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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4-12-5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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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經過四年的訓練,我終於成為壹沙龍羽翼成熟的美發師。我的專長是染髮,對挑染與挽回染壞的頭髮,有特別的天分。我好喜歡用許多小瓷缽調理染髮劑,感覺自己很像實驗室裡的瘋狂科學家。對於染出一個別緻又漂亮的頭所牽涉到的溫度、時間、敷劑與計算,以及最後成果之間的微妙關係,我是無比地樂在其中。
橋祺依然來找禪子剪頭髮,但是頸後的毛髮和眉毛則由我修,只要他想做就替他修指甲。
如果兩人有事值得慶祝,便一起吃午餐,同時也無所不談。因此我對他的家人知道甚多,尤其他的四個孩子。他的大兒子蓋奇(GageTravis)三十歲,是第一任妻子喬安妮生的,其它三個的母親是艾華:傑克二十五歲,喬伊小二歲,最小的女兒海芬還在大學唸書。我知道蓋奇因為三歲就失去母親而個性較為孤僻,不容易信任人,他交過的女友之一說他有「承諾恐懼症」。
對心理學術語不熟悉的橋祺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這表示他不肯說出他的感覺,」我解釋,「不肯露出弱點,還有他害怕被人綁住。」
橋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這不是承諾恐懼症,男人都這樣。」
我們也談他的其它子女。傑克喜歡運動、女人緣很好,喬伊像個信息垃圾桶,酷愛冒險。最小的海芬不管橋祺如何懇求她留在德州大學或位在休斯敦的萊斯大學,或農科大學(什麼跟什麼?),她都不肯留在德州,選了東部新英格蘭區的學校。
我會把嘉玲最近的狀況告訴他,偶爾也說說我的感情生活。我把翰迪以及他在我心中如何揮之不去的心事,向他吐露。我在每個穿褪色牛仔褲的慵懶牛仔身上看見翰迪。每一對藍眼睛、每一輛舊貨車、每一個萬里無雲的熱天都讓我想起他。
橋祺睿智地指出,如果我能接受某方面的我永遠都想要翰迪、不要如此用力於「不想」他,或許才有可能真的不想。「有些事情真的只能學著忍受,」他說。
「但是舊愛若不成為過去,你無法愛新的人。」
「為什麼?」
「因為那會使你的新戀情成屈就。是退而求其次、跟自己妥協之後的結果。」
橋祺覺得我的說法很好玩,他說每一種關係都有妥協的成分在內,最好不要雞蛋裡挑骨頭。
我不同意,我感覺我必須讓翰迪完全過去。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做到。我希望有一天能認識一個能令我徹底折服的人,那時我或許可以冒險再愛一次。但我相當懷疑這樣的人可能存在。
而這人當然不是我去參加嘉玲的家長座談會時在教室走廊認識的賀湯姆。他已離婚,有兩個孩子,整個人像只巨大的泰迪熊,有著棕色的頭髮和修得很整齊的絡腮鬍。我們約會已將近一年,關係很舒適。
湯姆經營美食食材,所以我的冰箱常有各種美食。嘉玲跟我得以飽嘗美味的法國與比利時起司,印度的剝皮西紅柿甜酸醬,熱那亞香蒜醬,珊瑚色的阿拉斯加熏鮭魚,瓶裝的奶油蘆筍湯,和醋漬胡椒與突尼西亞綠橄欖。
我很喜歡湯姆,也很努力地想要愛上他。他是個好父親,對嘉玲應該也會很好。湯姆的很多條件都很好,我有很多理由應該愛上他。
約會之所以讓人焦慮,其中之一是妳明知道這人值得妳愛,可是妳對他的熱度卻連一支蠟燭都點不著。
我們在他的前妻接走孩子而我能找人照顧嘉玲的週末做愛。不幸的是,我們的性生活也像一盆溫水。他在我體內時我從未有過高潮,那輕度的壓力感覺像是婦科醫生把器械放了進去,所以他改用手指。當這一招也不一定有效時,我乾脆假裝,而後他會把我的頭往下壓,直到我含住他。有時,我們就只採傳統男上女下的傳教士體位。這套慣例一直沒有改變。
我買了幾本書,想找出原因並做改善。湯姆因為我的熱心,試過我從書上看來的花招,但他說基本的原則還是A管插入B洞,但如果我要嘗新,他很樂意配合。
我不悅地發現又讓他說對了。嘗試新體位讓我感到尷尬又傻氣,而且不管怎麼試、怎麼做瑜伽式的交纏,我還是沒有高潮。
湯姆唯一不肯嘗試的是對我做口交。我脹紅了臉、囁嚅地要求他,那可能是我一生最難堪的時刻,更可怕的是湯姆帶著歉意說他不喜歡那樣做。那不衛生,他說,而且他不喜歡女人那裡的味道。他不想做,希望我不介意。我說我當然不介意,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我都不會勉強他。
但每次他把我的頭往下壓時,我都不免有些憎恨。而後又開始有罪惡感,因為湯姆在其它方面都很慷慨。我叫自己不要這麼小心眼,我們在床上可以一起做的事還很多。
但這情況越來越困擾,我覺得自己似乎沒抓住某個重點,因此有一天在沙龍開始營業之前,我向安姬請教。在備好一切東西之後,我們通常把自己打點一下。
我搽了些發雕後開始抓頭髮,安姬重上唇彩。我忘了我真正是怎麼說的,好像是問她可曾有過不肯在床上做某些事的男友。
安姬從鏡子裡看著我。「他不要妳吹他?」幾位美發師朝我們看過來。
「不,他喜歡那樣,」我壓低聲音。「是,呃,是他不喜歡對我做同樣的事。」
她畫得很美的眉毛往上一揚。「他不喜歡吃玉米薄餅?」
「嗯,他說--」我覺得臉上像有火在燒。「那不衛生。」
安姬一臉怒氣。「那跟男人那裡一樣衛生!好個自私的小人--莉珀,我告訴你,大部分的男人都很喜歡對女人那樣做。」
「真的?」
「那能讓他們興奮。」
「是嗎?」這是好消息,使我對曾經要求湯姆不再那麼難堪。
「噢,小姐,」安姬大搖其頭。「妳一定要甩掉他。」
「可是......可是......」我不確定我想採取這麼極端的步驟。湯姆是我約會最久的對象,我還滿喜歡那種安全感。我想起媽媽所經歷的那種旋轉門式的男女關係,我覺得我開始懂了。
約會有點像吃剩菜。肉卷或香蕉布丁,放了一段時間會更好吃,但甜甜圈或披薩過夜就該丟掉了,因為不管怎樣加熱都無法像新鮮時那樣好吃。我一直希望湯姆可以是肉卷,而不要是披薩。
「甩掉他吧,」安姬依然堅持。來自加州的海瑟忍不住插嘴進來。他說話的方式總能把不是問句的都說成問句。「妳有男朋友方面的問題,莉珀?」
安姬在我開口之前搶先回答:「她交了一個六十八分的男人。」
其它的美發師同時發出呻吟。
「什麼是六十八分?」我問。
「他要妳下去,卻不肯投桃報李,」海瑟說,「六十九少一分,所以是六十八。」
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更瞭解男人的亞倫揮動圓頭粉刷說:「甩掉這傢伙。六十八分的男人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可是他在其它方面都很好。」我還在掙扎,「他是個很好的男友。」
「不,他一點也不好,」亞倫說。「那只是妳的想法。一個六十八分的男人很快就會在臥室之外展現他的本性。他會把妳扔在家裡,跟死黨出去玩.他買新車,讓妳開舊車。這種人總是拿走最大塊的蛋糕,蜜糖。不要跟他浪費時間,相信我,我有過切身的經驗。」
「亞倫說得很對,」海瑟說。「我幾年前也跟這種人約會過,起先熱得不得了,結果是最大的混帳。超級大無賴。」
在這一刻之前,我從未認真考慮要跟湯姆分手。但這想法竟讓我如釋重負。我突然發現,困擾我的其實跟吹簫無關,問題在於我們的親密度也跟性生活一樣沒有進展。
湯姆不想知道我內心的秘密,一如我也不想知道他的。我們寧可在品嚐異國美食那些小事上冒險,誰也不願去探測男女關係複雜又困難的一面。我逐漸領悟,人與人之間要有我跟翰迪所曾分享的默契,是要特殊緣分的。而翰迪為了錯誤的理由放棄了那緣分,放棄了我跟他。我恨死了,真希望他跟我一樣、遍尋不著可以建立親密關係的人。
「怎樣結束比較好?」我問。
安姬和善地拍拍我的背。告訴他這段關係達不到妳的理想,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你覺得你們沒有前途。」
「記住,別在你家扔出炸彈,」亞倫趕緊補充說明,「因為請人走路總是比較困難,在他家說,而後你離開。」
不久之後,我總算鼓足勇氣在湯姆家跟他提分手。我說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但這段關係沒有未來,問題不在他,問題在我身上。
湯姆專注地聽著,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他沒有問我問題,也沒有任何抗議。我想,或許他也如釋重負。或許他也跟我一樣,老早就發覺我們之間缺少某種東西。
湯姆送我出門,我抓著皮包,很感激他沒有企圖吻我作為道別。
「我......希望你幸福。」我說。這是一個很老土的句子,但它真的最能表達我的感覺。
「妳也一樣,莉珀。我希望妳花些時間觀察妳和妳的問題。」他說。
「我的問題?」
「妳有承諾恐懼症,」他說得好像很關心。「妳害怕親密關係,必須就這方面想想辦法。祝妳好運。」
大門當著我的臉輕輕關起來。
第二天我上班遲到,只好稍後再報告分手的過程。在美發沙龍工作,妳會發現大家都對男女關係很有興趣。我們的咖啡時間每次都很像男女交往的團體治療。
要不是湯姆那臨門一腳,我對這次分手其實是很得意的。我並不怪他那樣說,畢竟剛被女友甩了,任何人都說不出好聽的話。困擾我的是,他或許是對的。我或許真的害怕親密。
除了翰迪,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他穩坐我的心中,被層層有倒刺的鐵絲網保護著。我依然夢見他,醒來時血液澎湃,每一寸皮膚都是濕熱而活躍的。
我曾擔心我或許應該挑選湯姆安頓下來。嘉玲很快就要十歲了,她被剝奪父親的影響已經太久,我們的生活需要個男人。
我走進剛開門營業的沙龍,亞倫過來跟我說禪子立刻要見我。
「我只不過遲到了幾分鐘--」我剛開口抗議。
「跟遲到無關,是崔先生的事。」
「他今天要來?」
他原本看著皮面的預約簿,見我進來抬起頭。「莉珀,我正在看妳的預約表,」最後那三個字是他最喜歡的,經常以鏗鏘有致的英國音念出來。「下午三點半之後,妳就有空了。」
「是的,先生,」我謹慎地說。
「崔先生想在家裡修頭髮,妳知道地址嗎?」
我疑惑地搖頭。「您要我去?一向不都是您去的嗎?」
禪子解釋一位知名女星要從紐約過來,他不能不接待她。「何況,」他特別以某種單調的語氣說,「崔先生指名要你去。他出意外之後,情況很困難,他說那或許會好一些,如果--」
「什麼意外?」我突然感覺到腎上腺素上升,有點像必須阻止自己跌下樓梯。但即使你沒有下跌,大空難就要發生的預感還是存在。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禪子說。「崔先生兩個星期之前從馬背上跌下來。」
以橋祺的年紀,這一跌肯定很嚴重。一定有骨頭斷掉、脫臼、碎裂,或脖子脊椎折斷。我感覺我的嘴發出無聲的「噢」,我的手也做出一連串的動作,先是壓住嘴唇,而後抱住上臂。
「情況有多嚴重?」我好不容易才說。
「細節我不清楚,但我相信有一條腿斷了,還動了些手術......」禪子停下來注視著我。
「你的臉色蒼白,要不要坐下來?」
「不用,我很好,我只是......」我無法相信我剛才是那麼地害怕,與關心。我想立刻去看橋祺,我的心跳加快到變成一種痛苦,我的雙手無意識地出現了祈禱的姿勢。我眨眨眼,想排除閃過腦海的畫面,那些跟橋祺無關的畫面。
我母親穿著白衣服躺在雛菊花中,我父親出現在已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嘉年華會的俗麗燈光閃過翰迪堅毅的臉,陰影中間還有陰影。我快無法呼吸,但我要自己想著嘉玲。我抓住她的影像,我妹妹、我的寶貝。驚恐的感覺逐漸逝去。
我聽見禪子問我,是否願意去河橡園替崔先生修頭髮。
「當然,」我盡量說得很自然,就事論事。「我當然願意去。」
完成一天的工作後,禪子告訴我地址和兩個保全密碼。「大門有時會有警衛,」他說。
「他還有大門?」我問。「和警衛?」
「那叫保全人員,」禪子冷漠的口氣比較像是在笑我無知,而非嘲弄。「有錢人都需要這些」
我接過他寫的字條。
我的本田小車需要洗一下,但我不想浪費時間,我必須盡快見到橋祺。開車到那裡要十五分鐘。在休斯敦,妳用時間衡量遠近,如果碰上塞車,就算距離很近也會變成走走停停的惡夢,足以刺激每個駕車人氣到去撞人。
我以前就曾聽人家把河橡園跟達拉斯的高地公園相比,其實河橡園是個更大也更奢華的小區。你可以說它是德州的比佛利山。
河橡園佔地約兩千英畝,位於休士頓中城與上城之前,整個社區有兩所學校、一座鄉村俱樂部,許多項級餐館與商店,以及一片又一片美麗的花圃。這小區在一九二0年代建立時,住戶有默契地不准白人以外的人種入住,工人宿舍除外。時至今日,那裡已經多元化了,不再全是白人,但絕對都是有錢人,最便宜的小房子也要一百萬美金。
我開著小破車經過路兩邊的豪宅和一連串的奔馳與BMW,有些房子是西班牙復古式,有石砌露台、塔樓和鑄鐵雕花欄杆。也有的仿自紐奧良的莊園,或新英格蘭的殖民式宅邸,有白色圓柱、三角牆和鑲邊的煙囪。它們都很大,景觀很美,綠蔭扶疏,夾道的巨大橡樹使得馬路成為綠色隧道。
我知道橋祺的家一定很壯觀,但真正看到時還是嚇了一大跳。那只能稱為大莊園,一棟彷彿歐洲城堡的石砌建築座落在廣達三英畝的河灣。我在鐵門前停車,按下密碼,如釋重負地看見沉重的鑄鐵雕花大門莊嚴地往兩旁分開。鋪石板的寬大車道通往屋子,而後分成兩條路,一條到屋前,一條到足夠停放十輛車的車庫。
我在車庫前停住,想找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車。我可憐的小本田好像等人來回收的作廢車輛。車庫的玻璃門顯示裡面有一輛銀色的奔馳,一輛白色的賓特利,一輛響尾蛇。另一邊還有其它的車,但是我太焦急無心多看。
以秋天來說,今天算是涼快的,我好感激一陣清涼的微風吹過我汗濕的額頭。我拿起工具箱,往前門走去。
屋子前面的植物和灌木美得好像園丁使用來自冰河的礦泉水澆灌它們,再用指甲剪修整,我幾乎要發誓門前的墨西哥羽毛草曾用名牌的梅森皮爾遜梳子仔細梳理過。
我伸手去按門鈴,它的上方有一部自動提款機上都有的那種攝影機。
我一按門鈴,攝影機旋即啟動,轉動鏡頭照著我,讓我好想後退。我這才發現離開沙龍之前並沒有梳頭髮,也沒有補妝。現在來不及了。
門不到一分鐘就開了。來人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年長女性,她穿著綠色長褲、編皮的無後跟托鞋,印花的雪紡襯衫。她看來大約六十歲,但因駐顏有術,我相信她真正的年紀或許快七十歲。她的一頭銀髮梳成包包頭,膠水之厚,連一絲縫隙都沒有。她大約跟我一般高,但是她的頭使她比我高了六、七公分,彷彿聖誕裝飾品那麼大的鑽石耳飾垂到肩膀的一半。
她微笑,那是個發自真心的微笑,使她的眼睛彎成兩條熟悉的黑線,我立刻知道她是橋祺的姊姊凱倩,她訂過三次婚,但三次都沒有結成婚。
橋祺告訴我,凱倩的未婚夫都因悲劇而死,第一個是韓戰,第二個車禍,第三個是直到他突然死亡家人才知道他有心臟病。最後一次之後,凱倩說上帝顯然不要她結婚,所以她單身至今。
聽故事的時候我想像橋祺的姊姊穿著一身黑衣,差點哭了起來。「她不會覺得寂寞嗎?」我那時問,「從來沒跟......」我停下來想找個比較好的說法,肌膚之親或身體上的親密?「生活裡沒有一個男人?」
「她才不會寂寞呢,」橋祺哼了一聲。「每次有機會結婚時她都拚命反抗。她會跟男人在一起,只是不結婚。」
望著這位臉龐甜美的女人,以及她眼中的閃光,我想:我覺得妳很棒。崔凱倩小姐。
「莉珀,我是崔凱倩。」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們早就是老朋友,而且一把握住我的雙手。我放下工具箱,笨拙地與她握手。她的手掌溫熱,除了手指上一堆撞出聲音的戒指,還可感覺到柔韌美好的骨架。「橋祺常跟我說起妳,但他沒說妳是這麼個漂亮的小女孩。妳會渴嗎,蜜糖?那個工具箱會不會太重?妳放在這裡,我找人幫妳提上去好嗎?妳知道妳讓我想起誰嗎?」
她跟橋祺一樣,問題一連串。我趕緊回答:「謝謝妳,夫人,我不渴。而且這箱子不會很重,我自己提就可以了。」
凱倩把我拉進屋裡,好像怕小女孩迷路那般,立刻又握住我沒提工具箱的手。握住另一位成年女士的手雖然略微奇怪,但感覺很好。
我們走進挑高兩層樓、大理石地板的門廳,走道兩邊都是精美的黃銅雕塑。凱倩的聲音在我們朝馬蹄型樓梯間旁的一座電梯走去時,在門廳裡發出回音。
「妳讓我想起麗泰海華絲,」她自行回答了剛才的問題,「她在「吉爾達」那部電影裡的造型就是這樣,波浪般的頭髮和長長的睫毛。妳看過那部電影嗎?」
「我沒看過,夫人。」
「沒關係,反正結局也不是很好。」她放開我的手,去按電梯。「我們當然可以爬樓梯,但這樣比較容易。能坐就不要站,能搭車就別走路。」
「是,夫人。」我以盡可能細微的動作整理衣服,拉下黑色的V領T恤,蓋到白色牛仔褲上。我的紅色腳趾甲從拖鞋式低跟涼鞋前面露出來。我真希望今天的穿著更為正式,但我早上出門之前並不知道這一天會變成這樣。「崔小姐,請妳告訴我--」
「叫我凱倩就可以。」她說。
「凱倩,他的情況怎樣?我今天才知道他發生意外,不然我會送花或卡片過來--」
「噢,蜜糖,我們不需要花。這陣子收到的花已經多到我們不知如何處理了,何況我們盡量不想聲張。橋祺不要大家為他忙碌,我猜那是因為他尷尬到快要死掉,不只打了石膏,還得坐輪椅--」
「他的腿打了石膏?」
「目前是軟石膏,兩個星期之後可以改成硬的。醫生說他的情況是......」她瞇起眼睛來專心地想。「脛骨粉碎性骨折,腓骨穿透性折斷,踝骨之一斷裂。他們在他的腿上打了八個長長的鋼釘,外面還有一根以後將會拿掉的桿子,但是有個金屬板則要一輩子放在身體裡面。」她笑起來。「他以後會通不過機場的金屬檢測器,幸好他自己有飛機。」
我說不出話,只能稍微點頭。瑪雯小姐的丈夫傅先生以前教過我一個不讓自己哭出來的小技巧:如果妳很想哭,就用舌尖頂住上牙床,沿著上顎往後掃。專注於這樣做,就可以阻止眼淚流下來,他說。它有點用,但我還是好想哭。
「噢,橋祺很堅強的,」看見我的表情,凱倩咋著舌頭說。「妳不用替他擔心。蜜糖。妳需要擔心的是我們這些在他身邊的人,他至少要有五個月不能自行活動,但是到那時候,我們都已經瘋掉了。」
這屋子有著好高的天花板和寬敞的走廊,沿著走廊的每一幅畫作都有單獨為它設計的燈光照明,簡直像一座博物館。整個屋子氣氛很寧靜,但是遠方的許多個房間正有許多事在發生:電話鈴響,某種敲擊或槌打的聲音,廚房裡錯不了的金屬鍋碗瓢盆聲。許多看不見的人正在忙碌地工作著。
我們走進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寬敞臥室。我的小公寓可以整個放進來,還綽綽有餘。一長排的大窗子外罩有南方莊園式的百葉窗,地板是手工的胡桃木拼花地板,散放著許多東方織繡藝術地毯,它們每一片都比一輛龐迪亞克車更昂貴。一張有著雕刻床柱的特大號大床斜放在房間的一角。另一個區域則佈置成起坐區,一對椅子和一張活動椅面對牆上巨大的電漿電視。
我的視線立刻找到坐在輪椅上、一條腿被架起來的橋祺。向來衣著完美的橋祺穿著剪開的寬鬆運動褲,以及一件黃色的T恤,彷彿受了傷的獅子。
我快步過去抱住他,嘴唇印上他的頭頂,感受到頭殼硬硬的弧形以及茸茸的灰髮。我吸進熟悉的皮革味道,和一絲昂貴的古龍水味。
他的一隻手放上我的肩後,堅實地拍拍我。「不要這樣,」我聽見他莊嚴的聲音。「妳不必擔心,我會好的。妳不要這樣,聽話。」
我擦著哭濕了的臉頰直起身,清清哽咽的喉嚨。「怎麼回事......你想表演牛仔特技還是怎樣?」
他沉下臉說:「我跟朋友在他的牧場騎馬,有只野兔突然跳了出來,我的馬受到驚嚇,人立起來。轉眼之間,我就四腳朝天跌在地上了。」
「你的背和脖子都還好吧?」
「都還好,只有腿斷了。」橋祺歎著氣開始抱怨。「可是我也必須被困在輪椅上好幾個月,除了看電視什麼都不能做。我還必須坐在一張塑料椅上才能洗澡,每樣東西都得要拜託人家拿給我,什麼事都無能為力。我討厭被當成殘障。」
「你真的殘障了啊,」我說。「你就不能放鬆下來,讓人寵愛你一下嗎?」
「誰寵愛我?」橋祺憤慨地重述。「我被晾在一旁,都快脫水了也沒人理我。沒人準時送飯給我吃,我大叫也沒人過來,水瓶空了也沒人管。實驗室的白老鼠所過的生活都比我更好。」
「別這樣說嘛,橋祺,」凱倩想安撫他。「我們都盡力了。大家都必須做許多新的調整,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
好不容易有個同情的人出現,他顯然急於訴苦,根本不聽凱倩的大道理。他該吃止痛藥了,可是某人硬是要把藥丸放在遙遠的浴室櫃子裡,讓他無法自己拿到。
「我去幫你拿,」我立刻向浴室走去。
寬敞的浴室空間以紅色的陶磚及金色斑點的磁磚鑲嵌而成,橢圓形的大浴缸半埋在中間的地上,淋浴間與窗戶以玻璃一體成型。幸好浴室這麼寬,橋祺的輪椅可以直接進來。
我在其中一個櫃子找到棕色的藥瓶,和一個普通的塑料水杯,它跟這簡直可以登上裝潢雜誌的週遭顯得很不協調。我打開藥瓶,一邊大聲問他:「一顆或兩顆?」
「兩顆。」
我裝了水,連同兩顆藥拿去給橋祺。他苦著臉吞藥,嘴角因為忍痛而抿成了灰色。我無法想像他的骨頭在抗議那些鋼釘與支撐的桿子時,他的腿該有多痛。為了醫治如此巨大的損傷,他的整個身體系統又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
我問他要不要躺下來休息,我可以等他,或改天再來。橋祺決斷地說,他已經休息太多了,他想要好的陪伴,而那是「最近」非常缺乏的。他還意在言外地看了看凱倩一眼,後者也不甘示弱地表示:好的陪伴是雙行道,你要好好待人,人家才會好好地對待你。
他們友愛地吵了幾句,凱倩便告退了,走前還不忘提醒橋祺需要什麼就按對講機。我把他的輪椅推進浴室,停在浴缸旁邊。
「我按對講機根本沒人理我,」橋祺暴躁地說,看著我拿出工具。
我拿出黑色的剪髮披巾,先在他的脖子圍一圈折起來的毛巾之後再圍上披巾。「你需要一副隨身對講機,需要什麼就可以直接叫人。」
「凱倩連手機都懶得接,我哪有辦法要她隨身攜帶對講機。」他說。
「你沒有特別助理或秘書嗎?」
「本來有,但是上星期被我開除了。」他說。
「為什麼?」
「他受不了我的吼叫,那傢伙本來就很傲慢。」
我笑起來。「你應該先找好接替的人,再開除他。」我把水噴在他的頭髮上。
「我已經有新的人選了。」
「誰啊?」橋祺以手勢表示那不重要,再次坐好。我把他的頭髮打濕之後,仔細地梳好,慢慢剪出層次來。一邊工作時,我也看見止痛藥使得他的嘴角逐漸放鬆下來,但原本精光四射的雙眼也開始渙散。
「這是我第一次真的替你剪頭髮,」我說,「我終於可以在履歷表寫上你是我的客人。」
他笑出聲音。「妳在禪子那裡工作多久了?四年?」
「快五年了。」
「他給妳多少薪水?」
我有點驚訝,很想說這不關你的事。但對他保守秘密,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一年兩萬四,小費另計。」
「我的助理一年的薪水五萬。」
「好多啊,他必定很辛苦。」
「哪有?他替我辦些雜事。整理我的時間表,替我打電話,替我正在寫的書打字。就一些雜七雜八的事。」
「你又要寫另一本書?」
他點頭。「大部分跟投資策略有關,有點自傳性。我動筆寫了一些。其它的用錄音機口述,助理再把它打進計算機。」
「你若自己打字,會更有效率。」我把頭髮梳回去,尋找天生的分發線。
「我太老了,有些事已經學不來,打字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雇一個臨時秘書。」
「我不要臨時秘書,我要我認識又可以信任的人。」
我們的視線在鏡中相遇,我這才理解他的用意。天哪,我想。我們眉頭因為專心而皺起來。我尋找正確的角度,剪刀在他頭上仔細的剪著。
「我是個美發師,」我並未看著他,「不是秘書。而且一旦離開壹沙龍,我將再也不能回去。」
「這不是短期工,」他輕鬆反擊的態度,讓我瞥見一個精明的談判專家。「我這兒有很多工作,它們的挑戰性比你搬弄指甲的死皮高出許多。嘿,羽毛不必翹起來--我沒說你的工作不好,你也做得很出色--」
「唷,謝謝你。」
「但是妳可以從我身上學到更多。我還要很久才退休,也還要做很多事。我需要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協助我。」
我難以置信地笑起來,拿起我的電剪。「你怎會認為你可以信任我?」
「妳不輕易放棄。」他說。「妳做事有恆心,勇於解決困難。這種特質比打字技巧難能可貴得多。」
「等你看到我的打字技巧有多爛,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打字只要多練習就會了。」
我搖頭。「要你學你說太老,而我就不會?」
「妳還年輕。」
我無奈地朝他笑一笑,啟動電剪,它的嗡嗡聲讓我們暫時不能談話。橋祺需要的絕對是比我更有資格的人,雜事我會做,但是替他打電話、幫他寫書、跟他那個圈子裡的人打交道......我還太嫩。
然而我也意外地發現,他的提議激起了我的野心。有多少大學畢業生願意搶破頭來爭取這樣的一個機會?這是一個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
我讓橋祺的頭稍微歪斜,細心地修著頭髮。最後,我關掉電剪,輕輕拍去他脖子上的碎發。
「如果你不滿意我的工作,怎麼辦?」我聽見自己在問他。「你會在開除我的幾個星期之前通知我嗎?」
「會的,」他說,「外加優厚的遺散費。但妳不會讓我失望的。」
「健康保險呢?」
「我會讓妳和嘉玲擁有跟我的家人一樣的保險。」
天哪,難以想像。
到目前,除了基本的預防接種,我跟嘉玲每次看醫生都要自己全額付費。幸好,我們幾乎不生病。但每一聲咳嗽、每一次感冒或耳朵感染,每一個可能轉成大病的小毛病都讓我心驚膽跳。我想要皮夾裡有一張保險公司發的白色卡片,渴望的程度讓我握拳的手發痛。
「妳想要什麼儘管寫下來,」橋祺說。「我不是計較的人。這妳應該很瞭解,一切我會公平地處理。但有一個條件我絕不妥協。」
「什麼條件?」我依然無法相信我們正在討論這件事。
「我要妳和嘉玲住在這裡。」
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他。
「凱倩跟我都需要家裡有個人,」他解釋。「我被困在輪椅上,即使可以起來之後,也還有一段時間需要適應。凱倩最近也有自己的問題,包括記憶力的喪失。她一直說她想搬回自己的房子,其實她必須住在這裡。她的行事歷也需要有個人幫她注意,我不希望那是個陌生人。」他的眼光精明,但是聲音很隨意。「妳可以自由來去,管理這裡,當成自己的家。送嘉玲去河灣小學唸書。樓上有八間客房,隨妳要挑哪一間住都可以。」
「可是我不能把嘉玲就這樣連根拔起......讓她搬家、轉學......萬一事情出了錯。」
「如果妳是要求保證。我沒法給妳。我只能承諾我們都會盡全力去嘗試。」
「她甚至還不到十歲。你知道家裡有這麼小的孩子,是什麼情況嗎?小女孩很吵鬧,也很沒有條理。她們很容易--」
「我有過四個小孩,」他說。「包括一個女兒。我知道小女孩會怎樣。」他精明地停一下。「這樣吧。我們請個語言家教,一星期來兩次。也許嘉玲會喜歡上鋼琴課,樓下有一架許久沒有人彈的史坦威。她喜歡游泳嗎......我可以找人在泳池邊架設一座溜滑梯。我們可以在她生日的時候舉辦盛大的池邊生日派對。」
「橋祺,」我低聲說,「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想要讓妳無法拒絕。」
那正是我害怕的。
「答應吧,」他說,「對每個人都有好處。」
「我如果拒絕呢?」
「我們還是朋友。只要妳想要,工作就是妳的。」他聳聳肩,將輪椅轉動一下。「反正我哪裡也去不了。」
「我......」我用手指梳過頭髮。「我需要時間考慮。」
「當然,妳儘管考慮。」他和藹地笑著。「不過妳可以在決定之前帶嘉玲來看看她喜不喜歡。」
「什麼時候?」我暈頭轉向地問。
「今天晚上來吃飯。妳去學校接她過來,蓋奇和傑克也要來。妳或許會想見見他們。」
我從不想認識橋祺的子女。他的生活跟我向來是分開的,加進這些元素讓我開始不安。一路行來,我已深深相信,拖車營地與豪宅是兩個世界,再怎麼往上爬也是有其限度。
但是,我想要嘉玲也承受這種限制嗎?如果我讓她有機會見識有別於以往的生活。她會怎樣?那會不會是讓灰姑娘坐馬車去參加舞會,而後要她坐南瓜回去?灰姑娘的風度很好,但我不認為嘉玲會甘心。我也不希望嘉玲品嚐那種由奢入儉難的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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