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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甜心爹地(全文完)

甜心爹地 作者:莉莎‧克萊佩

裘莉珀希望有一天可以脫離小鎮拖車營地的貧困生活,
如果她能多多用腦,而不是一心深繫著康翰迪。
但翰迪獨自離開小鎮去追求夢想,莉珀只能繼續努力掙錢,撫養年幼的妹妹。
不久,莉珀發現自己深陷一位億萬富豪「甜心老爹」的魅力之網中。
只不過,他們的關係並非外人所想的那樣,而莉珀也逐漸發現親人過去的秘密。
就在此時,翰迪又重回她的生活中。
兩男一女的情感糾葛,任何決定都能成就她,也能粉碎她。
這是一個你將替她的每一步喝采的女人,一個永難忘懷的愛情故事。

  第1章
  
  我四歲的時候,父親在一次鑽油塔的意外事件喪生。爸爸甚至不是那座油井的工作人員,他只是穿西裝、打領帶去視察生產程序與鑽井台進度的上班族。可是某一天,在裝備設置好之前,爸爸摔進其中一個洞。他往下墜落二十公尺,當場死亡,他的脖子斷了。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理解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們家在休斯敦西方的凱帝市,我坐在前窗的窗台等了好幾個月;有時候,我改去站在車道口,注意每一輛經過的車子。不管媽媽多常要我別再尋找爸爸,我就是無法放棄。
  
  我猜那時我以為只要我無比用力地渴望,爸爸就會出現。
  
  我對爸爸只有極少的記憶,或許該說是印象。他一定曾讓我坐在肩上一、兩次,我記得小腿下面結實平坦的胸膛、在空中高高搖晃的感覺,他有力的手指圈住我的腳踝,將我固定好。我手中大把抓著的幾縷頭髮烏黑閃亮,一層又一層,我彷彿也聽到他唱著總是帶給我一夜一夜好夢的墨西哥搖籃曲「天空上」。
  
  我的衣櫃上面有個相框,裡面是爸爸的照片,那是我僅有的一張照片。他穿著西部式的襯衫和前方燙出一條線的牛仔褲,皮帶是打磨過的,鑲著綠松石的銀搭扣大如餐盤。他一側的嘴角帶著微笑,光滑黝黑的面頰上有個酒窩。
  
  各種跡象都顯示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浪漫主義者,也是滿懷壯志、勤奮努力的工作者。我認為假使他能多活幾年,必定頗有成就。對於父親,我知道得好少,但我很確定他愛我,即使回憶如此淺薄,我仍感覺得到。
  
  媽媽沒有再找另一個男人來取代爸爸。或者更確切地說,她找了許多男人想代替他,不過每一段關係幾乎都不長久。也許她不快樂,但她很美,吸引男人注意從來不是問題,然而留住男人又是另一回事。
  
  我十三歲時,媽媽的男朋友已多到數不清。她終於找到覺得可以待在一起一段時間的人,真是讓我鬆了一口氣。
  
  他們同意搬到德州東部離他的故鄉不遠的維康鎮同居。如今驀然回首,維康鎮卻是我失去一切,也獲得一切的地方。在那兒,我的生命被導向另一條道路,引導我走向我從未想過會前往的地方。
  
  抵達拖車營地的第一天,我沿著中央的大馬路走著。這條路把琴鍵般排列的拖車分為兩邊。營地是由一條條有進無出的路交織成的塵土烤肉網,左側圍了一道新建的木頭欄杆。每棟屋子座落在自己的水泥地基上,外邊圍著鋁制或木頭格子。少數拖車前有一小塊院子,有些點綴著盛開的紫薇,被高溫曬得過乾的花褪成淡褐色,樹皮也所剩無幾。
  
  午後的太陽又圓又白,宛如釘在空中的紙盤。上面蒸、下面烤,看得見的熱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浮動。維康鎮這裡的時間緩如爬行,居民都認為,需要急著去做的事都不值得做。狗狗和貓咪大多躲在陰影處酣睡,偶爾醒來只為了舔舔供水系統流出的幾滴溫水。連蒼蠅都飛得此較慢。
  
  一個裝著支票的信封在我的牛仔短褲口袋裡悉索作響。媽媽叫我把它拿去給「羽扇豆牧場」這處拖車營地的經理夏路易先生,他住在拖車營地入口處附近的一棟紅磚屋裡。
  
  我拖著腳步,沿邊緣都已碎裂的柏油馬路走著,感覺雙腳好像在鞋子裡蒸煮。我看到兩個年齡較大的男孩和一個女孩站在一起,他們的姿勢放鬆而悠閒。女孩的金髮綁成長長的馬尾,前額覆著用發膠定型的劉海。她穿著超迷你短褲和小小的紫色比基尼上衣,古銅色的肌膚一覽無遺,這也說明兩個男孩為何如此樂於與她攀談。
  
  一個男孩身穿短褲和無袖T恤,另一個深色頭髮的則穿著褪舊的藍哥牛仔褲和沾著土塊的牛仔靴。他把重心放在一隻腳上,一隻拇指勾著牛仔褲口袋,空出來的手一邊說話一邊揮舞。他高挺精瘦的體型和堅毅的臉部輪廓,很引人注目。在這週遭都昏昏欲睡的環境裡,他充沛的活力好像正滋滋作響。
  
  雖然每個年齡層的德州人都天生善於交際,能毫不遲疑地跟陌生人攀談,不過我似乎可以直接經過這三個人,而不引起任何注意。這樣最好。
  
  可是當我安靜地從小路另一側經過時,卻被猛然爆出的聲音和動作嚇了一大跳。驚嚇之際,我發現兩隻看來像兇猛鬥牛犬的動物盯上了我。牠們狂吠、嗥叫,嘴唇後扯外翻,露出鋸齒狀的黃牙。我從沒怕過狗,但這兩隻顯然來意不善。
  
  本能接管了行動,我拔腿就逃。我磨得光禿的舊運動鞋鞋底在散落一地的卵石上滑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雙手和膝蓋趴在地上。我叫了出來,用手抱住頭,滿心以為會被撕成碎片。不過有個氣憤的聲音進入我血液奔竄的耳朵,碰到我皮膚的不是狗的牙齒,我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我。
  
  我嚇得大叫。我被轉過去,看向深色頭髮男孩的臉。他迅速將我審視一遍,然後轉身對那兩隻鬥牛犬咆哮。狗兒後退幾步,吠叫聲逐漸減弱為不耐的低嗥。
  
  「走開,討厭的狗,」男孩對牠們厲聲說。「帶著屁股滾回家去,不要出來嚇人,你們這兩隻混……」他打住舌頭,瞄了我一下。
  
  鬥牛犬安靜下來,回身溜走,掛在嘴外的粉紅色舌頭宛如派對氣球下捲起來的絲帶,情緒轉換之快令人驚歎。
  
  我的救命恩人一臉厭惡地看著牠們,開口跟穿無袖T恤的男孩說話。「彼特,把狗帶回瑪雯小姐家。」
  
  「牠們自己會回去。」男孩反對,不願離開穿著比基尼上衣的金髮女孩。
  
  「帶牠們回去!」命令式的回復傳來。「叫瑪雯小姐關好那扇該死的門。」
  
  這段對話進行時,我低頭檢查我的膝蓋,看到傷口流血了,還沾有碎砂石。驚嚇感逐漸褪去,我陷入覺得丟臉的深淵,於是開始哭泣。我愈用力想對抗緊縮的喉嚨,情況愈發不可收拾,眼淚沿著大大的膠框眼鏡流下。
  
  「天哪……」我聽到T恤男孩喃喃低語。他歎口氣,向狗兒走去,捉住牠們的項圈。「走吧,搗蛋鬼。」牠們乖乖地跟著他,彷彿正在參加狗展那般,神氣地跟在他的兩邊小跑步。
  
  深發男孩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嗓音溫和。「乖,沒事了。不要哭,寶貝。」他從後方口袋抽出一條紅色手帕,開始擦我的臉。他敏捷地擦過我的眼睛和鼻子,然後要我擤鼻水。
  
  手帕帶著濃烈的男性汗水味,竄上我的鼻腔。那年代,任何年紀的男子都會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塞條紅手帕,我看過手帕被當成濾網、咖啡濾紙、口罩,還有一次是臨時的嬰兒尿布。
  
  「以後看到狗不可以跑走。」男孩將手帕塞回口袋。」不管有多麼害怕,妳都應該看著旁邊,很慢很慢地走開,知道嗎?然後大聲喊『不要過來』,而且要讓牠們知道妳是認真的。」
  
  我吸著鼻子點頭,看向他在陰影中的臉。他寬大的嘴勾出微笑的弧度,讓我的腹部一陣騷動,運動鞋中的腳趾蜷了起來。
  
  他離真正的俊美只差那麼幾毫釐。他的五官太過鋒利與放肆,鼻樑好像斷過,有點彎曲,可是他擁有似有若無的笑容,藍得不可思議的眼睛在那身會反射陽光的皮膚襯托之下,顯得更閃閃發亮,深褐色的濃密亂髮柔亮如貂皮。
  
  「妳完全不必怕那些狗,」他說。「牠們只是愛玩,但就我所知,牠們從沒咬過人。來,抓著我的手。」
  
  他拉我起身並扶我站好,我的膝蓋感覺像著了火。我只顧著氣自己的心如此狂跳,幾乎忘了疼痛。他用力地抓著我的手,手指乾燥而溫暖。
  
  「妳住哪兒?」男孩問。「妳剛搬到圍欄邊邊的那一棟拖車嗎?」
  
  「嗯哼。」我揩掉下巴上的淚水。
  
  「翰迪……」金髮女孩的聲音帶著甜甜的誘惑,「她沒事了,陪我走回家,好嗎?我房裡有東西想給你看。」
  
  翰迪,原來這就是他的名字。他仍然面向我,但活潑的視線移至地面。幸好那個金髮女孩看不見藏在他嘴角的秘密笑容,他似乎很清楚她想讓他看什麼。
  
  「不行,」他輕快地說。「我得照顧這個小鬼。」
  
  被當成小鬼的不悅,立即被打敗金髮女孩的勝利感取代。雖然我無法理解他為何不把握陪她回家的機會。
  
  我的外表不至於平凡無奇,但也沒到人見人愛的地步。我從墨西哥裔父親那兒承襲了黑髮、濃眉,還有我覺得比需要大了兩倍的嘴。由母親那兒繼承了纖瘦的體型和淺色眼睛,不過它們不像媽媽的那麼清透、海水那般的綠,而是榛果的顏色。我經常渴望能有媽媽的象牙白肌膚和金色頭髮,可是爸爸的深色繫在我身上獲勝。
  
  生性害羞又戴眼鏡,也使我失色不少。我從來不是團體中的醒目人物。我喜歡待在角落,獨自閱讀是我最快樂的時刻。這個習慣和我的好成績,使我注定得不到同儕的歡迎。像翰迪這樣的男孩也從來不會注意到我。
  
  「來,」他催促道,帶頭走向一棟有水泥階梯的淺褐色拖車屋。他的腳步輕盈,彷彿在垃圾場找東西吃的狗那樣機警靈活。
  
  我小心翼翼地尾隨,暗自擔心媽媽若知道我跟著陌生人走,會有多生氣。「這是你家的拖車嗎?」我開口問。我的腳在走向拖車時,陷入脆裂的枯草中。
  
  翰迪轉頭回答:「我和我媽、兩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住這裡。」
  
  「一個拖車住這麼多人啊。」我評論。
  
  「是啊。我不久就得搬出去,裡頭裝不下我了。我媽說我長得太快,快把牆壁衝破了。」
  
  想到這傢伙還會長高,簡直令人害怕。「你會長到多高?」我問。
  
  他笑了起來,走到接著覆滿塵土的水管的水龍頭旁。靈巧的轉幾下,水開始流了出來,他再走到水管末端。「不知道,我已經比大多數的親戚都高了。坐在最下面一階,腿伸直。」
  
  我聽話照做,低頭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小腿,皮膚上覆著孩子氣的深色細毛。我修過幾次腿毛,不過那還沒成為固定的習慣。我無法不將我的腿跟金髮女孩光滑的古銅色長腿做比較,困窘的熱度在體內升高。
  
  翰迪拿著水管靠近我,他蹲下來,警告道:「可能會有一點痛喔,莉珀。」
  
  「沒關係,我——」我打住,眼睛驚訝地睜大。「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一邊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妳的腰帶後面有寫。」
  
  那一年流行寫有名字的腰帶,我求媽媽幫我買一條,我們選了用紅字寫有我名字的淺粉紅色皮革。
  
  翰迪用微溫的水替我清洗膝蓋,衝去血水和砂礫時,我用力吸氣。我沒想到這麼痛,尤其是他用拇指從我浮腫的皮膚上抹去幾顆不肯被沖走的砂石。
  
  他在我退縮時,發出安撫的聲音,並跟我說話以轉移注意力。「妳幾歲?十二歲?」
  
  「十四歲又九個月。」
  
  他的藍眼睛熠熠生輝。「十四歲又九個月?妳的個子實在有點小。」
  
  「我才不小,」我忿忿不平地說。「我念八年級了。你幾歲?」
  
  「十七歲又五個月。」
  
  那溫和的嘲弄讓我愣了一下,不過當我對上他的目光,發現其中閃著戲謔。我從未這麼強烈地感受到另一個人類的吸引力,溫暖與好奇交雜,形成空氣中一個未說出口的問號。
  
  這種事只會在妳的人生中發生一、兩次。妳遇到一個陌生人,立刻地,妳只知道妳必須瞭解他的一切。
  
  「妳有幾個兄弟姊妹?」他問。
  
  「都沒有,只有我跟我媽,以及她的男朋友。」
  
  「明天如果我有時間,會帶我妹妹涵娜跟妳認識。她可以介紹妳認識附近的孩子,指出該和哪些人保持距離。」翰迪將水從我破皮的膝蓋移開,那兒的皮膚現在乾淨且呈粉紅色。
  
  「那麼剛剛和你說話的女孩,屬於哪一類?她是我該保持距離的人嗎?」
  
  一絲笑容閃現。「那是譚琳。對,不要接近她,她不怎麼喜歡其他女孩。」我坐在階梯上,他起身去關水,再走回來俯視著我,深棕色的頭髮落到前額。我想將它撥回去。我想要碰觸他,不是出於感官的享受,而是驚歎。
  
  「妳現在要回家了嗎?」翰迪彎身問我。我們的手掌交握,他拉我起身,先確認我站穩了才放手。
  
  「還沒,我出來辦一件小事,有張支票要交給夏先生。」我摸摸後面的口袋,確定支票還在。
  
  這個名字讓他平直的深色眉間皺出一絲不悅。「我陪妳一起去。」
  
  「不用了,」我說,雖然心裡因這提議而湧起一股喜悅。
  
  「我們一起去,妳媽媽要妳獨自去管理室之前,應該先搞清楚狀況。」
  
  「我不懂。」
  
  「見過他之後,妳就會懂了。」翰迪抓住我的肩膀,堅決地說:「無論如何,以後如果需要去找夏路易,先過來找我。」
  
  他的抓握帶著感染力,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我不想麻煩你。」
  
  「不麻煩。」他低頭看了我片刻,而後後退一小步。
  
  「你真好,」我說。
  
  「才怪。」他搖搖頭,用一個笑容回復。「我不好,但先是瑪雯小姐的鬥牛犬,又來個夏路易,總得有人看著妳。」
  
  我們沿著主車道走,翰迪略收步伐配合我,當我們的速度完美對應時,我的內心深處感到一種強烈又尖銳的滿足。我可以像這樣,和他肩並著肩……永遠走下去。我的生命中能讓我感到真正圓滿、不帶寂寞地在一旁窺視的時刻並不多,這是其中之一。
  
  我說話時,覺得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彷彿我們正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為什麼你說你不好?」
  
  一陣聽來無奈的輕笑聲傳來。「因為我是不知悔改的罪人。」
  
  「我也是。」當然,那不是真的,但如果這個男孩是不知悔改的罪人,我也想跟他一樣。
  
  「不,妳不是。」他的口氣帶著傭懶的肯定。
  
  「你根本不認識我,怎麼可以這樣說?」
  
  「從外表就看得出來。」
  
  我偷偷瞧他一眼。我很想問他還從我的外表看出了什麼,但恐怕其實我心知肚明:雜亂糾結的馬尾、過長的短褲、大大的眼鏡和未修的眉毛……這些實在不是男孩最狂野的綺想。
  
  我決定換個話題。「夏先生很凶嗎?」我問。「所以我才不應該單獨去找他?」
  
  「他大約五年前從父母那兒繼承了這片拖車營地,從此騷擾每個經過他面前的女人。他煩過我媽一、兩次,直到我跟他說要是他再毛手毛腳,我會確保他成為地上的爛泥。」
  
  我毫不懷疑這個聲明。翰迪或許很年輕,但他的體型已足以對人造成嚴重的傷害。
  
  我們抵達紅磚的牧場式建築,它像壁虱般緊貼著平坦的不毛之地。一座寫著「羽扇豆牧場移動住家房地產」的巨大告示牌,插在房屋最靠近主車道的這一側,告示牌角落釘著一叢叢褪了色的塑料羽扇豆,那是德州的州花。告示牌再過去一點,有一列插進土裡裝飾庭院用的粉色紅鶴,它們整齊的沿著道路排放,而且上面竟然都是彈孔。
  
  我後來才發現,朝鄰居的土地練習打靶是某些拖車住民的習慣,包括夏先生在內。他們射擊整排的紅鶴,看見擺飾彈跳晃動就知道自己射中了。當某只紅鶴的彈孔多到不能再當射靶時,便被有目的地移插到拖車營地的前門,藉以宣示此地住民的射擊技巧。
  
  「營業中」的牌子掛在前門旁邊的側窗上。因為翰迪堅定的陪伴而感到安心,我走向前門,先試探性地敲了敲,然後將門推開。
  
  
  
  一名拉丁裔清潔婦正在入口處忙碌地拖地,角落有台錄音機送出愉快的波爾卡節奏的德州民俗音樂。她抬眼看了一下。連珠炮似地用西班牙語說:「小心。地板是濕的。」
  
  我認識的西班牙字不多,抱歉地搖搖頭,但翰迪毫無困難的響應:「謝謝,我們會注意。」他抬起一隻手放在我的背部中央。「小心,地板是濕的。」
  
  「你會西班牙語?」我略微驚訝的問他。
  
  他深色的眉毛高高揚起。「妳不會?」
  
  我搖了搖頭,感覺羞愧。儘管有墨西哥血統,我卻不會父親的語言,這個事實總讓我隱約覺得困窘。
  
  一個高大壯碩的人影出現在管理室門口。乍看之下,夏路易是個好看的男人,但屬於頹廢型的那種英俊:他的臉和身體流露出自我放縱的腐敗,條紋西部襯衫的下襬拉到外面,試圖遮掩突出的小腹。雖然長褲的質料看來像便宜的聚酯纖維,靴子卻是染成藍色的蛇皮所做。他端整的五官被脖子、以及臉頰周圍的紅色腫脹感給破壞無疑。
  
  夏路易以漫不經心的興趣看著我,嘴唇往後扯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他先跟翰迪說話。「這個小偷渡客是誰啊?」
  
  我以眼角餘光看到清潔女工停下拖地的工作靜立著,似乎經常聽到這個詞彙,也因而理解它的意思。
  
  我看到翰迪的下顎立刻緊繃起來,放在腿側的雙手緊握成拳頭。我遲疑的開口:「夏先生,我——」
  
  「不要那樣叫她。」翰迪的語氣讓我的頸背汗毛直豎。
  
  他們敵意外顯地對峙著,以目光較勁。已過壯年的男人,和尚未邁入那階段的男孩,不過要是真有一場打鬥,我很確信誰會是贏家。
  
  「我是裘莉珀,」我試著緩和氣氛。「我母親跟我剛搬進來。」我從後面的口袋掏出信封,伸長了手遞給他。「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
  
  夏先生接過信封塞進襯衫口袋,將我從頭打量到腳。「裘黛娜是妳媽?」
  
  「是的,先生。」
  
  「那樣的女人怎麼會生出妳這個深色皮膚的小孩?妳爸一定是墨西哥人。」
  
  「是的,先生。」
  
  他發出輕蔑的竊笑,搖了搖頭,嘴唇慢慢彎成另一個笑。「跟妳媽說,下次自己拿支票來,我有事跟她說。」
  
  「好。」急於離開他的地盤,我扯了扯翰迪堅硬的手臂。翰迪再次警告地瞥了夏路易一眼後,跟著我走向門口。
  
  「最好不要跟像康家這種白人垃圾為伍,小女孩,」夏路易在我們身後喊道。「他們是麻煩,而翰迪是最爛的一個。」
  
  只和他共處這麼片刻,我已覺得像陷在胸口這麼高的垃圾堆中,寸步難行。我轉身不可思議地瞥翰迪一眼。
  
  「那人是個混蛋,」我說。
  
  「沒錯。」
  
  「他有老婆小孩嗎?」
  
  翰迪搖頭。「就我所知,他離過兩次婚。鎮上有些女人似乎認為他是金龜婿。外表看不出來,不過他是有點錢。」
  
  「來自拖車營地的租金?」
  
  「還有一、兩個副業。」
  
  「什麼樣的副業?」
  
  他發出毫無笑意的大笑。「妳不會想知道。」
  
  我們各有所思地靜靜走到圍欄的叉口。如今暮色降臨,生命的徵象開始出現在拖車營地:車輛彎進來,各種聲響和電視的聲音穿透薄薄的牆壁、炸東西的香氣。白色的太陽倚在地平在線,顏色滲了出來,直到天空浸染成紫色、橘色和緋紅色。
  
  「是這裡嗎?」翰迪問,在我們那整潔的鋁白色拖車前停步。
  
  我在看到媽媽的側影出現於小廚房的窗戶之前,就點了頭。「對,是這裡,」我鬆口氣大聲宣佈。「謝謝。」
  
  我仰頭從褐框眼鏡後面凝視翰迪,他伸手幫我拂開從散亂馬尾跑出來的髮絲。他結繭的指尖在我的髮際感覺有些粗糙,像貓咪舌頭舔過的那種癢癢的感覺。「妳知道妳讓我想到什麼嗎?」他研究著。「姬鴉。」
  
  「這種東西不存在。」我說。
  
  「存在。牠們大都住在南方的格蘭河谷和更過去的地方,不過偶爾會往北飛到這裡。我看過一隻。」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十一、二公分的高度。「大約這麼大,很可愛的小鳥。」
  
  「我不小,」我抗議。
  
  翰迪微笑,他的影子映到我身上,替我擋住了落日刺眼的光線。我感覺到一股不熟悉的躁動。我想朝影子的底端走去,直至碰到他的身體,感受他的手臂環繞著我。「妳知道,夏路易沒說錯,」他說。
  
  「關於什麼?」
  
  「我是麻煩。」
  
  我知道。我狂跳的心知道,我虛軟的膝蓋知道,還有我灼熱如針扎的胃也很清楚。「我喜歡麻煩。」我擠出話,他的笑聲在空氣中盤旋。
  
  他邁開長腿,優雅地大步離開,成為一個堅實的深色人影。我想到他從地上拉起我時,那隻手的力量。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我的視線,我的喉嚨有種剛吞下一匙溫暖的蜂蜜,略微刺痛又濃稠的感覺。
  
  夕陽在遠方綻射出長長的光束,餘暉鍍亮了地平線,彷彿天空是一扇大大的門,而上帝正在看世界最後一眼。
  
  晚安,維康鎮,我想著,走進拖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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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我的新家散發著新塑料與新地毯的愉快氣味。它是有兩間臥室的獨棟拖車屋,後面有一方水泥砌的露台。我獲准挑選自己房間的壁紙——白底上點綴著粉紅玫瑰花束,綁著藍色的緞帶。我們從未住過拖車,在搬到維康鎮以前,我們在休斯敦租房子。
  
  跟拖車一樣,媽媽的男朋友飛力也是新的。他的名字Flip來自他不斷轉台的習慣,那起先沒什麼關係,可是後來往往讓我抓狂。飛力在家的時候,每個節目都不可能看超過五分鐘。
  
  我一直不確定媽媽為何邀他跟我們同住,他看來並不比她其他的男友優秀,也沒什麼不同。飛力像只友善的大狗,好看而傭懶,有一點啤酒肚,渾身都是毛,外加隨和的笑容。
  
  從第一天起,媽媽就得用她在產權保險公司當接待員的薪水資助他。而,飛力則方便地找不到工作。他並不反對工作,但強烈地不願起身去找。常見的「紅脖於」矛盾觀。(譯註:redneck,指脖頸曬得紅紅的、既窮苦又無教養的南方白種工人。)
  
  但我喜歡飛力,因為他讓媽媽展露笑顏。那些已許久沒有聽到的聲音,是我心目中非常珍貴的東西,我多麼希望可以抓到一個笑聲,放進玻璃罐裡,永遠地珍藏起來。
  
  我走進拖車,看見飛力癱在沙發上,手上拿著一罐啤酒,媽媽卻在廚房裡忙著把罐頭放進櫥櫃。
  
  「嘿,莉珀。」他隨口打招呼。
  
  「嘿,飛力。」我走進小廚房幫忙。天花板的日光燈照在她玻璃般光滑的金髮上。媽媽五官姣好,皮膚白皙,有雙謎樣的綠眸和柔軟的唇。唯一透露出她極端倔強的線索,是她下顎簡潔利落的線條,呈現V字形,宛如古代帆船的船首。
  
  「妳把支票拿給夏先生了嗎,莉珀?」
  
  「拿了。」我伸手拿幾袋麵粉、糖和玉米粉,將它們堆進食物儲藏室。「他是個混蛋,媽媽。他叫我偷渡客。」
  
  她猛然轉身面對我,眼中冒火,臉上出現一層細緻的紅暈。「那個畜生,」她大聲說。「我不敢相信——飛力,你有聽到莉珀說的話嗎?」
  
  「沒。」
  
  「他叫我女兒偷渡客。」
  
  「誰?」
  
  「夏路易,那個營地經理。飛力,移動你的屁股,去跟他理論。現在!告訴他要是再有下一次——」
  
  「好啦,蜜糖,那個詞又沒什麼意義,」飛力抗議道。「大家都掛在嘴上,他們沒有惡意。」
  
  「你敢幫他說話!」媽媽伸手將我摟過去,手臂繞過我的背和肩膀保護我。她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讓我很驚訝(畢竟這個詞不是第一次套在我身上,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沒事,媽媽。」我說。
  
  「所有使用那個詞的人,只顯露出他是無知的垃圾,」她簡潔地說。「妳該知道,有墨西哥血統並沒有錯。」她比我更心煩意亂。
  
  我向來都很敏銳的察覺到,自己和媽媽不一樣。我們一起出門時,總招來好奇的注意。媽媽白皙如天使,而我一頭黑髮,明顯的拉丁人模樣。我學會逆來順受。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統跟純墨西哥人沒什麼不同,那表示有時我會被叫偷渡客,即使我生下來就是美國人,而且從未踏入格蘭河谷。
  
  「飛力,」媽媽很堅持。「你會去跟他理論嗎?」
  
  「他不用去。」我有些後悔跟她提起這事,我無法想像飛力會為任何他覺得無足輕重的小事而自找麻煩.
  
  「蜜糖,」飛力反對。「我看不出有何必要在第一天就跟房東鬧翻!」
  
  「必要性在於,你應該更像個男人,為我女兒挺身而出。」媽媽生氣地瞪著他。「該死的,我自己去。」
  
  一聲飽受折磨的長歎由沙發傳來,不過除了在遙控器上點按的拇指,沒有其他動作。
  
  我著急地阻止。「媽媽,不要去。飛力是對的,那不代表什麼。」我全身的細胞都清楚知道,我母親最好不要靠近夏路易。
  
  「我很快就回來。」她不為所動地說,一邊尋找她的皮包。
  
  「拜託,媽媽。」我搜盡枯腸,想打消她的去意。「該吃晚餐了,我餓了,真的很餓。我們去外面吃好嗎?我們去試試鎮上的自助餐。」
  
  我認識的每個成人,包括我媽媽,都喜歡自助餐。
  
  媽媽停下腳步,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妳討厭自助餐的食物。」
  
  「我漸漸適應了,」我堅持地說道。「我開始喜歡用分格的餐盤吃東西。」看到她開始露出笑容,我乘勝追擊,「或許我們運氣好,今天是銀髮族優待日,妳就可以享有半價優惠。」
  
  「鬼靈精。」她大聲說,突然笑出來。「今天的大搬家,的確讓我感覺像個老人。」她大步走進客廳關掉電視,站在消失的屏幕前面。「起來,飛力。」
  
  「我會看不到『摔角狂熱』,」他抗議著坐起來,蓬亂的頭因為躺在靠枕上而扁了一邊。「反正你也不會把節目看完。」媽媽說。「起來,不然我會把遙控器藏起來一整個月。」
  
  飛力發出一聲歎息,站了起來。
  
  
  
  隔天,我認識了翰迪的妹妹涵娜,她小我一歲,但幾乎比我高一個頭。她稱不上漂亮,不過康家人特有的修長運動員體態使她很引入注目。他們一家人都很好動,酷愛競爭、更愛胡鬧,與我完全相反。身為唯一的女孩,涵娜老早學到絕不可以低頭,無論事情看來多麼不可能,面對任何挑戰時都要衝第一。
  
  我很欣賞這種大無畏的精神,雖然我做不來。可是涵娜跟我說,在一個無險可冒之地擁有冒險精神,是種詛咒。
  
  涵娜為她哥哥瘋狂,她很愛談他,而我很愛聽。據涵娜說,翰迪去年高中畢業,正和一個名叫戴雅曼的高年級女生交往,不過康翰迪從十二歲起就吸引了一堆女性。
  
  目前,他白天替附近的牧場建造並修理有刺鐵絲網的圍欄,替他媽媽付了小貨車的頭期款。膝蓋韌帶受傷之前,他是美式足球隊的四分衛,四點五秒就能跑完四十碼衝刺。你說得出的德州鳥類鳴聲,無論是山雀或野火雞,他幾乎都會模仿。而且他很疼愛涵娜跟他們的兩個弟弟,睿可和愷文。
  
  我覺得能當翰迪的妹妹,涵娜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孩。雖然她家境貧窮,我卻很羨慕她。我從不喜歡身為獨生女。每當我受邀到朋友家晚餐,我便自覺像身處異地的訪客,必須努力理解事情該怎麼做、有些話是什麼意思。我特別喜歡熱鬧喧嘩的大家庭。媽媽和我生活靜謐,儘管媽媽保證過兩個人也是一個家庭,但我們的家感覺起來並不完整。
  
  我一直渴望有更多家人。我認識的其他人都對他們的祖父母、舅公姨丈,或者二堂哥、三表妹和一年只見幾次面的遠親如數家珍,只有我從不認識我的親戚。
  
  爸爸跟我一樣是獨生子,他的父母已經過世,其他親戚散佈整個美國。他們的家族世居休斯敦東北方的莉珀郡,那也是我名字的由來(譯註:Liberry原意為自由),那時他們還用墨西哥姓Jimenezes。十八世紀,墨西哥開放那地區給前來殖民的歐洲人,後來他們改用不會透露出身的「裘」姓(Jones),整個家族有的凋零,有的賣了土地,遷居他鄉。
  
  因此我的親戚只剩下媽媽這邊的家人。但每次我問起,她的臉色便轉為冷淡而安靜,或者厲聲要我出去玩。有一次我看到她後來哭了,她拱起肩膀坐在床上,彷彿背負著看不見的千斤重擔。此後我沒再問起她的家人。不過我知道她原來姓楚,但我懷疑楚家人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不過我最想知道的是,媽媽到底做了什麼事情,嚴重到讓她的家人不要地?
  
  不管我怎樣擔心,涵娜仍堅持要帶我去認識瑪雯小姐和她的鬥牛犬。即使我抗議說我差點被牠們嚇死。
  
  「妳最好跟牠們成為朋友,」涵娜提醒。「改天牠們又會穿過柵欄門亂跑,如果牠們認識妳,妳就不用害怕了。」
  
  「妳是說牠們只吃陌生人?」
  
  我認為我的膽小很有道理,但涵娜連翻白眼。「妳少膽小了,莉珀。」
  
  「妳知道被狗咬的人會怎樣嗎?」我忿忿不平地問。
  
  「不知道。」
  
  「失血、神經受損、得到破傷風、狂犬病、細菌感染、截肢……」
  
  「好惡!」涵娜讚歎地說。
  
  我們沿著拖車營地的主要車道走著,球鞋揚起一片碎石塵土。陽光燒烤我們沒有戴帽子的頭,燃燒著頭髮的分線。我們走近康家的地,我看到翰迪正在清洗他的藍色舊卡車,他光裸的背與肩彷彿新鑄的銅板,微微發亮。他穿著牛仔短褲和夾腳拖鞋,臉上戴著飛行員墨鏡。他露出笑容時,牙齒在古銅色的臉上白得耀眼。某種愉悅感潛入我的腰腹。
  
  「嘿!」他沖洗著貨車上的泡沫,拇指刻意按住水管末端,加強水壓。「你們要去哪裡?」
  
  涵娜替我們兩個發言。「我要莉珀去跟瑪雯小姐的鬥牛犬交朋友,可是她會害怕。」
  
  「我沒有害怕。」這不完全是真話,可是我不要翰迪認為我膽小。
  
  「妳剛剛才說了一堆如果被狗咬會怎樣又怎樣的話,」涵娜指出。
  
  「那並不表示我害怕,」我防備地說。「那只表示我很有常識。」
  
  翰迪警告地看妹妹一眼。「涵娜,妳不可以在別人準備好之前,強迫人家去做任何事。讓莉珀依照自己的時間克服她的心理障礙。」
  
  「我想去。」我堅持地說,為了自尊拋棄所有判斷力。
  
  翰迪走去關水龍頭,從旁邊一個傘狀晾衣架上扯下一件白色T恤,將它套上結實的軀幹。「我陪妳們去,瑪雯小姐之前找我幫她搬一些畫去藝廊。」
  
  「她是藝術家?」我問。
  
  「噢,沒錯,」涵娜說。「瑪雯小姐畫羽扇豆,她的作品很漂亮,對吧,翰迪?」
  
  「是的。」他上前輕輕拉他妹妹的一條辮子。
  
  我看著翰迪,感受到和上次一樣的、無以名之的渴望。我想更靠近他,研究在那件漂白了的棉布下面、他肌膚的氣味。
  
  翰迪和我說話時,聲音似乎有些改變。「妳的膝蓋怎麼樣,莉珀?傷口還會痛嗎?」
  
  我靜靜地搖頭,因為他竟然對我有興趣,心裡像撥動的吉他弦般顫抖。
  
  他朝我伸出手,帶點遲疑,然後把棕框眼睛從我上仰的臉上輕輕拿下。一如往常,鏡片髒髒的,印滿指紋。
  
  「妳不戴眼鏡的視力很不好嗎?」他問。
  
  我聳聳肩,朝俯視我的模糊俊臉微笑。
  
  翰迪用衣角將鏡片擦拭乾淨,挑剔地看了幾眼後才還給我。「走吧,妳們兩個,我陪妳們去瑪雯小姐的家,看看她會怎樣對待莉珀,應該很有趣。」
  
  「她會不會很凶?」我走在他的右側,涵娜則在他的左邊。
  
  「如果她喜歡妳,就會對妳很好。」他說。
  
  「她很老嗎?」我想起我們休斯敦小區裡的壞脾氣老太太,只要我踏上她精心照料的前院,便拿枴杖追我。我不特別喜歡老人。我認識的少數幾個老人若非古怪呆滯,就是喜歡鉅細靡遺地談論身體的病痛。
  
  這個問題引起翰迪大笑。「我不很確定。從我出生起,她就一直是五十九歲。」
  
  沿路往下走約四百公尺,我們即將到達瑪雯小姐的拖車,即使沒有同伴指引我也認得出是哪一戶,關在後院柵欄裡的兩隻惡犬的吠叫,讓人老遠就知道。我立刻覺得不舒服,皮膚出現雞皮疙瘩與冷汗,心臟急跳,甚至已經結痂的膝蓋都感覺得到心臟的跳動。
  
  我停下腳步,翰迪也停住,露出疑惑的微笑。「莉珀,妳到底有什麼東西惹到那些狗了?」
  
  「它們聞得到恐懼,」我說,視線聚焦在柵欄裡的庭院角落,看到鬥牛犬上下躥跳,口沫四濺。
  
  「妳說妳不怕狗,」涵娜說。
  
  「一般的狗我不會怕,但我跟患狂犬病的兇惡鬥牛犬劃清界線。」
  
  翰迪大笑,一隻溫暖的手圈住我的頸背。安慰地輕捏一下。「我們去見瑪雯小姐吧,妳會喜歡她的。」他摘下墨鏡,低下頭,透出笑意的藍眼睛看著我。「我保證。」
  
  拖車裡充滿羽扇豆花水的味道和煙味,還有烤箱傳出的香味。屋裡所有的空間似乎都被藝術和手工藝品填滿了,例如上有手繪圖案的鳥屋、壓克力纖維做的面紙盒套、聖誕裝飾、鉤針編織的餐桌墊布,以及尚未裝框的羽扇豆油晝,尺寸形狀不一。
  
  一位個子不高的胖女士坐在這一團混亂中,頭髮用慕絲梳理成完美的蜂窩狀髮髻。她的髮色染成一種我從未在自然界見過的紅,她的肌膚覆滿皺紋,不時隨生動的表情產生變化。瑪雯小姐可能很老,但一點也不癡呆。
  
  「康翰迪,」她因抽了太多香煙而沙啞的嗓音叫道。「我以為你兩天前就要來替我搬畫。」
  
  「是的,女士。」他恭順地說。
  
  「好啦,孩子,你有什麼借口?」
  
  「我太忙了。」
  
  「翰迪,如果你要毀約,好歹也該想出更有創意的理由。」她的注意力轉到涵娜和我身上。「涵娜,跟妳一起的女孩是誰?」
  
  「瑪雯小姐,她是裘莉珀,她和媽媽剛搬進圍欄那兒的新拖車。」
  
  「只有妳和妳媽媽?」瑪雯小姐的嘴唇像剛吃了一把炸醃黃瓜那樣噘了起來。
  
  「不是的,女士。媽媽的男朋友也跟我們一起住。」受瑪雯小姐的訊問刺激,我進一步說明飛力跟他愛轉台的事,還有媽媽是寡婦,在產權公司當接待員,以及我來這裡是因為被狗追和嚇到後,想跟牠們談和。
  
  「那些壞蛋,」瑪雯小姐一點也不生氣。「大多數時間都在製造麻煩,但是我需要牠們的陪伴。」
  
  「養貓咪不好嗎?」我問。
  
  瑪雯小姐決斷地搖頭。「很久以前我就放棄養貓了,貓貼近環境,狗貼近人。」
  
  瑪雯小姐帶著我們三人進到廚房,給我們吃紅絲絨蛋糕。翰迪滿嘴蛋糕地跟我說,瑪雯小姐是維康鎮最棒的廚師。據翰迪所言,她做的蛋糕和派每年都在縣市嘉年華會奪得三色緞帶獎,直到主辦單位懇請她別再參賽,把得獎的機會讓給其他人。
  
  我的確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紅絲絨蛋糕,我後來知道它材料是奶酪和可可,以及份量足夠的紅色食用色素,讓蛋糕像紅燈一樣光彩奪目,整個蛋糕還抹上一層一寸厚的乳狀起司糖霜。
  
  我們狼吞虎嚥,黃色的餐盤差點被叉子猛刮下一層皮,直到每一粒蛋糕屑都被吃乾抹淨。瑪雯小姐要我拿放在流理台下的狗餅乾罐子時,我的扁桃腺仍因過甜的糖霜而回味著。
  
  「拿兩塊去給狗兒吃,」她吩咐。「從柵欄間遞給牠們。妳一餵牠們,牠們馬上就認識妳了。」
  
  我用力吞嚥一下,胃裡的蛋糕突然變成磚塊。看到我的表情,翰迪小聲說,「妳不一定要去。」
  
  我並不想面對鬥牛犬,但如果去面對牠們能得到翰迪幾分鐘的陪伴,就算是一群橫衝直撞的長角牛,我也願意。將手伸進罐子裡,我握住兩個骨頭形狀的餅乾,它們的表面馬上因我潮濕的手掌而變得黏黏的。涵娜留在拖車裡幫瑪雯小姐把更多手工藝品擺進一個小箱子。
  
  翰迪帶我來到柵欄前,憤怒的吠叫聲充斥在空氣中。狗兒齜牙咧嘴地咆哮、低嗥時,牠們的耳朵平貼在子彈型的頭上。公的那只是黑白花色,母的則是淺棕褐色。我真不懂牠們為何認為值得離開拖車的涼蔭跑去嚇唬我。
  
  「柵欄關得住牠們吧?」我緊跟著翰迪,差點將他絆倒。狗兒充滿蟄伏的精力,肌肉緊崩,防佛要躍過閘門。
  
  「當然,」翰迪用令人安心的堅定語氣說。「這是我親手搭建的。」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急躁的狗。「牠們叫什麼名字?瘋子與殺手?」
  
  他搖搖頭。「杯子蛋糕跟海綿蛋糕。」
  
  我張大了嘴巴。「你騙人。」
  
  一抹笑意閃過他的唇際。「是真的。」
  
  如果瑪雯小姐用甜食命名是希望讓牠們看起來可愛一點,顯然失敗了。牠們彷彿把我當一串香腸,淌著口水朝我撲過來。
  
  翰迪用嚴肅的語調跟牠們說話,叫牠們識相些,要安靜、放乖一點。他也命令牠們坐下——只有部分成功:杯子蛋糕的臀部不情願地坐到地上,海綿蛋糕的屁股則還是挑戰地掛在空中。牠們張著嘴、喘著氣,黑色鈕扣般的四隻眼睛盯著我們。
  
  「現在,」翰迪指示。「手掌打開、手心朝上,給黑色那只一塊餅乾。不要直視牠的眼睛,也不要有任何突然的動作。」
  
  我把餅乾換到左手。
  
  「妳是左撇子嗎?」他饒富興味地問道。
  
  「不是。但如果這隻手被咬掉,我還有比較好用的那隻手可以寫字。」
  
  一陣低笑。「妳不會被咬的,去吧。」
  
  我的視線緊盯著杯子蛋糕脖子上的防蚤項圈,開始往分隔我們的金屬網前進,準備給出狗餅乾。我看到牠一見到我手中的點心,身體期待地繃緊。不幸地,吸引力到底是餅乾還是我的手,則有待商榷。我在最後一刻勇氣全消,把手抽了回來。
  
  杯子蛋糕的喉嚨發出哀求聲,海綿蛋糕則是一陣短吠。我羞愧地瞥翰迪一眼,以為他會取笑我。然而他什麼也沒說,一條強壯的手臂繞過我的肩,空著的手找到我的。他好像捧著蜂鳥那樣輕輕抓著我的手,我們一起把餅乾送給等待著的狗,牠的大嘴一口吞下,筆直的尾巴左右擺動。牠的舌頭在我朝上的掌心留下一些口水,我在短褲上擦了擦。翰迪的手在我拿餅乾給海綿蛋糕時,仍環著我的肩。
  
  「乖女孩。」翰迪小聲讚美,輕捏一下我的肩膀之後才放開。即使他的手已輕移開,那臂膀的重量似乎仍盤據在我肩上。身體側面相靠的部分依然很溫暖。我的心跳改變了頻率,我吸入的每一口氣都在肺部挑起甜蜜的疼痛。
  
  「我還是很怕牠們。」我看著兩頭怪獸回到拖車旁邊,重重地趴在陰影之中。
  
  翰迪仍面向我,一手搭在籬笆頂端,讓它分擔他的重量。他看著我,好像被我臉上的某樣東西吸引著。「害怕有時也有好處,」他溫和地說。「那能讓妳繼續前進,幫妳完成事情。」
  
  我們之間的沉默,和以前我所知的沉默都不相同,它強烈而溫暖,充滿期待。「你害怕什麼?」我放膽問。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彷彿第一次被問到這種問題。有一陣子,我以為他不會回答,可是他緩緩吁出一口氣,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掃過整個拖車營地。
  
  「怕留在這裡,」他終於開口。「一直留在這裡,我會無法適應別的地方。」
  
  「你想要適應哪一種地方?」我半耳語道。
  
  他的表情如水銀般迅速變化,眼中閃著戲謔。「任何不要我去的地方,我越要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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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大半個夏天,我都跟涵娜一起玩,參與她的各種計劃,它們並未集結出任何成果,然而充滿了樂趣。我們騎腳踏車進城,外出探尋乾溝、原野和洞穴入口,或坐在涵娜的房間,聽「超脫合唱團」。我因為很少看到翰迪而有些失望,他總是在工作。或製造麻煩,這是他們的母親珠笛小姐酸溜溜的說法。
  
  我很好奇,在維康鎮這麼小的地方,他會惹出什麼麻煩?而我盡可能從涵娜那裡收集資訊。看來大家普遍同意康翰迪是為麻煩而生,且遲早會找上麻煩。截至目前,他只是有些討人厭的行為和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都因為他並無惡意而被原諒了。涵娜好像無法呼吸似地說,翰迪曾和幾個比他大的女孩交往,不定期有人謠傳他跟城裡一個年長的女人調情。
  
  「他談過戀愛嗎?」我忍不住問。涵娜說沒有,翰迪認為戀愛是他最不需要的事。那會妨礙他的計劃,而他早就計劃等涵娜和弟弟長大些,能幫忙母親後,便要離開維康鎮。
  
  實在很難理解,像珠笛小姐這樣的女人怎會養出一個如此桀驁不馴的孩子。她嚴以律己,反對任何各種形式的享樂,有稜有角的五官彷彿舊式的天平,兩側放著等重的「溫順」和「矜持」。她高瘦而脆弱,手腕宛如白楊樹的細枝,不堪一擊。她也是「瘦子絕非好廚師」的最佳證明,所謂準備晚餐在她只是打開罐頭,和從蔬菜櫃搜出殘羹剩飯,例如萎縮的紅蘿蔔和石化了的芹菜。
  
  在康家叨擾過一頓罐頭青豆拌炒前一天剩下的香腸,以及糖霜塗吐司當甜點後,一聽到廚房傳出鍋子的碰撞聲,我就告辭回家。奇怪的是,康家的孩子似乎沒注意,也不在乎他們的食物有多爛。不管是泛螢光的通心粉、似有懸浮物的果凍或各種脂肪軟骨,都能在上桌的五分鐘內一掃而空。
  
  康家總是在星期六出去打牙祭,不過不是去本地的墨西哥餐廳或自助餐廳。他們去阿文肉鋪。肉販阿文總是把當日賣不出去的肉塊殘餘,像香腸、尾巴、肋骨、內臟、豬耳朵等,丟進大金屬桶中。「除了豬叫,什麼都丟進去啦,」阿文曾咧著嘴說。他是個大個子,手掌像棒球手套那麼大,臉像新鮮的火腿什麼的又紅又亮。
  
  收完當日殘餘,阿文會把桶子裝了水,將所有東西一起煮熟。一份搭一片麵包只要二十五分錢,任君挑選。肉鋪不浪費任何東西,撿便宜的窮人吃剩的再被磨碎,再加入淺黃色玉米粉,當成狗食販賣。
  
  康家很窮,不過他們從未視為白種垃圾。珠笛小姐態度端莊、信仰虔誠,整個家庭的地位因此被提升為「貧窮的白人」。感覺上兩者差別不大,但在維康鎮,許多人還願意跟貧窮的白人相處,而白種垃圾只能吃到閉門羹。
  
  珠笛小姐在維康鎮唯一的會計事務所擔任檔案管理員,每個月的薪水僅足以讓她的孩子不必露宿街頭,頂多再加上翰迪的收入貼補家用。我問涵娜她爸爸在哪裡,她說他在州立監獄,不過她從沒搞懂他為何入獄。
  
  這家人困難重重的過去,或許正是珠笛小姐勤上教會的原因。她每週日早上和週三晚上都去教會,而且一定坐在前三排、最能感覺到上帝的地方。而珠笛小姐也跟維康鎮大多數的居民一樣,從宗教的角度來評斷一個人。當我說我和媽媽不去教會時,她一臉困惑的樣子。
  
  「呃,那你們是什麼?」她催問著,直到我說,我想我是偏離的浸信會教徒。
  
  這又導出另一個難題。「是激進派或改革派?」
  
  我不確定兩者的差異為何,我說或許是激進派。珠笛小姐的眉頭皺了一下,說若是如此,或許我們應該去緬因街的第一浸信會,雖然就她所知,他們的主日崇拜以搖滾樂團和一排詩班女孩做號召。
  
  後來我跟瑪雯小姐提起這段對話,並爭辯說「偏離」就是指我不用去教會。瑪雯小姐的回答是:在維康鎮,沒有偏離這回事,我應該跟她和她的紳士友人雷鮑比一起去南街的無教派基督教會,因為儘管他們只有吉他手,而非風琴手,且於戶外聚會,但他們各自帶菜的主日聚餐卻是鎮上最棒的。
  
  媽媽說,目前她還是比較適合維持偏離的狀態,但她並不反對我跟著瑪雯小姐與雷先生去參加主日崇拜。我很快養成習慣,在星期日上午八點整抵達瑪雯小姐的拖車,吃過臘腸方塊或胡桃煎餅的早餐,然後隨同瑪雯小姐與雷先生一起去教會。
  
  瑪雯小姐沒有子女或孫子女,因此決定將我納入羽翼之下。她發現我唯一一件好的洋裝已經太短而且太小了,便說要幫我做一件新的。我從她放在縫紉室的特價布料之中快樂地翻找了一個小時,終於選定一卷印著黃色和白色小雛菊的紅色布疋。瑪雯小姐只用了兩個小時,便縫製出一件無袖的船形領洋裝。我試穿時,從她臥室門後的穿衣鏡看見自己的影像非常高興,洋裝修飾了青少年不成熟的曲線,讓我看起來顯得年長一些。
  
  「噢,瑪雯小姐,」我開心地說,雙臂圈住她圓胖的身材。「你最棒了!謝謝你一百萬次,數不清次。」
  
  「這沒有什麼,」她說。「我總不能帶穿長褲的女孩去教會吧?」
  
  我天真地以為把洋裝帶回家時,媽媽也會因這份禮物而開心。結果洋裝反而點燃她的怒氣。她長篇大論地攻擊施捨之舉,和多管閉事的鄰居。她氣得發抖、大聲叫喊,直到我滿臉淚水,飛力也趕緊離開拖車去喝更多啤酒。
  
  我爭辯說那是一件禮物,而且我沒有洋裝,不管她說什麼,我都要把衣服留下來。可是媽媽把洋裝從我手中抽走,裝進一個垃圾袋便離開拖車,滿肚子怒火往瑪雯小姐的拖車走去。
  
  我哭到筋疲力盡,心想我永遠不能再去找瑪雯小姐了,為什麼我有世界上最自私的媽媽,把自己的自尊看得比女兒的心靈福祉重要。每個人都知道女孩不可以穿長褲去教會,也就是說我只能繼續當個異教徒、被摒除於上帝的恩澤之外,而且最可怕的是,我永遠吃不到鎮上最棒的聚餐了。
  
  不過媽媽去找瑪雯小姐以後,事情似乎有了變化。她回來時臉色放鬆,聲音也很平靜,而且手上還拿著我的新洋裝。她的眼睛紅紅的,彷彿剛剛哭過。
  
  「拿去吧,莉珀,」她心不在焉的說,把窸窣響的塑膠袋放進我懷裡。「洋裝可以留著。把它放進洗衣機,加一匙蘇打粉去掉煙味。」
  
  「你跟……你跟瑪雯小姐談過了嗎?」我探問。
  
  「談過了。她是個很好的人,莉珀。」她撇著嘴笑一下。「很多姿多彩,但人很好。」
  
  「那麼我可以跟她去教會嗎?」
  
  媽媽抓起她長長的金髮,用髮帶束在頸後。她轉身,背靠著流理台的邊緣,關切地看著我。「反正也沒有壞處。」
  
  「當然沒有,媽媽。」我同意。
  
  她展開雙臂,我立刻跑過去緊緊靠著她。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被母親抱在懷裡更好的事了。我感覺到她的嘴壓在我頭上,還有她微笑時臉頰肌肉的牽動。「你有你爸爸的頭髮,」她低聲說,輕梳著我烏黑的亂髮。
  
  「我希望我有你的頭髮。」我的聲音因她胸前的柔軟而顯得模糊不清。我深深吸入她的香味,一種綜合了茶、肌膚和某種香粉的味道。
  
  「別這麼想,莉珀,你的頭髮很美。」
  
  我靜靜靠著她,希望此刻成為永恆。她發出低沉愉快的輕哼,她的胸口在我耳下起伏,「寶貝,我知道你不瞭解我為什麼因為一件洋裝而那麼生氣。只是……我們不要別人以為你需要一些東西,我卻無法給你。」
  
  但我真的需要啊,我想這麼說,不過只閉著嘴巴點頭。
  
  「我以為瑪雯小姐給你洋裝是因為她可憐你,」媽媽說。「現在我理解那是朋友之間的禮物。」
  
  「我看不出來那有什麼大不了,」我咕噥。
  
  媽媽把我稍稍推開,眼睛眨也不眨地與我對視。「不要忘記,莉珀,憐憫和輕視總是相互伴隨。你不可以接受別人的施捨或幫助,因為那將讓別人有權利看不起你。」
  
  「要是我真的需要幫助怎麼辦?」
  
  她立即搖頭。「無論什麼樣的麻煩,你都可以自己解決。只要努力,善用你的頭腦。你這麼聰明——」她停住,手捧著我的臉,我的雙頰被包在她溫暖的手中。「等你長大,我要你凡事靠自己。因為大多數的女人不是這樣,而那使得她們受制於他人。」
  
  「你凡事都靠自己嗎,媽媽?」
  
  她的臉出現一絲不自在,雙手從我的臉頰落下。很久之後,她才半耳語地答道:「我盡量。」那苦澀的笑容,讓我手臂上的肌膚刺痛。
  
  媽媽開始準備晚餐的時候,我出去散步。走到瑪雯小姐的拖車時,熾熱的黃昏陽光已搾乾我所有精力。
  
  我敲著門,聽到瑪雯小姐叫我進去。老舊的冷氣機架在窗框上方,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朝拿著十字繡繪圖框坐在沙發上的瑪雯小姐吐出冷空氣。
  
  「你好,瑪雯小姐。」她竟能把我個性火爆的母親安撫下來,讓我對她產生新的敬意。我坐到她身邊,我們兩人的體重使得沙發坐墊發出吱嘎聲。
  
  電視開著,一名梳著整齊短髮的女播報員站在一幅外國地圖前面。我沒怎麼仔細聽,對遠離德州的地方發生何事,毫無興趣。「……最激烈的衝突爆發於埃米爾宮殿外,皇家侍衛奮力抵擋入侵者,直到皇室成員撤離……西方人士急於離開科威特……」
  
  我的注意力放在瑪雯小姐手中的環狀框架上。她正在繡椅墊,完成後看起來會是巨大的番茄切片。發現到我很有興趣,瑪雯小姐問:「你會做針線嗎,莉珀?」
  
  「不會,女士。」
  
  「嗯,你應該學,做針線最能平撫焦慮。」
  
  「我不焦慮。」我告訴她,而她說我大一點就會。她把厚布放到我的腿上,示範如何將針穿過那些小方格。她靜脈突起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暖暖的,身上有餅乾和煙草的味道。
  
  「十字繡高手能讓作品的背面和正面一樣漂亮,」瑪雯小姐說。我們一起彎身刺繡,我好不容易在鮮紅色的部分繡了幾針。「很好,」她稱讚我。「你的線拉得很好,不會太緊,也沒有太鬆。」
  
  我繼續繡著。瑪雯小姐耐心監督,即使我弄錯了幾針也沒有大驚小怪。我試著將淺綠色細線拉過那此染了對應顏色的小方格。近看繡布,那些色點彷彿是被隨意潑灑在布面上。可是當我後退一點再看著它,整個花紋突然變得很有意義,並形成完整的畫面。
  
  「瑪雯小姐?」我開口,往後縮進到處都是彈簧的沙發角落,雙手抱住膝蓋。
  
  「如果你要把腳抬上沙發,要先脫鞋。」
  
  「是,女士。瑪雯小姐……今天我媽媽來找你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我之所以喜歡瑪雯小姐,是她總會坦誠回答我的問題。「你媽媽噴著火衝進來,對我給你做了那件洋裝非常不滿。我告訴她我無意冒犯,也很願意將它收回來。然後我倒了些冰茶,我們開始聊天,我立刻發現她並不是真的生那件洋裝的氣。」
  
  「不是嗎?」我懷疑地問。
  
  「不是的,莉珀,她只是需要一個聆聽的人。需要有人諒解她所背負的重擔。」
  
  那是我第一次和另一個成人談論母親。「什麼重擔?」
  
  「她是個必須工作的單親媽媽,這個擔子就夠重了。」
  
  「她不是單身,她有飛力。」
  
  瑪雯小姐笑了出來。「告訴我,他幫了你媽媽什麼忙?」
  
  我仔細思索飛力的責任,基本上只有採買啤酒和丟掉空瓶。飛力也花很多時間清理他的槍,有時候他會跟拖車營地的其他人去射紅鶴。簡而言之,飛力在我家純屬裝飾。
  
  「沒幫什麼忙,」我承認。「如果他這麼沒有用,我們為什麼要留他?」
  
  「跟我留著雷鮑比一樣,有時候女人需要男人陪伴,無論他多麼沒有用。」
  
  我還滿喜歡鮑比的。他是個和藹的老人,身上常有廉價古龍水和防銹潤滑油的味道。雖然鮑比沒有正式住在瑪雯的拖車,不過大多數時間都在那兒。他們看來真像一對相愛的老夫老妻。
  
  「你愛雷鮑比嗎,瑪雯小姐?」
  
  這個問題讓她笑起來。「有時候。當他帶我去吃自助餐,或者看週日晚間節目時按摩我的腳。我想我每天至少愛他十分鐘。」
  
  「只有這樣?」
  
  「嗯,那是很珍貴的十分鐘,孩子。」
  
  之的不久,媽媽就把飛力踢了出去。沒人對此感到意外。雖然營地對懶散度日的男人有極高的容忍度,但飛力的無能已達到大聯盟的標準,每個人都知道以媽媽的條件絕對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端看最後一根稻草在何時出現。
  
  沒人想到竟然會是食火雞。
  
  食火雞不是德州的原生鳥類,雖然從它的數量(野生加上豢養)來看,你若認為它是也無可厚非。事實上,德州仍被視為全球食火雞的重要產地。事情約始於一九八七年,有些農人懷著以它取代牛肉的雄心壯志,將這種不會飛的大鳥引進美國。他們必然很會說話,因為他們幾乎讓每一個人相信,不久之後民眾便會爭相使用食火雞的油、翅膀和肉。於是食火雞育種場開始培育這些火雞,以販售給其他人畜養。曾有一段時期,一對育種的鳥要價大約三千五百美元。
  
  後來當大家都不願用大鳥取代大麥克堡時,市場價錢狂跌,許多育種場便把這些毫無用處的雞野放。飛力發生那件機車事件時,正值食火雞熱的最高潮,處處可見養滿了火雞的養殖場,而任何被局限住的動物,一定會有幾隻特別的頑皮,它們總能找到逃走的辦法。
  
  就我理解,飛力的食火雞奇遇記發生在某條狹窄的鄉間道路,當時他正從某人的獵鴿租地開車回家。德州的獵鴿季從九月初開始,一直持續到十月底。如果你沒有自己的土地,你可以付錢給別人,換取在他們的土地打獵的權利。最好的租地應該長滿向日葵或玉米,還要有池塘,如此便會吸引鴿子振翅前來,且飛得很低。
  
  飛力付的租金是七十五元,那其實是媽媽付的,好讓他離開拖車幾天。我們希望飛力運氣夠好,能打中幾隻鴿子回來給我們加菜。可惜,雖然目標靜止時,飛力百發百中,他卻抓不到擊中移動目標的要領。
  
  他空著手回家,槍管仍因整日的射擊而發燙,途中因為道路被一隻身高兩公尺的藍脖子食火雞擋住,只好停下卡車。飛力猛按喇叭,又對它大叫,想把食火雞趕走,但它動也不為所動。那只若不是太凶就是太沒腦袋的食火雞竟然不懂得害怕。
  
  飛力一定是在和食火雞陷入僵局時,突然想到眼前的障礙神似長腿的大雞:他必定也想到那只火雞身上能吃的部分大約是小小鴿肉的一千倍。更好的是,食火雞不像會飛的鴿子,它直挺挺的站著。
  
  於是為挽回他受傷的男子氣概,和他耗費了數小時射擊庭園紅鶴所練就的優異瞄準能力,飛力把槍架上肩頭,一槍轟掉食火雞的腦袋。
  
  他載著巨大的鳥屍回家,滿心期待凱旋英雄的歡呼。
  
  聽到卡車熟悉的噗噗聲和引擎熄火的聲音時,我正在露台看書。繞過拖車,我問飛力有沒有打到鴿子。結果我在貨車後面看到一個巨大的深色羽毛屍體,而飛力的迷彩服和牛仔褲則血跡斑斑,彷彿他剛屠宰了牲口。
  
  「你瞧!」他咧開笑容對我說,把帽簷往後頂。
  
  「那是什麼?」我驚訝地問,慢慢靠近想看清楚。
  
  他裝模作樣了一下。「我打了只鴕鳥。」
  
  聞著新鮮的血液的濃烈甜味,我皺起了鼻子。「我覺得那不是鴕鳥,飛力。我想那是食火雞。」
  
  「差不多啦。」飛力聳聳肩,在媽媽從拖車裡出來時笑得更得意。「嘿,寶貝……看爹地帶了什麼回家來。」
  
  我從沒看過媽媽的眼睛瞪得那麼大。「我的天,」她說。「飛力,你見鬼地從哪裡弄來那只食火雞?」
  
  「路上打的。」他驕傲地回答,將她的驚哧認為驚歎。「今晚有好料了。聽說吃起來像牛肉。」
  
  「那起碼值一千五百美元。」媽媽的手放在心口,好像要防止它跳出來。
  
  「現在一文不值了。」我忍不住說。
  
  媽媽瞪著飛力。「你毀了人家的私人財產。」
  
  「沒人會發現的,」他說。「好啦,甜心,把門開著,我來把它弄進去拔毛。」
  
  「不准把它帶進我的拖車,你這瘋子!把它弄走,立刻!不要害我們因為它而被抓去坐牢。」
  
  飛力顯然無比困惑,不懂他的禮物怎麼被如此嫌棄。感覺風雨將至,我退到拖車一角後面。接下來的幾分鐘,大概大半個羽扇豆牧場的居民都聽到媽媽嚷著說她受夠了,她無法再多忍受他一分鐘。
  
  她消失在拖車裡,到處翻找了之後,抱著滿懷的牛仔褲、靴子和男用內衣出來。她將它們一股腦地拋到地上。「拿走你的東西,馬上離開!」
  
  「你叫我瘋子?」飛力吼回去。「你才是神經病呢,女人!不要那樣丟我的東西——嘿,住手!」T恤、打獵雜誌、保麗龍制的啤酒座等飛力閒散生活的不堪寫照,大量飛了出來。飛力氣憤地咒罵,將所有的東西從地上撿起,再丟進他的貨車。
  
  不到十分鐘,飛力已經揚長而去,輪胎飛轉,碎砂石在後面煙霧瀰漫。只剩下少了頭的巨大的食火雞被丟在我們門口。
  
  媽媽用力吸氣,臉色緋紅。「沒用的笨蛋,」她嘀咕。「早該甩掉他……食火雞,老天……」
  
  「媽媽,」我走出來站到她旁邊,「飛力不會再回來了嗎?」
  
  「對。」媽媽強調。
  
  我瞪著小山丘一樣的食火雞屍體。「這個怎麼辦?」
  
  「我不知道。」媽媽用手梳過凌亂的金髮。「不過我們得消滅證據。那隻鳥是某人的一大筆財富,我並不想付錢。」
  
  「應該要有人把它吃掉。」我說。
  
  媽媽搖著頭呻吟。「這跟開車撞到動物是不一樣的。」
  
  我想了一下,靈光乍現。「康家。」我說。
  
  媽媽的視線和我對上,憤怒的表情逐漸被不情願的幽默取代。「你說得對,找翰迪來。」
  
  後來聽康家人說,他們從沒享受過那樣的大餐。而且還連吃了好幾天。食火雞肉排、燉肉、食火雞三明治,還有辣椒食火雞。翰迪把火雞帶去阿文肉鋪,肉販發誓他會保密之後,費了一番功夫將它分為雞翅、雞排和絞肉等等。
  
  珠笛小姐甚至送了一份佐以馬鈴薯和漢堡肉調味的燉肉過來給媽媽和我。我吃了一點,覺得這是珠笛小姐的佳作之一。不過一臉懷疑的媽媽吃了之後,隨即臉色發青,逃出小廚房,我聽到她在浴室嘔吐。
  
  「對不起,媽媽,」我焦急地在門外說。「如果你吃了不舒服,我去把它丟掉——」
  
  「不是燉肉的問題,」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聽到她嘔吐和沖馬桶的聲音。媽媽轉開水龍頭,開始刷牙。
  
  「那麼你是怎麼回事,媽媽?你不會是得了腸胃炎吧?」
  
  「不是。」
  
  「不然——」
  
  「我們稍後再談,蜜糖。現在我需要一點——」她開始另一陣嘔吐,「隱私。」
  
  「好的。」
  
  我懷疑媽媽早在讓別人——包括我——知道她懷孕之前,就跟瑪雯小姐說了。儘管她們似乎南轅北轍,但兩人立刻成了朋友。看她們兩個人一起,就好像天鵝與紅頭啄木鳥為伴。不過在不同的外表之下,她們皆有某種剛強:她們都是堅強的女人,願意不惜代價,爭取獨立自主。
  
  某天晚上媽媽和帶來外酥內軟的桃子派的瑪雯小姐在廚房說話,我才發現了她的秘密。我坐在電視機前,盤子和湯匙放在我的腿上,我隱約聽到她們壓低聲音在說話。
  
  「……沒有必要讓他知道……」媽媽跟瑪雯小姐說。
  
  「但他應該幫忙。」
  
  「噢不……」媽媽再次壓低聲音,我只能聽到片段。「……我的,跟他沒關係……」
  
  「你會很辛苦。」
  
  「我知道,但如果事情真的很不順利,有人可以幫我。」
  
  我知道她們在說什麼了。其實事情早有許多跡象,包括媽媽經常反胃,以及她隔一星期連看兩次醫生。長久以來,我想要並渴望有個弟妹讓我關愛、有個家人的殷切盼望終於有了結果。我感覺喉嚨後方一陣緊縮,像是淚水快要流下來。我想高高跳起,心中充滿喜悅。
  
  我保持安靜,想盡量聽到更多,而我的強烈情緒不知怎地被媽媽察覺了。她的視線落到我身上,暫停跟瑪雯小姐的對話,若無其事地說:「莉珀,去洗澡。」
  
  不敢相信我的聲音竟然和她一樣正常。「我洗過了。」
  
  「那就去看書什麼的。去啊!」
  
  「好吧。」我不情不願的走回臥室,腦中充斥著疑問。可以幫忙的人……以前的男朋友嗎?她從未提起過的親戚?我知道那跟媽媽生下我之前的生活有關。我暗自發誓,等我長大,一定要弄清楚她的一切。
  
  我不耐煩地等媽媽透露消息,可是六個星期過去,她仍隻字未提,我決定直接問她。我們正要開車去皮威超商買東西。媽媽最近剛把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使用的銀色喜美車改造了一番:凹洞不見了、新的烤漆、新的煞車,整輛車跟新的一樣好。她也替我買了新衣服,並在露台添加了套陽傘野餐桌,還有全新的電視。她說公司分她紅利。
  
  我們的生活經常如此……有時我們得錙銖必較,不過稍後便有小小的意外之財,像是紅利、樂透小獎,或者媽媽的某個遠親遺留給她東西。我從不敢問她錢的來源,不過等我更大一些,我注意到它們總是在媽媽神秘失蹤之後出現。每幾個月,或許每年兩次,她會讓我去鄰居家過夜,而她會離開一天,有時甚至隔日清晨才回來。
  
  「媽媽,」我看著她精緻但嚴厲的側臉,「你有小嬰兒了,對不對?」
  
  車子在媽媽驚訝地看我一眼時,微微偏斜。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路上,用力抓住方向盤。「老天,你差點讓我撞車呢。」
  
  「對不對?」我堅持。
  
  她安靜了一會兒,回答的時候,聲音有點發抖。「對,莉珀。」
  
  「男生還是女生?」
  
  「還不知道。」
  
  「我們會跟飛力一起養他嗎?」
  
  「不,莉珀,這不是飛力或任何男人的孩子。是我們兩個的。」
  
  她安靜地看我一眼,我靠回座椅。「莉珀……」她努力開口。「我們兩個人都必須做些調整和犧牲。對不起,我原本沒這個計劃。」
  
  「我瞭解,媽媽。」
  
  「是嗎?」毫無笑意的輕笑傳來。「我都不確定我瞭解呢。」
  
  「我們要叫他什麼名字?」我問。
  
  「我根本還沒想到那兒。」
  
  「我們得去找一本替嬰兒命名的書。」我要看過每一個名字。這個嬰孩會有長長的、聽起來很了不起的名字,也許來自沙士比亞的角色。這個名字會讓每個人注意到他或她是多麼與眾不同。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平靜。」媽媽說。
  
  「我很高興,」我說。「真的很高興。」
  
  「為什麼?」
  
  「因為我將不再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車子駛進成排過熱的車輛間的一個空位,媽媽轉動插在點火裝置上的鑰匙。我有點後悔那樣回答,因為那讓她的眼睛出現一抹陰影。她緩慢地伸出手,替我把前面的頭髮拔好。我好想學愛被拍撫的貓咪靠近她的手。媽媽很注重個人的空間,無論是自己或別人的,她不喜歡他人隨意闖入,也不輕易觸摸別人。
  
  「你不是一個人。」她說。
  
  「我知道,媽媽,但其他人都有兄弟姊妹。我一直想要有個能跟我玩、讓我照顧的人,我會當個好保姆,你甚至不用付我工錢。」
  
  她再次摸摸我的頭髮,然後我們便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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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學期剛開始,我便發現我的馬球衫和鬆垮的牛仔褲讓我的時尚拉警報。當時流行髒亂的風格,所有衣物都該破破、髒髒又皺皺的。媽媽厭惡地說那是垃圾桶風格。但我真的很想跟同學一樣,於是央求她帶我到最近的百貨公司。我們買了薄棉短衫和長版無袖上衣、針織短背心和長及腳踝的裙子,以及沉重的馬汀大夫鞋。一條不怎樣的牛仔褲標價差點嚇死媽媽——「破了洞的褲子要價六十元?」但她還是買給我。
  
  維康中學裡,九年級生的總人數不到一百人。美式足球就是一切。每到星期五,整個鎮全體出動去看比賽,或暫時歇業,好讓死忠粉絲能跟隨黑豹隊到客場比賽。
  
  那些運動員在球場上所進行的爭鬥,若在體育館外演出,必定會被當成謀殺未遂,但他們的母親、姊妹、女友都毫不畏懼。對大多數球員而言,這是他們一舉成名的機會。男孩們宛如名人般走過大街,人人諂媚地在教練簽支票時,笑著告訴他不需要秀出駕照,畢竟每個人都認識他。
  
  既然運動設備剝奪了其他部門的預算,圖書館只能勉強維持著。但那裡是我最常逗留的地方。我從沒想過要參加啦啦隊,不只是因為我覺得那很呆,也因為那種活動需要狂熱的雙親不吝於砸錢,還要懂得各種權力動作,才能確保他們的女兒留在隊上。
  
  我很幸運,很快就交到朋友,我們是三個打不進任何團體的女孩,於是自成小圈圈。我們去彼此的家,玩玩化妝品,在鏡子前面搔首弄姿,存錢買陶瓷平板夾。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就是媽媽送我的隱形眼鏡。
  
  除去了厚眼鏡的重量是種奇怪但美好的感覺。為了慶祝我的解放,我最好的朋友芮露西宣佈她要幫我拔眉毛。露西是個深皮膚、小屁股的葡萄牙女孩,她利用下課時間鑽研時尚雜誌,成為流行的先鋒。
  
  「我的眉毛沒那麼糟吧,」露西拿著金縷梅和眉毛夾,還有一管讓我戒心大起的止痛藥膏靠近我時,我出聲抗議。「有嗎?」
  
  「你真的要我回答?」露西問。
  
  「算了。」
  
  露西推我坐在她房裡梳妝台前的椅子上。「坐好。」我擔心地看著鏡子,注意到雙眉之間的雜毛,露西說就是它們把我變成一字眉。由於大家都知道一字眉的女孩不可能幸福,我別無選擇,只能任由能幹的露西宰割。
  
  也許純粹是巧合,不過,第二天我便和康翰迪不期而遇。我一個人在空地後方的公用籃球架練習投籃,因為早先體育課時,我發現我完全不會投籃。所有女生被分成兩隊,為了哪隊該收留我還起了爭執。我不怪她們,我也不想跟我同隊。既然一直到十一月都有籃球課,我必須有點進步才不會更難堪。
  
  秋陽熾烈,氣候非常適合甜瓜生長,炙熱的白天和涼爽的夜晚替各式甜瓜帶來充足的甜度。練習投籃五分鐘後,汗水和塵土在我身上流下一條條紋路。隨著籃球每一次的跳動,炎熱的沙塵由地上揚起。
  
  地球上只有東德州的紅土會那樣地粘著你不放。風把沙吹到你身上,伸舌舔一下有種甜味。由於紅土之上的淺色表土並不厚實,一到乾季就產生劇烈的膨脹與收縮,在地面造成火星顏色的裂縫,細細的沙塵會把襪子染紅,即使浸一個星期的漂白水也洗不掉。
  
  在我氣喘吁吁、費力地讓我的手臂和雙腿合作時,聽到身後一個慵懶的聲音。
  
  「還真沒看過這麼爛的投籃。」
  
  我喘著氣把籃球拽在身側,轉身面對他。一束頭髮從馬尾跑了出來,在一隻眼睛前面晃蕩。
  
  很少男生能把嘲弄變成不錯的開場白,但翰迪是其中之一。他的笑容有種邪惡的魅力,能消除言語裡的刺。他和我一樣頭髮凌亂、沾滿塵土,身上穿著牛仔褲和扯掉了袖子的白色襯衫。他還戴著牛仔帽,帽子原本是白色的,但隨著時間轉成橄欖灰。他的站姿輕鬆,看著我的方式讓我的腸胃翻觔斗。
  
  「有任何指教嗎?」我問。
  
  我一開口,翰迪仔細看向我的臉,眼睛大張。「莉珀?是你嗎?」
  
  他沒有認出我。拔除一半眉毛的效果,真是太神奇了。我咬緊牙關、憋住笑意,把松落的頭髮從臉上拔開,平靜地說:「當然是我啦,不然你以為是誰?」
  
  「我知道才怪,我……」他把帽子往後頂,彷彿我是某種隨時會爆炸的不穩定物質,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那真的是我的感覺。「你的眼鏡呢?」
  
  「我戴隱形眼鏡。」
  
  翰迪走過來站在我前面,寬闊的肩膀形成遮蔽陽光的庇蔭。「你眼睛是綠色的。」他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分心,甚至有點生氣。
  
  我盯著他的喉嚨,棕褐色的肌膚光滑且因汗水而亮亮的。他靠得很近,我甚至聞得到汗水的鹹味。我的指甲掐入籃球的顆粒表面。當康翰迪站在籃球場上,首次真正地看我,我感覺整個世界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一切靜止。
  
  「我是全校、或許是全德州最不會打籃球的人,」我告訴他。「我怎樣都沒辦法把球丟進那玩意兒。」
  
  「籃框?」
  
  「對。」
  
  翰迪又把我仔細看過一遍,一朵微笑出現在嘴角。「我倒是可以指點你,反正你再爛也是這樣了。」
  
  「墨西哥人不會打籃球,」我說。「我應該因為我的血統得到豁免權。」
  
  他看著我的眼睛把球拿過去,運了幾下。
  
  他流暢地轉身,做了個漂亮的跳投。那是愛現的動作,而戴著牛仔帽只讓這動作更好看。看見翰迪期待地對我咧開嘴,我不禁哈哈大笑。
  
  「現在,我應該要讚美你嗎?」我問。
  
  他重新控球,繞著我運球打轉。「嗯,現在是不錯的時機。」
  
  「你真是太厲害了。」
  
  翰迪單手控球,另一手摘下舊帽子像丟飛盤般扔到場外。而後他捧著球向我走來。「你想先學什麼?」
  
  危險的問題,我心想。
  
  靠近翰迪讓我重拾那種甜蜜的沉重感,也使我不能動彈。我覺得必須用平常兩倍的速度呼吸,才能得到足夠的氧氣。「投籃。」我好不容易才開口。
  
  「好吧。」翰迪示意我站到距離籃板五公尺的白線上。這距離看來真遠。
  
  「我永遠也投不進去。」我把球從他手裡拿走。「我的上身力量不夠。」
  
  「你要用到的腿力會比用手多。雙腿跨開、重心要穩,糖糖……大約和肩膀同寬。讓我看看你怎麼——呃,如果你的球是這樣拿的,難怪你投不直。」
  
  「又沒人教過我怎麼拿球。」他幫我調整控球的手時,我反駁。他棕褐色的手指短暫的覆住我的,我感覺到它們蘊含的力量,以及粗糙的皮膚。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因為曬過很多太陽,與旁邊的皮膚對比顯得很白。那是一雙勞動者的手。
  
  「我正在教你,」他說。「這樣拿球。現在膝蓋彎曲,瞄準籃板上的方框。直起身體的同時把球放開,讓力量從膝蓋上來。盡量把它變成一個流暢的動作。懂了嗎?」
  
  「懂了。」我瞄準後全力拋球。籃球離譜地飛出了球道,把一隻選錯時機從洞裡出來探查翰迪那頂舊帽子的犰狳(譯註:armadillo原產於中南美洲,小頭銳面、全身有硬殼的動物)嚇壞了。球在離犰狳不遠之處彈跳,它吱吱叫著,急忙竄回躲藏的地方,長長的腳趾甲在乾熱的地上留下爪痕。
  
  「你太用力了。」翰迪追上去把球撿回來。「放輕鬆。」
  
  我伸出手臂接住翰迪的傳球。
  
  「跨步。」我再次在白線站好,翰迪站在我旁邊。「你的左手是支撐,右手是——」他突然住口,笑個不停。「不對,不是那樣。」
  
  我對他皺眉。「嘿,我知道你想幫忙,可是——」
  
  「好吧,好吧。」他果斷地把笑意從臉上抹去。「不要動,我要站到你後面,我不會做什麼,好嗎?我只是要把手放到你手上,帶著你做。」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我後面,他的胸膛碰到我的背。我靜止不動。他的手臂分別在我的兩側,被他溫暖包圍的感覺,讓我打心底深處竄出一股戰慄。
  
  「放鬆,」他低語。我閉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拂過我的頭髮。
  
  他動手調整我手的位置。「手掌放這裡,這三隻手指的指尖壓著縫線。好,你推動球的時候,要讓它滾過你的指尖,然後手指輕彈成弧形。這樣可以讓球在碰到籃板後向後旋轉。」
  
  他的手完全罩住我的。我們皮膚的顏色幾乎相同,但他是因為日曬,而我卻是天生。「我們一起投一次,讓你可以感覺我正確的動作。屈膝,看著籃板。」
  
  他的手環住我的時候,我完全停止思考,全身的動作只剩本能和感覺,所有心跳、呼吸和動作都隨他起舞。
  
  翰迪在我背後協力投球,球在空中穩穩畫出一個弧形,但它並未如我們的預期出現旋轉,球彈出籃框。既然我的球從沒碰到籃板,這已經是一大進步。
  
  「好多了,」翰忱說,聲音透出笑意。「射得好,小鬼。」
  
  「我不小,我只比你小兩、三歲。」
  
  「你是個小孩子,甚至還沒嘗過接吻的滋味。」
  
  「小孩子」這詞很傷人。「你怎麼知道?不要說什麼『看就知道』的鬼話。假使我說有一百個男孩親吻過我,你也無法提出反證。」
  
  「你如果有過一次經驗,我就夠驚訝了。」
  
  真希望翰迪是錯的,這股強烈期望在我體內燃燒。我多麼希望我有些經驗,敢於自信地說出像「那你等著驚訝吧」這類的話,然後向他走去,給他難以忘懷的一吻,該有多好。
  
  不過戲不會這樣演。首先,翰迪比我高大太多,我必須先爬上他大半個身體才夠得到他的嘴唇。其次,我對接吻完全沒有研究,開始時嘴唇是該張開還是合上、舌頭要怎麼辦、何時該閉上眼睛……雖然我不介意翰迪嘲笑我笨拙的投籃(呃,不是非常介意),但他若因我企圖吻他而笑出來,我會羞憤而死。
  
  於是我平靜下來,輕聲說:「你或許不像你認為的那麼無所不知。」然後走去撿球。
  
  芮露西問我要不要跟她和她媽媽去休士頓「鮑伊髮廊」剪頭髮。很貴喔,她警告。不過,她說讓鮑伊替我修出漂亮的髮型後,我也許可以在維康鎮找到美發師幫我維持。媽媽同意後,我把替鄰居當保姆所存下來的每一分錢拿出來,叫露西幫我預約。三個星期後,露西的媽媽開著白色凱迪拉克載我們到休士頓。
  
  以維康鎮的標準,芮家算是富裕,因為他們家的「順流當鋪」生意很好。我以前一直以為只有落魄、失意的人才進當鋪,但露西向我保證也有體面正派的人到這類地方紓困。有天放學後,她帶我去由她哥哥、叔叔和父親經營的當鋪。當鋪裡有成排亮閃閃的槍、嚇人的大刀、微波爐和電視。我很開心,因為露西媽媽讓我試戴擺在天鵝絨襯匣裡的戒指。那裡有好幾百個閃閃好亮的戒指,鑲著你想得到的各種寶石。
  
  「很多婚約決裂的客戶來找我們。」露西的媽媽輕快地說,拉出一個擺滿了鑽石飾品的天鵝絨底盤。我好愛她濃濃的葡萄牙口音。
  
  「噢,多麼遺憾。」我說。
  
  「一點也不。」露西媽媽繼續說明女人有權在一無是處的未婚夫背叛她們之後,典當訂婚戒指,用錢補償自己。「他搞她,你就搞他。」她理直氣壯地說。
  
  順流當鋪的興隆生意讓露西和家人得以到休士頓上城添購衣物、修整指甲和整理頭髮。我從未去過那個餐廳與商店林立的高級購物區。鮑伊髮廊位在豪華的商店街。露西的媽媽將車開到店前,把鑰匙交給服務人員時,我掩不住驚訝。剪個頭髮還有專人代客停車!
  
  鮑伊髮廊內有許多鏡子、鉻制傢俱和奇特好玩的器具,燙髮劑的濃烈氣味飄蕩在空氣中。髮廊老闆是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長長的金髮波浪般披垂下在背上。這在南德州是難得一見的景象,也讓我假定鮑伊不好惹。他當然有一副好身材,精瘦結實的身體穿著黑色牛仔褲、黑靴子、白色西部襯衫,掛著一條麂皮與綠松石的飾扣領帶在店裡穿梭。
  
  「走吧,」露西催促。「我們去看新的指甲油。」
  
  我搖搖頭,繼續坐在等候區一張深色皮椅上。我目瞪口呆到說不出話。我知道鮑伊髮廊是我到過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我想稍後再去探索,但我目前只想靜靜坐著,仔細地體會。我看著設計師工作:打薄、吹乾,靈巧的將少量髮絲繞上粉色發卷。高大的木頭和金屬展示櫃中擺放著吸引人的瓶瓶罐罐化妝品,以及看來像藥品的肥皂、乳液、香精和香水。
  
  在場的每個女人似乎都在我眼前改頭換面,因為梳整頭髮、上妝、修飾而變得像雜誌上的照片那般光彩耀人。露西的媽媽在修指甲,露西在化妝品區流連,一名穿著黑白色系衣服的女人示意我到鮑伊的工作區。「第一步是觀察與討論,」她告訴我。「我的建議是放手讓鮑伊嘗試,他是天才。」
  
  「我媽媽說不要全部剪掉……」我才要開口,她已經走開了。
  
  接著鮑伊在我眼前出現,迷人又英俊,外加一些人工修飾的感覺。我們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到他戴著許多戒指,有金有銀,鑲著鑽石和土耳其玉。
  
  一名助手為我披上閃亮的黑色長罩袍,用聞起來很貴的洗髮精幫我洗頭。我的頭髮上了潤絲,輕輕梳開,接著又被帶回剪髮區,等著我的是鮑伊拿著剃刀站在那兒、令人有些害怕的景象。他安靜地工作著,專注時會皺起眉頭。我的頭被推來推去好幾次,感覺真像自己變成了佩茲糖果盒(譯註:PezDispenser,在美國流行了五十多年的糖果盒,卡通造型,轉一下就有糖果掉出來),大量的長髮絲掉落地上。
  
  頭髮被迅速掃走,鮑伊開始展露他超炫的技術,吹整髮型。他將部分髮絲撩至吹風機風口上方,好像卷棉花糖那樣用卷髮梳纏繞那些頭髮。他示範如何在髮根噴些定型液,然後一把轉過我的座椅面向鏡子。
  
  我不敢相信。我的頭髮不再是一束束捲曲的黑髮,如今我有長長的劉海和有層次的及肩秀髮,隨著頭部的擺動輕輕彈跳並閃出光澤。我只說得出:「哇。」
  
  鮑伊露出貓一樣的笑。「美極了。」他的手指梳過我後面的頭髮,撩過頭髮的層次。「大改造,對吧?現在我請秀玲教你化妝。通常那是要收費的,不過算是我送我的禮物吧。」
  
  我還找不到感謝他的話,秀玲已現身並指引我到玻璃化妝品櫃檯旁的高腳凳坐下。「你皮膚很好,幸運女孩,」她看了我的臉之後宣佈,「我要教你五分鐘上妝術。」
  
  當我問她,怎樣能讓我的嘴看起來小一點,她露出震驚的表情。「噢,親愛的,你當然不要讓嘴看起來小一點,現在流行民族風,Kimora是最好的例子。」
  
  「誰是Kimora?」
  
  一本被翻得折了角的時尚雜誌丟到我腿上。封面是個有蜂蜜色肌膚的漂亮女孩,修長的四肢特地被擺成怪異的姿勢。她的眼睛是黑的,且眼尾上撥,她的嘴唇甚至比我更豐滿。
  
  「新的香奈爾模特兒,」秀玲說。「才十四歲——你相信嗎?據說她的臉會是九O年代的主流。」
  
  有著烏黑秀髮、普通鼻子和厚嘴唇的異國樣貌女孩,竟能取代我認定是香奈兒象徵的骨感白種女性,擔任知名設計品牌的模特兒。這對我,是個全新的觀點。我仔細看著照片,任由秀玲以玫瑰褐唇筆描繪我的嘴唇,再用粉紅色面唇膏著色,她還替我臉頰刷上粉狀腮紅,並替我的睫毛上了兩層睫毛膏。
  
  一面小鏡子放到我手上,讓我檢視最後成果。我得承認,新髮型和化妝所造成的差異讓我驚歎。那不是我以前想像的那種美——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典型的金髮藍眼美國甜心——但這是我自己的樣子,我長大後可能的模樣。生平第一次,我為自己的外貌感到一股驕傲。
  
  露西和她媽媽在我身後出現。她們鉅細靡遺地看著我,讓我羞赧地低下頭。
  
  「噢……我的……天,」露西大叫。「不,不要把臉藏起來,讓我看看。你好……」她搖著頭,彷彿找不到正確的字。「你會是學校最漂亮的女生。」
  
  「別誇張了,」我溫和地說,但我感覺得到一陣紅潮。這是我不敢想像的自己,不過與其說興奮,不如說無所適從。我輕碰露西的手腕,看進她發亮的眼睛。「謝謝你,」我輕聲說。
  
  「盡情享受,」她溫柔地說,她的媽媽正在和秀玲聊天。「不要這麼緊張,這還是你啊,傻瓜,就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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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改造外型的最大驚奇,不在於我事後的感覺,而是別人的態度差異。以前我慣於默默穿過學校的走廊,現在通過一樣的走廊,我卻成為男生注目的焦點,他們記住我的名字,在我身邊跟前跟後,這讓我非常地不適應。他們在我轉著密碼鎖時,賴在我的置物櫃前,在不固定座位的課堂或午餐時,跑來坐在我旁邊。以前女同學常嘲笑我的嘴唇,但急於圍在我身旁的男孩似乎不會。我的羞怯應該會讓他們不好開口邀約,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接受了其中我最不感覺到威脅的男孩的邀約,那個有雀斑的男孩叫閔吉爾,是個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同學。我們一起上地球科學課。當我們被指定為寫「植物萃取作用」(利用植物將金屬污染從土壤移除)報告的搭檔時,吉爾邀我到他家讀書。閔家的房子是一棟很酷的維多利亞建築,有著舊式的鐵皮屋頂,但曾重新整修並油漆,屋內有各種形狀有趣的房間。
  
  我們坐在園藝、化學和生物工程的書堆中,吉爾靠過來吻了我,他的嘴唇溫暖輕盈。他退回去,看我是否會反對。「做個實驗,」他彷彿想解釋,等我笑出來,他又親我一次。他的吻沒有太多要求,使我躍躍欲試,我推開科學書籍,將雙臂繞上他的窄肩。
  
  更多讀書約會接踵而來,穿插著披薩、閒扯和更多的吻。我馬上知道我永遠不會愛上吉爾。吉爾必定也感覺到了,因為他沒有更進一步的要求。我希望自己對他的感覺能夠更熱情,我也希望這個害羞友善的男孩會是敲開我緊閉心門的人。
  
  那年稍晚,我發現你需要的,生命都會給你,只是它的方式有時候會跟你的預期很不相同。
  
  如果媽媽懷孕的情形是我將來可能經歷的範例,我決定為孩子而受苦非常不值得。她發誓她懷我的時候,順利得不得了。這回必定是個男孩,她說,因為感覺完全不一樣。或者其實只是她年歲增加了。無論原因為何,這個嬰兒似乎跟她的身體過不去,好像她的體內有一種毒物正在成長。她無時無刻都很不舒服,幾乎吃不下東西。真的吃下東西時,身體便把水分留住,讓最輕微的按壓都會在她水腫的肌膚留下凹痕。
  
  無止境的不適與荷爾蒙的分泌讓媽媽暴躁易怒,似乎我做任何事都妨礙到她。為了讓她放心,我從圖書館借了許多跟懷孕相關的書籍,並把有用的詞句念給她聽。
  
  「根據《婦產科醫學會雜誌》所說,孕吐對胎兒有益。你聽到了嗎,媽媽?孕吐能幫忙控制胰島素,並減緩脂肪的新陳代謝,為嬰兒留下更多營養。這不是很好嗎?」
  
  媽媽說如果我再繼續念這些資料,她就要拿鞭子追我。我則回嘴,說那也要我先扶她從沙發上站起來。
  
  她每次產檢,都會帶回「子癇前症」和「高血壓」等令人擔憂的字彙。她說起嬰兒時,毫無期待之喜,只希望五月的預產期一到,她可以休產假。嬰兒是女孩的消息讓我樂翻了,但媽媽可能必須辭職的事實讓我的興奮很不恰當。
  
  只有瑪雯小姐來訪時,媽媽才比較像以前的她。醫生要求瑪雯小姐戒煙,否則她將死於肺癌,這嚴重的警告使瑪雯小姐因擔憂而真的遵循醫師的指示。她開始貼尼古丁貼片,口袋裡隨時有冬青樹口香糖。瑪雯小姐以微微暴躁的步伐走來走去,說她常常很想剝下小動物的皮。
  
  「我不是很好的伴,」瑪雯小姐宣佈,捧著一個派或一盤好吃的東西走進來,坐在長沙發上媽媽旁邊的位子。然後她跟媽媽會向對方發牢騷,抱怨當天惹火她們的任何人和事,直到她們都開始大笑。
  
  晚上等我寫完作業,我會替她捏腳,幫她倒杯汽水。我們一起看電視,大部分是晚上的肥皂劇,劇情千篇一律地講著有錢人遇上可笑的麻煩:例如從不知其存在的兒子找上門來,或得了健忘症、上錯床,或身著晚禮服去參加高級派對卻掉進游泳池。我會偷瞄媽媽專注的臉。而她看起來總有些難過,我終於理解她的寂寞是我永遠無法消除的。無論我多麼想要參與,她都打算獨自經歷這一切。
  
  我在某個寒冷的十一月天將玻璃盤拿去還給瑪雯小姐。空氣冰冷,我的臉頰被偶爾穿透牆壁、建築或大樹的陣風吹得刺痛。冬季通常會替惱火的維康鎮民帶來所謂「糞便漂」的雨水和小水災,那是管理不善的排水系統所造成的。不過今天沒下雨,我自得其樂地玩著避開乾燥路面上的裂縫的遊戲。
  
  走近瑪雯小姐的拖車時,我看到康家的貨車停在那裡。翰迪正在把成箱的藝術品裝到卡車上,運去城裡交給藝廊。瑪雯小姐最近業務鼎盛,證明德州人對羽扇豆相關商品的喜好不容小覷。
  
  我欣賞著翰迪側影強健的線條,和他微翹的深色頭髮。一陣渴望與愛慕席捲而至,每回我們一有交集總是如此。至少我是這樣。我和閔吉爾的實驗喚起了我不知如何解除的性覺醒。我只知道我不想要吉爾,也不要我認識的其他男孩。我想要翰迪,更甚於對空氣、食物和飲水的渴望。
  
  「嘿,」他隨意地說。
  
  「嘿你的頭。」
  
  我腳步沒停地經過他,拿著盤子進了瑪雯小姐的門。瑪雯小姐忙著烹飪而懶得說話,僅用難以理解的哼聲打個招呼。
  
  我走回室外,發現翰迪在等我。他的眼睛藍得深不可測,我可能溺斃其中。「籃球練得如何?」他問。
  
  我聳聳肩。「還是很爛。」
  
  「需要更多練習嗎?」
  
  「你要教我?」我不假思索地問了笨問題。
  
  他微笑。「對。」
  
  「什麼時候?」
  
  「現在,等我換好衣服就來。」
  
  「瑪雯小姐的作品怎麼辦?」
  
  「不急,晚一點再送到鎮上沒關係。反正我約了人。」
  
  女朋友嗎?
  
  我遲疑了,因嫉妒和不確定而難受。我不僅他怎會想陪我練習打球,難道他誤以為我們可能成為朋友?我的表情必定透出某種絕望的陰影。翰迪往前一步,凌亂髮絲下的前額皺了起來。
  
  「怎麼了?」他問。
  
  「沒事,我……我只是在想還有沒有功課沒做完。」我吸了一大口冷冽的空氣。「好,我需要更多練習。」
  
  翰迪正經八百地點個頭。「你去拿球,十分鐘後見。」
  
  我到籃球架的時候他已經在那兒了。我們都穿著運動長褲、長袖運動衫和破運動鞋。我運了球,然後傳給翰迪,他做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投籃後小跑步到籃下,撿起球再傳給我。「不要讓它彈得太高,」他建議。「運球時盡量不要看球,注意週遭防守的人。」
  
  「我若不看著球,球會跑掉。」
  
  「反正試試看。」
  
  我試了,籃球脫離我的掌控。「看到了吧?」
  
  翰迪耐心且輕鬆地教我基本動作,像只大貓般在球場上移動。我的身材讓我能輕易繞著他活動,但他利用身高和手長,蓋了我不少火鍋。我們都因運動而呼吸急促。他又攔下我投的球,咧嘴笑對我洩氣的呼喊。
  
  「休息一下,」他說,「等一下我教你假動作投籃。」
  
  「什麼?」
  
  「怎樣用假動作甩開對手,給你時間投籃。」
  
  「很好。」雖然空氣隨傍晚的到來而冰冷,運動卻讓我的身體溫暖出汗。我拉起長袖,手掌在長褲的側邊擦了擦。
  
  「聽說你和某人正在交往,」翰迪隨意地說,用指尖轉著球。
  
  我看了他一眼。「誰跟你說的?」
  
  「閔鮑勃,他說你跟他弟吉爾在交往。閔家的人不錯,你原本可能遇上更不好的人。」
  
  「我沒有和吉爾『交往』。」我用手指寫出引號。「不是正式的……」我停下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和吉爾的關係。
  
  「不過你喜歡他吧?」他關心的口氣像個哥哥,但他的語調讓我感覺像只焦躁的貓想穿過籬笆,卻被人往後拉。
  
  「每個人都喜歡吉爾,」我簡短地說。「他人很好。我休息夠了,教我假動作投籃吧。」
  
  「遵命,女士。」翰迪示意我站到他旁邊,然後他用半蹲的姿勢運球。「假設我後方有人防守,準備擋我的球,我必須做假動作,讓他以為我要投籃,等他上鉤,他就離開了防守位置,那我就有機會了。」他把球舉到胸前,秀了一下動作,然後流暢地投出一球。「好,你試試。」
  
  我運球時,我們彼此相對。我依循他的指導,看著他的眼睛,而不是看著球。「他吻了我,」我說,手上仍規律地運著球。
  
  看到翰迪雙眼大睜,我感到一絲滿足。「什麼?」
  
  「閔吉爾,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候。事實上,他常吻我。」我左右移動,試圖閃過他,但翰迪緊追不捨。
  
  「真好,」他說,聲調中出現先前沒有的尖銳。「你要不要投籃?」
  
  「我覺得他也是個高手,」我繼續說著,加快運球速度。「可是有個問題。」
  
  翰迪警覺的視線盯住我。「什麼問題?」
  
  「我沒有感覺。」我舉起球,做出假動作,然後投籃。出乎預料,球咻地穿過籃框。它彈跳在地,愈跳愈低,被我們兩人遺忘。我靜止不動,冷空氣讓我過熱的喉嚨失去感覺。「很無趣,我是說接吻的時候。這樣正常嗎?好像不大對。吉爾看來很喜歡。我不知道是我有問題,或是——」
  
  「莉珀。」翰迪靠近我,在我身旁慢慢繞著圈,彷彿我們之間隔著燃燒的火圈。他的臉因汗水而閃亮,說話似乎有些困難。「你沒有問題。如果你們之間不來電,那不是你或他的錯。那只表示……或許其他人更適合你。」
  
  「你跟很多女生都有化學反應嗎?」
  
  他沒看我,只揉著頸背,似想放鬆頸部的肌肉。「那不是我們應該談的話題。」
  
  既然已經起了頭,我無法停止。「如果我再大一點,你對我會有那種感覺嗎?」
  
  他轉開臉。「莉珀,」我聽到他耳語。「不要這樣。」
  
  「我只是問問。」
  
  「不要問,有些問題會改變一切。」他吁出抖動的氣息。「找閔吉爾練習籃球。對你來說,我在許多方面還是太老。而且,你也不是我要的型。」
  
  他顯然不是針對我有墨西哥血統的事實,就我瞭解,翰迪沒有任何偏見。他從不使用帶種族成見的字眼,也從不因他人無法改變的事而輕視他們。
  
  「你想要什麼樣的型?」我困難的開口。
  
  「不會讓我有所牽掛的人。」
  
  這就是翰迪,毫無歉意地說出殘忍的事實。但我在這句話中聽到弦外之音:我會讓他有所牽掛。我無法不把它視為鼓勵,雖然那並不是他的原意。
  
  他看著我。「任何事、任何人都無法把我留在這裡,你明白嗎?」
  
  「我明白。」
  
  他用力吸口氣。「這個地方,這種生活……最近我開始理解是什麼原因讓我爸這麼殘忍和瘋狂,以致最後去坐牢。我若繼續困在這裡,也會變成那樣。」
  
  「你不會,」我輕聲反駁。
  
  「會的。你不瞭解我,莉珀。」
  
  我無法阻斷他想離開的念頭,但我也無法阻止自己渴望他。
  
  我跨過我們之間無形的界線。
  
  他的手防衛地抬起,比照我們體型的差異顯得很古怪。我碰觸他的手掌,還有他脈搏狂跳的緊繃手腕。我心想:如果我只能從他那兒得到這一刻,那麼我要把握。抓住此刻,不然以後會溺斃在遺憾中。
  
  翰迪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成了牢固的手銬,阻止我往前。我盯著他的嘴,雙唇看來如此柔軟。「放手,」我的聲音低啞。「放手。」
  
  他的呼吸變快,輕輕搖頭。我蓄勢待發。我們都知道若他放手,我會做什麼。
  
  他的手忽然鬆開。我往前移,身體靠向他,緊密貼合。我握住他的後頸,發現他的肌肉緊繃。我拉下他的頭,直到他的唇與我的相觸,他的手仍半舉在空中。他抗拒了幾秒,然後粗聲歎息,讓步地用手臂環住我。
  
  這和我跟吉爾的經驗完全不同。翰迪更有力量,卻也更加溫柔。他的一隻手滑進我的頭髮中,手指捧住我的頭。他的肩膀朝我彎下。將我困住,另一隻手臂繞過我的背,彷彿要把我按進他的身體裡面。
  
  他一次又一次的吻我,試著找到每一種讓我們的嘴更契合的方式。一陣風讓我的背感到寒冷,不過我和翰迪接觸之處都熱力翻騰。
  
  他品嚐了我的嘴內,熱燙的氣息吹在我的臉頰上。他親密的氣味讓我因渴望而混亂。我緊緊攀著他,顫抖且興奮,希望這永遠不會結束,並盡可能把所有的感覺貯存。
  
  翰迪拉開我攀附的手臂,堅定地將我推開。「噢,可惡,」他震顫著低聲說。他離開我,伸手抓住球架的柱子,額頭靠了上去,好像在體會金屬冰冷的觸戚。「可惡,」他又說一次。
  
  我覺得茫然暈眩,因為突然失去翰迪的支撐而搖搖欲墜。我用掌根揉了揉眼睛。
  
  「僅此一次,」他粗暴地說,仍撇開臉不看我。「我是認真的,莉珀。」
  
  「我知道,對不起。」其實我毫無歉意,口氣想必也不是太懊惱,因為翰迪譏諷地回頭看我一眼。
  
  「不用再練習了,」他說。
  
  「你是指籃球,還是……我們剛做的事?」
  
  「都是,」他的口氣有點凶。
  
  「你在生我的氣嗎?」
  
  「沒,我該死地生我自己的氣。」
  
  「你不用那樣,你沒做錯任何事。我想要你吻我,是我……」
  
  「莉珀,」他切斷我的話,轉過來面向我。忽然間,顯得疲憊又沮喪,和我剛才一樣地揉了揉眼睛。「閉嘴,寶貝。你說愈多,我愈難受。回家就是。」
  
  我咀嚼他的話,注意到他僵硬的臉。「你要……你要陪我走回家嗎?」我討厭自己聲音裡的膽怯。
  
  他悲慘地看我一眼。「不,跟你在一起時,我不信任自己。」
  
  憂鬱當頭罩下,撲熄了慾望和得意的火花。我不確定該如何解釋這些:翰迪受我吸引、他的抗拒、我的熱烈回應……還有我明白我永遠不會再吻閔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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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比預產期大約晚了一星期,媽媽終於在五月底感到陣痛。
  
  德州東南部的春天是嚴酷的季節。春天有漂亮的景致:遍佈羽扇豆花的田野令人讚歎、墨西哥七葉樹和紫荊正要開花、乾草地正轉為綠色。但春季也是紅火蟻無所事事地蟄伏了整個冬季後,開始築土堆的時節,而墨西哥灣則激起挾帶著冰雹、閃電及龍捲風的暴風雨。
  
  我們住的地區常遭強大龍捲風蹂躪,造成驚人的災情,它橫切過河流直撲市中心的街道,以及龍捲風根本不該去的地方。我們還有白色颶風,那是致命的旋轉泡沫,總在太陽已經出來、人們以為暴風遠去之後出現。
  
  因某種自然的鐵律,龍捲風最無法抗拒拖車營地的吸引,它因此成了羽扇豆牧場永恆存在的威脅。
  
  科學家說這是個迷思,龍捲風對拖車營地絕對沒有特別的偏好,不過科學家唬不了維康鎮的居民。只要有龍捲風在城裡或附近出現,它要不是往羽扇豆牧場進攻,就是朝維康鎮另一個叫快樂丘的區域而去。快樂丘為何叫這個名字無人知曉,因為它只比海平面高出兩英尺的地形,平坦得分明像是玉米餅。
  
  總之,快樂丘是一處都是兩層樓新式建築的社區(維康鎮其他勉強住得起平房的人稱呼那些房子是「大頭屋」)但這兒所經歷過的龍捲風和羽扇豆牧場一樣多,有些人以此為例,證明當颶風來襲,它對富裕社區和拖車營地都一視同仁。
  
  不過住在快樂丘的居民寇克萊先生對某次正好切過他家前院的白色颶風深為驚恐,因此對房地產展開研究,並發現一件不堪的事實:快樂丘原本是一處拖車營地。
  
  根據寇先生的意見,建設公司這樣做事根本是可惡的詐欺,如果他早知道這個區以前是拖車營地,絕對不會在此置產,因為這等於展臂歡迎災難,如同在印地安墳場上蓋房子一樣可怕。
  
  既然擺脫不了宛如龍捲風磁石的住屋,快樂丘的屋主們只好自力救濟,合資建了個社區避難所。那是一個水泥建造的大房間,他們在四周堆起土壤,把它半埋於地下。快樂丘終於真的有座小丘了。
  
  然而,羽扇豆牧場完全沒有任何類似的避難所。如果有個颶風對著拖車營地而來,我們只有死路一條。這個認知讓我們對自然災害的態度或多或少有些「來了再說」的宿命論。以此類推,我們對生命中其他方面的困難,也從不預作準備。
  
  我們只在困難出現時,盡全力設法克服。
  
  媽媽的陣痛在深夜開始。大約凌晨三點時,我發現她沒睡且一直走來走去,我立刻跟著起來。反正我也睡得不好,因為外頭在下雨。我們搬到羽扇豆牧場以前,我曾認為雨聲有安撫心情的效果。可是當雨點打在拖車屋的鐵皮屋頂,那聲響之吵雜可媲美飛機棚裡的噪音。
  
  我用烤箱的計時器計算媽媽陣痛的間隔,當頻率來到八分鐘一次,我們打電話給婦產科醫生。然後我撥電話請瑪雯小姐過來載我們去鎮上的家醫科診所,那是休士頓一家醫院延伸出來的下鄉服務。
  
  我才剛拿到駕照,雖然我自認為我開車的技術還不錯,但媽媽說若由瑪雯小姐開車她會比較安心。我個人倒認為由我控制駕駛盤,我們會安全得多。因為瑪雯小姐的開車技術,說好聽是有創意,說難聽是她本身就是隨時會發生的意外。瑪雯小姐開起車來橫衝直撞,經常轉錯彎,車速還會跟著她說話的速度匆快匆慢,而且看到黃燈就把油門踩到底。
  
  我寧願由雷鮑比開車,不過他和瑪雯小姐在大約一個月前因懷疑對方劈腿已經分手了。她說,等他搞清楚他的工具應該收進哪個工具棚後,他或許可以回來。他們分手後,瑪雯小姐和我便自己去教會,她開車、我一路祈禱,往返都是這樣。
  
  媽媽似乎很冷靜,只有些聒噪,硬是要回憶我出生那一天的情形。
  
  「我要生你的時候,你爸爸非常緊張,他絆到行李箱,差點摔斷腿。然後他把車開得飛快,我大吼要他慢下來,不然我要自己開車去醫院。他沒有陪我進產房,可能是害怕他會太過緊張反而礙事。他一看到你,莉珀,就哭了,他說你是他一生的愛。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聽來真是窩心,媽媽。」我拿出我的清單,確認需要的東西都已裝進行李袋。我提早一個月打包,也檢查過一百次了,但我還是擔心是否忘了什麼。
  
  暴風雨更強了,閃電撼動了整輛拖車。雖然已是早上七點,天色仍暗如午夜。「狗屎,」我說,想到在這種天氣搭瑪雯小姐的車根本就是玩命。路上稍後會淹水,她的低底盤福特車根本到不了家醫診所。
  
  「莉珀,」媽媽詫異地表示不贊同,「你以前從來不說粗話的。我希望不是學校的朋友把你帶壞了。」
  
  「對不起。」我瞇起眼睛,想透過雨水流個不停的窗戶玻璃看到外面。
  
  我們同時被白色硬冰雹掉落屋頂的敲擊聲嚇了一跳,聽起來像有人把許多硬幣倒到屋子上。我跑到門口開門,檢視在地上滾跳的球。
  
  「像彈珠那麼大,」我說。「還有幾顆像高爾夫球。」
  
  「狗屎。」媽媽抱住繃緊的腹部。
  
  電話響了,媽媽接起來。「喂?嘿,瑪雯,我——你什麼?現在嗎?」她傾聽一會兒。「好吧。嗯,你可能是對的。好吧,我們在那邊碰頭。」
  
  「怎麼回事?」她掛電話時,我忍不住問。「她說什麼?」
  
  「她說主要道路可能已經淹水了,她的車過不去。所以她打了電話給翰迪,他會開貨車來載我們。因為車子只能坐三個人,所以他會先送我們去診所,再回來接瑪雯小姐。」
  
  「謝天謝地。」我立刻鬆了口氣。翰迪的貨車要去哪裡都沒有問題。
  
  我等在門口,從門縫往外看。冰雹已經停了,但雨仍繼續下著,有時從開啟的窄門縫中冷冷地打進來。我不時回頭察看縮在沙發角落的媽媽,看得出疼痛已經加劇——她的喋喋不休已漸隱沒,注意力全放在那控制軀體且難以阻擋的生產過程。
  
  我聽到她輕聲呼喊父親的名字,針刺般的痛楚穿過我的喉頭。她快要生別的男人的孩子,叫的卻是我的父親。
  
  初次看到父母無助、感受到你們的情況互換,是個不小的衝擊。現在媽媽是我的責任。爸爸不在這裡,沒法照顧她,但我知道他會要我接手。我絕不會讓爸爸或媽媽失望。
  
  康家的藍色貨車在前門停下,翰迪大步走到門口。他穿著羊毛襯裡的防水外套,背面有學校的黑豹標識,看來如此高大可靠。他一走進拖車。立刻把門緊緊關上,評估的眼光掃過我的臉。我在他低頭輕吻我的臉頰一下時,驚訝地眨眨眼睛。他朝媽媽走去,在她面前蹲下,輕聲問:「裘太太,這個天搭卡車出去一趟應該不錯吧?」
  
  她擠出無力的微笑。「我想你應該很有經驗,翰迪。」
  
  翰迪站起身,回頭看我。「有要我搬上車的東西嗎?我在後面加了遮蓋,應該還算乾燥。」
  
  我跑去拿旅行袋交給他。他向門口走去。「等一下,」我說,繼續往他懷裡塞東西。「我們需要這個放音機,還有這個——」我拿給他一個圓桶狀、上頭連著一個像螺絲起子的東西。
  
  翰迪一臉警戒地看著它。「這是什麼?」
  
  「手動打氣機。」
  
  「做什麼的?算了,不要告訴我。」
  
  「生產球要用的。」我到自己房間,拿出一個只充了一半氣的巨大橡膠球。「把這也拿出去。」看出他的迷惑,我說:「我要在去診所的路上把它充飽。它利用地心引力協助生產。人坐在上面的時候。它會把壓力加在——」
  
  「我懂了,」翰迪急忙打斷。「不用解釋。」他走出去把東西放進貨車,然後立刻回來。「風雨比較緩和了,」他說。「我們最好趕在另一波雨勢出現之前出發。裘太太,你有雨衣嗎?」
  
  媽媽搖搖頭。以她現在的身材,以前的雨衣當然不可能穿得下。翰迪逕自脫下他的黑豹外套,引導她的手穿過袖子,彷彿她是個孩子。外套拉鏈無法完全拉上蓋到她的肚子,不過已經蓋住大部分的身體。
  
  翰迪帶媽媽出去坐進貨車,我則抱著滿懷的毛巾跟著。既然還沒破水,我還是有所準備比較妥當。「那些是要幹麼的?」翰迪把媽媽在前座安排好之後間我。我們必須提高嗓門,才能蓋過風雨的喧囂。
  
  「你永遠不知道何時會需要毛巾,」我回答,心知要是解釋得更多只會造成他不必要的分心。
  
  「我媽生涵娜和兩個弟弟時,只拿了紙袋、牙刷和睡衣。」
  
  「紙袋做什麼用?」我立即擔心地問。「我要不要進去拿一個?」
  
  他笑了出來,扶我爬上前座媽媽旁邊。「那是用來放牙刷和睡衣的。走了吧,蜜糖。」積水已經讓維康鎮變成一長串小島。從甲地到乙地的秘訣,是要夠瞭解道路,才能判斷哪條「小溪」可以通過。稹水只要超過兩呎高,幾乎任何汽車都會浮起來。
  
  翰迪是對付維康鎮的高手,他乾脆避開鎮中心的低地,走環外道路。他沿著農場的道路開,穿過停車場,駕駛著貨車穿過一道又一道水流,成排的水花由奮力滾動的輪胎下往外噴。
  
  翰迪的沉著、臉上毫無緊張的表情,以及他一直與媽媽閒聊藉以分散她注意力的方式,在在令我驚歎。唯有眉間的凹痕,透露出他暗中在做的一切努力。
  
  德州男人最愛跟惡劣天氣一較高下,他們對本州的惡劣天氣,例如狂烈的風雨、熱死人的高溫,可能刮掉一層皮的強風,連綿不斷的各種龍捲風和颶風,有種頑固得莫名的自豪。不管天氣變得多壞,或何種程度的艱難加諸他們身上,德州人都以不變應萬變的一個問句接招——「夠熱嗎?」……「夠濕嗎?」……「夠幹嗎?」……諸如此類。
  
  我注視翰迪握住駕駛盤的手、操控自如的抓握,袖子上的水漬。我好愛他,愛他的無所畏懼,他的力量,甚至那股某一天會將他從我身邊帶走的野心。
  
  「再幾分鐘,」翰迪低聲說,感覺到我盯著他的視線。「我會把你們兩個安然無恙地送到診所。」
  
  「我知道,」我說,雨刷在雨水縱橫的玻璃上無助地揮動。
  
  我們一到診所,媽媽立刻坐上輪椅被帶去準備,翰迪和我則拿著我們的東西到產房。裡頭被好多器械和螢幕佔據,還有看起來像嬰兒太空船的新生兒保溫箱。不過因打褶的窗簾、鵝群和小鴨圖案的壁紙,以及一張格子座墊的搖椅,房間給人的感覺便柔和不少。
  
  一名矮胖的灰髮護士在產房內走動,檢查各項儀器並調整病床的角度。翰迪和我進去時,她嚴厲地說:「只有媽媽和丈夫可以進產房。你們必須去走廊底端的等待區。」
  
  「她沒有丈夫。」看到她的眉毛挑高,我有些防備。「我要留下來幫我媽媽。」
  
  「好吧,但是你的男朋友必須離開。」
  
  熱流衝上我的臉。「他不是我——」
  
  「我立刻出去,」翰迪輕鬆打岔。「相信我,女士,我絕不想妨礙任何人。」
  
  護士嚴肅的臉立刻放鬆下來,並現出笑容。翰迪就是有這種魔力。
  
  我從旅行袋拉出一個彩色資料夾交給護士。「女士,你若能看過這個我會很戚激。」
  
  她一臉懷疑地看著淺黃色資料夾。我用大寫的印刷體在正面寫了「生產計劃」幾個字,還貼了奶瓶和送子鳥的貼紙做為裝飾。「這是什麼?」
  
  「我把我們希望的生產經驗寫了出來,」我解釋。「我們想要較暗的光線,環境盡可能安靜,也打算播放自然音樂。我們希望在脊椎麻醉前能讓我母親保持活動。至於止痛劑,『第莫洛』應該沒問題,但我們想問問醫師『努比亞』會不會好一些。還有拜託你,請記得看一下有關外陰切開術的注記。」
  
  一副不堪其擾的樣子,她接過生產計劃就消失了。
  
  我把打氣機拿給翰迪,然後插上放音機的插頭。「翰迪,你離開之前,可以幫我把生產球充好氣嗎?不用全飽,八分滿就可以。」
  
  「當然,」他說。「還有什麼事嗎?」
  
  我點頭。「旅行袋裡有只裝了米的短筒襪,如果你能找個微波爐把它加熱兩分鐘,就幫了我大忙。」
  
  「沒問題。」翰迪彎身替生產球打氣時,我看到他的面頰露出笑意。
  
  「什麼事這麼好笑?」我問,但他搖搖頭沒有回答,只繼續笑著依照我的指令行動。
  
  媽媽被帶進產房時,燈光已被調整到讓我滿意的亮度,空氣中流洩著亞馬遜雨林的自然音樂,啪答啪答的雨聲交織著樹蛙的呱呱聲和金剛鸚鵡偶一為之的啼叫,帶來讓人平靜的感覺。
  
  「那是什麼聲音?」媽媽問道,困惑地環視房間。
  
  「雨林的錄音帶,」我回答。「你喜歡嗎?它很讓人安心,對吧?」
  
  「還好,」她說。「不過如果我開始聽到大象跟鬼叫的猴子,你就要把它關掉。」
  
  我小聲模仿泰山的叫聲,逗得她笑了出來。
  
  灰髮護士走過去扶媽媽從輪椅上起來。「你女兒要全程待在這裡嗎?」她問媽媽。她語調中的某種暗示讓我覺得她希望聽到的答案是「不」。
  
  「從頭到尾,」媽媽肯定地說。「我不能沒有她。」
  
  晚上七點,嘉玲出生了。她的名字是我從媽媽和我都喜歡看的一出肥皂劇挑出來的。護士做完初步清潔後把她裹成縮小版的木乃伊,在醫生照料媽媽並縫合傷口時,把她放進我的臂彎。
  
  「七磅七盎司(約三千四百公克),」護士說完,對著我一笑。我們對彼此的感覺在生產過程中稍微好轉。不只是因為我沒有她原本認為的那麼煩人。也因為我們很難不因新生命的奇跡而建立起某種聯繫,即使僅有短暫的一刻。
  
  幸運七,我看著臂彎中的妹妹想。我從未和小嬰兒有過交集,也沒有照顧新生兒的經驗。嘉玲皺皺的臉呈淺粉紅色;眼睛是灰藍色的,非常圓。頭髮像淋了雨的小雞的黯淡羽毛。她的重量給人的感覺像一大袋糖,但是她既脆弱又柔軟。
  
  我希望能讓她舒服一些,笨拙地挪動,直到她伏在我的肩上,圓圓的頭契合地貼著我的脖子。我感覺到她的背一陣起伏,發出小貓似的歎息,然後便安靜了下來。
  
  「讓我抱走一下,」護士衝著我笑。「他們必須替她做些檢查,並把她洗乾淨。」
  
  我不想放開她,佔有慾竄過全身。她像是我的小孩。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的靈魂緊緊相系。情緒的激動使我差點落淚,我微微轉頭,輕聲對她說:「你是我一生的愛,嘉玲。我一生的愛。」
  
  瑪雯小姐帶了一束粉紅玫瑰和一盒沾了巧克力的櫻桃來給媽媽,還有一條她為嘉玲織的嬰兒毯——以柔軟的黃色手工鉤針收邊的羊毛毯。她抱著嬰兒讚歎了幾分鐘後,便把她交還給我,注意力全在媽媽身上,在護士動作太慢時拿杯碎冰給她,調整她的床,協助她往返洗手間。
  
  看見翰迪於隔天開著跟鄰居借來的大房車準備送我們回家,我鬆了口氣。媽媽簽文件,跟護士拿產後注意事項的資料時,我負責替嬰兒穿上回家的衣服,那是一件長袖的藍色洋裝。翰迪站在床邊看,我則手忙腳亂忙著抓住海星般的小手,將它們輕輕穿過袖子。她的手指老是抓握住布料,使得讓手臂穿過袖子變成艱鉅的任務。
  
  「這真像要把煮熟的義大利面穿過吸管,」翰迪說出他的觀察。
  
  我好不容易將她的一隻手塞進袖子裡,嘉玲已發出抱怨的哼聲。我開始對付另一隻手,第一隻手又從袖子裡跑了出來。我懊惱地呼氣,翰迪竊笑。
  
  「也許她不喜歡這件衣服,」他說。
  
  「你想幫她穿穿看嗎?」我問。
  
  「見鬼,才不要呢。我擅長替女孩子脫衣服,而不是穿衣服。」
  
  他從未對我說過類似的言論,而我很不喜歡。
  
  「不要在嬰兒面前說粗話,」我嚴厲地說。
  
  「是,女士。」
  
  小小的惱火讓我不再過分小心翼翼,很快替她穿好衣服,併攏好她的鬈發,繫上魔鬼貼蝴蝶結。我替她更換跟小紙巾差不多大小的尿布時,翰迪機敏地轉過身去。
  
  「我好了,」媽媽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抱起嘉玲。
  
  媽媽坐在輪椅上,穿著新的藍色罩袍和同套的軟鞋,瑪雯小姐送的花放在腿上。
  
  「要不要我來拿花,你抱嬰兒?」我不情願地說。
  
  她搖頭。「你抱她吧,甜心。」
  
  固定嬰兒座椅的扣帶,多到足以綁住F-15戰鬥機的飛行員。我輕手輕腳地把扭動的嬰兒放上座椅,準備替她綁好安全帶時,她開始嚎啕大哭。「這有五點式安全帶,」我告訴她。「消費者報告說這是最好的椅子。」
  
  「看來你妹妹沒有看到那一期的報告。」翰迪從車子另一邊進來幫忙。
  
  我真想叫他不要滿嘴屁話,可是想到我自己規定不可以在嘉玲面前說粗話,只好保持沈默。翰迪對我咧開嘴笑。
  
  「好啦。」他靈巧地鬆開一條扣帶。「把這個扣到那邊,另一條在上面交叉。」
  
  我們合力把嘉玲穩穩地安置在嬰兒椅上。她扭動得更厲害,以尖叫抗議被綁住的侮辱。我把手放到她身上,彎曲手指撫著她起伏的胸口。「沒事,」我輕聲說。「沒事的,嘉玲,不要哭。」
  
  「對她唱歌試試看。」翰迪建議。
  
  「我不會唱歌。」我在她的胸口畫著圓。「你唱。」
  
  他搖頭。「不可能,我的歌聲像貓被壓路機碾過時的慘叫。」
  
  我試了「羅傑斯先生和他的鄰舍」的片頭曲,那是我小時候每天看的節目。當我唱到最後一句「你要當我的鄰居嗎?」,嘉玲不再哭泣,張大了眼睛看著我。
  
  翰迪輕聲笑了出來。他的手指滑到我的手上,我們那樣靜止不動了片刻,手貼手輕放在小嬰兒身上。
  
  我看著他的手,心想:我到哪裡都認得出這雙手。他因工作而粗糙的手指有著鐵錘、釘子和有刺鐵絲網造成的小小星狀疤痕。那些手指的力量,足以輕易折彎一根三吋半的鐵釘。我抬起頭,看到他垂著睫毛掩去思緒,看起來好像正深深吸收我的手指在他手下的感覺。他突然移開,下車去扶媽媽坐進乘客座,任由我獨自和似乎已成身體一部分的無盡魅惑奮鬥。
  
  但如果翰迪不想要我,或不允許他自己要我,現在我有另一個供我揮霍滿腔熱愛的對象了。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放在嬰兒身上,學著熟悉她呼吸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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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我們在嘉玲剛出生的頭六周,建立起一些習慣,日後的事實證明,它們是無法破除的,有些甚至持續終生。
  
  無論是心理醫或生理,媽媽的產後恢復都很慢。嘉玲的出生以某種我不理解的方式,造成她的枯竭。她仍會大笑或微笑,可是某些事情就是不對。我無法確切指明,只覺得以前存在的某種東西似乎不見了。
  
  瑪雯小姐說媽媽只是疲倦。當你懷孕的時候,身體經歷了九個月的變化,它也需要至少那麼長的時間回復。她說最重要的是提供媽媽大量的體諒和幫助。
  
  我想要幫她,不只是為了媽媽,也因為我如此深愛嘉玲。我喜歡她的每一個地方:絲般的嬰兒皮膚和白金色鬈發,她像小美人魚般在澡盆拍水的樣子。她的眼睛已變成跟清爽牙膏一模一樣的藍綠色,視線總是跟著我轉,腦中充滿還無法表達的許多想法。
  
  朋友和社交生活對我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嘉玲。我用嬰兒車推她出門,餵她喝奶,陪她玩,哄她睡午覺。那些事都不是很容易。嘉玲是個難以討好的嬰兒,只比肚子絞痛的嬰兒好一丁點。
  
  小兒科醫師說,嬰兒如果每天哭上三個小時,應該就是有肚子絞痛的問題。嘉玲大約要哭兩小時五十五分鐘,其他時候則煩躁不安。藥劑師調了些聞起來像甘草精、他稱之為「絞痛水」的奶狀液體。在嘉玲喝奶前後給她幾滴,似乎小有幫助。
  
  由於她的床在我房間,晚上最先聽到她的動靜、並安撫她的人,通常是我。嘉玲一個晚上醒來三、四次,我很快學到睡前要準備好她的奶瓶,將它們排好在冰箱裡。我開始淺眠,一隻耳朵貼著枕頭,另一隻隨時等著嘉玲的信號。一聽到她吸鼻子和咕噥的聲音,我立刻跳下床跑去用微波爐加熱一瓶牛奶再衝回來。能越早滿足她越好,一旦她開始認真哭,便得耗費好長的時間才能讓她靜下來。
  
  我會靠坐在搖椅上,微微傾斜奶瓶避免嘉玲吸到空氣,她的小手指則輕拍我的。我累到幾乎精神錯亂,而她也很累,我們都想快點灌飽她的肚子,才好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等她喝了差不多一百一十西西的奶。我讓她坐在我腿上,她的身體像沙袋玩具那樣靠在我支撐的手臂上。等她一打嗝,我便把她放回嬰兒床,再像只受傷的動物爬回床上。
  
  我從沒想到我竟可能累到身體真的作痛的地步,也從未想到我會覺得睡眠如此珍貴,以致我願意用靈魂換取多睡一個小時。
  
  開學後我的成績並不出色,一點也不意外。我一向擅長的科目,例如英文、歷史和社會科學的分數還可以,可是數學已成為不可能的任務。每天我都更落後一點,理解上的每個斷層使得後續的課變得更難,到最後我總是帶著翻騰的胃和吉娃娃的脈搏速率去上數學課。重要的期中考試是決定生死的關鍵,我很可能拿到一個爛成績,就此注定後半學期的悲慘命運。
  
  考試的前一天,我更是亂成一團,我的焦慮感染了嘉玲,我一抱她就哭,放下她又尖叫。偏偏那天媽媽的同事邀她外出用餐,表示她不到八、九點她不會回家。下午放學後去接嘉玲時,我本來想問瑪雯小姐是否能多照顧嘉玲幾個小時,她卻拿冰袋貼著頭進門,她的偏頭痛發作,她正在等我把嬰兒接走,就要吃藥片去睡覺。
  
  我無計可施。即使我有時間唸書,也沒什麼差別。我把嘉玲抱在懷裡,她則在我耳邊嚎啕大哭,我感到絕望和忍受不了的挫敗。我想要她安靜下來。我想用手搗住她的嘴,用任何方法讓哭鬧停止。
  
  「不要哭了,」我暴躁地說,湧上來的淚水讓我的眼睛刺痛。「閉嘴。」我聲音中的怒氣使嘉玲哭得更凶。我確定整個拖車營地的人想必都聽得到,可能還以為有人被殺了。
  
  敲門聲響起。我六神無主地往門口走去,祈禱是媽媽的晚餐約會取消,提早回來。我抱著掙扎扭動的嬰孩去開門,淚眼朦朧中看到康翰迪高大的身影。噢,老天。我完全分不清他是我此刻最想、或是最不想看到人。
  
  「莉珀——」他走進門,困惑地看我一眼。「怎麼回事?嬰兒還好嗎?你受傷了嗎?」
  
  我搖著頭正想開口,可是突然跟嘉玲一起大哭起來。嬰兒從我的懷中被抱走,我如釋重負地抽氣。翰迪讓她靠在肩膀,她立刻開始安靜下來。
  
  「我想我應該來看一下你的狀況,」他說。
  
  「噢,我很好。」我用袖子抹過淚水氾濫的眼睛。
  
  翰迪空著的手將我拉過去。「告訴我,」他對著我的頭髮低語。「告訴我怎麼回事,甜心。」我一邊抽泣,一邊訴說數學課的問題、嬰兒的哭鬧和我的缺乏睡眠,翰迪一手在我的背上緩緩拍著。抱著兩個大哭的女性,他依然不慌不亂,只是擁著我們直到拖車裡恢復平靜。
  
  「我的後口袋有手帕。」他的嘴唇刷過我濕濕的面頰。我胡亂摸索,手指拂過他堅實的臀部讓我臉紅。將手帕拿到鼻子,我用力擤鼻水。嘉玲緊接著打了個響嗝。我挫敗地搖頭,已經累到不覺得妹妹和我這既噁心又麻煩且完全失控的模樣有多麼丟臉了。
  
  翰迪笑了出來,他讓我的頭稍微後仰,看著我哭紅了的眼睛。「你的氣色非常不好,」他坦白地說。「你有沒有生病,或者只是太累?」
  
  「太累,」我沙啞地說。
  
  他替我把臉上的頭髮撥開。「去睡一下,」他說。
  
  聽起來好棒,也好遙不可及。我只得咬牙忍住另一波抽泣。「我不能——我必須照顧嬰兒——還有數學考試——」
  
  「去睡一下,」他溫柔地再說一次。「二個小時後我會叫你。」
  
  「但是——」
  
  「別爭了。」他輕輕將我推向臥室。「去吧。」
  
  將責任交給別人、讓他掌控的感覺是如此無法言喻的輕鬆。我發現自己像行過流沙那般,步履蹣冊地走進臥室、癱在床上。我受挫的理智堅持我不該把責任丟給翰迪,最起碼我也該說清楚怎麼泡牛奶,尿布跟手巾又放在哪裡。可是我的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似乎只過了五分鐘,我便感覺翰迪的手放在肩上。我發出呻吟移動著身體,用朦朧的視線看著他,體內的每條神經都因為渴求睡眠而尖叫。
  
  「二個小時了,」他輕聲說。
  
  他看來沉著且神清氣爽,彎身向我時一副活力充沛的樣子。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我真希望能借用一些。」我陪你唸書,」他說。「我數學很好。」
  
  我像個受到處罰的孩子,粗魯地回應:「不用了。我沒救了。」
  
  「才不是,」他說。「等我教過你,該會的你一定都會。」
  
  發現到拖車裡很安靜,太安靜了,我抬起頭。「嬰兒呢?」
  
  「她跟涵娜和我媽媽在一起,她們會照顧她幾小時。」
  
  「她們——她們——但是不可以!」我難搞的小妹正由「不打不成器」的朱迪小姐照顧?這想法足以讓我心臟病發,我掙扎著站起來。
  
  「當然可以。」翰迪說。「我還帶了尿布和兩瓶嬰兒奶過去,嘉玲不會有事的。」他看見我的表情,笑起來。「別擔心,莉珀,和我母親待一個下午不會害死她的。」
  
  我不好意思承認翰迪哄了我半天,外加一、兩個威脅,才讓我離開床鋪。我更不是滋味地想,顯而易見的,翰迪比較習慣說服女孩子上床而非下床。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桌旁,砰地坐到椅子了。我的面前整齊的放著一堆書、一堆方格紙,和三枝削好的鉛筆。翰迪走進小廚房,拿著一杯加了很多奶精和糖的咖啡出來。我母親喝咖啡,但我受不了那玩意兒。
  
  「我不喜歡咖啡,」我暴躁地說。
  
  「你今晚喜歡,」他說。「快喝。」
  
  咖啡因、寧靜和翰迪堅忍的耐性,開始對我產生魔力。他有條不紊地看過學習清單,闡明問題好讓我瞭解它們如何運算,一次次回答重複的問題。一個下午所學的比我幾星期來在數學課堂上學的更多。漸漸地,很多本來我覺得不明所以的概念變得比較清楚了。
  
  其間翰迪抽空打了幾通電話。第一通是訂了個大的臘腸披薩,四十五分鐘內會送到。第二通有趣多了:翰迪晃到客廳壓低嗓音說話時,我縮在一本書和一張計算紙後,假裝研究對數。
  
  「——今晚不行。真的沒辦法,」對方回話時,他暫停。「不是,我無法解釋,」他說。「很重要——要相信我——」對方想必有些怨言,因為他說了些聽來像安撫的話,還說了幾次「甜心」。
  
  通話結束,翰迪小心地面對我,不流露任何情緒。我知道我該因為打亂了他晚上的計劃而有罪惡感,特別是其中還牽涉到女朋友。可是我沒有。我暗自承認自己心胸狹窄,因為我對於事情的轉折其實很高興。
  
  我們的頭靠得很近,繼續上數學課。當屋外的夜色逐漸籠罩,我們在拖車裡與外界隔絕。嬰兒不在附近的感覺很奇怪,但也輕鬆許多。
  
  披薩來了以後,我們迅速解決掉它,把冒著熱氣的三角形對折,包住黏稠的起司。「嗯——」翰迪的閒聊顯得太刻意,「你還在跟閔吉爾約會嗎?」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跟吉爾說話,不是因為吵架。而是原本脆弱的關係隨著暑假開始,彼此沒機會見面便也迅速溶解。我搖頭回答。「沒有,他現在只是個朋友。你呢?你有跟誰約會嗎?」
  
  「沒有特別的人。」翰迪喝口冰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莉珀——你有沒有跟你媽媽談過你花在照顧嬰兒的時間?」
  
  「什麼意思?」
  
  他責備地看我一眼。「你知道我說什麼。這些照顧小孩的瑣事;每晚跟著她驚醒。她簡直像你女兒,而不是妹妹。這些對你是很大的負擔。你需要自己的時間——有些娛樂——和朋友——還有男朋友——出去玩。」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拇指拂過我漸紅的面頰。「你的樣子看起來好累,」他輕聲說。「讓我想要——」他頓住,把話吞回去。
  
  沉默的巨浪橫亙我們之間。表面有些騷亂,但下方甚至更加暗潮洶湧。我有好多事想對他傾吐——媽媽和嘉玲間令人憂慮的距離感,還有讓我內疚的問題:我是否無意間拉開了她和嬰兒的距離,或者我只是插手填補了空缺。我想說出我的渴望,以及我擔心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讓我有像愛他這樣深的感情。
  
  「該去接嘉玲了。」翰迪說。
  
  「好。」我看著他走到門口。「翰迪——」
  
  「嗯?」他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我!」我的聲音顫抖,必須深呼吸才能繼續。「我不會總是太小。」
  
  他仍舊沒有看我。「等你夠大,我已經離開了。」
  
  「我會等你。」
  
  「我不要你等。」門喀地一聲輕輕關上。
  
  我丟掉披薩空盒和塑膠杯,將桌子和流理台擦乾淨。疲倦感又回來了。但這回我有理由希望我能熬過隔天。
  
  翰迪帶著嘉玲回來,她很安靜、打著呵欠,我趕緊過去抱她。「甜心寶貝,我親愛的小嘉玲,」我輕聲說著。她用一貫的姿勢靠在我肩上,她的頭溫暖地貼著我的脖子。
  
  「她很好,」翰迪說。「她大概跟你一樣,需要暫時分開一下。媽媽和涵娜已經替她洗好澡,餵了她一瓶奶,現在她準備睡了。」
  
  「哈利路亞,」我由衷地說。
  
  「你也需要睡眠。」他摸摸我的臉。拇指滑過我的眉毛。「考試不會有問題的,蜜糖,只要別太緊張。按照步驟慢慢解題,你一定做得到的。」
  
  「謝謝,」我說。「你完全不必做這些。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麼做。我真的——」
  
  他的指尖來到我的嘴唇,輕如羽毛。「莉珀,」他低語。「你難道不知道,任何事我都願意為你做?」
  
  我困難地吞嚥。「可是——你向來保持距離。」
  
  他知道我的意思。「那也是為你做的事之一。」他慢慢地低下頭,前額靠著我的。嬰兒夾在中間。
  
  我閉上眼睛心中默想:讓我愛你,翰迪,請讓我愛你。「需要幫忙就打電話給我,」他喃喃說道。「我可以這樣陪著你,以朋友的身份。」
  
  我轉過臉,直到嘴碰到他刮過鬍子的光滑肌膚。他屏住呼吸,但沒有任何動作。我用鼻子輕蹭他柔軟的臉頰,堅硬的下顎,愛極了他的觸感。我們維持這樣的姿勢好幾秒,不算接吻,但深深感受到彼此的親近。我和吉爾或其他男孩一起時沒有這種感覺,我的骨頭融化。身體因為前所未有的渴望而顫抖。想要翰迪和想要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迷失在那一刻,我因此對開門的聲音很慢才有反應。我媽回來了。翰迪退開,臉上的表情在剎那間完全抹去,但空氣中仍充滿沉重的感情。
  
  媽媽拿著外套、鑰匙和餐廳的外帶餐盒走進拖車。她一眼就看清了整個情況,掛上一抹微笑。「嗨,翰迪。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搶在他之前開口。「他幫我準備數學考試。你的晚餐如何,媽媽?」
  
  「還好。」她把東西放在小廚房桌上,過來從我懷裡抱走嬰兒。嘉玲抗議著手臂的變換,她的頭快速搖動,臉色脹紅。「噓,」媽媽哄她,規律地晃著她直到她平靜下來。
  
  翰迪低聲道再見。向門口走去。媽媽用小心斟酌的語氣開口:「翰迪,我很感謝你來陪莉珀唸書,但我不認為你以後該和我女兒獨處。」
  
  我倒吸一口氣。她才剛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嬰兒,竟敢在我和翰迪完全沒有犯錯的情況下,刻意要把我們分開。這種作法不僅虛偽,簡直是卑鄙。我差點把這個想法和更難聽的話說出來。
  
  但翰迪搶先我開口,荒蕪的眼神和我母親對視。「我想你說得對。」
  
  他離開拖車。
  
  我想對媽媽尖叫,用許多話轟她。她好自私。她要我賠上自己的童年照顧嘉玲。她因為生命中沒有男人,而嫉護有人關心我。而且她應該待在家裡照顧新生兒,而不是經常和朋友外出。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
  
  我好想說出這些話。然而就像德州小蜥蜴會吃掉自己的尾巴那樣,將怒氣往肚子裡吞是我的天性,即使這些沒說出口的話差點使我窒息。
  
  「莉珀——」媽媽溫和地開口。
  
  「我要睡了,」我說。我不想聽她扯那些這樣對我最好的廢話。「明天要考試。」我疾步走回房間,在應該使出全力把門甩上的時候,依然只敢要點小性子,用上一半的力氣關門。聽到嬰兒被嚇哭了,我感到某種刻薄但毫無意義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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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隨著時間過去,我開始用嘉玲的成長在過日子,例如她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自己坐起來、第一次吃蘋果混米麩、每一次剪頭髮、長第一顆牙。她總是要我抱,也總是咧開流著口水的嘴對我笑,媽媽起先覺得好玩又奇怪,後來也就視為理所當然了。
  
  嘉玲跟我之間的聯繫遠比一般的姐妹更為親密,比較像一般的父母與子女。這當然不是最初的用意或結果——只是事情就是如此。我陪媽媽帶嘉玲去看小兒科醫生似乎也很正常,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問題與起居作息。
  
  輪到要打針的時候,媽媽叫我壓著她的手腳,自己退開。「你來按住她,」媽媽說。「她比較習慣你,別人壓她,她會反抗。」
  
  我望著嘉玲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護士小姐把針插入她胖胖的腿、而她不可避免地尖叫時,我也渾身一震。我貼在她掙扎得通紅的耳朵旁邊說:「如果可以,真希望我可以幫你挨這一針,甚至幾百針。」而後我緊緊地抱住她,直到她不再哭泣。為了獎勵她,我把護士給我的「我是好病人」的貼紙,貼在她的T恤胸前。
  
  沒有人(包括我)能說媽媽不是一個好母親,她有愛心也願意注意小嬰兒,該吃的、該穿的她都有留意到了,但那令人困惑的距離感還是存在。她對嘉玲不像我這麼專注,這使得我頗為困擾。
  
  我拿著我的疑問去問瑪雯小姐。她的答案讓我驚訝。「這一點也不奇怪,莉珀。」
  
  「不奇怪?」
  
  她正在攪拌爐子上一大鍋融化的蠟,準備倒入一排玻璃罐。「說他們對每個孩子的愛都一樣的話,是在說謊,」她以安撫的口氣說。「是人就都會偏心,父母也會有他的最愛,你母親最疼愛你。」
  
  「我希望她最疼愛嘉玲。」
  
  「時間到了你媽媽就會愛她,這不一定是一見鍾情的事。」她把一根長柄杓放進淺藍色的蠟中。「你必須給她們時間彼此瞭解。」
  
  「那不應該這麼久,」我有點抗議。
  
  瑪雯小姐笑得面頰都抖動了。「莉珀,這有時需要一輩子。」
  
  這次她的笑聲一點也不好聽。我不用問也知道這是指她的女兒,一個名叫梅莉但從不來看她的女人。那是她很久前一段短暫婚姻所生,但梅莉是個思想混亂的人,有各種癮頭,還喜歡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糾纏不清。
  
  「她為何會這樣?」我問瑪雯小姐,那時她一邊說著女兒的事一邊把麵團捏成小球,彷彿希望女兒也這麼容易揉捏該有多好。
  
  「那是上帝的旨意,」瑪雯小姐簡單地回答。聲音很平靜。從這次以及後來的許多談話,我得到一個結論:在教養或天生這個問題上,瑪雯小姐堅信人會怎樣,天生早已注定。我則還不確定。
  
  只要我帶嘉玲出去,大家都認為她是我的孩子,雖然黑髮褐膚,而她彷彿白玫瑰那般潔白。這年頭的年輕人,這和小就有了孩子,」我推著嘉玲的嬰兒車走過購物中心時,聽到後面一個女人說。而後一個男人不屑地說:「這些墨西哥人,等她長到二十歲大概已經生了一打。而這些都要靠我們交稅來養。」
  
  「噓,不要那麼大聲,」那個女人警告他。
  
  我加快腳步,轉入最近的一家商店,臉蛋因為憤怒與慚愧而燒紅。這就是大家的刻板印象:墨西哥女孩很小就有性經驗,而且像兔子那麼會繁殖,脾氣火爆,熱愛烹飪。偶爾你仍會在超市的入口看到貼著照片的廣告,描述郵購新娘。
  
  「這些可愛的女孩喜歡當女人,」廣告上的文字如此描述。「她們沒有興趣跟男人競爭。堅守傳統價值的墨西哥妻子永遠以丈夫的事業為優先,她們跟美國女人不一樣,只要你不虐待她,她們安於很簡單的生活。」
  
  住在這麼靠近邊境的地方,德州的墨西哥裔女人常受到如此要求。我希望將來不會有任何男人期待我以他的事業為優先。
  
  我的高一生活很快過去,媽媽因為服用醫生給的處方,產後憂鬱症已大有改善。她的身材與幽默感都恢復了,電話也多了起來。媽媽很少帶她約會的男人回來,她很少一整夜都沒有回家。但她偶爾會外出一整天,回家後卻什麼也不解釋。但她這時總是能恢復平靜,好像去做過祈禱或避靜。只要能對她有幫助,我並不介意她離開,反正我一個人也能把嘉玲照顧得很好。
  
  我盡量不要依賴翰迪,因為我們兩人見面的結果,每次都是沮喪與不快樂。翰迪堅持把我當成他的妹妹,我也盡量遵照他的要求,可是相處起來非常的彆扭與難以適應。
  
  翰迪忙於幫鄰居的牧場整地,以及其他能使他的身體與精神都更加強壯的苦力工作。以前存在於他眼中淘氣的閃光,如今逐漸冷卻,變成叛逆與尖銳的凝視。他的缺乏未來,以及同齡的男孩大都已去上大學、但是他卻前途茫茫的事實,使他焦慮難安。只有高中畢業的男孩除了去石油公司打工,或者去當築路工人,選擇並不多。
  
  等我畢業。我的選擇也好不到哪裡去。我並沒有足以申請到獎學金的特殊才華,到目前也毫無能寫到履歷表上的暑期工讀經驗。「你很會照顧小孩,」我的好友露西對我說。「你可以去安親班工作,或者去幼稚圖當助教。」
  
  「我只是很會照顧嘉玲,」我說,「我並不見得喜歡照顧別的小孩。」
  
  露西思考著我的未來,她認為我應該去念個美容美發的學位。「你喜歡化妝和做頭髮,」她指出。這倒是真的。不過,美容學校的學費很貴。我若跟媽媽要幾千元的學費,不知道她會怎麼說。但是媽媽對我有計劃嗎?如果有,又是什麼?我比較認為她根本沒想到這些,媽媽是選擇活在當下的人。所以我收起這個念頭,想等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再跟她談。
  
  冬天來了,我開始跟一個名叫畢路克的男孩約會.他父親是一個汽車代理商,他也是足球隊員——翰迪膝蓋受傷後,就是他接任四分衛,但是路克不會繼續當運動員,他的家庭有錢供他去申請到任何大學。他長得很好看,黑髮藍眼,體型也類似翰迪,而這正是他吸引我的原因。
  
  我在聖誕節前的一次藍色聖誕派對認識路克。那是本地警察局舉辦的年度盛會,他們募捐玩具送給弱勢家庭。許多志願工利用十二月將玩具分類、整修,在聖誕節前送給需要的孩子。足球隊教練命令每個隊員都要去當志願工幫任何階段的忙都可以。
  
  我跟同學慕笛以及她的男友去當志工。那裡起碼有一百個人,長長的桌上與桌子的附近都堆滿了如山的玩具,聖誕音樂在背景裡輕輕播放著。角落裡的不銹鋼桌上設有臨時的咖啡站,還有一盒盒餅乾。我戴著不知是誰放到我頭上的聖誕老公公帽,跟站在長長桌旁邊幫忙包禮物的足球隊員相比,簡直就像個聖誕小矮人。
  
  那麼多人要剪包裝紙與緞帶,剪刀總是不夠用。有人剛把剪刀放下,立刻被等著的人搶去。我抱著紅白條紋紙與一卷緞帶,不耐煩地等著輪到我。一把剪刀被人匡啷一聲扔到桌上,我伸手要拿,但某人的手比我更快。我的手指扣住已抓住剪刀的男人的手掌。我抬起頭,望進一又微笑的藍色眼睛。
  
  「抱歉,」那男孩說。他伸出另一隻手,替我把掉到前面遮住我眼睛的帽子尾端撥到肩膀上。
  
  晚上剩下的時間我們一起工作與談笑,並指出我們認為對方會喜歡的玩具。他替我選了一個棕色頭髮的甘蘭菜拼布娃娃,我替他選了一個星際大戰的機器人。晚上結束前,路克已經約我出去。
  
  路克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他在各方面都很平均,而且是朝好的那一面。他聰明,但不是天才,很會運動,但不是肌肉纍纍的那一型。他笑起來很好看,雖然沒有翰迪那麼好看。他的眼睛雖不像翰迪那樣又冰又火的明亮,但是既深且藍。他深色的頭髮捲成波浪,跟翰迪如貂毛那般的濃密柔滑,不大一樣。路克也沒有翰迪追人的氣勢與永不安分的靈魂。但除了這些,他們真的很像,都很高大、自信,充滿絕不妥協的男性氣概。
  
  那一段時期,我對男性的注意力特別無法抵擋。維康鎮這小小世界的每個人似乎都成雙成對,我母親的約會都比我多出許多。既然眼前這個男孩這麼像翰迪,而且並未像他那麼複雜,我又何不接受。何況他也沒有女友。
  
  我和路克持續見面之後,大家也接受了我們是一對,其他的男孩也不再邀我外出。我喜歡跟人配成一對的安全感,也喜歡有個人陪我走過穿堂,我們一起吃午餐,或在週五晚上的球賽之後出去吃披薩。
  
  路克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我對它感覺不像翰迪的吻而失望。他在一次約會之後送我回家,在我下車之前采過來親吻我.我回應地壓向他,並要自己有所感覺,但是這其間並沒有熱度或興奮,只覺得那是另一個人的嘴,以及探索的舌頭。對於身體正在經歷的事,我的頭腦一逕抱持著客觀。對於我的冷靜感到愧疚與不好意思。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想要補償他。
  
  隨著持續的約會,我們有過更多親吻、擁抱與嘗試性的探索。我逐漸學會不再拿路克與翰迪相比。反正我們之間沒有神秘的魔法,沒有看不見的電流與激情。路克不是想得很深的人,他對我心裡的秘密領地也沒有興趣。
  
  起初,媽媽並不贊成我跟高三男生約會,但見過路克後,她非常喜歡他。「他看來像個好男孩,」她對我說。「只要你遵守十一點半之前回家的規定,我就讓你出去約會。」
  
  「謝謝媽媽,」我很感激她准我出去,但是內心的魔鬼使得我忍不住說:「他其實只比翰迪小一歲。」
  
  她瞭解我沒有說出口的問題。「那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她這樣說的原因。
  
  翰迪或許才十九歲,但是他已經比大多數的男人更男人。父親的缺席使他在很小的年紀就肩負起照顧母親與弟妹的責任。他努力工作,確保他們與他自己的生存。而路克則完全相反,他是受到庇護與照顧的男孩,相信一切事情都沒什麼困難。
  
  如果我不曾認識翰迪,我或許會喜歡路克。但說這些都太晚了,我的感情早巳像一張濕牛皮緊緊裹在翰迪身上。而後又拿到太陽下去曬,任何想要改變其形狀的努力,只會讓它破碎。
  
  有天晚上,路克帶我去參加一個派對,主人的父母外出度週末,朋友們便聚集到他家去。在場的似乎都是高三生,沒有半個熟悉的面孔。
  
  重搖滾樂從後陽台的擴音機傳過來,大家喝著加了酒的柳橙汁。路克用塑膠杯裝了一杯給我,好心地叮囑我不要喝太快。那味道聞起來像加了柳橙口味的酒精,我只嘗試了一小口,立刻感覺到嘴唇有點刺。看到路克在跟他的朋友說話,我問旁邊的人廁所在哪裡。
  
  我拿著塑膠杯往屋裡去,假裝沒注意躲在陰影與角落裡親熱的對對人影。我找到客人用的廁所,發現那裡居然沒被佔用,非常高興,而後我把飲料倒進馬桶裡。
  
  從廁所出來之後,我決定走另一條路。從前門出去,繞過屋側回到後陽台比起必須看著那些親熱的人容易許多,也比較不那麼尷尬。但是當我經過樓梯間,我瞥見纏在一起的一對。
  
  認出那是翰迪,而且他的手臂正緊緊摟著一個長手長腳的女孩時,我只覺得我的心好像被一把刀猛地刺了進去。她正騎在他的腿上,肩膀與上背部從緊身上衣裡露出來。他的一個拳頭抓住她的長髮,讓她的頭在他親吻她的脖子時往後仰。
  
  痛苦、慾望、嫉妒——我從沒想到能同時感受到這麼多又這麼強烈的情緒。我運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讓自己不看他們繼續行走。我的腳步踉蹌,但我不能停止。我瞥見翰迪抬起頭,發現他也看到我了,我覺得我真想去死。我的手發抖,好不容易才握住門鈕開門。
  
  我知道他不會追出來,但我加快腳步,幾乎是跑向後陽台。氣流梗在我的胸前。我好想忘記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但是翰迪與那金髮女孩的身影將永遠蝕刻在我的記憶裡。我對自己所感受到的憤怒與白熱化的背叛,極為震驚。這跟他並沒有承諾我什麼、也沒有欠我什麼無關,他是「我的」。我的每個細胞都這樣尖叫。
  
  我總算在後陽台的人群中找到路克,他看著我露出詢問的微笑。我脹紅的臉頰,他不可能沒注意到。「你怎麼啦,寶貝娃娃?」
  
  「我把杯子弄掉了,」我的聲音濃濁。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我再去替你拿一杯。」
  
  「不用,我——」我踮超腳尖在他的耳邊說:「我們能離開嗎?」
  
  「現在?我們才剛來。」
  
  「我想單獨跟你在一起,」我焦急地小聲說。「請你帶我離開這裡,我們去任何地方都好。」
  
  他的表情有了變化。我知道他在想我突然想要跟他單獨相處,我們想的可是同一件事?
  
  答案是肯定的。我想吻他、抱他,做翰迪現在正跟另一個女孩做的一切事。不是因為慾望,而是因為憤怒的哀傷。我不能向任何人傾訴。我母親會把我的感覺斥為孩子氣。也許我真的孩子氣,但我不管。我從未感受到如此侵蝕全身的怒氣,唯一穩住我的,是路克的手臂。
  
  路克帶我去一座公園。那裡有一片人工湖,和幾座木造碼頭。水邊建有幾處加蓋的觀景台和長椅,白天會有人在那裡野餐。晚上則黑暗而少人駐足。空氣裡充滿夜晚的聲音,一群青蛙在香蒲花叢裡演奏交響樂,反舌鳥唱著歌,蒼鷺振翅高飛。
  
  我們離開前,我把路克手中的那杯龍舌蘭雞尾酒暍個精光。現在我的頭在轉。不知是想吐或者只是頭暈。路克脫下外套鋪在長椅上,拉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濕而搜尋的嘴親吻我,我嘗到他要告訴我的話,今晚只要我允許,他想做。
  
  他柔滑的手溜進我的上衣,在我的背後想要解開內衣的絆扣。那件衣物鬆了開來,他的手立刻轉到前面,握住我的乳房粗魯地捏了一下。我往後瑟縮。
  
  他稍微鬆手,不知所措地笑著。「對不起,娃娃。都是因為——你實在太美了,你讓我發狂——」他的大拇指開始揉搓正逐漸變硬的乳尖。我們的親吻持續著。他也一直地捏擦我的乳尖,柔嫩的它們很快就破皮而讓我有點痛。我不再希望我能得到愉悅,而是開始假裝。如果事情不對,錯誤也是在我,畢竟路克是有經驗的一方,他知道怎麼做。
  
  必定是那杯雞尾酒的功勞,使得我有能力轉為旁觀者,看著路克推我躺在他的外套上。我的肩膀撞上硬硬的木頭,引發腰部一陣痛,但我沒有理它。
  
  路克拉扯我的牛仔褲扣子,把它往下拉,並讓我的一條腿從褲管裡出來。我望向觀景台屋簷之外的天空。今晚的天空霧濛濛地,沒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唯一的光線來自遠處那被蟲娥所包圍的街燈發出的藍光。
  
  路克跟一般的青少年一樣,對女性身體比較細緻敏感的部分是一無所知的。我知道的當然又更少了,而且我也不敢主動開口說我喜歡或不喜歡什麼,只是被動地任他為所欲為。我不知道我的手應該放在哪裡。我感覺他的手伸入我的內褲底下,更多的揉搓,有幾次粗魯到讓我跳了起來。他發出興奮的笑聲,誤把我的不舒服當成享受。
  
  路克的身體魁梧而沉重,壓得我的腿逐漸麻痺。他在我們之間摸索,想拉下長褲的拉鏈,因急於完成而動用了雙手。我聽見塑膠袋被撕開,感覺他套上了什麼,接著我的大腿內側便感覺到繃緊而跳動的他。
  
  他推高我的襯衫與內衣,開始吸吮與拉扯我的胸部。我想,我們或許已經過了叫停的那一點,我已沒有權利說不。我只希望這件事趕快過去,光是這時,我腿上的壓力已經足以讓我瘀青了。我咬著牙繃緊起來,抬眼望向路克的臉。
  
  他並沒有看我著我,他的注意力在這件事情本身。我只是他尋求解放的工具。他更用力衝刺,衝入我抗拒的肌肉,我忍不住痛苦地叫了出來。
  
  他又抽插了幾下,保險套因為沾了血而變得潤滑了些,而後他抵著我渾身一抖,呻吟聲從喉嚨的深處發出。
  
  「噢,寶貝,感覺真好。」
  
  我的手臂環繞著他。感覺他親吻我的脖子、呼出的氣息像水蒸氣噴在我的皮膚上,我突然感到一陣嫌惡,覺得被他利用得夠了,我必須重新屬於自己。當他抬起身體,肌肉腫痛的我感到如釋重負。
  
  我們默默地各自整理衣服。我因為一直繃緊肌肉,現在一旦放鬆居然開始發抖,連牙齒都撞在一起。
  
  路克把我拉過去,拍著我的背。「你會後悔嗎?」他低聲問。
  
  他不認為我會說是,我也不肯那樣說。畢竟那給人的感覺會很失禮,而且也於事無補。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很想回家,很想一個人獨處。那時我才能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整理並歸類。
  
  「不會。」我對著他的肩膀說。
  
  他再次拍著我的背。「下一次你會舒服很多,我保證。我的上個女朋友也是處女,她花了不少時間才喜歡這件事。」
  
  我靜止不動,畢竟任何女孩都不會喜歡在這種時刻聽到上個女友的事。何況路克以前的女友是處女,我並不是很驚訝,但那彷彿使我痛上加痛。好像我給他的不再那麼珍貴,好像擔任處女的第一位情人,在他是家常便飯,我不過是前仆後繼的諸多處女之一。
  
  「請你送我回家,」我說,「我好累——」
  
  「沒問題,寶貝。」
  
  路克一手開車,一手摟著我,還不時捏我一下。我不知道他是要安慰我,或是要我安慰他,但我也每次都回捏一下。他問我明天晚上一起出去吃東西好嗎,我自動地答應了。
  
  我們說著話,但我有點暈,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各種胡思亂想在腦海中飛來飛去,我開始擔心麻痺感過去之後,我會有多難過,同時要自己相信這其實沒有什麼。跟我同齡的女孩都跟男友上過床,露西已經做了,慕笛正在認真考慮。所以,我做了又怎樣?我還是原來的我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這樣說,我還是我。
  
  不過,既然我們已經做了一次,是否以後每次都要做?每次約會的最後都是這樣嗎?這想法讓我渾身一顫。我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都在抽痛,尤其大腿的內部。我告訴自己,即使翰迪是第一個,也不會有差異。痛苦、氣味、身體的動作應該都是一樣的。
  
  我們在拖車屋前停住,路克送我到前門。他好像還不想走。為了盡快擺脫他,我拿出最熱情的動作用力地擁抱他,親吻他的嘴、下巴和面頰。這些表演似乎重新建立了他的信心。他笑著讓我進屋。
  
  「明天見,寶貝娃娃。」
  
  「明天見。路克。」
  
  屋裡留有一盞櫃燈,但是媽媽和嘉玲都睡了。我慶幸地拿著睡衣躲進浴室,轉開我所能忍受、最熱的水。我站在足以燙掉一層皮的熱水底下,用力清洗腿上褐色的污漬。熱水減輕了抽搐般的疼痛感,也沖掉了路克壓印在我身上的感覺。等我踏出蓮篷頭,我都快煮熟了。
  
  我穿上睡衣回到我的房間,睡在搖籃裡的嘉玲開始扭動。雖然腿間疼痛,我依然趕緊去泡好一瓶牛奶。等我回到她床邊,她已經醒了,但是沒有哭,好像她也知道應該給我些許寬容。我抱起她到搖椅上喝奶時,她用暖和的小肥手抱住我的脖子。
  
  嘉玲的身上充滿嬰兒洗髮精與痱子粉的香味,純真無邪的味道。她小小的身體嵌入我的每個地方,在我餵她喝奶時輕拍著我的手,藍綠色的眼睛注視著我。我以她最喜歡的緩慢節奏輕搖著她,隨著每個擺動,我胸腔、喉嚨與頭腦裡的緊繃一絲絲地剝解開來,淚水從我的眼角往下淌。整個地球最能安慰我的,不是媽媽、甚至不是翰迪,而是嘉玲。眼淚帶出也帶走許多東西。我一邊喂妹妹喝奶。一邊默默地哭著。
  
  我沒有把嘉玲放回搖籃,而是將她放在我的床上靠牆的一面。瑪雯小姐曾經告誡我,絕對不可以這樣做,她說這會使得小嬰兒再也不肯回去她的小床。
  
  瑪雯小姐向來都是對的。從那天晚上開始,嘉玲堅持要跟我睡,只要我不理那雙高高舉起的手,就發出郊狼一般的哭嚎,其實我也很喜歡跟她一起睡,蓋著玫瑰圖案的棉被緊緊依偎在一起。我想,既然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相互安慰不就是姐妹特有的權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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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路克跟我並未那麼常上床,一是欠缺機會——他跟我都沒有自己的住處,二是我並未感到太多的愉悅。即使我假裝感覺還不錯。我們從未直接討論這種情況。每次我們真的上床時,路克都很熱心地做著各種嘗試,但怎樣試都沒有差別.我也無法對自己或對他解釋我的興趣缺缺。
  
  有天下午放學後,我們利用他的父母去聖安東尼奧要很晚才回來的機會。在他的臥室裡做。「真好玩,」他說,「你是我所約會過最漂亮也最性感的女孩。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不能……」他沒有往下說,只用雙手握住我赤裸的臀部。
  
  我知道他的意思。
  
  「這就是跟一個墨西哥裔的浸信會教徒約會的結果,」我說。
  
  我耳朵下的胸膛因為輕笑而起伏。
  
  露西最近剛跟男友分手、現在跟咖啡店副理約會,我把我的問題對她傾訴。「你需要跟其他的男孩約會,」她狀似很有權威地說。「高中男生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你知道我為何跟湯米分手嗎?……他老是捏著我的乳頭轉來轉去,好像我們聽收音機想找到正確的電台那樣。誰在床上的表現會這樣笨的?告訴路克,你想跟其他的男孩約會。」
  
  「不用我說,他兩個星期後就要離開了。」我跟路克都同意他去念學時,我們不必不切實際地要求對方不准認識其他人。這不算正式的分手,我們也同意他放假回來時還是可以見面。
  
  我對路克的離去,感覺很複雜。部分的我很期待重獲自由,週末又是自己的時間了,而且我不用再跟他上床。但是,少了他我也會很寂寞。
  
  我決定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顧嘉玲,與我的功課。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姊姊、女兒、朋友、學生,成為負責任的女性典範。
  
  勞動節那天濕度很高,因為水蒸氣往上蒸發,下午的天空顯得比較蒼白。但是濕熱的天氣並沒有妨礙大家去參加「紅脖子大競賽」的興致,這是郡裡所舉辦的騎馬套牛與套其他牲畜的比賽。競賽的場地充滿各種活動,五花八門的攤位,有的賣藝術與手工藝品,有的賣刀賣槍。還有小馬租騎、馬術特技、卡車展售,外加無窮無盡的食物。競賽活動將於晚上八點在露天競技場舉行。
  
  媽媽,我和嘉玲在七點抵達,我們打算在這裡吃晚餐,而後去瑪雯小姐租來賣藝術品的攤位看她.我推著嬰兒車走過裂縫處處的泥土地,看見嘉玲的頭忙著轉來轉去,不禁哈哈大笑。她的視線一直跟著食物區中央一串又一串的彩色燈泡。
  
  來參加嘉年華會的人大都穿著牛仔褲,和胸前有兩個有蓋口袋、與一排珍珠色扣子的西部襯衫,腰繫厚皮帶。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戴著草帽或牛仔帽。女人穿很緊的牛仔褲或沙沙作響的縐紗裙,以及上面繡了花的靴子。
  
  我跟媽媽都選牛仔褲,我們也給嘉玲穿上從腿內扣扣子的牛仔布短褲,我找出一頂鋪棉的粉紅色牛仔帽幫她戴著,並用緞帶在下巴打個蝴蝶結,但是她一直把它扯下來磨牙。
  
  空氣間飄著各種有趣的味道,身體的氣味、古龍水、香煙、啤酒、油炸的食物、鑽來鑽去的動物、潮濕的草、灰塵和機器。
  
  我們推著嬰兒車走過食品區,決定吃炸玉米,豬肉串和薯條。其他攤位還賣炸的酸黃瓜、炸的墨西哥辣椒,炸的培根。德州人認為每樣東西都可以串在竹籤上拿去炸。
  
  我喂嘉玲吃從家裡帶出來的蘋果泥,媽媽決定買油炸蛋糕當甜點,那是把冷凍蛋糕沾魚漿之後拿去炸,外酥內溶,非常好吃。
  
  「這起碼有一百萬大卡、」媽媽咬著金黃色的酥脆外皮,一邊拿起餐巾紙擦拭。
  
  吃完晚餐,我們用嬰兒濕巾把手擦乾淨後,去找瑪雯小姐。她火紅的頭髮在黃昏的光線裡像火炬一樣耀眼。她的羽扇豆藍色蠟燭和手繪的鳥屋向來有固定的銷路,我們在一旁等她慢條斯理地找錢給一位顧客。
  
  有個聲音從後面叫我們。「嗨,你們好。」
  
  媽媽跟我同時轉過去,看見是拖車營地的所有人夏路易,我的瞼霎時僵住。他穿著蛇皮靴和牛仔褲,繫著一條以銀質箭頭為飾的波洛領帶(譯註:bolotie美國西部以麂皮細索穿過飾扣的領帶)。
  
  我通常跟他保持距離,而因為管理室前面的房間經常沒人,所以並不難。他毫無辦公時間的概念,不是在喝酒就是駕車進城尋花問柳。營地裡的任何人若去抱怨化糞管堵塞或主車道有個大洞,他即使答應要處理也從未遵守諾言。找夏路易做任何事都是浪費時間。
  
  夏路易的服裝或許是高檔貨,但是他整個人是腫的,面頰上破裂的微血管好像中國古董碗底下的冰裂紋。他還剩下的好容顏,只徒然讓人欷歔他親手毀了自己的俊美。
  
  我突然覺得,我在路克帶我去的那些派對所看到的男孩,中年以後就是這副模樣。其實,他也讓我有點想到路克,人若不珍惜天上掉下來的權利,就會變成這樣。
  
  「嗨,路易,」媽媽回答。她已經抱起嘉玲,正想撬開我妹妹的嘴,救出被抓去咀嚼的頭髮。她淺綠色的眼睛和燦然而笑的嘴,顯得好美……看見路易的反應,讓我不安地震了一下。
  
  「這個小可愛是誰?」他的口音好重,子音幾乎都聽不見。他伸手去逗弄嘉玲的下巴,她也流著口水對他笑。看見他的手指在嬰兒無瑕的皮膚上,我好想抱走嘉玲,跑得遠遠的。「你們吃過了嗎?」夏路易又問媽媽。
  
  她依然笑著。「吃過了,你呢?」
  
  「飽得快漲了,」他拍拍肚子。
  
  這根本是一肚子蠢話,但媽媽竟然笑出了聲音。她看著他的方式,讓我起雞皮疙瘩。她的眼光、姿勢,把頭髮塞到耳後的樣子,都在發出邀請。
  
  我無法相信。媽媽跟我一樣,對他的名聲非常清楚。她甚至對著我和瑪雯小姐開過玩笑,說他只是個小鎮的紅脖子,卻自以為是什麼大亨。她不可能會喜歡夏路易,他根本配不上她,這實在太明顯了。但是飛力或我看過的其他任何男人,也沒有一個配得上她。我對這些如出一轍的爛人感到不解,不懂媽媽為何總是看上錯誤的男人。
  
  在東德州其貌不揚的林相裡,豬籠草以鮮艷的黃色喇叭與紅色籐蔓當廣告,吸引各種昆蟲上門。它的黃色喇叭中充滿昆蟲無法抗拒的香甜汁液,但它一旦爬進去就再也出不來。蓋子合上之後,它會淹死在糖漿中並被吞噬。看著媽媽與夏路易,我也看到類似的煉金術正在進行:虛假的廣告、致命的吸引力。
  
  「套牛比賽快要開始了,」夏路易說。「我在正前方有個包廂,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不用了,謝謝你,」我立刻回答。媽媽警告地瞪我一眼,我知道我很粗魯,但是我不管。
  
  「我們很願意去,如果你不介意小孩可能比較吵,」媽媽說。
  
  「該死,當然不會,這個小寶貝這麼可愛。」他逗弄著嘉玲的耳垂,惹得她扭來扭去,一邊格格笑。
  
  而平常對人們的言語很挑剔的媽媽,居然沒指責他在小孩面前講粗話。
  
  「我不要看套牛比賽,」我不高興地說。
  
  媽媽惱火地歎口氣。「莉珀……你如果心情不好,也不要掃別人的興。或許你可以去看看有沒有同學也來這裡?」
  
  「好,那我要帶著嘉玲一起去。」我立刻知道我不該用那種「嘉玲是我的」的口氣說話,我若換個說法,媽媽應該會答應。
  
  結果她微微瞇起眼睛說:「嘉玲跟著我就行。你自己去,一個鐘頭之後回來這裡跟我會合。」
  
  我憤怒又煩惱地轉身朝一排排的攤位走去。鄰近一座大帳篷裡的鄉村樂隊正為即將開始的舞會試音。今晚是個適合跳舞的夜晚,我悶悶不樂地看著勾肩搭背、快樂地朝帳篷走去的一對對男女。
  
  我在攤販的桌子之間慢慢走,看著一罐罐的醃製食品、墨西哥料理常用的以番茄和洋蔥做成的辣調味醬,以及烤肉醬,有的攤子販賣繡花或縫著小亮片的T恤。我朝一個檯面上放著許多盤閃閃發亮的銀製飾品的珠寶攤位逛去。
  
  我僅有的首飾是媽媽給我的一對單顆珍珠耳飾,以及路克在聖誕節送我的一條很精緻的金手鏈。我彎著腰在一盤盤煉墜之間檢視,拿起一個鑲土耳其玉的鳥形墜子……一個德州的州形……一隻小公牛的頭……一雙牛仔靴,我的注意力突然被一個銀色的犰狳吸引過去。
  
  犰狳向來是我最喜歡的動物。它們算是有害的動物,因為它們會挖著溝渠穿過人家的院子,而且常在房屋的地基下鑽地道。它們也很笨,就跟岩石那樣地不知變通。它們真的不美,你頂多也只能說它們實在醜得可愛。
  
  犰狳是史前時代就有的動物,身上有著一圈圈盔甲那般的硬殼,從硬殼下面伸出來的小小的頭,好像是後知後覺才被安裝上去的。萬物都在演化時,犰狳卻似乎被遺忘了。什麼也沒有改變。
  
  不管人們如何地怨恨或誘捕犰狳,它們依然很有毅力地。夜復一夜地鑽土挖地,尋找藏在泥土裡的蛆與蟲。如果找不到,它們改吃莓果或植物也能維持生命。犰狳是「面對逆境時,只要堅持必可克服」的最佳範例。
  
  犰狳的身上沒有任何惡意,它們所有的牙齒都是臼齒,即使它們想要跳起來咬人也不可能。當百業興隆,家家的鍋裡都不乏雞鴨魚肉時,它們被匿稱為吸塵器小豬,只是現在的人早已飢不擇食。有人說,犰狳吃起來的味道很像豬肉,然而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品嚐。
  
  我拿起犰狳的項煉墜子,問賣家如果加上一條十六寸的鏈子要多少錢。她說二十元。我還來不及掏出錢包,我身後有個人已經遞出一張鈔票。
  
  「我來付,」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我急忙轉身,幸好他扶住我的手肘,才沒有跌倒。「翰迪——」
  
  大部分的男人,即使相貌普通,一旦戴上牛仔帽,穿起褪色的緊身牛仔褲加上有點跟的靴子,都很像萬寶路香煙廣告的男主角。這一套服裝的變形能力,就跟黑色晚禮服一樣強大。這樣的組合一旦出現在翰迪身上,簡直就如同胸口挨了一拳,讓人頓時無法呼吸。
  
  「你不必買東西送我,」我出聲反對。
  
  「好久不見,」翰迪說著,從女老闆手中接過項煉。她問要不要收據,他搖一搖頭,同時以手勢要我轉身。我轉過去,並撩起頭髮。他的指背拂過我頸後的皮膚,送出一波波寒顫。
  
  因為路克的關係,我已初步瞭解性是怎麼回事,即使尚未完全開發。我獻出我的純真,希望可以換來安慰、疼愛、知識……然而才與翰迪並立片刻,我已理解,試圖用任何人來取代他是如何地愚不可及。
  
  除去還算過得去的相似體型,路克與翰迪完全不能比。我充滿苦澀地默默猜測,是否我將來的每一段關係,他都會像個陰影般籠罩在那裡,永遠地陰魂不散。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忘掉他,可是我也永遠不能擁有他。
  
  「涵娜說你搬去住在城裡了,」我說出我的意見,一邊摸著垂於兩根鎖骨之間那凹處的銀色小墜子。
  
  他點頭。「我租了一個只有一間房的公寓。地方很小,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能有些許的個人隱私。」
  
  「你跟其他人一起來嗎?」
  
  他點頭。「涵娜和兩個弟弟都來了。他們在那邊看馬的慢跑比賽。」
  
  「我跟媽媽與嘉玲一起來。」我好想把夏路易的事情告訴他,以及我對媽媽居然把時間花在那種人身上,感到多麼憤怒。但是,我又覺得,每次見面都是我有問題要他幫忙解決。就這一次,免了吧。
  
  天空的顏色從淺紫色變成深紫色,太陽迅速落入地平線的後方,快得我以為它會再跳回來。跳舞帳篷那邊燈火通明,樂隊正歡欣鼓舞地唱著一首兩拍子的舞曲。
  
  「嘿,翰迪,」涵娜帶著他們的兩個弟弟出現。兩個男孩的臉上都黏答答的,笑著跳著要翰迪帶他們去抓小牛。
  
  抓小牛是馬術比賽之前的暖身遊戲,全是小孩子下場,再放進三隻尾巴綁著黃絲帶、精力充沛的小牛,任何有辦法拿到黃絲帶的小孩,可以得到美金五元的獎金。
  
  「嗨,莉珀,」涵娜跟我打招呼。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轉向她哥哥說:「翰迪,他們想去抓小牛,那邊快開始了,我可以帶他們過去嗎?」
  
  他搖頭,臉上出現不得已的笑容。「不去好像不行吧。睿可和愷文,你們不可以亂跑唷。」兩個男孩大聲歡呼,轉頭就跑,涵娜只好拔腿猛追。翰迪笑著說:「把他們一身牛大便地帶回去,我媽會剝了我的皮。」
  
  「小孩子偶爾就是應該玩得一身髒。」
  
  翰迪的笑容轉為無奈。「我也常跟我母親這樣說。有時候我必須非常刻意地提醒她,要她稍微放鬆對他們兩個的控制,讓他們像一般的小孩自由地跑跑跳跳。我真希望……」
  
  他沒有往下說,雙眉皺了起來。
  
  「什麼事?」我輕聲問。我經常說我真希望怎樣怎樣,但我從未聽見翰迪說過這種不實際的句子。
  
  我們開始漫無目的地走著,翰迪縮小他的步伐配合我。「我真希望當年父親被判無期徒刑後,她曾有勇氣考慮再結婚,」他說。「她有絕對的權利要求離婚。而她若找個正直的男人在一起,她整個人或許不會這麼緊張。」
  
  我從來不知道他父親為什麼被判無期徒刑,也不大好意思問,我只盡量讓自己表現出智慧又關心的樣子。「或許她還愛他?」
  
  「不,她怕死他了。他只要一喝醉,罵起人來的惡毒口氣,簡直像一袋毒蛇。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不斷地進出監獄……一、兩年回來一下,把我母親弄懷孕了之後,又把我們僅有的錢拿跑。」
  
  翰迪停了一下。
  
  「我十一歲的時候曾經想要阻止他,那也是我的鼻樑被打斷的原因。但,下一次他再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大到可以抵擋他了。後來,他就再也沒來打擾我們。」
  
  我想像又高又瘦的珠笛小姐被打得團團轉。
  
  「她為什麼不跟他離婚?」我問道。
  
  翰迪無情地一笑。「我們的教區牧師告訴我母親,不管丈夫怎樣虐待你,都不能跟他離婚,那會使你喪失為基督服務的機會。他說人生應該以為耶穌奉獻為首,個人的快樂一點也不重要。」
  
  「如果挨打的是他,他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去找過他理論,但是他很堅持。我怕自己會氣到扭斷他的脖子,只好趕快離開。」
  
  「噢,翰迪。」我的胸口因為同情他而隱隱作痛,也不由得想到路克的生活多麼愜意,以及跟翰迪又有多大的不同。「為什麼有的人的生命就是比別人困難許多?為什麼有的人就是必須一路掙扎?」
  
  他聳聳肩。「沒有人一輩子都那麼容易,上帝遲早會要你付出代價。」
  
  「你應該到南街的上帝羔羊聚會所來做禮拜,」我勸他。「那裡的牧師非常好,只要你在週日的聚餐大會帶來一些炸雞,很多的罪他都可以原諒你。」
  
  翰迪笑得露出了牙齒。「你這樣說,好像神也是可以收買的。」我們來到跳舞的帳篷。
  
  「看來上帝羔羊聚會所的牧師也不反對跳舞?」
  
  我愧疚地垂下頭。「嗯。」
  
  「萬能的上帝,你的內心其實是很遵守教義的。噢,來吧。」他握住我的手,拉著我走到舞池的邊緣,大家正依照音樂的旋律滑動,兩步慢、兩步快。
  
  這其實是一種類似儀式的團體舞蹈,你和舞伴之間都會謹慎地保留適當的距離,除非他把手伸到你的腰上,把你轉一個小圈,再帶到他的身前。如此一來,這舞的感覺便立刻改變,尤其是音樂也慢下來的時候。
  
  跟隨著翰迪刻意的動作,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我只覺得一顆心正以讓人暈眩的力量狂猛地跳動。長久以來,他一直強調我們之間只能有友誼,我非常訝異他居然願意跟我跳舞。我很想問他為什麼,但終究藏起這個問題。我太想跟他跳舞了。
  
  他將我輕輕拉近時,我簡直快要暈倒了。「這樣不太好吧?」我問。
  
  「的確。手掌放在我的肩上。」
  
  我把手掌放在他堅硬的肩膀前面,他的胸腔開始以不穩定的節奏一起一伏。當我終於有勇氣望向他美好但嚴峻的面容時,我理解到,這其實是他難能可貴的自我放縱的片刻。他的眼睛高度警戒著,卻也充滿聽天由命的認知,好像一個心知即將遭到人贓俱獲的小偷。
  
  我只隱約注意到樂隊正在演唱的是藍迪‧崔維斯一首苦澀的傷心情歌,只有鄉村歌曲唱得出這種荒蕪輿淒涼的感覺,既孤傲又傷感。翰迪用手的壓力引導我,我們穿著牛仔褲的腿相互摩擦。
  
  那感覺不像在跳舞,更像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我們跟隨一股流動的氣勢,與其他的一對對舞者共同踩著慢舞的腳步,然而光是這簡單的滑動,卻比我跟路克做過的任何事更要性感。我完全不必思考舞步,或我應該往哪一邊轉。
  
  翰迪的皮膚有著煙和太陽的味道。我想要推進到他的襯衫底下,探索他身上的每一個秘密地方,每一寸皮膚和每一道線條的變化。我想要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東西。
  
  音樂更慢了,兩步舞曲不知何時已消失,轉變成舞者只需站在原地,相互擁抱著慢慢搖晃。如今我全身都感覺到他,而那讓我心浮氣躁。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感覺他的嘴貼在我的頰骨上。他的嘴唇乾乾的,有點滑潤。
  
  我呆若木雞,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把我更推到身上,一隻手往下滑到我的腰窩,輕輕地施壓。感受到他有多麼興奮。我的腿和小腹更加飢渴地往他擠去。
  
  在人生的大計劃中,三或四分鐘是很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時間,人們每天都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浪費了好幾百分鐘。但有時候在這些吉光片羽裡面,也能發生讓你終生難忘的事。翰迪的擁抱、如此充分地與他接近,是一種比真正發生性行為更親密許多的行為。如今回想起來,我依然能感覺到那絕對親密的片刻,血液也依然衝到我的瞼上。
  
  當音樂轉入新的旋律,翰迪帶著我離開跳舞的帳篷。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肘,並在我們必須跨越像蛇群一般橫在地板上的諸多電線與電纜時,低聲警告我。
  
  我完全不知道我們要走去哪裡,只曉得離那些攤販越來越遠。最後我們抵達這塊地的邊界,那裡有用紅杉木釘出的圍欄。翰迪用他的一雙大手握住我的腰,輕而易舉地舉起我放在圍欄上。我坐在最上面的一條橫木,剛好可以跟他面對面,我緊緊並在一起的膝蓋擋在我們之間。
  
  「別讓我跌下去,」我說。
  
  「你不會跌下去的。」他穩當地抓住我的髖部外側,掌心的熱度穿透質料比較輕薄的夏季牛仔褲。
  
  一種幾乎無法控制的衝動襲來,我突然很想張開我的腿,把他往前拉進我的腿間。但我終究只是保守地夾緊雙腿,雖然我的心臟有如擂鼓一般。嘉年華會那微罩著塵土的黃色燈光在翰迪的身後張開來,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緩緩搖頭,好似終於準備要面對一個無從解決的難題。「莉珀,我必須告訴你……我就快要離開了。」
  
  「離開維康鎮?」我差點說不出話。
  
  「對。」
  
  「什麼時候?去哪裡?」
  
  「就在這幾天。我申請的一個工作有回音了,而……我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你要去做什麼工作?」
  
  「在一家鑽油公司擔任焊接技工,第一個工作地點是在波斯灣外海的油田。但焊接人員經常調動,就看公司跟哪裡簽約。」看見我的表情,他沒再繼續說。他知道我父親在一座油井喪生。在海上的油井工作,薪水很高,可是也很危險。拿著會噴火的焊接搶在油井上工作的人,若不是腦筋有問題,就是想要自殺。翰迪必定明白我的想法。「我會盡力不要引發太多爆炸。」
  
  如果他是想要逗我笑,他的努力毫無效果。事情像攤開的白紙,我知道再也看不到康翰迪了。而問他是否會回來找我,更是白費口舌。我必須放手了。但我非常清楚,只要我活著,失去他的痛苦永遠都會跟著我。
  
  我開始想像他的未來,想像他將要橫越諸多的海洋與大陸,遠離所有認識他、愛他的人,遠在另一個半球,遠到連他母親的禱告都抵達不了。未來,他將有許多女人,其中的一個將會知道他的秘密,生下他的孩子,見證歲月在他身上刻劃下來的改變。而那個女人,將不是我。
  
  「祝你好運,」我的聲音已帶有哭腔。「你將會一切順利,擁有你所想要的一切,也將比任何人所預想的更為輝煌騰達。」
  
  他的聲音倒很平靜。「你這是在做什麼,莉珀?」
  
  「我正努力說出你想聽的話。心想事成,生活美滿。」我用膝蓋推他。「讓我下來。」
  
  「等一下,先告訴我你為什麼生氣。我在每個轉折點所做的一切,都是盡量不想要傷害你。」
  
  「但我還是受傷了。」我控制不住地爆發開來。「而如果你曾經問我,我想要怎樣,我會說我寧可盡量擁有你,以及我根本不怕跟你在一起所附帶的傷害。結果,我反而什麼都沒有,只得到這些愚蠢——」
  
  我停下來。想找一個更好的詞,可是找不到。
  
  「愚蠢的借口,說什麼你不想傷害我。其實,害怕受到傷害的是你。你害怕你可能因為太愛一個人而無法離開,而後你便必須放棄所有的夢想,一輩子住在維康鎮這個小地方。你害怕——」
  
  因為他抓住我的肩膀搖了一下。我驚地猛喘一聲。這動作雖小,但震撼遍及全身的每個部分。
  
  「別再說了,」他的聲音嘶啞。
  
  「你知道我怎會跟路克交往嗎?」我太過絕望,整個豁出去了。「因為我想要你,可是我又不能擁有你,而他是我所找得到、跟你最像的人。可是,每次跟他上床,我都希望他是你。這不只使得我恨我自己,我甚至更加恨你。」
  
  這些話剛吐出我的嘴,苦澀而孤絕的感受即令我想蜷縮起來。我低下頭抱住身體,但願能縮到最小的空間。
  
  「都是你的錯。」明知道稍後我會後悔,但我太激動,已經不想管了。
  
  翰迪的抓握更緊,緊到我的手臂都痛了。「我並沒有給你任何承諾。」
  
  「那還是你的錯。」
  
  「該死的。」看見一顆淚水滑下我的面頰,他不知所措地吸口氣。「該死的,莉珀。你這樣很不公平。」
  
  「天下沒有公平這回事。」
  
  「你要我怎樣?」
  
  「我要你承認你對我的感覺,即使只有一次。我想要知道,你以後會不會有一點點想念我,會不會記得我,會不會後悔任何事。」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插入我的頭髮裡面,將我的頭往後拉。「天哪,」他小聲說。「你想盡力讓我不好過,對不對?我不能留在這裡,可是我也不能帶著你一起走。你想知道我會不會後悔任何事?」
  
  他火熱的氣息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的臉頰上。他伸出手臂抱住我,止住所有的動作。他的心臟貼著我被壓平的胸脯,急促地跳動。
  
  「只要能擁有你,我連靈魂都願意出賣。在我的這一生,你都將是我最想要的人。但是,我什麼都無法給你。而我也不會留在這裡,變成我父親的翻版。我會把所有的不順遂都發洩到你身上,我會傷害你。」
  
  「你不會,你永遠也不會像你父親。」
  
  「你真的這樣想?那麼你對我、比我對自己更有信心。」翰迪用雙手捧住我的頭,修長的手指纏在我的後腦。「想到畢路克碰觸你,我恨不得殺掉他。也因為你居然讓他碰你,而想殺掉你。」我覺得一陣抖顫竄過他的身體。「你是我的,」他說。「你並沒有說錯——我非常清楚,一旦擁有你,我將無法離開。」
  
  我恨他竟然把我當成避之唯恐不及的陷阱。他低下頭來親吻我,我的眼淚所產生的鹹味在我們的唇間化開。我不敢動,但他敦促我的嘴張開,更深入地吻我,而我就此迷失。
  
  他以殘忍的溫柔找到我的每個弱點,以他的舌把激情像塗蜂蜜果醬那般層層鋪疊。他掰開我的腿,在我來得及夾緊之前,他的身體已經擠了進來。隨著一些低語,他拿起我的雙手鉤在他的脖子上,而後他的嘴再次回航,繼續他緩慢的掠奪。我多麼渴望讓他全身的重量壓住我,渴望他全然的佔有與全面的降服。我推開他的帽子,將手指插進頭髮裡面,使勁將他的嘴拉近。而且越來越用力。
  
  「慢下來,」翰迪在我耳邊低語,抬起頭、將我顫抖的身體摟過去貼近他。「慢下來,糖糖。」
  
  我奮力呼吸,只覺得坐著的木頭橫桿刺進臀部的肌肉,膝蓋緊緊夾著他的髖部。直到我平靜下來,他才再吻我,但用意已是安撫的。我忍不住發出的聲音。都被他的嘴吸收了進去。
  
  他的手沿著我的脊椎一再地上下。而後一隻手掌緩緩移到我的胸下,隔著襯衫的衣料愛撫著我,拇指輕輕晝著圓圈,直至找到早已挺立的乳尖。我的手臂突然癱軟,沉重得抬不起來,整個人像週末的醉客那般更加依靠在他身上。
  
  我已瞭解跟他在一起的感覺,那跟與路克上床完全不一樣。翰迪似乎正掬飲著我的每一絲反應,我發出的每個聲音、顫抖與呼吸。他擁著我的方式,好像我的重量是他手中最珍貴的寶藏。
  
  他那有時溫柔、有時又兇猛的親吻究竟持續了多久,我早已無從追蹤,只知道緊張的感覺逐漸高漲,直到聲聲低吟從我的喉嚨破柙而出,而我的手指抓著他的襯衫表面,渴望接觸到他的皮膚。
  
  他把嘴扯開,轉頭將臉部埋進我的頭髮裡面。極力控制他的呼吸。
  
  「不,」我不甘心地抗議。「不要停,不要——」
  
  「噓、噓,親愛的。」
  
  如此地被扔在乾冷的高空中,我充滿了叛逆與不甘,渾身抖動不止。
  
  翰迪將我包裹在他的雙臂之中,揉著我的背部,希望能讓我平靜下來。「沒事的,」他在我耳邊低語。「我甜美的女孩……沒事的。」
  
  然而,這怎麼可能沒事?我想到當翰迪離開我,我將再也無法從任何事得到快樂。等我認為我的腿應該站得住了,我才半滑半跌地從欄杆上下來。翰迪伸手要扶我,但是我往後退。淚眼矇矓中。我幾乎看不清他。
  
  「請你不要說再見,」我說。
  
  或許瞭解這是他所能替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翰迪保持沉默。
  
  我知道在未來的歲月裡,我會一再地重播這一幕,而且每次都會想我其實應該說些什麼不同的話,或做出什麼不同的事。
  
  但,當時我終究只是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這一生經常為自己不經思考就說出的話後悔。
  
  但這一次我對我說的、以及我沒說的,都一點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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