拾碎片,我自己都收拾不了。你可能無法理解。」
  
  我很理解。邁克想要一個沒有過去的陽光女孩,一個能保證不會犯錯、不會讓他失望或傷害他的女孩。
  
  以後我會替他難過。因為在他尋找沒有包袱的陽光女孩的過程中,一個充滿失望的未來正在等著他;但此刻我只覺得他很煩。
  
  我想起翰迪這時總是趕來救我,他會立刻掌握狀況,而我也立刻如獲大赦。但,翰迪不會趕來,我手邊只有一個甚至不懂得問一聲他是否幫得上忙的沒用男人。
  
  「沒關係。」我盡量說得若無其事,其實心裡已經當他是一隻流浪狗,只希望把他趕開。「今晚謝謝你,邁克。我們很好,但我可能沒辦法送你出去了——」
  
  「沒問題,」他急忙說道。「我知道怎麼出去。」
  
  他消失了。
  
  「我會死掉嗎?」嘉玲問我,她似乎很有興趣知道,也頗為關心。
  
  「若再讓我發現你把銅板放進嘴裡,我會揍死你,」我說。
  
  醫生的來電打斷我的氣話。「裘小姐,你妹妹有氣喘或無法呼吸的現象嗎?」
  
  「沒有。」我看著嘉玲的臉。「呼吸一下給我聽,寶貝。」
  
  她熱心參與,像打變態電話的人那樣用力呼吸。「沒有氣喘,」我對醫生說完轉而對嘉玲說:「夠了,嘉玲。」
  
  醫生在另一頭輕笑。「應該不會有問題。你只需要在未來幾天注意她的大便,硬幣應該會排出來。如果沒有我們再來照X光,找找是否卡在某個地方。但我幾乎可以保證它會隨大便排出來。」
  
  「你能百分之百的保證嗎?」我說。「我今天對【幾乎】沒有信心。」
  
  他又笑出來。「我很少給人百分之百的保證,裘小姐,但你是例外。我完全保證那個一分錢會在四十八小時內排出來。」
  
  後來的兩天,只要嘉玲說她上了廁所,我就拿一支鐵絲衣架去攪動她的大便檢查。那個硬幣終於被我們發現了。後來的幾個月,嘉玲逢人便說她的肚子裡有個幸運銅板,她向我保證幸運的事遲早會降臨在我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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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在休士頓,頭髮是件大事。我很驚訝有人肯花那麼多錢到壹沙龍來整理這三千煩惱絲,尤其若能弄成金髮,更是最值得花費時間與金錢的投資。而壹沙龍保證給女性顧客她們一生最美的顏色。
  
  很多人從德州以外的地方專程搭飛機來染我們最著名的「三色金」。每位美發師的預約名單都很長,若想預約首席美發師兼沙龍的大股東禪子(Zenko)先生親自動手,至少要在三個月之前預約。
  
  禪子個子雖小,但氣勢很強,舉止彷彿帶電,高雅有如舞者。他是休士頓近郊凱特市的人,美容學校畢業後去英國實習,帶著一口人人為之著迷的英國腔和莫測高深的名字回來。即使他對我們這些在幕後的人吼叫,我們還是很喜歡那口鏗鏘有致的腔調。
  
  禪子經常吼叫。他不只是個天才還是完美主義者,只要事情略不合意,他就爆發。但是,他創造了多麼偉大的事業啊。壹沙龍曾獲《德州月刊》、《Elle》和《Gamour》選為年度最佳美容美發院,禪子本人曾出現在一位著名女星的紀錄片。該女星接受訪問時,影片拍到禪子在替她的紅色長髮做平板燙。
  
  那部紀錄片播出之後,知名度本已不低的禪子頓時成為炙手可熱的髮型設計師。現在,他更擁有了自己品牌的美發用品,全部產品都是銀色的瓶子或罐子,以及星星形狀的蓋子。
  
  在我眼中,壹沙龍的內部裝潢彷彿英國的鄉村宅邸,亮閃閃的橡木地板、古董、有著浮雕之獎章圖案與手繪設計的天花板。客人要喝的咖啡,以放在銀托盤上的骨瓷杯送到,健怡可樂則倒入高玻璃杯,冰塊保證是用加拿大進口的冰河礦泉水做成。一般客人在寬敞大廳的美發站做頭髮,另有貴賓室為明星與超級巨富服務,洗頭的房間到處點著精油蠟燭,播放古典音樂。
  
  當學徒的第一年,任何人的頭髮我都沒碰過,只能跟在一旁觀察與學習,替禪子跑腿、替客人送飲料,有時幫護髮的客人包上熱毛巾或蠟紙。我也在一些客人等待禪子的時候替她們修指甲,或做手部按摩。最有趣的是替呼朋引伴一起來做全套SPA的客人修腳趾甲,我們幾個默默工作的美容師會聽到各式各樣最新的八卦。
  
  她們會先談誰最近做了什麼整容,她們自己又應該去做什麼,以及在臉頰施打肉毒桿菌或許可以繃緊皮膚,可是也因此不能微笑,這樣是否值得?她們也談各人的老公,而後轉向孩子、孩子的學校、朋友、功課或他們的毛病。許多孩子都因為驕縱而有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幾乎每個都在看心理醫生。
  
  她們的生活與我有天淵之別,彷彿我們是兩個星球的人。但有時也會有類似的故事,讓我很想說:「對,我妹妹也是這樣。」或者:「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但我當然閉緊嘴巴,因為禪子曾嚴厲警告我們,絕絕對對不可以主動談起個人生活的任何事情。客人不想聽我們的意見,她們不想成為朋友。她們來壹沙龍放鬆身心,並接受專業人員的服務。
  
  但我聽了很多。我知道哪個親戚跟霸佔家族噴射機的人吵架,誰跟誰為了信託基金和財產在打官司,誰的丈夫喜歡去坎城獵艷,哪裡訂做的椅子最好。我也聽了許多醜聞與成功的故事,知道誰家的宴會辦得最好,哪個基金會的慈善工作大家最喜歡,以及當個全職的社交名媛需要注意多少繁文褥節。
  
  我喜歡休士頓的女人,她們幽默而坦率,對最新的時尚永遠有興趣。當然還是有些古板的老太太堅持要把頭髮弄成圓形的鋼盔,但禪子即使討厭這樣的髮型,也不敢得罪這些手上的鑽戒跟煙灰缸一樣大的富家太太。
  
  沙龍當然也有體型大小不一的男士前來,通常都是衣著昂貴,髮型、皮膚與指甲都保養良好的客人。別以為德州都是牛仔,其實德州男士對於外表非常講究,該磨、該剪的都懂得定時處理。
  
  短期內就有一小批固定的男士客人總是利用午休時間來找我修指甲,或修眉毛以及脖子後面太長的毛。有人會想跟我調情,尤其是一些年輕的,但禪子對此也有規定。我很樂意遵守他的規定。在這個階段,我對調情與戀愛都毫無興趣,只想要穩定的工作,和客人給的小費。
  
  沙龍裡少數長袖善舞的幾個女孩,包括安姬在內,都交上一個甜心爹地(譯註:SusarDaddy港語傳神地稱為「契爺」,台灣稱「乾爹」)於一旁備用著。那些安排都很隱密,禪子或許沒注意,也或許裝作沒看到。我對這種富有的老男人和年輕女人之間的不成文關係並沒有興趣。但難免感到好奇。
  
  每個大城市都有甜心爹地這種次文化。它的本質就是隨時可以開始,也隨時可以結束,但雙方似乎都很喜歡它的非永久性,何況其中的未成文規則依然帶來某些保障。關係從普通的喝杯酒或吃飯開始,女孩如果手腕不錯,便能哄得甜心爹地替她付學費、旅費、治裝費,甚至整型的費用。
  
  安姬告訴我,錢很少直接轉手,那會破壞浪漫氣氛。男方喜歡認為,這是一段特別的友誼,他們只是在資助值得幫忙的女孩。女方則相信好男人當然想要幫助他的女友,她花些時間陪他,也是應該的。
  
  「但如果有一天他買了一輛車給你、可是你並不想跟他睡的時候,怎麼辦?」我挑剔地問安姬。「但你還是必須順從他,對不對?這跟——」
  
  看見她抿起嘴角的警告,我連忙住嘴。
  
  「這跟性無關,」安姬僵硬地說。「那是友誼。你無法理解的,我懶得浪費口舌跟你解釋了。」
  
  我立刻道歉,說我來自小鎮、對這些事很無知。安姬被我安撫下來,原諒了我.但她不忘告訴我,如果我聰明,也該找個有錢的男友,幫我更快達到目標。
  
  然而,我並不想要出國旅遊、穿設計師服飾、過奢華的生活。我只想遵守我對自己及嘉玲的承諾,我小小的野心只求我們有個家,衣食無缺,擁有包括牙醫在內的健康保險,我不要任何甜心爹地來提供這些。那種關係以友誼為包裝,其實附帶著不少義務,等於用禮物交換性……那是我應付不來的一條路。
  
  太多坑洞了。
  
  
  
  崔橋祺是壹沙龍的重量級客人之一。你如果看過《財富》、《富比士》或類似的雜誌,你一定知道他。不幸的是,我對財經問題沒有興趣,而除非要打蒼蠅,不會去碰那種又厚又重的雜誌。
  
  看見橋祺,你首先會注意到的幾件事之一就是他低沉莊嚴的聲音,低到彷彿腳底都能感受到。他並不高大,倘若低頭垂肩甚至是偏矮,但一旦橋祺把頭低下來,其他人也不敢抬太高。他不胖但胸膛厚實,手臂之有力似乎徒手就可以把馬蹄鐵拉直。
  
  橋祺是男人中的男人,喝烈酒、槍法很好,但在談判桌上卻是一位紳士。他努力賺錢,該吃的苦一樣也沒少吃,該享受的也都享受了。
  
  橋祺喜歡跟他同一類的老派人士。他認為男主外、女主內,只在倒咖啡的時候才進入廚房。他常不懂怎有男人會對瓷器的圖案、有機芽菜或樂於展現女性的一面有興趣。橋祺沒有女性的一面,誰敢這樣暗示,他會把他一桿揮到天外去。
  
  橋祺在我剛去壹沙龍工作不久後第一次光顧。有一天,沙龍內向來寧靜莊重的氣氛忽然熱烈起來,設計師們交頭接耳地低語,客人紛紛扭頭去看。我在他被引入貴賓室前及時瞥見一眼——一頭鋼鐵顏色的濃髮、深灰色的西裝。
  
  他在貴賓室門前暫停,眼光掃過美發區大廳。他的眼睛是深色的,那種瞳孔與虹膜不是分得很清楚的深棕色。他是個好看的老傢伙,有著某種特立獨行的氣質。
  
  我們的視線相遇。他靜止不動,專注地盯著我時,雙眼微微瞇起。我霎時有種無從形容的奇特感覺……胸部深處一個言語碰觸不到的地方出現某種愉悅之感。我放鬆下來,感覺受到撫慰與盼望,甚至覺得額頭與下巴的肌肉緩緩鬆懈下來。我想對他微笑,但他已經轉身隨禪子走進了貴賓室。
  
  「那是誰?」我問站在我旁邊的安姬。
  
  「進階級的甜心爹地,」她以敬畏的口氣回答。「可別告訴我,你從未聽過崔橋祺這號大人物。」
  
  「我聽過崔家,他們就像德州的華爾街,很有錢,對吧?」
  
  「蜜糖,崔橋祺等於投資界的貓王,他經常上CNN,他也寫書,半個休士頓都是他的,而且他還有遊艇、噴射機、豪宅……」
  
  安姬說話向來誇張,但我依然印象深刻。
  
  「……最棒的是,他的妻子不久前過世。噢,我要想辦法進去那間貴賓室認識他。你看到他剛才盯著我看的樣子嗎?」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他是看我,其實那當然是安姬,男人都喜歡金髮又性感的她。
  
  「有啊,」我說。「不過你真的會追他?你跟喬治不是處得很好嗎?」喬治是安姬現任的甜心爹地,他剛買了一輛凱迪拉克送給她。他說是借她開,但是她想開多久都可以。
  
  「莉珀,一個聰明的甜心寶貝隨時要抓住往上爬的機會。」安姬連忙衝去化妝站補粉、重畫眼線和重上唇膏,準備去見崔橋祺。
  
  我去工具室拿掃帚準備掃去地上的頭髮。我正要開始掃時,有個名叫亞倫的美發師匆匆向我走來,他力圖鎮定,可是雙眼睜得像一元銅板那麼大。
  
  「莉珀,」他壓低聲音緊急地說,「禪子要你送一杯冰茶進去給崔先生。濃茶,很多冰塊,不加檸檬,兩包藍色包裝那種代糖。用托盤端進來,別搞砸了,不然禪子會殺掉我們。」
  
  我立刻警覺起來。「為什麼找我?安姬說她要端進去,她說他看著她。我很確定她想去,她——」
  
  「他指名要你,【那個黑頭髮的小女孩】,」亞倫說。「快去,莉珀,藍色的代糖,藍色的。」
  
  我轉身去準備冰茶,小心的攬動讓糖充分溶化,並選擇了冰盒中形狀最勻稱的冰塊。靠近貴賓室時,我必須一手端托盤一手開門,冰塊危險地撞擊著杯子,我好害怕茶汁飛濺出來。
  
  我先掛上微笑,而後走進貴賓室。崔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對一面巨大的金框鏡子。禪子正在說明可以對他標準的商人髮型做出怎樣的改變。我覺得禪子正在暗示崔先生應把髮型更新,或許打出層次而後在頭頂上發膠,表現出更為鋒利的樣子。
  
  我盡力不造成任何妨礙,但那對銳利的深色眼睛看著我,崔先生轉過椅子拿走茶杯。「你的意見怎樣?」他質問。「你認為我需要更新嗎?」
  
  我一邊考慮該如何回答,一邊注意到他的下排牙齒有點參差不齊,笑起來的時候好像老獅子正要邀請小羊進入獸欄玩耍,但棕茶色的眼光堪稱親切。迎視著他,我的喉嚨裡打起結來,但我用力地把它吞下。
  
  我忍不住告訴他實話。「我覺得您已經夠鋒利了,再鋒利會把旁人嚇死。」
  
  禪子的表情變成一片空白,我覺得他很可能當下就把我開除。
  
  崔先生笑起來好像一袋石塊在搖動。「我想採納這位小姐的建議,」他告訴禪子。「上面剪掉半吋,旁邊和後面修一修就好。」他持續看著我。「你叫什麼名字?」
  
  「裘莉珀。」
  
  「這名字哪裡來的?你是德州哪裡的人?你是洗頭的小妹嗎?」
  
  我後來才知道橋祺發問時都是一連串的,如果你忘了,他會把問題重複一次。
  
  「我在莉珀郡出生,在休士頓住了一段時間,而後在維康鎮長大.我還沒有資格替客人洗頭,我剛來這裡工作,現在還在當學徒。」
  
  「還沒有資格替客人洗頭,」崔先生皺起眉頭重複著我的話,好像覺得很不可思議。「那麼,這裡的學徒都做些什麼?」
  
  「我送冰茶給客人。」我對他露出最甜美的微笑之後,準備離去。
  
  「別走,」他下令,「你可以拿我來練習洗頭。」
  
  禪子超級鎮定地插話進來,那口英國腔之重,好像他才剛跟卡蜜拉及查理王子吃過午餐。「崔先生,這女孩尚未完成她的訓練,沒有資格替任何人洗頭。不過我們有經過優良訓練的美發師將要過來替你服務!」
  
  「洗頭需要什麼訓練?」崔先生難以置信地問,顯然很不習慣他的要求不被一一遵守,他才不管對方是什麼人或用什麼理由。「你盡力,裘小姐,我不會抱怨。」
  
  「請叫我莉珀,」我回到他身前說.「但是我不能替你洗頭。」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洗了,而您不再來壹沙龍,大家會認為是我沒有洗好,我不要我有不好的紀錄。」
  
  崔先生的臉沉了下來。我應該放聰明一些,露出害怕的樣子,可是我們之間充滿一種玩耍的氣氛,不管我怎樣壓抑,我就是很想微笑。
  
  「除了端茶,你還會做什麼?」崔先生又凶巴巴地問。
  
  「我可以幫你修指甲。」
  
  他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我這輩子沒修過指甲,也不懂男人幹麼修指甲,太女性化了吧。」
  
  「我替很多男士修過指甲。」我正要伸出手去,隨即有些遲疑。接著他便把手放在我的朝上的手掌。那是一隻強壯寬大的手,不難想像它握住馬韁或鏟子的模樣。指甲剪得很短,手指上的皮膚有傷痕,有一片指甲因為很久以前受過傷而有一道稜線。我把他的手輕輕轉過來,複雜無比的掌紋想必會讓一個算命師很傷腦筋。「您的手需要做些保養,崔先生,尤其應該去角質。」
  
  「叫我橋祺就可以了,去拿你的工具來替我修吧,」他說。
  
  既然讓崔先生滿意是今天的首要之務,我只好拜託安姬接替我的工作,那是掃地和十點半要替一位客人修腳趾甲。
  
  安姬一定很想拿起最近的一把剪刀捅我,然而她更忍不住在一邊幫我收拾工具,一邊提供意見。「不要說太多話,說的越少越好。要微笑,但不是你平常那種大大的微笑,越秀氣越好。男人喜歡那樣。設法要到他的名片,還有,無論如何都不要提起你妹妹。男人一聽到女人有一堆責任,火就熄了。」
  
  「安姬,」我也低聲回話,「我不想找甜心爹地,即使我想找,他也太老了。」
  
  安姬大搖其頭。「蜜糖,天下沒有太老這回事。光看一眼我就知道他的豆漿還很多。」
  
  「我對他的豆漿或他的錢都沒有興趣,」我說。
  
  崔橋祺的頭髮剪好、做好造型之後,我在另外一間貴賓室見到他。這間貴賓室有一盞伸長了手臂的白光吊燈,我們隔著修指甲的專用檯子面對面而坐。
  
  「你的頭髮剪得很好看,」我說著拿起他的一隻手放入能把指甲皮軟化下來的溫潤液體之中。
  
  「以禪子的收費,怎能不好看。」崔先生充滿戒心地看著排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你喜歡在他手下工作嗎?」
  
  「我很喜歡,先生。我從禪子身上學到許多,能在這裡工作是我運氣好。」
  
  我們談著話,我一邊替他剪去死皮,修去硬的角質層,以皮籤條把他的指甲像打蠟那般讓它發出自然的光澤。崔先生說他第一次讓人幫他做這種事,很有興趣地看著我一路做下來。
  
  「你怎會決定到一家美容院工作?」他問。
  
  「我小時候就經常替朋友做頭髮、化妝。我喜歡把人弄得美美的,更喜歡她們在我弄好之後覺得自己很美。」我打開一個小瓶子,崔先生充滿戒心地看著它。
  
  「我不需要那個,」他很堅定地說。「你要怎麼修都可以,但我的底線是絕對不搽指甲油。」
  
  「這不是指甲油,是去角質層的油,你很需要。」我不管他往後縮,逕自用小刷子塗在他指甲周圍的皮上。「真有趣,」我說,「你的手不像做生意的人,除了把文件推到辦公桌的另一邊,你一定還做些其他的事。」
  
  他聳聳肩。「我偶爾也做些牧場的事,經常騎馬,以前我太太在世的時候,會要我在她的花園裡幫忙。她非常喜歡種東西。」
  
  我挖了些乳霜放在手掌上,開始替他做手部及腕部的按摩。要他放鬆真的很難,他的手指老是要握起來。「聽說她過世不久,」我看著他依舊哀傷的臉。「真是遺憾。」
  
  崔先生微一點頭。「艾華是個好女人,」他的聲音粗啞。「我所知道最好的女人。她得了乳癌,我們太慢才發現。」
  
  我好想違背禪子的三令五申,說我懂,我也曾失去很心愛的人。但我終究只說:「人家說心理上如果有所準備,死亡便比較容易接受。但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橋祺短暫地握了我一下,在我來得及感受到手壓時,已經放開。我驚訝地抬起頭,看見他臉上的善意與無言的哀傷。不知怎地,我覺得不管我有沒有說出心事,我相信他是理解的。
  
  結果,我跟橋祺的關係比一般男女關係更為複雜。如果其中摻雜了感情或性,也許還更容易理解、也更直接,但是橋祺對我的興趣從來不在那方面。
  
  一個六十出頭的富有鰥夫可以選擇的對象真是太多了。我隨即養成在報章雜誌尋找他的新聞的習慣,覺得他跟社交名媛、二線女星或偶爾地,來自外國的貴族女性一起出現在報上的照片很有娛樂性。橋祺的社交圈在很高的層次。
  
  他忙得沒時間來壹沙龍剪頭髮時,會找禪子去他的豪宅。有時他會來找我修一下頸後的毛髮或眉毛,或修指甲。他對修指甲總是有點心虛,但在第一次讓我修去硬皮、把指甲打出自然的光澤之後,他非常喜歡它們看起來的樣子和摸起來的感覺,他說他好像多了一項浪費時間的癖好。他也在我追問之後承認,他的女性友人也喜歡他指甲修後的結果。
  
  橋祺的友誼,以及我們隔著修指甲台的談話,使得有人嫉妒我,也有人欽佩我。我知道許多人都在猜測這份友誼的本質,畢竟他不可能是來找我咨詢對股票市場的看法。
  
  我想大家都假設我們之間一定有事,或即將有事。禪子肯定是這樣認為,因此對我比對其他同級的美發師更有禮貌。依他猜想,橋祺即使不是因為我才來壹沙龍,我的存在也絕對沒有壞處。
  
  最後,有一天我終於提出心中的疑問:「橋祺,你有打算要追求我嗎?」
  
  他好像嚇了一跳。「天哪,當然沒有,你太年輕了。我喜歡經驗豐富的女人。」他停一下,換上喜劇明星似的不安表情。「你也不想要我追求你,對吧?」
  
  「對。」
  
  如果他展開攻勢,我真的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無從定義自己對橋祺的感覺——我跟男人相處的經驗還不夠,搞不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既然你沒有……呃,你知道的,我不瞭解你為什麼注意我,」我接著說。
  
  「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他說。「但不是現在。」
  
  我對橋祺有著從未有過的尊敬。他當然不是容易應付的人,情緒有時會在轉瞬間改變:他也不是心平氣和的人,我總覺得他百分之百快樂的時間非常之少。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他曾失去兩個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瓊安在生下他們的大兒子之後不久過世……後來又是結婚二十六年的艾華。橋祺從不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但失去心愛的人,卻是命運對他的極大打擊。這方面我很能瞭解。
  
  
  
  幾乎過了兩年,我才有辦法對橋祺說起我母親,或我的過去。橋祺不知怎地得知了我的生日,他的秘書在當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說他要請我吃午餐。我穿上一件黑色的及膝裙,白色的上衣,戴上銀質的項煉。橋祺穿著高雅的英國西裝抵達,樣子好像來自古老歐洲的殺手。他護送我走向等在人行道旁的英國頂級賓利車,一名司機替我們開著後門。
  
  我們去了我所見過最高級的餐廳,法國式的裝潢、雪白的桌巾,牆上都是美麗的畫。米色特殊紙的菜單上寫著花體字——法式肉卷、炸魚、綜合醬汁——我不知道該點什麼。而且,那些價格差點讓我鬧心臟病。菜單上最便宜的是十元的開胃菜,而且那只有一隻蝦子,用我不知如何發音的方式烹煮。最下面似乎是漢堡和薯條,看到價錢時我差點把口中的健怡可樂噴了出來。
  
  「橋祺,」我無法相信地說,「菜單上的漢堡一個要一百元。」
  
  他眉頭一皺,不是分享我的驚訝,而是因為我的菜單印有價錢。他手指一動招來侍者,對方立刻強力道歉。我手上的菜單立刻被收走,換上沒有價目的。
  
  「為什麼我的菜單沒有價目?」我問。
  
  「因為你是女士,」橋祺還在為侍者的疏匆生氣。「我請你吃飯,你不必知道這一餐的價錢。」
  
  「但是這裡的漢堡一個要一百元。」我還是無法不受影響。「那個漢堡裡面放了什麼,居然要一百元?」
  
  他似乎覺得我的表情很有趣。「我們來問問。」
  
  高級餐廳會有侍者負責回答客人對菜單產生的問題。對於漢堡怎麼做,以及它有什麼特別,他的解釋是所有配料都是有機食材,包括餐廳獨家精緻的麵包,它還用了義大利白乾酪、水栽的奶油頭芹菜、在樹上成熟的番茄和辣椒,所夾的肉片是有機牛肉,和野放的食火雞。
  
  「食火雞」這三個字啟動了我的開關。
  
  我感覺笑聲衝出嘴唇,一笑再笑,終至笑得不可收拾,笑得兩眼流淚、肩膀聳動。我摀住嘴,卻只造成反效果。我開始擔心停不下來,會在這種高級餐廳出糗。
  
  侍者知趣地退開。我試著向橋祺道歉,他只關心地看著,搖頭表示不,不必道歉,而日輕捏我的手腕要我放心。是這溫和的力量止住了瘋狂的笑,我終於可以深呼吸,我的胸部也放鬆下來。
  
  我告訴他我們搬去維康鎮的拖車營地後,媽媽那個叫飛力的男友開槍射了一隻食火雞。我講得好快,許多細節滾滾而出。橋祺聽著每個字,眼角微微瞇起來,等我說到把死去的食火雞送給康家時,他也輕聲笑了出來。
  
  我不記得點了酒,但侍者送來一瓶香檳,酒汁在高腳的水晶杯中冒著泡。「我不能喝酒,下午還要回去工作。」我說。
  
  「你不用回去工作。」
  
  「我當然要回去,下午的預約都滿了。」但我想到就很累,不只是因為要工作,也因為必須表現出客人所期待的高雅魅力和愉悅的服務態度。
  
  橋祺從西裝內袋拿出一支比骨牌大不了多少的手機,按了壹沙龍的號碼。當著下巴關不上來的我,他問禪子我今天下午可不可以請假。據他轉述,禪子說沒有問題,工作時間表可以重排,一點問題也沒有。
  
  看橋祺滿意地合起手機,我幽幽地說:「辛苦的事在後面等我呢。如果這通電話是你之外的任何人打的,禪子會說:請問你的頭還在你的脖子上嗎?」
  
  橋祺笑得露出了牙齒。他的缺點之一就是喜歡看人不敢拒絕他的要求。
  
  因為橋祺的詢問,整餐飯的時間都是我在說話,除此之外還有他真誠的興趣,以及好像永遠喝不空的酒杯。
  
  可以一吐為快、而且無所不談的自由,似乎也替我卸下了扛之多年的重擔。在埋頭往前衝的這些年裡,有太多的情緒我都沒敢仔細檢視,許多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如今再也隱藏不住。我從皮包裡找出皮夾,拿出嘉玲的學生照,她露出牙縫很大的門牙微笑著,兩束馬尾一高一低。
  
  橋祺拿著照片看了很久,甚至掏出閱讀用的眼鏡,看得更仔細。他先喝了些酒才說出評論。「她看起來是個快樂的孩子。」
  
  「她的確是個快樂的孩子。」我謹慎的收起照片。
  
  「你做得很好,莉珀,」他說。「帶著她是對的。」
  
  「那是我必須做的事,我也只剩下她了。而且,我知道沒人能像我那樣照顧她。」我對自己這樣輕易地把話說出來,以及我怎會如此渴望吐露心事,感到驚訝。
  
  我痛苦但又興奮地偷偷想,如果爸爸還在,我跟他的相處就會是這樣。一個年長而充滿智慧的男人,他瞭解我要說的、以及沒有說出來的一切。多年來我一直擔心嘉玲沒有父親,沒有想到我自己也還需要一個父親。
  
  仍因為香檳而微微頭暈,我說起嘉玲的學校生活,談及她將在感恩節有個表演,她的班即將分成兩邊,分別扮演清教徒與美洲原住民,而後演唱兩首歌曲。嘉玲兩邊都不喜歡,她想扮成牛仔女郎。她很堅持,使得她的老師只好打電話給我。我向嘉玲解釋,一六二一年的時候,還沒有牛仔女郎,連德州都還不存在呢。但我妹妹根本不管歷史事實。
  
  幸好她的老師非常聰明,讓打扮成牛仔女郎的嘉玲在演唱之前,拿著裁成德州模樣的紙牌走過舞台,上面寫著:德州感恩節。
  
  橋祺哈哈大笑,似乎認為我妹妹的頑固是一項優點。
  
  「你沒有抓到重點,」我告訴他。「我要說的是,如果這是一個徵兆,她到青少年時期該有多可怕。」
  
  「艾華對付青少年時期的孩子有兩個原則,」橋祺說。「第一,你越想控制他們,他們越叛逆。第二,利用他們需要你載他們去購物中心時,跟他們談條件。」
  
  我微笑。「我要記住這兩個原則,艾華一定是個好母親。」
  
  「每一方面都非常好,」他強調。「吃虧的時候從不抱怨.她跟大多數人不一樣,她很懂得怎樣讓自己快樂。」
  
  我差點指出,大多數人如果有好的家人、一座豪宅和衣食無缺的金錢,他們也都會很快樂。但我畢竟沒有說出來。
  
  但橋祺似乎會讀心。「你一邊工作也聽了許多事,」他說,「你應該知道有錢人的日子跟窮人一樣難過。其實,或許更難過。」
  
  「我會盡量發揮我的同情心,」我嘲弄地說。「但是,想像出來的困難跟真正的困難。還是有差別的。」
  
  「這就是你跟艾華很像的地方,」他說。「她也分得出其中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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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經過四年的訓練,我終於成為壹沙龍羽翼成熟的美發師。我的專長是染髮,對挑染與挽回染壞的頭髮,有特別的天分。我好喜歡用許多小瓷缽調理染髮劑,感覺自己很像實驗室裡的瘋狂科學家。對於染出一個別緻又漂亮的頭所牽涉到的溫度、時間、敷劑與計算,以及最後成果之間的微妙關係,我是無比地樂在其中。
  
  橋祺依然來找禪子剪頭髮,但是頸後的毛髮和眉毛則由我修,只要他想做就替他修指甲。
  
  如果兩人有事值得慶祝,便一起吃午餐,同時也無所不談。因此我對他的家人知道甚多,尤其他的四個孩子。他的大兒子蓋奇(GageTravis)三十歲,是第一任妻子喬安妮生的,其它三個的母親是艾華:傑克二十五歲,喬伊小二歲,最小的女兒海芬還在大學唸書。我知道蓋奇因為三歲就失去母親而個性較為孤僻,不容易信任人,他交過的女友之一說他有「承諾恐懼症」。
  
  對心理學術語不熟悉的橋祺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這表示他不肯說出他的感覺,」我解釋,「不肯露出弱點,還有他害怕被人綁住。」
  
  橋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這不是承諾恐懼症,男人都這樣。」
  
  我們也談他的其它子女。傑克喜歡運動、女人緣很好,喬伊像個信息垃圾桶,酷愛冒險。最小的海芬不管橋祺如何懇求她留在德州大學或位在休斯敦的萊斯大學,或農科大學(什麼跟什麼?),她都不肯留在德州,選了東部新英格蘭區的學校。
  
  我會把嘉玲最近的狀況告訴他,偶爾也說說我的感情生活。我把翰迪以及他在我心中如何揮之不去的心事,向他吐露。我在每個穿褪色牛仔褲的慵懶牛仔身上看見翰迪。每一對藍眼睛、每一輛舊貨車、每一個萬里無雲的熱天都讓我想起他。
  
  橋祺睿智地指出,如果我能接受某方面的我永遠都想要翰迪、不要如此用力於「不想」他,或許才有可能真的不想。「有些事情真的只能學著忍受,」他說。
  
  「但是舊愛若不成為過去,你無法愛新的人。」
  
  「為什麼?」
  
  「因為那會使你的新戀情成屈就。是退而求其次、跟自己妥協之後的結果。」
  
  橋祺覺得我的說法很好玩,他說每一種關係都有妥協的成分在內,最好不要雞蛋裡挑骨頭。
  
  我不同意,我感覺我必須讓翰迪完全過去。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做到。我希望有一天能認識一個能令我徹底折服的人,那時我或許可以冒險再愛一次。但我相當懷疑這樣的人可能存在。
  
  而這人當然不是我去參加嘉玲的家長座談會時在教室走廊認識的賀湯姆。他已離婚,有兩個孩子,整個人像只巨大的泰迪熊,有著棕色的頭髮和修得很整齊的絡腮鬍。我們約會已將近一年,關係很舒適。
  
  湯姆經營美食食材,所以我的冰箱常有各種美食。嘉玲跟我得以飽嘗美味的法國與比利時起司,印度的剝皮西紅柿甜酸醬,熱那亞香蒜醬,珊瑚色的阿拉斯加熏鮭魚,瓶裝的奶油蘆筍湯,和醋漬胡椒與突尼西亞綠橄欖。
  
  我很喜歡湯姆,也很努力地想要愛上他。他是個好父親,對嘉玲應該也會很好。湯姆的很多條件都很好,我有很多理由應該愛上他。
  
  約會之所以讓人焦慮,其中之一是妳明知道這人值得妳愛,可是妳對他的熱度卻連一支蠟燭都點不著。
  
  我們在他的前妻接走孩子而我能找人照顧嘉玲的週末做愛。不幸的是,我們的性生活也像一盆溫水。他在我體內時我從未有過高潮,那輕度的壓力感覺像是婦科醫生把器械放了進去,所以他改用手指。當這一招也不一定有效時,我乾脆假裝,而後他會把我的頭往下壓,直到我含住他。有時,我們就只採傳統男上女下的傳教士體位。這套慣例一直沒有改變。
  
  我買了幾本書,想找出原因並做改善。湯姆因為我的熱心,試過我從書上看來的花招,但他說基本的原則還是A管插入B洞,但如果我要嘗新,他很樂意配合。
  
  我不悅地發現又讓他說對了。嘗試新體位讓我感到尷尬又傻氣,而且不管怎麼試、怎麼做瑜伽式的交纏,我還是沒有高潮。
  
  湯姆唯一不肯嘗試的是對我做口交。我脹紅了臉、囁嚅地要求他,那可能是我一生最難堪的時刻,更可怕的是湯姆帶著歉意說他不喜歡那樣做。那不衛生,他說,而且他不喜歡女人那裡的味道。他不想做,希望我不介意。我說我當然不介意,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我都不會勉強他。
  
  但每次他把我的頭往下壓時,我都不免有些憎恨。而後又開始有罪惡感,因為湯姆在其它方面都很慷慨。我叫自己不要這麼小心眼,我們在床上可以一起做的事還很多。
  
  但這情況越來越困擾,我覺得自己似乎沒抓住某個重點,因此有一天在沙龍開始營業之前,我向安姬請教。在備好一切東西之後,我們通常把自己打點一下。
  
  我搽了些發雕後開始抓頭髮,安姬重上唇彩。我忘了我真正是怎麼說的,好像是問她可曾有過不肯在床上做某些事的男友。
  
  安姬從鏡子裡看著我。「他不要妳吹他?」幾位美發師朝我們看過來。
  
  「不,他喜歡那樣,」我壓低聲音。「是,呃,是他不喜歡對我做同樣的事。」
  
  她畫得很美的眉毛往上一揚。「他不喜歡吃玉米薄餅?」
  
  「嗯,他說--」我覺得臉上像有火在燒。「那不衛生。」
  
  安姬一臉怒氣。「那跟男人那裡一樣衛生!好個自私的小人--莉珀,我告訴你,大部分的男人都很喜歡對女人那樣做。」
  
  「真的?」
  
  「那能讓他們興奮。」
  
  「是嗎?」這是好消息,使我對曾經要求湯姆不再那麼難堪。
  
  「噢,小姐,」安姬大搖其頭。「妳一定要甩掉他。」
  
  「可是......可是......」我不確定我想採取這麼極端的步驟。湯姆是我約會最久的對象,我還滿喜歡那種安全感。我想起媽媽所經歷的那種旋轉門式的男女關係,我覺得我開始懂了。
  
  約會有點像吃剩菜。肉卷或香蕉布丁,放了一段時間會更好吃,但甜甜圈或披薩過夜就該丟掉了,因為不管怎樣加熱都無法像新鮮時那樣好吃。我一直希望湯姆可以是肉卷,而不要是披薩。
  
  「甩掉他吧,」安姬依然堅持。來自加州的海瑟忍不住插嘴進來。他說話的方式總能把不是問句的都說成問句。「妳有男朋友方面的問題,莉珀?」
  
  安姬在我開口之前搶先回答:「她交了一個六十八分的男人。」
  
  其它的美發師同時發出呻吟。
  
  「什麼是六十八分?」我問。
  
  「他要妳下去,卻不肯投桃報李,」海瑟說,「六十九少一分,所以是六十八。」
  
  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更瞭解男人的亞倫揮動圓頭粉刷說:「甩掉這傢伙。六十八分的男人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可是他在其它方面都很好。」我還在掙扎,「他是個很好的男友。」
  
  「不,他一點也不好,」亞倫說。「那只是妳的想法。一個六十八分的男人很快就會在臥室之外展現他的本性。他會把妳扔在家裡,跟死黨出去玩.他買新車,讓妳開舊車。這種人總是拿走最大塊的蛋糕,蜜糖。不要跟他浪費時間,相信我,我有過切身的經驗。」
  
  「亞倫說得很對,」海瑟說。「我幾年前也跟這種人約會過,起先熱得不得了,結果是最大的混帳。超級大無賴。」
  
  在這一刻之前,我從未認真考慮要跟湯姆分手。但這想法竟讓我如釋重負。我突然發現,困擾我的其實跟吹簫無關,問題在於我們的親密度也跟性生活一樣沒有進展。
  
  湯姆不想知道我內心的秘密,一如我也不想知道他的。我們寧可在品嚐異國美食那些小事上冒險,誰也不願去探測男女關係複雜又困難的一面。我逐漸領悟,人與人之間要有我跟翰迪所曾分享的默契,是要特殊緣分的。而翰迪為了錯誤的理由放棄了那緣分,放棄了我跟他。我恨死了,真希望他跟我一樣、遍尋不著可以建立親密關係的人。
  
  「怎樣結束比較好?」我問。
  
  安姬和善地拍拍我的背。告訴他這段關係達不到妳的理想,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你覺得你們沒有前途。」
  
  「記住,別在你家扔出炸彈,」亞倫趕緊補充說明,「因為請人走路總是比較困難,在他家說,而後你離開。」
  
  不久之後,我總算鼓足勇氣在湯姆家跟他提分手。我說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但這段關係沒有未來,問題不在他,問題在我身上。
  
  湯姆專注地聽著,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他沒有問我問題,也沒有任何抗議。我想,或許他也如釋重負。或許他也跟我一樣,老早就發覺我們之間缺少某種東西。
  
  湯姆送我出門,我抓著皮包,很感激他沒有企圖吻我作為道別。
  
  「我......希望你幸福。」我說。這是一個很老土的句子,但它真的最能表達我的感覺。
  
  「妳也一樣,莉珀。我希望妳花些時間觀察妳和妳的問題。」他說。
  
  「我的問題?」
  
  「妳有承諾恐懼症,」他說得好像很關心。「妳害怕親密關係,必須就這方面想想辦法。祝妳好運。」
  
  大門當著我的臉輕輕關起來。
  
  第二天我上班遲到,只好稍後再報告分手的過程。在美發沙龍工作,妳會發現大家都對男女關係很有興趣。我們的咖啡時間每次都很像男女交往的團體治療。
  
  要不是湯姆那臨門一腳,我對這次分手其實是很得意的。我並不怪他那樣說,畢竟剛被女友甩了,任何人都說不出好聽的話。困擾我的是,他或許是對的。我或許真的害怕親密。
  
  除了翰迪,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他穩坐我的心中,被層層有倒刺的鐵絲網保護著。我依然夢見他,醒來時血液澎湃,每一寸皮膚都是濕熱而活躍的。
  
  我曾擔心我或許應該挑選湯姆安頓下來。嘉玲很快就要十歲了,她被剝奪父親的影響已經太久,我們的生活需要個男人。
  
  我走進剛開門營業的沙龍,亞倫過來跟我說禪子立刻要見我。
  
  「我只不過遲到了幾分鐘--」我剛開口抗議。
  
  「跟遲到無關,是崔先生的事。」
  
  「他今天要來?」
  
  他原本看著皮面的預約簿,見我進來抬起頭。「莉珀,我正在看妳的預約表,」最後那三個字是他最喜歡的,經常以鏗鏘有致的英國音念出來。「下午三點半之後,妳就有空了。」
  
  「是的,先生,」我謹慎地說。
  
  「崔先生想在家裡修頭髮,妳知道地址嗎?」
  
  我疑惑地搖頭。「您要我去?一向不都是您去的嗎?」
  
  禪子解釋一位知名女星要從紐約過來,他不能不接待她。「何況,」他特別以某種單調的語氣說,「崔先生指名要你去。他出意外之後,情況很困難,他說那或許會好一些,如果--」
  
  「什麼意外?」我突然感覺到腎上腺素上升,有點像必須阻止自己跌下樓梯。但即使你沒有下跌,大空難就要發生的預感還是存在。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禪子說。「崔先生兩個星期之前從馬背上跌下來。」
  
  以橋祺的年紀,這一跌肯定很嚴重。一定有骨頭斷掉、脫臼、碎裂,或脖子脊椎折斷。我感覺我的嘴發出無聲的「噢」,我的手也做出一連串的動作,先是壓住嘴唇,而後抱住上臂。
  
  「情況有多嚴重?」我好不容易才說。
  
  「細節我不清楚,但我相信有一條腿斷了,還動了些手術......」禪子停下來注視著我。
  
  「你的臉色蒼白,要不要坐下來?」
  
  「不用,我很好,我只是......」我無法相信我剛才是那麼地害怕,與關心。我想立刻去看橋祺,我的心跳加快到變成一種痛苦,我的雙手無意識地出現了祈禱的姿勢。我眨眨眼,想排除閃過腦海的畫面,那些跟橋祺無關的畫面。
  
  我母親穿著白衣服躺在雛菊花中,我父親出現在已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嘉年華會的俗麗燈光閃過翰迪堅毅的臉,陰影中間還有陰影。我快無法呼吸,但我要自己想著嘉玲。我抓住她的影像,我妹妹、我的寶貝。驚恐的感覺逐漸逝去。
  
  我聽見禪子問我,是否願意去河橡園替崔先生修頭髮。
  
  「當然,」我盡量說得很自然,就事論事。「我當然願意去。」
  
  完成一天的工作後,禪子告訴我地址和兩個保全密碼。「大門有時會有警衛,」他說。
  
  「他還有大門?」我問。「和警衛?」
  
  「那叫保全人員,」禪子冷漠的口氣比較像是在笑我無知,而非嘲弄。「有錢人都需要這些」
  
  我接過他寫的字條。
  
  我的本田小車需要洗一下,但我不想浪費時間,我必須盡快見到橋祺。開車到那裡要十五分鐘。在休斯敦,妳用時間衡量遠近,如果碰上塞車,就算距離很近也會變成走走停停的惡夢,足以刺激每個駕車人氣到去撞人。
  
  我以前就曾聽人家把河橡園跟達拉斯的高地公園相比,其實河橡園是個更大也更奢華的小區。你可以說它是德州的比佛利山。
  
  河橡園佔地約兩千英畝,位於休士頓中城與上城之前,整個社區有兩所學校、一座鄉村俱樂部,許多項級餐館與商店,以及一片又一片美麗的花圃。這小區在一九二0年代建立時,住戶有默契地不准白人以外的人種入住,工人宿舍除外。時至今日,那裡已經多元化了,不再全是白人,但絕對都是有錢人,最便宜的小房子也要一百萬美金。
  
  我開著小破車經過路兩邊的豪宅和一連串的奔馳與BMW,有些房子是西班牙復古式,有石砌露台、塔樓和鑄鐵雕花欄杆。也有的仿自紐奧良的莊園,或新英格蘭的殖民式宅邸,有白色圓柱、三角牆和鑲邊的煙囪。它們都很大,景觀很美,綠蔭扶疏,夾道的巨大橡樹使得馬路成為綠色隧道。
  
  我知道橋祺的家一定很壯觀,但真正看到時還是嚇了一大跳。那只能稱為大莊園,一棟彷彿歐洲城堡的石砌建築座落在廣達三英畝的河灣。我在鐵門前停車,按下密碼,如釋重負地看見沉重的鑄鐵雕花大門莊嚴地往兩旁分開。鋪石板的寬大車道通往屋子,而後分成兩條路,一條到屋前,一條到足夠停放十輛車的車庫。
  
  我在車庫前停住,想找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車。我可憐的小本田好像等人來回收的作廢車輛。車庫的玻璃門顯示裡面有一輛銀色的奔馳,一輛白色的賓特利,一輛響尾蛇。另一邊還有其它的車,但是我太焦急無心多看。
  
  以秋天來說,今天算是涼快的,我好感激一陣清涼的微風吹過我汗濕的額頭。我拿起工具箱,往前門走去。
  
  屋子前面的植物和灌木美得好像園丁使用來自冰河的礦泉水澆灌它們,再用指甲剪修整,我幾乎要發誓門前的墨西哥羽毛草曾用名牌的梅森皮爾遜梳子仔細梳理過。
  
  我伸手去按門鈴,它的上方有一部自動提款機上都有的那種攝影機。
  
  我一按門鈴,攝影機旋即啟動,轉動鏡頭照著我,讓我好想後退。我這才發現離開沙龍之前並沒有梳頭髮,也沒有補妝。現在來不及了。
  
  門不到一分鐘就開了。來人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年長女性,她穿著綠色長褲、編皮的無後跟托鞋,印花的雪紡襯衫。她看來大約六十歲,但因駐顏有術,我相信她真正的年紀或許快七十歲。她的一頭銀髮梳成包包頭,膠水之厚,連一絲縫隙都沒有。她大約跟我一般高,但是她的頭使她比我高了六、七公分,彷彿聖誕裝飾品那麼大的鑽石耳飾垂到肩膀的一半。
  
  她微笑,那是個發自真心的微笑,使她的眼睛彎成兩條熟悉的黑線,我立刻知道她是橋祺的姊姊凱倩,她訂過三次婚,但三次都沒有結成婚。
  
  橋祺告訴我,凱倩的未婚夫都因悲劇而死,第一個是韓戰,第二個車禍,第三個是直到他突然死亡家人才知道他有心臟病。最後一次之後,凱倩說上帝顯然不要她結婚,所以她單身至今。
  
  聽故事的時候我想像橋祺的姊姊穿著一身黑衣,差點哭了起來。「她不會覺得寂寞嗎?」我那時問,「從來沒跟......」我停下來想找個比較好的說法,肌膚之親或身體上的親密?「生活裡沒有一個男人?」
  
  「她才不會寂寞呢,」橋祺哼了一聲。「每次有機會結婚時她都拚命反抗。她會跟男人在一起,只是不結婚。」
  
  望著這位臉龐甜美的女人,以及她眼中的閃光,我想:我覺得妳很棒。崔凱倩小姐。
  
  「莉珀,我是崔凱倩。」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們早就是老朋友,而且一把握住我的雙手。我放下工具箱,笨拙地與她握手。她的手掌溫熱,除了手指上一堆撞出聲音的戒指,還可感覺到柔韌美好的骨架。「橋祺常跟我說起妳,但他沒說妳是這麼個漂亮的小女孩。妳會渴嗎,蜜糖?那個工具箱會不會太重?妳放在這裡,我找人幫妳提上去好嗎?妳知道妳讓我想起誰嗎?」
  
  她跟橋祺一樣,問題一連串。我趕緊回答:「謝謝妳,夫人,我不渴。而且這箱子不會很重,我自己提就可以了。」
  
  凱倩把我拉進屋裡,好像怕小女孩迷路那般,立刻又握住我沒提工具箱的手。握住另一位成年女士的手雖然略微奇怪,但感覺很好。
  
  我們走進挑高兩層樓、大理石地板的門廳,走道兩邊都是精美的黃銅雕塑。凱倩的聲音在我們朝馬蹄型樓梯間旁的一座電梯走去時,在門廳裡發出回音。
  
  「妳讓我想起麗泰海華絲,」她自行回答了剛才的問題,「她在「吉爾達」那部電影裡的造型就是這樣,波浪般的頭髮和長長的睫毛。妳看過那部電影嗎?」
  
  「我沒看過,夫人。」
  
  「沒關係,反正結局也不是很好。」她放開我的手,去按電梯。「我們當然可以爬樓梯,但這樣比較容易。能坐就不要站,能搭車就別走路。」
  
  「是,夫人。」我以盡可能細微的動作整理衣服,拉下黑色的V領T恤,蓋到白色牛仔褲上。我的紅色腳趾甲從拖鞋式低跟涼鞋前面露出來。我真希望今天的穿著更為正式,但我早上出門之前並不知道這一天會變成這樣。「崔小姐,請妳告訴我--」
  
  「叫我凱倩就可以。」她說。
  
  「凱倩,他的情況怎樣?我今天才知道他發生意外,不然我會送花或卡片過來--」
  
  「噢,蜜糖,我們不需要花。這陣子收到的花已經多到我們不知如何處理了,何況我們盡量不想聲張。橋祺不要大家為他忙碌,我猜那是因為他尷尬到快要死掉,不只打了石膏,還得坐輪椅--」
  
  「他的腿打了石膏?」
  
  「目前是軟石膏,兩個星期之後可以改成硬的。醫生說他的情況是......」她瞇起眼睛來專心地想。「脛骨粉碎性骨折,腓骨穿透性折斷,踝骨之一斷裂。他們在他的腿上打了八個長長的鋼釘,外面還有一根以後將會拿掉的桿子,但是有個金屬板則要一輩子放在身體裡面。」她笑起來。「他以後會通不過機場的金屬檢測器,幸好他自己有飛機。」
  
  我說不出話,只能稍微點頭。瑪雯小姐的丈夫傅先生以前教過我一個不讓自己哭出來的小技巧:如果妳很想哭,就用舌尖頂住上牙床,沿著上顎往後掃。專注於這樣做,就可以阻止眼淚流下來,他說。它有點用,但我還是好想哭。
  
  「噢,橋祺很堅強的,」看見我的表情,凱倩咋著舌頭說。「妳不用替他擔心。蜜糖。妳需要擔心的是我們這些在他身邊的人,他至少要有五個月不能自行活動,但是到那時候,我們都已經瘋掉了。」
  
  這屋子有著好高的天花板和寬敞的走廊,沿著走廊的每一幅畫作都有單獨為它設計的燈光照明,簡直像一座博物館。整個屋子氣氛很寧靜,但是遠方的許多個房間正有許多事在發生:電話鈴響,某種敲擊或槌打的聲音,廚房裡錯不了的金屬鍋碗瓢盆聲。許多看不見的人正在忙碌地工作著。
  
  我們走進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寬敞臥室。我的小公寓可以整個放進來,還綽綽有餘。一長排的大窗子外罩有南方莊園式的百葉窗,地板是手工的胡桃木拼花地板,散放著許多東方織繡藝術地毯,它們每一片都比一輛龐迪亞克車更昂貴。一張有著雕刻床柱的特大號大床斜放在房間的一角。另一個區域則佈置成起坐區,一對椅子和一張活動椅面對牆上巨大的電漿電視。
  
  我的視線立刻找到坐在輪椅上、一條腿被架起來的橋祺。向來衣著完美的橋祺穿著剪開的寬鬆運動褲,以及一件黃色的T恤,彷彿受了傷的獅子。
  
  我快步過去抱住他,嘴唇印上他的頭頂,感受到頭殼硬硬的弧形以及茸茸的灰髮。我吸進熟悉的皮革味道,和一絲昂貴的古龍水味。
  
  他的一隻手放上我的肩後,堅實地拍拍我。「不要這樣,」我聽見他莊嚴的聲音。「妳不必擔心,我會好的。妳不要這樣,聽話。」
  
  我擦著哭濕了的臉頰直起身,清清哽咽的喉嚨。「怎麼回事......你想表演牛仔特技還是怎樣?」
  
  他沉下臉說:「我跟朋友在他的牧場騎馬,有只野兔突然跳了出來,我的馬受到驚嚇,人立起來。轉眼之間,我就四腳朝天跌在地上了。」
  
  「你的背和脖子都還好吧?」
  
  「都還好,只有腿斷了。」橋祺歎著氣開始抱怨。「可是我也必須被困在輪椅上好幾個月,除了看電視什麼都不能做。我還必須坐在一張塑料椅上才能洗澡,每樣東西都得要拜託人家拿給我,什麼事都無能為力。我討厭被當成殘障。」
  
  「你真的殘障了啊,」我說。「你就不能放鬆下來,讓人寵愛你一下嗎?」
  
  「誰寵愛我?」橋祺憤慨地重述。「我被晾在一旁,都快脫水了也沒人理我。沒人準時送飯給我吃,我大叫也沒人過來,水瓶空了也沒人管。實驗室的白老鼠所過的生活都比我更好。」
  
  「別這樣說嘛,橋祺,」凱倩想安撫他。「我們都盡力了。大家都必須做許多新的調整,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
  
  好不容易有個同情的人出現,他顯然急於訴苦,根本不聽凱倩的大道理。他該吃止痛藥了,可是某人硬是要把藥丸放在遙遠的浴室櫃子裡,讓他無法自己拿到。
  
  「我去幫你拿,」我立刻向浴室走去。
  
  寬敞的浴室空間以紅色的陶磚及金色斑點的磁磚鑲嵌而成,橢圓形的大浴缸半埋在中間的地上,淋浴間與窗戶以玻璃一體成型。幸好浴室這麼寬,橋祺的輪椅可以直接進來。
  
  我在其中一個櫃子找到棕色的藥瓶,和一個普通的塑料水杯,它跟這簡直可以登上裝潢雜誌的週遭顯得很不協調。我打開藥瓶,一邊大聲問他:「一顆或兩顆?」
  
  「兩顆。」
  
  我裝了水,連同兩顆藥拿去給橋祺。他苦著臉吞藥,嘴角因為忍痛而抿成了灰色。我無法想像他的骨頭在抗議那些鋼釘與支撐的桿子時,他的腿該有多痛。為了醫治如此巨大的損傷,他的整個身體系統又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
  
  我問他要不要躺下來休息,我可以等他,或改天再來。橋祺決斷地說,他已經休息太多了,他想要好的陪伴,而那是「最近」非常缺乏的。他還意在言外地看了看凱倩一眼,後者也不甘示弱地表示:好的陪伴是雙行道,你要好好待人,人家才會好好地對待你。
  
  他們友愛地吵了幾句,凱倩便告退了,走前還不忘提醒橋祺需要什麼就按對講機。我把他的輪椅推進浴室,停在浴缸旁邊。
  
  「我按對講機根本沒人理我,」橋祺暴躁地說,看著我拿出工具。
  
  我拿出黑色的剪髮披巾,先在他的脖子圍一圈折起來的毛巾之後再圍上披巾。「你需要一副隨身對講機,需要什麼就可以直接叫人。」
  
  「凱倩連手機都懶得接,我哪有辦法要她隨身攜帶對講機。」他說。
  
  「你沒有特別助理或秘書嗎?」
  
  「本來有,但是上星期被我開除了。」他說。
  
  「為什麼?」
  
  「他受不了我的吼叫,那傢伙本來就很傲慢。」
  
  我笑起來。「你應該先找好接替的人,再開除他。」我把水噴在他的頭髮上。
  
  「我已經有新的人選了。」
  
  「誰啊?」橋祺以手勢表示那不重要,再次坐好。我把他的頭髮打濕之後,仔細地梳好,慢慢剪出層次來。一邊工作時,我也看見止痛藥使得他的嘴角逐漸放鬆下來,但原本精光四射的雙眼也開始渙散。
  
  「這是我第一次真的替你剪頭髮,」我說,「我終於可以在履歷表寫上你是我的客人。」
  
  他笑出聲音。「妳在禪子那裡工作多久了?四年?」
  
  「快五年了。」
  
  「他給妳多少薪水?」
  
  我有點驚訝,很想說這不關你的事。但對他保守秘密,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一年兩萬四,小費另計。」
  
  「我的助理一年的薪水五萬。」
  
  「好多啊,他必定很辛苦。」
  
  「哪有?他替我辦些雜事。整理我的時間表,替我打電話,替我正在寫的書打字。就一些雜七雜八的事。」
  
  「你又要寫另一本書?」
  
  他點頭。「大部分跟投資策略有關,有點自傳性。我動筆寫了一些。其它的用錄音機口述,助理再把它打進計算機。」
  
  「你若自己打字,會更有效率。」我把頭髮梳回去,尋找天生的分發線。
  
  「我太老了,有些事已經學不來,打字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雇一個臨時秘書。」
  
  「我不要臨時秘書,我要我認識又可以信任的人。」
  
  我們的視線在鏡中相遇,我這才理解他的用意。天哪,我想。我們眉頭因為專心而皺起來。我尋找正確的角度,剪刀在他頭上仔細的剪著。
  
  「我是個美發師,」我並未看著他,「不是秘書。而且一旦離開壹沙龍,我將再也不能回去。」
  
  「這不是短期工,」他輕鬆反擊的態度,讓我瞥見一個精明的談判專家。「我這兒有很多工作,它們的挑戰性比你搬弄指甲的死皮高出許多。嘿,羽毛不必翹起來--我沒說你的工作不好,你也做得很出色--」
  
  「唷,謝謝你。」
  
  「但是妳可以從我身上學到更多。我還要很久才退休,也還要做很多事。我需要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協助我。」
  
  我難以置信地笑起來,拿起我的電剪。「你怎會認為你可以信任我?」
  
  「妳不輕易放棄。」他說。「妳做事有恆心,勇於解決困難。這種特質比打字技巧難能可貴得多。」
  
  「等你看到我的打字技巧有多爛,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打字只要多練習就會了。」
  
  我搖頭。「要你學你說太老,而我就不會?」
  
  「妳還年輕。」
  
  我無奈地朝他笑一笑,啟動電剪,它的嗡嗡聲讓我們暫時不能談話。橋祺需要的絕對是比我更有資格的人,雜事我會做,但是替他打電話、幫他寫書、跟他那個圈子裡的人打交道......我還太嫩。
  
  然而我也意外地發現,他的提議激起了我的野心。有多少大學畢業生願意搶破頭來爭取這樣的一個機會?這是一個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
  
  我讓橋祺的頭稍微歪斜,細心地修著頭髮。最後,我關掉電剪,輕輕拍去他脖子上的碎發。
  
  「如果你不滿意我的工作,怎麼辦?」我聽見自己在問他。「你會在開除我的幾個星期之前通知我嗎?」
  
  「會的,」他說,「外加優厚的遺散費。但妳不會讓我失望的。」
  
  「健康保險呢?」
  
  「我會讓妳和嘉玲擁有跟我的家人一樣的保險。」
  
  天哪,難以想像。
  
  到目前,除了基本的預防接種,我跟嘉玲每次看醫生都要自己全額付費。幸好,我們幾乎不生病。但每一聲咳嗽、每一次感冒或耳朵感染,每一個可能轉成大病的小毛病都讓我心驚膽跳。我想要皮夾裡有一張保險公司發的白色卡片,渴望的程度讓我握拳的手發痛。
  
  「妳想要什麼儘管寫下來,」橋祺說。「我不是計較的人。這妳應該很瞭解,一切我會公平地處理。但有一個條件我絕不妥協。」
  
  「什麼條件?」我依然無法相信我們正在討論這件事。
  
  「我要妳和嘉玲住在這裡。」
  
  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他。
  
  「凱倩跟我都需要家裡有個人,」他解釋。「我被困在輪椅上,即使可以起來之後,也還有一段時間需要適應。凱倩最近也有自己的問題,包括記憶力的喪失。她一直說她想搬回自己的房子,其實她必須住在這裡。她的行事歷也需要有個人幫她注意,我不希望那是個陌生人。」他的眼光精明,但是聲音很隨意。「妳可以自由來去,管理這裡,當成自己的家。送嘉玲去河灣小學唸書。樓上有八間客房,隨妳要挑哪一間住都可以。」
  
  「可是我不能把嘉玲就這樣連根拔起......讓她搬家、轉學......萬一事情出了錯。」
  
  「如果妳是要求保證。我沒法給妳。我只能承諾我們都會盡全力去嘗試。」
  
  「她甚至還不到十歲。你知道家裡有這麼小的孩子,是什麼情況嗎?小女孩很吵鬧,也很沒有條理。她們很容易--」
  
  「我有過四個小孩,」他說。「包括一個女兒。我知道小女孩會怎樣。」他精明地停一下。「這樣吧。我們請個語言家教,一星期來兩次。也許嘉玲會喜歡上鋼琴課,樓下有一架許久沒有人彈的史坦威。她喜歡游泳嗎......我可以找人在泳池邊架設一座溜滑梯。我們可以在她生日的時候舉辦盛大的池邊生日派對。」
  
  「橋祺,」我低聲說,「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想要讓妳無法拒絕。」
  
  那正是我害怕的。
  
  「答應吧,」他說,「對每個人都有好處。」
  
  「我如果拒絕呢?」
  
  「我們還是朋友。只要妳想要,工作就是妳的。」他聳聳肩,將輪椅轉動一下。「反正我哪裡也去不了。」
  
  「我......」我用手指梳過頭髮。「我需要時間考慮。」
  
  「當然,妳儘管考慮。」他和藹地笑著。「不過妳可以在決定之前帶嘉玲來看看她喜不喜歡。」
  
  「什麼時候?」我暈頭轉向地問。
  
  「今天晚上來吃飯。妳去學校接她過來,蓋奇和傑克也要來。妳或許會想見見他們。」
  
  我從不想認識橋祺的子女。他的生活跟我向來是分開的,加進這些元素讓我開始不安。一路行來,我已深深相信,拖車營地與豪宅是兩個世界,再怎麼往上爬也是有其限度。
  
  但是,我想要嘉玲也承受這種限制嗎?如果我讓她有機會見識有別於以往的生活。她會怎樣?那會不會是讓灰姑娘坐馬車去參加舞會,而後要她坐南瓜回去?灰姑娘的風度很好,但我不認為嘉玲會甘心。我也不希望嘉玲品嚐那種由奢入儉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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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不出我所料,嘉玲那天在學校弄得特別髒。牛仔褲的膝蓋沾著草漬,T恤前襟也沾了海報顏料。我在教室門口接了她之後,立刻把她帶進女生廁所。我用紙巾很快地擦拭她的臉和耳朵,重綁她的馬尾。
  
  她問我為什麼要她更好看,我解釋說要帶她去朋友的家吃飯,她必須拿出最好的表現,不然......
  
  「不然會怎樣?」她照例問,我也照例假裝沒聽到。
  
  看見大鐵門之後的大房子,嘉玲開始興奮地尖叫,堅持自己探出車窗去按我念出的開門密碼。我為她的年紀還小、尚未懂得被豪宅所代表的一切嚇到,暗自高興。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按了五次門鈴,還對著保全的攝影機扮鬼臉,跳上跳下使得閃光運動鞋像緊急信號那樣閃個不停。
  
  這次來開門的是一位年長的管家。她使得橋祺和凱倩成了年輕人,她乾皺的臉讓我想起以乾蘋果為頭、白棉絮當頭髮的蘋果乾娃娃,兩顆黑鈕扣般的眼睛從可樂瓶底的眼鏡之後看著我們。她有個腔調,濃到我聽不出她的名字是西西或西麗。
  
  而後凱倩出現。她說橋祺已經搭電梯下來,正在起居室等我們。她看到嘉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好漂亮的小女孩,多麼寶貝,」她說。「妳要叫我凱倩姑姑,蜜糖。」
  
  嘉玲格格笑著,把玩凱倩印花襯衫的下擺。「我好喜歡妳的戒指,」她看著凱倩閃閃發亮的手指。「我能戴戴看嗎?」
  
  「嘉玲--」我正要責備她。
  
  「當然可以,」凱倩說著,「但我們先去見見橋祺伯伯。」
  
  她們手牽著手走了,我跟在後面。「橋祺把他跟我說過的事和妳討論過了嗎?」我問凱倩。
  
  「有啊,」凱倩扭頭跟我說。
  
  「妳的看法呢?」
  
  「我覺得對我們都很不錯,自從艾華過世、孩子們搬出去後,這兒實在太冷清了。」
  
  我經過幾間天花板很高、長窗懸掛絲質或天鵝絨窗簾的房間,胡桃木地板上鋪著東方地毯,上置古董級的傢俱,顏色都是柔和的紅色、金色與奶油色。這個家有人很喜歡書,到處都有落地的書架。屋裡有著香香的檸檬油、蜂蠟和古董的味道。
  
  起居室大到足以辦汽車展了,兩邊牆壁各有一座比人還高的壁爐,居中的圓桌上擺著由白色繡球花、黃紅玫瑰與尖尖的蒼蘭所插成的巨型花飾。橋祺坐在房間的角落,他的上方有一張色調偏黑的帆船照片。我們進去時有幾位男士遵照傳統禮節站了起來。我沒有看他們,而是注意著往輪椅走去的嘉玲。
  
  他們慎重其事地握著手。我看不見妹妹的臉,但我看見橋祺的表情,他專注地看著她。閃過他臉上的情緒是驚訝、喜悅與哀傷,這讓我有些疑惑。他旋即移開視線,用力清了清喉嚨。等他再次看向我妹妹,他的表情顯得十分開朗,所以剛才或許是我的想像。
  
  他們像老朋友般聊了起來。通常很害羞的嘉玲正在描述如果她可以在室內溜冰,她將多麼快速地溜過學校的走道,她還問起害他摔斷腳的那匹馬叫什麼名字,她接著談起學校的美術課,以及她的好朋友蘇珊怎樣不小心地把畫海報的藍色顏料噴到她的桌上。
  
  他們說話時,我把注意力拉向起身站在椅子旁邊的兩位男士。長時間聽橋祺談起他的兩個兒子,真正看見他們,我還真有些震驚。
  
  我雖然很喜歡橋祺,但依然看得出他是一個嚴厲的父親。他也承認為了讓三個兒子與一個女兒變成他經常看見的驕縱的有錢人子女,他用了許多心力。他們在成長期間都必須努力完成父親為他們設下的目標,與各自分配到的工作。身為父親,橋祺說他很少誇獎孩子,但處罰時通常很嚴厲。
  
  橋祺有今天的成就,是跟生命摔過角的,他也承受過重大的打擊,他希望他的孩子也能有同樣的經歷。他要求他們的功課和運動都要有傑出的表現,勇於接受生命的各種挑戰。橋祺憎恨偷懶與不勞而獲,任何這方面的缺點絕不能存在。他對唯一的女兒、也是家中的小寶貝海芬最為寬鬆,對首任妻子所生的大兒子蓋奇最為嚴厲。
  
  聽過所有孩子的故事,我知道他最大的驕傲和最高的期望都放在蓋奇身上。年方十二歲,當時念菁英型寄宿學校的蓋奇就曾冒著生命的危險,拯救同宿舍的其它同學。有天晚上宿舍三樓發生火災,那棟房子並沒有自動灑水器。橋祺說,蓋奇留到最後,確定每個同學都已起床並逃了出去。他最後才離開,且因嗆傷與二級灼傷,差點出不來。
  
  橋祺之所以說起這個故事,加上他的評語,使我知道蓋奇是他最大的驕傲。
  
  「他知道我會希望他做到這些,」橋祺說。「那也是我對每個家人的期望。」換句話說,從燃燒的房屋拯救他人,在崔家沒什麼了不起,也不值得特別注意。
  
  蓋奇後來念了德州大學,而後是哈佛商學院,目前既在橋祺的投資公司工作。自己也經營一家公司。崔家的其它兒子都各自追求自己的理想。我不知道蓋奇替父親工作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或父親的期望。他活在橋祺的期望之下,這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不知他有沒有不為人知的哀傷?
  
  弟弟過來自我介紹,說他是傑克。他的握手有力,笑容平易近人,黑咖啡色的雙眼在顯然常運動因而曬得很黑的臉上閃閃發光。
  
  而後我見到蓋奇。他比父親高了整整一個頭,黑髮、骨架大但是精瘦結實。他應該大約三十歲,但世故的表情讓人覺得年紀或許更大。他分配一個敷衍的微笑給我,彷彿存量不多,必須珍惜著用。
  
  看到蓋奇,人們可以很快地理解兩件事:一是他不容易大笑,二是他或許出身富家,但他很強悍,是血統純正的鬥牛犬。
  
  他自我介紹後,與我握手。
  
  他的眼睛是罕見的淺灰色,充滿智慧與黑色、尖利的針。用心者可從那對眼睛瞥見寧靜假象之下的火山,那種緊緊控制住的精力,我只曾在翰迪的身上看過。不同之處只在,翰迪的魅力是邀請人更為靠近,但此人是警告妳保持距離。他造成的震驚太大了,我幾乎不敢去握他的手。
  
  「我是莉珀,」我無力地說。我的手指消失在他的大手中。輕而燙人地一抓,他也盡快放手。
  
  我視而不見地轉身,只想避開他那讓人不安的眼神,這時我注意到一個女人坐在附近的雙人座椅上。
  
  那是一個高挑美麗、氣質卻像小流浪兒的女人,精緻的臉上有一對充了氣般噘起的唇,做過挑染的如瀑金髮從肩部披散到沙發的扶手上。
  
  橋祺曾告訴我,蓋奇目前的女友是個模特兒,應該就是這一位。她的手臂細長如花莖,髖骨從衣服下突出來,好像一把開罐器。如果她不是模特兒,任何人都會認為她有厭食症。
  
  我的體重向來正常,身材較為女性化,該有的曲線都有,雖然臀部或許大了點。我若穿對衣服就很好看,穿錯了就很難看。總地來說,我很喜歡我的身體,但站在這女人身邊,我覺得自己像得獎的荷蘭乳牛。
  
  「嗨,」我在她上下打量我時,勉強打招呼。「我是裘莉珀......橋祺的朋友。」
  
  她不屑地看我一眼,甚至懶得自我介紹。
  
  我想起要保持這麼苗條所必須忍受的多年飢餓,不能吃冰淇淋、烤肉、檸檬派以及塞了融化的白起司的炸青椒卷,難怪她高興不起來。
  
  傑克打破僵局說:「妳是哪裡的人,莉珀?」
  
  「我......」我看向正在研究輪椅上一排開關的嘉玲。「一個都不准按,嘉玲。」我的腦海突然浮現橋祺坐著輪椅滿屋子飛的卡通畫面。
  
  「我不會按,」我妹妹抗議,「我只是在看。」
  
  我把注意力轉回傑克身上。「我們住在休士頓,沙龍的附近。」
  
  「什麼沙龍?」傑克帶著鼓勵的笑容問我。
  
  「壹沙龍,我工作的地方。」短暫但不舒服的沉默出現,好像大家都想不出針對美發沙龍的工作該說或該問什麼。我覺得必須出面填空。「搬來休斯敦之前,我們住在維康鎮。」
  
  「我好像聽過這個地名,」傑克說,「但我忘了是哪裡聽到的。」
  
  「那只是一個什麼都有一家的普通小鎮。」我說。
  
  「什麼意思?」
  
  我尷尬地聳聳肩。「一家鞋店、一家墨西哥餐館、一家乾洗店......」
  
  這些人習慣跟同類的人聊天,聊我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人和事。他們讓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我突然對橋祺把我逼進這種情況而生氣,知道我們一離開立刻會變成大家的笑柄。我閉上嘴,可是另一段沉默發生時,我又忍不住出來打圓場。
  
  我再次看向崔蓋奇。「你在父親的公司工作,對吧?」我想起橋祺說他不僅繼承家業,同時也主持一家正在研發「替代性能源」的公司。
  
  「我父親的一些行程,短期內可能都得我去跑了,」蓋奇說。「他下星期原本要去東京演講,現在變成我必須代替他去。」像漆器一樣光滑有禮,但一絲微笑也無。
  
  「你替橋祺演講的時候,」我問,「你是照著他的稿念嗎?」
  
  「我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並不完全相同。」
  
  「那麼這表示你不會照著念。」
  
  「我不會,」他輕聲說。當他繼續看著我,我很意外自己竟然感覺到到某種輕微而且還挺愉快的騷動。我的臉紅了起來。
  
  「你喜歡旅行嗎?」我問。
  
  「我其實很厭倦了。妳喜歡旅行嗎?」
  
  「我不知道,我從沒離開過德州。」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但他們三人好像我長了兩個頭那般瞪著我。
  
  「橋祺從未帶妳去任何地方?」沙發上的女人玩弄著自己的頭發問我。「他不希望別人看見你跟他在一起嗎?」她微笑,好像這是一個笑話,其實語氣之尖銳足以剝下奇異果的皮。
  
  「蓋奇是居家男人。」傑克說。「其它的崔家人都有流浪癖。」
  
  「但是蓋奇喜歡巴黎,」那女人揚起眉毛說出她的評論。「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我去替法國版的《時尚》雜誌拍封面。」
  
  我努力裝出欽佩的樣子。「對不起,我沒聽到貴姓大名。」
  
  「丹妮。」
  
  「貴姓?」
  
  「只是丹妮。」
  
  「她剛獲邀為一個出名化妝品牌的香水拍攝全國性的廣告,」傑克說。
  
  「是香氛,」丹妮糾正他的錯誤。「名字是Taunt(譯註:意為奚落或高高的桅桿)。」
  
  「我相信妳的廣告一定會很成功,」我說。
  
  喝完飯前酒,我們在挑高的橢圓形餐廳吃飯,美麗的水晶燈像天上灑下來的雨點。餐廳的一扇拱門通往廚房,還有一扇鑄鐵的門。橋祺說那裡通往藏了將近一萬瓶佳釀、而且可以在裡面吃飯的酒窖。紅木餐桌旁是繃著灰色天鵝絨厚墊的餐椅。
  
  管家率領一名西班牙裔的女僕,將紅酒倒入大肚玻璃杯中,她們另外給嘉玲倒了七喜汽水。我妹妹坐在橋祺的左邊,我坐她的另一邊。我小聲提醒她把餐巾鋪在腿上,汽水杯放進去一些。她的表現很好,該說的請和謝謝都沒有忘記。
  
  只有一次讓我擔憂,那時有一盤菜端出來,而我認不出那是什麼。我妹妹並不挑食,但也不是勇於冒險的老饕。
  
  「這是什麼?」嘉玲低聲問我,望著盤子裡的條狀物、球狀物和塊狀物。
  
  「是肉,」我的聲音從嘴邊出來。
  
  「什麼肉?」她用叉子叉起一個球。
  
  「我不知道,吃就是了。」
  
  這時橋祺注意到嘉玲在皺眉頭。「怎麼回事?」他問。
  
  嘉玲用叉子指向盤內。「我不吃我不認識的東西。」
  
  橋祺、凱倩和傑克都笑起來,蓋奇則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丹妮則向管家解釋,她要管家把盤子帶回廚房用秤量一下。她只想吃三盎斯的肉。
  
  「這個規則不錯,」橋祺對嘉玲說。他要她把盤子移過去給他看。「這些就是所謂的綜合烤肉,這是鹿肉條,這是麋鹿肉球,這是火雞香腸。」他抬眼看看我。「沒有食火雞的肉。」他對我眨眨眼。
  
  「這就像吃動物頻道裡的一集「野生動物」。」我說,並對橋祺如此盡力說服一個八歲女孩去做她不願意做的事,覺得很好玩。
  
  「我不喜歡吃麋鹿。」嘉玲說。
  
  「妳沒有吃,怎麼知道喜不喜歡?吃一口試試看。」
  
  嘉玲聽話地試吃了從沒吃過的肉,還有嫩蔬菜與烤馬鈴薯。裝著麵包卷與方形玉米麵包的籃子傳了過來,我發現嘉玲想挖裡面的。「寶貝,」我小聲說,「從上面拿。」
  
  「我要平常吃的那一種,」她抱怨道。
  
  我抱歉地對橋祺說:「我通常用圓形的煎鍋做玉米麵包。」
  
  他對傑克一笑。「你媽媽也是這樣做的,對吧?」
  
  「對啊,」傑克露出懷念的微笑。「我總是在它熱熱的時候把它浸入牛奶裡面......好吃極了。」
  
  「莉珀做的玉米麵包最好吃了,」嘉玲熱心地說。「你應該叫她做一些給你吃,橋祺伯伯。」
  
  我以眼角瞥見蓋奇在聽到「伯伯」這兩個字時僵硬地靜止不動。
  
  「或許我真的會唷,」橋祺對著我溺愛地一笑。
  
  晚餐後,不管我說他一定很累了,橋祺依然堅持要帶我們逛一圈。其他人逕自去起居室喝咖啡,只有我和嘉玲隨橋祺離開。
  
  我們的主人駕馭他的輪椅進出電梯,沿著走廊要我們看幾個房間。他說這整個地方都是艾華佈置的,她喜歡歐洲風格和法國的東西,選購了許多既高雅又舒適的古董傢俱。
  
  我們探頭進去看那些附有小陽台的房間,以及用鑽石形切面玻璃做成的窗戶。有的房間像城堡,牆壁用海綿粉刷過,營造古色古香的氣氛,連天花板的樑柱是外露的。我們也看了藏書豐富的圖書室,有三溫暖及壁球場的運動間,傢俱全為奶油色天鵝絨的音樂廳,以及以一整面牆為屏幕的電影放映室。
  
  室內和室外各有一座游泳池,室外泳池的旁邊有一座小涼亭,還有夏天的廚房,附有遮頂的陽台,和戶外壁爐。
  
  橋祺使出渾身解數。這個老無賴好幾次以充滿言外之意的眼光看著我,例如嘉玲跑到史坦威鋼琴前面去試彈了幾個音,或者躍躍欲試地想要靠近游泳池。
  
  她可以隨時享有這些,他無言地暗示我。只有妳在阻止她。我生氣地瞪他時,他就哈哈大笑。
  
  但他的重點依然達到了。此外我也注意到一些其它的事,一些他沒有發現的事。他跟嘉玲的互動,以及他們融洽的相處,帶給我極大的震撼。
  
  這個小女孩沒有父親或祖父,而這位老人並未在孩子成長的過程與他們充分相處。他曾對我說,那讓他深深遺憾。然而,身為橋祺,他又只可能是個嚴厲的父親。但現在他有機會做他想做的、充滿親情的自己,他可以回頭去看到他當年錯過的許多里程碑。
  
  看著他們兩人的情況,讓我非常困擾,我有很多事必須思考。
  
  我們終於參觀到暈頭轉向,橋祺也累了。回返起居室時,我看到他嘴角的灰色,抬起手看表。「你應該吃止痛藥了,」我小聲說。「我跑上樓替你拿。」
  
  他點頭,咬著下巴忍痛。有些痛你必須事先阻止,不然永遠也壓不下去。
  
  「我陪妳去,」蓋奇站起來。「妳可能不記得路。」
  
  他的聲調或許愉悅,但那幾個字依然把剛才跟橋祺在一起的舒適感破壞殆盡。
  
  「謝謝,」我警戒地說,「但我找得到。」
  
  他仍然堅持。「我還是陪妳去,這地方很容易迷路。」
  
  「謝謝,」我只能說。「你真體貼。」
  
  但我們才一走出起居室,我立刻知道他要做什麼。他有話要跟我說,而且絕對不會是好話。來到樓梯下,離開大家聽得到的範圍,蓋奇停步把我轉過去面對他。他的碰觸讓我全身結凍。
  
  「慢著,」他冷冷地說,「我不管妳是否跟老頭上床,那不關我的事。」
  
  「沒錯,那的確不關你的事。」我說。
  
  「但我要畫出一條線,不准妳把那種事帶進這座房子。」
  
  「這不是你的房子。」
  
  「這是他為我母親建造的房子,我們一家人在這裡團聚,一起過節。」他不屑地看著我。「妳正站在危險地帶。妳若敢再踏進這裡一步,我會親手把妳扔出去。懂了嗎?」
  
  我懂,但絲毫不怕也不打算退卻。對付鬥牛犬我太有經驗了。
  
  我從滿臉通紅變成全身雪白,好像血液全結冰了。這個傲慢的混蛋根本不瞭解我,也不知道我做過的選擇、我曾放棄的事,更不知道我原本可以走多少快捷方式,可是我都沒有、從來都沒有,而面對這麼不可救藥的屁蛋,就算此刻他身上著了火,我連吐一口口水都不願意。
  
  「你父親需要吃藥,」我的表情有如石頭那般冷硬。
  
  他的眼睛微瞇。我想跟他比誰對視比較久,但我已經筋疲力盡,這一整天下來的所有事把我的情緒都拉到了表面。所以我注視房間另一邊的某個點,專心讓自己面無表情,也不去感覺任何事。
  
  在無法容忍的長久時間過去之後,我聽到他說:「這最好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妳。」
  
  「滾到地獄去,」我說完即審慎地舉步上樓,雖然我的本能要我像野兔那般竄開。
  
  那晚我還有另一場私人談話,是跟橋祺。傑克早就離開,蓋奇也要送那位穿零號衣服的模特兒女友回家。凱倩帶著嘉玲參觀她收藏的古董存錢筒,有個像坐在牆上的蛋人,還有一隻投錢進去它會抬腳踢身後牧人的乳牛。她們在房間的另一頭玩,我坐在橋祺輪椅前的腳凳陪他說話。
  
  「你有在考慮嗎?」他問我。
  
  我點頭。「橋祺......如果你堅持,會有家人不高興。」
  
  他並沒有假裝聽不懂。「沒有人敢為難妳。莉珀,」他說。「我是這裡的大狗。」
  
  「我需要一、兩天考慮。」
  
  「沒問題。」他知道何時該逼進,何時該放鬆。
  
  我們一起看向因為一隻鑄鐵猴子用尾巴把銅板扔進存錢筒而格格笑的嘉玲。
  
  那個週末,我們去瑪雯小姐家吃週日午餐。整座牧場式磚屋充滿啤酒燉肉與馬鈴薯泥的香味,看他們相處如此舒適愉快,你真會覺得瑪雯小姐和傅先生一定是結婚五十年以上的老夫老妻。
  
  瑪雯小姐帶嘉玲去屋後她的縫紉室,我跟傅先生坐在他的書房,我說出我的兩難。他默默聽著,表情溫和,雙手成尖塔形架在肚子上。
  
  「我知道安全的選擇是什麼,」我說。「基本上來說,我沒有必要冒險。我在壹沙龍做得很好,嘉玲也喜歡她的學校。去適應一個同學都坐著奔馳車來上學的學校生活,可能有許多困難。我只是......我只是希望......」
  
  傅先生溫柔的棕色眼睛裡有著微笑。「我感覺妳其實很想去,妳只是希望有人准許妳去。」
  
  我把頭靠向椅背。「我跟他們那麼不一樣,」我對著天花板說。「噢,你只要看看那座屋子,那使我感覺......噢,我說不出來。好像一個一百美元的漢堡。」
  
  「我不懂妳的意思。」
  
  「即使它是在一家高級餐廳,用骨瓷盤送上桌來,那終究只是一個漢堡。」
  
  「莉珀,」傅先生說,「妳沒有理由覺得自己比那些人、或任何人卑下。等妳到我這個年紀,妳會發現所有人都一樣。」
  
  一個殯葬業者最有權力說這種話,不拘貧富、人種或其它把人區分的因素,所有的人最後都會來到殯儀館的地下室。
  
  「我明白你的角度,傅先生,」我說。「但以我的觀察,他們真的跟我們不一樣。」
  
  「妳還記得何家的大兒子威利嗎?去德州基督大學唸書的那個?」
  
  我不知道何威利跟我的困境有什麼關係,不過聽傅先生說故事要很有耐心,最後一定有收穫。
  
  「威利在大一的時候,參加學校的交換學生計劃去了西班牙,」傅先生繼續說。「去學習其它地區的人怎樣生活,他們的思想與價值觀又是如何。這趟學習對他很有幫助,我認為妳也該有同樣的想法。」
  
  「你要我去西班牙?」
  
  他大笑。「妳明知道我在說什麼,莉珀。妳可以把崔家人當成妳的交換學生計劃。妳跟嘉玲或許不屬於那裡,但是去看看能有什麼壞處?妳們或許會有其它的收穫。」
  
  「也或許有害無益。」
  
  「不去嘗試,誰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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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崔蓋奇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把我分屍的樣子。不會是盛怒地動手,而是緩慢而有條有理地肢解。
  
  傑克與喬伊一星期會來個一次,但蓋奇每天都來。他協助橋祺進出淋浴間、換衣服,送他去看醫生。不管多麼不喜歡蓋奇,我必須承認他是個好兒子。他可以堅持要橋祺僱用護士,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親自前來照顧父親.
  
  每天早上八點整,他幾乎分秒不差、絕對準時地出現。橋祺因為無聊與生活上的不便,變得脾氣很大,但不管父親如何發火或口氣惡劣,蓋奇從未失去耐性。他總是很鎮定、很容忍,而且任何事都有辦法解決。
  
  直到他跟我相處,那時他就變成一級混蛋。蓋奇清楚明白地讓我知道,他認為我是寄生蟲、淘金女郎,甚至更低下。他對嘉玲也不理不睬,只當她是屋裡多出來的一個小矮人。
  
  我們搬進來的那天,我真的以為蓋奇會把我們扔出去。我挑了一個有大窗戶、淺淺苔綠色的牆與奶油色牆板的房間。我之所以挑上它,是因為牆上成組的黑白照片。它們是德州的寫真:仙人掌、有刺鐵絲網、一匹馬,還有我最喜歡的一隻對著鏡頭瞪大了眼睛的犰狳。我把它當成幸運符。嘉玲將要睡在離我兩個房間遠、一個有著黃白條紋壁紙的美麗小房間。
  
  我坐在特大號的床上打開行李箱時,蓋奇出現在房門口。我緊緊握住行李箱的邊緣,用力大到如果握的是紅蘿蔔早就搾出汁來了。明知應該沒有危險——橋祺總會阻止他把我殺掉吧——我還是全身都警戒起來。他的身影充滿整個門框,巨大、凶狠而無情。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輕柔的嗓音比吼叫更讓我不安。
  
  我的嘴好幹,但我說:「橋祺說我可以選擇我想要的任何房間。」
  
  「妳也可以自願離開,或由我把妳扔出去。相信我,妳會願意自己走。」
  
  我沒有動。「有問題請你去找你父親,他要我在這裡。」
  
  「我不管,滾開。」
  
  一條冷汗沿著背脊往下流,但我沒有動。
  
  他三個大步過來,抓住我的上臂,好痛。
  
  我驚呼一聲。「放開我!」我作勢想要掙脫,但是他的手彷彿鐵鉗。
  
  「我告訴過妳,我不會容忍——」他突然停止,鬆手之猛害我退了幾步才站穩。我們的對峙穿透了沉默。他看向我已經擺上幾張照片的五斗櫃。我發著抖,抱住被他抓過的手臂揉弄著,意圖除去他碰觸的痕跡,但它好像已經烙印在那裡。
  
  他向衣櫃走去,拿起其中一張。「那是誰?」
  
  那是媽媽,跟我父親結婚之後不久拍的。看來非常年輕漂亮,一頭的金髮。「不准碰,」我跑過去把照片搶走。
  
  「那是誰?」他追問。
  
  「我母親。」
  
  他低頭審視我的臉。我因為衝突無故終止,一時找不出任何話語來問他在想什麼。我只荒謬地察覺到我的呼吸、他的呼吸,以及兩人呼吸相互作用之餘,節奏居然逐漸一致。從百葉窗進來的光線,在我們的身上製造了一些條紋,也使得他的睫毛在頰骨上留下陰影,我看見他臉頰上茂盛的鬍鬚樁子,不難想像他到下午就必須再刮一次。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我們還沒完,」他低聲說完,轉頭就走了。
  
  我毫不懷疑他是直接去找橋祺,但我許久之後才知道他們父子談了什麼,以及他決定放棄這場戰役的原因。我只知道蓋奇不再干預我們搬進來的事。他在晚餐之前離去,留下橋祺、凱倩、嘉玲跟我自行慶祝搬家的第一夜。我們吃紙包蒸魚,以及用蔬菜與切成小塊的青椒紅椒煮成的類似海鮮飯的晚餐。
  
  凱倩問我們是否安頓好了,以及喜不喜歡我們的房間,我們都很高興地給予肯定的回答。嘉玲說美麗的床帳讓她感覺像個公主,我說我好愛我的房間,綠色的牆帶來寧靜的感覺,我尤其喜歡那些黑白照片。
  
  「改天妳一定要告訴蓋奇,」凱倩笑著說。「那是他大學時攝影課的作業,為了等那只犰狳進入鏡頭,他動也不動地躺了兩個小時呢。」
  
  可怕的懷疑出現。「噢,」我困難地吞嚥,「凱倩,我的天……有那麼剛好,我竟然挑了……」我幾乎說不出他的名字,「蓋奇的房間?」
  
  「沒錯,」她沉著地說。
  
  天老爺,樓上的房間那麼多,我竟然挑上他的。他走進來,看見我在他的地盤……他沒像套牛表演的牛仔那樣抓住小牛的頭往地上壓,也真夠我驚訝的。「我不知道,」我渾身無力地說。「應該有人告訴我。我要搬去另一間!」
  
  「不用,不用,他從來不在這裡過夜,」凱倩說。「他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過十分鐘。那房間空著已經許多年,莉珀。有人使用,蓋奇應該會很高興。」
  
  才怪,我想,伸手去拿酒杯。
  
  那天晚上,我想把化妝袋裡的東西放進浴室,拉開櫃子的第一個抽屜時,我聽到一些東西滾來滾去。仔細調查,我發現了一些應該很久沒人使用的私人用品:一支用過的牙刷、一把扁梳子,一管古早的髮膠……還有一盒保險套。
  
  我轉身先關上浴室的門,才打開那盒子更仔細地檢查。一打裝的套子還剩三包,是我沒見過的英國牌子,盒子上還印了個有趣的句子:「風箏標記,敬請安心使用。」風箏標記是什麼意思?(譯註:英國國家標準局的記號)我想了一下,應該就是歐洲版的「正字標記」吧。我忍不住注意到盒子的角落有個「特大號」的注記。沒錯,我辛酸地想,在我心中蓋奇的確是特大號的混蛋。
  
  我考慮著該如何處理這些東西。我當然不可能把早被遺忘的保險套還給他,但也不好丟掉,或許將來他會想起而跑來問我。所以我只把那些東西往後推進角落,放進我自己的,而後盡量不要去想蓋奇跟我共享一個抽屜。
  
  剛開始的幾個星期是我這輩子最忙碌的日子,但也是自從媽媽死後,我最快樂的時間。嘉玲很快地交了新的朋友,新的學校有一座自然中心、一間計算機實驗室、藏書豐富的圖書館,還有各種啟發性教學的課程,她都適應得很好。讓我耿耿於懷的適應問題一直沒有發生,或許她的年紀使她其實比大人更容易適應新環境。
  
  人們對我都還不錯,是種特別保留給僱員、略有距離的友善。擔任橋祺的私人助理,保證我得到不錯的待遇。我看得出去過壹沙龍的人覺得他們認得我,但又不敢確定在哪裡見過。崔家來往的很多都是家世一流的有錢人,有的只是有錢,但不管他們的錢來自繼承或自己的努力,他們都很樂於展現及享用。
  
  休斯敦高級社交圈以金髮、小麥色皮膚和高級衣著為時尚。雖然休斯敦是全美十大胖子最多的城市之一,但時尚人士必須肌肉結實且身材苗條。有錢人的身材都很好,是我們這些愛吃墨西哥卷餅,愛喝汽水,愛吃炸雞排的人,使市民的平均體重增加。
  
  在休斯敦,你若付不起運動俱樂部的入會費,遲早會變成胖子。攝氏三十五度以上的日子太多,以及空氣中過高的碳氫化合物,使人無法在戶外慢跑。除去空氣質量惡劣,例如紀念公園之類的公共空間大都太過擁擠,也太危險。
  
  既然休斯敦人對自己喜歡走快捷方式從不引以為恥。只要能達到目的即可,這兒也是加州之外整型人口最多的地區,好像每個人都有某個地方動了刀或注射了什麼。如果在美國這邊做費用太貴,隨時歡迎南下墨西哥隆乳或豐唇,那邊就便宜多了。如果你刷卡還可以累稹里程數,點數夠了就可以免費搭乘西南航空。
  
  有一次我陪凱倩參加朋友聚會,她們的節目內容居然是吃飯、聊天,外加輪流讓醫生施打肉毒桿菌。凱倩打完肉毒桿菌會頭痛,所以讓我開車送她去。
  
  那是一次「全白」餐會,並非客人全是白人,而是食物全白:白湯——以瑞士格魯耶爾乾酪與白花菜熬煮的,白蘆筍色拉、主菜是清蒸的梨子與白雞肉,甜點是白巧克力椰粉鬆糕。
  
  我樂於在廚房吃普通食物,並觀看三個外燴人員工作。他們像手錶裡的零件各司其職的做菜方式,讓我歎為觀止。那真像一場舞蹈,轉來轉去都不會撞到其它人。
  
  聚會結束,與會者皆獲贈一條愛馬仕絲巾。凱倩一上車就把絲巾給了我。「給妳吧,蜜糖。謝謝妳送我來。」
  
  「噢,不可以。」我知道愛馬仕的東西都很貴。「妳不必給我東西,凱倩。」
  
  「拿著吧,反正我很多,」她堅持我收下。
  
  我向來不喜歡接受禮物。不是我不領情,而是多年來省吃儉用,這樣的浪費讓我很不適應。
  
  
  
  我替我跟橋祺買了對講機,並把我的機子隨時都扣在腰間。剛開始那兩天,他幾乎每十五分鐘就要叫我一次。一來是他喜歡這種方便的聯絡方式,也因為隨時能叫到人使他不再感覺那麼孤立。
  
  嘉玲經常吵著要借我的對講機。每次我投降了、借她十分鐘,她便滿屋子亂跑,一邊跟橋祺說話,整個走廊都是「聽到」、「請回答」以及「我抓到你了」的回音。不久他們便達成協議,放學之後、在晚餐之前,橋祺要辦什麼雜事,都由嘉玲胞腿,而我乾脆也替她準備一支對講機。如果跑腿的事不夠多,她還會抱怨,直到他發明一些雜事讓她去忙。有一次我發現他把遙控器扔到地上,再找嘉玲過來拯救他。
  
  我替橋祺買了很多東西,設法解決硬石膏所帶來的問題。他覺得只能穿剪開的運動褲非常地有失體面,但石膏那麼肥厚,根本不可能穿一般長褲。我找到一個他可以接受的折衷之道,那是外側有長拉煉的登山褲,一腳是正常的長褲,一腳拉開拉煉容納石膏。他依然不喜歡這麼休閒,可也不得不承認這比運動褲好。
  
  我買了好幾碼的棉織羅紋布,以便於夜間套在橋祺的石膏上,避免石膏堅硬的玻璃纖維把細緻的高級床單磨出洞來。我最得意的發現是在五金行買到一支鋁制的長桿子,它的另一頭有爪子那樣的裝置,讓他可以夾住或撿起他伸手拿不到的東西。
  
  我們很快就建立了例常的程序。蓋奇每天早上來一趟,而後返回他居住與工作的緬因街一八○○號。那棟樓位於美國銀行中心與原先是安隆公司總部的藍色帷幕大樓附近,整棟都是崔家所有。那原本是休斯敦最乏善可陳的一個灰盒子,橋祺以低價買進之後,剝去原本的外皮,再用節能玻璃重新包起來,頂樓的多重玻璃金字塔被我稱為朝鮮薊。
  
  那棟樓目前都是豪華的辦公空間,幾家頂級餐廳,頂樓的四戶公寓各值兩千萬美金,下一樓層的六戶公寓稍微便宜一點,但也要五百萬。蓋奇和傑克各住一戶,小兒子喬伊不喜歡高樓,他選擇一般的房子。
  
  蓋奇來幫橋祺洗澡更衣時,會把橋祺為了寫新書所要的研究資料順便帶來。他們一起翻閱那些報告、論文並做評估,為一些議題相互辯論或討論。他們兩人似乎都很喜歡這種辯論。
  
  我總是盡量不造成妨礙,輕手輕腳地拿走橋祺的早餐盤,替他送來更多咖啡,擺好他的寫字板和錄音機。蓋奇則刻意當我不存在。我很明白自己連呼吸都會惹惱他,所以能閃則閃,即使在樓梯擦身而過也不說話。有一次他忘了帶走鑰匙,我追上去交給他,他萬分勉強地道了一聲謝。
  
  「他對每個人都這樣,」橋祺告訴我。雖然我從未提起蓋奇的冷,但那實在太明顯了。「他總是冷眼旁觀,要好一陣子的暖身才能跟人相處。」
  
  我們都知道其實不然,他只是不喜歡我。我對橋祺保證我不在意,但這也不是真的。我總是想要討好別人,這已經成了我的詛咒。一旦碰上打定主意不喜歡妳的人,總想討好的個性就會使得我非常淒慘。我唯一的防衛就是以他討厭我的方式討厭他。這方面,他一直都很幫忙。
  
  蓋奇離開之後,一天最好的時光就開始了。我坐在角落用筆電把橋祺的手稿輸進去,或聽著錄音機打字。他鼓勵我不懂的就問,而他非常有天分,總是能用深入淺出的方式解釋很多事情,讓我輕易就能理解。
  
  我也替他打電話和處理電子郵件,整理他的行事歷,並在有人來家裡開會時,做會議記錄。有外國朋友來訪時,橋祺通常都會致贈禮物。
  
  日本商人東澤一郎是橋祺的多年好友,他來看橋祺時,我們送他一頂價值四千美元的栗鼠與海狸毛的西部帽子。當我靜坐在一旁看他們開會,我對他們卓越的見解,以及對同樣的資訊卻有不同的解讀,感到無比欽佩。但即使意見不同,但大家顯然都很尊敬橋祺的看法。
  
  每個人都說橋祺受了這麼嚴重的傷,精神還這麼好,顯然任何事都打不倒他。但要維持這種形象,也讓橋祺付出不少代價。只要客人一離開,他就像洩了氣那般,顯得更為疲憊與易怒。久坐會讓他覺得冷,我得不斷替他加熱水,與蓋上毯子。他的肌肉如果抽筋,我替他按摩腳和沒有受傷的腿,並協助他做腳和腳趾的運動,避免沾黏。
  
  「你需要一個妻子,」有天早上我去收早餐盤時這樣對他說。
  
  「我曾經有妻子,而且是很好的兩個,」他說。「要求老天再給我第三個好妻子,就太苛求了。何況,我跟我的女朋友相處都還不錯。」
  
  這話當然不是沒有道理。橋祺真的沒有理由必須結婚,他若要找女性友人陪他隨時都有。有不少女人打電話或寫信給他,其中一位名叫薇安的迷人寡婦,還曾留下來過夜。雖然斷腿使他行動困難,但我相當相信他們睡在一起。約會之後的第二天,他的情緒都特別好。
  
  「那妳怎不找個丈夫?」他反問我。「妳不應該等太久,不然會嫁不出去。」
  
  「我還沒找到想要嫁給他的人。」我的話讓橋祺大笑。
  
  「在我的兒子之中挑一個吧,」他說。「年輕又健康的動物,都是好丈夫的材料。」
  
  我翻個白眼。「你的任何一個兒子裝在銀盤上送給我,我都不要。」
  
  「為什麼?」
  
  「喬伊太年輕,傑克太花,完全不具備成家的責任感,而蓋奇……呃,個性問題之外,他只跟體脂肪為零的女人約會。」
  
  另一個聲音加入我們的談話。「那不是必要條件。」
  
  我扭頭看見蓋奇進來。我的心打抖,真希望自己不曾多嘴。
  
  我一直不懂蓋奇為何跟丹妮那種女人約會,她除了購物只會閱讀八卦雜誌。傑克對她的形容最好:「丹妮很辣,但是跟她相處十分鐘之後,你會發現自己的智商節節降落。」
  
  唯一可能的結論就是,丹妮想要蓋奇的財富和地位,而蓋奇拿她當成炫耀品,而他們的關係除去毫無意義的性生活,什麼也沒有。
  
  天哪,但我羨慕他們。
  
  我想念性生活,即使是跟湯姆那種二流的性生活。我是個健康的二十四歲女性,我有我的性衝動,可是沒有方法可以滿足它。自慰真的不能算。那種差別就像獨自思考或跟人對話,愉快的是交流的過程。何況,好像大家都有性生活,只有我沒有。連凱倩都有。
  
  有天晚上,我喝了一大杯總能幫助橋祺入睡並安撫神經的茶,可是一點用也沒。我想著一些色情的畫面,被單都扭成了麻花,依然怎樣也睡不好,但這一次與翰迪無關。我從一場春夢中猛地坐起來,一個男人的手在我的腿間、嘴在我的胸前,而我扭動著懇求更多,我看見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著銀光。
  
  崔蓋奇在我的春夢裡出現,是我所曾經歷最愚蠢、最困惑也最尷尬的事。但那場夢的印象,我從其中感受的濕熱、黑暗與撞擊。一直在腦海的角落徘徊不去。這是我第一次迷戀我受不了的男人。這怎麼可能?這等於背叛了我對翰迪的一切記憶,但我依然在渴望一個根本瞧不起我的冰臉陌生人。
  
  多麼膚淺啊,我責備著自己。我的想法讓我窘迫,也使得我在他走進橋祺的房間時幾乎無法看他。
  
  「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橋祺意指蓋奇早先的條件之說。「因為我實在無法想像棒棒糖枝似的女人如何替我生一些健康的孫子。」
  
  「我如果是你,」蓋奇回答他,「我暫時不會擔心孫子的事,爸。今天的洗澡要快一點,我九點要跟灰地公司的人碰面。」
  
  「你的臉色很差,」橋祺打量著他。「發生什麼事了?」
  
  聽見這話,我終於克服自己的尷尬,抬頭看他。橋祺沒有說錯,蓋奇的氣色真的不好。小麥色的皮膚下顯得很蒼白,嘴角出現嚴厲的線條。他向來一副無敵鐵金剛的樣子,看見他喪失慣常的活力,讓人很驚訝。
  
  蓋奇歎著氣,用手梳過頭髮,有些便翹在那裡。「我昨晚沒有睡,感覺像被大卡車碾過。」
  
  「有沒有吃藥?」我問。我很少直接對他說話。
  
  「吃了。」他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因為你如果——」
  
  「我沒事。」
  
  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德州男人即使失去四肢之一、瀕臨失血而死,他們也都還是逞強說他們沒事。
  
  「我替你弄一個冰袋,給你幾顆止痛藥——」
  
  「我說我沒事,」他逕自轉向他父親。「我們快讓你洗澡吧,我真的快遲到了。」
  
  渾蛋,我拿走橋祺的早餐盤。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都沒有看到蓋奇。傑克被徵召來替代他。因為傑克有著他自稱為「早上總是睡不醒」的毛病,讓他替橋祺洗澡,使得我很擔心橋祺的安全。
  
  傑克必須到中午之後,才能像個人類那樣正常活動或說話,他那醒不過來的樣子,在我看來就像宿醉未醒。他會一直詛咒、埋怨,聽不見別人說話,所以傑克的出現根本是在幫倒忙。橋祺嘲諷地說:傑克若能不要鬼混到半夜,早上一定能清醒些。
  
  在這期間,蓋奇因重感冒下不了床。因為沒人記得他上次生病到必須請假是什麼時候,可見這次一定很嚴重。沒人有他的消息,因此當蓋奇已有四十八小時沒接電話時,橋祺開始著急起來。
  
  「我相信他只是在休息,」我說。
  
  橋祺哼了一聲。
  
  「丹妮也許正在照顧他,」我說。
  
  這次得到一個嘲諷的眼色。
  
  我本想指出他弟弟會去看他,這才想起喬伊跟女友去聖西蒙島已經好幾天了,而傑克照顧病人的能力,在連著照顧父親兩天之後,已經彈盡援絕。我相信再叫他去照顧另一個家人,他必定會一口回絕。
  
  「你要我去看看他嗎?」我不情願地問。我今晚休假,約了安姬和壹沙龍的幾個女孩一起去看電影。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們了,很想跟她們一起敘敘舊。「我可以在跟朋友見面之前繞到緬因街去看看他。」
  
  「謝謝妳,我很希望妳能去一下。」
  
  我立刻後悔我的自告奮勇。「我懷疑他會讓我進門。」
  
  「我給妳鑰匙,」橋祺說。「蓋奇很少這樣不聲不響,我想知道他沒事。」
  
  
  
  要走到緬因街一八○○號的住戶電梯,必須經過大樓的大理石大廳,和一座彷彿弓狀梨子的黃銅現代雕塑。門口有門房,接待處的櫃檯有兩個人。我盡力裝出對百萬公寓熟門熟路的樣子。
  
  「我有鑰匙,」我停下來秀給他們看,「我來看崔先生。」
  
  「好,」櫃檯後面一位女士說。「妳可以上去,小姐貴姓?」
  
  「我姓裘,他父親派我來探望他,」我說。
  
  她指向蝕刻玻璃的自動門。「電梯就在那邊。」
  
  我覺得好像還必須說些什麼來說服他們。「崔先生病了好幾天,」我說。
  
  她似乎真的很關心。「啊,那真不幸。」
  
  「所以我要上去看看他,我很快就下來。」
  
  「沒問題,裘小姐。」
  
  「謝謝。」我舉起鑰匙以防她剛才沒看到。
  
  她耐心地笑著,又對電梯的方向點點頭。
  
  我走進黑白大理石地板、金框鏡子的電梯,它靜悄悄地往上,一下子就到了十八樓。
  
  無窗的走道形成一個大H,靜得讓人不安。羊毛地毯吸收了我的腳步聲,我往右走尋找十八A。來到公寓門口,我堅定地敲門。
  
  沒有回應。
  
  我更用力一些,還是沒有結果。
  
  這下我也開始擔心了。他會不會昏迷了?他會不會得了登革熱,或狂牛症,或禽流感?他的病會不會傳染?我可不想得個什麼莫名其妙的外國傳染病,可是我又答應了橋祺來探望他的情況。
  
  從皮包裡找出鑰匙,正要插進去時,門先開了。眼前出現臉色跟死人差不多的崔蓋奇。
  
  他打著赤腳、身穿灰色T恤和法蘭絨格子褲,頭髮似乎已好幾天沒梳。他用紅眼眶的渙散目光看著我,雙手抱住自己,像屠宰場的巨大動物般簌簌發抖。
  
  「妳要幹麼?」他的聲音像乾樹葉沙沙落下。
  
  「你父親派我來——」看見他又抖了一下,我停住。這可能是個錯誤的判斷,但我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他的皮膚滾燙。
  
  他一定病得很難受,否則不會讓我摸他。我清涼的手指讓他閉上眼睛。「天哪,好舒服。」
  
  不管我有多渴望看到我的敵人倒地,他這可憐的樣子並未讓我覺得很痛快。
  
  「你怎麼不接電話?」
  
  我的聲音似乎使他回了魂,頭部猛地抬起。「沒聽到,我在睡覺,」他咕噥道。
  
  「橋祺快急死了。」我又往皮包裡挖。「我必須打電話告訴他,你還活著。」
  
  「走廊手機不通。」他沒關門便轉身往公寓裡走。
  
  我跟著進去,把門關上。
  
  公寓的裝潢很美,都是超現代的對象和間接光源,還有一些連我這外行人都一眼便知的、無價的抽像畫。整牆的窗展現出休斯敦美麗的黃昏,太陽正往顏色逐漸加深的遠處地平線落去。現代化的傢俱以珍貴的木頭和天然顏色的織物組成,毫無額外的裝飾。這種什麼靠墊、枕頭或任何柔和東西都沒有的景象,也給人太過整齊、太過極簡的感覺。空氣裡有一種塑料味,好像很久沒人住在這裡。
  
  開放式的廚房有灰色石英石的檯面,黑色的漆器櫥櫃與不銹鋼廚具。這是一個似乎很少使用、消過毒的廚房。我站在台邊用手機打電話給橋祺。
  
  「他怎樣?」橋祺一接電話立刻吼道。
  
  「不大好。」我望向蓋奇高大的身形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張完美的矩形沙發旁邊,而後癱倒下去。「他在發燒,連抓一隻貓的力氣都沒有。」
  
  「我抓貓做什麼?」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沙發傳來。
  
  我忙著聽橋祺說的話,沒有回答他。「你爸問你,有沒有吃任何抗病毒的藥?」
  
  蓋奇搖頭。「來不及了。醫生說必須在感冒一開始的四十八小時內吃藥,不然吃了也沒用。」
  
  我轉告橋祺。他很生氣,說蓋奇是個頑固的白癡,竟然沒有盡早吃藥,那麼現在如此難過也是活該。而後他就把電話切斷了。
  
  短暫而沉重的寂靜。
  
  「他說什麼?」蓋奇的口氣並沒有很好奇。
  
  「他希望你早日康復,記得多喝液體。」
  
  「胡說。」他的頭在沙發椅背上滾動,好像重得抬不起來。「妳的責任盡到了,妳可以走了。」
  
  聽來不錯。這是星期六晚上,我的朋友都在等我,我也很想趕快離開這個高雅又荒蕪的地方。但是這裡實在太安靜了。當我轉身向門走去,我知道這個晚上已經毀了。蓋奇關在黑暗的公寓裡獨自生病的想法,將一個晚上都啃噬著我。
  
  我走回去,冒險進入客廳,那裡的壁爐以玻璃罩遮著、電視悄然無聲。蓋奇仍動也未動地癱在沙發上。我忍不住注意到那件T恤如何貼著他的手臂和胸膛。他的身體修長,毫無贅肉,彷彿運動員般鍛煉得很好。原來這就是藏在那些亞曼尼襯衫與深色西裝下的崔蓋奇。
  
  我早該知道蓋奇運動起來也像其它方面一樣卯足全力,絕不要求特殊待遇,也不給自己特殊待遇。即使病得奄奄一息,他依然好看得驚人,從小的自我節制使他的五官透著堅毅的氣質。他是男士裡的Prada。
  
  我不情不願地承認,崔蓋奇只要願意施展一茶匙的魅力,我早就認為他是我所見過最性感的男人。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時,他微微睜開眼睛。以前總是整整齊齊的黑色頭髮有些落在前額,我很想把它撥開。我想再次碰觸他。
  
  「什麼事?」他凶巴巴地問。
  
  「你有沒有吃退燒藥?」
  
  「吃了泰利諾。」(譯註:Tylenol止痛退燒藥。)
  
  「有沒有人會來幫你?」
  
  「幫我做什麼?」他閉上眼睛。「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一個人騎得過。」
  
  「一個人騎得過,」我輕輕地取笑他。「好吧,牛仔,告訴我你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
  
  沒有反應。彎月形的睫毛垂在蒼白的頰骨上,好像他昏過去了,也好像他認為我是個惡夢,只要他閉上眼睛我就會消失。
  
  我走進廚房,一一打開櫥櫃,找到昂貴的酒、時尚的玻璃杯、比較像方形而非圓形的黑色盤子。找到食物櫃後,我發現一盒年代不明的麥片,一罐龍蝦清湯,幾瓶進口的香料。冰箱也一樣乏善可陳,一瓶快喝完的柳橙汁,一個白色盒子裡有兩塊快要幹掉的水果派,一公升喝到一半的鮮奶,還有一顆孤伶伶的蛋。
  
  「都不適合你吃,」我說。「我來的時候在幾條街外看見一家雜貨店,我跑一趟幫你買些——」
  
  「不用,我沒事。反正我也吃不下任何東西。我……」他好不容易抬起頭,顯然正努力尋找可以把我變離開的神奇魔咒。「我很感激,莉珀,但我只是需要……」他的頭又低了下去。「需要睡覺。」
  
  「好吧。」我拿好皮包又開始猶豫,想著安姬和我們的朋友,以及正在等我的聊天大會。可是蓋奇的樣子如此無助,他的身體窩在這麼不舒服的硬沙發上,頭髮像個小男孩那般凌亂。一個商業王國的繼承人、事業有成的商人,更何況還是遠近馳名的黃金單身漢,怎會落到孤伶伶地倒在價值五百萬美元的高級公寓裡獨自生病?我知道他有一千個朋友,何況他還有一個女朋友。
  
  「丹妮呢?」我忍不住問他。
  
  「她下星期要拍《大都會》的封面,」他低聲說。「不想被我傳染。」
  
  「這也難怪,你染上的東西好像不大好玩。」
  
  他幹幹的嘴唇閃過微笑的陰影。「相信我,它非常不好玩。」
  
  那似有若無的笑意,好像一個楔子,插進我心裡一個看不見的縫隙,並把它越撐越大。突然地,我的胸腔覺得好緊,也好溫暖。
  
  「你必須吃點東西,」我終於決定了,「即使只是一片吐司。不然死後僵硬很快就會找上你。」我擺出小學老師的嚴厲姿態,伸出食指阻止他抗議。「我最多二十分鐘就回來。」
  
  他乖戾地撇著嘴。「我要把門鎖起來。」
  
  「我有鑰匙,記得嗎?你擋不住我的。」我以那種明知會惹他不高興的冷靜背上我的皮包。「我希望你趁我出去的時候去洗個澡,我相信你瞭解我是說得很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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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我在車上打電話給安姬,為失約道歉。「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橋祺的一個兒子生病了,我必須去替他辦些雜事。」
  
  「哪個兒子?」
  
  「老大,蓋奇。他是個混蛋,但他得了我所見過最嚴重的感冒,偏偏橋祺最疼愛他。所以我沒辦法。對不起,我——」
  
  「幹得好,莉珀!」
  
  「什麼?」
  
  「妳的思路總算像個甜心寶貝了。」
  
  「有嗎?」
  
  「妳正在進行B計劃,以防甜心爹地一號把妳甩掉。但是,小心唷……別在釣兒子的尼龍線捲進來前,丟掉了老爹。」
  
  「我沒有在釣任何人,」我抗議。「這只是單純地同情另一個人類。相信我,他絕對不是B計劃。」
  
  「當然。記得打電話向我報告情況,小乖。」
  
  「不會有任何情況,」我說。「我們都受不了對方。」
  
  「幸運女孩,跟這樣的人上床最過癮。」
  
  「他都快死了,安姬。」
  
  「再聯絡。」她又說一次,就切斷了。
  
  
  
  我在大約四十分鐘之後抱著兩包雜貨返回公寓,眼前沒看到蓋奇。跟著一道衛生紙鼻涕包所留下的蹤跡,我聽到浴室的水聲,很好,他聽從我的建議去洗澡了。我撿起衛生紙返回廚房,把它們扔進好像從來沒有用過的垃圾桶。嗯,這情形即將要改變了。我拿出買回來的東西,一半收起來,洗好三磅雞肉之後放進鍋裡煮。
  
  我開啟電視轉到有線電視的新聞台,一邊聽新聞一邊做菜。我想做雞湯麵疙瘩,那是我所知道最好的治病良方。我的版本永遠也比不上瑪雯小姐,但還是很好吃。
  
  我把麵粉倒在砧板上,成一座小山。它們摸起來的感覺很像絲緞。想想,我快一輩子沒有下廚了。摸著麵粉,我才發覺自己多麼想念把食材煮成佳餚的感受。
  
  我捏了些奶油進去,把麵粉與之攪拌成為碎屑,把碎屑築成牆,倒進蛋汁而後用瑪雯小姐教過我的方法,用手指攪拌、再把它們揉捏在一起。她說大多數人會用叉子攪拌,但手的熱度會使麵團更好吃。唯一的問題出現在我找不到□面棍,替代方法是找出一個圓形的玻璃杯,在外面拍上麵粉。效果不錯,我用它把麵團推平,切成條狀。
  
  眼角出現人影晃動,我很快地看看走廊,蓋奇一臉挫敗地站在那裡。他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色T恤和古老的灰色運動褲,腳上依舊沒有穿鞋。
  
  他的頭髮因為剛洗,亮得像黑色的緞帶。他跟我平常習慣的僵硬、圓滑,扣子扣到下巴的蓋奇很不一樣,或許我的表情也跟他一樣困惑。我第一次覺得他像個人,而不是某種城市壞蛋。
  
  「我沒想到妳會回來,」他說。
  
  「我捨得錯過能使喚你的大好機會嗎?」
  
  他坐入沙發,但仍看著我,一副虛脫而無措的樣子。
  
  我裝好一杯水,連同另一種止痛退燒藥「依步芬」拿過去給他。「吃藥。」
  
  「我已經吃過泰利諾了。」
  
  「這兩種藥每四個小時交替吃,會比較快退燒。」
  
  他接受了藥片,用水吞服。「妳怎麼知道?」
  
  「小兒科醫生說的,每次嘉玲發燒,醫生都這樣說。」注意到他在起雞皮疙瘩,我走過去點燃壁爐。只要啟動一個開關,真的火焰便出現在雕刻出來的瓷器木頭之間。「還是很冷?」我同情的問。「你家有小毯子嗎?」
  
  「臥室裡有一條,但我不需要!」
  
  他還沒說完,我已經走到前往臥室的半路。
  
  他的臥室也跟公寓的其它地方一樣。都采極簡式的裝潢風格,低矮檯子上的床鋪著米色和深藍色的床單,兩個完美的枕頭靠在閃閃發亮的鑲板牆上。臥室裡只有一幅油畫,畫的是安靜的海景。
  
  我在地上找到一條米色的開斯米小毛毯,連同一個枕頭帶回客廳。「來,」我輕快地說著用毛毯蓋住他,並以手勢要他坐直,把枕頭塞到他的背後。
  
  彎身靠近他時,我聽到他抽了一口氣。我沒有立刻退開。他真好聞,乾淨的男性氣味,還有我以前就注意到一種飄匆的味道,有點像琥珀,熱熱的、夏天的。那味道引誘著我,讓我不想移開。
  
  但這樣的接近很危險,那似乎會打開我心裡尚未準備打開的某些東西。而後,最奇怪的事發生……他故意轉動他的臉,使得我移開時有些頭髮掃過他的面頰。
  
  「抱歉,」我的呼吸急促,且不懂自己為何道歉。
  
  他很快地搖一下頭,那對繞著一圈深灰的虹膜,帶著催眠的亮光將我定住。我舉手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皮膚下正持續燃燒著。
  
  「呃……你對靠墊有什麼不滿嗎?」我收回測溫的手,問他。
  
  「我不喜歡雜亂。」
  
  「相信我,這裡是我所見過、最不雜亂的地方了。」
  
  他望向我身後的鍋與爐。「妳在煮什麼?」
  
  「雞湯麵疙瘩。」
  
  「除了我之外,妳是第一個使用這廚房的人。」
  
  「真的?」我抬手收攏散落的頭髮,重新綁好馬尾巴。「沒想到你會進廚房。」
  
  他的一邊肩膀稍微聳了一下。「幾年前我曾和一位女友一起去上烹飪課,那是伴侶諮商課的部分課程。」
  
  「你訂過婚?」
  
  「沒有,只是交往。我提議分手的時候,她想試試諮商,去就去吧。」
  
  「諮商師怎麼說?」我覺得很有趣。
  
  「她建議我們找一樣可以一起去學習的事物,例如跳舞或攝影,我們決定去學綜合烹飪。」
  
  「那是什麼?聽來好像科學實驗。」
  
  「就是各種菜混在一起,日本料理、法國菜、墨西哥菜等等,例如我們會用清酒加芫荽調成澆色拉的醬。」
  
  「結果如何?有幫助嗎?」我問。「我是說,對你跟女朋友的關係。」
  
  蓋奇搖頭。「課才上到一半我們就分手了,她討厭烹飪,並決定我對親密感的恐懼是不治之症。」
  
  「真的?」
  
  「我也不確定。」他緩緩微笑,這是我從他身上得到的第一個微笑,造成我的心臟沉重地跳動。「但是我做的乾燒扇貝無敵好吃。」
  
  「你獨自上完烹飪課?」
  
  「那當然。學費是我付的。」
  
  我大笑。「根據我上一個男朋友的說法,我也有親密感恐懼症的問題。」
  
  「他說得對嗎?」
  
  「或許。但我常想,如果碰到真命天子,親密感根本不須努力製造。我認為——我希望——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是自然而然產生的。不然,對方若是錯誤的人,而你貿然敞開自己——」我扮個鬼臉。
  
  「那就像把武器交給對方。」
  
  「沒錯。」我拿起遙控器交給他。「要看運動台嗎?」我轉身要回廚房。
  
  「不要。」蓋奇只把聲音轉小。「我沒有力氣看任何比賽,興奮的氣氛會害死我。」
  
  我洗完手,把小片面疙瘩放入滾開的雞湯,家常菜的香味充滿室內。蓋奇從沙發上轉過來看我,那專注的視線讓我不大自在。「多喝些水,避免脫水。」
  
  他聽話地拿起水杯。「妳不應該過來,妳不怕被傳染嗎?」他問。
  
  「我從不生病,何況我有照顧崔家病人的強迫症。」
  
  「妳是唯一肯幹這種事的人,我們家的人一生病,脾氣都很壞。」
  
  「你沒生病的時候,脾氣也沒多好。」
  
  蓋奇對著水杯微笑。「妳可以開一瓶酒,」他終於說。
  
  「生病的人不能喝酒。」
  
  「但是妳可以喝。」他放下杯子,把頭靠回沙發的椅背。
  
  「也對,我做了這麼多,你起碼該請我喝一杯酒。什麼酒配雞湯才好喝?」
  
  「中性口味的白酒,在冰酒的冰箱裡找。」
  
  我對酒毫不瞭解,通常只根據酒標來選。不一會兒,我找到一瓶上有紅花和法國字的,替自己倒了一杯。我拿起大茶匙把浮上來的面疙瘩壓下去,再放進另一層。
  
  「妳跟那位男士約會很久嗎?」我聽見蓋奇發問。「妳的上一個男友?」
  
  「沒。」面疙瘩全部入鍋了,接下來要煮一下。我拿著酒,走回客廳。「我的約會好像都不長。我的關係都短而甜蜜,呃……至少都很短。」
  
  「我的也是。」
  
  我在沙發附近的一張皮椅坐下來。它很有型,一個立方體置放在烙鋼架上,但是坐起來並不舒服。「太短其實不大好,對不對?」
  
  他搖頭。「雙方合不合適,其實很快就知道了,除非妳是睜眼瞎子或腦筋都是漿糊。」
  
  「也有可能你的約會對象是犰狳。」
  
  蓋奇疑惑地看我一眼。「再說一遍?」
  
  「我是說有些人很難理解,像犰狳一樣渾身罩著盔甲,又很害羞。」
  
  「而且還很醜?」
  
  「犰狳一點也不醜,」我笑著抗議。
  
  「牠們是身穿防彈衣的蜥蜴。」
  
  「我認為你是犰狳。」
  
  「我沒有很害羞。」
  
  「但是你的盔甲很厚。」
  
  蓋奇想了一下,承認地點個頭。「我在諮商課學到投射作用的理論,我敢說妳其實也是犰狳。」
  
  「什麼是投射作用?」
  
  「意思是人會拿自己的錯誤去指責別人,或認為自己的想法就是別人的想法。」
  
  「天哪,」我舉杯喝了一口。「難怪你的關係都很短暫。」
  
  他緩慢的微笑讓我手臂上的毛都豎立起來。「說說妳為何跟上一個男友分手。」
  
  我的盔甲沒有我想要的那麼厚,因為真話立刻到了嘴邊——他是六十八分——但我當然不能這樣說。我更感覺臉頰燒燙。臉紅這回事最討厭的就是,妳越不想要它紅,它越紅。所以我紅著臉拚命地想著該怎麼說。
  
  而蓋奇似乎可惡地看進了我的腦袋,把我的心思讀得一清二楚。「真有趣,」他輕聲說。
  
  我凶巴巴地站起來,用酒杯指著他。「喝水。」
  
  「是,老師。」
  
  我跑去整理廚房,一邊希望他把電視轉台去看個什麼節目。但他好像對我把穩潔噴在流理台上的技術無比著迷。
  
  「對了,」他以聊天的口氣說,「我看出妳沒有跟我父親上床了。」
  
  「算你厲害,」我說。「什麼事讓你茅塞頓開?」
  
  「他要我每天早上去幫他洗澡和換衣服的事實。如果妳是他的女朋友,妳就會在浴室裡了。」
  
  面疙瘩煮好了。我找不到湯杓,只好用一個量杯把湯舀進方形的大碗。雞湯麵疙瘩放在超現代的方舟中很不搭調,但它的味道好香啊,我知道這是我的最佳表現之一。擔心蓋奇沒有力氣坐在餐桌旁邊,我把大碗拿到沙發前的咖啡桌。
  
  「每天早上必須去那裡一定很辛苦吧?」我問。「但你從未抱怨。」
  
  「比起我爸,我的辛苦哪算什麼?」他說。「何況我當成是在還債,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讓他很辛苦。」
  
  「看來也是。」我拿一條乾的擦碗巾塞進他的T恤領口,好像他還是個八歲男孩。我的碰觸沒有任何其它用意,但是指節碰到皮膚所感到的熱度,卻使我的肚子裡好像有螢火蟲在飛。我把半碗雞湯和湯匙交給他,同時說:「別燙到舌頭。」
  
  他舀起一匙,輕輕吹著。「妳只是姊姊卻必須擔負起母親的責任,妳也從未抱怨,」他說。「我猜妳和男友的交往都那麼短,跟她一定有關係。」
  
  「的確。」我也盛來一碗。「但那其實還不錯,防止我在錯誤的男人身上浪費時間。一位男士如果害怕負起責任,他就不是適合我的人。」
  
  「但妳也因此從未享受沒有孩子的單身生活。」
  
  「我一點都不在意。」
  
  「真的?」
  
  「真的。嘉玲……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
  
  我本來還想說,但是蓋奇吞下一湯匙後閉上眼睛,臉上露出彷彿痛苦又狂喜的表情。
  
  「怎麼啦?」我問他。「湯沒問題吧?」
  
  他忙著吃。「我死不了了,」他說,「只要再吃一碗,我一定活得下去。」
  
  兩碗雞湯麵疙瘩似乎讓蓋奇起死回生,蒼白如蠟的臉恢復紅潤。「我的天,」他說,「這簡直是仙丹。妳絕不會相信我已經舒服太多了。」
  
  「不要操之過急,你還是需要休息。」我把盤子全部放進洗碗機,雞湯放進冰箱。
  
  「我需要多吃雞湯,」他說。「以後我要在冰箱裡存個幾加侖。」
  
  我差點告訴他,只要一瓶白酒就可以賄賂我再來替他熬湯。但那太主動了,也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既然臉色好轉,而且不再那樣無精打采,我知道他很快就會恢復原樣。我們之間的和平不一定能維持,所以我只是笑一笑。
  
  「很晚了,」我說。「我該回去了。」
  
  蓋奇的前額皺了起來。「都午夜了,這麼晚開車不安全,尤其是妳那輛破車。」
  
  「我的車很好。」
  
  「留在這裡,我有多出來的客房。」
  
  我發出驚訝的笑聲。「你在開玩笑,對吧?」
  
  蓋奇露出不悅的樣子。「不,我沒有開玩笑。」
  
  「謝謝你的關心,但是我在更晚的時間開那輛破車經過休斯敦許多次。而且我帶著手機。」我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那裡是涼的,而且在出汗。「燒退了,」我滿意地說。「但你應該再吃一次泰利諾,比較保險。」我要他不必站起來。「你多休息,」我說,「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
  
  他沒理我,跟著我一起走到門邊。我看見他一手壓在門框上,他的前臂肌肉結實,覆著薄薄一層毛。這是一個充滿攻擊性的姿勢,但我依然轉身面對他,他眼中似有若無的懇求讓我信心大增。
  
  「牛仔,」我說,「你沒有力氣阻止我做任何事,我可以在十秒之內把你擺平。」
  
  他朝著我靠過來,聲音很輕。「試試看。」
  
  我發出緊張的笑聲。「我不想傷害你。讓我走吧,蓋奇。」
  
  他沒有碰到我,但我極其痛苦地察覺到他的身體,他身上的熱度和堅硬。而且我突然知道如果我們上床那會是怎樣的情況……我抬起小腹貼向他的重量,我的手碰觸他堅硬的背。感覺到腿間發出對應的抖顫,柔軟而秘密的神經好像觸了電,一股熱流穿身而過,我的臉紅了起來。
  
  「拜託,」我低聲說,並在他從門口站開,讓我通過時,長吁一口氣。
  
  我離開時蓋奇在門口逗留了片刻。那或許是我的想像,但我在抵達電梯時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好像某個重要的東西被我帶走了。
  
  
  
  蓋奇恢復原有的時間表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尤其傑克。他於星期一早上神清氣爽地出現,橋祺高興地宣佈他的病一定是裝的。
  
  我並沒有跟橋祺說,我星期六曾留在那裡幫忙。我覺得讓大家以為我依照原訂計劃跟朋友聚會去了比較好。我發現蓋奇也沒有說,不然橋祺應該會有評語。我跟他之間的這個小秘密,讓我有點不安,雖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但有些事情還是改變了。蓋奇對我的態度不再像以前那樣拿我當留校察看的學生,開始主動幫忙,例如替我解決筆電的問題,或收走橋祺的餐盤。我也覺得他似乎更常回來,在各種奇怪的時間回來看橋祺。
  
  我盡力以平常心對待這些改變,但我無法否認蓋奇在一旁的時候,一切都似乎變得更有趣。他這個人很難歸類。德州人對於文化修養的追求向來不是那麼信任,所以崔家大小經常不帶惡意地取笑蓋奇太過嚴肅。
  
  但蓋奇這名字其實來自母系,他母親是蘇格蘭與愛爾蘭邊界一些好戰族群的後裔。酷愛研究族譜的凱倩宣稱,蓋奇的祖先那種陰鬱又倔強的自我忍耐與堅忍不拔,使他們成為當時最適合來德州開疆闢土的先鋒。他們張開雙手歡迎孤立的環境、艱辛的工作,和層出不窮的危險。他們的天性使得他們酷愛冒險。有時你真的會在蓋奇的臉上看到早期那些堅苦卓絕的移民的影子。
  
  傑克和喬伊就親切可愛了許多,他們倆有著哥哥所完全缺少的稚氣。而只在放假才回家來的海芬,是個黑髮的苗條女孩,她有橋祺的黑眼睛,但個性直率許多。她對父親以及週遭每個人說,她是第二波的女權主義者,而且已經改為主修「女性研究」,她不要再容忍德州這種充滿父權壓力的文化。
  
  她講話很快,我常沒有聽懂,尤其她把我拉到一旁,訴說她對「我的同胞」所受的壓抑與歧視感到多麼不平,並向我保證她一定支持改善移民政策,與勞工條例。我還沒想出該如何回答,她已經跳過去跟她父親展開辯論了。
  
  「不要在意海芬,」蓋奇微笑地看著他妹妹,嘲弄地說。「只要能抗議的議題她都喜歡,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生為美國公民。」
  
  蓋奇跟他的弟妹都不一樣。他太過努力工作,有強迫症似地向自己挑戰,對家人之外的所有人保持距離。但當他開始以謹慎的友善態度對待我時,我也不由自主地那樣待他。何況他對我妹妹越來越好。起先都是一些小事。例如他替她修好粉紅色的腳踏車,還在有一天我忙到來不及時,開車送她去上學。
  
  後來是那個「蟲蟲計劃」。嘉玲的自然課要研究昆蟲,老師要求每個人研究一種昆蟲,並製作一個立體模型。嘉玲決定研究一種會發光的蟲。我帶她去手作用品店,花了四十元買顏料、保利龍、膠水和附了毛可任意扭轉的細鐵絲。我不怕花錢,既然嘉玲打算要做全班最美的蟲蟲,我也決心不惜工本鼎力相勸。
  
  我們做了蟲子的身體,貼上濕的石膏條,並在它乾了之後塗上黑色、黃色和紅色。過程中,整個廚房簡直像一場大災難。蟲子其實很帥氣,但是肚子下的黑漆並未如我們所預期的那麼亮。它根本不亮,嘉玲傷心地說。我保證會找到更好的漆,讓它更亮。
  
  替橋祺的手稿打字一下午之後,我驚訝地看到蓋奇跟我妹妹坐在廚房,桌上堆著各種工具、鐵絲、小木塊、電池、白膠和一把尺。他一手捏著蟲子,一手用美工刀割開它的肚子。
  
  「你們在做什麼?」
  
  一黑、一白金的頭抬起來。「動個小手術,」他很有技巧地割下一塊長方形的保利龍。
  
  嘉玲的眼睛興奮地亮著。「他要把真正的光放進蟲蟲的肚子,莉珀!我們要用電線做一個開關,一按它就會亮。」
  
  「噢。」我困惑地在桌旁坐下。任何人的幫助我都很感激,但我從來沒想到蓋奇會加入。我不知道他是被嘉玲徵召,或自動請纓的,不過看他們如此地同心協力,我竟隱約覺得有點不安。
  
  蓋奇很有耐心地指導嘉玲怎樣裝電線回路,握著她的手教她使用螺絲起子。他拿著開關的小盒子,教她用白膠黏起來。每次他平靜地誇獎她,嘉玲都好高興,她小小的臉在他們合力完成一件作業時發出亮光。可惜的是,電池太重,細鐵絲支撐不住,蟲蟲的肚子總是垮下來。看他們兩人罵那只不爭氣的蟲,我真想笑。
  
  「這是一隻睡不醒的螢火蟲,」嘉玲說,我們三人爆出大笑。
  
  蓋奇又花了半小時,用衣架的鐵絲加強蟲蟲的腿。把成品放在廚房桌子的中央後,他關掉廚房的燈。「好啦,嘉玲,」他說,「我們來實驗一下嘍。」
  
  嘉玲急切的拿起開關盒,當蟲蟲發出有節奏的閃光時,她興奮地大叫。「好酷啊,看哪、看哪,快來看我的螢火蟲,莉珀!」
  
  「好棒啊!」看見她那樣興奮,我也很高興。
  
  「擊掌,」蓋奇舉起他的手對嘉玲說。
  
  然而他跟我都很驚訝的是,嘉玲沒理會他的手,逕自撲上去抱住他的腰。
  
  「你最好了,」她抵著他的襯衫說。「謝謝你,蓋奇。」
  
  他沒有動,只是低頭看著嘉玲金色的頭。而後他才伸手抱住她。她依然抱著他的腰抬頭對他微笑時,他揉一揉她的頭髮。「重要的工作都是妳做的,小矮子。我只幫了一點點忙。」
  
  我好驚訝他們的連結怎會這麼容易就建立了起來。嘉玲向來比較會跟祖父型的男人相處,例如傅先生或橋祺,但是她跟與我差不多年紀、可能和我約會的人向來保持距離。我無法理解她怎會接受蓋奇。
  
  他不可能成為她生命中的永恆元素,所以她絕不能黏上他。這只會帶來失望,甚至心碎,而她的心太寶貴了,我不能讓它碎掉。
  
  當蓋奇終於想到而疑惑地對我一笑時,我無法響應,只低頭開始收拾桌面上的雜物,手指因為太過用力,指尖都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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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我們寫到「偏執的優點」這一章時,橋祺教我「策略轉折點」究竟是什麼。依據他的解釋,公司的策略轉折點是它有了技術上的大躍進,或它有機會改變做事情的一切方法;例如貝爾公司在一九八四年的突破,或蘋果推出Ipod。那能讓公司的生意一飛沖天,或一敗塗地至無可救藥的地步。但不管結果如何,比賽的規則都就此永遠改變。
  
  我跟蓋奇的關係,在嘉玲交出蟲蟲作業的那個週末出現了策略轉折點。那是星期天快接近中午的時候,而嘉玲跑到屋外去玩。天氣很冷,風很凜冽。休士頓附近都是平地,為數不多的豆科灌木形成不了什麼阻礙,開闊的地形使風勢得以充分發揮它的動能。我穿著牛仔褲與長袖T恤,外加有帽子的厚毛衣。通常我會用電燙梳直我的頭髮,但這一一我懶得弄了,就讓它卷卷地垂在背後。
  
  我經過挑高天花板的客廳,凱倩正在指揮一組到府做聖誕節佈置的人,今年的主題是天使,專家們爬在高高的梯子上懸掛冬青樹枝、花圈和金色的布條。迪恩馬丁的歌聲唱著《寶貝,外面很冷》的聖誕歌曲,配合著彈手指的節奏。
  
  我隨著音樂跳到屋後,聽到橋祺沙啞的笑聲和嘉玲快樂的叫聲。我拉起衣服的帽子,循著聲音找過去。
  
  橋祺的輪椅停在陽台的邊緣,面對花園北邊的一處斜坡。我的腳步因為看到我妹妹站在斜坡上一條滑索的起點而煞住。那條鈾索掛著一個滑輪,讓人可以抓著它從高處往低處溜下來。穿著牛仔褲和老舊灰色運動衫的蓋奇正在滑索的另一頭把它綁緊,嘉玲在山坡上催促他。「不要急,」他笑著對她說。「我要先確定它能支撐你的體重。」「我要下去了,」她抓住滑輪,堅定地說。
  
  「等一下,」蓋奇警告她,試驗地拉著銅索。
  
  「我等不住了!」
  
  他大笑。「好吧,但是跌倒不要怪我唷!」
  
  那滑索太高了,我驚駭地想,它如果斷了,或者嘉玲沒有抓好,她會摔斷脖子的。「不要溜下來,」我叫著趕過去。「嘉玲,不要下來!」她轉過來對我笑著。「嘿,莉珀,看我!我要起飛了!」
  
  「等一下!」
  
  但是這個固執的小驢子沒有理我,她抓住滑輪,雙腳一推便離開斜坡。她小小的身體太高、太快地離開地面,穿著牛仔褲的腿揮動著。她發出快樂的尖叫聲,我的視線一時全模糊掉,咬著牙齒發出痛苦的聲音。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差不多與嘉玲同時抵達蓋奇站立之外。
  
  我聽見坐在陽台邊緣的橋祺叫著我的名字,但我沒有回答他。
  
  「我叫你等一下!」我因為如釋重負、也因為生氣,對著嘉玲大叫,餘悸猶存的感覺在我的喉嚨裡翻攪。她臉色蒼白地閉了嘴,張大了藍眼睛望著我。
  
  「我沒聽見,」她說。但我們都知道這是個謊話,而當看見她往蓋奇身邊擠過去,好像我會欺負她,而他會保護她,讓我的怒氣更是火上加油。
  
  「你聽見了!而你休想以為你逃得過,我要把你禁足一輩子。」我轉向蓋奇。「那……愚蠢的東西對一個小孩實在太高了。你沒有權利在問過我之前,帶著她做這麼危險的事。」
  
  「那並不危險,」蓋奇平靜地看著我說。「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玩的。」
  
  「你們一定曾經跌下來,」我吼他。「一定摔得很慘。」
  
  「那當然,而且越跌越勇敢。」
  
  因為受到挑釁,我的怒氣像傷口被抹了鹽,變得如此原始,每一秒鐘都更強烈。「傲慢的混蛋!你根本不瞭解八歲小女孩的情況!她很脆弱。隨時可能跌斷脖子——」
  
  「我沒有很脆弱!」嘉玲憤恨地搶白,更往他的身側擠過去,直到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你至少該戴著頭盔,這是基本常識,要保護著頭部才能做這種事。」
  
  蓋奇面無表情地問我「你要我拆掉滑索嗎?」
  
  「不要!」嘉玲對著我叫,眼中都是淚水。「你從來不讓我玩,你不公平,我就是要玩滑索,你又不是我媽,你沒有權利不准我玩!」
  
  「嘿、嘿……小矮子。」蓋奇的聲音很溫和。「跟姐姐說話不可以這樣。」
  
  「這下可好了,」我凶道。「我倒成了壞人。滾開,蓋奇,我不需要你來替我辯護,你——」我的手防衛地舉起來,手腕僵直。一陣冷風撲上我的臉,在內眼角處產生針刺般的感覺。我發覺自己快要哭出來了。我看見他們站在一起,我聽見橋祺叫我。
  
  全世界都跟我作對。
  
  我突然轉身,因為淚水而視線不清。撤退時間,我快步離開,每一步都挖起一些土,經過輪椅時,我一步未停地撂下一句狠話:「你也給我小心,橋祺。」
  
  等我抵達廚房溫暖的庇護時,我的全身已經冷到了骨頭裡。我朝廚房最黑、最能保護我的角落衝去,那是窄而嵌壁式的食品儲藏室。我一直跑到整排放瓷器的玻璃櫃後,才停下來,抱住自己縮起來,越來越小。
  
  每個本能都在對我尖叫,嘉玲是我的,沒人有權利反對我的判斷。我犧牲了那麼多,一直在照顧她。你又不是我媽。忘恩負義的叛徒!我好想衝出去跟她說,我原本可以多麼輕易地在媽媽死後把她送給別人。媽媽……我多麼希望可以收回青少年時期對她說過的那麼氣話。現在我終於明瞭身為父母的無力感。你希望他們健康而安全,但是他們回報給你的只有責怪與叛逆,從不感激也從來不肯配合一下。
  
  有人進來廚房,我聽見門關起來。我靜止不動,祈禱不必再跟任何人講話,但一道黑影穿過並未亮燈的廚房,只有蓋奇連影子都是那樣結實的。
  
  「莉珀?」
  
  我無法繼續躲在黑暗中,「我不要跟你說話,」我鬱悶地說。
  
  他的身影塞滿食品儲藏室窄小的門口,把我困住。陰影很深,我看不見他的臉。而後他說了我從未料到的一句話。
  
  「對不起。」
  
  任何言語都會讓我暴跳如雷,但這三個字卻只讓眼淚奔流而下。我低下頭,抖動地歎一口氣。「算了,嘉玲呢?」
  
  「我爸在跟她說話。」蓋奇謹慎地走進來。「你說的每件事都是對的。我告訴嘉玲以後每次玩都要戴安全帽,我也把滑索放低了幾尺。」他停頓一下。「我應該先問過你,才把它架起來,我以後都會先問。」
  
  我只能說,他有驚嚇我的天分。我原本以為他會很尖刻,或拚命替自己辯解。喉嚨不再那麼緊了,我抬起頭,因為眼睛的適應而能看到他的頭的輪廓。他身上有戶外的味道,那是帶著臭氧味道的風、乾草,以及剛劈開的木頭的甜味。
  
  「是我過度保護,」我說。
  
  「你當然會過度保護她,」蓋奇很講理,「那是你的工作。如果你不那樣——」他可能是看見我臉上閃過淚痕,突然停住。「真是的。不要哭,你不要哭。」他轉身拉開一些抽屜,找出一疊餐巾紙。「可惡,莉珀,不要哭。對不起,我不該架起好該死的滑索。我會立刻把它拆掉。」向來十分靈巧的他,在把柔軟的餐巾紙按在我臉上時,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拆,」我吸著鼻子。「讓它留在那裡。」
  
  「好,好,你要怎樣都可以,一切都聽你的,只要你別哭。」
  
  我拿走餐巾紙擤鼻涕,同時顫抖地歎口氣。「對不起,我不該在外面發脾氣,我的反應太過火了。」
  
  他想過來、又停住,像籠中的動物不安地動著。「你半輩子都在照顧她、保護她、突然來了個混蛋把她從兩公尺高的地面射過去,連安全帽都沒戴,你當然會生氣。」
  
  「那都是因為……我只有她。如果她出了任何事——」我的喉嚨又縮緊起來,但我逼自己繼續說。「我老早就知道嘉玲需要男性的影響力,但是我不希望她太喜歡你和橋祺,因為這不是永久的,我們不會永遠在這裡,這也是我——」
  
  「你害怕嘉玲太喜歡我們?」他緩慢地重複一次。
  
  「對,我怕她會因此而無法離開,我……覺得我錯了。」
  
  「關於什麼事?」
  
  「每件事,所有的事,我不該接受橋祺提議的這份工作,我們根本不應該來這裡。」蓋奇靜默下來,光線的惡作劇使他的眼睛像個發光體。
  
  「怎麼回事?」我的口氣有很多自我防衛。「你怎麼不說話?」
  
  「我們改天再說。」
  
  「現在就說。你在想什麼?」
  
  「我們改天再說。」
  
  「現在就說。你在想什麼?」
  
  「你又在心理投射了。」
  
  「關於什麼事?」
  
  他伸手過來,我立刻變得全身僵直。他的手、男性的皮膚熱度粉碎了我的思考能力。他的腿夾住我,薄薄舊牛仔褲下的肌肉如此堅硬。他的手掌滑到我的頸後,讓我忍不住偷偷抽一口氣。他的大拇指拂過我的頸側,那輕輕的撫弄引來陣陣令人羞郝的興奮。
  
  他抵著我的頭髮說話,字句滲入我的頭皮。「不要假裝一切只是因為嘉玲,你也在擔心你跟我們的關係。」
  
  「我沒有,」我的嘴唇突然很乾。
  
  他讓我的頭往後,低頭在我耳邊說:「非常有,親愛的。」
  
  他沒有錯,我太天真了,竟然以為我們可以像兩個觀光客進來崔家的世界參觀一圈,而後毫無感情牽扯地離開。然而,連結已在不知不覺中建立,我的心在未曾預料的地方找到了追求的目標。我從未料到我的感情會下得這麼深。
  
  我開始發抖。蓋奇的嘴沿著下頷來到我的唇角,我的下腹一陣緊縮。蓋奇摟住我的腰窩撐住我,我的每次呼吸都撞到他的胸膛。「莉珀……不要拒絕,不要……」
  
  我無法說話或移動,只能無助地等待他的嘴輕輕落下。
  
  我閉上眼睛,但敞開其他的一切仔細體會,他緩慢探索著,不帶任何要求,手掌移過來捧住我的臉側。他的溫柔解除了我的武裝,我放鬆下來,向他依偎過去。他的探索逐漸變得更深入,輕輕地推著、愛撫著,但依然充滿令人瘋狂的自製直到我的心像剛跑過馬拉松那般狂跳。
  
  他拂開我的頭髮,親吻我的脖子,似乎花了永久的時間才抵達耳朵後面。我早已忍不住想更靠近他,手指緊握他毫不退讓的上臂,他喃喃說著什麼,抓住我的手腕繞到頸後,我踮起腳尖,企圖拉長身體的每一條肌肉。
  
  他堅定地擁著我,以堅硬的骨架將我定住,再次佔有我的唇,這次的親吻更慢悠悠地碾磨,更濕、更為綿長、更深地全面佔有,我無法呼吸。我把全身的重量交給他,我們之間毫無空距離。他彷彿已在我身體裡面那樣地吻我,牙、舌、唇全貪婪地用上了,甜蜜地讓我想暈過去,但我只攀住他的身體,把我的呻吟送進他的嘴中,他的手滑到我的臀部,捧住我頂向那滋味無從形容的地方,剎那間,慾望將我推入某種瘋狂。我想要他把我壓到地上,做什麼都行。他吃著我,深深地吸吮,每個思維與衝動都融成白色的低吟,生猛的愉悅直衝腦殼頂端。
  
  他的手滑進我的恤衫下擺,找著我那好像剛被燙到、因而火熱與敏感的背部肌膚。冰涼的手指讓人如釋重負,當它們如張開的摺扇般貼著我的脊椎往上旅行,我狂亂地弓起身體歡迎。
  
  廚房門砰地打開。
  
  我們跳起來,全身悸痛著的我連退好幾步,我慌忙整理衣服,蓋奇留在食品儲藏室的底部,雙手撐在廚櫃上,低著頭,我看見他的肌肉在衣服下跳動。他的身體因為沮喪而僵硬。像某種電波從他身上發射出來。我剛對自己的反應,以及那反應所留下的激情烙印感到震驚。
  
  嘉玲遲疑的聲音出現。「莉珀,你在裡面嗎?」
  
  我趕緊現身。「我在這裡……我只是需要安靜一下……」
  
  我走到妹妹所站的廚房門邊。她小小的臉上充滿緊張與焦急,頭髮你侏儒娃娃般直立著,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莉珀……」
  
  當你愛一個孩子,你會在她要求之前便已原諒她,基本上來說,連她沿未犯的錯,你也都早已原諒了。「沒關係的,」我低聲說著向她走去,「沒關係的,寶貝。」嘉玲快步過來,細瘦的手臂抱住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我只是……」「
  
  我知道。」
  
  「我只是喜歡玩。」
  
  「當然。」我給她一個最強烈也最溫暖的擁抱,同時把臉頰壓在她的頭上。「可是,不讓你玩是我的工作之一。」我們都笑起來,並深深擁抱了片刻。「嘉玲,我會盡力不要時時刻刻都像一條濕毛毯,悶得你無法呼吸。你你正在進入一個年齡,那就是你想做的任何事,都剛好會讓我擔心到快要發瘋。」
  
  「你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嘉玲急於討好地說。
  
  我微微一笑。「老天,我並不要你盲目地服從我,但我們必須在意見不同的時候找到妥協的方法,你知道什麼是妥協,對不對?」
  
  「嗯哼,那就是你不能想要怎樣就怎樣,我也不行,結果大家都不高興。就像蓋奇把滑索的高度降低。」
  
  我笑起來。「對。」被滑索提醒,我朝食品儲藏室瞥去一眼,那裡似乎已經沒有人了,蓋奇已悄悄離開廚房。下次見到他,我該說些什麼?他那樣親吻我,而我的反應……
  
  有些事,不知為妙。
  
  「你跟橋祺說了些什麼?」我問嘉玲。
  
  「你怎麼知道橋祺跟我(me)說了話?」
  
  「這裡要用主格的I,」我習慣性地糾正她的文法,並快速思考。「呃,我想他應該會跟你說一些話,因為他向來就是這樣,對每件事都不意見。而既然你不是立刻進來廚房,我便假設你們聊了一下。」
  
  「嗯,他說當父母不像表面看來那麼容易,而你雖然不是我母親,但你是他所看過最好的代理媽媽。」
  
  「他這樣說?」這讚美讓我很高興。
  
  「他還說,」嘉玲繼續,「我不應該認為你理所然應該撫養我,因為大多數你這年紀的女孩會在媽媽死後把我送給別人收養。」她把頭抵在我的胸前。「你曾經想要把我送人嗎,莉珀?」
  
  「從來沒有,」我肯定地說。「連一秒鐘都沒有。我太愛你,不可能放棄你,我要你永遠都在我的生命裡面。」我低頭更加抱緊她。
  
  「莉珀?」她的聲音有些模糊。
  
  「什麼事,寶貝?」
  
  「你跟蓋奇在食品儲藏室做什麼?」
  
  我猛地抬頭,想秘一臉的罪惡感。「你看到他?」
  
  嘉玲純真地點一下頭。「他在幾分鐘前離開了廚房,有點偷偷摸摸的樣子。」「可許他想給我們私下談話的機會,」我的聲音有點顫抖。
  
  「你們在為滑索的事情吵架了嗎?」
  
  「噢,我們只是聊天,隨便說說。」我視而不見地朝冰箱走去。「我餓了,我們找些點心來吃吧。」
  
  蓋奇後來就不見了,有些急事需要去處理什麼的,我也因此鬆了一口氣。我需要時間思考這是怎麼回事,以及我該如何反應。
  
  根據橋祺的書,當策略性轉折點出現時,最好的應對方法是盡速通過否認的階段,接受事情已出現變化的事實。審慎考慮過一切之後,我決定那個吻是蓋奇一時失去理智,他或許已經後悔了,所以,我應該表現出平靜、放鬆、不以為意的態度。
  
  我決心向蓋奇展現我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並以冷靜及世故的樣子讓他驚訝,卻在看見傑克第二天早晨代替他前來協助父親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淒慘的傑克說,蓋奇事先毫無通知,只在凌晨的時候要他起床回來協助老爸,因為他沒法過來。
  
  「什麼事那樣十萬火急,連過來說一聲都不行?」橋祺暴躁地問。傑克或許不喜歡來,而橋祺不喜歡他來。
  
  「他要飛去紐約看丹妮。」傑克說。「在她拍完廣告後帶她去吃飯。」
  
  「就這樣什麼都不說就去了?」橋祺拚命皺眉,額頭打了好幾個結。「他這是在幹什麼?他今天應該要跟新克魯公司加拿大來的人見面啊。」橋祺的眼睛危險地微微瞇起來。「他最好別是沒告訴我,就要灣流機載他過去,那我會炸了他——」
  
  「他沒有搭灣流。」
  
  這消息把橋祺安撫下來。「很好,因為我上次告訴他——」
  
  「他讓塞特送他去。」傑克說。
  
  橋祺拿起手機時,我也拿起早餐盤下樓,事情很荒謬,但蓋奇在這節骨眼去見女友的消息,像一記重拳打在我的心窩。想到蓋奇前去紐約,陪著那位有著一頭如瀑金髮、瘦伶伶的香水代言人,束緊全身的呆滯感壓得我快不能呼吸。他當然會跑去找她,我只是他一時的衝動。臨時起意的錯誤。
  
  然而妒忌燒灼著我,同時也因為自己挑了個最不值得的人來妒忌,而覺得噁心。我無法相信,這實在太愚蠢了,我一再生氣地罵自己笨。但是,明知如此也無法使心情好轉。
  
  我開始對自己痛下決心,並一直發誓。我努力想著翰迪,希望可以把蓋奇的形影逐出腦海。翰迪才是我的最愛,他對我的意義,蓋奇永遠也比不上……翰迪是如此性感、迷人、毫不保留地付出。跟傲慢而討人厭的蓋奇是完全相反的人。
  
  然而,即使用力想著翰迪也沒有用。我轉而一有機會便向橋祺提起蓋奇與塞特生飛機,想要扇起他的怒火,希望橋祺把他的大兒子當成埃及的瘟疫。
  
  只可惜,橋祺的脾氣竟在跟兒子通電話之後平息了,「他想跟丹妮有新的進展。」橋祺滿意地向我報告。我沒想到我的情緒竟然還可以更低落,因為這只意味著一件事:他要丹妮搬進他家。或者,他根本是去跟她求婚。
  
  一整天的工作,加上陪嘉玲在院子練習足球,我幾乎累癱了。更嚴重的是,我極為沮喪。我永遠也找不到適合我的人,我注定一輩子要孤單地睡在雙人床上,直到我成為一個只能澆花草、聊是非、照顧十隻貓的孤僻老女人。
  
  我用嘉玲加入了芭比娃娃泡泡沐浴精、因此香得像泡泡糧的水,泡澡許久之後,拖著疲憊的身體上了床,卻只睜著眼睛,怎麼也睡不著。
  
  睡眠好像催化了我的沮喪,每件事都變得很礙眼,我的情緒彷彿即將沸騰。隔天,我乖唳地告訴橋祺,我不想一天到晚跑上跑下,希望他能把今天要我做的事整理成一張單子,他揚起眉毛看著我。稍後的單子上有一項要求:去一家新開幕的餐廳定位,今天晚上,八個人。
  
  「我的一位朋友是大股東,我要帶家人去捧場,你和嘉玲今天晚上要好好打扮。」他說。
  
  「我和嘉玲不會去。」
  
  「當然要去。」他扳著手指頭。「你們兩位,凱倩、傑克和他的女友,薇安跟我,還有蓋奇。」看來蓋奇今晚會回來,我的心像罩上了一層鉛。
  
  「丹妮呢?」我簡要地問。「她要來嗎?」
  
  「我不知道,那訂九個位子吧,以防萬一。」
  
  丹妮如果來了……如果他們訂了婚……那我今晚肯定熬不過去。
  
  「這是七人的晚餐,」我說。「我跟嘉玲不是家人,我們不去。」
  
  「你們是家人,」橋祺的聲音不帶情緒。
  
  「明天要上學,嘉玲不能太晚睡。」
  
  「那就把時間訂早一些。」
  
  「你要求太多了,」我不大高興地說。
  
  「不然我付薪水給你做什麼,莉珀?」橋祺的聲音還是很平和。
  
  「你付我薪水是要我替你工作,不是陪你的家人吃飯。」
  
  他直視著我。「我打算在吃飯時討論工作,帶著你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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