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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忽然身處險境時,頭腦會分成兩半,一半負責應付眼前的狀況,另一半則躲起來努力弄懂是怎麼回事。而這兩半不見得會彼此溝通,因此,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懂尼克的話。

  「……不准不理我,賤貨。只要我想見妳,妳休想躲著我。」

  他要我明白他大權在握,要證明我贏不了他。

  我口乾舌燥幾乎無法說話,並且滿臉大汗。「對,」我悶悶地說,感覺快要窒息。「你果然想出辦法見到我。你怎麼辦到的?你應該猜不到密碼。」

  「我有鑰匙。」

  大樓裡每間公寓都有兩把鑰匙以備不時之需,例如發生急難或有人忘記密碼。其中一套存放在門房櫃檯後面的儲藏室中,另一套則鎖在管理處辦公室裡。

  「是凡妮給你的,」我難以置信地說。這種行為違法,她將吃上官司。她當真這麼恨我,被炒魷魚之後,她甚至寧願冒坐牢的危險,也要報一箭之仇?

  顯然如此。

  「我跟她說有東西要給妳。」

  「的確是,」我淡淡說。「謝謝你送還手煉。但你不需要帶槍來,尼克。」

  「妳一直不理我——」

  「對不起。」

  「——彷彿我對妳毫無意義。」因為被槍用力抵著,我的太陽穴瘀血了。我不敢動彈,眼中含淚。「這下我很重要了吧?」

  「對,」我低聲說。或許他只是想嚇我。但他像以前一樣,自己火上加油,越說越生氣。他一旦開始發火便如雪崩般一發不可收拾。

  「離婚的時候妳狠狠撕裂我的心,然後將我扔在達拉斯,大家都在問怎麼回事、妳去哪裡了……妳覺得我會好過嗎?妳在乎我有多痛苦嗎?」

  我努力回想蘇珊的話,自戀型人格異常患者需要覺得自己贏得勝利。「我當然關心,」我快喘不過氣了。「但大家都知道你值得更好的人。大家都知道我配不上你。」

  「沒錯。離開我之後,妳永遠不會有好日子。」尼克用力推我,我撞上牆壁,無法呼吸。槍頂著我的頭。我聽見解除保險的喀答聲。「妳根本沒努力過,」他口齒不清地說,下腹推擠我的臀部。我感覺到他勃起的陽具,一陣噁心暈眩席捲而來。「妳的付出根本不夠。婚姻需要兩個人維持,他媽的,妳根本沒有參與,瑪莉。妳應該更積極才對。」

  「對不起,」我用最後一絲氣息說。

  「妳拋棄我。像個乞丐一樣光腳離開家,裝出一副可憐樣,讓我當壞人。然後又要妳的混蛋哥哥施壓,硬是判決離婚。以為用錢砸我就會乖乖消失。法律文件都是屁,我根本不放在眼裡,瑪莉。我依然可以對妳隨心所欲。」

  「尼克,」我勉強說出,「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要談多久都隨你,先把槍放——」一陣劇痛讓我說不下去,耳朵後方重重爆出白熱,我聽見尖銳的耳鳴。一道溫熱的液體細細沿著我的耳朵流下脖子。他用槍托打我。

  「妳和多少男人睡過?」他質問。

  怎麼回答都不對。無論我怎麼說都將扯上翰迪,尼克惱羞成怒之後的凶暴將達到頂點。我必須安撫他,修補他受傷的自尊。

  「我只在乎你,」我低語。

  「他媽的說得對。」他空著的手抓我的頭髮。「打扮像個婊子,髮型也像個婊子。妳以前的樣子多淑女,像個好太太。但妳做不到。看看妳現在的德行。」

  「尼克——」

  「閉嘴!妳說的話都在騙人。每次妳吃那種藥,都是在騙我。我想給妳個孩子。我想要一個家,但妳卻只想走。說謊的賤女人!」

  他拽著我的頭髮將我拉倒在地上。他的怒火沸騰,大吼著不堪入耳的髒話,用槍管大力戳我的頭。我的心和感情都脫離了現實,逃避即將來臨的性暴力。像以前一樣,只是多了把槍頂著頭。我茫然想著不知他是否會扣扳機。他的身體壓著我,用體重讓我動彈不得。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話,口臭中帶著酒氣。「不准叫,否則我殺了妳。」

  我僵住,全身肌肉緊張到發痛,一心只想活下來。我的口中有鹹鹹的鐵銹味。他開始將我的裙子往上拉,那雙手熟悉的噁心觸感令我癱瘓。

  我們兩個太過專注於這場野蠻的纏鬥,一個致力於傷人,另一個則以身體及靈魂頑抗,以至於都沒有聽見開門聲。

  一聲不像人類發出的嘶吼震撼著空氣,整間客廳爆炸,紛亂展開。我好不容易抬起頭,忍著痛楚轉動脖子,一個兇猛的身影朝這裡衝來,冰冷的金屬離開我的頭,尼克舉槍發射。

  死寂。

  我暫時失去聽覺,恐懼的沉重心跳傳遍全身。壓得我窒息的體重不見了。我翻身側躺,睜開迷濛雙眼。兩個男人宛如瘋狗般纏鬥,拳擊、勒喉、下顎碎裂,汗水與鮮血飛濺。

  翰迪騎在尼克身上不斷揮拳。我看出尼克已經居於下風,身上有多處骨折、破皮,但翰迪依然不肯罷手。到處是血,翰迪的左側腰浸透一片猩紅。

  「翰迪,」我大叫著跪起來。「翰迪,快住手。」他聽不見。他失去理智,全部的心思專注於消滅敵人。他會殺死尼克。以他失血的速度判斷,恐怕過程中也將送命。

  由尼克手中被打掉的槍飛到幾碼外。我爬過去撿起來。「翰迪,快放開他!夠了!沒事了。翰迪——」

  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他因為腎上腺素作用而發了狂。

  我從未見過這麼多血,難以相信他竟然還沒暈倒。

  「可惡,翰迪,我需要你,」我大喊。

  他停住,喘著氣回頭看我,眼神有點恍惚。「我需要你,」我又說一次,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走過去拉他的手臂。「跟我來,去沙發上坐著。」

  他抗拒,低頭望著尼克,他已經昏過去了,整張臉全是傷,腫得不成人形。

  「現在沒事了,」我繼續拽著翰迪。「他昏倒了,結束了。跟我來,快點。」我重複了好幾次,軟硬兼施地將他拖向沙發。翰迪臉色慘白憔悴,想殺人的衝動過去之後,他開始感覺疼痛,整張臉扭曲。他試著坐正卻反而倒下,雙拳舉在半空中。他的側腰中彈,但因為出血量太多,我看不清傷口的位置與大小。

  我握著槍走進廚房拿了一迭乾淨的抹布。我將槍放在茶几上,撕開翰迪的襯衫。

  「海芬,」他喘息著說,「他有沒有傷害妳?他有沒有——」

  「沒有。我沒事。」我擦掉血跡找到傷口,沒想到只是一個整齊的小洞。我找不到射出的傷口,換言之,子彈很可能彈跳開來,傷到脾藏、肝臟或腎臟……我想放聲大哭,但我強忍住淚水,用一迭布壓住傷口。「別亂動。我要壓住傷口止血。」

  我用力一按,他低聲痛叫,嘴唇變成灰色。「妳的耳朵——」

  「沒什麼。尼克用槍托打的,不太——」

  「我要宰了他——」他想由沙發上跳起來。

  我推翰迪倒回去。「不要動,大白癡!你中槍了。千萬別動。」我拉過他的手按住那迭布,維持壓力,然後衝向電話。

  報案之後,我接著打給戴維和傑克,同時緊緊壓住傷口上的布。

  傑克第一個趕來。「我的老天。」他看清眼前的狀況,我的前夫在地上扭,翰迪與我在沙發上。「海芬,妳受傷了嗎——」

  「我沒事。看好尼克,別讓他亂來。」

  傑克站在我前夫身邊,臉上的表情我從未見過。「一有機會,」他對尼克說,語氣平靜得令人膽寒,「我一定會在路上堵你,然後把你開腸破肚。」

  急救人員到了,接著是警察,大樓警衛將焦急的鄰居擋在門外。我太專注在翰迪身上,完全不知道尼克何時被警察帶走。翰迪時昏時醒,滿身冷汗,呼吸又淺又急。他似乎很困惑,至少問了三次怎麼回事、我是否平安。

  「沒事了,」我低喃,撫摸他凌亂的頭髮,急救人員在他手上插進好粗的針、接著點滴,我緊緊握住他空著的手。「別說話。」

  「海芬……我要跟妳說……」

  「稍後再說。」

  「我錯了……」

  「我知道。沒關係。安靜不要動。」

  我感覺他還有話要說,但另一位急救人員為他戴上氧氣罩,並貼上心跳監視器的感應貼片。他們的動作迅速有效,要把握急救醫療專業所謂的「黃金一小時」:由中槍到抵達外傷中心治療的時間,若超過六十分鐘仍未診療,傷員的存活率便開始下降。

  我陪翰迪搭救護車去醫院,傑克開車跟在後面。為了翰迪,我勉強撐住鎮定的表象,其實心中痛苦萬分,早已超過所能承受的程度。

  抵達救護車入口後,醫療人員將翰迪抬上跟救護車底板差不多高的輪床。

  傑克通知了莉珀與蓋奇,他們已經在外傷中心等待。我猜想其它家人應該也在路上。我根本無暇去想自己的模樣有多慘,驚恐又全身是血,但由他們的表情判斷,大概很嚇人。莉珀為我披上她的外套,由皮包裡拿出濕紙巾清理我的臉。

  她發現我的耳朵後面腫了一大塊,她和蓋奇硬逼我去治療,完全不顧我的吼叫和抗拒。

  「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在這裡等翰迪的傷勢確認——」

  「海芬,」蓋奇站在我面前,沈穩的視線盯著我的雙眼。「還要很久才會有消息。他們要驗血、做斷層掃瞄、照X光……相信我,妳什麼都不會錯過。現在,拜託妳快去找人看看妳那顆頑固的腦袋。」

  傷口清潔包紮好之後,我被送回外傷中心的等候室。果然如蓋奇所料,還沒有消息。翰迪在動手術,但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或者要進行多久。我呆坐望著角落的電視機,想著該不該通知翰迪的母親。我決定先等到狀況明朗,之後再傳達翰迪受傷的事,希望會有好消息。

  等候的過程中,內疚如流沙般將我吞噬。我從沒想過翰迪會因為我過去的錯誤而受到連累。假如我不曾和尼克結婚……假如我沒有跟翰迪交往……

  「別想了。」我聽見身邊傳來莉珀的聲音。

  「別想什麼?」我愣愣地問,抬起雙腿盤坐在塑料椅上。

  「讓妳有那種表情的念頭。」她摟住我的肩膀。「這不是妳的錯。認識妳是翰迪最幸運的事。」

  「喔,可不是,」我嘀咕著瞥看手術室的門一眼。

  她摟緊我一下。「那天晚上在鑽油台礁巖晚宴看到你們在一起,翰迪變了好多,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從未見過他如此輕鬆快樂的模樣,安然自在。不曾有人帶給他那麼大的影響。」

  「莉珀……前兩天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爸和帝傑叔叔——」

  「我知道。橋祺跟我說了。他也告訴我今天又有新發展,一定要讓妳知道。」

  「怎麼回事?」

  「應該由橋祺來說才對。」她推我一下,讓我看向訪客入口,爸爸和喬伊剛進來。莉珀站起來,招手要爸爸過來,他在我身邊的位子坐下。儘管我滿腹憤懣、委屈,還是靠著他、將頭倚在他肩上,嗅著略帶皮革香的爸爸味。

  「怎麼了,小南瓜?」他問。

  我靠在他肩上說明一切,他三不五時輕拍我的手臂。他似乎很詫異,尼克竟然做出這麼瘋狂的行為,他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尼克做得這麼絕。我很想說他一直都是這樣,他的暴行摧毀了我們的婚姻。但我決定此時此地不適合談這些。於是我只是搖頭聳肩,推說不知道。

  父親接下來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知道翰迪今晚要去找妳。」

  我抬頭看他。「真的?為什麼?」

  「今天五點左右,他打電話給我。他道歉,說不該同意那個租約的條件,他已經通知帝傑取消了。他說星期六當時他沒有想清楚,雙方都有錯,我們不該提出,他也不該接受。」

  「說得對,」我簡潔地說。

  「所以那筆交易取消了,」爸爸說。

  「噢,才沒有!」我板起臉說。「你們那一方必須遵守承諾。你要確保翰迪能以他提出的合理價格簽下那塊土地,還要告訴帝傑別想拿紅利。如果你能做到,我或許願意給你機會重拾父女關係。」

  我下定決心,康翰迪這輩子總該有一次佔點便宜。

  「妳要繼續和他交往?」

  「對。」

  父親淡淡微笑。「或許也不錯,他說了不少妳的事。」

  「什麼?他跟你說了什麼?」

  父親搖頭。「他要我保密,而且我改掉愛管閒事的毛病了。只是……」

  我焦躁地笑了一聲。「只是什麼?討厭啦,爸,我好不容易願意聽你說話,為什麼你偏在這時候戒掉管閒事的惡習?」

  「這麼說吧。有兩個男人來找我表明對我女兒的心意。其中一個是尼克,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不是因為妳不值得愛,而是尼克根本沒有愛。但康翰迪……儘管他無賴又出身貧困……我相信他今天說的話。他沒有強迫推銷,只是照實說出。我尊重這一點。無論妳決定如何處理與他之間的關係,我也會尊重妳。」

  兩個鐘頭過去了。我踱步、呆坐、看電視,牛飲有焦味的咖啡加一堆奶精與代糖。一無所知的壓力逼得我快爆發,這時門終於開了。一個高個子、白頭髮的外科醫生站在門口張望休息室。「康翰迪的家屬在嗎?」

  我跳到他面前。「我是他的未婚妻。」我認為這個身份應該能多得到一些消息。「崔海芬。」

  「我是魏醫生。」我們握手。

  「康先生一口氣用光了所有好運,」醫生說。「子彈造成脾臟裂傷,但其它器官沒有受損。可說是天賜奇跡。我預計子彈會在體內亂竄,但幸好沒有。取出子彈後,我們將脾臟縫合,完整保存下來,過程相對簡單。康先生還年輕,健康狀況極佳,應該不會產生併發症。因此,我預計他大約需要住院一星期,之後再過六周便能完全復原。」

  我的眼睛和鼻子刺痛,連忙用袖子抹一下。「將來不會有後遺症?不會有脾臟功能不健全或其它毛病?」

  「噢,不會。我預計他能完全康復。」

  「噢,我的天。」我顫抖著歎息。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刻。不,絕對是。我呆住,全身發軟、無法呼吸。「一下子突然放心了,我竟然覺得反胃。怎會這樣?」

  「或許是因為放心,」魏醫生和氣地說,「也可能是因為等候室的咖啡。咖啡的嫌疑比較大。」

  醫院規定,加護病房的患者二十四小時都可以探視。陷阱在於,每小時只能待十五分鐘,除非有特殊狀況並經過護理人員許可。我請蓋奇盡量拉關係,說什麼也要讓我隨意進出病房。哥哥似乎覺得很好笑,提醒我以前有多反對用權力與金錢換取特殊待遇。我回答說,一旦墜入愛河,什麼原則也顧不得了。蓋奇能夠體會,於是幫我弄到特殊許可,讓我能隨時陪伴翰迪。

  那天晚上,我在翰迪病房裡的躺椅上打盹。問題是,醫院是全世界最不適合睡覺的地方。每個鐘頭護士都會進來,換點滴、檢查儀器,為翰迪量體溫與血壓。但護士每次進來我都很歡迎,因為我想聽她們說翰迪的復原很理想,百聽不厭。

  破曉時,蓋奇來醫院說要送我回家洗澡換衣服。我不想離開翰迪,但我明白我的模樣活像貓爪下的獵物,或許真的應該清理一下。

  我七點回來時,翰迪已經醒了,發現自己身在醫院、身上連著儀器,不悅絕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我進去時正好聽見他和護士吵架,鬧著要拔掉點滴,還直截了當地拒絕他明明很需要的止痛藥。他說他不要被人戳來戳去地檢查,只需要包紮、冰敷一下就沒事了。

  我感覺得出護士和他吵得很開心,這個藍眼大男人此刻隨她發落,我一點也不怪她。他一臉迷惑、有點焦慮,非常可口。

  而且他屬於我。

  「康翰迪,」我走進病房,「你給我乖一點,不然我要踩住你的點滴管子。」

  翰迪與我對望,眼神燦爛、電力十足,接著他放鬆下來,溫柔憐惜絕對無法達成這麼好的效果。「只有踩住呼吸管才有用,」他對我說。

  我走過去,由床頭桌上的托盤裡拿起護士要他服用的止痛藥,以及一杯水。「快吃下去,」我說。「不准討價還價。」

  他乖乖聽話,還敢瞥看護士一眼,後者微微挑起眉毛。「她個子雖小,」他說,「但脾氣很大。」

  護士離開了,心裡一定在想,這種猛男為何不找個溫柔些的女朋友。門關上之後,我忙著為翰迪拉好被子、調整枕頭。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過我的臉。

  「海芬,」他喃喃說,「把我弄出去。我從來沒有住過醫院。我無法忍受身上連著這堆狗屁東西。我只需要——」

  「不要抗拒治療,」我對他說,「才能盡早出院。」我吻他的前額。「如果我上床陪你,你會守規矩嗎?」

  翰迪毫不遲疑地挪出位子,因為用力而疼痛哼著。我脫掉厚底鞋,小心爬上床,依偎在他的臂彎中。他滿足地發出深深歎息。

  我用鼻子輕輕磨蹭他溫暖的脖子,吸進他的氣味。翰迪滿身消毒水與藥味,彷彿噴過醫院牌香水。但在消毒過的空白下,我找到屬於他的熟悉香氣。

  「翰迪,」我呢喃著撫摸他的手腕,「你為什麼接受我爸和帝傑提出的蠢交易?又為什麼取消?」

  他找到我的手,修長手指握住我的掌心。「星期五晚上見過我爸之後,我有點失心瘋。」

  「真的?我沒發覺。」

  「我保他出來,送他去旅館、留了點錢給他。我叫他滾。但我沒有告訴妳……我應該要說的……我和他說了幾分鐘的話。他說——」翰迪打住,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等著,他花了一點時間平復紊亂的呼吸。

  「我警告他,如果再去騷擾我媽,我不會放過他。他很生氣,」翰迪輕聲說。「他說由我口中聽到這種話很好笑,因為……就是因為我,他們才會結婚。那時我媽已經和他分手了,但因為懷孕而不得不回頭。都是我不好,她才和那個混蛋在一起。因為我,她這輩子吃盡了苦頭。她受了——」

  「不,翰迪……」我撐起上身望著他深藍的眼眸,胸口因為愛憐而刺痛。「你知道不是那樣。你很清楚不是你的錯。」

  「但這是事實,假如沒有我,我媽也不會嫁給他。落入他手中,她的一生全完了。」

  儘管不同意他的邏輯,但我能理解翰迪的心情。陳腔濫調的空言安慰不足以化解他的痛苦與無謂自責。他需要時間與愛,慢慢接納事實。這兩樣東西我多得很,可以盡量給他。

  翰迪吻我的頭,聲音低沈沙啞。「我討厭做他的兒子。我討厭身上來自他的那一半,我感覺得到,有一部分的我是個惡劣、低級、沒用的混蛋。當橋祺與帝傑提出那個交易,我自暴自棄地接受了。反正我遲早都得離開妳。我太愛妳,不能連累妳跟我一起沈淪。」

  我的手悄悄爬上他堅毅的下顎。「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了?」我低語。

  「稍微冷靜下來之後,我開始思考,我發現……我愛妳,願意努力讓自己配得上妳。為了妳,我什麼都肯做、什麼都能達成。昨晚我去妳家,想求妳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緊張得雙腿發抖,星期五晚上我那麼可惡,我怕妳不原諒我。」

  想起在他黑暗的臥房中那漫長、激情的夜晚,我不禁羞紅了臉。「我當然……我是說,沒什麼原不原諒。」我害羞地低聲說。「那都是我想和你做的。」

  他的身體變得好熱,我懷疑他也臉紅了。「我以為我做得太過分了,對妳太強硬。妳經歷過和尼克那一段……唉,我擔心妳再也不肯要我了。我去妳家,想跟妳道歉,保證以後會很溫柔。即使現在妳不要我了……我希望妳……至少讓我陪在妳身邊,說不定偶爾會需要我。」

  我從未聽過他如此謙卑的語氣,從沒想過他有這一面。我將他的臉拉過來,鼻子幾乎碰在一起。「我有好多事情都需要你,翰迪。一輩子沒完沒了。」

  他吻我,力道意外地大,嘴唇溫暖而專橫。

  「我愛你,」我呢喃。儘管他大量失血、受藥物作用,加上超級不浪漫的醫院環境,他竟然還有辦法對我採取行動,可見這男人確實精力過人。

  「別這樣,」我顫抖地笑著,他空著的手在我身上大膽遊走。「萬一觸動心跳監視器的警報,我會因為妨礙治療被踢出醫院。」

  但翰迪當然不予理會,繼續為所欲為。

  「知道嗎?」我稍稍拱起身子讓他吻我的脖子。「我跟醫院的人說我是你的未婚妻,這樣才能留在這裡陪你。」

  「我不想害妳變成騙子。」翰迪將我的頭髮往後撥。「但經過昨晚的驚險,妳現在心懷感激,我不想乘機佔便宜。所以,等到明天,等感激之情消褪之後……我很可能會跟妳求婚。」

  「我很可能會答應,」我對他說。

  翰迪拉過我的頭與他前額相貼,我迷失在晶亮的藍眸深處。

  「很快嗎?」他貼著我的唇問。

  「你想多快都行。」

  現在回想起來,有鑒於我過去的經歷,再婚應該讓我很緊張才對。但與翰迪在一起感覺很不一樣。他的愛沒有強加控制,我認為這是一個人所能給予最棒的禮物。

  「知道嗎?」新婚夜裡我對他說,「和你在一起時我完全是我自己,跟獨處時一樣。」

  因為翰迪懂我的意思,他將我攬進懷中、貼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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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康太太,他在講電話,」翰迪的秘書說。「但他交代過,妳一到馬上請妳進去。」

  我在翰迪的辦公大樓裡,這是一棟閃亮的玻璃帷幕大樓,外觀像兩塊拼圖合在一起。「謝謝,」我對秘書說,接著走到丈夫辦公室的門口自己進去。

  翰迪坐在辦公桌後,西裝外套披在椅子上。他鬆開領帶、袖子捲起來,露出肌肉壯碩的前臂,好像很不習慣辦公服裝的束縛,因此想盡辦法弄舒服一些。小流氓,我滿懷佔有愉悅地想。

  我們結婚將近一年了,我依舊不習慣他已屬於我。這次的婚姻和以前截然不同,狀態、形式都不一樣。尼克再也無法威脅我或任何人,他被起訴兩起重傷害罪,進入監獄服刑。傅凡妮最後不得不離開休斯敦。根據我最後一次聽到的消息,她在一家鄉下肥料公司擔任副理。

  我很少回首過去。人類不需重新感受便能憶起痛苦,這是天賜的福氣,只是大家太過習以為常。翰迪與我身體上的痛早已消失,而心靈創傷的痛也已經治癒。我們小心呵護著彼此的傷痕。這段婚姻由我倆攜手創造、深植,每天都很幸福。

  「……我要你徹底查清楚,他們究竟打算用什麼液體灌入縫隙,」翰迪說。

  我忍住笑,我還以為到現在我早該習慣石油業曖昧的術語了呢。

  「……比起流速,我更在意他們用了什麼添加物。」翰迪停下來聽。「對,哼,刺探技術機密又怎樣?萬一地下水遭到污染,環保局可是會找到我頭上,還有——」

  他看見我便打住,臉上露出慵懶迷人的笑容,他每次這樣一笑,我便覺得暈陶陶。「以後再談,」他對電話說。「我有點事情。好。」

  翰迪放下電話,由桌子後面走出來。他半坐半靠在桌邊,伸手將我拉到他雙腿之間。「棕眼美人,」他低語著吻我。

  「刺探技術?」我問,摟住他的脖子。

  「由低滲透性地層取得難以流出的原油,」他解釋。「將液體注入油井的洞中,擴張地下裂縫讓油出來。」他的手在我的腰間遊走。「我們和一家新集團合作進行液裂處理。」

  「你剛才不用掛斷,」我對他說。

  「我不想讓妳無聊。」

  「才不會呢。我好愛聽你談生意,感覺很放蕩。」

  「我不太明白『放蕩』的意思,」翰迪回答,手向下溜往我的臀部。「但是我好像做過幾次。」

  我貼進他懷中。「具有不良的性暗示,」我解釋。「你成年之後一直是個放蕩的人。」

  他的藍眸放出光彩。「但現在只有對妳才那樣。」他慢悠悠地吻我,彷彿需要示範他的論點。「海芬,寶貝……醫生怎麼說?」

  我們最近考慮生個孩子。翰迪雖然願意但有些戒慎,而我則感覺到生理時鐘的催促。我想和他生個孩子。我想要屬於我們的家人。無論未來有什麼困難,我知道我們將一起度過。

  「醫生說我非常健康,隨時可以懷孕,」我告訴他。「現在就看你的啦。」

  他大笑著將我抱緊。「什麼時候開始?」

  「今晚如何?」我懶懶地將頭往後仰,他的唇在我喉嚨上滑行。

  「午休時間如何?」

  「才不要呢,我要情趣音樂和前戲。」

  我的肌膚感覺到他在微笑。他抬起頭凝視我的雙眼,笑容慢慢消失。「海芬……我不知道能不能作個好爸爸。萬一我很失敗呢?」

  翰迪的擔憂讓我根感動,他總想成為他心目中能與我匹配的男人。甚至當我們意見不合時,我也深信自己受到他的珍惜與尊重。我很清楚,我們都不會將對方視為理所當然。

  我開始明白,只有經歷過傷痛才能真正得到幸福。翰迪與我這一生所遭遇的種種不幸,在我們心中打開一片天地,讓幸福得以停駐。當然還有愛。那麼多的愛,似乎再也沒有愁苦藏身的餘地。

  「我認為,光是你擔心這麼多,」我說,「就證明你是很棒的爸爸。」

  翰迪微笑,將我拉進他懷中,給我安全實在的庇護。他緊緊抱著我,感覺好舒服。這就是我所需要的。「就這樣了,」他的聲音悶在我的髮絲間。「那就午休時間吧,寶貝。去拿皮包。時間還夠前戲,但情趣音樂恐怕有點難。回家的路上妳可以在車上轉收音機,找找合適的頻道。」

  我轉身找到他的唇,這才發現邊笑邊接吻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誰需要情趣音樂?」我說。

  幾分鐘後,我們上路回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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