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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琳達.霍華]火的接觸(全文完)

火的接觸 作者:琳達.霍華

她是個淑女醫生……他卻是個亡命之徒。
只有她具有治癒能力的撫觸,能點燃他心中隱藏的熱情……

白安妮來到亞曆桑納區的銀山鎮,
因為只有這裏的居民認為女醫生總比沒醫生好。
然而在一個冬夜,當後有獎金獵人緊追不捨,
身負重傷的馬瑞德闖進她的辦公室後,她原本寂寞的生活竟更難捱了。
他用槍指著她的心臟,帶她進入亞曆桑納山區,進入一個由危險與激情組成的世界。
安妮發現瑞德不僅肉體受創,更有著被背叛的靈魂……
而在她魔法般雙手的照拂下痊癒的瑞德也喚醒了安妮體內屬於女性的渴望。
在往日危險的秘密如影隨形地緊追不捨的同時,
他們也經歷著一段大膽,刺激的心之冒險,
重燃起瑞德失落的希望,更創造出一份深刻、永恆的愛。

第一章

  有人已經跟在他身後大半天了。中午他停下來用餐時,看見遠處有光一閃。只是瞬間的一小點光,卻已足以引起他的戒心。也許那是陽光照射在腰扣或馬刺上的反光。不論在那裏的是誰,都未免太不小心了;現在他們已經失去可以出其不意地襲擊的優勢。  

  馬瑞德並不驚慌。他繼續悠閒地騎馬前行,仿佛漫無目的。天色很快就會暗下來,他決定最好在紮營前找出追蹤者是誰。而且根據他的推算,追蹤者現在大約已經在這條綿長的林道上現身。  

  馬瑞德從鞍袋裏拿出望遠鏡,走進一棵大松樹的樹蔭下,同時小心地確定不洩漏自己的行蹤。他透過望遠鏡看著他預計那人會出現的地方,很快地便發現了目標。對方騎著一匹深棕色的馬,馬兒右上腿毛色與其他部位不同。那人控制著馬的速度,讓它慢慢走著,自己則彎身向前檢視路面上的痕跡。馬瑞德大約半小時前正經過那段路。  

  那騎士令他有種熟悉的感覺。馬瑞德將望遠鏡鎖定在遠方的那個人影上試著記憶,但他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也許是他坐在鞍上的樣子,也許是那匹馬,令他感到他曾見過這個人,而且並不喜歡他。但他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馬兒身上的裝備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那人的衣著也很普通,也許除了那頂鑲銀邊的寬邊帽——崔霍恩。

  馬瑞德倒抽一口氣。  

  懸在自己人頭上的賞金數目必定非常大,才能吸引像崔霍恩這樣的人。人們對崔霍恩的評語是:很好的追蹤者,要命的神槍手,還有他從不停止,從不放棄。  

  四年被追捕的生涯讓馬瑞德不再愚蠢地魯莽行事。他有時間,有攻其不備的機會,還有經驗。崔霍恩並不知道,但獵物已經變成獵人。擔心崔某或許也有望遠鏡,他不再多看,上馬往林蔭更深處騎去,再向右回轉,登上一座介於他和跟蹤者之間的小坡。如果說戰爭曾教給了他什麼,那便是隨時掌握地形。他有種本能,能自動選擇環境提供給他的最好的條件,包括掩護和脫困的途徑。他可以在這樹林裏湮滅自己的行跡,擺脫那個尋賞的獵人。但戰爭另外也教給他一件事情:不要將敵人留在你的背後,斬草必須除根。  

  如果他現在不處理,以後仍必須處理,而那時情況可能已經對他不利。崔霍恩想拿這筆懸賞,便等於已為他自己簽下了死亡令。自許久以前,馬瑞德便學會毫不遲疑地殺掉任何想追捕他的人。不是他們死便是他死,而他對逃亡生涯已厭倦透頂。  

  往回騎了一英哩後,他將馬藏在一處突出的岩石下,走到一處可以望見原先那條路的地方。據他的估計,賞金獵人在半個小時之內會出現。他肩上的槍袋中有把來福槍,那是把他已經用了多年的連發槍,在這樣的距離下——大約是六十碼的射程——絕對可以準確地擊中目標。他選定一棵巨松作為他的掩護,它的根部有一塊兩尺高的岩石可以作為他的盾牌,然後開始等待。  

  時間分秒過去,但崔霍恩並未出現。馬瑞德動也不動地聽著周遭的聲音。鳥兒已習慣了他的存在,如常地叫著,有什麼事情令崔霍恩起了疑心嗎?馬瑞德想不出來。也許崔某只是停下來休息,小心地在準備行動並拉遠自己和獵物之間的距離。崔霍恩的辦事方式便是這樣——等待最佳的時機下手。馬瑞德自己也是如此。許多人便是在情況對他們尚未完全有利時,貿然提前採取行動因而喪命的。  

  莫上校以前常說馬瑞德是他所見過最佳的埋伏人才,因為他既有耐心又有毅力。馬瑞德可以忍受不便、饑餓、痛苦和枯躁,將心思集中在眼前的工作。

  然而逐漸加深的夜色開啟了許多其他的可能性。崔霍恩可能已經停下來紮營準備過夜,而不願在漸暗的天色中繼續跟蹤;也或許他認為在原地偵察營火等待時機,事情反而容易成功。  

  不過以崔霍恩的聰明,應該知道一個正在逃命的人通常是不會在紮營處生火的,只有傻瓜才會睡在火堆的旁邊。一個想活命的人只會生一小堆火烹煮食物,然後將它熄滅,再到其他地點過夜。  

  現在他有幾種選擇——一是待在原地,等崔霍恩一出現便一槍將他解決掉;二是往回走,找到崔霍恩的帳篷和他的人;三是利用黑夜的掩護,拉遠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聽到他的馬在岩石下方低聲嘶鳴,忍不住粗暴地詛咒一聲。但他立刻聽到一聲回應的馬嘶,而且聲音就在他的後方。他即刻採取行動,就地一滾,順勢將槍轉到身前。崔霍恩正在他左後方二十碼處。很難說到底是誰比較吃驚。崔霍恩已拔出愴,但他弄錯了方向,正往下看著瑞德的馬。瑞德的動靜令他飛快地轉身。馬瑞德開了第一槍,但崔霍恩已閃向一旁,這一槍落了空,崔某狂亂地回射。  

  馬瑞德身後就是小山坡的坡脊,他翻個身滾過去,吃了滿嘴的泥土和針葉。不過這總比挨子彈好。他吐掉嘴裏的泥,站起來壓低身子,讓坡脊擋在他和崔霍恩中間。他靜靜地往右邊移動,想回到系馬的地方。  

  他心情奇差。媽的,崔霍恩為何離開原來的路?他並未預期他能看到什麼,否則發現獵物就在眼前時不會令他如此吃驚。算了,去他的,有時即使是最好的陷阱也會失靈。但現在崔霍恩和他已經對上,他已失去出奇致勝的先機。  

  他選定另一棵大松樹作掩護,跪爬到它後面,然後停下來靜靜聽著。他知道目前自己居劣勢。老崔只要待在能看見他的馬的地方就行,而他已經被困住了。他唯一的機會是在對手看見他之前先找到他,但已有許多人在做這種嘗試時丟了性命。  

  一抹冷笑浮現在他堅毅的嘴角。再過幾分鐘天色便會全暗,如果崔霍恩想瞧瞧在黑暗中誰比較有本事,他很樂意向他證明。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的耳朵不受視覺干擾地捕捉每一種聲音。他發現唧唧的蟲鳴聲正逐漸升高,還有三隻青蛙,夜行動物正在進行它們的活動。十分鐘後他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的眼睛已適應了黑暗。他可以輕易分辨出大樹和矮樹叢的輪廓。  

  馬瑞德將針葉塞進鞋釘間以防它發出聲音,將來福槍放回背後的槍袋裏。黑暗裏持長槍爬行會減低行動的靈活性。他從皮套中拿出左輪手槍,慢慢讓身體貼上地面,蟒蛇一般地往一片矮樹叢移動。  

  冰冷的地面提醒他冬天尚未完全放過這片大地。白晝的氣溫使他脫下外套系在馬鞍上,現在太陽既已落下,溫度便急劇下降。  

  他嘗過這種寒冷的滋味,而松針剌鼻的味道也提醒他自己曾不只一次地這樣貼地爬行。遠在一八六三年,他便曾如此繞過一個北軍的巡邏隊,從一個哨兵身後不到三英尺的地方爬過。之後再回去向莫上校報告巡邏隊的人數、裝備和哨兵的位置。  

  他也曾在一個下著雨的十一月夜晚蛇般地爬過泥濘,腿上中彈,而北軍正到處擊打樹叢搜索他。那次是因為他全身上下佈滿了泥巴,才免於被抓。  

  他花了半小時才回到坡脊上,然後像即將進河的蛇般地扭曲著身子越過它。他再度停下,眼睛在周遭的樹叢中尋找可疑的身影,耳朵則仔細傾聽有無馬蹄或馬的叫聲。如果崔霍恩果真如他假設的那麼機靈,應該早已將馬帶開。不過,也許生性謹慎的他不願這麼洩漏自己的行蹤。  

  崔霍恩緊繃所有感官、保持警戒的時間能維持多久呢?對大部分不習慣如此的人,這會讓他們筋疲力竭,而馬瑞德已經習慣到不需思索即可作出這樣的反應。除了是孤軍作戰以外,過去四年對他而言和戰時並無差別。他仍未交出南方聯軍的武器和馬匹,而如果他現在被捕,也不可能因戰俘交換而獲得釋放。而那筆賞金——不管捉到的是死的他,還是活的他——也向他保證,任何一個執法者都不會放他。  

  他一寸寸地往他原先系馬的地方移動,每前進幾公尺便停下來細聽一番。移動的速度非常緩慢,半個多小時才前進五十公尺。他估計距離至少還有一百碼。終於他聽見馬兒移動時馬蹄擦撞到岩石的聲音,還有熟睡的馬兒深沉的呼吸聲。他看不見那是自己的或崔霍恩的馬,但聲音傳來的方向告訴他,他的馬仍在原先的地方。崔霍恩必然已經決定若為了帶走馬而暴露自己的行蹤過久,是一件太過冒險的事。  

  現在的問題是崔霍恩在哪裡?在某一個可以清楚看見馬瑞德的馬的地方?在某一處隱密的所在?他仍然全神警戒著嗎?或是他的知覺已因過度緊繃而遲鈍?他是否已昏昏欲睡?

  馬瑞德估計他和崔霍恩打照面大約是在五個小時之前,那麼現在大約是十點鐘左右。崔霍恩不可能這麼快就放鬆戒備。淩晨是人的感官最遲鈍的時候,防衛之心也會動搖。那時眼皮會如鉛般沉動,心智也因筋疲力竭而麻木。  

  但崔霍恩必定知道馬瑞德也瞭解這種生理變化,他會不會已預測到他會等到淩晨再行動?而崔霍恩既已推論出取馬的行動將在天破曉前進行,他會不會趁現在安全地睡上一個小時呢?無論如何,驚醒一匹熟睡的馬所引起的騷動也足以將他叫醒了。  

  馬瑞德一咬牙,興起了一種豁出去的感覺。去他的,他大可直接站起來走向系馬的地方。不論他怎麼做,情況都一樣。他已學會在做與不做都一樣惡劣的情形下,最大膽的抉擇反而有最大的成功機會。  

  他再往那塊突出的岩石移近,然後靜靜等著,直到馬兒的聲音告訴他它已經醒了。他再等幾分鐘,然後靜靜地站起身,走向那匹龐大的紅棕馬。它聞到他身上的氣味,親熱地用頭擠他。馬瑞德摸摸它光滑柔軟的鼻子,拿起韁繩盡可能個發出聲音地躍上馬鞍。他感覺到血液在沸騰,一如以往的這種時刻。他不得不咬緊牙關,才能阻止自己不因緊張而大叫。馬兒抖抖身子,感覺到自己正在冒極大的險,卻得到一種野蠻又原始的樂趣。  

  好不容易他才讓馬兒掉過頭,安靜地開步走。路面太過崎嶇,連小跑步都沒辦法。眼前是最危險的時刻,老崔最有可能在此時醒來。

  他聽到身後有人扣扳機,立刻將頭一低,並且陡然將馬往右帶,順勢一踢馬腹。瞬間他便感覺到左體側有股灼熱感。槍口的閃光洩漏了崔霍恩的位置,馬瑞德已經拔槍,在崔霍恩再開一槍之前先扣了扳機。馬兒被馬瑞德再踢一腳後,拔足狂奔。黑暗吞沒了他們。即使馬蹄聲隆隆震耳,他仍可聽到崔霍恩詛咒的聲音。  

  因為擔心他的傷勢和馬兒,騎了不到四百公尺他便停下來。他的體側像地獄般燃燒著痛苦,一股濕意往下蔓延到他的長褲。他讓馬兒慢慢走著,用牙齒扯下手套,赤手在身上摸索著。他發現襯衫上有兩個子彈進出的小孔,身體也有相對的兩個小洞。他用力扯下圍在頸上的大手帕塞進襯衫裏,用手肘將它壓在傷口上。  

  該死,他開始覺得冷了。一陣不由自主的痙攣自腳底直傳至他全身各處,使他像只落水狗般地發抖。他痛得幾乎要暈過去了。將手套戴好後,他從卷起來的鋪蓋中解下外套穿上。但寒意仍在,他左邊的長褲也已濕透。那混蛋雖沒有造成致命傷,卻害他血流不止。  

  猜謎比賽又開始了。崔霍恩也許認為他會策馬狂奔,在日出之前儘量拉遠他們之間的距離。馬瑞德估量自己在進入這片濃密的松樹林前大約走了一英哩的路程。他下馬,喂了馬兒一把飼料和一些水,嘉許地拍拍它的頸子並卸下鋪蓋。他必須將血止住讓身體溫暖起來,否則崔霍恩將發現不省人事倒在路上的他。  

  他裹著毯子將自己安置在厚厚的針葉上。水壺放在身邊,側躺著利用身體的重量壓住後面的傷口,以手按住前面的傷口。雖然這姿勢令他痛得忍不住呻吟起來,但不適的感覺總比死於失血過多好。睡覺是不可能的事了;即使疼痛不至於令他無法入睡,他也不敢讓自己放鬆。  

  自中午後他便未再進食。但他不覺得餓。他不時地喝點水,透過頭頂濃密的樹葉看著閃爍的星星。雖然不認為崔霍恩會這麼快地追蹤而來,他仍然留意著可疑的聲音。但聽到的只有自然的天籟。  

  逐漸地,他開始覺得溫暖,身側強烈的剌痛已褪成隱隱的抽痛。襯衫慢慢乾硬,那意味著血流已經停止。現在要保持清醒更加困難了,但他拒絕對昏睡的感覺屈服。等一下會有時間睡的——在殺了崔霍恩之後。  

  他選好位置,只等了幾分鐘便看到崔霍恩緊握著槍爬上山坡。馬瑞德無聲地詛咒一聲,從老崔棄馬而行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有多麼機警。這個尋賞的獵人若不是對危險的來臨有某種第六感,便是個最幸運的混蛋。  

  他架好槍。但崔霍恩非常善於利用掩護,從未露出全身。馬瑞德只能看到他的一個肩膀或是一部分的腿,或是那頂醒目的帽子。他一直無法精確地瞄準。不過即使只能傷他,他也要一試;至少那會影響老崔的速度,甚至他們之間的局勢。  

  接著崔霍恩露出一條腿。馬瑞德冷笑著開始瞄準,雙手穩如岩石般地扣下扳機。幾乎在槍響的同時,響起崔霍恩痛苦的叫聲。  

  馬瑞德離開藏身的地方上馬,這動作比他想像中困難許多。傷口又開始有灼熱的痛楚感,潮濕的感覺再度蔓延開來。該死,傷口又裂開了。不過現在崔霍恩也負傷,他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回到他系馬的地方。這給了馬瑞德一個不能放棄的大好時機,等一下再管傷口吧。

  白安妮靜靜地煮著草藥,一面機警地留意著她的病人。寇依黛是個高大、滿足的鄉下女孩,但現在她遇到了麻煩而且已經開始驚慌。安妮知道如果依黛鎮定些,她自己和小孩都會舒服許多。  

  她將熱茶端到床邊,扶著依黛的頭讓她喝下去。“這對疼痛會有幫助的。”她平靜地對她說道。依黛只有十七歲,這是她的第一胎。草藥並不真的能抑制痛苦,但能幫助她鎮定下來,好讓安妮幫她忙把小孩接到這世上。  

  鎮定劑開始發生效用,依黛安靜下來。但陣痛仍然持續不停。她臉頰蒼白,兩眼凹陷。依黛的丈夫寇華特說在他答應她的請求請安妮到他們這只有一個房間的簡陋小屋裏來幫忙時,依黛已經痛了兩天。他喃喃抱怨著無法入睡,安妮努力克制住那股想摑他一巴掌的強烈衝動。  

  胎兒臀部朝下,這次的生產過程將會非常艱辛。安妮默禱孩子能夠平安,因為在逆位生產中,有時臍帶會纏住胎兒,使得嬰兒死在產道中。而她也懷疑即使嬰兒現在沒事,又是否能活到周歲?小屋裏的景況可憐得令人吃驚。寇華特是個卑微而愚蠢的男人,今年四十多歲。安妮懷疑依黛不是他真正的妻子,而是另一個家庭為了減輕生活壓力而把她賣給他充當奴隸。  

  即使在礦脈豐富的銀山鎮,華特仍是個失敗的礦工。採礦是件艱難的工作,而華特不可能為任何事忍受艱難。她不能允許自己心安理得地覺得如果嬰孩真的死了,未嘗不是上帝的賜福;但她將非常同情這個女孩和這個嬰兒。 

  當腹部又一陣緊縮時,依黛呻吟著。“用力推。”安妮低聲地對她說道,她可以看見一小團光滑的肉:小孩的屁股。“用力推!”  

  依黛用盡全身的力量向下擠,雙肩抬離床上,尖叫的聲音從她喉嚨深處傳出來。安妮將雙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用力幫她。  

  這是決定性的一刻。如果依黛無法將小孩生下來,母親和嬰兒都會死去。陣痛仍會繼續,但依黛會愈來愈虛弱。  

  小屁股從依黛的身體中露出來,安妮很快地伸手想捉住,但是太滑了。她將手伸進開口裏,捉住小孩的腿。“用力推!”她對依黛說。  

  但依黛又躺回床上了,痛苦讓她幾近癱瘓。安妮等待著下一陣收縮。幾秒鐘之後,收縮再度開始。安妮利用依黛內部肌肉的自然力量,將嬰兒的下半身拉出母體之外,是個男孩。她將一隻手的手指插進去,以防止依黛的肌肉在此時收縮困住嬰兒的頭部,另一隻手穩定地將嬰兒整個拉出來。他柔軟地躺在依黛的兩腿之間。嬰兒和依黛都靜靜躺著,動也不動。  

  安妮抱起那團小東西,讓他趴在她的手臂上,用力拍他的背。小小的胸部開始起伏,當肺部第一次灌進空氣時,嬰兒發出一陣低微的哭聲。  

  “對啦,就是這樣。”安妮低聲說道,將嬰兒翻轉過來,檢查他的喉嚨與嘴巴是否有東西塞住。一般情形她會先做這個步驟,但這次讓小孩開始呼吸似乎更加重要。小傢伙邊哭邊揮舞著手腳。安妮臉上浮起一抹疲憊的微笑。他的哭聲一聲比一聲有力。  

  臍帶已沒有作用,她在緊貼著小肚子的地方將它系住、剪斷後,迅速地用毯子將他裹住以免他受寒。將他放在依黛身邊後,她將注意力移回這女孩身上。它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  

  “你的小孩在這裏,依黛。”安妮道。“是個男孩,而且看起來很健康。聽聽他的哭聲!你們兩個都做得很好。再過一會兒胎衣就下來了。我會幫你清理乾淨,好讓你覺得舒服些。”  

  依黛蒼白的嘴唇無聲地動了一下,她已經沒力氣抱起小孩了。  

  胎衣很快地下來了。沒有異常的大量出血,安妮鬆了一口氣。眼前若再出血,會要了這小母親的命,因為她已經耗盡力氣了。她把依黛的身體清理乾淨,整理好寒傖的屋子,抱起正在哭鬧的小嬰兒。他的媽媽太虛弱了,無法照顧他。她把他抱在懷裏輕輕搖晃,邊哼著歌。他安靜下來,毛茸茸的小頭轉向她。  

  她叫醒依黛,協助她抱好嬰兒,然後解開依黛的衣服,讓小嬰兒那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湊向母親裸露的胸部。一時之間,他似乎不知道該拿那摩挲著他的唇的乳頭怎麼辦,然而天生的本能很快地便引導他開始急切地吸吮。依黛的身體一震,喘息著叫了一聲。  

  安妮向後退,看著這神奇的一刻。年輕的媽媽雖然筋疲力竭,仍是滿懷驚喜地看著她的孩子。  

  她疲憊地穿上外套,拿起她的袋子。“明天我會再來幫你檢查。”  

  依黛抬頭,蒼白瘦弱的臉龐被燦爛的笑容照亮。“謝謝你,醫生。幸虧有你。”  

  安妮回以一笑。雖然外面可能很冷,但她已迫不及待地想投入戶外的新鮮空氣中。此刻已接近傍晚,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天色就會暗下來。她整天和依黛在一起,沒有吃一丁點食物,而且背痛腿疼,疲倦不堪。然而成功地接生仍讓她有無比的滿足感。  

  安妮那既是住家又兼診所的屋子和寇家簡陋的小屋位在銀山鎮不同的兩端。她的房子共有兩個房間;她在前面的房間看病,住在後面的房間裏。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過銀山鎮彎曲泥濘的街道時,人們正要離開礦區湧進銀山鎮,喝杯不摻水的威士卡,將他們辛苦賺來的錢輸給賭博和女人。  

  銀山鎮是個新市鎮,沒有法律也沒有公眾娛樂場所,除非你將那五個帳篷式的酒吧算進去。積極的商人用厚木板搭起一些建築物用來存放貨物,但真正的木材建築物仍少之又少。能夠擁有一間木屋來行醫,讓安妮感到自己非常幸運。而銀山鎮的居民也因鎮上能有位醫生而覺得非常幸運,即使是位女醫生也無所謂了。  

  在嘗試著在她的家鄉費城和丹佛兩地開業,但都遭到失敗後,她來到這裏。這已經是六——喔,不,八個月以前的事了。她學到一個痛苦的事實——不論她是一個多麼好的醫生,如果在一百英哩內有位男醫生,便沒人會來找她。而銀山鎮上沒有男醫生。但即使如此,即使銀山鎮像任何一個新市鎮一樣是個險劣的生活環境,仍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才有人來找她。這裏的人常受到槍傷、割傷、被蟲獸咬傷、弄斷骨頭或傷到手腳。她的病人由少數的幾個逐漸穩定地增加。到現在,有時她由早到晚甚至沒有一刻能坐下稍微歇息一番。 

  但這正是她一直想要的,也是她辛苦工作的原因。然而,每當有人喊她“白醫生”時,她的心裏總是充滿哀傷。因為她總會想抬頭尋找她的父親,然而他卻再也不會出現了。白弗瑞是個傑出的人,也是個傑出的醫生。從安妮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便讓她在許多小地方幫他的忙。  

  他鼓勵安坭堅持她在醫學方面的興趣,盡他所能地教導她;在他已經沒有東西可教給她時,他送她進學校;在她為學位苦讀的那幾年,他給她全力的支持。因為除了他們兩個,似乎再沒有人希望一個女人去學醫。她不但被她的同學們孤立,他們甚至積極地阻礙她。是她的父親教她如何保持幽默感,如何堅持信念。而當她必須到西部去找一個真正需要醫生的地方時,他和她一樣興奮激動。  

  她在丹佛待了不到一個月,便收到他們教區牧師的來信,告訴她父親去世的消息。雖然他一直在抱怨他已不再年輕,已經開始感受到歲月不繞人,但他看來相當健康。在一個安靜的星期日,就在享受過一頓美食後,他突然捧住胸口猝然死去。牧師相信他並沒有受到多少痛苦。  

  安妮暗自哀傷了許久。沒有人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瞭解她的心情。當她勇敢地向外面的世界探索時,仍可以感覺到他在費城的存在仿佛船錨般的沉穩,讓她有可以回歸的感覺。而現在,她已被放任漂流。藉著書信的往返她賣掉了房子,也將她想保留的東西寄放在一個姑媽家裏。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告訴他有關銀山鎮的一切,有關它是如何蠻荒、髒亂卻又充滿生命力。泥濘的街道上充滿人情味,每天都有人發現財富。他會嫉妒安妮的臨床經驗,因為她醫治過一切,從槍傷到感冒到嬰兒的出生。  

  深冬的暮色正逐漸加深。她打開門,伸手文拿擺在門旁桌上的打火石。她摩擦打火石,點燃一束她慣於用來燃燒的紙卷。她將袋子放在桌上,疲憊地歎口氣,轉動肩膀舒松筋骨。她剛到銀山鎮時買了匹馬,因為她時常必須走很遠的路去看病人。她得在天色繼續暗下去之前先去照料它。她把它關在屋後的欄子裏,還幫它搭了一座搖搖晃晃的棚子。她決定從屋旁繞過去,而不從裏面穿過,因為她不想將泥土帶進屋裏。  

  就在她轉身要定的時候,遠處角落裏有個陰影動了一下。安妮一驚,緊緊用手壓住胸口。她看了一會兒,分辨出那是一個男人。“是誰?我能幫忙嗎?”  

  “我來看醫生。”  

  她皺起眉。如果他是鎮上的人,應該知道他現在“看”到的正是醫生。顯然他是個外地人,而且以為自己在等的是個男人。他的聲音低沉、沙啞,音量細微,帶著點遲緩的南方口音。“我是白醫生,”她走近些。“我能幫你什麼忙?”  

  “你是個女人。“他說。  

  “是的。”走近後,她看見一雙炯炯發亮的跟睛,聞到傷口受到感染時特有的甜膩氣味。他靠牆角站著,仿佛害怕自己一旦坐下便再也爬不起來。她將燈放在桌上向上調整,讓它柔和的光線可以照到這個角落。“傷在哪裡?”

  “左邊。”  

  她定到他右邊,將肩膀頂在他腋窩下,手臂橫過他的背部,他身上的熱度令她大吃一驚。“我們到診療枱去。”  

  她的碰觸令他全身一緊。帽子遮住他臉上的表情,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看她的眼光。“我不需要幫忙。”他用行動來證明,穩穩地——雖然有些遲緩——走到診療枱旁。  

  安妮提起燈,再點燃另外一盞,然後拉開遮住診療枱的布簾,以便再有人來求診時她可以看見。那名男子脫下帽子,露出一頭濃密但淩亂的頭髮。然後小心翼翼地脫下厚重的外套。  

  安妮拿過他的帽子和外套擺在一邊,一面仔細地打量他。她看不到血跡或其他受傷的痕跡。不過,他顯然病得很嚴重,而且正在忍受著巨痛。“脫掉襯衫。”她說。“需要幫忙嗎?” ^  

  他搖搖頭,用一隻手解開襯衫的扣子,將下擺從長褲里拉出來,自頭頂脫下襯衫。  

  一條已經發黑的布緊緊系在他的腰上,左邊的顏色泛黃。安妮拿起剪刀將它一把剪開,讓布條掉落在地面上。他的腰上有兩個傷口,一前一後,血水從兩處傷口中滲出來。  

  槍傷,她不可能猜錯。她在銀山鎮待的時間夠久了,因此有很多這方面的經驗。  

  她俐落地脫下外套,一顆心全在病人身上。“向右邊側躺。”她一邊轉身拿自己需要的東西,一邊命令他。他遲疑著,她詢問地挑起眉。  

  他一言不發地彎腰解下系在腿上的槍套,將槍放在診療枱一端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照她的指示面向她躺下。當他的身體接觸到她為了使病人覺得舒適些而放的軟墊時,肌肉似乎不自覺地放鬆下來。但他隨即一震,又將自己繃緊。  

  安妮拿過一條乾淨的被單蓋在他裸露的身體上。“這會讓你溫暖些。” 

  今早離家時她已將火炭埋在灰裏,現在她用鉗子一撥,讓炙紅的煤塊露出來,再添些柴火進去,然後提水過來倒進掛在火爐上方鉤子上的兩個鐵鍋裏。她將要用的器具放進一個鍋裏,然後用效力強勁的肥皂洗手。從依黛家回來時令她四肢沉重的疲憊感已經被遺忘了,她思考著治療這位新病人的最好方法。

  她發覺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她停下工作,深深地吸口氣。正常情況下,她的思緒會完全集中在手邊的工作上,但這個男人身上有某種令她不安的東西。  

  也許是他的眼睛,它們冷得有如冰霜,又像狼一樣充滿戒心;也或許是他身上的熱度。理智告訴她那是人體發燒的結果,但每回靠近他,他高大結實的身體所發出的熾熱便像毯子般地裹住她。當他脫去襯衫,裸露出孔武有力的身體時,她的胃更糾結在一起。  

  她很習慣看到各種不同裸露程度的男人,但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那是一個男人的身體。它散發出一股男子氣概,以原始的方式威脅她女性的自覺。他寬闊的胸膛上黑色鬈曲的胸毛強烈地提醒她,男人的本性中有極強的動物性。

  而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卻讓她倍感威脅。也許是她太累了,才會胡思亂想。這男人受了傷,是來找她幫忙的。  

  她走回布簾後面。“我幫你調些鴉片止痛。”  

  他用冰冷的眼神盯住地。“不用。”  

  她猶豫著。“治療的過程會很痛。該稱呼你……”  

  他不想把名字告訴她。“我不要鴉片酊,你有威士卡嗎?”  

  “有。”

  “那就行了。”  

  “那不夠,除非你喝得不省人事。真要那樣,還不如服鴉片酊來的簡單。”  

  “我不想喝得不省人事,給我一杯就行了。”  

  安妮拿過威士卡,倒了一大杯。“你吃過東西嗎?”她問。  

  “最近沒有。”他拿過杯子,兩大口就把酒吞下肚,然後急促地喘著氣。

  她端來一盆水放在旁邊,從他手中拿過杯子。“趁著水還熱,我要清洗傷口。”她掀開被單估量著情況。傷口相當接近腰際,他的長褲會構成問題。“能不能請你解開長褲?我需要傷口的附近有大一點的地方。”  

  短暫的靜止後,他慢慢地解開皮帶和長褲上的扣子。完成後,安妮將長褲往下拉,讓他光滑的臀部裸露出來。“拾高一點。”他照做了。她將一條毛巾放到他身下,再將另一條毛巾塞在他敞開的長褲上方。以防弄濕,她試著不去注意他裸露的下半身,卻尷尬又強烈地意識到這男人已幾近全裸。這絕不是一名醫生該有的感覺——而她以前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她在心裏責怪自己。

  他看著她將一塊布弄濕,抹上肥皂,然後輕輕擦拭已發炎的傷口。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對不起。”她低聲說道,但並未停下動作。“我知道這會很痛,但傷口必需清理乾淨。”  

  馬瑞德沒有答話,只是繼續看著她。令他倒吸一口氣的原因與其說是疼痛,倒不如說是她碰觸到他時所引起的反應。那就像閃電前凝重的空氣一般。當她想扶他走到診療枱旁時,雖然隔著衣服,他已有此感覺。現在當她觸及他裸露的肌膚時,感覺更是強烈。  

  也許是發燒的緣故,也或許是他太久沒有親近女人了。不論原因是什麼,每次她一碰到他,總令他覺得時間特別難捱。  

  在她的碰觸下,傷口開始緩緩出血。“什麼時候受傷的?”她盡可能將動作放輕。  

  “十天以前。”  

  “這麼久了。” 

  “嗯。”崔霍恩像只該死的獵狗般跟在他的後而,讓他無法停下來等傷口怪愈。不過想到崔霍恩受傷的腿也同樣不能有足夠的休息,讓他感覺到一種殘酷的滿足。

  威士卡讓他覺得天旋地轉。他閉上眼睛,卻發現自己將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女醫生輕柔的觸摸上。白醫生診所,小屋子外面那塊簡陋的掛牌這麼寫著。他以前從未聽說有女人當醫生的。  

  他對她的第一印象是毫不起眼而且過分單薄,像這裏大部分的女人一樣面容疲累。然後她走向他,他看見她棕色眸子裏的溫柔。一頭發亮的金髮隨意地綰在腦後,亂得有些可愛,有些發絲散落在臉龐四周。她碰觸他,他可以感受到她雙手灼熱的魔力,讓他感到既放鬆又緊張。老天,他喝醉了,這是唯一的解釋。  

  “我要先用濃縮的熱鹽水,”她冷靜地向他解釋。“水會很燙,所以會很不舒服。”  

  他沒有張開眼睛。“開始吧。”他猜崔霍恩至少落後他一天的行程,但他每在這裏一分鐘,獵犬便拉近一分鐘的距離。  

  安妮打開一罐海鹽,倒入不少的分量在另一個鍋裏,然後用一把鑷子夾著一塊布放進滾沸的水中,再將布夾高,在鍋口上稍微滴下水,用手臂試試溫度,然後將冒熱氣的濕布蓋在他背部的傷口上。  

  他身體整個繃緊,從咬緊的牙縫間吸著氣,但是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安妮發現自己右手拿著鑷子,左手則同情地拍著他的肩膀。  

  濕布涼了之後,她將布放回鍋裏。“我要換邊了。”她說道。“鹽可以讓傷口不再發炎。”  

  “兩邊一起來。”他低咆著。  

  她咬住唇,決定照他說的做。即便傷得如此之重,他對疼痛仍有令人驚異的忍受力。她取過另一塊布和另一把鑷子,接下來的半小時便是不斷的熱敷,直到傷口周圍的皮膚變成深紅色,傷口邊緣則變成白色。在整個過程當中,他一直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  

  她拿過一把剪刀,將他的皮膚拉緊,很快地將壞死的肌肉剪開一些。她用手指壓擠傷口,將膿和髒血擠出來,同時也擠出了幾塊布屑和槍彈的鉛屑。她一直在低聲解釋自己所做的事,雖然她並不確定他是否醒著。  

  她用金盞菊的汁液清洗傷口和止血,然後塗上由新鮮的百里草中碎取出的油,防止更進一步的感染。  

  “明天我會用繃帶,但今晚我要先上繁縷草藥膏,讓我還沒看到的布屑出來。”  

  他突然開口:“明天我不會在這裏。”她嚇了一跳。從她開始整個治療過程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她一直希望他已經昏過去,而且也幾乎確定如此。他如何能無聲無息地忍受這麼多疼痛呢?  

  “你不能離開。”她溫和地說。“我想你不知道自己的情形有多嚴重。如果傷口繼續發炎,你會中毒而死。”  

  “我是走進來的,小姐,所以不可能有那麼嚴重。”  

  “是的,你的確是走進來的,而且你可能也走得出去,雖然大部分人在你這種情況下都已躺下了。但一天之後,你會連爬都爬不動,更別提走路。再過一星期,你可能便沒命了。換個情形,如果你給我三天的時間,我會讓你的傷復原大半。”  

  他睜開眼睛,看見她溫柔的眼珠裏有熱切的光芒,感受到全身的熱痛。該死,也許她說得對。雖然她是個女人,看起來卻似乎是個醫生。但崔霍恩仍緊跟在他後面,而他沒有任何本錢可以和他對抗。也許崔霍恩的情況和他一樣嚴重,也許不是。但除非必要,馬瑞德不打算下這種賭注。  

  他需要休息幾天,接受醫生的照顧。但他不敢。如果他能從這裏支持到進入山區……  

  “去弄妳的藥。”他說。  

  他低沉沙啞的聲音令她一顫。她安靜地開始工作,從她小心培育的藥草盆裏摘下新鮮的繁縷草,將葉子弄碎後敷到傷口上,再用一塊濕墊子覆住藥草,然後緊緊綁住。在做最後一道程式時,馬瑞德坐起來壓住墊子,讓她在他身上纏上布條。  

  他伸手拿過襯衫套上。安妮急忙捉住他的手臂。“不要走。”她求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認為自己必需走,但你這樣實在很危險。”  

  他拿開她塞在他的長褲上方,現已沾滿血跡的毛巾,從診療臺上下來,對捉住他的手根本視若無睹。安妮鬆開手,感覺既無助又生氣。在她如此辛苦地幫他療傷之後,他怎能這樣拿生命去冒險?如果他不肯遵照她的建議,又為何要來找她治療?  

  馬瑞德將襯衫塞進長褲裏,冷靜地穿好長褲系上皮帶,然後用同樣不疾不徐的動作將槍袋系到他結實的大腿上。  

  看著他穿上外套,安妮忍不住急切地開口了:“如果我給你一些車前草的葉子,你能不能至少試著將它們敷上?繃帶要保持乾淨——”  

  “把妳需要的東西帶著。”他說。  

  她困惑地眨著眼。“什麼?”  

  “去拿妳的外套,妳和我一起走。”  

  “我不能。這裏也有需要我的病人,而且——”  

  他掏出手槍來瞄準她。她將話打住,驚訝得無法繼續說下去。寂靜中,她清楚聽見他將撞針向後推的聲音。“我說,去拿妳的外套。”他輕聲說道。

  眼神漠然,聲音堅決,手上巨大的左輪手槍更是絲毫未曾動搖。安妮麻木地穿上外套,拿了一些食物,連同一些醫療用具和草藥一起放進黑色的反袋裏。那雙冰冷的眼睛盯著她的每個動作。  

  “可以了。”他拿過她手中的食物。“向後走,提燈。”  

  在等待時他一定探尋過她整個房子了。她的胸中燃起怒火。她的小天地並不大,就後面這個房間而已,但那是“她的”,她極端痛恨他的侵入。但在他用槍抵著她的背的同時,為她被侵犯的隱私而生氣似乎顯得有些可笑。她走出後門,他緊隨在後。  

  “替妳的馬上鞍。”  

  “我還沒有喂牠。”她知道這是個愚蠢的抗議,但馬兒什麼也沒吃便又要上路,似乎有些欠公平。  

  “我不想再重複我的話。”他警告說,音量壓低的話語聽起來更具威脅性。  

  她將燈掛在釘子上。她的馬旁邊立著另一匹安靜、高大而且仍配著鞍的馬。  

  她用她一貫的俐落為馬上了鞍。那名男子用槍戳戳她的背。“站到那邊去,那塊空地上。”  

  她咬著唇,照他的話做。她剛想到可以藏到馬兒後面去,等他跨上馬再溜走,他卻已經預見了這種可能性。他讓她站在空地中,奪走她的掩護。  

  他將馬牽到空地上翻身上馬,視線與槍口仍一直對準她。如果安妮不是站得這麼近,她不會注意到疼痛對他的行動所造成的、極度輕微的妨礙。他將食物堆在馬鞍上。  

  “現在上馬,甜心,不要打任何愚蠢的主意。照我的話做你就不會有事。”  

  安妮看看四周,無法相信他真的就這樣綁架了她。在他用手槍指著她以前,今天的一切是如此平凡。如果跟著他走了,她還能活著回來嗎?即使她設法逃脫,她也懷疑自己獨自在野地裏生存的能力。她已見過太多例子,不再天真地以為只要騎上一段路就可以回到銀山鎮。在城鎮的保護範圍外,任何地方的生活都是驚險可怖的。  

  “上馬。”沙啞的聲音中有明顯的暴戾之氣,他已經失去耐心。安妮跨上馬背,裙子使她的行動受到阻礙,但她知道無論是抗議或是要求換套衣服,都是無用的。

  她一直很喜歡自己的診所兼住家位於這個市鎮邊緣的位置,它既便利又同時保有隱私,礦工們在酒吧或妓院裏通宵達旦的喧鬧聲也傳不到這裏。然而現在她願意付任何代價來換取一個醉漢的出現。在這裏她即便扯破喉嚨也不可能有人聽到。  

  “把燈吹熄。”他說。她從馬鞍上彎腰吹熄燈。燈光突然地消失令人眼前一黑,雖然一輪光芒微弱的新月正漸漸升起。  

  他放開疆繩,伸出沒拿槍的那只手,他胯下的馬一動也沒動,顯然是訓練有素和他強壯的腿緊緊控制的結果。“把你的疆繩給我。”  

  她別無選擇,只能照辦。他把她的疆繩套在自己的馬鞍上,讓她的馬別無選擇地只能跟著他。“不要想從馬背上跳下去。妳跑不掉的,那只會令我失去理智。”他低沉、威脅的語調令她打了個冷顫。“妳不會希望我那麼做的。”

  他先讓馬兒緩緩地走著,離開銀山鎮有段距離後,再讓馬兒小跑步。安妮雙手緊抓住馬鞍,幾分鐘後她便開始後悔沒戴手套了。夜晚冰涼的空氣如針般刺骨,她的臉頰和雙手都開始覺得刺痛。  

  眼睛適應以後,她現在看得非常清楚。他正往西方騎,往更高的山上走。那邊的氣候更冷。即使在七月中旬,她也見過那邊的山頂戴著雪冠。  

  “我們要往哪裡去?”她問。  

  “往上走。”  

  “為什麼?你又為什麼要強迫我跟你走?”  

  “是你說我需要醫生的,”他用平板的聲音說道。“而你是一個醫生。現在閉嘴。”  

  她照做了,但她必需極力自製才使自己免於陷入歇斯底里。雖然她從不認為自己是歇斯底里型的,眼前的情況卻令她覺得極可能失去自製的能力。在費城,需要醫生的人不會綁架醫生。  

  而令她害怕的尚不只這情況,還有這個人。從看到他冰冷的眼神那一刻起,她便知道這個男人是危險的,像美洲豹一樣地危險。她獻出生命來照顧別人,延續他人的生命,而他恰恰相反,殺人不眨眼。然而當她碰觸到他時,雙手之所以顫抖,不只是因為害怕,更因為他強壯的男性軀體令她的內心感到脆弱。記起這點便令她感到羞愧。身為醫生,她應該保持超然的態度才對。  

  一個小時之後,她的腳漸漸失去知覺,手指也似乎一折便斷。雙腿和背部酸痛不已,也開始經常地發抖。她看前面那個黑色的身影,想不透為什麼他還能坐在馬鞍上。他的失血、高燒及傷口的感染應該早就讓他躺下了,這樣的耐力與體能對她是種威脅,因為她必須對抗得了它們才能逃走。  

  他說她不會有事,但她怎能相信他?她的命運完全決定於他仁慈的程度,但到目前為止,她看不出他的性格中有絲毫仁慈的成分。他可能強暴她、殺了她,對她為所欲為,而她的屍體甚至可能不會被發現。馬兒的每一步都將她帶入危險的更深處,縮小逃回銀山鎮的可能性。

  “拜……拜託,我們不能停下來生……生火過夜嗎?”聽見自己的聲音讓她驚訝。這些話似乎是自己從她口中跑出來的。  

  “不行。”聲音平板而堅決。  

  “求求你,”聽見自己的懇求更令她大吃一驚。“我好……好冷。”  

  他轉頭看她。她看不到他遮掩在大帽檐底下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眼裏微弱的光芒。“我們還不能停下來。”  

  “那……什麼時候才能?”  

  “我會告訴妳。” 

  但在那幾個漫長得似無止境、愈來愈冷的小時裏,他一直沒有告訴她。馬兒呼出一陣陣的白煙。路愈來愈陡,它們的步伐也隨著放慢,安妮試著估量時間,卻發現身體的極度不適已讓她失去這種能力。每回在猜想已經過了一小時後,她抬頭看月亮,卻發現月亮的位置幾乎沒變。  

  她的腳趾一動就痛,雙腿因用力而顫抖——因為她的雙手已經起不了作用,她只能靠腿讓自己不從馬鞍上掉下來。寒冷讓她的喉嚨和肺發痛,每次的呼吸對它們都是折磨。她將衣領往上翻,儘量將頭往裏埋,好讓呼吸的空氣能溫暖些。但風不斷將領子掀開,她也不敢放開抓住馬鞍的手來抓緊領子。  

  絕望中,她盯住前面那個強壯的背影。如果受傷又患病的他能繼續走,那麼她也可以。但是不久她又發現尊嚴抵擋不了身體上悲慘的際遇。該死,他為什麼不停下來?  

  馬瑞德全然不理會身體上的不適,一心只想拉遠他和崔霍恩之間的距離。崔霍恩一定會追蹤他到銀山鎮的,因為瑞德發現他的馬右前蹄鐵上有根彎曲的釘子,它所留下的痕跡對崔霍恩這樣高明的追蹤者來說就像路標一樣。他在銀山鎮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鐵匠幫馬換掉蹄鐵。他並不在意崔霍恩是否會發現他去找鐵匠,因為那對大局並無影響。即使崔霍恩抵達銀山鎮時蹄痕仍在,他也分辨不出鐵匠鋪旁紛亂的蹄印中哪個是他的。忙碌的城鎮會使人無法追蹤,因為舊痕常疊上新痕。  

  崔霍恩會先沿著鎮外繞一圈,尋找那個釘痕。在發現找不到後,他會進城問人,一直問到鐵匠鋪。修好馬蹄鐵後,馬瑞德又從他進鎮的方向騎馬出鎮。然後他將馬系好,再度走路進城,小心地不引起旁人注意。在戰爭中,他學到偽裝自己最好的方法便是混在人堆裏。在一個像銀山鎮這樣繁榮的城鎮裏,沒有人會去注意陌生人,尤其是一個不看人也不和人說話的陌生人。  

  他原本只想找些藥和消毒劑,匿名的原因是為了不讓崔霍恩知道他病得有多重。再小的消息敵人也會收集起來當作籌碼。但謹慎驅使他先看過整個鎮上,尋找必要時逃脫的路線,因而看到那個簡陋的招牌:“白醫生診所“  

  他觀望了一陣子,評估危險性。醫生似乎不在。有幾個人來敲過門,發現沒人應門便走了。  

  在隱密的地點觀察時,他開始發抖。這個高燒的徵兆幫他做了決定。他回去騎馬過來,將馬系在醫生的馬棚裏。棚裏另外有匹馬,這表示醫生應該在鎮上。醫生的診所是一幢獨立的房子,離最近的建築有一百碼以上的距離。一片樹叢擋住馬棚,令他頗有安全感。據他觀察,人們習慣先敲門而不是直接走進診所。有些奇怪,不過這正好適合他的情況。進入診所後,他發現醫生顯然就住在後面的房間裏。這足以解釋為什麼來人要先敲門了。  

  整齊的小診所和房間更讓他相信醫生是個吹毛求疵的人。除了一把常用的梳子和幾本書外,看不到亂丟的私人用品。窄窄的臥鋪鋪得整整齊齊,還有乾乾淨淨的杯盤。他沒看到醫生的衣服,否則他就會知道醫生是個女的。  

  窗臺上井然地擺著幾個小盆子,裏面種著各種不同的藥草。空氣既清新又香鬱。藥櫃裏放有乾燥的藥草和藥粉,陰暗的角落裏也懸吊著各種不同的藥草,每個袋子和抽屜上都以粗黑的字體明白地標識著。  

  他不斷地感到一陣陣昏眩,最後不得不坐下。他原想從醫生這裏拿到需要的東西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但休息的感覺好得使他一直告訴自己再坐幾分鐘。  

  每回門前響起腳步聲,他便退到角落裏。但沒人應門後,他們便都走了。然而最後一次,沒有敲門聲門便直接被打開,一個瘦弱、滿臉倦容的女人走進來,她的手上還提著一個黑色的大袋子。  

  現在她正騎著馬跟在他後面,臉頰因寒冷而蒼白憔悴。他知道她一定飽受驚嚇,但他無法讓她相信他並無惡意,所以他乾脆試也不試了。幾天以後——也許一星期——等他康復了,他會帶她回銀山鎮。無從追蹤起的崔霍恩那時應已離開,直到再度聽到馬瑞德的消息。為了確保他不會太快再採取行動,馬瑞德打算再換個名字,也許也換匹馬,雖然他十分不願意放棄這匹良駒。  

  強迫她跟他出走並不算冒險,既然她的馬不在,人們會以為她出診去了。也許一、兩天後人們會開始覺得奇怪,但屋裏並沒有異常的地方,也沒有打鬥的痕跡。既然她的黑袋子不在,人們自然地會推測她只是到遠地去看病了。 

  這段時間裏,他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他可以感受到渾身的熱度,還有體側燒灼般的疼痛。她對他身體狀況的診斷是正確的;他是全憑著意志力的支持,才能繼續往下走。  

  幾年前他在這附近見過一個老獵人搭建的草屋,現在卻遍尋不著。他只希望他記的位置不要差得太離譜。那個古怪的老頭子將屋子的後半部埋一堵土堤之下,而且小屋的周圍枝葉茂密,人得走進樹叢裏才看得到屋子。  

  上回他看到時小屋已經被棄置。但它至少是一個避寒的地方。至少它裏面有生火的地方,而且覆蓋住它的大樹可以將煙分散,不至於引起注意。  

  他頭痛欲裂,腿骨也痛得仿佛有人正拿著一把大斧頭在敲。很明顯地,熱度又升高了。他必須快點找到那間小屋,否則就完了。看了一下月亮的位置,他猜測現在大約淩晨一點。他們已經騎了大約七個小時,他估計他們已經離那小屋不遠了。他看看周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但要在月光下辨認地標談何容易。小屋附近有棵被雷擊中的巨松,但現在它可能已經傾倒腐朽了。  

  半小時過後,他知道自己找不到小屋了,至少在這樣的黑暗中和他眼前這種身體狀態下不可能。馬兒已經筋疲力竭,那位醫生則看來似乎隨時都要掉下馬鞍。他選擇一個夾在兩個大石塊中的小洞穴將馬停住。雖然並不情願,但他知道必須停了。

  安妮已幾近半昏迷狀態,馬停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等意識到後,她抬起頭,看見那個人已經下馬站在她旁邊。“下來。”  

  她試了一下,但僵硬的雙腿動彈不得。隨著一聲絕望的低呼,她整個人從馬背上墜下,冷硬的地面撞得她每根骨頭都發痛,疼痛令她眼眶裏湧上淚水。她眨眨眼不讓眼淚掉出來,但坐起來時仍忍不住呻吟一聲。  

  他一言不發地將馬牽走,她不知道自己該覺得感激或生氣。她好累好冷,已經無法有任何感覺了。  

  她坐著,不想站起來也站不起來。她聽見他喃喃地對著馬兒說話,聲音夾雜在風中樹葉摩擦的沙沙聲中。然後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朝她而來,即使身體極度不適,她仍然注意到他的步伐不穩。他在她身後停下來。  

  “我無法幫妳。”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如果你站不起來,只好自己從這裏爬到岩石那邊,我所能做的只是幫我們兩個找一張毯子。”  

  “不生火?”她痛苦地問道。在那些漫長又悲慘的小時裏,她一直在想像中渴望火的光與熱,就好象那是她的情人。而現在他卻否定了它。  

  “不。來吧,醫生,將妳的尊臀移到岩石那邊。”  

  她開始爬行,動作既不端莊更談不上優雅。她爬行了幾公尺,然後跪起來,終於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了幾步後,她的腳開始不聽使喚。她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忍住自腳下傳來的痛楚,但她繼續走著,他則小心地走在她旁邊。他的樣子提醒她他的精力也消耗殆盡了。她很高興他也會覺得痛苦。  

  “好,就是這裏。現在將松針堆在一起。”  

  她看著他,身體前後搖晃,眼前一片黑。但她還是跪到地上,笨拙地照他的話做,已經麻木的手指對自己正在撥的東西根本毫無知覺。  

  “可以了。”一捆柔軟的東西掉到她旁邊的地面上。“現在將毯子鋪到上面。”  

  她仍是默默地照著做。  

  “脫掉外套躺下。”  

  雙腿抵著她的。安妮想把腳縮開,但他制止了她。他的手緊抓住她的手臂,讓她開始懷疑他是否真如外表那麼疲弱。“靠近一點。我們必需分享彼此身上的熱氣,共用毯子。”  

  這是事實。她貼近他,直想到脫下外套讓自己更冷,她直覺地想反抗。但常識告訴她他一定是要拿外套來當蓋被。卸下厚重的外套後,她不由自主地打冷顫。他也一樣。她安靜地躺下。  

  他在她左邊躺下,修長的到她隔著冰冷的衣物仍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熱。舒服的感覺誘惑著她,她再朝他貼近,從側面抱住他。  

  他小心地避開痛處,將他們沒躺到的半張毯子拉到他們身上,然後蓋上第二張,用她的外套蓋住兩個人的腳,他的外套則蓋住兩人的身體。最後他躺下,右臂從她頸下穿過。  

  他身上的熱氣隔著層層的衣物散發出來,她懷疑像這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是否能活過今晚。她將手放到他胸膛上再向上移到他的頸部,摸索著他的脈搏。雖然急促了些,但總算還在跳動。她略微鬆了口氣。  

  “我不會死在妳身上的,醫生。”他的聲音透著一絲揶揄,夾雜著疲憊。

  她想回話,但力不從心。她的眼皮沉重,即便腳上的刺痛都喚不醒。他身上的熱正在救她。她已經累得無法抗議這種不當的睡覺方式。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手向下滑,滑到他的胸口上。摸到他的心跳後,她立刻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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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馬瑞德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的脈搏急促,但身上的肌肉絲毫未動。他並不常睡得這麼沉,尤其是在這種情境下。他邊打量四周邊暗自責怪自己。鳥兒自在地吱喳,他可以聽見鳥兒在咀嚼著牠們找到的食物。雖然他不夠警覺,幸好一切看來平靜無事。  

  醫生仍躺在他右邊,頭枕在他肩上,臉貼著他的襯衫。垂下眼,他看見她的髮夾已松脫,滿頭亂髮。她的裙子淩亂地覆在自己的腿上也覆在他腿上,他可以感覺到她柔軟誘人的胸、臀和大腿。他緩緩做個深呼吸,不想吵醒她。她的右手放在他胸前,但感覺就像放在他小腹下一樣,那種愉快的感覺暖暖地傳遍全身。現在他並非在幻想和她接觸時那種奇妙、興奮的感覺,而是真實地在感受。即使隔著衣服,即使她仍睡著,她的乳尖一樣繃緊。  

  躺著享受與她的接觸是一項極大的誘惑,但他喜歡他的性經驗能給兩方都帶來快樂。更重要的是他們必需找到那間小屋。他用手圈住她的手,拉到唇邊輕輕一吻,然後溫柔地放回去,再將她搖醒。  

  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睫毛煽了幾下又合上了。深棕色的眼珠,他想,第一次在明亮的地方看她。他再次搖她。“醒醒,醫生,我們不能待在這裏。” 

  這一次她張大眼,很快地坐起來驚慌地看著四周。他看著她臉上表情的變化;想起了昨晚的情形,發現那不是一場夢後,她既害怕又絕望。然後她控制住自己,扭過身來面對他。“你必須送我回去。”  

  “還不到時候,也許再過幾天。”他有些困難地站起來。雖然這一場睡眠讓他覺得強壯些,走動時,他的身體仍然提醒著他他所需要的遠超過幾小時的休息。“這附近有間小屋,昨晚天色太暗我找不到。我們要在那裏待到我的傷好。”  

  她抬起頭,理解地睜大眼睛,然而仍存在她眼底的陰影讓她顯得好脆弱。他想擁她入懷安慰她,但說出口的卻是:“把毯子卷起來。”  

  她照他的話做,但疼痛令她畏縮。她並不習慣騎這麼久的馬,尤其是像這樣被迫憑藉雙腿的力量讓自己不至於摔下馬。她蹲著卷毯子,腿部肌肉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已走開幾公尺遠,身子被大石頭擋住,不過仍看得見她。她聽到一陣烯哩嘩啦的聲音,像水流,她好奇地抬起頭,他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她立刻羞紅了臉低下頭去。就醫學觀點而言,至少他的高燒沒有傷到他的腎臟。  

  他回到她旁邊對她說:“現在該你了。不要想躲開我,我要一直都能看到你。”為了確定她不會逃跑,他拔出手槍。  

  她愣住了。他竟然以為有他站在旁邊聽的情況下,她還能做那件事!但她的膀胱已無法再等了,她帶著發燙的臉頰繞到岩石後面,考慮著該把腳放哪裡。  

  “夠遠了。”  

  她努力地和自己的衣服掙扎。將手伸進裙子和緊身上衣裏,試著“什麼也不露”地解開,以防萬一他正盯著她看。然後她突然想到當然他正在看,否則他怎麼知道她有沒有躲開。  

  最後她終於處理好衣服的問題,開始解放自己。她試著不發出聲音,終究還是接受了令人難堪的事實。不過,比起他有一半的可能會殺掉她,這又算得了什麼?依常理推斷,他必定是不希望被人看見才會如此行事,而這表示他是一個通緝犯。如果他遵守承諾帶她回銀山鎮,那他一定是個笨蛋。  

  而她一定也是個笨蛋,當初才會救他。為了救自己,她應該讓他的情況惡化,甚至利用自己的醫學知識加速他的惡化。  

  她的思緒在邪惡的念頭裏翻轉。她所受的訓練是救人而不是殺人,但現在她的確在考慮要殺掉這個人。  

  “你打算在那裏蹲多久?”  

  她突然站起來。僵硬的肌肉和卷在膝蓋附近的襯褲令她一個踉蹌。他嚴峻的語氣像盆兜頭潑下的冷水,將她拉回現實。她轉身隔著大石塊面向他,臉色蒼白如紙。

  他面無表情地打量她,思索著是什麼因素使得她的臉色轉白,原本溫柔的眼神變得嚴厲?去他的,她是個醫生,不該為這種每個人每天必做的事覺得吃驚或尷尬。他記得他以前從不會對異性說這些話,但過去十年血腥的生活徹底改變了他。從前的記憶猶如微塵,而他甚至不覺得遺憾或後悔。他就是他。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後,她彎腰整理衣服,但再站起身時,臉上仍帶著那種奇怪的表情。她繞過岩石走向他。他對她伸出手,掌心朝上。  

  起先安妮認不出他掌心上的小東西是什麼;然後她伸手一摸,發現她的頭髮已完全散開,淩亂地垂在肩上及背後。他一定是找到她散落在地上的髮夾。

  她用手攏起頭髮,扭成一個歪歪斜斜的髻,從他手裏取過一支支髮夾固定。他安靜地看著她纖細的手不停地動著,像只啄食的鴿子般優雅地從他的手中拿走髮夾。這十足女人味的動作令他的身體發痛。他太久沒有碰女人,沒有在軟玉溫香中放縱自己了,連欣賞一下她們優雅的小動作也沒有。女人不該讓男人看見她在如廁,他突然邪惡地想道,除非她願意讓他進入,紓解見到她做這動作時體內升起的饑渴。  

  “走了!”他突然說道。再站下去,他會沒力氣去找那間小屋,他又感受到那種似乎深入骨髓的虛弱了。  

  “我們不吃點東西嗎?”饑餓令她軟弱,而且她知道他的情況更糟,雖然從他冷硬的表情什麼也看不出來。  

  “到小屋再說,不會很久的。”  

  他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那屋子,而她則在那之後好一會兒才知道他找到了所謂的“屋子”。那可憐的小屋已傾圮得幾乎認不出樣子了。她失望得幾乎想大哭。她期待中的是一棟小木屋,至少是簡陋的棚子,但絕不是這個!在藤曼和樹叢的遮掩下,她只看到一些隨意疊起的石塊和幾片半朽的木材。  

  “下來。”  

  安妮憤怒地看了他一眼,她已經厭倦再聽他的命令了。她又餓又怕,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在隱隱作痛。但她還是照做了,而且當他痛苦地從馬背上下來時,還不由自主地想上前幫他。  

  “有個馬棚。”  

  她不相信地看看四周,看不到任何類似馬棚的東西。  

  “在這裏。”他看得出她在想什麼。他將馬牽到左邊,安妮也牽著馬跟他走。是有個棚子,樹和泥坡也是棚子的一部分。裏面容得下兩匹馬,雖然有些勉強。棚子的兩端都是敞開的,不過後面那端被一個粗陋的水槽和較多的樹叢遮去了一部分。斜插在泥牆上的一根斷枝上吊著一個木桶,他把它拿下來檢查一下,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房子另一邊有條溪。解下馬鞍,拿這個水桶幫牠們取些水回來。”  

  安妮不敢置信地盯著他。她又餓又累,連走路都有些勉強。“我們呢?”

  “先照顧馬,我們的生命全靠牠們。”他的語調相當堅定。“我來做,你站在這裏。如果你想逃,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拔槍射你。”  

  安妮二話不說地開始工作,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她將她的袋子、兩個馬鞍和他的鞍袋全丟在地上,抓起水桶,在他的指示下來到溪邊。溪與屋子的距離大約二十碼,斜斜流過,深度大約一呎。他跟她走到溪邊又跟回棚子,一言不發,步履不穩,只是緊緊地跟著她。安妮來回走了兩趟,他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到他覺得水槽滿得差不多了為止。兩匹馬都貪婪地喝著。  

  “我左邊的鞍袋裏有一袋飼料,給牠們各兩捧。這陣子牠們必須吃少一點。”  

  做完這些雜事後,他指示她將他們的東西搬進屋裏。門實際上是幾棵用樹藤捆在一起的小樹,上頭有兩個皮做的絞煉。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一顆心直往下沉。牆上似乎沒有開任何窗戶,就著門縫中透進來的光,她看到滿室的細蛛網和厚厚的灰塵,還住著許多小昆蟲和小動物。  

  “老鼠,”她害怕地說道,飛快地轉身面向他。“還有蜘蛛,可能還有蛇。我絕不進去。”他嘴角掠過一抹短暫的笑,柔和了他原本冷硬的線條。“如果有老鼠就絕不會有蛇,蛇吃老鼠。”  

  “這地方髒得好噁心。”  

  “裏頭有壁爐,”他虛弱地說。“還有四面牆可以擋寒氣。如果你不喜歡它的樣子,就把它清掃乾淨。”  

  她張口想告訴他:你自己清理吧。但他蒼白、疲憊的臉色令她閉上嘴。罪惡感啃噬著她。她怎能允許自己想要他的命呢?她是個醫生,即使當她不再有利用價值時,他可能會殺了她,她也應該盡最大的能力救他。想起先前的想法,她自己都不覺悚然一驚。那不但背叛了她父親和她自己,也背叛她的人生理念。她發誓她絕不會讓他死。  

  但當她打量這間髒亂的小屋,想起眼前艱巨的工作時,又不禁洩氣地垂下頭。她深深吸口氣,打起精神,挺直背脊。一步一步來;她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大的樹枝,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子。用樹枝毀掉蜘蛛網和各種小動物的巢穴。一隻松鼠跳出來,還有一窩老鼠竄向屋子的四個角落。她將樹枝伸進煙囪裏搗毀舊鳥巢,也警告那些在樹枝範圍外的新到者。再不行的話,只要在壁爐裏生起火,很快就可以讓牠們搬家。  

  適應了陰暗的光線後,她看到小屋兩邊各有一扇簡陋的木板窗戶,板子可以向外推用棍子撐住。她將兩扇窗都打開,與剛才的陰暗比較起來,明亮的屋子令人覺得愉快許多,但看起來也更髒了。  

  除了一張和其他東西一樣粗糙的桌子外,屋內沒有任何傢俱。桌腳還斷了兩根,歪歪斜斜地靠在角落。屋裏最好的東西除了他剛說的壁爐和完整的四面牆外,就是木頭地板。雖然有隙縫,但至少他們不必睡在泥地上。  

  她從溪裏提水來沖洗屋內。髒水可從地板隙縫中滲出去,這是最快的方法。地板快乾時,她把柴火拿進來放在火爐旁。從頭至尾他都沒讓她離開他的視線,她想不出為什麼他還能保持站立的姿勢,她每看他一次,他的臉色都顯得更蒼白。  

  最後小屋終於達到她認為可以睡人的乾淨程度,另外一位室友似乎也覺得很佩服。趁著她還有力氣,她將馬鞍和其他東西拖進屋裏,並將水槽和他的水壺裝滿溪水。  

  直到這時她才揮手叫他進來。她全身都在打顫,雙膝也幾乎站不穩,但至少現在她可以坐下了。她在地板上坐下來,將頭枕在膝蓋上。  

  他的腳步聲讓她勉強抬起頭。他站著,眼皮因高燒而顯得浮腫,龐大的身軀微微顫抖。她強迫自己爬到放馬鞍的地方,抽出一張毯子,對折後在地板上鋪好。“來,”她的聲音因力竭而沙啞。“躺下。”  

  與其說他是躺下,不如說他是摔到地上。安妮伸手抓住他,差點被他身體的重量帶得一起跌倒。“對不起。”他的呼吸十分沉重。  

  她摸摸他的臉頰和喉嚨,發現他的熱度甚至更高了。她伸手想解下他的槍,他用力抓住她的手,抓得她的手發痛。“我來。”像上回一樣,他解下槍放在頭的附近。她看了那支龐大的武器一眼,打了個冷顫。  

  “想都不要想碰它。”他低聲警告。她抬眼看他。不論是否發燒,他的本能絲毫未受影響。如果他神智不清,她逃跑會比較容易。但她已經發誓要盡可能幫他,而那表示即使他陷入昏迷她也不會離開。  

  “我不會碰的。”但他仍是戒備的眼神。她知道他不相信她,但在這種又餓又累,身體弱得連坐直都有些勉強的時候,她不想和他爭。而且在照顧自己之前,她仍得先照料他。  

  “脫掉你的襯衫和靴子會舒服一點。”她不帶感情地說道,同時準備採取行動。

  他再伸手攔住她。“不。”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帶著焦慮。“太冷了。”當然,她忘了她的身體是因為清理房子而暖和起來,她的外套已經脫下許久。但現在太陽已經出來了,空氣宜人。她用手感覺到他在發抖。“不冷,是你發高燒。”  

  “你的袋子裏有東西可以退燒嗎?”  

  “檢查過你的傷口後,我會拿柳樹皮熬些茶。那會讓你舒服一些。”  

  他不安地搖頭。“先熬茶,我冷得骨頭好象都結冰了。”  

  她歎口氣。她不習慣聽病人的命令行事,不過先做哪件事實際上並無差異,她還可以順便煮一壺咖啡。她拿另外一張毯子幫他蓋上,開始生火。易燃的小木塊放下面,較粗大的木頭架上面。  

  “不要生得太大,”他喃喃地說。“煙會太多。我鞍袋裏有火柴,在右邊,用油紙包著。”  

  找到之後,她在打火石上劃燃一根火柴,偏過頭避開刺鼻的磷味。小木塊一下子便著火了。她彎腰輕柔地吹氣,直到火苗穩定地蔓延開來,然後她打開她那個更像售貨員的旅行箱的大袋子。她喜歡在袋子裏放進各種藥草和油膏,因為不確定在荒野中她能找到什麼。她拿出仔細綁好、裝在紗布袋裏的柳樹皮和熬茶用的小鍋。

  他躺著,擁著毯子,用半閉的眼睛看著她從小壺倒了一些水進小鍋裏,放在火上煮。然後拿出一方紗布,放上一小塊柳樹皮、一小撮麝香草和肉桂,然後將四個角紮起來,形成一個小包放進水裏。最後她打開一個罐子倒了些蜜進去。  

  “那些是什麼?”他問。  

  “柳樹皮、麝香草、肉桂和蜂蜜。”  

  “不論你讓我吃什麼,你都必需先嘗一口。”  

  這侮辱令她一挺背脊,但她沒有回話。喝這茶對她沒什麼傷害,而且如果他以為她能對他下毒——呃,的確也沒什麼不能。她的良知仍為她今早有過的念頭在譴責她,也許他也聽到了。  

  “如果你摻了鴉片,你也會睡著。”他加了一句。  

  至少他只說她會麻醉他,而沒有說出她想殺他!她從袋子裏拿起一個棕色的小瓶子遞給他看。“這是鴉片,幾乎是滿的。你可以檢查,或是你要保管?”他靜靜地看著她,似乎能讀透她的心。也許他真的能。  

  馬瑞德看著她,想決定自己是否能信任她。當他望著那雙溫柔的棕眸時,實在很難決定。但過去四年來他沒信任過任何人,他一言不發地伸手接過瓶子放在手槍旁的地板上。  

  她什麼也沒說地轉到一邊去,但他知道他傷害了她。  

  她將帶來的食物解開擺在地上,好看清他們究竟有些什麼。她已經餓得快嘔吐了,令她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吃下東西。  

  他帶了咖啡壺。她把它裝滿水加進咖啡。比她平時煮的要濃很多。她想也許她需要這樣。然後她轉回到食物那邊,雙手微顫地檢視馬鈴薯、火腿、豆子、洋蔥、小袋裝的肉、麵粉、鹽、罐裝桃子還有麵包、米、乳酪和糖。她的食物已經不多了,正計畫添購,寇依黛的寶寶讓她的計畫延後了。  

  她已經餓得無法煮東西了。她撕了一些麵包和乳酪,剝一半給她的病人。

  他搖搖頭。“我不餓。”  

  “吃。”她堅持,將東西放在他手上。“你必須保持你的體力。先試一、兩口,想吐的話就停。”麵包和乳酪並不是最適合病人的食物,但它畢竟是現在即可入口的食物。待會兒她會幫他做些湯,等她覺得比較有力氣的時候。她將水壺放在他手上,讓他能喝水。然後開始勉強算是狼吞虎嚥地吃這寒酸的一餐。  

  他只吃了一口乳酪,但吃光了所有的麵包,水壺裏的水也幾乎喝完。他們吃完時,茶也開了。安妮用塊布將它提到一邊,等它變涼。  

  “為什麼你昨晚不幫我退燒?”他突然說道,聲色俱厲。  

  “發燒並不一定是不好。”她解釋。“有時它還可以幫助身體對抗感染。你知道燒灼傷口可以阻止感染,發燒也一樣。只有當發燒的時間過長或熱度過高時才會有危險,因為它會使身體嚴重虛弱。”  

  雖然蓋著毯子而且旁邊生著火,他仍然在發抖,安妮不由自主地伸手撥開他額上的頭髮。她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倔強、更危險的人。但即使如此,他仍然需要她的照顧。  

  “你叫什麼名字?”他曾經不願回答她這個問題。但既然如今他們這般地與外界隔絕,當然他不再有理由隱藏姓名。想到自己曾睡在他懷裏卻不知道他的名字,這樣的荒謬令她幾乎笑出來。  

  馬瑞德考慮著要告訴她一個假名,但最後決定並不需要。送她回銀山鎮後他可以改用另一個名字。“瑞德。你呢,醫生?”  

  “安婷。”她淡淡地一笑。“但大家都叫我安妮。”  

  他喃喃說道:“許多人叫我瑞福,真想不透為什麼人要取一個名字,卻叫另一個名字。”他看著她的笑容加深,不情願地為她唇部的動作著迷。她的手指仍停留在他發間,正輕輕地梳理過他額前和鬢邊的頭髮,令他舒服得幾乎想大聲歎氣。他的頭痛好了許多。  

  但她將手移走了。他壓抑住想拉過她的手放在胸口的衝動。如果他真做了,她會以為他瘋了。但她觸摸他時,他真覺得好多了。上帝知道他要什麼,他覺得有如置身地獄。  

  安妮將茶倒進一個錫杯裏,盡責地嘗了一口,好讓他看見她沒有下毒。他掙扎著用肘支撐起身體,接過杯子四大口便喝完。  

  “比我喝過的一些藥好喝多了。”他做了評論,呻吟著躺好。  

  “蜂蜜和肉桂讓藥不會那麼苦,而這兩種東西對你也都很好。我煮湯的時候你先躺好讓藥發揮作用,液體食物也較好消化。”  

  裝進食物後,她自己也覺得好些了,雖然還是非常的累。她坐在他旁邊的地板上削馬鈴薯,然後切塊,接著是洋蔥。沒有夠大的鍋,所以她用他的長柄鍋。加入水和鹽後,再加些麵粉讓湯更濃。很快地湯便煮開了,香味四溢。火已經小了,所以不至於焦掉。為防萬一,她再加些水,然後將注意力移回她的病人身上。  

  “覺得好些了嗎?”她將手按在他臉上。  

  “一點。”他兩腿間的痛苦已經緩和下來,頭痛也是。他覺得疲累、乏力,還有一點想睡,但感覺溫暖些也好了些。“放一壺那種東西上去煮。” 

  “新鮮的比較好。”她笑著將毯子往上折。“現在我們來讓你舒適一些,看看傷口的情形如何。”也許她還是在藥裏摻了什麼。因為他就只能安靜地躺著,讓她幫他脫衣,襯衫、靴子甚至長褲。他身上只剩襪子和一條長內褲,布料軟得什麼也遮掩不住。在她的指示下,他面向左躺好。她將他的內褲向下拉,直到幾乎遮不住他。他感受到自己男性欲望的騷動,邊喘息邊咒駡。該死,這就是女人不該當醫生的原因。當女人柔軟的雙手在他全身上下摸來摸去時,教男人如何不為所動?他看看她,但她似乎對這些渾然不覺。他伸手拉過毯子蓋住他的臀部,藏住他那不受控制的反應。  

  安妮專注地剪斷那些用來固定敷藥的布條,小心地將蓋住傷口的布片拿開後,看見傷口周圍原本鮮紅的顏色已經較淡,她滿意地哼了一聲。她將布片丟到一旁,彎腰仔細檢查傷口。前面傷口的表層附近有一小點金屬光澤,她拿出鑷子小心地將它夾出來。“又一塊鉛屑,”她宣佈。“沒有因血液中毒而死真是算你幸運。”  

  “你已經告訴過我了。”  

  “我是說真的。”她繼續檢查,但沒有再找到子彈的碎屑。傷口現在看起來很乾淨。為了確定,她還是再清洗一下傷口,並在每個傷口上裂得最嚴重的地方各縫兩針。然後不再蓋上布,讓它們自行乾掉。當針穿過他柔軟的肉時,他幾乎動都沒動,雖然他的身體在冒汗。安妮注意到了,因為那表示他的高燒和疼痛都正在消退。  

  她將一些車前草的葉片弄濕放在傷口上,然後用布條綁起來。當那紓解痛苦又兼治療的藥開始發揮作用時,他如釋重負地喃喃道:“感覺真好。”  

  “我知道。”她將毯子拉到他肩上。“你現在所要做的便是躺著休息,讓你的身體康復。想睡就睡,我哪裡也不去。”  

  “我不能冒這種險。”他粗聲回答。  

  她無奈地笑笑。“如果我想拿毯子,你就會醒來。如果沒有毯子,晚上我會凍死。我甚至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相信我,我不會自己離開。”  

  但他付不起信任她的代價,甚至只是放鬆一分鐘。她說她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但他怎麼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話?  

  她看了一下湯,再注入一些水,然後坐在地板上。她對現在的時間一點概念也沒有,一定已過中午了,打掃這間屋子耗掉她不少時間。她看到屋外長長的樹影。怎麼,已經傍晚了?“馬不需要再喂嗎?”如果他指望她去,那可得快點。因為天黑後她絕不出這個門。“嗯,”他的聲音很虛弱。“再給牠們一點好了。”一番努力後,他坐起來拿起槍,裹著毯子掙扎著站起來。安妮又驚又怒,不只因為他拒絕信任她,更因為他不肯好好休息。他需要躺下好好睡一覺,而不是緊跟著她。  

  “你不用走到棚子去。”她急促地說。“只要站在屋子前面,如果我想逃,就從背後射我好了。”  

  他冷漠的眼裏第一次閃過怒意,但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她寧願自己不要發這頓脾氣。怒意應該會讓人激動,但這人的眼神卻更冷了,冷得整個屋子都開始泛起寒意。“我也可以射外面想傷害你的任何東西。”他打開扳機,示意她先走出去。  

  她沒想到這點。他綁架她,威脅她,卻也保護她,因為他知道如何在山裏活下去。昨晚如果不是他,她已經凍死了。他也是她回到銀山鎮的唯一希望。她並沒有考慮過走出門後可能面對的危險,希望現在的天氣對蛇與熊而言都還太冷。但實際情況如何,她並無把握。在費城她從不擔心這樣的問題。如果不是一位來找她治療骨折的礦工隨口提到,她甚至不知道熊會冬眠。  

  她不再說什麼,很快地走到馬棚去加飼料、添水,在馬背上蓋上兩張鞍毯,幫助牠們在晚上保暖。摸摸兩匹馬的鼻子後,她疲憊地走回屋裏。他一直站在屋前看她,她走近後他往旁邊一站,讓她走進來。  

  “關上門窗。”他冷靜地說道。“太陽下山後,天氣冷得很快。”  

  她照做。他們立刻陷入黑暗中,只有爐裏的火苗跳動著。她希望能有個門閂,但沒找到。馬瑞德又躺回毯子裏去。安妮將爐上的湯拿下來。馬鈴薯有些過爛,湯也稠了點,她又加些水進去,滿意地倒了滿滿一杯給他。  

  他不甚感興趣地喝著,她知道他還是沒有胃口。但喝完後,他還是說了聲:“味道很好。”

  她直接就著鍋子喝湯。想到她在費城的親朋好友看到她這副樣子的表情時,她不禁笑了。但杯、盤、湯匙都只有一份,她想道,往後這幾天他們要共用的東西還多著呢。清洗過餐具後,她再幫他煮了一鍋藥茶。她仍是什麼也沒說就先嘗一口。  

  入夜後,他們兩個都必須到外面走一趟。仍是像上次一樣地教她難堪。 

  她紅著臉走回屋子,但當他拿槍指著她,用平板的聲音對她說:“把衣服脫掉。”時她的臉立刻轉為蒼白……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瞪大眼睛,耳膜轟轟作響,幾乎以為自己要暈倒了。槍管看起來巨大無比,而且正指向她。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冷漠。  

  “不。”她喃喃地說,因為她的喉嚨緊得無法大聲說話,腦子裏正飛快地閃過數個不同的猜測。他不是想——不,他當然知道他現在不能這麼做——他不會殺她的,他需要她照顧他——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不想傷你,脫掉衣服躺下。”  

  她握緊拳頭。“不!”她憤怒地重複。“我不會讓你這麼做。”  

  他看著她蒼白的臉和緊繃的身體,一副想往外跑的姿勢,嘴角泛起一抹頗覺有趣的笑。“親愛的,你一定以為我還很強壯。”他拖長了聲音說道。“我絕不可能做你現在正在想的事。”  

  她並沒有放鬆下來。“那為什麼要我脫衣服?”  

  “因為我不可能再保持清醒。我不希望你趁我睡覺的時候溜走,而且我想你不可能沒穿衣服就走。”  

  “我不會溜走。”她絕望地向他保證。  

  “只憑你一人的力量太危險了,這是事實。我只是想減少你面臨的誘惑。”  

  她無法想像在他面前脫掉衣服的情景,一想到就羞愧難當。  

  “你……可以把我綁起來,你有繩子。”  

  他歎口氣。“顯然你不知道被綁住有多難受,那樣你會無法休息。”  

  “我不在乎,我寧願——”  

  “安妮,脫掉衣服。現在。”  

  這語氣明顯帶著警告意味,她開始發抖,但仍固執地搖頭。“不。”  

  “那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對你開槍,我不想那麼做。”  

  “你不會殺我。”她試著讓自己顯得有信心些。“至少不是現在,你還需要我。”  

  “我沒說要殺你,我可以讓子彈到任何我希望它到的地方。你比較喜歡哪裡?腿還是肩膀?”  

  他不會那樣做,她告訴自己,他需要她安然無恙好照顧他。但他臉上沒有絲毫猶豫的神色,握槍的手穩如馨石。  

  她轉身背向他,用顫抖的手開始解開紐扣。  

  火光在她絲緞般光滑的肩膀上閃耀,她垂著頭,露出優雅的頸背。馬瑞德突然有股想要親吻它、用雙臂圈住她的衝動。他一整天都像昨晚一樣逼迫她,而她將這一切都承受下來,拖著纖弱的身軀完成他的每一項要求。她克服原先對他的懼怕,盡力讓他好起來,而他卻以淩辱和折磨回報她。但他仍不敢放鬆,他必需確定她不能逃跑。為了她,也為自己。  

  她脫掉鞋子,然後將裙子提高,摸索著解開襯裙。白襯裙掉落到地板上,圈住她的腳,她從裏面走出來。  

  即使光線昏暗,仍可明顯看出她在顫抖。“繼續。”他輕聲說道。他很遺憾看到她受到如此大的驚嚇,但他無法否認看見她的裙子掉下來是一件有趣的事。老天,不只有趣,他的身體已經硬起來了,只能靠圍著的毯子擋住。  

  她解開裙帶,外裙隨之掉落在地板上。  

  她身上仍穿著襯衣和及膝的襯褲,但身形已一覽無遺。馬瑞德深深吸口氣。她的骨架纖細,臀及腿部的線條優美。他胯下一緊,開始冒汗。  

  她僵硬地站著,似乎無法再繼續下去。現在他應該可以讓她停了,她不會穿這樣跑出去的。  

  “還有你的襯褲。”他聽出自己聲音中的沙啞,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該死,他不需做到這種地步,但他似乎無法讓自己停下來。他要看見她,感受她赤裸裸地躺在他懷裏。雖然以他現在的健康情況,他什麼也不能做。他納悶那奇特的刺熱感是來自她的掌心,或是當他壓在她上面時他全身都可以感覺得到?當他進入她時,感覺是否會更強烈?  

  她像片樹葉般地顫抖,從頭到腳。她的襯衣長度到大腿中間,但她仍然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赤裸了。身後涼颼颼的,雖然明知仍有襯衣遮住,她仍忍不住要伸手去摸。她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衫太單薄了,令她沒有安全感。  

  他希望那件襯衣也能脫下來。老天,他要她全裸。她光滑的腿已經逼得他快瘋狂,但他還要看到她渾圓的臀部、豐滿的胸和最性感的部分。他要進入她體內,在她的兩腿間逗留上幾個小時,聽她嬌喘、顫抖。他要用所有他做過與聽過的方法和她做愛。  

  而她正因恐懼而顫抖。  

  他不能叫她脫下襯衣,不能再嚇她了。他扯下身上的毯子自肩膀將她裹住,溫柔地拿下她的髮夾,讓她柔軟閃亮的頭髮垂在肩上。有一些跑到她前面遮住了她的臉,他把它撩回來。她的頭髮長得幾乎及腰。  

  他皺眉忍住傷口的抽痛,彎身往爐裏添了些火,又拿起她脫下的衣服放在他所躺的毯子和他鋪在地板上的墊子之間,確定她無法拿走衣服而不吵醒他。

  “躺下。”他輕聲說道,她靜靜地躺下。  

  她希望能裹著毯子躺下,但他一把將毯子拉過去。她僵住了,但即刻意識到他們需要共用一張毯子,就像昨晚一樣。她緊抱住自己躺到他們簡陋的床上,仍痛苦地感覺到自己是赤裸裸的。她臉朝右邊側躺,背對著他。  

  他在她身邊躺下,像她一樣地向右側躺,將毯子拉到他們身上,然後將左手放在她腰上。那重量讓她覺得好象被縛住一樣。她可以感覺到他緊貼著她的背,胸毛摩擦著她的肩膀。他將她拉近一些,將她的臀部夾在他的兩腿之間,用大腿圈住她的腿。安妮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他的男性特徵,只隔著一層薄布正推擠著她的臀部,她自己的襯衣好象不存在了。它往上跑了嗎?她幾乎叫出來,又不敢伸手確定。  

  “噓!”他在她發際喃喃說道。“不要怕,睡吧。”  

  “我怎……怎麼能?”她梗住了。  

  “閉上眼睛,放鬆。你今天很辛苦,你需要睡眠。”  

  只是她能否閉眼都還是個問題。她是如此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半裸,還有自己的全裸。她一直習慣穿著寬鬆的睡衣入睡,那令她感覺舒服又受到保護。 

  “你知道,”他低聲說道,唇拂著她的頭髮。“槍就在我的右手邊。不要試著想把它拿走,否則我可能在還沒搞清楚你是誰之前就把你殺了。而那把來福槍並沒有上子彈,你在照料馬的時候我把子彈都卸下來了。”他並沒有。他從不解除自己的武裝,但反正她不會知道。可憐的小東西,她幾乎不知道在城鎮以外該如何生存下去,甚至連城鎮裏恐怕也不清楚。他看過她的屋子,注意到裏面什麼武器也沒有,除非她認為手術刀算是武器。銀山鎮是個新興的市鎮,滿是粗魯、死要錢和愛喝酒的男人,而她卻連最基本的保護裝備都沒有。她沒有在到鎮上的第一個星期便遭搶劫真是天大的奇跡。  

  懷裏的她給人的感覺是如此甜美和柔軟,他不自覺地將她拉近,想由自己穿著襪子的腳分些溫暖給她赤著的小腳。她試著讓自己保持完全不動,也許是為了讓他“冷”下來。身為醫生,他不懷好意地想著,她應該知道是什麼抵著她的臀部。但她仍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冷,他們已相當溫暖了。她仍處於恐懼中,而他想不出該如何讓她平靜下來。  

  他不認為自己能保持清醒很久,而他希望在自己失去意識之前將她解決。她一定也累了,只要他能讓她不再想眼前的情景,她身體上的疲累便會讓她睡著。  

  “你從哪裡來的?”他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又一陣戰慄傳遍她全身。“費城。”  

  “我沒去過費城。到過紐約和波士頓,但從末到過費城。你離開那裏多久了?”  

  “我……我到銀山鎮八個月。”  

  “在那之前呢?”  

  “丹佛,我在丹佛住了一年。”  

  “為什麼離開丹佛到銀山鎮?丹佛至少是個比較正常的城鎮。”  

  “丹佛已經有足夠的醫生,”她不想多談這件事,丹佛人的態度傷害了她。  

  很好,現在她的聲音平靜點了。馬瑞德克制住打呵欠的衝動,輕輕地將頭髮自她身邊撥開,再貼近她一些,然後將毯子塞進她肩膀下。“沒人知道銀山鎮能存在多久,”他儘量將聲音放低。“城鎮消失的速度就像它們興起一樣的快。銀礦挖盡後,礦工便收拾東西離開,其他人也一樣。”  

  想到必須再從頭開始讓她覺得沮喪。雖然銀山鎮缺乏奢華的享受,甚至連基本的舒適都談不上,但至少她在做她想做的事——行醫。某種沉重的挫折感令她想大叫。她懂得這麼多,可以做這麼多的事,只要人們及時來找她。而他們卻常常不願意來,只因她是個女人。而人們也因而送命。  

  而當銀山鎮的礦藏掘盡後,她將面臨未來何去何從的問題。她無法確定能再找到另一個銀山鎮。她應該為此擔心才是,但要讓思緒有條理好難。在這漫長的一天,她第一次可以讓她疲倦的身子休息。她知道不應該,警戒的念頭一閃而過,但很快就不見了。她知道她該張開眼睛——它們是什麼時候閉上的?她覺得暖和,四肢沉重無力。  

  她覺得自己好象裹在一個繭裏,他的熱氣如此周延地覆著她。繭……是的,用毯子、他的手臂、腿和他身體的每一部分結成的繭。她可以稍稍移動,但她沒這個力氣。在短暫的清明時刻裏,她知道她即將入睡,然後她真的睡著了。  

  馬瑞德感受得到她的身體完全放鬆,她累壞了。他一讓她忘記恐懼,她便立刻入睡。現在她可以得到一些她迫切需要的休息了,他也是。雖然他一直希望自己醒著的時間可以久一點,好享受抱著她的感覺。他將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帶著一種奇異的滿足感沉沉地睡去。  

  翌日清晨當安妮醒來時,他已經起床。是他重新生火的聲音吵醒了她。她驚慌地坐起來,飛快地拿毯子遮住自己。他轉身用謎般的眼神打量她,她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你可以穿上衣服了,”他說。“今天我會和你一起工作。”  

  她猶豫了一下,但想為病人做檢查的直覺是如此強烈。她小心地用一隻手抓住毯子,伸出另一隻手放在他滿是鬍子的臉上。她微微皺起眉,仍然太燙。她拿起他的手量脈搏,有些過快,也略嫌乏力。“今天不行,你需要再休息治療一天。”  

  “光躺著不動會讓我更虛弱。”  

  他輕視的口吻令她發怒。她挺直腰嚴厲地瞪著他。“那你為什麼還要帶我來這裏?我是醫生,你不是。如果你想穿上衣服沒關係,但是……”  

  “我必須幫馬匹找些草料,”他打斷她的話。“而且我需要設些陷阱捕獸。除非你想只吃馬鈴薯和豆子過活。”  

  “我們的食物夠維持一陣子了。”她固執地說。  

  “我們也許可以,但馬不行。”他邊說邊彎腰從他們躺著的毯子下拿出他的衣服,先套上長褲。  

  安妮咬著唇,推算出自己免不了得在他面前穿上衣服。她抓過裙子,和毯子一番掙扎後終於穿上了。雙腿被遮住後,她覺得好些了。但肩臂上涼颼颼的感覺提醒她她仍是衣衫不整,她趕快穿上上衣。每件衣服都皺得很厲害,但她很高興自己又穿上了它們。  

  他套上襯衫,但並未穿上靴子,反而走到門邊將門打開,讓清晨明亮的陽光進來。突來的光線讓安妮眨著眼,偏過頭去。冷空氣灌進來,她打了個冷顫。“現在應該是春天了。”她難過地說。  

  “可能還會再下幾場雪。”他說著,看看晴朗無雲的天空。白天的氣溫夠舒適了,但夜晚卻相當凍人。  

  趁著他轉過頭去,安妮將衣服穿好。然後她皺起眉,這些衣服已經穿了兩天,她和她的衣服都該好好清洗一番了。他也是。但該如何完成這件事卻令她大傷腦筋。準備熱水不成問題,但她無法想像兩個人赤裸身體,只裹著一條毯子等衣服乾的情景。但是,她父親一向認為對病人而言,清潔和醫生的技術與知識一樣重要。而且在乾淨的環境中,病人的復原情形似乎比較好。  

  “希望你能想到要帶盞燈。”她環抱住自己說道。“那樣我們就不用打開門讓自己受凍了。”  

  “鞍袋裏有些蠟燭。但我們最好把它們節省下來,以防天氣壞得無法開門時使用。”  

  她走近火爐摩擦雙手取暖。用手指梳理過頭髮後,她將頭髮夾起來,然後將咖啡壺放上去,開始做簡單的早餐。馬瑞德回到毯子上坐下。  

  她看看他。“你餓嗎?”  

  “不很餓。”  

  “身體是不是真正好起來,自己可以知道。因為你的胃口會愈來愈好。”

  他看著她煎火腿、做煎餅。他喜歡她做事時的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但仍保有她原來優雅的樣子。他注意到她又將頭髮綰成一個髻了。他希望她把它放下來,但在火爐旁披著長髮是危險的。至少他可以期待今晚睡覺時她會把它放下來,讓他感受她的頭髮在他手裏散開。也許今晚她不會再那麼害怕。該死,只有笨到極點的女人才會處在那種情況下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們的衣服該洗了,”她簡潔地說道,熟練地用面糖做煎餅,不看他。“我們兩個也都該洗澡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洗,但一定要洗。我拒絕當髒鬼。”  

  他有很多次比現在髒的經驗,但女人對這種事有一套不同的標準。  

  “我沒意見。”他說。“我的鞍袋裏有些乾淨的衣服。那時我該想到要你帶些衣服,但是我心裏有其他的事。”例如努力讓自己不要陷入昏迷、甩掉崔霍恩、保住性命,還有她手上那令他驚訝又不安的火。“你可以穿我的襯衫,但我的長褲絕對不適合你穿。”  

  “謝謝。”她喃喃說道,羞紅了臉。長褲!那會讓她腿的曲線畢露無遺,多不雅觀。接著她忽然又想到,他看過的早已不只她的腿,而為了要洗她的衣服,她很樂意穿他的長褲。當傳統與實際需要衝突時,總得有個先後順序。 

  他吃的早餐的分量令她感到滿意,她原不期望他會吃的。她又煮了一些藥茶,他沒問什麼便喝了,然後躺下來讓她檢查傷口。情況大有進展。在幫他準備新的車前草葉片時,她把這話告訴他。  

  “那我可以活下去了。”他說。  

  “至少你不會因這傷口而送命,明天你會感覺好得多。我希望你今天儘量多吃,但小心不要反胃。”  

  “是的,小姐。”她的手碰到他時,他舒服得想歎氣。  

  之後他開始穿上他的衣物,穿靴子時傷口縫合的地方一陣抽痛。安妮整理他們的食具,回頭時發現他正在穿外套、系槍帶,還伸手去拿來福槍。“拿你的外套,我們必須去喂馬了。”  

  她不希望他走那麼遠的路,但更不想多費唇舌。他決心不讓她離開他的視線,而除非他陷入昏迷,否則她便只能照做。她一言不發地拿起外套,率先走出屋子。  

  被局限在小棚子裏的馬顯得十分焦躁。馬瑞德牽著他的馬走出棚子時,馬兒擠了他一下,他的臉色立刻發白。安妮趕快過去接過繩子。“我來。除了走路,其他事情都不要做。或者,我們騎馬?”  

  他搖頭。“我們不會走太遠。”老實說,他寧願不上馬。  

  他在約半哩外的地方發現合適的草地,向北漸升的山勢恰巧擋住冷風。馬兒迫切地低頭吃草,安妮和他則坐草地上曬太陽。不久他們便都脫下了外套,他臉上也泛起血色。  

  他們談的話並不多。她將頭靠在膝上閉著眼,舒適的暖意和馬兒吃草單調的聲音令她昏昏欲睡。這是一個如此寧靜、安詳的早晨,除了大自然的聲音外沒有其他聲響。高高的樹梢上有風聲鳥鳴,馬兒悠哉地吃著草。銀山鎮從未如此安靜過,街上似乎總是有人,酒吧似乎從不關門。她從未如此注意過聲音,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城市的噪音。現在她才瞭解那些聲音有多麼刺耳。  

  他改變一下姿勢,她知道他已經換了好幾個姿勢了。“不舒服嗎?”她睜開眼睛。  

  “有點。”  

  “那就躺下來,你該躺下來的。”  

  “我沒事。”  

  她仍不想與他做無謂的爭辯。“你打算讓牠們吃多久?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看看太陽又看看馬。安妮的馬已經不再吃草,只是沉穩地站著,抬起頭、豎起耳朵,感興趣地聽他們的談話。他的馬仍在吃,不過也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顯然胃口已經滿足了。馬瑞德希望他能放馬跑一下,但他不能冒險離牠太遠。也許明天他會有力氣搭個簡單的柵欄,讓他們可以活動活動而不用擠在一起。不會很費事,只要一些樹枝和繩子就能讓它們有走動的空間。  

  “我們最好現在就回去。”雖然他很願意就這樣躺著,走路會令他想起他有多麼虛弱。  

  安妮的準備工作幾乎難倒了她。屋裏既沒臉盆也沒枸子,只有一個汲水用的桶子。在溪裏洗又太冷了。最後她將咖啡壺和烹飪用的鍋子洗乾淨又注滿水,再一起加熱。水開後,她將熱水倒進裝有冷水的桶水裏。  

  “你先,”她對他說道。“我就在門外——”  

  “不,”他打斷她的話。“你要待在我監視得到的地方。如果你不想看,轉過身去。”  

  他毫無商椎餘地的語氣令她不悅,也知道她不可能改變他。她不再多說,轉身坐下,就像坐在草地上時一樣將頭擱在膝蓋上坐著。她聽到他脫衣服的聲音,然後是潑水的聲音。大約五分鐘後,她聽到他開始穿衣服。最後終於聽到他說:“我已經穿上長褲,你可以轉過來了。”  

  她站起來轉過身。他尚未穿上襯衫,不過毯子上放著一件乾淨的。她試著不去看他寬闊的胸膛。她曾經多次見過裸露的胸膛,除了好奇外沒有其他感覺。為什麼看到他的胸膛時心跳卻如此狂烈?“請幫我拿著鏡子,我好刮鬍鬚。”他說道,她這才注意到他拿出了刀片和一小面鏡子。  

  她走近些,拿著鏡子。他在臉上抹上肥皂,然後小心地將臉上的鬍子刮下。她不由自主地癡癡看著他。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臉上的鬍子至少有一星期沒刮,所以她非常期待見到他刮乾淨的臉。有時他會可笑地扭曲臉龐,她記得她父親也這樣做過。她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發現她熱愛的父親和這危險的陌生人之間有這小小類似的地方,她覺得好過了一些。  

  結束後,他臉部的線條令她胸口為之一緊。她很快地別過臉,藏住自己臉上的表情。與她的期待恰恰相反的,鬍鬚的存在柔和了他的臉。刮乾淨後,他看來甚至更兇惡;濃眉下的眼睛冷得像冰,鼻樑高又直,嘴巴的線條堅毅,兩側各有一道淺淺的凹痕;下顎看起來就像花崗岩,固執的下巴上有一道原本被鬍鬚遮住的不明顯的凹痕。這是一張毫無柔情與信任可言的臉,表情漠然——見過太多死亡的無動於衷。  

  是什麼使得一個人有這樣的表情?就像他已不相信任何事,不信任何人,不再擁有任何有價值的事物,也許除了他的生命以外——而那也只是“也許”。  

  只是他仍是個人,即使他讓人感到危險。他又累又生著病,儘管他做了些嚇壞她的事,他還是盡力照顧到她的舒適與安全。她沒忘記他保護她的安全是為了他自身的利益,也沒忘記她任何不愉快的感覺起因都是他,但他並沒有像她所害怕的那樣粗魯與殘暴。他做的事、說的話雖然令她害怕,卻也讓她覺得他之所以這麼做,並非由於他是個殘暴的人,而是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她開始覺得或許自己可以相信他的話,他康復後一定會帶她回銀山鎮,毫髮無傷地回去。她也一樣相信如果她想逃跑,他會用一切方法制止她,包括把她從馬上射下來。  

  “該你了。”  

  她轉過身,看見他已全部穿戴好了,包括他的槍。他的髒衣服堆在地上,另外也為她準備了一件乾淨的襯衫。  

  她看著襯衫,陷入兩難的困境裏。“我該先洗什麼?我自己還是衣服?”  

  “我的衣服。這樣它們會有更長的時間可以掠乾。”  

  “那洗的時候我穿什麼?如果現在換上襯衫會弄濕的。”  

  他聳聳肩。“那就看你有多想要乾淨的衣服了。”  

  她懂他的意思,二話不說地抓起他的衣服和肥皂,生氣地走向溪邊在岸邊蹲下。他跟在後面,在離她約五碼的地方停下來,來福槍放在膝上。她咬緊牙開始工作,冰冷的河水讓她的手在幾分鐘內便開始發麻。  

  她將他的襯衫扭乾披在樹枝上。然後洗長褲,邊洗邊對他說:“現在太冷,不會有蛇,也不會有熊。你要幫我對付什麼?狼?獅子?”  

  “我曾在這種季節看見過熊。”他回答。“一隻健康的狼不會來煩你,但受傷的可能會。獅子也一樣。但如果有男人經過看見你單獨一人,那就更危險了。”  

  她彎腰將他的長褲浸在溪裏,看著白色泡沫漂走。“我真不瞭解男人。”她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男人都殘暴得失去理性,他們怎能毫不考慮地對女人、小孩或動物施暴?要不就是因為有人說他們打牌時耍詐,便拚得你死我活的。那不是為了榮譽,那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我想是愚蠢吧。”  他沒有回答。他的眼睛正忙著巡看四周。安妮掙扎著想把長褲擰乾,但她的手已經凍得無法靈活工作。他從她手裏接過長褲,輕易地便將水擰出來。甩一甩,他將它披在另一根樹枝上,然後回去坐下。  

  她解下一件衣服,開始抹上肥皂。  

  “有些人天生是壞胚子,”他說。“男人女人都一樣。他們出生時卑賤,死的時候也卑賤。其他人則有時會陷進去,有時是被逼的。”  

  她低頭專心工作。“你是哪一種?”她問。  

  他想了一會兒,最後說:“我不把這當一回事。”  

  當然不算一回事。他曾被逼過,但事件的經過已不再具任何意義。他曾失去他信任的一切,失去奮鬥的目標,失去家人,眼看一切粉碎成灰。但最後,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義,除了“現實”。現實就是他必需不停地奔波,留意自己的行蹤;他不相信任何人,而且隨時準備殺掉任何跟蹤他的人。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重要。  

  洗她自己的衣服真麻煩,她用了相當大的決心才將這工作完成。她背對著他坐下,脫下襪子,然後是襯裙和襯褲。她不想回頭看他是否在看。當然他在看著,那個壞蛋什麼也不錯過。她彎腰開始洗她的這些貼身衣物,雙頰發燙。她真希望臉上的熱能傳到手上來。這麼冷的水怎麼不會結冰呢?  

  為了要洗她的內衣和上衣,她必須回到屋裏換上他的襯衫。他留在屋子外面,這令她十分感激,但是打開的窗戶及讓她裸著的胸部感到一陣冰涼的冷空氣仍令她相當沒有安全感。她儘快穿上襯衫後,才舒服地歎了口氣。  

  襯衫在她身上大得滑稽,她不禁低聲笑起來。她將每個紐扣都扣上,但領口仍低得她的鎖骨都露出來了。下擺垂到膝蓋,袖子超過指尖有六吋之多。她俐落地卷起袖子後又笑了。因為她將袖子卷到手肘後,實際上衣服已經沒有袖子了,肩線恰巧就落到手肘上。“你有沒有多餘的皮帶?”她大喊。“衣服太大了,會妨礙我的行動。”  

  她一出聲他便立刻出現在門口,她這才知道他一直靠著門。當她半裸著時,他就在幾公尺外的地方。他看到了嗎?她不想知道。  

  他割了一段繩子。她將它系在腰上,然後拿起衣服回到溪邊搓洗。之後她必須再提水回屋裏加熱,以供她自己洗澡之用。她快累垮了,不禁懷疑這樣做是否值得。不過她已經無法再忍受又一天不洗澡了。  

  她也無法忍受開著門窗洗澡,瞎猜他是不是在看著,而且天氣也太冷了,雖然他洗澡時這一點似乎對他並未構成問題。她關上窗戶生起火,然後迎接挑戰般地面對他。“我不想開著門洗澡。”  

  “沒意見。”  

  她的臉再度發燙。“也不要你在這裏。”  

  “你不相信我會一直背對著你?”  

  苦惱蒙上她原本柔和的眼睛,馬瑞德伸手托住她的下巴,感受她肌膚的光滑。“我從不背對任何人。”他說。  

  “求求你。”  

  他看著她,拇指輕輕地摩擦著她下巴底部柔軟的肌膚,安妮感到自己開始顫抖。他站得離她這麼近,她可以感受到自他龐大的身軀傳來的熱氣與壓力。他那亮得嚇人的眼睛令她想閉上眼逃開,但她卻像著了魔般地無法移動。這麼近,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像冬天的雨,卻又深不可測。任憑她如何搜尋,也無法在他清澈冰冷的眼神裏發現任何感情。  

  他將手放下,向後退。“我留在外面。”他說道。她大大地鬆了口氣。他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然後說:“把你的裙子脫下來,我幫你洗。”  

  她猶豫著,對乾淨衣服的渴望與羞澀開始對抗。她不能只穿著他的襯衫等衣服乾,不過也許她可以拿條毯子來將自己圍住。趁她的勇氣消失之前,她迅速地轉身背對他解下裙子,暗自慶倖他如此高大,他的襯衫將她整個人遮住大半。

  他默默地拿起她的裙子,離開屋子關上門。他走向溪邊,邊想像她洗澡的樣子。他全身再度發熱——因為欲望而不是病。他渴望觸摸她臉以外的部分,他渴望和她一起躺下,感覺懷裏柔軟的她,就像晚上那樣。他不想在她眼裏看到恐懼。他要她的腿為他張開,歡迎地擁抱他。  

  那是他想要的,但他真正需要做的卻是平安地度過接下來的幾天,培養好體力,然後信守諾言地送她回銀山鎮並靜靜地離開。他需要將心思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而不是去想像她赤裸著身體的樣子。女人就是女人,和男人一樣,除了尺寸和顏色有差異外,基本上是一樣的。  

  而這些基本從這世界形成的那一刻開始,便教男人為之瘋狂。  

  他邊洗裙子邊笑自己,但笑得一點也不開心。她一點也不像其他女人,事實如此他辯不過自己。她的手有種奇怪、發熱、令人興奮莫名的力量,令他難以忘懷。他渴望她對他的任何一個輕微的觸摸,沒有其他女人有像她那樣光滑柔軟的皮膚。今天早上他用盡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讓自己放開她,而如果他以為這種誘惑不會隨著時間的經過而增強,那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但如果他因這種誘惑而忘記崔霍恩,那他更是蠢到極點。  

  他將裙子擰乾,看看天空。太陽已經沉到山后,氣溫又更冷了些。裙子已經不能曬了,他將其他仍然未乾的衣服一併收起來回到小屋去。他聽見潑水的聲音。“你還沒洗好嗎?”  

  “還沒。”  

  他靠在牆上思索著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既然女人比男人嬌小,要洗的面積也比較少,為什麼洗澡的時間比男人多這麼多?  

  過了十五分鐘她才開門,剛洗淨的臉紅撲撲的。她的頭髮也洗了,也許是最先洗的,因為已經半乾了。她穿著他的襯衫,圍著一條毯子。“唉!”她又累又滿足地歎口氣。“我覺得好多了。我去提水給馬喝,然後開始準備晚餐。你餓了嗎?”  

  有一點,不過如果她想坐下休息一會兒,他不會介意的。她從早上睜開眼睛起,除了馬兒吃草時坐下休息了一陣子以外,她一直在工作。難怪她纖細的骨架上沒有贅肉。  

  身上的毯子讓她提水時有些不便,但她拒絕讓他幫忙。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氣力堅持。他能做的只是來來回回地跟著她。  

  挫折感讓他的心情愈來愈不好,但他並沒有將他的感覺表現在臉上或行為上。因為如果他將怒氣發洩出來,她將是唯一的受害者。任何一個被迫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女子都會長籲短歎或者抱怨連連,她非但沒有,反而挺直背脊盡力改善他們目前的狀況。  

  最後所有的雜務終於都做好了,他們總算能夠進到屋裏,將寒冷關在門外。安妮休息了大約三十秒,便又開始準備晚餐。他們有的食物實在少得可憐,但她仍煮了些豆子和火腿,又煎了一張餅。瑞德第一次表現出對食物感興趣,她很高興,那表示他的身體正在復原中。她把手放在他額頭上,感覺有些燙。  

  “你的熱度退了。”她說著將另一隻手放在他臉上,再確定一下。“你在流汗,感覺怎樣?”

  “好多了。”他幾乎要為他的復原感到遺憾,因為那表示她不再有理由摸他了。但隨著他病況的好轉,從她手上傳過來的感覺也變了。不再是刺熱的感覺,反而像是溫暖的愛撫撫遍全身,讓他幾乎為之顫抖。  

  笑容讓她的臉龐亮起來。“我告訴你我可以醫好你的。”  

  “你是個好醫生。”他說道,她臉上的光采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是的。”她不卑不亢地同意他的話,好象在陳述一個單純的事實。“那是我一直想做的。”  

  她哼著歌往屋外走去。馬瑞德低咒一聲,站起來跟在她後面,手按著槍。安妮轉身進來時和他撞個滿懷,當她看到他眼裏冰冷的怒意時,張大了眼睛。

  “我只是去拿一些刷牙用的小樹枝,”她把手上的兩枝小樹枝給他看。“對不起,我忘了先告訴你。”  

  “不要忘記。”他厲聲說道,抓住她的手臂一把拉開,好關上門。她脹紅臉,臉上的光采消失了。他開始後悔剛才用那樣的口氣講話。  

  她倒了些鹽用來刷牙,瑞德含著樹枝隨意走動。她不高興的樣子讓他想起他也曾將這些梳洗工作視為理所當然,他也曾每天刮鬍子、穿著乾淨的衣服;他也曾將用刮鬍子專用的香皂刮鬍子、用蘇打粉刷牙、用精緻的香皂洗澡視為必然;他也曾擦上昂貴的古龍水,和眼睛明亮的女孩們跳著一曲又一曲的華爾滋。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戰爭以前,有一輩子那麼久了,他已不再覺得現在的自己和以前那個曾經是他的年輕人有任何關係。他仍記得一些事,但感覺就像記的是另一個熟人的事。  

  安妮站起來伸手進袋子裏摸索一陣後,掏出兩小片像樹皮一樣的東西。她將其中一片放進自己嘴裏,將另一片遞給他。“拿去,肉桂。”  

  他接過來嗅一嗅,肉桂,就像她所說的。他慢慢地嚼,享受它的味道。他仍然記得許久以前年輕的小姐們會嚼肉桂或薄荷片使她們呼吸的氣味清新,他還記得親吻時嘗到的滋味。也許是那些回憶,也或許只因為他如此想要它,他說:“既然我們的口齒都如此清香,不接吻似乎是一種浪費。”  

  她扭過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馬瑞德將手放到她頸後的頭髮下面,當他將她的頭拉向他時,她全身都僵硬了。  

  “不要。”她驚慌地喃喃道。  

  “吻一下而已,蜜糖。不要怕。”  

  他低低的聲音掠過她全身,讓她自體內虛弱起來。她想搖頭,但她頸後的那只手阻止了她。她向後縮,瞪著他那張愈來愈近的嘴。喔,不,在這種一見他便讓她心跳加快的時刻,不能讓他吻她。這誘惑太甜美、太深刻了。  

  從見到他的第一晚起,她便感受到自己的軟弱。即使在被他嚇壞了的時刻裏,她仍能感受到那危險的吸引力。她才剛開始認為自己是安全的,因為他一直沒有做出逾矩的行為,即使昨晚她幾乎全裸地睡在他懷裏。但現在她看到危險了。如果她不想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回到銀山鎮,她必須堅定地拒絕,她必須將頭轉開。  

  太晚了。  

  他的唇老練地壓上她的,切斷她的抗議,一手緊緊抓住她任他恣意品嘗。安妮以前也被人親吻過,但完全不像這回這樣,吻得又緩又深,而且全然不顧她向外推開的手。他分開她的唇,她覺得體內湧上一股暖流。在他的引導下,她張開嘴,他將頭側向一旁,讓自己更深入。他的舌探入她嘴裏,她的身體一震。  

  她不知道有人這樣接吻,完全沒想到他會用舌頭,更不知道他的舌頭在她嘴裏緩緩地逗弄會令她覺得虛弱又全身發熱,會讓她的胸部緊繃又隱隱作痛。她的手不再向外推,反而緊抓住他的襯衫。她想要他繼續像這樣吻她,她想緊貼在他身上,以平息她胸部的悸動,感受他有力的手臂圍繞著她。她的稚嫩令她感到無助,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無法預期他的下一步。  

  馬瑞德強迫自己放開手,慢慢移開自己的唇。他想繼續吻她,老天,他想做許多超過接吻的事!但每次他移動時,他傷口的痛和虛弱的腿都在提醒他,現在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  

  這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他讓欲望把眼前的情況變得複雜,那他就是個傻子。毫髮無傷地讓她回去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就像人們說的:地獄裏的火即使再猛烈,也比不上認為自己被經薄又被遺棄的女人的怒火。如果他不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被拋棄的女人,她比較不可能向別人提起他。他慢慢從她唇上離開,希望自己能接受自己的忠告。  

  她看起來蒼白而茫然。她沒有看他,而是定定地看著火光。他看到她纖細的脖子動了一下,她吞了口口水。  

  “只是一個吻而已。”他喃喃說道,有種想過去安慰她的衝動。她看來似乎需要安慰。但一些突然跑進他腦海裏的想法令他皺起眉頭。雖然她似乎對他的吻也有反應,但她可能仍在害怕他會侵犯她。她為他張開了嘴,但他不覺得她回吻了他。想到也許只有他自己感覺到熱情與激動令他生氣,但這確實有可能。“我不會侵犯你。”  

  安妮掙扎著讓自己鎮定下來。讓他以為自己的反應是出於恐懼,總比讓他知道她希望他再繼續下去好得多。她看著自己的手,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她的思緒紛亂,一顆心仍跳得飛快。  

  馬瑞德歎口氣,拉過馬鞍倚靠著。看來他需要像昨天一樣地安撫她。“你為什麼想當醫生?女人當醫生並不常見。”  

  這是一個保證可以讓她恢復常態的話題。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很感激他讓她有話說。“我一直就想當醫生。”  

  “我猜想得到,是什麼使你這樣想?”  

  “我父親是個醫生,所以我是在藥堆中長大的。我無時不為它著迷。” 

  “大部分醫生的女兒都玩洋娃娃,不是藥材。”  

  “原先應該是。我爸爸說真正的開始是我五歲那年從穀倉頂樓跌下來以後。他以為我摔死了,既沒呼吸也找不到脈搏。他嚇壞了。他用拳頭捶我的胸膛,我的心臟才又開始跳動。至少他一直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想那時我可能是嚇呆了。不管怎麼說,我一直忘不了他讓我心臟再度開始跳動的事。從那時起,我便一直說我要當醫生。”  

  “你記得那次摔下來的事嗎?”  

  “不太記得。”她看著前後跳動的淡藍色火舌。“像場夢一樣,並不很真確。我跌下來,但我自己爬起來。有很多燈光,很多人來看我。我不記得發生過我父親講的事,畢竟那時我才五歲。你記得你五歲時候的事嗎?”  

  “因為放小雞進屋裏而被打了一頓屁股。”他粗率地說。  

  想到那情景,安妮偷偷地笑了。對他使用的字眼她並不感到驚訝。在一個新興起的市鎮上工作了幾個月之後,她幾乎什麼話都聽過了。“幾隻小雞?”

  “夠多了。我那時還不太會數,不過看起來有一大堆。”  

  “你有兄弟姊妹嗎?”  

  “一個哥哥,戰時死了。你呢?”  

  “沒有,我是獨生女。我母親在我兩歲時去世了,所以我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爸爸一直沒有再婚。”

  “他刻意栽培你當醫生嗎?”  

  這是安妮一直在想的問題。“我不知道。我想他很驕傲,但同時也很擔心。而直到進了醫學院,我才瞭解他為什麼擔心。”  

  “困難嗎?”  

  “光是想入學就很難,我想進哈佛,但他們因為我是個女人而不接受。最後我進了紐約的日內瓦學院,柏莉莎就是在那裏拿到學位的。”  

  “誰是怕莉莎?”  

  “美國第一個女醫生。她在一八四九年拿到學位,但這些年來情況並沒有什麼改變。老師們忽視我,其他的學生為難我。他們當面說我只不過是個不正經的女人,因為任何一個正經的女人都不會想看那些我即將看到的東西。他們告訴我我該找個人結婚生子,做女人該做的事,如果還有人要我的話。我應該將醫學留給那些有足夠的聰明可以懂它的人,意思是男人。我自己念書,而且每餐都單獨吃飯,但我還是待下來了。”  

  他看著她細緻的臉龐,火光映著她的臉,柔軟的唇上看得出她的堅毅。他不瞭解那股驅策她投身醫學的狂熱,但她的教授和同學們顯然低估了它。她是他唯一見過的女醫生。但在內戰期間若不是有那些志願在醫院工作的女人,許多生病與受了傷的男人都會失去性命。那些女人當然也看過許多赤裸的男人,但沒有人因此而看輕她們。事實上,人們尊敬她們。  

  “你不想結婚生小孩嗎?我看你似乎想家庭與事業都兼有。”  

  她微笑著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害羞地將眼光移回火光上。“沒有真正地考慮過結婚,我所有的時間都被當醫生和學習這兩件事占滿了。我想去英國跟隨李斯特博士學習,但現在我沒有足夠的錢。因此我必須透過任何一種可能的方式學習。”  

  他聽過李斯特博士,英國有名的外科醫生,他使用的消毒措施掀起醫學上的革命,大量地降低因感染而死亡的人數。他看過太多戰爭中的手術,很能瞭解李斯特博士的方法的重要性。而他這一回傷口的感染,讓他對它的嚴重性印象更加深刻。  

  “現在呢?你已經學會當個好醫生。打算找個丈夫了嗎?”  

  “喔,我可不這麼認為。大部分男人不會願意娶個當醫生的老婆。而且我也太老,快三十歲了,稱得上是老小姐。男人都寧願找年輕一點的。”  

  他笑笑。“我已經三十四歲,所以二十九歲對我而言似乎沒有像你說的那麼老。”他猜不出她的年齡,而她如此輕易便將它說出來令他有些驚訝。在他印象中,女人一過了二十便開始避諱這個問題。安妮臉上常有倦容,那令她看來比實際年紀大。但她的皮膚卻有如嬰兒般的光滑柔軟,而渾圓的胸部如少女般堅挺。想到她的胸部令他腿根處一緊,他不安地換一個姿勢。而他還只隔著襯衣看過,未曾將它們握在手裏,也未曾見過那蓓蕾的顏色,或嘗過它甜美的滋味。  

  “你結過婚嗎?”她的問話將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沒有。”戰爭開始時他二十四歲,剛開始考慮到婚姻的穩定和親密性。接下來的四年,和莫上校的遊擊戰耗盡了所有的感情。當他的父親在一八六四年冬天去世後,他在世上已沒有家人。所以戰爭結束後,他到處漂泊。如果一八六七年沒有在紐約碰到狄泰奇,也許他已經安定下來了。可憐的泰奇,他一直守著那個可怕的秘密不讓他知道,而且為了那個秘密而送命。不過,至少到死他都還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被出賣的。  

  這些回憶在他心裏投下陰影。他努力壓抑自己,不讓自己的壞心情影響安妮。“我們睡覺吧。”他喃喃說道,突然迫不及待地想再度擁住她,也許那種甜美的感覺可以驅散他心頭的陰影。  

  安妮為他突如其來的轉變而感到驚訝,因為她很喜歡這樣的談話。她順從地站起來,然後她想起身上圍著一條毯子,而她不想解下來。她用哀求的眼光看著他。  

  他轉過身,精確地讀出她臉上的表情。“今晚我必需把你綁起來。”他盡可能地將聲音放溫和。  

  她抓緊毯子。“綁起來?”  

  他扭頭朝鋪在地板上的濕衣服望去。“我不想睡在一堆濕衣服上。既然我不能讓衣服遠離你,只好讓你遠離衣服。”  

  昨晚她曾建議他將她綁起來,而不願將衣服脫掉。而現在似乎她必須幾近赤裸地被綁起來。但被綁並不像必須交出毯子那樣令她煩惱。她仍穿著他的襯衫,它遮住的部分比她的襯衣多。但她也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襯衫底下的她是全裸的。  

  他解開她系在腰上用來綁住毛毯的繩子,毯子開始往下滑。她伸手抓住,然後一咬牙,鬆開手。他愈快綁好她就能愈快躲到毯子下,如果她不反抗,這難堪的時刻會快些結束。  

  馬瑞德將她卷起的袖子放下來,直到蓋住她的手腕。她靜靜地站著,張大眼睛看著前方。他將她兩隻手拉在一起,用繩子分別在兩邊的手腕上繞幾圈打個結,然後試試鬆緊的程度。她也很自然地扯一扯,試試它的力道。並不會有緊的感覺,但繩結絲毫未曾鬆動。  

  馬瑞德很快地將靴子和槍解下來,拉好毯子對她說:“躺下。”  

  雙手被綁在前面使得她行動頗不靈活。她先跪在毯子上再坐下,最後再側躺下來。她感到襯衫的下擺往上卷,她嚇壞了。她驚慌地想將它往下拉,但受到限制的手卻讓她無法做到。她感到臀部一陣冰涼。老天,真的露出來了嗎?她想看看,但馬瑞德已經在她旁邊躺下,將毯子蓋在他們身上。龐大的身軀緊貼著她,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腰。  

  “我知道這樣很不舒服,”他在她身邊說道,聲音低沉。“如果側躺會壓住你的手臂,你可以平躺。”  

  “沒關係。”她撒了個謊。  

  瑞德吸著她身上與發際的清香,陰鬱的心情開始好轉。他再貼近一些,右臂穿過她的頸下。她嬌小的身軀非常柔軟,尤其是她渾圓的小屁股。他不知道她是否曉得她躺下時襯衫向上滑升許多,因此他瞥見她潔白的臀部弧線。他身上某處正痛苦地硬了起來,但那是一種感覺很好的痛苦,最好的。  

  五分鐘不到,她便輕輕地動一下雙肩想鬆弛一下。她第二次這麼做時,他感覺到了,遂默默地將她的身體扳過來讓她平躺。  

  她深吸一口氣,放鬆雙肩。“謝謝你昨晚沒有把我綁起來。”她喃喃地說道。多奇怪!他強迫她脫下衣服讓她嚇得半死,而實際上那卻是一項仁慈的行為。“我不知道被綁住這麼痛苦。”  

  “你沒有理由知道。”  

  “但是你知道。”  

  “我被緊綁過幾次,也綁過別人。在內戰期間。”  

  “你是北軍還是南軍?”他的南方口音非常明顯,但那不一定表示他是南軍。戰爭分裂了聯邦、城鎮還有家庭。  

  “應該算南軍,實際上是為維吉尼亞州而戰,那是我的故鄉。”  

  “什麼軍種?”  

  “騎兵隊。”這樣說應該夠清楚了,他想道,雖然這完全無法描述出他們這些在莫上校手下的人所做的事。他們只是一小夥人,但曾困住一大群追蹤他們的北軍,至少牽制住他們,可能的話還加以捕捉。  

  她逐漸放鬆、入睡。他聽著她緩慢的呼吸。她轉頭喃喃地向他說聲:“晚安。”  

  他的胯下燃起欲望。他詛咒他的傷,詛咒眼前這使得她懼怕他的情勢。她只簡單地說晚安,他卻想像著和她狂烈做愛後,她筋疲力竭地對他說晚安的樣子。她所說所做的每件事都讓他想到性,如果接下來的幾天他能不碰她,那可真是奇跡。就眼前來看,他會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吻我再說晚安。”他的聲音沙啞。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肌肉又警戒地繃緊。  

  “我們……我們不該這樣做。”  

  “一個吻不算過分。”  

  他粗魯的語調令她顫抖。他的身體繃得和她一樣緊,雖然原因不一樣。他身上散發一陣陣熱氣籠罩著她,但不是發高燒的那種熱。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應該相信一個綁架她的男人,她仍想尋求他的保證。“你只要一個吻?” 

  “當然不是,我要的絕不只是一個吻。”他否認。“不過如果你還沒準備好讓我進去,這是我可以接受的。”  

  震驚讓她一陣暈眩。“我不是妓女,馬先生!”  

  “做愛不會讓女人變成妓女,”他粗魯地回答,挫折感正逐漸侵蝕他的克制力。“金錢交易才會。”  

  這些話敲打著她的耳膜。有一次她被找去治療一個被虐待——應該說是被攻擊——的妓女時,聽到一旁有人喃喃地這樣說。但她未曾想過會有男人直接這樣對她說。他的不莊重令她畏縮,心臟開始猛烈跳動。男人不會這樣對他敬重的女人說話,那是不是表示他想——  

  他將手移到她小腹上,手上的熱度炙痛了她。她開始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微微彎起手指,打信號般地輕輕移動。“放心,我不是要強暴你。”  

  “那你為什麼要說這麼噁心的事?”她喘著氣說。  

  “噁心?”他想著她的反應和可能的道理。她是個醫生,所以他沒料到她會對他認為十分自然的男女之事會如此矜持,而他不在女人面前討論性事的紳士風度則在許久以前便失去了。她的反應令他覺得她若不是被男人欺負過,便是個處女。而想知道答案的最好方法便是問她。他希望她是個處女。因為想到她被人欺負,他突然覺得自己快瘋掉了。“你是處女嗎?”  

  “什麼?”她震驚得幾乎失去聲音。  

  “處女。”他溫柔地撫摸她的小腹。“安妮,親愛的,有沒有人曾經——”  

  “我懂!”她打斷他,害怕聽到他即將說出口的話。“我當然……是處女。”  

  “沒有‘當然’的事,蜜糖。你二十九歲,不是愚蠢的十六歲。很少女人一輩子沒和男人上過床,而且很多人都是在還沒結婚的時候。”  

  在行醫的這幾年她也見過不少例子,但那並未改變她的立場。“別的女人我不敢說,但我沒有做過那件事。“  

  “你想過要做嗎?”

  她想從他身邊逃開,但他的手重重地壓在她腹部上。無路可逃的情況下,她將頭別開。“沒有,沒有真正想過。”  

  “沒有真正想過。”他重複她的話。“那是什麼意思?有或是沒有?” 

  她開始覺得呼吸困難。空氣似乎沉重而燠熱,滿是他身上的氣味。她非常不擅於偽裝,終於放棄逃避他這個驚人問題的努力。“我是個醫生,我知道人們如何做愛,也知道不穿衣服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我當然想過那個過程。” 

  “我也想過那個過程,”他率直地說道。“從第一次看到你就一直在想。我病得幾乎站不住,但那並不能阻止我想掀開你的裙子的想法。我的常識告訴我我應該遠離你,像我說過的,幾天後就帶你回銀山鎮。但現在我願放棄十年的生命來換得你。我已經熬了兩天了,安妮寶貝。”  

  知道他也和她一樣陷入無助的癡迷,令她感覺又苦又甜又欣慰。碰觸他,雖然是為了治療,仍是一種深刻的喜悅。當他吻她時,她真以為自己的心快跳出來了。她想知道更多,她想投進他懷裏,讓他做那些她好奇地想像著的事情。她的肌膚滾燙又敏感,身體某些神秘的部位正深沉地悸動著。而單薄的衣衫更增強了悸動的程度。她有種正受煎熬的感覺,因為她知道只要他把襯衫往上拉幾吋……  

  是的,她想要他,但對他以對自己生物本能的欲望屈服,將會是她一生中最嚴重的錯誤。他是個通緝犯,很快將會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如果她獻身給他,不但可能生下私生子,還會有感情上的傷害。除非她是個傻瓜才會這樣做。  

  她穩住自己的聲音,尋回理智。“接受你進一步的行為會造成錯誤,我想我們兩個都知道這點。”  

  “我知道,”他喃喃說道。“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但是事情就是這樣。”  

  “那就吻我一下,蜜糖,我只要求這個。”  

  她遲疑地轉過頭。他緩慢又有力地將舌頭探進她嘴裏,讓她感到一陣虛軟。如果他能有的只是一個吻,他便要吻得淋漓盡致。他深刻猛烈地吻她,直到她抓住他的襯衫,喉間發出低微的呻吟;直到他全身因需要而悸動,直到她眼裏滲出淚水。  

  他拂去她臉上的淚水,費力地克制住自己。“睡吧,寶貝。”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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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隔天早上她醒來時他已經不在了。想到他可能將她丟棄在這荒山之中,安妮驚慌起來。她的手已被解開,這令她更害怕。若不是他打算離開,為什麼要鬆開她?她半睡半醒、披散著頭髮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打開門跑到外面。冰涼的空氣裹住她的雙腿,石塊與樹枝割傷她的腳。“瑞德!”  

  他從馬棚裏走出來,一手提水,另一手握槍。“什麼事?”他急促地問道,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她停下往前衝,身上半裸,正赤腳踩在冰冷的土地上。“我以為你走了。”她緊張地說。  

  他看著她,眼神變得冰冷,面無表情。最後他說道:“進去。”  

  她知道自己該照他的話做,但關切之心令她遲疑。“你覺得怎樣?我想你還不應該提水。”  

  “我說進去。”他的聲音平板,卻又帶著揮鞭般的銳利。她轉身小心地走回屋裏。崎嶇的路面弄痛了她柔軟的腳底,她皺起眉頭。  

  她打開一扇窗戶檢查衣服。衣服又硬又皺,不過已經乾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非常乾淨。她趕快穿上衣服,冷得直發抖。天氣似乎比昨天早上更冷,不過也許那是因為她只穿一件襯衫便跑出去。而且瑞德出去之前沒有生火。  

  用手梳理過頭髮後,她將頭髮夾起來,然後開始生火做早餐。她無法不想瑞德,想著一件又一件互不相關的事。他今天早上看起來好多了,眼神不再因高燒而呆滯。也許現在開始工作還嫌太早,但她怎能阻止他?她只希望他的傷口不要裂開。  

  他怎能離開屋子而不吵醒她?當然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入睡,但她平常不會睡得這麼熟。她知道他也醒著躺了很久而且並沒有移動或轉身,但她清楚地感覺到他手臂與身體是緊繃的。只要她一句話或一個動作,他便會壓到她身上。  

  有幾次她被誘惑得想放下戒心說出那句話,但之後她總是打從心裏覺得羞愧。她甚至無法安慰自己,說是因為道德感、因為要維護自己的名譽與自尊而拒絕他,因為真正的原因是儒弱。她害怕——一部分是因為對未知的恐懼,一部分是怕他傷害她,不論是感情上或身體上。  

  她醫治過不少因為男人的不體貼或粗魯而受傷的女人,而且她知道女人的第一次是很痛的。但欲望也令她痛苦。她想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想躺在一個男人下面感受他的重量,想接受他進入她的身體裏面。  

  而她最深沉的恐懼還是她面對他時的脆弱,更怕他借著佔有她破壞她心裏的那堵牆,讓她儘管一再勸誡自己,依然太過在乎他。  

  那將會是一個不易癒合的傷口。她怎麼能讓自己在乎他?他是個通緝犯、殺手。即便是現在,她也絕對相信如果她想逃跑,他一定會對她開槍。說來也許奇怪,但她確實也相信如果她不逃跑,他會遵守諾言,在幾天之後安全地送她回銀山鎮。  

  安妮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有正確道德感的人,能分辨對錯,而且選擇正當的途徑。對她而言,道德與判斷無關,完全是同情心的問題。但她從一開始便見到馬瑞德殘暴的一面,卻仍強烈地被他吸引,這又該怎麼解釋呢?他冷漠、自製力驚人,而且像狩獵中的美洲豹那般的危險。  

  但他的吻令她顫抖而且想要更多。她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她可以把自己給他然後回到銀山鎮,不會有人知道她有個罪犯的情人。她真怕自己會對這樣的誘惑屈服。  

  門打開了。她仍看著她煮的東西。瑞德將水桶放在火爐旁邊。她看了一眼,桶裏裝滿水。從經驗中她知道這有多重,她無法停止自己的關切。她勉強再問一次:“你覺得怎樣?”  

  “很餓。”他關上門在毯子上坐下。“幾乎都恢復了,就像你說的。”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語調平和,一點也沒有先前的尖銳與嚴厲,但她知道他的聲音只表達他想要表達的東西。“我沒說你會完全恢復,我只說你會覺得好很多了。”  

  “沒錯。喂完馬後,我也不像昨晚那麼虛弱。不過縫合的地方有點癢。”

  那是好徵兆,表示傷口正在癒合。不過她沒預料到會這麼快。顯然他復原得很快,而在他們尋找小屋的夜晚,他表現出來的精力更是異於常人。  

  “那你快好了。”她看著他,眼神憂鬱而且帶些乞求。“你今天會送我回銀山鎮嗎?”  

  “不會。”  

  聲音聽來毫無商量的餘地,安妮的肩膀向下一垮。如果能離開他身邊,遠離危險的誘惑,那是再好不過了。但她沒有和他爭辨。他有他這麼做的理由,而她也從未能左右他的決定。當他想帶她回去時,便會帶她回去。  

  瑞德眯著眼睛看她倒了一杯咖啡遞給他。他啜一口濃郁的咖啡,剛才看到她時所感到的熱意現在更強了。今天早上她非常不安,以前即使他威脅著要殺她時,她也不曾這樣,就像一匹第一次被公馬逼到角落的母馬似的。他們之間像是有一條繃緊的、無形的繩子。  

  她已穿回自己的衣服,扣上每個扣子,藏身在衣服的屏障後面,天真地相信矜持會讓他無計可施。他笑著將咖啡杯舉到嘴邊。  

  女人從來不瞭解那股將男人拉到她們身邊的誘惑力有多強,那來自柔軟的肌膚與身體曲線的誘惑,那種驅使男人刺入她們體內的需要。女人也不瞭解她們本身的欲望的力量,她們自己的身體破壞了她們的防線。而安妮鐵定不瞭解這點,否則她不會穿上衣服後就覺得如此自在。她以為如果他沒看到她裸露的肌膚就不會想要她嗎?  

  他體內的饑渴如此強烈,已變成一種折磨,更將理智都擠到一旁。他想要她。眼前他幾乎克制不住地想伸手碰她。長久以來,他的生活中除了死亡的陰影和痛苦之外,一無所有。她甜美的氣息令他無法抗拒,就像沙漠中口渴的人發現的泉水一樣。  

  想到還有很多的時間,而且今天有工作必需完成,才讓他打消拉她一起倒在毯子上的念頭。天氣很明顯地變冷了,厚重的雲層低低地壓在山頭。快下雪了。如果他有心,也許可以在下雪前送她回銀山鎮。但他不打算這麼做。在這麼高的山上,雪必定下得很厚,初春的暴風雪可能是最強烈的。他們將會被困在屋裏數天甚至數星期。安妮或是她的身體不可能拒絕他那麼久。  

  但今天他必須準備好足夠的柴火,也要獵捕一些東西來補充糧食。他可以很容易地用槍獵到,但槍聲會引起注意,而他不希望有人知道這裏有人。他也必須為馬兒做點事。它們不能好幾天都被圈在小棚子裏,沒有活動的空間。他必需將馬領去吃草,再回來整理棚子。除非必要,他不喜歡離馬這麼遠。但他只有今天可以準備,或許明天還有些時間。他決定告訴安妮即將下雪的事,想到要和他一起被雪困住,安妮也許會更感到驚慌。  

  他餓得像頭狼一樣,幾乎等不及火腿和餅煎好。安妮再倒了一杯咖啡,他把它放在中間,讓兩人都能喝到。這簡單的一餐時,兩人都沒有說話。瑞德狼吞虎嚥地吃著,沒有留下一丁點的蜂蜜或麵包。  

  之後,他脫下襯衫讓她檢查傷口,乘機猛抓縫合處附近,安妮打了一下他的手。“不要抓,這會影響傷口。”  

  “很公平,它已經快把我煩死了。”  

  “那表示你復原得比較快,所以不要抱怨。”傷口已經癒合,復原的情況很好,幾乎沒看到紅腫的地方。她想再過一、兩天應該就可以拆線,而不必像一般的情形一樣等上一個星期。  

  她在傷口附近塗上蘋果酒,讓它不那麼癢,然後將一塊厚厚的墊子蓋在傷口上綁好。  

  他站著,雙手舉高,皺眉看他身體側面。“今天為什麼用這麼厚的墊子?”  

  她俐落地綁好,他放下手。“保護傷口。”  

  “為什麼要保護?”他將襯衫穿回去,下擺塞進長褲裏。  

  “主要是為了你。”她邊說邊整理放藥的袋子。  

  他穿上外套,從鞍袋裏拿出一把斧頭。  

  安妮看了銳利的斧刀一眼。“你不需要砍柴,地上撿撿就夠多了。”  

  “不是柴火,我要把馬棚弄大些。”他把來福槍背在背後。“穿上你的外套,今天比較冷。”  

  她靜靜地照他的話做,既然他們只要在這裏再待上一、兩天,她看不出有這樣做的必要。她試著說服自己他很快就會送她回銀山鎮,尤其是在他復原情況這麼好的情形下。再過幾天誘惑就會解除,她將平安地回到家中,依然保有她的貞潔。她一定能堅持那麼久的,碧蘭洛比不就拒絕狂熱的追求者,堅貞地等待奧狄賽的歸來嗎?  

  他們將煩躁不安的馬趕到那片草地上。瑞德用鏈子將牠們鏈住,然後放牠們去吃草。在回小屋的路上,他們一起撿地上的樹枝,將樹枝堆在屋子外邊。

  接著她幫他設陷阱,做得趣味盎然。就憑著繩索和他砍下的樹枝,他便做成了幾種不同的陷阱。他讓她聽著他的指示做最後一個。她的雙手非常笨拙,但嘗試一種新技能總免不了這個階段。他很有耐心地教她,但堅持她一直重做直到他滿意為止。完成後,她的臉頰因成就感也因寒冷的天氣而發熱。  

  他們回頭走向屋子時,她看著他結實的長腿輕易地跨上斜坡,開始覺得跟在他後面走,四周除了沈默和大山別無一物,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如此地與世隔絕,他們好象是地球上僅剩的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  

  這念頭一浮現她的胃便一陣緊縮,她忙不迭地否定了它。因為她一旦讓自己認為她是他的女人,她便迷失了。他會感覺得到——感覺似乎是他知道一切事的方法,會用冷銳的眼光看她。他會看到她臉上屈服的表情,他會佔有她,甚至就在森林裏冰涼的地上。  

  為了不讓自己動搖,她開始想他可能犯的各種罪,發現自己可以毫無困難地將他想成一個罪犯令她一陣沮喪。他嚴厲又冷漠,毫無感情,雖然他對待她比地預期的要好些,她仍無法忽略他的本性。就像現在,他機警地像只荒野中的動物一樣,不停地轉頭觀察每個細節,尋找每個微細的聲音的來源。  

  “你做了什麼?”她忍不住要問,雖然答案可能會令她永遠痛苦。  

  “什麼時候?”他喃喃說道,停下來看一隻振翅起飛的鳥。片刻之後,他才放鬆又開始前進。  

  “你為什麼被通緝?”  

  他回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這重要嗎?”  

  “搶劫嗎?”她堅持要問。  

  “必要時我會偷,但那不是我被通緝的原因。”  

  他的語調平淡,漫不經心。安妮打了個冷顫,伸手抓住他戴著手套的手。“那麼是為什麼?”  

  他停下來低頭看她,嘴角一歪。“謀殺。”  

  她的喉嚨變得乾澀,放開他的手。哦,她從一開始就該知道,他是如此的暴力。但聽見他毫不在意地說出來令她的心幾乎停止跳動,她吞了一口口水,勉強自己再度開口:“你真的做了嗎?”  

  這問題似乎令他感到意外,他雙眉微微一揚。“我殺的不是那個人。”不,他並沒有殺可憐的泰奇,但他殺了許多追蹤他的人。  

  她一字不漏地將他的話聽進去。她轉身繞過他,走在他前面。  

  她幾近盲目地走著。她是醫生,不是法官。當有人生病或受傷,她不該問原因。在將自己的技術和知識提供給他們時,她不該衡量他們為人的價值。她只需要治療他們,盡她最大的能力。但這是她第一次面臨這種情境,她救了一個殺人犯的命。她的神經因極度痛苦而扭曲。因為他的活命,有多少人將會喪命?也許沒有她的幫忙他也會活下去,但那樣至少她不會知道這件事。  

  然而……即使她第一晚就知道,她可能拒絕醫治他嗎?良知告訴她不會。從她宣誓要當醫生的那一刻起,她便得盡她所能來醫治人,不論是在何種情況下。  

  而即使沒有宣誓,她也不會讓他死去。因為她碰觸了他,因為他的磁性令她顫抖,因為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對她猶如欲望的符咒。為什麼要對自己撒謊?雖然前兩晚她真的又驚又怕,躺在他懷裏令她全身因本能的愉悅而發熱。  

  今晚來臨時,她將再度躺在他懷裏。  

  她打了個冷顫,將外套拉緊。也許還是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比較好,那會給她抗拒他的力量。  

  但即使是現在,光想到即將來臨的夜晚,她的胸部便開始脹痛,大腿間也升起熱流。她感到羞恥。  

  於是擴建馬棚這件辛苦的工作變成一種解脫,因為她可以將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他將棚子拆掉,將大略修過的樹枝放在一邊,然後砍下一些樹枝,將它們固定在一起,靠著溪邊的樹放著,並將它們纏繞起來。在他的指示下,她開始在樹枝間抹上泥巴,封起這些粗糙的牆以擋寒風。她一絲不苟地塗著。弄髒雙手是免不了的,但她留心不弄髒乾淨的衣服。  

  他將棚子的長度延長兩倍多,然後將水槽拉到中間,再用兩棵小樹當成欄杆,平均地將棚子分為兩部分。安妮看他使過勁後常會停下來摸摸身側,但看起來像是在按摩酸痛的肌肉,而非在忍受尖銳的痛苦。  

  開始工作時,安妮估計至少要一整天才能完成。但在四小時內,他便利用原有的木頭搭起門和支架。她在縫隙間抹上泥巴,然後向後退,看著他們辛苦的成果。它很簡陋,也不吸引人,但很實用。她希望馬兒們喜歡這新居。  

  他們在冰涼的溪水裏洗淨雙手後,她看著太陽。“我必需把豆子和米放上去煮了。”  

  儘管天氣寒冷,他仍然在流汗。她猜他也需要休息了,重傷初愈便做這麼吃力的工作,不會毫無感覺。他跟她走進屋裏,歎口氣,砰一聲倒到毯子上。但不到幾分鐘,他又皺著眉將一隻手指插進地板的隙縫中。  

  “怎麼了?”她從晚餐準備工作中抬起頭。  

  “可以從地板的隙縫中感覺到寒氣。”  

  她把手放到地板上,的確有明顯的涼意。“為什麼要為這個擔心。我們已經住這麼久了,而且你也不能再鋪一層地板。”  

  “因為天氣已經比較冷了,而且我猜還會變得更冷,冷得讓我們睡不著。”他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安妮驚訝地看著他。“你要去哪裡?”  

  “砍些樹枝。”  

  他只走了大約十公尺,她聽到他砍樹的聲音。不久他便帶著四根樹枝回來,兩根超過六尺長,另兩根約三尺。他用它們搭成一個長方形的架子,將頂點捆好。然後他捧了一大堆針葉進來,放進架子裏,鋪成一片又厚又軟的樹葉地毯。架子讓針葉不至於散開。他把一張毯子鋪在上面,然後躺到這張簡陋的床上試試它舒適的程度。“比地板好多了。”他說。  

  不知道他今天還想做什麼,她想著。當他堅持要出去撿柴火時,她算是找到答案了。“為什麼必須現在撿?”她抗議。  

  “我告訴過你天氣愈來愈冷了,我們需要多一點木柴。”  

  “為什麼不能需要的時候再去撿?”  

  “可以現在準備好,為什麼要在寒冷的天氣裏再多走一趟?”  

  她累了,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我們不會待那麼久的。”  

  “我在山裏待過,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照我的話做。”  

  她做了,但是不情不願。過去三天來她的工作比以前都要辛苦許多,她想好好歇一歇。甚至就在遇見他之前,她還剛為依黛接生,累得筋疲力竭。此外昨晚她並沒有睡好,而那都是他的錯。她的個性原本溫和,很少發怒,但疲憊正在破壞她原有的好性情。  

  最後他們總算收集到令他滿意的木柴,卻仍然不得休息,他們必需去把馬帶回來。他們到達時,草坪上空蕩蕩的,安妮的心一沉。“馬不見了。”  

  “不會走太遠,我用腳鏈鏈住牠們了。”  

  他花了大約十分鐘找到馬。牠們聞到水的味道,循著味道走下溪邊。自在地吃過一天的草後,馬兒們已不再像早上那樣焦躁。他們默默地將馬帶回去。

  而他仍不讓她休息。他想在天黑前檢查所有的陷阱,而且要她跟著他。他否定了她一切有關於人類體能的認識。中午他就該筋疲力竭了,但他反而工作了一整天,即使是個健康的人也早就累垮了。  

  陷阱是空的,但他似乎不意外也不失望。他們回頭往屋子走時,已是薄暮時分。昏暗的光線加上疲憊,安妮在一根突出的樹根上絆了一下。她穩住自己沒有絆倒,瑞德卻猛地伸出手來,用力抓住她的臂膀,把她嚇得大叫一聲。 

  “你還好嗎?”  

  她作個深呼吸。“我沒事,你嚇了我一大跳。”  

  “我不希望你跌倒。不過如果你跌斷了腳踝,很快就會發現我是個和你一樣優秀的醫生。”  

  他沒有放開手,而是穩穩地扶著她走完剩下的路。她真希望他沒碰她。他堅硬有力的手一片溫熱,穿透她的肌膚,瓦解她要和他保持距離的決心。但當然他沒有下過這樣的決心,所以他對她試著想在他們之間築起的那道冷漠的藩籬毫無知覺。  

  她煮好晚餐後,他關上門。終於能夠坐下了,真是一種解脫。雖然是坐在粗糙的木頭地板上,而且不時有冷風從縫隙中鑽進來。她切了一片火腿,將它摻進一豆子和米飯裏調味,然後再加進一點洋蔥。誘人的香味充滿整個屋子。當她為瑞德舀晚餐時,他向前坐,眼裏閃著渴望的光芒。安妮太累了,所以吃得不多。瑞德將食物點滴不剩地吃光了。  

  躺下之前,她仍然有件事想做。洗淨碗碟後,她拿起另一張毯子,環顧屋內,想著該怎麼掛才好。  

  “你在做什麼?”  

  “在想要怎麼將這張毯子掛起來。”  

  “為什麼?”  

  “因為我想洗洗身子。”  

  “那就洗。”  

  “我不要在你前面洗。”  

  他看她一眼,從她手裏拿過毯子輕易地將毯子的兩個角掛在屋頂的圓木上。她提著水桶走到毯子後面脫掉上衣,襯衣則卸到腰際,然後小心地洗,一面盯著毯子,但他絲毫無意侵犯她的隱私。當她穿好衣服從毯子後面走出來時,臉上寫著感謝。  

  他從她手裏拿過水桶。“也許你會想再回到毯子後面。我流了一天的汗,也想洗洗。”  

  她幾乎毫不遲疑地退回去。脫下襯衫時,瑞德的眼裏光芒一閃。工作一整天並非他想擦洗的唯一原因。如果他只有一個人,絕不會如此費事。但他們很快就要就寢了,而一個像安妮這麼愛乾淨的女人可能比較喜歡沒有汗臭味的男人。他將髒襯衫拋到一旁,思索片刻後,將全身脫得精光。感謝安妮讓他有乾淨的衣服可穿。他蹲在水桶旁清洗,然後穿上乾淨的襪子、內褲、長褲,但決定不穿襯衫。  

  他解下毯子,就著微弱的光線看見安妮正像只昏昏欲睡的貓頭鷹般地眨眼。他一直在做著各種誘惑她的計畫,但那必需是在她清醒的時候實行。想到必須再等下去令他大感挫折。  

  她仍記得身為醫生的職責,伸手檢查他腰上的繃帶。“今天傷口還有感覺嗎?”  

  “只有一點痛,你的藥使它不癢了。”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伸手解她的頭髮。“你幾乎站著睡著了,蜜糖。脫掉衣服好好睡覺去吧。”  

  她累得只能像個溫馴的小孩般站著。直到他開始解開她上衣的扣子她才睜大眼睛,搞清楚他正在做什麼。她向後退,伸手保護地抓住衣服的邊緣攏在一起。  

  “脫掉,只留下襯衣。”他的聲調和語氣都不容反抗。  

  明知無用,她仍忍不住沮喪地說:“求你。”  

  “不行,脫掉。愈快脫好你便能愈早睡。”  

  這次甚至比第一晚還困難,因為她現在已經瞭解自己有多軟弱。她知道她可以抗拒他,很難,但她可以辦到。但她如何能抗拒自己呢?她想到要反抗,然後又打消這念頭。他比她強壯太多了,衝突只會造成衣服的撕裂——她的衣服。她也想過要求他保證不碰她,但她曉得這也是無用的。他只會用那毫不妥協的眼光看著她並加以拒絕。  

  他向她走近一步,安妮迅速地轉過身。他抓住她的肩膀。她喘息著說:“我自己弄。”  

  “那就動手。”  

  她低下頭照他的話做。他站在她後面,接過她脫下的衣服。她感覺自己快要燃燒起來了,因為她前面的火,也為了站在後面的他。他將衣服鋪在毯子下時,她背對著他站著,茫然地注視爐火。然後他牽住她的手,溫柔地帶著她走向他為他們而做的床。  

  瑞德動動身體,半睡半醒地將她拉近些。她柔軟的臀恰恰抵在他胯間,令他完全挺舉起來。不舒服的感覺使他緩緩張開眼睛。就爐裏的火看來,他睡得並不久,至多半小時。他歎口氣,吸著她身上香甜溫暖的氣味。一知道他不強迫她她便放鬆了,而且幾乎是立刻入睡。她像個孩子般地蜷縮在他懷裏,他龐大強壯的身軀也蜷縮起來保護她、溫暖她。  

  半睡半醒中,他把手放在她的襯衣下麵慢慢往上移。老天,她的皮膚真光滑柔軟。他把手移到她的小腹上向後壓,她在睡夢中發出喃喃的聲音,臀部貼著他的勃起移動,尋找更舒服的位置。  

  他的長褲擋在他們之間。他解開紐扣連同內褲往下拉,然後解脫地深吸一口氣。他再度轉身貼緊她,碰觸到她裸露的肌膚時,愉快的感覺令他顫抖起來。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一個女人,想得令他的腦裏再也裝不下其他事情,而和她最輕微的碰觸也會令他緊繃而急切。  

  甜美的安妮。她應該可以讓他死的,但她沒有。她渾身沒有一根卑劣的骨頭,只有神奇而獨特、卻拒絕與他分享的熱力。他想像著她的緊密與溫暖,以及她在高潮時將如何顫抖與緊縮。他幾乎要大聲呻吟出來。  

  他在流汗,一顆心猛烈地跳著,他的勃起也在抽動。  

  “安妮。”他的聲音又低又緊繃,他的手橫過她的小腹抓住她的臀部。“轉過來,甜心。”  

  她半睜開眼睛在他的催促下轉過身。他抬起她的右腿放在他的臀上,打開她兩腿間幽谷,令她全身緊貼住他。他大膽地將他的勃起貼上她最柔軟的部分,用嘴搜尋她的。  

  喜悅淹沒了她,昏睡中理智悄悄地溜走了。他正碰觸她兩腿之間的地帶,用某種粗大、灼熱又光滑的東西,而且吻得她透不過氣來。襯衣滑下她的肩頭,他的手覆上她的胸脯,粗糙的拇指畫過她柔軟的蓓蕾,讓它燃燒起來。她盲目地抓住他的肩膀,指甲陷進他結實的肌肉裏。  

  他將臀部往裏移,兩腿間的東西更緊抵著她。那是他的,她模糊地想道,同時感受到睡意與喜悅。但它確實太大了,她沒想到它會這麼大。突然間壓迫的力量增強,她本能地想後退。他停下動作,手緊緊握住她的臀部,呻吟著喊道:“安妮。”  

  她的柔軟正逐漸屈服在他的壓力之下。當疼痛將至時,她倏地睜開眼。真正瞭解發生的事後,她扭動身體抵抗他,驚嚇地啜泣著。瑞德想抓住她亂踢的腳,安妮卻已翻到「床」外,雙手雙腳著地地跪趴著,裸露出一邊的胸部,下擺則卷在腰際。她慌亂地拉著襯衣,眼睛卻片刻也不敢從他身上移開。  

  “該死!”瑞德詛咒一聲翻身仰躺,緊握雙手試著克制他的衝動和再度擁她入懷的需要,胯下的腫脹感覺令他覺得它似乎隨時都可能爆炸。安妮嗚咽著,迷惑又害怕地看著他的胯間。  

  他小心地穿上褲子,有些艱難地站起來,安妮則躲向離他更遠的地方。他從咬緊的牙縫中迸出幾聲幾乎聽不到的咒駡,彎腰撿起地上的槍。他無法忍受看到她顫抖怯弱的身體。“穿上衣服。”他大吼一聲,暴風般地卷出門外。 

  寒意刺進他滾燙的肌膚裏。他半裸著,沒穿襯衫靴子,蒸氣從他的胸口往上冒。他需要這股冷冽的寒意,需要它來緩和那正燒灼著他的高熱。  

  他靠著一棵樹幹,冰涼粗糙的樹皮刮著他的背。上帝,他是不是差點“強暴”了她?他醒來時欲望已被喚起,而柔軟的她幾近赤裸地躺在他懷裏,使得除了佔有她他沒有其他念頭。起初她有回應,他知道,他感受到她的雙手抓緊他,她的小腹挪向他。但後來有東西嚇到她了,讓她變得驚慌。她開始反抗他。有一剎那他完全不在乎她的恐懼,他即將刺入她,盲目的本能驅使著他。這一生中他從未強迫過女人,但他卻幾乎強迫了安妮。  

  他不敢就這樣回屋裏,欲望仍在他體內肆虐。他無法躺在她身邊而不佔有她。  

  他咬緊牙關詛咒著。他知道他必須做什麼,但他不喜歡這樣。他解開褲子,緊緊握住它閉著眼睛,肩膀緊抵著樹幹。最後他發現縱使不舒服,但至少他得到了解脫。  

  寒意很快變得令人無法忍受。他站直身子,回到屋裏,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安妮僵硬地站在火爐旁邊,仍然赤著腳,但已穿上衣服。她試著控制呼吸,卻仍忍不住劇烈地喘息。  

  她的右手抓著他的刀。  

  瑞德立刻注意到了,他眼中燃起火花。他像只攻擊中的豹般走過屋內,安妮大叫一聲舉起刀。但在她還來得及有行動之前,他已扭住她的手腕。刀子掉落在地板上。他沒有放開她的手,也沒有伸手拿刀,只是瞪著她。他看見了她眼裏的驚慌。  

  “你是安全的,”他沙啞地說道。“我不是強暴犯。你還不瞭解我嗎?我不會傷害你,你是安全的。”  

  她沒回答。他放開她抓起自己的襯衫穿上,添了些柴火進火爐裏,然後抓住她的手,拉她在地板上並排坐下。他板著臉。“我們談談。”  

  她飛快地搖頭,目光望向別處。  

  “必須談,否則我們兩個今晚都不能睡了。”  

  她望向那張淩亂的床,然後將視線移開。“不。”  

  他不知她是在同意他的話,或是拒絕想到必須再和他躺在一起。  

  他故意放開她,屈起左膝將手搭在上面。雖然她沒直接看他,但他可以感覺到她在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輕鬆的態度讓她也稍微放鬆自己。  

  “我睡著了。”他保持聲音的低沉平穩。“醒來時身體發硬,而且還是在半睡眠狀態,想都沒想便伸手拉你。到醒過來時,除了進入你的身體外,我什麼也沒想到。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他用手托住她的下顎,強迫她看著他。“我幾乎控制不住,我是那麼渴望佔有你,甜心。”  

  她不想聽他的甜言蜜語,但他最後那個字眼裏所含的柔情幾乎令她動搖。他灰眸的神情幾乎能穿透人心。  

  “我不會強暴你。”他接著說道。“如果我是清醒的,事情不會到這種地步。但你也曾對我有所回應。去他的,看著我。”她不自在地將視線移開時,他的聲音如鞭子般地淩空劃過。她吞了口口水,看著他。  

  “你也想要我,安妮。不完全是我的錯。”  

  她發現誠實是一件艱難的事。“是的,”她用沙啞的聲音承認。“我想要你。”  

  一種混和了挫折與不知所措的表情掠過他臉上。“那是怎麼了?什麼事讓你害怕?”  

  她咬住唇,別過頭。這次他沒說什麼。她考慮著該告訴他多少,該怎麼說。她的思緒因對他承認的事實而紛亂。如果他慢一些,小心一點,很可能他已經成功了。  

  “怎麼了?”他催促地問。  

  “會痛。”  

  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嘴角浮起微笑。“對不起。”他喃喃說道,伸手撫摸她肩上的頭髮,慢慢地,輕柔地。“我知道這是你的第一次,蜜糖,我應該小心一點。”  

  “我想不論如何一定都會痛。”她將頭棲在屈起的膝蓋上。“我曾醫過被尋歡客虐待的妓女,我忘不了。”  

  瑞德想一個沒有經驗、對性的認識只限於粗暴的一面的女人,對性行為懷有戒心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不會像那樣。我不會騙你說根本不會痛,但任何一個故意像那樣虐待女人的男人都是雜種,應該被槍斃。我會慢慢來的。”他向她坦承。她打了個冷顫,知道對他而言結局已相當確定。他已經注意到她的軟弱,而且計畫要善加利用。如果他要她回到床上:她不能讓它發生。  

  “求你送我回銀山鎮,不要碰我。我必須獨自生活,如果你還有任何慈悲之心……”  

  “我沒有。”他打斷她。“你不會在醒來時發現被烙了印。只要一會兒我們兩個就會很親密,我發誓我會讓你覺得很舒服。然後我會走出你的生活,你可以繼續像以前那樣。”  

  “如果我想結婚呢?我知道不大可能,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我該如何對我丈夫說?”  

  想到另一個男人可能會有權利碰她、和她做愛,瑞德憤怒地握緊拳頭。“告訴他你跨騎受過傷。”他粗聲說道。她臉一紅。“我是那樣騎沒錯,但我不會對我將和他結婚的男人撒謊。我必需告訴他我曾把自己給過一個兇手。”

  這些話像把銳利的刀懸在他們之間,瑞德的臉變得冰冷。他站起來。“上床,我不要因為你的儒弱而整晚不睡。”  

  安妮很後悔說了最後那句話,但激怒他是她唯一想得到的防衛方法。她的恐懼不具任何保護能力,不論對她或是對他。  

  在她遲疑的時候,他彎腰抓住她的手臂拉她站起來。她很快地用手環住自己。“至少讓我穿著衣服!求你,瑞德不要叫我把衣服脫下。”  

  他想告訴她如果他決定要她,衣服是保護不了她的。不過如果她裹著衣服,他的傢伙會乖一點。“躺下。”他簡潔地說。  

  她感激地鑽進毯子下,遠離他側躺著。  

  瑞德躺下來注視著陰暗的屋頂。她把他想成殺人犯,很多人也這麼以為,而且懸賞一大筆錢要他的人頭。去他的。是的,他殺過人,從很久以前開始逃亡以來,他已經數不清因為他射出的子彈而死的人數有多少,但那是戰爭。而那之後,他殺的是妄想追捕他的人。一項不得不然的選擇。  

  他不是一個高尚的模範公民,那種女人會夢想和他結婚的人。逃亡後,他曾撒謊、偷竊、殺人,而且如果情況需要他還會再做。即便能逃過法律,他的未來看來仍是一片灰暗。他綁架了安妮,把她帶到這山裏,又把她嚇得半死。想想這些,為什麼會有女人願意和他上床?為什麼她當他的面說他是兇手時,他會覺得深深地被刺痛了?  

  因為那是安妮,因為他正用他生命的所有想要她。  

  安妮也還醒著,在爐火燒盡、她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而他的吸呼也因入睡而變得深沉以後。她張著乾澀的眼睛,注視著黑暗。  

  她必須離開。她曾以為自己可以拒絕他,再保護自己幾天,但現在她知道即使再一天都嫌太長。她唯一的防線是她尚未完全屬於他,一旦他擁有她,親密的關係會摧毀這道薄弱的防線。她不想愛上他。她想接起生活中斷掉的線頭,讓一切依然如故。  

  但一旦他佔有她,一切都會改觀。她仍會回到銀山鎮,也會繼續治療傷者及病患,但心裏除了傷痛外一片空洞。她不會再見到他,不會知道他是否安然無恙或已受到法律制裁。他可能死於槍傷,陳屍荒野無人哀悼。而她會一輩子都在等他的消息,殷切地注視每個進城的陌生人,然後失望地轉身走開,永遠都知道那絕不會是他。  

  如果留下來,她可能會懷他的孩子。她將必需離開銀山,找到另一個可以行醫的地方,假裝自己是個寡婦,好讓她的孩子——他的孩子——不必承受私生子的悲哀。即使瑞德回來也找不到她,因為她已經改了名字。  

  她已把所有藉口告訴他——除了最真的一個:她不想愛上他,她害怕愛上他。所以她必需離開。  

  她等待著不敢合眼,計畫讓自己在寒冷的黑暗中行動的時間減到最少。她想在天亮前半小時離開,那時應該是瑞德睡得最熟的時候。  

  她試著不讓自己想到危險。她並不知道回去的路。如果她不是這麼沮喪,甚至連想都不會想到自己離開。她知道離開銀山鎮後,他們是往西走的,所以如果她迷路——她知道她一定會的,只要一直往東就會走出山區。她必須手無寸刃地走,而且要留下她的袋子,想到這就令她的心一陣絞痛。  

  她強迫自己張開眼睛。  

  多久了?她已經失去對時間的感覺。她驚慌起來,瞭解到她必須現在離開。也許現在是半夜而不是黎明前,但她必須把握機會。  

  她一吋吋地、小心翼翼地從他身邊移開,每移動一次便停頓良久。他還繼續在睡。似乎花了一小時——也許只是十五分鐘——她才從床上下來。涼意穿透她的腳心。雖擔心會延誤時間,她仍爬到火爐旁,摸索著找到鞋襪。  

  她只求天快亮,天氣能暖和一些。因為她不敢拿外套。她的外套被放在他的頭旁邊,來福槍又壓在上面。她不可能不吵醒他而拿到外套。  

  最困難的部分是開門。她站起來摸索著找到門把,胸口緊得幾乎無法呼吸。她閉上眼,邊祈禱邊小心地拉開門。冷汗沿著她的背脊倘下。  

  冷風灌了進來,刺痛她的眼睛。老天,她沒想到會這麼冷。  

  最後,門打開的寬度終於能讓她擠出去。但她又面臨難度相當的另一個問題——如何關門而不吵醒他。  

  門終於回到原位時,她激動得想哭。天空透著些微光,她覺得自己的估計應該沒錯。天快亮了。  

  她避開路面上會絆倒人的東西,小心地走向馬棚。她打開馬棚時,已冷得忍不住發抖。

  她的馬從睡眠中醒來認出她的氣味,低聲地歡迎她,聲音吵醒了瑞德的馬。兩匹馬好奇地用鼻子碰碰她。  

  馬顧裏溫暖些,馬兒身上也散出熱氣。她為時已晚地想起放在屋裏的馬鞍。她把頭靠在馬身上,淚水湧進眼眶。沒關係,她告訴自己,沒有馬鞍她也可以騎得很好。正常情況下這不是問題,但現在情況大不相同。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  

  至少他為了幫馬兒禦寒而將鞍毯留在馬背上。她喃喃地對著馬兒說話,協助牠鎮定下來。然後她解開疆繩,馬兒在她的撫摸下靜靜地站著。她牽著馬兒走出棚子,盡可能地保持安靜。  

  然後她猶豫不決地暫停下來。她該現在上馬或是到看得清東西的地方再說?騎在馬背上她會覺得安全些,但馬兒在黑暗裏的視線並不佳,常有賴騎馬的人帶路。如果馬兒跌破了腳她就完了。她決定用牽的。  

  天氣冷得幾乎讓人四肢麻痹。她慢慢地帶著馬兒離開,身體貼近馬兒取暖。  

  一隻有力的手臂攔腰抱住她,把她抱離地面。安妮大聲尖叫,叫聲突然被一隻封住她嘴巴的大手打斷。馬兒被她的叫聲一嚇往旁邊跳開,她手裏的疆繩突然一緊,封住她嘴的那只手放開她拉過疆繩,將馬穩住。“你這個該死的小笨蛋。”瑞德的聲音低沉沙啞。  

  把馬帶回棚子後,他像挾麵粉袋般地把她挾在腋下帶回屋內,然後粗魯地將她丟到毯子上,口中喃喃地咒駡著。他撥開火苗,丟了幾塊木柴進去。安妮克制不住地發抖。她蜷縮在毯子上用雙臂圈住自己,牙齒不停地打顫。  

  突然間他爆發了。他狠狠丟開一根木柴走近她。“你到底怎麼了?”他大聲咆哮。“寧死不屈嗎?如果你不想要我那也就算了,但你不是不想。告訴我你不想要我,我就不碰你。聽見我說的話嗎?說你不想要我!”  

  她不能。她在他的怒氣下瑟縮著,但絕望不已令她麻木得無法編織謊言,只能無助地搖頭,不停地顫抖。  

  他巨塔般地站在她前面,擋住了火光,寬闊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火爆地脫下外套丟在一旁。安妮注意到他已全身穿戴整齊,那表示他早已知道她的行動,否則他不會有時間穿好衣服。她其實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  

  “現在是半夜,而你竟然連件外套也沒帶,”他的聲音因壓抑的暴怒而沙啞。“過不了幾個小時你就沒命了。” 她抬起頭,她的眼睛是兩潭絕望的深淵。“不是快天亮了嗎?”  

  “見鬼,不是現在是早上兩點。現在是幾點也沒什麼差別,你都會死在外面。快下雪了,也許不用等到早上雪就會下來,你絕不可能走得出去。”  

  她想像自己在外面待上幾個小時,伸手不見五指,天氣又愈來愈冷。剛才她只在外面待了一下子,已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瑞德在她面前蹲下,她克制住想往後縮的衝動。“你這麼怕我強暴你?你寧願死?”  

  她的心一震,是他救了她。她好象從未見過他似地看著他,搜索著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那是一張強硬而毫不妥協的臉,像是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讓他害怕失去,也沒有東西值得他為它活下去。他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任何溫暖或穩定的東西。如果她凍死,他可以省下不少麻煩,他可以有更多的食物。但他來找她,並不是因為他害怕她回到銀山去告訴別人他在哪裡。他知道她回不去,他帶她回來是因為他不要她死。  

  在這寂靜的片刻,她感覺她最後一點脆弱的防衛粉碎了。  

  她猶豫地伸出手,將冰冷的手掌放在他臉上。“不。”她喃喃說道。“我害怕的是你將會不必強迫我。”  

  他眼神變得更熾烈,明白了她話中的意義。  

  “我敗在自己手下。”她繼續說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貞潔的女人,有原則、有理想。如果我有那種可怕的感覺,我怎麼還能稱得上貞潔?”  

  “如果沒有,”他反駁道。“你怎能算是女人?”  

  她看著他,嘴角有一抹笑意。那便是問題的癥結,她想道。她奉獻她所有的一切當個醫生,生命中不再有其他事,包括一般女性的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她一直懷疑自己是否可能結婚,因為她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工作,而她懷疑會有任何男人願意娶個當醫生的女人為妻。而現在令她驚訝的是,她發掘了她的身體自有其欲望,非常女性化的欲望。  

  她吸口氣,穩住自己。如果她跨出這禁忌的一步,她的生命將出現一個極大的轉折,而且絕不可能回頭。  

  事實上,從她感到自己的抗拒瓦解後,就無法回頭了。無論是好是壞,她已經有一半的心愛上他了,也許是全部。她在這方面毫無經驗,無法確定自己的感覺,只知道自己想當個女人,他的女人。  

  “瑞德。”她的聲音微弱而駭怕。“你願意和我做愛嗎?”  

  他瞠大眼睛,抿起雙唇,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會拒絕。然後他將手放在她肩上,溫柔地將她推倒在淩亂的毯子上。她的心跳激烈得令她覺得呼吸困難。雖然她允諾了他,卻發現自己仍無法放下身體隱私的觀念。而且就早先所見的他看來,她預期整個過程至少一定會不舒服。她不認為自己能高興地擁抱痛苦。  

  瑞德看著她蒼白的臉上的緊張。但他無能為力。從她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起,他的注意力便全集中在擁有她這件事上。身體又緊又硬,令他痛苦。若不是早先的插曲,也許他在進入她之前便已經達到高潮了。  

  他強迫自己小心不要撕破她的衣服,專心地解開她上衣的每顆扣子,然後是腰帶和內衣的帶子。  

  當她身上只剩襯衣和白棉襪時,他的雙手開始顫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呻吟。他脫下她的襯衣,不由發出一聲低沉如野獸般的聲音。她纖巧的身軀柔軟而白皙,胸部渾圓優美,令他幾乎無法自持。他站起來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眼睛從末離開她緊緊合在一起的雙腿的頂端。  

  雖然這是她的要求,他知道她仍然會感到害怕。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沒有耐心安撫她。他拉開她的膝蓋,壓到她身上,用他結實的腿分開她的。當他的堅硬抵到她最柔軟的部位時,她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呼。  

  瑞德感覺到她在顫抖。他必需忍受痛苦並費力克制自己,才不至於立時衝刺進去。他摸著她的下巴,嚴肅地說:“會很痛。”  

  “我知道。”她的聲音細如遊絲。  

  “我停不下來了。”  

  她知道,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我……我也不要你停下來。”  

  他完全迷失,失去了最後的控制。那種神奇的灼熱感經由她赤裸的身體源源地傳到他身上。他無法思考、無法言語。原始的需要攫住了他,他要佔有,要在她身上烙下他的印記。他再也無法等待。他將他堅挺的頂端導入那個敞露的小開口向內推,將自己推擠進去。他感受到她處女的窄道本能地抗拒著,感受到那層薄弱的屏障在他的前進下屈服,然後他停在她身體的深處,強烈的狂喜就像他所預知的那般神奇。騷動的熱流野火般蔓延到他的全身,令他覺得自己仿佛即將爆炸。  

  他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下面將她抬高,開始衝刺。她的肌肉繃得非常緊,抗拒著他。喔,該死,該死,結束得太快了。但他已無法停止。隨著一聲低沉的吼聲,他到達了爆炸性的最高點,他掏空地趴在她身上,再沒有力氣移動。 

  也許是他馬上陷入一種筋疲力竭的昏睡中,也或許他暈了頭,反正現實世界失去了焦點。他只清楚地感覺到安妮的存在,她女性的氣息、柔軟的身體,除此之外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終於發現他正壓著她,她胸口小小的扭動表示她正掙扎著呼吸。他試著想把他的重量移到手肘上。汗滴進他的眼裏刺痛它們,他開始聽見木柴燃燒的必剝聲,感覺到他赤裸的肌膚上的熱度,也發現到她眨也不眨地瞪著天花板的眼睛裏明白流露出的絕望與痛苦。  

  即使他不會讀心術,也知道自己傷害了她,她勢必將不願再有這樣的經驗。他後悔地慢慢離開她的身體,喃喃地說著安慰的話,她卻似乎沒有聽到。既然她是處女,對性所能帶來的愉悅必然毫無概念。但他卻有豐富的經驗,知道該怎麼令她快樂、給她信心。  

  看見自己身上的她的血跡,令他心裏一痛。為什麼他沒法稍加控制呢?他從末這麼激動過。他覺得有些難堪,但同時又興奮異常。他已迫不及待想再次佔有她。他擦個身,拿條濕毛巾回到她身邊單膝跪下。  

  他離開她時,她一面慶倖一切都已過去,一面卻想大聲尖叫並握緊拳頭打他。她感覺仿佛挨了一頓打,虛弱得無法動彈,兩腿間陣陣抽痛。她希望他再也不要碰她。  

  肉體愉悅的承諾只是大自然用來引誘女人從事性行為的設計嗎?她覺得受騙和羞愧。她想她永遠不會忘記赤裸的感受,和他強行擠進她身體裏的感覺。那種痛苦尖銳異常,被侵犯的感覺幾乎令人無法忍受。但她並沒有把他推開,只是安靜地咬緊牙關忍痛,雙手緊緊抓住毯子。  

  她感覺到他放在她腿上的手,本能地將兩腿併攏。  

  “我只是要幫你擦乾淨,蜜糖。”他安撫地說。“來吧,親愛的,讓我照顧你。”  

  她咬住嘴唇。他聲音中有些特別的改變令她覺得困擾。那聲“親愛的”比他平常有更重的南方口音,而且還帶著一種以前未曾有過的佔有欲。  

  他有力的手撥開她的腿。她拚命想合起來,且因袒露自己而臉紅。她看見自己腿上的血跡,但覺羞愧欲死。“我自己來。”她啞著聲音說道,伸手要拿毛巾。  

  他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躺到毯子上。“靜靜躺著,醫生,這個病例我比你更懂。”  

  她認命地閉上眼,他溫柔但仔細地擦試她的兩腿之間。“你有潤滑膏嗎?”  

  她張開眼睛,發現他已經打開她的醫藥袋,正在裏面摸索著。  

  她克制著想把那只手從她的寶貝袋子裏撥開的衝動。“在右邊角落深藍色的罐子裏。”  

  他找到那個罐子,打開後嗅了一下。“就是這個。”他伸手挖了一些出來。她還沒弄清楚他要做什麼,他已將手放到她兩腿間,手指伸進她疼腫的窄道中。她的身體一扭,用雙手捉住他的手腕,企圖強迫他的手離開她的身體。她的臉頰因難堪而發熱。  

  “放輕鬆。“他不理會她無用的掙扎低聲說道。他用另一隻手臂擁住她,手指更加深入她柔軟的身體裏。“不要亂動,親愛的,你知道這會讓你覺得舒服一些。”  

  他終於收手讓她再次躺下,並且拉過毯子來幫她蓋上。終於不再赤裸裸了,她如釋重負地輕輕喘口氣並閉上眼,不去看正在屋裏走動的他。為什麼他不穿上衣服呢?她憤憤地想著,而且考慮要穿上自己的衣服。只是一想到要離開毯子的保護,她又裹足不前了。  

  他躺到她身旁時,她的身體又開始緊繃。但她什麼也沒說,如果不想這麼躺,唯一的變通方法便是各人裹一條毯子。但那卻行不通。她還記得外面有多冷,明早屋裏一定比往常更冷。他們需要所有用得上的熱能。然而那並不表示她喜歡這樣。  

  瑞德把手伸到她的頸下,扳過她的身體擁著她。她用手推他,抗拒著。他的唇輕觸她的發。“你想打我一巴掌嗎?”  

  她咽口氣。“對。”  

  “打了會讓你覺得好過一些嗎?”  

  她想了想,最後說道:“不會,我只想自己靜靜。”  

  她聲音中的絕望令他的心一緊。“親愛的,我不會再像那樣弄痛你了。”

  她沒回答。突發的直覺讓他知道她正在想絕不冒險再試一次。就她而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溫柔地——溫柔正是她現在需要的東西——他托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如微風般輕柔的吻。  

  “對不起,”他輕聲說道。“我該放慢速度的,我失去控制了。”他應該很能控制的。但幾乎從一開始,他便知道和安妮做愛不會同其他女人一樣,而那是他無法向她解釋的東西。她絕不會知道,也無法理解她的碰觸帶給他的感覺。  

  “我也是,”她鬱鬱地說道。“我失去理智了。”  

  “安妮,親愛的。”他停下來,因為他已找不到安慰她的話。他只是再度親吻她,吻得輕柔、溫暖。她沒有回應,他也不預期她會有回應,更不準備逼她。他一次又一次地吻她的唇上、臉頰、眼睛和下巴,喃喃地訴說他覺得她有多漂亮,他有多喜歡把她的頭髮放下來,她的皮膚有多光滑柔軟。漸漸地,他感到她的身體放鬆了一些。  

  輕輕地,他將手移到她胸前,催眠似地緩緩搓揉著。她再度繃緊,他繼續溫柔地親吻和低語,直到她貼著他的身體再度軟化。這時他才開始用手指撥弄她敏感的乳尖,感到它立刻挺立起來。一陣輕顫後,她靜靜躺在他懷裏。那是害怕,還是第一次感到興奮?他猜測著。他將手移到另一邊,重複同樣的愛撫。安妮仍然沒動,但他聽到她輕輕地喘息。  

  他用嘴蓋住她的。遲疑一下後,她屈服了,輕啟雙唇讓他進入。他不再長驅直入。先用舌頭輕探幾回後,再漸漸深入,然後深深地吻她。他的呼吸開始急促,但他壓抑下自己的反應。無論如何,這次完全是她的。他突然恐懼如果他不能讓她快樂,她將轉身永遠離開他。他不認為自己能忍受這樣的事。  

  她身體上的變化雖然細微,感覺卻十分甜美,他感覺到她的身體漸漸變得更柔軟溫潤。他繼續撫弄她的胸部,感覺到她的心在他的掌心下怦怦跳動。她的乳尖像成熟的草莓般在他指間滾動,突然間他淹沒在想要品嘗她的衝動裏,想把它深深地含入口中。他佔有了她,但並沒有和她做愛。他想擁有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間所能共用的親密。她是他的,他狂野地想道,每一吋柔軟的她都是。  

  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肩膀,手指撫摸過他的頸子,滑進濃發裏。熱流竄過他的全身,他再度堅挺起來。倘若她遲疑的反應對他就有這種影響,他真懷疑如果她完全被喚醒,他還能活下去嗎?然而,他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死亡方式。 

  他的吻往下移到她的頸部,停下來感受她狂野跳動的脈搏,之後再向下滑到她的鎖骨,他聽到她低低的、戰慄的呢喃。  

  他再也無法拒絕這種誘惑。他掀開毯子低頭吻上她的胸脯,用舌尖逗弄乳尖,令它更加尖挺,然後含住它,感覺有如品嘗野蜂蜜般地甜美溫熱。她叫出聲音來,發出尖銳歡愉的喘息聲,身體也抵著他扭動起來,他的手滑至她腿間。  

  安妮再度發出因欲望而無助的聲音。她的理智微弱地低語,但面對翻騰的欲望卻顯得無能為力。她感覺全身如火燒般發熱,胸部更在他溫柔的折磨下隱隱發痛。更糟的是,她毫無抵抗的能力。他先用溫柔的吻誘惑她,讓她溫馴地接受他對她的碰觸,然後利用她的身體來對抗她。當他開始深緩又蠻橫地吻她時,她便模糊地意識到這點,但已經太遲了。  

  而現在他正用一種他未曾做過的方式,觸摸她最隱密的地方。他的指尖慢慢地磨搓著她最敏感的頂點,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燃燒的感覺傳遍全身。她所有的意識似乎完全集中在那一點上,祈求這種碰觸。他的手指令人瘋狂地逗弄著,使她的身體在放鬆的同時又繃得更緊。  

  然後他的唇離開她的胸慢慢往下移,停在她的小腹上,雙手則移到她的腿上。在她還猜不透他的用意前,他火熱的唇已覆上她最柔軟的地方。一陣令人幾乎承受不住的歡愉浪潮湧過全身,令她的腦中一片空白,思考和理智都不復存在。他把手放在她的臀下將她抬高,舌尖如火苗般盡情撥弄。  

  她聽見自己在啜泣。她感覺到身下粗糙的毯子,火光在她裸露的肌膚上跳動,品嘗到他的唇在她身上。她無法思考,只能透過感官知覺一種純然肉體上的存在。而他控制著她。  

  她快死了,感覺自己的意識漸漸模糊,唯一知道的便是他到處掠奪的唇。他用唇、舌和牙齒甜蜜地折磨她。她的身體扭曲,無法呼吸,心跳激烈得幾乎要爆開來。一聲尖銳的叫聲劃破寂靜,祈求憐憫,但他沒有憐憫之意。他將一隻粗大的手指插入她身體裏。她體內繃緊的結啪地斷裂。她聽見自己尖叫,但那沙啞的聲音完全不像是她的。一波波的巨浪湧向她,將她完全淹沒。他抱住她扭動的身體,雙唇重重地壓住她的。漸漸地,巨浪化成小漩渦,不時夾雜著一陣陣愉快的悸動。  

  她累得無法動彈,甚至抬不起重重地覆在頰上的眼睫。她的心跳緩慢下來,漸漸有了思想能力,但思緒卻是一片紛亂。  

  她不知道該做什麼想法。她對性有些基本的認識,但他剛才對她做的事和她的感覺全在她的想像之外。這就是他刺進她體內後,突然發出那聲低喊時的感覺嗎?之後他躺在她身上,也是似乎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  

  他在她旁邊躺下擁住她,然後拉過毯子為他們兩人蓋上。她的頭偎在他肩上,他們的身體親密地貼在一起。  

  他用唇輕刷過她的太陽穴,大手撫摸著她的背和臀。“睡吧,親愛的。”他喃喃說道,她真的睡著了。  

  他翻身滾出毯子外。安妮抬起沉重的眼皮,極度渴望能再睡上幾個小時。“已經是早上了嗎?”她問,希望答案是否定的。沒有了他的體溫,寒意開始透過毯子令她輕顫。“嗯。”  

  門窗關起的小屋裏暗得像黑夜一樣,就著微弱的炭火她勉強分辨出他的身形,想不透他怎麼知道時辰。為什麼炭火沒有用灰蓋起來?她想了一下,不但想起了為什麼會在半夜重新生火,也想起她為什麼睡得不多。  

  瑞德高大的軀體是全裸的,她的也是。她在毯子下抱緊自己,感覺到她大腿的僵硬和兩腿之間的酸痛。她記起了他對她做的每件事以及她自己盲目而狂亂的反應,真希望她可以永遠躲在毯子下面。如果每次一看見他她便想起昨晚的親密,教她如何泰然地過下去?他看過裸露的她也對她裸露自己,他曾進入她的身體,親吮她的胸房,而且——老天——用最令人震驚的方式親吻她的身體。她覺得自己已無法面對他。  

  他在火裏添了些柴,竄起的火光令她看得更清楚。她慌忙閉上眼,但他赤裸的結實身軀卻已印入她腦中。  

  “來吧,蜜糖,起床了。”  

  “再等一分鐘,現在太冷了。”  

  她聽見他穿衣服的聲音,之後安靜了片刻。她感到有些不安,很快地睜開眼。  

  她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麼,但絕不會是瑞德拿著她的襯衣在火邊烤著。他輪流將衣服的兩面偎近火邊,然後塞到毯子下給她,溫熱的衣料碰到她的肌膚感覺有如天堂。她看著他,有些愕然,有些喘不過氣,而他已拿起她的襯裙重複相同的程式。  

  她掙扎著在毯子下穿上襯衣,但心裏已不再想著面對他時的尷尬。他把溫暖的襯裙塞到毯子下,立刻轉身拿起她的上衣,表情非常專注。她的心一陣抽痛,幾乎掉下淚來。她知道他是個可怕的人,但他也有如此為她著想的時候。他佔有她、傷害她,過後卻又照顧她。他為她烘衣服時自然流露的關懷之情,意外地感動了她,永遠改變了她心底最深處的某些東西。她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在改變、調整。她靜靜地凝視他,非常清楚這一刻代表的意義:她愛上了他,而因為愛上他,在這幾秒鐘內她已經歷了將徹底改變她的生活的轉變。  

  “來。”他把烘好的上衣拿過來,她坐起來將手伸進衣袖裏。他揉揉她的手臂和肩膀,然後把她散亂的頭髮從臉上撥開。“你穿好衣服,我去提桶水。”  

  他穿上外套拿起水桶,打開門時,一陣刺骨的冷空氣衝進來。安妮擁緊毯子仍免不了發抖。她無法相信真有這麼冷。如果瑞德昨晚沒把她抓回來,她也許已經凍死了。想到這裏,她抖得更厲害了。  

  她穿好其他的衣服。當瑞德帶著另一陣冷風回來時,她正和她淩亂的頭髮在掙扎。“下雪了嗎?”她問道。兩次開門時她都沒向外看,寧願把臉藏在冷風吹不到的地方。  

  “還沒,不過天氣冷得跟見了鬼似的。”他蹲下來開始煮咖啡。  

  她不明白。為何經過昨晚的事後,他還能如此就事論事。然後她的心一痛,突然明白他曾和其他女人做過愛,昨晚對他根本沒什麼新鮮的。她要自己面對事實,和她做愛並不一定代表他對她有感情。  

  突然間,他轉身掀開外套裹住她,將她擁緊在自己懷裏。“不要再想從我身邊跑開。”他狠狠地說道,聲音沙啞低沉。  

  她以臂圈住他的腰,小心不壓到他的傷口。“不會了。”聲音被埋在他的胸前。  

  他用雙唇輕輕摩擦著她的頭髮,想到她原本可能被困在寒地裏,甚至連件外套都沒有,令他想打她一巴掌卻又同時想緊擁住她。老天,他差點失去她。

  她的雙手輕柔地在他背上遊移,留下一道道灼熱的感覺,他又開始騷動起來。他把她抱緊些。“你還好嗎?”

  她知道他在問什麼,臉上發熱。“很好。”  

  他低頭認真地在她晶亮的眼眸裏搜尋。“不痛嗎?”  

  她臉上的紅暈更深了。“有點,不過不像我預期的那麼痛。”藥膏減輕了不少不適的感覺。想起他為她塗上藥膏的方式,她再度局促不安起來。  

  他想的和她一樣。“我應該在你穿衣服之前幫你看一下。”他壓低聲音。“需不需要再擦藥?”  

  “不用!”  

  “我覺得要,我看看。”  

  “瑞德!”她急得幾乎哭出來,臉紅得令她覺得好象要開始燃燒起來了。

  他的唇邊慢慢浮起一抹微笑,眼睛也眯了起來。“我還有很多要看的,蜜糖。如果不是擔心讓你太痛,今天早上你還沒全醒的時候我便已經在你身上了。”  

  她的心猛然一跳,睜大眼睛看著他。她要他再做一次嗎?後來他對她做的事如此美妙,如果再來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支持得住。但對之前的事她卻存有戒心。如果下一次也是那麼痛怎麼辦?  

  她的表情令他皺起眉。“你知道的,”他緩緩地說道。“昨晚不會是唯一的一次。”  

  她咬住下唇。“是的,我知道。”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如果他想要她她便會服從,並且相信這一次會容易些。不論她有多不願意,也無法回復處女身了。她仍為發現自己竟然愛上他而感到震驚,但她的確愛他,而那意味著把自己給他。  

  他低頭吻她,巨大的手掌毫不遲疑地覆住她的胸脯。“你做早餐,我去檢查馬和陷阱。”他再次吻她,然後放開她,拿過帽子戴上後,轉身朝門口走去。  

  “等一下!”雖然昨天他做了許多工作,雖然他那樣狂烈地和她做愛,但幾天前他還是一個病得相當沉重的病人,她不知道是不是要讓他自己去檢查陷阱。  

  他停下來,詢問地看著她。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你不先喝杯咖啡嗎?  

  他看了一下火爐。“還沒好。  

  “很快就好了。出門前你需要喝點熱的,吃完早餐後我跟你去。”  

  “這種天氣下,你的外套不夠厚,不能在外面待那麼久。”  

  “不管怎樣,吃完早餐後再走。”  

  “為什麼?你做好早餐前我就可以把該做的事都做好。”  

  “因為我不希望你自己去檢查陷阱。”她衝口而出。  

  他很意外。“為什麼?”  

  她把雙手插在腰口,突然對他發起脾氣。“三天前你燒得全身發燙,幾乎不能走路。這就是原因!我不認為你的恢復程度可以走那麼久的山路。如果你摔下去或是虛弱得走不回來,那怎麼辦?”  

  他笑著抓住她,用力吻她。“那是三天前。”他說。“現在我好了,你把我醫好了。”  

  他放開她,在她來得及阻止他之前走出屋子。她的醫術幫了不少忙,藥、縫針、繃帶和無微不至的照顧,但她也是用透過她的觸摸而傳來的熱流醫好他的,第一晚他便感覺到它的力量在他身體裏移動。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問她,但他確信她即使不用醫術也能醫好他。  

  他提好水又喂過馬後,邊留意天氣的變化邊檢查陷阱。第三個陷阱裏有只兔子,他鬆了一口氣。兔肉對他們原本貧乏的存糧而言是一項很好的補充。他仍然有種即將下雪的感覺,可能只下幾吋深,也可能會有好幾呎,他們可能會被困在屋子裏好一陣子。他想像著自己和安妮被困在屋裏的情形,發現自己像個果子似地在傻笑。如果食物不成問題,他一點也不在意。  

  他敲了一下兔子的頭,重新裝好陷阱,然後很快地巡完其餘的,發現兔子是唯一的收穫。他選了一個遠離小屋的地方處理兔子,然後到溪裏把它和自己的雙手洗乾淨。他猜測早餐應該快好了,愉快地朝溫暖的屋子走去。  

  他打開門時,安妮正擔心地在屋裏轉來轉去。看見他沒事,她的表情立刻放鬆下來。“喔,你捉到了一隻……”  

  “兔子。”  

  他脫下外套和帽子,感激地接過她倒給他的咖啡。她則開始盛起他們的早餐。他們在地板上坐下準備吃早餐,他卻把手放在她脖子上饑渴地吻她。他真懷疑剛才自己為什麼能離開她那麼久。  

  吃完後,瑞德幫她洗盤子。他想去多提些水,卻在打開的門前停下來,不顧刺骨的冷風對她說:“來看雪。”  

  她抱住自己走過去,站在他旁邊。大片的雪花正無聲無息地飛旋而下,森林如同大教堂般地安靜。就在他們吃東西的那一會兒時間裏,地上已鋪就一層白。雪花仍在靜靜地飛舞降下。他用手臂環住她,她把頭靠在他胸前。  

  “你昨天就知道會下雪,”她說道。“所以堅持要收集足夠的木柴,也要讓馬兒舒服些。”  

  她感覺到他的肌肉一緊。“是的。”  

  “你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而且又有足夠的時間,你應該可以送我回銀山鎮的。”  

  “是的。”  

  “為什麼你沒有?”  

  他沈默了一會兒,最後說道:“我還不能讓你走。”然後他提起水桶,穿過雪地到溪邊去。  

  安妮很快地關上門,站到火爐旁摩擦雙手取暖。我還不能讓你走。她感到既難過又高興。從他的話聽來,他仍打算送她回銀山鎮,然後就像她所擔心的那樣騎馬離開。看來除了她父親以外還是沒有人覺得她有任何特別之處。當她照鏡子時,看到的是一個瘦弱的女人,不再年輕,但有一張疲倦但令人愉快的臉龐。不會令人有驚豔的感覺,雖然有時她發現自己的眼睛幾乎是深棕得發亮,閃閃動人。以前她當然也不曾激起過任何人的激情。  

  但瑞德卻從一開始便帶著激情注視她,她可以感覺到,雖然她那時無知得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瑞德知道,而那正是讓他的眼睛閃著危險的光芒的原因。從那時他就已和現在一樣帶著原始的饑渴只想得到她。  

  他從溪邊回來時,她已經在忙著煮兔肉了。然後他搬進來更多的木柴。寒冷的天氣讓他們無法打開窗戶,屋裏一片黑暗,火光是唯一的光源。因為如此,也因為屋裏比平時冷,他放鬆原有的戒心生起大火。即使有人能透過白色的雪花看見煙,也不會在這種天氣上山來找人,更何況雪花和煙不可能分得清楚。  

  安妮加了些馬鈴薯和洋蔥進去,然後打開袋子,從裏面拿出幾把不同的藥材丟進鍋裏。她一直覺得有些藥材可以用來烹飪是件很方便的事。  

  瑞德正就著火光小心地檢查他的槍枝和彈藥,但沒有任何事能真的逃過他的眼睛。他問她:“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有關植物的事?醫學院不教這些的吧?”  

  “呃,不,大部分是普通常識,當然有些已經在歐洲用了好幾世紀了。不過,有些植物這裏找不到,我必須找到代用的美洲植物。鄉下的老人家永遠是最好的詢問對象,因為他們一直用自己的方法在治病,知道什麼藥草有效。”

  “為什麼你對這個這麼有興趣?”  

  她一笑。“我對任何能幫助人們康復的東西都有興趣。”她簡潔地說。 

  “你到哪裡找這些東西?”  

  “田裏、花園裏,”她聳聳肩。“有些則自己種。”  

  她煩躁地看看黑漆漆的屋子。“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整天待在黑暗中多久,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人們會付那麼多錢買國外運來的玻璃了。”  

  “我有一些蠟燭。”他提醒她。  

  她歎口氣。“但如果雪下好幾天呢?我懷疑你是否有那麼多蠟燭。”  

  “沒有,只有一些。”  

  “那最好省著點用。”  

  他思索著這些年他看過的不同照明方式。油燈當然是最好的,但他們沒有。有人用火把,但味道十分難聞。陰暗對他並不造成困擾,而且並非伸手不見五指。然而安妮可能未曾有過一整天沒看見陽光的經驗,自然無法忍受。  他小心地把槍放在一邊。“也許,”他熱切地注視著她。“你需要去發現黑暗也有它值得欣賞的地方。”  

  她正想回嘴,但看見他眼中跳動的火光,話卻在嘴邊停住。她咽了口口水,睜大眼睛,接著她便到了他懷裏,和他並躺在松針鋪成的床上。  

  她顫抖著,不確定地看著他。他俯身親吻她,她的頭枕在他臂上。“不會痛的,親愛的。”  

  除了相信他和給他他想要的反應,她已沒有能力再做其他的事。昨晚他已讓她知道她的身體所能體驗的歡愉,而再次找到那歡愉的需要在他的熱吻下強烈地跳動。他先用輕柔的吻逗弄她,而後愈吻愈深,他的愛撫令她很快地對隔在他們肌膚之間的障礙感到不耐。他並沒有一次脫下她所有的衣服,而是每脫一件便又開始耐心的親吻、愛撫。好象過了一輩子那麼久之後,他終於把手伸進她的襯衣裏罩住她裸裎的胸部。她解脫似地歎了口氣。  

  “你喜歡,是不是?”  

  她不安地移動雙腿,把頭轉向他。“是的。”  

  他拉下她的肩帶脫下襯衣心想他未曾見過更美的胸部了。它們不大,卻剛好讓他盈盈一握。乳尖如深紅的草莓。他低頭悠閒地吮住它,決心以她的喜悅誘惑她。  

  她雙手抓緊他的襯衫,他把它脫下來。  

  他滾燙、裸露的胸膛壓上她的。她全身如著火般難受,不安地在他身體下移動著尋求解脫。  

  起先是輕柔的撫摸,但很快地他的手指便找到了最敏感的部位。那種激烈、奇妙的緊繃感開始形成,她輕哼一聲,緊攫住他赤裸潮濕的胸膛。  

  瑞德解下長褲,將她的腿撥開些。當他碰觸到她時,咬緊牙關,克制自己的衝動。安妮靜止下來,欲望中滲進了恐懼。他頂住她,雙手捧住她的頭。他們的視線交纏在一起。他緩緩地向前推入她的身體裏。  

  她睜大雙眸深深吸口氣,模糊地感到這次並不像以前那麼痛,但那種被侵略的感覺仍幾乎令人無法忍受。她用大腿夾緊他,徒然地想制止他的侵入。他大聲呻吟起來。  

  他開始衝刺,先是慢慢地,然後愈來愈有力。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感覺太強烈太嚇人了。她試著想向後退,但他抓住她的肩頭。  

  “不要抗拒。”他的熱氣噴在她的太陽穴上。“痛嗎?”

  “不。”她激烈地喘息著說道。  

  他後退再前進,衝刺得更深,她的臀也不受控制地前後擺動著。她絕望得又想開始抵抗,但他抓住她的手臂。“沒事的,”他安慰她。“就快了。” 

  強烈的感覺一陣陣襲來,將她往上拋又向下拉。然後,他沙啞的呻吟加入了她的尖叫裏,他龐大的身體趴在她身上。  

  他捧住她的頭深深吻她,仿佛他要的還不夠,仿佛他們的激情尚未用盡。淚水從她緊閉的眼中滑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也許是太累了,也許只是高潮後的自然反應。  

  他用拇指輕輕拭去她的眼淚。“我又弄痛你了嗎?”  

  “沒有,”她設法開口回答。“你沒有弄痛我,只是——感覺太強烈了。”  

  他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我知道。”他喃喃地說道。每一次和她的接觸對他也都是嶄新的經驗,而且他完全無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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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一天大半的時間,他們都依偎在簡陋的床上。漫長的黑夜緩緩流逝,做愛後的疲憊令兩人迷迷糊糊地睡著。安妮曾醒來一次,睡意甚濃地檢視一鍋燉肉又加了些水,也添了些燃料。她鑽回被窩時瑞德已醒來,她幾近裸露的嬌軀撩得他再度躍躍欲試。褪去僅存的衣著,他緩緩地、反復不斷地對她灑下魔咒,一陣又一陣的快感與先前一樣銷魂蝕骨。他們再度醒來時已近黃昏,冷洌的空氣令人哆嗦。  

  “我必須去看一下馬匹。”他懊惱地說著,穿上衣裳。這會兒他只渴望能和她赤裸地躺在一起幾天,而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張像樣的床和厚重保暖的被褥。真好笑!他從沒在乎過物質的享受,這次真反常。  

  安妮也穿上衣服,卻奇異地感到乏力。要不是打開門時迎面而來的一片雪景及寒風,她早已忘掉那場風雪。小木屋裏的光線黯淡而詭異。外頭還在下雪,在他們做愛的時間裏,雪已積了半呎厚,覆住整片森林,所有的樹木都像是披上一件冰涼的白袍似的。  

  沒多久他就回來了,蹂著腳甩落靴上的雪,並拂拭帽子和外套。安妮遞給他一杯早餐剩餘的咖啡,現已又濃又苦,但他面不改色地啜飲著。  

  “馬匹怎麼樣?”  

  “騷動不安,但它們會平靜下來。”  

  她攪拌著燉肉,以文火慢煮了一整天的兔肉早爛熟了,但她不餓,只迫切希望藉新鮮的空氣來厘清思緒。但瑞德說得對,她的外套太單薄了,承受不住這麼惡劣的天氣。過一會兒,她又決定豁出去了。  

  見她穿上外套,瑞德問:“你去哪兒?”  

  “我要出去一下,我需要一點新鮮空氣。”  

  他也跟著再穿上外套。  

  她對他投去訝異的眼光。“你不必跟著我,我只想站在門外,你留在屋裏取暖。”

  “我夠暖和了。”他彎腰拿起一條毛毯裹住她,還拉起一邊褶層以保護她的頭部,然後陪著她走入奇異的銀色世界,並摟緊她。  

  天氣冷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但冰冷的空氣令她清醒,她偎在瑞德壯碩的懷中,默默地注視著雪花飄落。時間已近黃昏,穿透厚重的雲層投射下來的微弱光線已逐漸減弱。迷蒙而異樣的氛圍是雪景的反射,而非太陽的餘暉。她從不知道天地之間可能如此寧靜,沒有昆蟲的嗡嗡聲,沒有鳥叫聲,更沒有樹枝摩擦的窸窣聲。他們是如此地與世隔絕,仿佛是天地間僅存的生物。厚厚的積雪模糊了所有的聲響,連馬的動靜也察覺不到。寒氣侵襲她的衣裙,從鞋底滲進來。但她依然貼緊他,恣意欣賞周遭冷酷而美麗的景致,這一幕或多或少帶給她幾分真實感。相形之下,小木屋內黑暗而熾熱的親密宛如存在她想像中的一場夢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了這麼多事,使她的生活陷入完全的混亂。到底有多久呢?感覺上似乎是一生一世,但從她為依黛接生、吃力地趕回自己的木屋,然後發現這個受傷的陌生人到目前為止僅僅四——或五天而已。  

  她一陣哆嗦,瑞德說:“好了,進去吧,天快黑了。”  

  相形之下小屋裏溫暖多了,但她仍好久才適應朦朧的光線。她感覺頭腦更清醒了,煮好咖啡後,兩人品嘗著燉肉,新鮮的菜式讓他們吃得津津有味。

  她之所以會有受拘禁的感覺是因為閑著沒事可做,她忖度著。前幾天她總是讓自己工作得筋疲力竭,天一黑就只想上床睡覺。但在床上過了大半天後,現在她一點也不累。要是在家,她一定還在弄藥草,部分拿出去曬乾,部分混合在一起,或者閱讀、寫信給費城的老友。此時此地不僅沒書,就算有也沒有足夠的光線可以看。她手邊沒有女紅更沒有清潔工作。就他這兩天來所做的辛苦工作看來,她無法再佯裝瑞德還需要自己的醫療。沒事做的感覺真怪異,她忍不住大聲說了出來。  

  瑞德瞭解局促的木屋會迅速影響到某些人,而雖然他渴望與她上床,但又不得不承認即使有潤滑的膏藥,他需索無度的性欲也會讓她招架不住。“我的鞍囊裏有副紙牌,”他改而提議道。“你會玩撲克牌嗎?”  

  “不,當然不會,”她不假思索地說道,但他瞥見她棕眼中閃過好奇的光芒。“你真的要教我?”  

  “有何不可?”  

  “哦,有些男人不願意。”  

  “我不是那些男人。”他絞盡腦汁地想記起自己是否曾為任何會玩撲克牌的女士震驚過,但過去猶如已冷的灰燼,難再追憶。  

  他那副牌有很多折痕而且污漬斑斑,安妮打量著,仿佛它們象徵著一切危險及禁忌的事物。他將馬鞍放在爐火前做為墊背——這樣比盤腿來得舒服,接著向她解釋玩牌的規矩及技巧。她很快就學會了,但畢竟經驗淺,還無法拿捏如何出牌。他帶頭玩二十一點,這種方式較適於兩人玩,而她亦有興趣,所以兩人玩了個把鐘頭。  

  終於玩膩了,瑞德提議上床。見到她臉上迅速露出提防之色,他不禁好笑起來。“沒關係,”他說道。“我知道你正不太舒服,我們可以等到明天。”

  她的臉上倏地泛紅,他不禁納悶著她為何仍如此嬌怯。  

  他將自己的襯衫給她當睡衣,並非他不喜歡她赤裸,他是求之不得,但如此可使她的手臂和肩膀得以保暖,而且也比她那件高領罩衫舒服得多。她鑽進被窩偎在他懷裏,那嬌羞而甜蜜的感覺讓他遺憾地歎了口氣。  

  他們倆都不怎麼想睡,但只要能跟她睡在一起也就差強人意了。他閑閑地拉起她的手,將她的手指移到唇邊,那熱度讓他的嘴意猶未盡。  

  她的頭枕在他肩窩上,只希望能永遠活在此刻,但不幸的是這根本不可能。她雖愛他,但始終無法忘卻他們是沒有未來的,或許他根本連未來都沒有。想到一顆子彈就能撲滅他強壯的體內旺盛的生命力以及讓他冷冰冰、動也不動地躺著,永遠離她而去,她的心就痛苦地糾成一團。  

  “他們認為是你殺的那個人,”她遲疑地說道,心底知道他不喜歡她提起這個話題。“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再度執起她的手指觸及他的唇。“嗯。”  

  “你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證明嗎?”  

  他試過。當時他憤怒得一心只想報復,而且差點送掉性命之後才發現所有的證據都對他不利。他知道殺害泰奇的人是誰,至少知道是誰策畫的,但是天殺的,他就是沒辦法證明自己沒拍扳機。他沒提起那些事,只說:“沒有。”他的口氣極溫柔,並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她的聲音低沉而狂野。“一定有辦法的,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他再度說道。“你知道愈少愈安全,親愛的。他們之所以窮追不捨,不是為了我所做的事,蜜糖,而是我知道的太多了。他們會對任何他們認為我對之走漏風聲的人殺人滅口。”他之所以放棄洗清自己罪名的努力,這正是因素之一,在兩名試圖幫助他的人後來都賠上性命後,瑞德便不得不放棄了。最有可能相信他的多半是朋友,他不能讓他們惹來殺身之禍。此外即使查明真凶又有什麼意義呢?他一切的幻想都破滅了,但其他人還有權利去營造自己的,有時那甚至是他們唯一的慰藉。  

  “但究竟是什麼事會這麼危險?”她抬頭追問著。  

  “這個,我不想冒你被牽扯進來的危險告訴你。”  

  “那麼在你拖我來這裏之前,早該想到這一點。要是有人發覺了,豈不可以藉此斷定你已告訴我了?”  

  “鎮裏沒人看見我到過你的地方。”他向她保證道。  

  她再試一次。“有人在追蹤你,不是嗎?我是指現在。”  

  “是的,一個叫崔霍恩的獎金獵人。當然還有其他人,但此時此刻我最需要留心的是崔霍恩。”  

  “他有能耐追蹤你到銀山鎮嗎?”  

  “我估計他已經來了,但我的馬曾在那裏重釘蹄鐵,他沒辦法找出我們的蹤跡。”  

  “他知道你受傷了嗎?”  

  “我想是的,我身上的彈孔就是他打的。”  

  “那麼他難道不會探聽一下鎮上有沒有醫生?”  

  “也許會吧,因為我也讓他吃了子彈。但就他知道的,我的傷勢並不重,此外離他射中我到現在已經十多天了,所以他也可能認為我已經復原了,”他把她的手按回自己唇邊。“而且就如同你所說的,你經常騎著馬出門去看顧病人,所以沒人會認為你不在家是很不尋常的事。”  

  言之有理,連她自己也這麼想,仔細推敲他話中的破綻後,她不禁失笑。“要是沒人會知道我曾經跟你在一起,那麼你把事情告訴我會有什麼危險呢?我絕不可能在銀山鎮四處張揚。”  

  “只是以防萬一,”他溫和地說道。“我不願冒險。”  

  她失望地歎氣,但也領教了他有多倔強,那似乎是他性格的重要特徵之一。他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反悔,比騾子還不可理喻。  

  “戰前你做什麼?”  

  這個問題讓他嚇一跳,他思索了半晌。“讀法律。”  

  “什麼?”再沒有比這更教她吃驚的回答了。他似乎天生是個危險人物,他的一切儼然就是個掠奪者,她簡直無法想像他穿著西裝、以誇大傲慢的態度站在法官和陪審團面前的情景。  

  “我並不認為自己會很稱職。我父親是個法官,有一度這樣做似乎是很順理成章的事。”莫上校曾擔任過律師,他們倆一度經常辯論法律上模棱兩可的觀點個把鐘頭。當時瑞德心裏就認為自己對法律的興趣,不可能造成多大的成就,他只是為了不負父親期望而拚命朝這方面努力。他心不在焉地把安妮的手擱在他胸前,領著她的手指輕刷過自己的乳頭。那強烈而甜美的快感令它驀地緊繃起來。  

  他那結實又平坦的乳頭跟自己的一樣皺縮起來,她不禁懷疑他是否喜歡那種感覺。他將她的手移到另一邊,同樣的反應。他拉著她的手指靖蜒點水似地在自己胸前來回拂拭著。  

  她歎息。“我實在無法想像你作律師的樣子。”  

  “我也是戰爭爆發後,才發現自己對其他事更在行。”  

  “那是什麼呢?”

  “打仗,”他簡短地說道。“我是個好的不得了的軍人。”  

  是的,他一定是。“你說過你是在騎兵隊?”  

  “剛開始在維吉尼亞施季柏將軍摩下待遇,直到一八六三年。”  

  “後來呢?”  

  “我加入騎兵隊。”  

  她迷糊了半晌,因為她唯一能聯想到的只有德克薩斯騎嘗,而那當然不是正確答案。她曾在戰時聽過“騎兵隊”這個字眼,但事情經過了六年,她根本已想不起來。“什麼騎兵隊?” 

  “莫上校的騎兵隊。”  

  她聞言一愣。莫上校!他是個傳奇人物,有關於他的謠言是駭人聽聞的。雖然當時她尚在醫學院裏苦讀,也曾聽說過有關莫上校和他那神出鬼沒的騎兵隊的事蹟。他們的作戰方式與眾不同,擅長偽裝與打帶跑的戰術,因此不容易被逮到。她難以想像瑞德擔任一板一眼的律師的樣子,但揣摩他為騎兵隊員的模樣卻輕而易舉。  

  “戰後呢?”  

  他聳聳肩。“四處為家。家父和兄長在戰爭中身亡,我又沒有其他的家人。”他強行捺下心中的痛苦,全神貫注於安妮的手指在他的牽引下來回撫摸他乳頭所撩起的亢奮與震顫。他的乳頭繃緊悸動著,他快控制不了了。她從未親密地碰觸過他,他閉上雙眼想像著她的手握住他。上帝,他沮喪得快發狂了。  

  “要是可以的話,你會回去嗎?”  

  他考慮著這個問題。東部已經太文明了,而他則早就習於我行我素的生活,也習慣了寬闊的空間,無意再被馴服。“不,”他終於說道。“那裏已沒什麼值得我回去的了。你呢?你還想念大城市嗎?”  

  “不是很想。我想念一般城市裏能有的便利,但能行醫救人才是我最在乎的事,如果回東部我就無法得償宿願了。”  

  他已快無法忍受這種誘惑了。“如果回去東部,你還有一件事沒法做。”  

  她大惑不解。“哦?什麼事?”  

  “這件事。”他把她的手移入被窩內,讓她的手指包住他。驀地,一股快感觸電般席捲他全身,強烈的震顫令他尖銳地吸口氣,整個身體都為之繃緊。

  安妮一動也不動,他幾乎感覺不出她的呼吸。  

  她既震驚又著迷。她掌中的東西逐漸膨脹,她欣喜地發覺它的確愈來愈大。開始的震撼平息後,才發現那種感覺無與倫比,如此炙熱與雄壯,而且仿佛自有其生命地悸動著。她不自覺地忘卻了自己的矜持。  

  瑞德弓起身體,血脈賁張,幾乎無法思考。他早該臨崖勒馬抗拒誘惑,早該知道自己必定禁不起她指尖的熱流。他仿佛即將爆炸,眼前一片迷蒙的黑霧。他抽身離開她,粗聲喊道:“住手!”  

  他來勢洶洶的欲望令她驚訝,接著恍然明白自己女性的力量。她抬頭仰望著他,唇邊微漾著極女性化的笑容,雙手在他身上摩挲著,他像匹種馬般渾身哆嗦。“愛我吧。”她喃喃地說出他所渴望的邀請。  

  他一翻身,從被窩中躍起,安妮挺起身體,迎向他深入的衝刺。接納他的痛楚令她畏縮一下,但想到自己能帶給他的歡愉卻又滿心喜悅。他在她體內深處賣力抽送著,一陣澎湃的傾瀉後,他顫抖著癱在她身上。  

  他拚命吸氣。上帝,他必須趕緊自這種激情中脫身,否則早晚會因而送命。他本以為它會逐漸減弱到收放自如的程度,但其實不然。每一次還是來勢洶洶,令他無法控制自己。  

  而其中最大的隱憂是對她的迷戀會蒙蔽他的理智。該死,他已經犯了這個錯誤。他早該將她送回銀山鎮,逃離這個地方愈遠愈好。但他非但不曾這樣做,反而刻意延宕,直到他們被雪阻隔。他設計引誘她,但在滿足私欲的同時,他自己亦深陷其中。除了與她隱居在這溫暖而陰暗的木屋中恣意享受她的溫存外,他完全無法思考幾天後的事。  

  日子過得一片模糊,有時安妮甚至覺得他們一絲不掛的時間比穿著衣服的時間還來得長。白天裏,他們經常相擁著躺在被窩裏,剛做完愛或正準備再來一回。有時,她從瞌睡中醒來,白天或深夜,她已習慣了他在她體內,沒有了他,似乎有點悵然、空虛的感覺。  

  一想到未來她就惶惑不安,所以她乾脆不予理會,只想把握現在。她應允自己他騎馬揚長而去的那天,她會重新思考未來以及如何打發失去他之後那漫長而永無止境的日子。  

  目前她只想陶醉在肉體的歡愉裏。她從沒想到肉體的結合可以是如此熱烈又令人著迷。他以所有可能的方式愛她,引導她去領略那不可言喻的歡愉,完成他佔有的印記。那種極致的喜悅令她著迷,對自己的信心大增。  

  下雪後的第八天,她起床後聽到滴水的聲音,發現雪正在融化,不禁一陣愕然。她已經習慣冰冷徹骨的寒氣,當溫度回升到冰點以上時幾乎讓人覺得很溫暖。雖然白雪依然覆蓋大地,但春天到來已是無法否認的了。接下來幾天裏,小溪因為流入融化的積雪而高漲,瑞德趕著馬匹到隱蔽的草地上去,疏解它們因為關閉太久而產生的煩躁不安,並替牠們撥開積雪尋找新萌芽的青草。

  她知道他們很快就得離開。其實儘管融雪不利旅行,他們早就可以走了。她知道瑞德以此為藉口,但她不在乎。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是珍貴無比的,因為時間已所剩無幾。  

  一日清晨,他帶馬匹去吃青草,她乘機燒熱水。臨走前他把備用的那支手槍交給她以防萬一,雖然他就在不到幾分鐘的距離外,但她在來往於溪邊之時,仍一直將它藏在裙子的口袋裏。那把槍既沉重又礙事,但基於常識她還是沒把它擱在木屋裏。饑餓而暴躁的熊正紛紛離開冬眠的洞穴,瑞德認為熊不太可能來打擾她,但她不打算冒險。她可能無法擊中目標,但槍聲至少可以讓瑞德快馬加鞭地趕回來。  

  第二次從小溪走回來時,因為融雪將地面搞得泥濘、易滑,她只顧留意著腳步。馬的嘶鳴聲音令她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木屋前有名陌生男子坐在馬上,一時錯愕不已。恐慌中她手中的那桶水全都潑灑在地上。  

  “很抱歉,女士,”那名男子說道。“我不是有意嚇你。”  

  她一時腦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要說什麼。  

  他在馬鞍上欠欠身。“我看到你的煙囪在冒煙,”他說道。“想不到會有人住在這裏,還以為是有人在附近露營呢。”  

  他是誰?只是個過路人,或是會對瑞德不利的人?他看來似乎沒有敵意,事實上他的言行舉止十分謹慎,毫無任何挑釁的意味。但是他們的私人領域突然闖入陌生人還是令她不知所措。瑞德在哪裡?噢,老天,他可別在這時候回來。  

  “我不會傷害你的,”男子的眼神平靜,語氣委婉。“你的男人在這附近嗎?”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是的話,他就知道她不是一個人;若說不是,天曉得他會作出什麼事來。幾年下來她已治療過太多病人,不再天真地相信人性本善,因為有些人的本性中毫無善良可言。但他不太可能會相信她單獨住在這山上,所以她只好點點頭。  

  “我是否可以和他談談?你只要指點我他的方向,我便不會再打擾你。”

  她進退兩難。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可以冒險讓他接近瑞德嗎?瑞德可能先開槍再發問,導致無辜者喪生。但若此人來意不善,瑞德的生命就有危險。她左右為難。“他很快就回來了,”她終於開口道。“你要不要喝杯咖啡等他?”  

  陌生人微笑。“好的,女士,我很樂意。”他躍下馬鞍,等候著她。她撿起空蕩蕩的水桶,小心翼翼地遮住沉甸甸的口袋。要是能設法讓這名男子進入室內,瑞德就會發現他的坐騎而小心戒備。而且有了口袋裏藏的那把槍,她可以肯定瑞德不會有任何危險。  

  男人將他的來福槍留在馬鞍上的槍袋裏,但她留意到他腰間佩了一把大手槍,手槍的皮套系在大腿上,跟瑞德的戴法相同。那並不稀罕,但她不由得更加小心提防。他微跛,但似乎沒有任何痛苦,亦不礙事。  

  她帶頭走進木屋,將水桶放在爐旁,倒了一杯早餐喝剩的咖啡給他。他脫下黑色寬邊帽,客氣地致謝。  

  窗板敞開著讓陽光及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傳送進來。他邊啜飲咖啡,邊好奇地打量著周遭。他的視線停留在佔據木屋左側大半粗糙的松針床。安妮頓時臉臊耳熱,但他一言不發。他暗暗地留意著這簡陋卻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斗室,屋內空蕩蕩地,只有兩副馬鞍擱在地上,他心裏下了結論。  

  “我猜你們非常幸運才能發現這座木屋,”他說道。“躲過那場風雪。”

  他判斷他們是被風雪困住的旅客,她鬆口氣正想附和,誰知他卻瞥見她那只黑色的醫藥袋。他不解地蹙起眉頭,表情有些愕然。她的袋子!安妮懊惱地看了一下,它毫不起眼,全國各地的醫生都合乎著類似的東西,它不是懇荒者或旅客慣用的行李箱。  

  “你一定就是那位醫生,”他緩緩地說。“住在銀山鎮,據說失蹤了好幾天的那位。我從沒聽過女醫生,但我想傳聞不會是假的。”  

  安妮想告訴他她丈夫才是醫師,這樣既合邏輯又會不啟人疑竇,但她不擅於說謊,只能張口結舌束手無策。她口乾舌燥,心跳如雷。  

  他凝視著她,那蒼白的臉色與驚惶、瞪大的眼睛令他不由得起了疑慮。他回過頭仔細端詳馬鞍,霎時左輪槍已握在他手中直直地指向她。  

  “那是馬瑞德的裝備。”他暴喝道。友善的語氣消失了,此刻他的聲音高亢而嚇人。“既然他需要醫生,他傷得一定比我意料中更嚴重了。他在哪裡?”  

  她不能讓他到草地上去。“打獵。”她支吾著。  

  “騎馬或走路?”  

  “走……走路,馬兒在吃草。”她的聲音不住地震顫著。那管槍又黑又長,一動也不動地指著她。  

  “他預定什麼時候回來?乾脆一點,女士,別逼我動粗!他幾時回來?”

  “我不知道!”她舔舔唇。“等有了收穫就會回來吧。”  

  “他去多久了?”  

  她又驚慌起來,因為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說。“一個……鐘頭?”她猶疑著。“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煮熱水和洗衣服,沒注意——”  

  “是,是,”他不耐煩地打斷她。“好吧。但我沒聽見任何槍聲。”  

  “他——他設了一些陷阱,要是能捕捉到任何東西,就用不著開槍了。”

  那名男子四下張望,銳利的眼神流覽著整座木屋,從敞開的大門望出去一目了然。“到外面去,女士,我必須把我的馬藏起來。要是我們出去的時候他出現了,我奉勸你趴在地上,因為子彈可不長眼睛。還有,別想大叫或用其他方法警告他。我不想傷害你,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抓到馬瑞德,一萬元可不是小數目。”  

  一萬元,天啊!難怪他一直在逃,全國每一個獎金獵人都會為了那一大筆獎金而追捕他的。  

  她木然走向他安置馬匹的馬棚,他的槍一徑瞄準著她。就是這個人一直在追捕瑞德,還開槍射傷了他,但她不記得瑞德是怎麼稱呼他的。她的心亂成一團,完全無法思考或計畫。儘管她對未來有諸多揣測,卻沒幻想過會親眼見瑞德中彈倒地。她不敢去想那麼可怕的夢魘。但除非她想辦法制止,否則那噩夢即將發生。然而,她只能按住裙擺以掩飾口袋中沉甸甸的手槍。  

  那把槍是她唯一的機會,只是她不知該何時用它。她毫不相信自己能拔槍扣扳機並確實擊中目標,尤其是在他這麼緊密的監視之下。她必須趁他注意力分散時動手,而那得等到瑞德接近時。她用不著真的打中他。只要開槍,就能移開他的注意力,並且警告瑞德,那麼瑞德就有機會逃了。但她不敢想像成功的機率有多少。  

  男子示意她返回屋內,安妮背倚著牆僵硬地站在火爐旁。  

  他放下兩邊的窗板以防瑞德自屋側走近時看見屋內。瑞德將從大門進來,融雪上反射出來的光線將會清楚地映出他的輪廓,而背著光的他視線模糊不清,看不清楚屋內的情形。守候著他的獵人占盡優勢,瑞德將沒有任何機會。

  除非他留意到窗板放下來而起了疑心,因為他非常明白安妮討厭坐在漆黑的屋裏。而且他也會發現屋前的蹄印,瑞德像野生動物一樣機警小心,從不冒險行事。她想他會留心這些事的,但他又能怎麼辦?進來盲目地開槍?最明智的作法是悄悄撤退到放馬的地方乘機逃走。她閉上雙眼:暗自禱告他會那樣做,因為只要能知道他還安然無恙地活著,她可以忍受再也見不到他的苦境。她無法忍受眼睜睜見他被殺。  

  “你叫什麼名字?”她的聲音微顫。  

  那人嚴厲地看她一眼。“我是崔霍恩,那無關緊要,你只管站在他進門時看得到的地方。”  

  她是誘餌,而崔霍恩站在左側沒入陰影中。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可以清楚認出他的身形,但瑞德將完全看不見。  

  她開口想說話,但崔霍恩示意要她安靜。她嚇得僵立著,睜得大大的眼中充滿絕望,視線一徑盯著敞開的門口,聆聽瑞德的腳步聲。幾分鐘過去,她抵緊的膝蓋不聽使喚地抖起來,最後她全身好象中風似地晃個不停。岑寂令她渴望尖叫。  

  剎那間她看見他了。她腦中一片混沌,無法發出任何警告,而其實也無此必要;瑞德的手指按在唇上。他離木屋大約三十呎,從門口望出去只能依稀辨出他的身形。安妮感覺自己仿佛被釘在牆上動彈不得,而且完全暴露在自門口傾瀉進來的光線中。她知道崔霍恩正注視著她,甚至不敢看向他的方向。她的心跳沉重得連上衣都上下振動著,她的雙手又濕又冷,窒悶的肺部似乎連呼吸時都會隱隱作痛。  

  然後瑞德又不見了,仿佛鬼魂般失去了蹤影。  

  她的手藏在裙裙的褶縫裏,緩緩地移入口袋裏,濕濡的手握住槍把,大拇指試扣撞針;但怎麼也扳不動,她不覺心頭一驚。她需要兩手才能發射這鬼東西!她突然勃然大怒。該死的瑞德!他為什麼不給她一把她能得心應手的武器呢?  

  她轉過頭去倚著牆注視崔霍恩。他一定發覺事有蹊蹺,眼睛直盯住門口。

  崔霍恩的拇指按下手槍的保險,輕微的喀啦聲在她聽來儼然爆炸聲一般。

  她再度看見瑞德。他正躡手躡腳潛近門口,手握著槍。蓄勢待發,但他的勝算不大,因為他必須預估崔霍恩的位置才能突襲,而後者可以將他看得一清二楚。  

  崔霍恩微微移動,全神貫注,像野地裏的狼提高警覺一般,感覺到獵物的接近。只待瑞德一出現,他便會立即開槍。而瑞德將死在她面前,銳利的雙眼將由換散變為空白。  

  她自眼角窺見瑞德發動攻擊,他像一隻巨豹從容而沈默地爆發出威力和速度。她想尖叫,但喉頭卻發不出聲音。崔霍恩的手舉了起來,她也一樣。她的手沒離開過口袋,不知怎地,她竟隔著布料扣動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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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火藥的爆炸聲讓小屋搖晃起來,也令她震耳欲聾。煙霧彌漫,火藥燃燒後的臭氣嗆鼻。她僵硬地站著,手裏兀自握著手槍,槍管自她那燒焦的、破爛的口袋中伸出來。瑞德竟然在屋裏,他是怎麼進來的?她始終不記得曾見他走進那道門。有人在尖叫。  

  瑞德正在大聲嚷著,但她無法理解,轟隆的耳鳴中她根本聽不清楚他在叫什麼。他拍打她的腿和臀,她啜泣著用力想推開他。好一會兒她才發現她的裙子著火了。  

  驀地,支離破碎的現實開始拼湊在一起。  

  瑞德穿過屋內,抬腿踢掉崔霍恩手中的槍枝,那尖叫聲漸漸轉為呻吟。安妮微顫著腿,好不容易才移動了幾步,隨即又呆呆地站著,眼睜睜地注視著癱倒在地上的人。  

  他的下腹浸在血泊中,襯衫和長褲在陰暗的光線下泛黑,血液彙集在他的四周,接著自地板的裂縫中滲下去。他瞪大雙眼,面無血色。  

  “你為什麼不開槍打我?”瑞德粗聲問道,蹲在這賞金獵人的身邊。他知道自己曾給崔霍恩大好的機會。一見到安妮的裙子著火,他只顧著衝向她以免火勢往上蔓延。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的確背對著那名獵人,而崔霍恩手上也的確有槍。  

  “沒那個必要。”崔霍恩的聲音濃濁,他清清喉嚨。“反正我已經沒辦法去領那筆獎金了,開槍幹麼?”他呻吟一聲才繼續說道:“該死,我竟然沒想過要留意她是否有槍。”  

  安妮驚恐萬分。她殺人了。她聽見其他的槍聲,但也知道崔霍恩先倒下瑞德才衝進屋內。她根本沒有瞄準,甚至連自己是如何扣動扳機的都不知道,但子彈卻正中目標,崔霍恩已躺在地板上因流血過多瀕於死亡。  

  突然間她可以移動了,急忙抓起袋子使勁地拖到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的賞金獵人身邊。“我必須先止血。”她蹲在瑞德身邊慌亂地說道。那可怕的傷口令她卻步,崔霍恩腹部中彈,她所受的醫療訓練告訴她他死定了,然而本能卻尖叫著要盡可能救他。  

  她伸出手去。可是瑞德更快。他抓住她的手緊緊握著,灰色的眼中閃爍著光芒。“不,”他說道。“你幫不上忙了,親愛的,別再折磨自己。”他不認為安妮能治好這麼嚴重的傷勢,她只會徒勞筋疲力竭而已。  

  她含淚拚命想掙脫雙手。“我可以止血,我知道我可以。”  

  “女士,別浪費時間了。我寧願流血致死,也不願讓毒素殘留體內,拖上幾天才死。”崔霍恩已有些口齒不清。“至少現在已經不那麼痛了。  

  她吸口氣,胸部隱隱作痛。她強自鎮定下來,客觀地做臨床分析。按理說下腹受傷不應該流這麼多血,從傷口的位置及出血量判斷,子彈一定割斷或擦傷了沿脊椎骨而行的大動脈。瑞德說得沒錯,她根本無計可施,崔霍恩隨時都會死。  

  “我只是運氣好。”崔霍恩低喃道。“你的行蹤一到銀山鎮就不見了,所以我決定先等待腿傷好一些再說。昨天我又出發,今早便看到了這屋子冒出的煙。純粹是運氣,而且還是惡運。”他閉上眼睛似乎休息了一下,稍後又費了偌大的氣力才再度睜開來。  

  “大家都知道你藏匿在這一帶,”他說道。“其他的賞金獵人……也都緊跟著你的蹤跡追過來了。其中還有一位叫艾諾亞的警長,他就像牛頭犬一樣不好惹。你是我追蹤過最厲害的高手,馬瑞德,但艾諾亞不會輕言放棄的。” 

  瑞德聽過他的大名,艾諾亞比起崔霍恩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從不罷手。他必須離開這地方,愈快愈好。他注視著安妮,胸口仿佛被重重地捶了一記。

  崔霍恩咳嗽著,目光渙散。“有威士卡嗎?我想喝點。  

  “我有一些鴉片配,”安妮再度想掙開雙手。“瑞德,放開我。我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但鴉片配可以止痛——”  

  “親愛的,他不需要了。”瑞德經聲說道,將她的頭按在他肩上。  

  安妮推開他,看見了崔霍恩的臉孔,它十分安詳。瑞德伸手合上那位獵人的雙眼。  

  她震驚地呆坐著。瑞德扶著她走到屋外,溫柔地讓她坐在大石塊上面。她緊裹著毛毯,似乎還是無法保暖。  

  她殺了人,這話在她腦海中一再重複著。每一次她總安慰自己除了開槍之外,她別無選擇。當時她根本沒工夫多加考慮,只能採取行動。子彈射中目標純粹是運氣使然,但無論如何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即使知道開槍會殺死崔霍恩,她依然會開槍。崔霍恩的性命和瑞德的根本無從比較,為了救瑞德,她會做所有該做的事。  

  但所有的理由都無法改變她沒有竭盡所能拯救人命,反而奪走他人性命的事實,這無異是違背自己的誓言、作為醫生的信條以及價值觀。背叛自己的感覺令人麻木,而知道若再面臨相同的情形她還會這麼做,則幾欲令她發狂。

  瑞德迅速打點他們的行李。依然冰封的地面使他一時之間無法埋葬崔霍恩,屍體還躺在屋內,安妮知道自己根本無法進屋裏去。

  瑞德盤算著下一步行動。他有崔霍恩的武器和補給品,自己的坐騎又已充分休息和喂飽了,暫時不必貯存草料。他必須送安妮回銀山鎮,然後穿越亞曆桑納沙漠往南前往墨西哥。即使無法讓其他獎金獵人死心,至少會讓艾諾亞卻步,官方的執法人員畢竟不能越界。

  安妮——不,他下定決心不去想她。一開始他就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他會送她回她的家和她的工作,讓她繼續過她的生活。

  但是他很為她擔心。從崔霍恩死後她沒有說過半句話,臉色一徑是蒼白而木然的,大而深遂的眼中充滿疑懼。他憶及戰時自己第一次殺人後的反應是一直乾嘔,直到喉嚨乾枯、胃部肌肉糾成一團。安妮沒嘔吐,否則他會比較放心。

  他套上馬鞍後走向她,蹲在她旁邊,拉起她冰涼的手摩挲著,希望將自己的體溫分一些給她。“我們得走了,甜心。天黑之前我們就可以離開山區,今晚你就可以睡在自己床上了。

  安妮注視他的模樣好象他瘋了似的。“我不能回去銀山鎮。”她說道,這是將近一個鐘頭以來她第一次開口。

  “當然可以,你必須回去,回到自己的家裏會讓你心情好一點。”  

  “我殺了人,會被逮捕的。”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會的,甜心。聽我說,”他早就想過了,崔霍恩對他緊追不捨的這件事可能早就眾人皆知,加上艾諾亞緊跟在後,不用多久崔霍恩的屍體就會被人發現。“他們會以為是我幹的,沒有人知道你曾經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們可以按原先的計畫進行。”  

  但她搖頭。“我不能讓你代我受過。”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什麼?”

  “我不願讓你為了不是你做的事受責。”  

  “安妮甜心,你還不瞭解嗎?”他將一綹落在她臉龐的頭髮拂到耳後。“我早就因謀殺罪名受到通緝,加上崔霍恩你想我的處境會有什麼差別嗎?”

  她直直地注視著他。“我知道你以前也是被冤枉的,更不會讓你代我受過。”  

  “狗屎。”他站起身,神經質地用手撥弄著頭髮。他一定有辦法讓她理智一點,但眼前他無計可施。她可能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但她已下定決心,他怎麼做都沒法動搖她。他強迫自己考慮可能的後果;她不太可能因為殺了崔霍恩而被吊死或關入牢中,畢竟她是一個女人,也是備受尊重的醫生;而崔霍恩則是專為獎金而追捕罪犯的人,是執法人員向來不大看得起的。  

  但一旦崔霍恩遇害時的客觀環境被人發現,大家知道安妮和瑞德在一起將近兩個星期,那麼她的性命將不值一文錢。她將被那害他逃亡了四年的同一個人殺死,再不然他的爪牙也會這麼做。瑞德的死對頭有的是錢,用不著沾汙他的手就能輕而易舉地消除所有的障礙。  

  他必須帶她同行。  

  這方法既簡單又可怕。他不知道她是否捱得過逃亡的生活,但他敢肯定回銀山鎮她絕無法活下去。她那該死的道德觀從不為自己預留彈性空間,而這種個性遲早會要了她的命。這代價太高了,至少就他而言是如此。  

  但放棄努力經營的一切對她又會有什麼影響呢?行醫對她意義重大,晝伏夜出地跟著他她根本無法實現她的理想。  

  多想無益,事到如今他已經別無選擇。回銀山鎮她不僅無法行醫,只可能會很快地進墳墓。  

  當初他可能是燒壞了大腦,才會將她帶離住處,也可能只是他的自大在作祟。他以為自己很行,確信自己躲得過崔霍恩的追捕,確信可以利用安妮的醫術、享受她柔軟的肉體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送回銀山鎮。他自以為計畫得無懈可擊,沒料到偶發事件及造化弄人,而今折磨他四年的夢魘已籠罩在安妮身上了。  

  唯一對他們有利的是沒人知道他們在一起。艾諾亞追蹤的是一名男子,不是相偕旅行的一男一女,而這是很好的偽裝。

  安妮沒想到這些,她仍深陷驚嚇之中。無論如何,人們只會假定是他殺了崔霍恩,沒人知道她和他在一起,又怎麼會懷疑到她呢?只有她去自首才會招致生命的危險,但這些與他們的處境毫無關係,她仍必須跟他走。  

  這念頭一時之間令他有些暈眩,半晌才發現那感覺就像大石落地。他原本想硬下心腸送她回銀山鎮,道別後騎馬離去,但現在不必了,她還是屬於他的。  

  他再度蹲在她面前,雙手捧著她的臉強迫她注意他。那雙棕眸看來如此迷惘與困惑,他忍不住重重地吻下去。這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眨眨眼睛試著扭開頭,仿佛不明白眼前明明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必需考慮,為什麼他還有心情做這個。  

  一來是為了取信於她,再者也因為無法容忍她掉過臉去,他再度吻上去。“我不送你回銀山鎮了,”他說道。“你必須待在我身邊。”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曾預期會有番唇槍舌戰,但其實不然。她只是端詳著他,一會兒後才點點頭。  

  “好,”她頓一下,臉上浮現愁容。“只希望我不會害你慢下速度。”

  她會,但那根本無關緊要,他無法棄她而去。他拉她起身。“走吧,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她順從地上了馬鞍。“為什麼不帶走崔霍恩的馬呢?”

  “因為可能會被人認出來。”  

  “那它不會有事吧?”  

  “我解下它的馬鞍了,等它餓過頭就會出去找青草,到時候就會被人發現,要不就變成野馬。”  

  她注視小木屋,想到直挺挺地躺在裏頭的崔霍恩。不埋葬他就離開她實在於心不忍,但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別想了。”瑞德命令道。“你是迫不得已才這麼做,現在只好順其自然了。”

  他的忠告十分中肯,她只希望自己堅強得足以接受它。  

  亮麗的陽光映在雪上令人目眩,湛藍的天空令她內心隱隱作痛。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新鮮而甜蜜的氣息,宣示著覆蓋在大雪之下、久違的春天終於姍姍來遲。一條生命結束了,但時光依舊繼續前進。  

  兩個星期前,她又冷又怕地在黑夜裏被迫騎馬進入山區。如今寒冬依然籠罩大地,她卻帶著類似懊悔的心情離開這片山區,心甘情願地跟隨綁架了她的男人。  

  這一次,周遭的景物狂野而美麗,她幾乎無法承受。這兩周內,她治癒了一位受傷的罪犯,更愛上了他。現在這個高大、嚴厲、眼神冷峻的男人已成了她的情人,為了保護他她還殺了另一個人。才短短兩個星期,但在這段期間內,這片大地以及她的生活已經變得令人難以辨認。

  瑞德盡可能把馬匹集中在一起,但在雪地裏並不容易做到,因此他們前進的速度特別慢,也留下了非常明顯的足跡。她提醒他,隨即發現融雪很快就湮滅他們經過的路徑。跟蹤他們的人除非能即刻找到木屋並緊跟在後,否則痕跡很快就消失了。  

  “我們往哪兒去?”騎了數小時的馬後,她問道。  

  “銀山鎮。”  

  她勒住馬。“不,”她臉色發白。“你說過我可以和你在一起的。”  

  “跟好。”他斥道。“你會跟我在一起的。我沒說要把你留在銀山鎮,只說我們現在是要去銀山鎮。”  

  “為什麼?”  

  “原因之一是你需要其他的衣服。按理說我不該冒這個險,但你的住處比較偏僻,我應該可以避過他人的耳目,進出一趟。” 

  她低頭打量自己的裙子,在原先口袋的部位有個燒穿的大洞。想到自己差點兒活活燒死,她不禁打個寒顫,而在那節骨眼上她完全沒想到自身的安危。

  “我跟你去。”

  “不。”  

  他的聲音顯示著不可動搖的決心,但她還是要試一下。“為什麼,如果沒人會看見我們的話?”  

  “只是以防萬一。”他說道。他曾經一時大意,但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萬一被發現,我不願意別人把你和我聯想在一起,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告訴我你需要什麼,我會想辦法找到。”  

  她想到自己種的那些瓶瓶罐罐的藥草,勢必割捨下來;所有的書本——上月些還是屬於她父親的——都是她珍藏的寶貝,而且絕大部分都是無可取代,如今亦無法帶走。如果她回去,看到自己苦心經營的那個窩裏熟悉的擺設,又要她在其中做個取捨,倒不如別再看到,當它們全已消失來得乾脆。瑞德會為她收拾一些衣物,就這樣結束一切。至少她還有那只醫藥袋,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他們的速度雖然緩慢,卻在天黑之前就抵達山腳。瑞德堅持兩人在樹蔭下暫停,等天黑後再趕路。她欣然接受。這一天裏發生的事已讓她心力交瘁,再加上她尚未能完全接受驟變的環境造成的影響。這一切完全超出她的想像之外。  

  餘暉染紅天際,紫色陰影漸漸籠罩著大地,樹蔭下黑沉沉的。“我走了,”瑞德低沉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他在她肩上裹上條毛毯。“留在這裏別到處走。”  

  “我會的,”獨自留在黑暗中令她略覺不安,但她會設法克服。“你幾時回來?”

  “看情形而定,”他停頓一下。“如果明天早上我沒有回來,就當我被捕了。”  

  她的心痛苦地絞緊。“那麼不要去!”

  他蹲下來親吻她。“我想不會有事的。只是世事難料,難免有意外,萬一我被捕——”

  “我不要你為我做的事被吊死。”她的聲音顫抖著。  

  他摸摸她的臉頰。“他們不會吊死死人的。”說罷他一躍而上馬背。安妮側耳傾聽低沉的馬蹄聲由近而遠,終於消失。  

  她疲憊地閉上雙眼。他寧死也不願被捕問絞,賞金獵人更不會為了讓犯人接受審判而在乎他們的死活。短兵相接時,他即刻會被打死。只有遇上執法人員,他才有可能活著接受審判。但她知道比起待在牢裏數月再被絞死,他寧可選擇一槍斃命來得痛快

  她凝視著黑夜。雙眼酸澀卻睡不著。如果時光能倒流的話,她該怎麼做才能避免今晨那一幕?她苦思無果,但腦海中不住浮現崔霍恩那雙大睜而無神的眼睛。他是一個殺手,為了金錢而獵殺他人,但他似乎並不太壞。他對她一直很客氣,起初還極力安撫她,竭盡所能不讓她受到傷害。是道德感使然,或者只是她的死對他沒什麼好處,所以他不感興趣?她真希望他是猥瑣而殘暴的人,但是人的善惡有時實在難以厘清。  

  但崔霍恩對他的工作卻有很清楚的觀念。他沒有借機射殺瑞德,是因為他自己離死期不遠,無法再領到那筆獎金。正如他自己說的:沒那個必要了。在他一切只是“錢”的問題,再沒有其他的了。  

  星星露臉了,她隔著樹枝望著它們,希望自己能藉它們的位置辨認時刻。不知道瑞德走多久了,但無所謂,他可能天亮前趕回來,也可能不會。  

  要是他沒回來,她該怎麼辦?騎馬回銀山鎮繼續過原來的生活?說她是被召到遠處去治療某個病人?知道瑞德死了,她不認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地回到鎮上,佯裝無事地繼續生活下去。  

  她心中明白他大可繼續前行,或許他根本無意回來接她,但她的心無法相信。她知道他不會棄她不顧,但是除了對他的愛外,沒有其他證據可以支撐她的信念。瑞德說過他會回來,而只要他活著,他就會履行諾言。  

  仿佛過了好幾個鐘頭,晨曦已出現在地平線上,她才聽見馬蹄由遠而近,急忙起身卻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到。她坐太久,雙腿早已凍僵了。瑞德下馬扶住她的肩膀。“有沒有什麼事?”他的臉湊近她發間。“你被什麼東西嚇到了嗎?”  

  “沒有。”她費力地說道,臉埋在他胸前嗅著那濃郁的男性氣息。除了怕再也見不到他外,還有什麼事嚇得了她?她好想緊緊摟住他,從此再也不放手。  

  “我幫你帶來乾淨的衣服,還有其他的東西。”

  “譬如呢?”  

  “另一隻杯子,”她察覺他聲音中的幽默。“另一隻鍋子、肥皂和火柴,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沒拿油燈?”

  “聽我說,要是我們找到另一處安身的小屋,我答應替你弄一盞油燈。”

  “我會要你實踐諾言的。”她說。  

  他在地上鋪條毯子。“我們最好在這裏睡一下,”他說道。“天一亮我們就往南走。”

  有了崔霍恩的毛毯又在雪線以下,他們絕不至於受凍。問題是她睡得著嗎?她蜷縮起來側躺著,頭枕著手臂,但眼睛一閉就看到崔霍恩的屍體,於是又迅速睜開雙眼。  

  瑞德把毛毯拉上來蓋住兩人,他的手沉甸甸地擱在她的小腹上。“安妮。”他特殊的語氣流露出對她的渴望。

  她渾身一緊。一天之內發生了這麼多事,她不認為自己還有那種閒情逸致。“我不能。”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為什麼?”  

  “今天我殺了人。”  

  他默不作聲,過一會兒才以肘撐起身子。“那件事純粹是意外,你不是有意殺他的。”

  “但對他又有什麼差別?”  

  又一陣沈默。“要是可以重新來過,你會不會開火?”  

  “會。”她低喃道。“即使我早知道會殺了他,還是會開槍。根據這一點看來,那不能算是意外。”

  “我在戰時及為了自我防衛而殺人。我學會了不去煩惱他們為什麼要追蹤我,那是他們自己做的決定,就該承擔後果。我不能因為自己僥倖活下來而一輩子耿耿於懷。”  

  她知道,亦有同感,只是心中依然充滿了哀傷和驚悸,難以釋懷。  

  他的手益發不安分起來。“瑞德,不要,”她說道。“這樣不好。”

  天色昏暗,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臉。一整天他都意識到她內心的煎熬,雖然他不是她卻能瞭解原因何在,也因為她那麼難過而憂心忡忡。他曾希望匆促的行程可以讓她不再鑽牛角尖,但事實不然。  

  醫生們奉獻畢生的精力幫助他人,而安妮的使命感比一般醫生更強烈許多,因為她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學習的機會。即使他令她飽受驚嚇,她還是不忍心傷害到他,反而為了保護他而毫不遲疑地開槍。如今,她的靈魂正在作痛。  

  她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理。以往當他被迫面臨生死關頭時,根本無暇去反省,因為每場戰役都得速戰速決。他曾在事後嘔吐過,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再面對另一天,但隔天太陽還是照樣升起,其他的戰役亦接踵而至。因此他領略到生命的脆弱,死生相與鄰。

  但安妮永遠也沒辦法接受這種看法,對她而言生命是十分珍貴的。為了保護他她竟不惜殺人,令他不覺謙卑起來。如今她沉緬在悔恨中,他不能坐視她背著這個陰影過活。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除了努力抹除她記憶中死亡的陰霾。他傾身向前。“安妮,我們的生命並沒有因而中止。”  

  他那強壯的手鑽入她的裙內,扯下她的內褲,撩起裙子,翻身伏在她身上。他的重量讓她動彈不得,大腿分開她的。  

  他的進入令她隱隱作痛,因為她還沒進入狀況,但她緊緊攀住他時,手指深陷入他結實的背部。他有力的抽送令她在毛毯上來回地扭動著。他的體熱讓她從裏到外鬆弛下來。她啜泣著,但很高興他並沒有停下來。她發現他可以體會她此刻的感覺,正如同他瞭解當面對死亡的幽靈時,才能深深體會生的禮贊。他不讓她一味耽溺於罪惡感中,“這就是生命”是他想表達的。借著他身體的力量,他帶領她遠離一再浮現在她腦海那一幕死亡的景象。  

  她終於進入夢鄉,因他的予取予求和她體內山洪爆發似的反應而筋疲力盡。瑞德擁緊她,直到她完全放鬆下來才跟著入睡。  

  “我們要到哪裡去?”中午他們停下來吃東西並讓馬匹休息時,她問道。

  “墨西哥,那樣才能撇掉艾諾亞。”  

  “但其他的獎金獵人卻不見得會因此罷手。”  

  他聳聳肩。  

  “崔霍恩說逮到你的賞金是一萬元。”  

  瑞德眉頭往上挑,吹聲口哨,甚至有些自鳴得意。安妮這輩子還沒打過人,但她真想賞他一個耳光。男人!  

  “又提高了,”他說道。“上一次我聽到的是六千美元。”  

  “那個據說被你殺死的人是誰?”她不解地問道。“誰會有那麼重要?”

  “狄泰奇。”瑞德一頓,眼睛直視地平線,他的腦海中浮現泰奇那張年輕又熱誠的臉。  

  “沒聽過。”

  “我想是沒有,他並不是什麼要人。”

  “那為什麼要提供這麼一大筆錢作獎金呢?他家很有錢嗎?是這個原因?”

  “不是泰奇的家人,”瑞德喃喃道。“而且泰奇只是個藉口。他若沒死,他們也會把謀殺其他人的罪名冠在我頭上,主要目的是要置我於死地,與正義搭不上一點關係。”  

  她說:“以前你不願告訴我,是怕我會因此而有生命的危險,現在又有什麼差別呢?如今我再不能返回銀山鎮,假裝從沒聽說過你了。”

  她說得不錯,瑞德望著仿佛置身東部社交場合中正襟危坐、衣扣直扣到頸尖的她,這一切令他心痛。  

  他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他逼她離開她為自己苦心經營的生活,現在又要她和自己一起逃亡。但他不能留下她,不然她很可能會招認自己殺了崔霍恩,那麼追蹤他的那些人就會知道或猜到她可能認識他,可能知道他的秘密。而且他們不會冒險,她會被殺。也許該趁這個機會讓她知道。追他的不只是賞金獵人或執法人員,還有其他的人在虎視沉沉,讓她知道他們對抗的是什麼,才算公平。  

  “好吧,我認為你有權利知道真相。”

  她橫他一眼。“我會說當然。”

  他起身環顧四周,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地平線,周遭的樹木和石塊是他們最佳的掩護,只有一些鳥兒在頭上慵懶地迴旋著。舉目可以望見白雲蓋頂的峰巒巍峨矗立。  

  “我是在戰時認識泰奇的,他來自馬里蘭,比我年輕幾歲,是個頭腦清晰的好人。”

  安妮不動聲色,看著瑞德努力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裏其蒙淪陷之後,大衛斯總統用火車把整個政府部門遷到格陵斯堡,國庫也一起搬遷。在林肯被暗殺的那一天,大衛斯總統乘坐篷車,避開北軍的巡邏隊逃往南方。另一部篷車負責載國庫的庫藏,但走的是不同的路徑。”

  她突然睜大眼睛。“你指的是南方邦聯失蹤的那批財產?”她像被捏住喉嚨似地。“瑞德,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那批黃金?你知道它在哪?”她的聲音尖銳。  

  “不,我也不很清楚。”

  “你是什麼意思,『不很清楚』?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批黃金的下落?”

  “不知道。”他平板地說道。  

  她籲了一口氣,渾身發軟,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失望?對於失蹤的南方邦聯黃金,報章雜誌曾長篇累贖報導過,有些主張說是邦聯前總統秘密地已將它藏了起來;有些則認為是邦聯軍隊的敗將們將之運送到墨西哥,以號召更多的軍隊,伺機反撲。另外,一些南軍指控是北軍竊走那批金子。她曾聽過各種看法,但似乎儘是沒什麼根據的揣測。戰後已經六年,那批黃金依然下落不明。

  瑞德再度眺望著地平線,神情嚴厲而苦澀。“泰奇是總統的護衛之一。他說他們到了喬治亞州的華盛頓城,發現那筆錢是在不遠處的亞比村。運送庫銀的那部蓬車與總統會合後,他命令將其中約十萬銀幣發給騎兵隊,那是他們欠發許久的薪餉;約半數的庫銀送回裏其蒙的銀行,其餘的則由大衛斯總統拿去做逃亡及成立另一個政府的資金。”  

  她聞言愕然。“噢,你是說那筆錢運回了裏其蒙?你是指那些金子一直都在銀行裏,而他們卻默不作聲?”  

  “不,它們始終沒有回到裏其蒙,篷車隊在華盛頓——不是首都,是位於喬治亞州的一個小城——郊區十二裏外被搶走了,可能是些當地居民動手的。忘了金子的事,那並不重要。”  

  她第一次聽人以“不重要”這種字眼來形容一大筆失蹤的財富,但他的神情依然凝重,她只得按捺下其他的問題。  

  “大衛斯總統和他的護衛帶著其餘的金錢在喬治亞州的聖德維爾分兩路走。由於載運庫銀那部車延緩他們的行程,所以大衛斯和他的部下先走,趕往德克薩斯地區。泰奇護送政府的資金隨後趕路,他們南下佛羅里達州以防被捕,想等風平浪靜之後再和大衛斯總統在預定地點會合。”  

  瑞德頓一頓,她發現從他開始說話後就沒再看過她一眼。“他們隨身所帶的不只是金錢財物,還有政府檔及大衛斯總統的私人物品。  

  “就在接近佛羅里達的根茲維爾時,他們聽到大衛斯總統被捕的消息,既然沒有繼續前進的必要,他們不知該如何處置那筆錢,最後他們決定平均分配,那雖不是很大的數目,但戰後兩千元也算是一筆財富了。  

  “泰奇手上有的除了那筆錢,還有批政府檔和大衛斯總統的私人對象。他料到會被攔下來搜身,這是所有解散的南軍一被北軍發現都會有的同樣遭遇,所以他把錢連同檔一起藏了起來,認為自己可以事後再回去拿。”  

  “他回去了嗎?”  

  瑞德搖頭。“一八六七年我在紐約和泰奇不期而遇,他到那裏去參加某個會議,我則是跟——算了,別管我為什麼去那裏。”  

  你是跟一個女人去的,她想道,並驚訝地感到妒火中燒。她對他怒目而視,但此舉根本是枉然,因為他根本沒在看他。  

  “泰奇在那裏遇到另一個朋友——石比利。我們三個一起去了一家俱樂部,痛快地喝著酒,不停地談論陳年往事。另一個叫做溫派克的人加入了我們,他為富翁范葛路準將工作,石比利似乎對他印象很好,除了介紹我們認識外,還請他喝酒。  

  “醉醺醺的情形下我們開始談戰時的事。泰奇告訴他們我曾在莫上校手下工作,他們問了一大堆問題,我說得不多,畢竟大部分的人不會相信事情的真相。而泰奇告訴他們有關於庫銀的下落,以及他如何藏匿他分到的財物和大衛斯總統的私人信件,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回去挖掘。他認為回佛羅里達的時機差不多到了。溫派克問說有多少人知道那筆錢和檔,以及什麼人知道他埋藏東西的地方。如同我說的,泰奇醉了,他摟著我的肩頭說他的老朋友馬瑞德是全世界唯一知道他藏寶地點的人。我也醉啦,根本沒理會他似乎並不曾告訴過我,只是打個哈哈敷衍下去。”  

  “次日待他清醒,泰奇擔心自己太多嘴了。聰明人不會讓他人知道自己有筆錢藏在某個地方,而這位溫派克又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知怎地,他開始忐忑不安。因為他告訴過其他兩人我知道確實的位置,於是他畫了張圖,標出藏錢和檔的地方交給我。三天後他就死了。”

  她的那絲醋意早就丟到腦後了。“死了?”她重複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是遭人下毒,”他厭倦地說道。“你是醫生,到底什麼東西能在幾分鐘內殺死一個人年輕又健康的男人?”  

  她思忖著。“只要一些毒藥即可。氫氰酸可以在短短的十五分鐘內致命,毗霜、指頂花、龍葵只要劑量足夠,也可以在短時間內取人性命。我還聽說在南美有種毒藥,也能迅速致人於死地。但為什麼你會認為他是被下毒的呢?因病而死也是很平常的事呀!”

  “我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毒藥,只是猜測而已。當我發現時他已經死了,前一晚我並沒回旅館——”

  “為什麼?”她打岔,再度瞪著他。  

  她不尋常的口氣令他轉頭看見她的表情,一時間他顯得慌亂和靦腆,半晌才清清喉頭說道:“那無關緊要。反正我去泰奇的房間,發現他死了。我感覺有點兒不太對勁,也許因為他曾那麼不安,又那樣無緣無故死了,所以我才會覺得事有蹊蹺。總之我離開他的房間,當我下樓時,溫派克就在旅館大廳裏。他住在紐約,所以我知道他在旅館沒有房間。他看見了我,但沒說話。我回到自己房間,看來似乎有人闖進來過,但什麼東西也沒帶走。”

  “那你怎麼會知道有人到過你房間呢?”

  他聳聳肩。“有少數幾樣東西稍稍被移動了。我匆忙打點行李,但還沒來得及整理好就來了幾名警方人員猛敲房門,於是我隨手拿了些東西就從窗戶溜走了。第二天清晨看了報紙才知道自己因開槍謀殺狄泰奇的罪名而被通緝。當我見到他時,泰奇身上並沒有槍傷。”

  “但是,為什麼要射殺一個死人呢?”安妮迷惑地問道。  

  他瞄她一眼,雙眼佈滿寒霜。“要是某人的項上人頭差點兒被擊落,別人還會懷疑他是中毒死的嗎?”  

  她開始有了頭緒。“毒藥是專門知識,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怎麼使用或用量多少。”

  “是的,例如醫生。”他再聳聳肩。“我沒受過任何醫學訓練,所以如果泰奇的死因中毒,那麼我就不可能是嫌疑犯。我認為那人也潛入我的旅館房間要殺我,但我不在。接著我在旅館裏見到溫派克,那意味著我可以把他的涉嫌算在內。所以泰奇的死在匆促間被安排成是中彈身亡,而我則被冠上這個罪名。因為他們打算殺我的陰謀沒有得逞,就想再用謀殺的罪名讓我被吊死。我不像會下毒的人,但我對手槍很行。當然,對我而言因毒殺或開槍謀殺而被通緝都沒什麼差別,任何一項罪名都會讓我被釘死。”

  “為什麼為了區區兩千美金而如此大費周章?我想你認為那是泰奇的死因,對吧?但是照你說的,那並不是一筆很大的數目,而且它們埋在佛羅里達的某處。他們的目的似乎不在搶奪那兩千美金。”

  “我也是那樣想,所以我到佛羅里達去看泰奇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火車站有人監視著,我不得不騎馬,幸好我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而他們只知道大概的方向。”

  “不是那筆錢的緣故吧?”她慢慢問道,他那蒼白、冰冷的眼睛與她接觸,若有所思地。“是那批文件。”  

  他點點頭,看起來仿佛離她好遠,思緒回到了四年前。“的確是那些檔。”

  “你找到了泰奇藏東西的地方了?”  

  “是的,所有的東西都用油紙包著。”

  她一言不發地等他開口,瑞德的視線又回到地平線上。“那些檔,”他意味深長地說道。“是內戰期間范葛路對南方邦聯施以經濟援助的證明檔。”

  安妮呆住了,那些檔簡直是這個富可敵國的人士叛國的證據。  

  “鐵路是軍隊的主幹,”瑞德繼續說下去,聲音仍是一貫的平靜和冷淡。“戰爭拖得愈久,鐵路的獲利愈大,重要性也大為提高。范葛路在戰時發了大財。大衛斯的私人檔中包括一份日記,其中也提到了范葛路的動機,以及延長一場他早就認為是“毫無勝算”的戰爭的後果。大衛斯早知道戰爭會輸,但他利用范葛路的錢為支持,刻意地延長它。”  

  “范葛路知道這些檔的存在。”她耳語。  

  “顯然如此。沒有任何政府銷毀這一類的檔,尤其是不管戰爭的結局如何,以後都會有用的情況下。而范葛路則不可能不銷毀對他有這麼大殺傷力的東西。”  

  “他一定是認為這些檔在大衛斯逃亡期間消失了,或大衛斯本人已把它銷毀。”  

  “當大衛斯總統被捕下獄後,曾被……”瑞德一頓,皺著眉搜尋最適當的字眼。“拷打,精神上和肉體上都頗受了一番折磨。也許那是為了想查出他是否知道那些檔的去處,也許不是。如果大衛斯不曾利用這麼有價值的東西為籌碼讓自己出獄,那麼很可能是他手頭上沒有。范葛路便斷定它們永遠失蹤了,也因而覺得高枕無憂。”  

  “直到范葛路的爪牙溫派克意外地聽見了泰奇提到他所擁有的文件。”

  “而溫派克顯然知道那批文件的重要性。”  

  “他可能便曾親自參與過這項叛國行動,而且也接到了指示。”

  “是的。”

  她環顧著周遭明媚的春光,馬兒們心滿意足地吃著新鮮的嫩草,感覺上好舒服好涼爽。她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你怎麼處理那些檔?”  

  “我匿名把錢寄去泰奇家中,那些文件則放在紐奧良一家銀行的保險箱裏。”

  她跳起來。“你為什麼沒用那些檔來洗脫罪名?”她突然憤怒地叫道。“為什麼你不把它們交給政府,讓范葛路受法律制裁?我的天啊,他送掉的人命——”

  “我知道。”他轉過來面對著她,他蕭索的神情令她襟聲。“我哥哥一八六四年六月死於冷港,我父親則在一八六五年三月為了保衛裏其蒙而不幸喪生。”  

  少了范葛路的支持,戰爭會拖多久是個未知數。也許冷港那次戰役還是會發動?但幾乎可以肯定它不至於會拖到一八六五年三月,那麼他父親今天便還會活著。他的家庭也不至於為之全毀了  

  “這樣更有理由要他得到報應。”她終於開口。  

  “起初我瘋狂地殺人,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他們在佛羅里達發現我的行蹤,一直緊跟在後,我用假名將檔存入銀行保險箱後開始逃亡,從那時一直逃到現在。”

  “我的天,為什麼?為什麼你不用它們來洗脫罪名?”  

  “因為它們無法證明什麼。我是因為謀殺泰奇而被通緝,我無法證明泰奇是因為那些文件而死,也無法證明我沒做那事呀。”  

  “但范葛路顯然是幕後的指使者,是他懸賞大筆獎金要逮捕你到案,至少你可以利用那些檔要他取消那筆獎金,而且……也許利用他的影響力讓謀殺的罪名撤銷。”

  “勒索,我想過,也試了幾次,但我需要人幫忙。他們一直對我緊追不捨,我無法回紐奧良。而且我告訴過的人,”他慢慢地說道。“全都遇害了。”  

  “所以你就放棄不再嘗試了?”她以乾澀、冒火的眼睛直視著他,胸口隱隱作痛。他被迫像只野獸般地逃亡了四年,他想說的是,除了執法人員和賞金獵人之外,范葛路一定也私下派人在搜捕他,也許利用狩獵者為先鋒,再緊跟其後以除掉任何瑞德可能據實告之的對象,真是可惡至極。她不明白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不,她應該想像得到,換作別人老早就被逮到和殺死了。但瑞德不是普通人;他曾經是莫上校的騎兵隊員,受過各種秘密行動和遁逃訓練。他既精明、堅忍又冷淡無情。 

  果然,他回過頭來無動於衷地說道:“我們必須趕路了。”

  他快馬加鞭地趕路,又小心翼翼地掩去足跡。他想儘快遠離銀山,唯恐此地的人偶見他們並認出安妮來。假若單槍匹馬,他的腳程會加快,但眼前他得考慮到安妮和她的馬,他們都沒有長途跋涉的經驗。他的紅棕馬因為長期四處奔波,所以強壯又結實,但安妮的馬只偶爾派上用場,需要時間磨練。  

  他只希望知道艾諾亞距離他們有多遠,以及是否還有其他賞金獵人追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崔霍恩樹大招風,所以他的動靜備受矚目,其他那些人一定會成群結隊包圍在他四周,虎視眈眈。最好是這幾天之內都不要撞見任何跟蹤而來的人才妥當。 

  他想擺脫鬱悶的情緒,但它沉甸甸地壓在肩頭。他已經多年沒告訴過任何人有關泰奇和南方邦聯文件的事,多年來他甚至不敢放縱自己多想,一心一意只想苟活下去,不曾重新衡量使他淪為亡命之徒的諸多惡端。被出賣的感覺至今仍如此強烈令他有些驚訝。  

  當年他在裏其蒙見過大衛斯幾次、印象十分深刻,他相信幾乎是每個遇見他的人都會被那不同凡響的正直和智能所感動。瑞德不贊成奴隸制度,家裏也沒有蓄奴,但他堅決相信中央政府沒有權力干涉州政府的決定,並堅信人應該保護家鄉,而他的家鄉就是維吉尼亞州。  

  大衛斯先生讓他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個世紀前的革命鬥士,仿佛他正在參與一項偉大的目標,建立一個新的獨立國家。發現大衛斯早就放棄理想,卻依然接受商人的金錢援助以延長戰爭,以便某位富人藉以斂財,不啻是晴天霹靂,它所帶來的震盪曆久不散。  

  戰爭最後那一年裏死了多少人?數以千計,包括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他父親和兄長。那不只是背叛,是謀殺。  

  安妮想藉以瞭解所有細節而提出的各種問題喚醒了他過往的記憶。事情剛發生時,他不斷推敲所有的細節和可能性想阻止范葛路,但截至目前為止還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將檔交給官方可能會讓范葛路銀擋入獄,但也可能不會——他的財力太雄厚了,而那仍無法撤銷謀殺罪的罪名。他必須活下來才能享受報復的滋味,死人可是一點好處也沾不上的。  

  安妮想到以勒索的方法來達到目的。四年前他也認為這方法似乎很簡單,也曾寫信給范葛路威脅他撤銷控訴,否則就把檔交給總統。但最大的問題是他又不能告訴范葛路怎樣和他接觸,一旦洩漏行蹤,他可能無法活著聽到他的答復。其次,范葛路似乎也不搭理他的恐嚇,仍挖空心思想要取他的性命。一個自認為不必遷就你的需索就能制止你行動的人,是很難勒索他的。  

  當時,他也曾列出可能幫他實現計畫的人選。兩位老友因此送命後,他又放棄了這個方法。顯然范葛路不達目的絕不甘休。如今情況不同,他必須為安妮著想。只要能讓他們平靜地活下去,他願意再試,只要能找到可以信賴且有能耐對範某造成威脅的人。這個人必須不容易被謀殺而且有權威。問題是亡命之徒不大可能認識像這樣的人。  

  他看看安妮,儘管累極了,她依然挺直背脊。他發現自己如今都是以“我們”為出發點考量一切,不單只是“他”自己。他一切的決定都會影響到她。

  黃昏前,他示意停下來休息與進食,並生了個不會冒煙的火。用餐後,他熄火並湮滅所有的痕跡。暮色愈益深濃,他們匆匆趕了幾哩路,以便天黑後紮營。他估量他們離銀山鎮還太近,不可掉以輕心,所以和衣窩在毛毯裏。他連靴子都沒脫下,安妮亦是。他憶起兩人一絲不掛地睡在木屋裏的情景,歎了口氣。  

  她在他懷裏轉身,雙手摟著他肌肉強健的頸項。“我們去墨西哥的哪個地方?”她昏昏欲睡地問。  

  他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答案不知在何處。“也許是瓦瑞茲吧。”他說。怎麼去就是個問題,他們必須穿越沙漠並經過阿帕契人的地盤才能到達那裏。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任何尾隨他們而來的人也必須再三考慮才敢繼續跟下去。  

  “你為什麼沒有乾脆改名換姓就此消失呢?”離開木屋約一周後她問道。一定有一周了,但她不敢確定。置身在一望無垠的大地上,她早已忘卻俗世的事物,包括日曆上的日期。  

  “我換過幾個名字,”他答道。“還把鬍子留長。”  

  “那怎會被人認出來呢?”  

  他聳聳肩。“我在莫上校的部隊裏待過,那時有很多人拍了騎兵隊的照片,花幾個錢就可以找到許多資料弄清楚我的長相,其中也有蓄著鬍子的相片,因為有時不方便修臉。不知怎麼回事,我似乎很好認。”

  是因為他的眼睛,她暗忖道,見過那雙澄澈如水晶眼眸的人都不可能忘記他。改名換姓或蓄胡胡都無法改變他的眼睛。  

  他捕到一隻小鹿,他們便在同一個營地待了兩天等他製造熏肉。安妮很感激有這個喘息的機會。雖然他已盡可能減慢速度,但前幾天裏她一直很痛苦。習慣了長時間坐在馬鞍上之後,肌肉的酸痛才逐漸減輕,但整整兩天的時間都不必上馬不啻是奢侈的享受。  

  他們的帳蓬紮在一處突出的岩架下,該處縱深十呎,開口處只有一人高。他們愈往南走草木愈稀疏,所幸還有樹林可遮蔽,青草可供養馬兒。岩穴出口處有堆巨大的鵝卵石,可以掩遮他們的煙火,附近還有條小溪流。躺在瑞德的臂彎裏,又有天然的屏障為頂,她感覺他們跟在木屋裏一樣安全。  

  這些天他一直體諒她身體上的酸痛,夜裏只是緊摟著她,從不提及做愛的事。但他似乎想借著紮營住下的這兩天彌補連日來的禁欲。她邊就著文火煮晚餐,邊注視著他加工處理鹿皮。他的黑髮已蓋過衣領,黝黑的皮膚已足夠他偽裝成他一直掛在嘴邊的阿帕契印地安人而不被認出來了。她對他的愛似乎與日俱增,腦子裏再也裝不下其他的事物,連在銀山鎮的生活也難以追憶了。  

  肉體的桎梏。她早就知道一旦答應與他做愛,她體內的一部分將歸屬於他,再也無法恢復原狀,只是沒料到兩人之間的連結會如此緊密。 

  她征忡地凝視著焰火琢磨著。既然不知道究竟是幾月幾日,她也不大有把握月事是否該開始了。但毫無疑問地,時間差不多了。瑞德帶她離開銀山鎮距今約三星期,之前她的月事才剛結束數天。她的生理週期向來很有規律,即使無法推斷絕對確定的日期。  

  她不確定要是真的懷了孕,自己會有什麼感覺。恐懼有可能與快樂並存嗎?想到肚中可能懷有他的孩子,她感到既迷惑又欣喜,但孕婦只會拖累他。等她行動不便後,他勢必得將她留在某個地方單獨上路,而這個念頭令她心痛如絞,絕望地希望自己不會那麼容易受孕。  

  她曾害死一條人命。如果懷著新生命造成她失去心愛的男人,那真是種諷刺的公平。一霎時她耳內轟隆隆地響起童年時大人教訓的因果報應和宿命論。

  瑞德從手中正在加工的鹿皮抬頭,見她茫然地盯著火焰,眼中透露著哀傷之色。他原希望崔霍恩的死所帶來的震撼已平息,但看樣子她還沒想通。白天忙碌時,她可以將之拋諸腦後,但夜閒人靜時,他仍看得出她心中仍存在的哀傷。  

  自從戰時第一次殺人後,他已經能坦然面對自己所造成的死亡。簡言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至今他依然抱持這種信念。他是個戰士,安妮卻不是。而她那溫柔、源源不絕的惻隱之心正是吸引他的理由之一。  

  初見面時,他還認為她瘦弱、憔悴又平庸,真不懂當時自己怎會如此盲目,因為現在他可以看到她身上綻放著令人屏氣凝神的美麗。她的溫柔、溫暖與無微不至的關懷像最柔軟的枷鎖般緊密地禁錮著他,她深具才智和榮譽感,還有——噢,天啊!望之即能讓他心旌動搖的肉體的美。褪去她的衣裳就如同打開裹在最平凡的包裝裏的珠寶一般。  

  她永遠無法泰然自若地把生命的喪失若無其事地一筆勾銷,他也無法坐視她受苦而不感到需要安慰她。  

  “你救了我的命。”他打破沈默。她有點驚訝地抬起頭,他知道自己從沒表達過內心的感覺。  

  “事實上,你救了我兩次,第一次是用你的醫術,然後又自崔霍恩手下救了我。他並沒打算活捉我。”他再度埋頭為鹿皮加工。“崔霍恩曾追捕過一名十七歲的男孩,不論死活都有獎金可拿,那孩子殺了三藩市某位富豪的兒子。崔霍恩逮到他時,他跪地求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發誓會乖乖地讓他捉回去絕不會逃。他大概是聽過崔霍恩的名聲吧。但那沒有任何好處,老崔開槍射穿他兩眼之間。”  

  她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崔霍恩之死並非人類社會的一大損失,也注意到以前無暇留意到的一個問題。“我並不後悔殺了崔霍恩,”她刻意緩緩說道,使他又看向她。“我感到遺憾的是必須殺人,換作對方是艾諾亞警長我還是會開槍的。”她以沈默的方式告訴他:我選了你。  

  半晌後,他微微點頭,又繼續自己的工作。  

  安妮攪拌著晚餐,瑞德敍述的故事讓她不再鑽牛角尖,儘管她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已永遠改變了。  

  夜幕低垂,迸發出繽紛的色彩,天際的霞光條忽從淡紅、金黃到淡紫,然後再冉冉消褪,留下一片靜默,仿佛大地也在屏息凝神地欣賞那片奇觀,終於松一口氣似的,天空中只留下微弱的光芒,他摟著她進入被窩。  

  “喂,營地裏的人!我們沒有惡意,要是你們有多餘的咖啡可以施捨可就感激不盡了。我們已經趕了好幾天的路,不介意我們加入吧?”

  這時他們才剛用過早餐。瑞德拔槍彈跳起來,同時示意安妮留在原處不動。聲音來自一百五十呎外的松林裏,距離太遠了,難怪在左側凹地吃草的馬匹沒有嘶鳴警告他。他看見兩個男人騎馬停在松樹的陰影下。他回過頭來望著火焰,熱氣凝成的薄霧正微微往上飄,只有眼力奇佳的人才可能看得見,否則他們一定是刻意前來挑釁。他懷疑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我們自己也沒有咖啡了。”他大聲回答。他並不想邀請對方靠近營地,來人若非別有企圖,這時一定會識趣地走了。    

  “如果你們的食物不夠,我們倒很樂意和你們分享一頓。”對方高聲回答。“當然是沒咖啡啦,不過我們喜歡有個伴。”  

  瑞德看看他們的馬匹,打消逃走的念頭。目前的情勢對他們有利,有水有食物,三面都有屏障。倘若離開這裏,四周的地域多山但卻一覽無遺,沒有濃密的樹林可以掩護他們。“請你們繼續趕路吧。”他明知他們不會就此甘休。

  “先生,這種態度很不友善喲!”   

  他不吭聲,那可能是分散他注意力的伎倆,他得留神他們倆的動靜。為免同時成了靶子,他們分散開來。看他們壓根兒就不懷好意。  

  第一槍在他頭上兩呎處爆出火花,他聽到安妮驚喘一聲。“賞金獵人。”他說道。  

  “有幾個人?”  

  他沒看她,不過她的語氣尚稱鎮靜。“兩個。”要是有第三個人潛近,馬兒們會察覺到。“不會有事的,留在原地別起來。”

  他沒開槍,除了不願意浪費子彈,也因為無法瞄準對方。  

  安妮躲在角落,一顆心狂跳不止。她強壓下作嘔的感覺安靜地坐著,對瑞德最大的幫助就是別礙手礙腳地加重他的負擔。有史以來,她第一次後悔自己對武器一竅不通。此時此刻過於無能等於是自殺。  

  另一槍擊中鞏固凹洞出口處的大岩石後躍起,瑞德毫不動容。他知道自己有相當好的屏障以為防禦。  

  他等候著。大多數的人會不耐煩或掉以輕心,遲早會出現在他的火網下。他以驚人的耐性蟄伏著。  

  隨著分分秒秒過去,對方偶爾會輪流開槍以試探瑞德的位置或引他露面。只是他早就學會了以靜制動,除非有十足的把握,絕不開槍。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左側那人欠欠身——也許只想換個舒服的姿勢,但在那幾秒鐘內他的上半身暴露出來,瑞德輕輕扣動扳機,讓他永遠舒服地躺下去。  

  槍聲未息,他悄悄繞過那片岩石,一面低聲囑咐安妮留在原處。另一位獵人可能會想解決他以獨得那壹萬美元的懸賞,但也有可能丟下夥伴的屍體回去討救兵。瑞德的頭腦既清晰又冷靜,他不能任對方揚長而去。  

  他和還活著的那名獵人之間有一大片曠野,他無法接近松林,正如同他們也無法過來岩架這邊一樣。他們狙擊的地點選得不好,瑞德深諳戰略,四處打量一番後,他斷定他們是糊塗蟲,聰明的作法是按兵不動直到形勢有利於他們潛近,或采迂回戰術並伏於隱處,伺機出擊。呃,現在糊塗蟲之一已死,另一個也即將步其後塵。

  這個人又從樹林裏開了好幾槍,顯然是在盛怒之中,不但浪費槍火而且無濟於事。瑞德回頭看著那塊突出的岩架。安妮唯一可能的危險來自流彈,但蜷在角落的她似乎不太可能被波及。他打從心底希望她留在原處,千萬別妄動。但要她坐在那裏完全不知外面發生什麼事,真的也是很大的精神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使視野更清楚些。他看不到另一名獵人,但樹叢後頭停著兩匹馬。  

  突然,他察覺到有些許動靜,藍光一閃——也許是衣袖。瑞德專心一致地注意那個定點。只用餘光環視四周,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啊哈!他在那裏,煩躁不安地藏在樹後。但他還是沒辦法瞄準他。  

  朝陽火焰般地照在他頭頂上,他不禁懊悔自己沒戴帽子但隨即又聳聳肩。算了,那只會使他的頭溫度開始上升,目標更大。  

  他發現有塊裂開的鵝卵石,裂縫中還長出一棵小杜松,正好可以把來福槍擱在上頭。他慢慢又小心地固定好位置,把焦點對準正倚著樹拿不定主意的那個獵人,希望能速戰速決。  

  那名獵人為了試探他的反應,漫無目標地開了幾槍。瑞德只能瞄準他的手臂,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要是只傷了對方的手臂又被他逃逸而去,那他們的麻煩可大了。馬上會有一大群賞金獵人來包圍這一帶。  

  突然間,獵人似乎失去了勇氣,開始側身往後退,移向馬匹所站的地方。瑞德眯著眼,以槍管追蹤他移動的方向。“快點,你這個孬種,”他喃喃自語。“只要給我兩秒鐘的時間設定目標,兩秒就夠了!”  

  他真的只需要那一點時間。對方終於出現在視界之內,他謹慎地以樹木為掩護,站在岩穴根本就看不見,只是瑞德並不在岩穴附近。雖然只能瞄準對方的肩膀和胸部一部分,但已經夠了,瑞德輕輕扣下扳機,對方應聲倒地。  

  樹林間傳來痛楚的吶喊聲,顯然那一槍非致命之擊。“安妮!”瑞德吼道。  

  “在這裏。”  

  她的聲音裏有掩不住的驚恐。“沒事,我擺平了他們。你留在那裏,我幾分鐘後就回來。”

  接著,他躡手躡腳地走進樹林裏,不敢掉以輕心,唯恐受創的那個人伺機反擊。很多人因為粗心大意接近所謂的“死人”,或以為對方受傷太重無法射擊而遇害。即使是奄奄一息的人也有可能還能開槍。  

  他溜進樹林時,聽到一陣陣呻吟。受傷的那人倚樹而坐,來福槍掉在幾呎遠的地上。瑞德全神貫注地以來福槍瞄準他,一面將對方的武器踢開,一面解下他的手槍。  

  “你們應該騎馬繼續走的。”他平靜地說道。  

  那名賞金獵人以摻雜著痛楚和憤恨的眼神瞪著他。“你這雜種,你殺了老歐。”  

  “是你和歐某先開槍,我只是一勞永逸地解決你們的糾纏。”瑞德以靴尖將老歐的屍體翻過來,那一槍正中心臟。他拾起老歐的武器。  

  “我們並不想傷你,只是想找點娛樂,這裏太荒涼了。”

  “是呀!你們太需要同伴了,才會發瘋似的亂開槍。”瑞德不相信他是全然無辜的。對方髒兮兮的,滿臉絡腮胡而且臭味衝天,眼神中透露出卑鄙和愚蠢。  

  “沒錯,我們只想找個伴。”  

  “那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那裏?”他愈想愈覺得這兩人不可能發現任何炊煙,也不可能循著他們的足跡而來;一則他們已在絕壁下紮營住了兩天,再則,他所留下的蹤跡模糊又複雜,他們沒聰明到可以辨認出來。  

  “我們正好路過,發現了你們的炊煙。”  

  “你有機會逃為什麼不逃呢?”瑞德冷靜地質問道。對方胸前鮮血淋漓,但他認為那不是致命傷。看來像是他的鎖骨被子彈打碎了,瑞德納悶著自己該拿他怎麼辦。  

  “你不但沒請我們到營地去,還要我們快走。老歐說你是想將那娘們占為己有——”他嘎然而止,不知自己是否太多嘴了。  

  瑞德狠狠地睨視著他。原來如此,他們根本沒看到煙,而是看到安妮去取水。這兩個人渣腦子裏根本沒有獎金,只想強暴。  

  他左右為難。實際一點的作法,他該一槍打在那混帳頭上,讓這世界少個敗類。但是反過來說,這與殘忍的謀殺並無兩樣。瑞德不願降低自己的水準,淪落成為和他們一樣無人性的兇手。  

  “告訴你我有什麼打算吧,”他邊說邊走向馬兒,拿起疆繩。“我要讓你好好想一想你的作法錯在哪裡,你有很多時間可以想。”

  “你要把馬匹帶到哪裡去?那是偷竊!”  

  “我不想要牠們,只是放牠們自由而已。”  

  雖然痛不欲生,那人仍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不能這樣做!”  

  “不行才怪。”

  “沒有馬我怎麼去找醫生?我的肩膀已經被你拆了。”  

  “我管你找不找得到醫生,要是我再准一點,你根本用不著擔心你的肩膀。”

  “該死,老兄,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不管。”  

  瑞德以冰冷的眼神打量著他,一言不發。他準備把馬兒帶走。  

  “嘿,等一下,”那人仔細端詳著他。“我知道你是誰了,真該死,我是瞎了狗眼,跟你這麼接近竟然沒有認出來——一萬美元呀!”

  “你已經沒機會得到了。”  

  那人猙獰地笑道:“不論是誰得到那筆獎金,我都會跳一支捷格舞、`乾一杯以示慶祝,你這混蛋!”  

  瑞德聳聳肩,牽著馬從他面前經過,後者正掙扎著想站起來。既沒坐騎又無武器,他八成到不了任何城鎮,即使勉強做到也要好幾天,甚至數周。到時候,瑞德估計他和安妮早已遠走高飛。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身邊有個女人,但不得不冒險一試,至少這個賞金獵人沒看清楚安妮,無法清楚描述她的長相。

  驀地,些微的動靜令他驚訝地放下疆繩急轉身,一手拿槍,一腳自動往下跪。那人一定有把備用的手槍塞在背後的腰帶上。那一槍打得太高,千鈞一髮之際瑞德略閃了一閃,子彈擦傷了他肩頭的皮膚,瑞德那一槍則打個正著。 

  那人往後癱倒在樹幹上,眼睛和嘴巴微啟,神情既愚蠢又錯愕。他眼中的光采褪去,身體倒向一側,臉埋進沙裏。  

  瑞德起身安撫受驚的馬匹。他瞪著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一顆心直往下沉。天啊,這種事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嗎?  

  檢視死者的武器,實在很髒,狀況也不佳。他將之隨手一扔,只留下彈藥。他翻了一下鞍囊,找到了咖啡。那個混蛋說謊。他解下馬匹的鞍座,往牠們臀部一拍,趕牠們快走。牠們不是上等好馬,但獲釋後牠們的情況不會比淪落在那兩個痞子手中還糟。隨後他拿著安妮和他自己用得上的物品走回岩穴下。  

  她還坐在角落裏,雙手抱膝,臉色蒼白而不自然。瑞德走到突出的岩石下擱下那袋補給品,她依然一動也不動,只用大眼睛詢問著他。  

  他蹲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仔仔細細地端詳她,以確定沒有飛濺的碎石擊中她。“你沒事吧?”   

  她咽口口水。“沒有,但你有。”  

  他直視著她。“怎麼說?”  

  “你的肩膀。”  

  她的話提醒了他左肩上的刺痛,他根本沒理會它。“沒事,只是一點小擦傷。”  

  “在流血。”  

  “不礙事。”

  她緩緩地、僵硬地爬出角落,走向她的醫療袋。“脫下你的襯衫。”  

  他順從地照做了,雖然只是皮肉之傷,也只滲出不多的血。他緊盯著安妮,她沒有問及那兩個賞金獵人。  

  “其中一個先死了,”他說道。“另一個只是受傷。當我牽走馬匹時,他從腰帶裏拔出另一支槍,我就連他一起解決。”  

  她蹲在地上,以金縷梅樹皮仔細為他清理擦傷的皮膚,他瑟縮一下。她的手在顫抖,但她深呼吸勉強自己平穩下來。“我好怕你會受傷。”她說。  

  “我沒事。”  

  “總有萬一的時候。”她處理比這嚴重許多的傷口時,他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如今竟為這麼輕微的疼痛而表情大變,她有點訝異地在傷口上敷了些許赤榆皮藥膏,並輕輕地包紮好。如他所說的,它並無大礙。  

  瑞德正猶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雖然他們是賞金獵人,但這一次並非為懸賞而來。他決定不說,只是等她處理完畢,然後拉起她擁入懷裏,重重地吻她,汲取她特別的溫暖以驅走骨子裏死亡的寒氣。  

  “該離開了。”他說。  

  “是的,我知道。”她依依不捨地歎息。他早已決定當天啟程,只是她原希望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走。  

  整整四年像只野生動物般不斷被追殺,不能信賴任何遇見的人,他是如何保持神智清醒的呢?他一定得隨時提高警覺。  

  “我是你的負擔,不是嗎?”她的臉一徑埋在他胸前,唯恐看見他眼中的事實。“沒有我你的行動可以更快,遇上麻煩時也不必分心注意我的安危。”

  “我的確可以走得更快。”他誠實地回答,一面撫摸她的頭髮。“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也不是在找一對同行的男女,所以那不就扯平了嗎?但,親愛的,你絕對不是負擔,我寧願有你在我身邊好讓我親自照顧你,要是無法知道你好不好我才真的會擔心死了。”

  她抬頭,笑得有些勉強。“你打算發揮南方人的魅力,對我甜言蜜語嗎?”

  “我不知道,我是嗎?”  

  “我想是的。”  

  “那麼也許你是對的,所以你認為我還有魅力?”  

  “你有你的特色,”她斟酌著。“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他的額頭頂著她的呵呵笑起來,她突然發現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雖然聲音極低微。天曉得他的生命中可以讓他發笑的事情實在少之又少。  

  片刻後他放開她,心中直惦記著拔營的事。“我們最好抄近路往東邊走,”他說道。“直接穿過阿帕契部落,也許會讓對我們緊追不捨的人三思而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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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愈往前行地面愈寬廣,遼闊的平原矗立著蠻荒的峻岩,愈來愈稀疏的草地上逐漸出現各式各樣的仙人掌。碗缽似的天空藍得令人難以置信,偶爾還會令她沉醉其中渾然忘我。她完全不介意,那種感覺甚至有種安撫的力量。  

  有生以來她住過不同的城鎮,總是為人們所包圍,連銀山鎮這麼偏遠的地方也有眾多的居民。瑞德帶她進入山區後,她才真正領略孤寂的滋味,但她心底塵封已久的原始直覺卻似乎頗能認同,並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接受了它。世俗的繁文縟節在此地毫無用武之地。她不穿內衣沒有人會說閒話,不想聊天也沒人會認為她擺架子,事實上脫離內衣的桎梏,瑞德可能完全贊同。那種自由刻骨銘心,侵入她渾身的毛孔裏,無一不舒暢。她覺得宛如孩子般無拘無束。

  離開岩架下的營地三天後,事實證明她並沒有懷孕。她原以為自己會鬆口氣,卻有些意外地感到一股若有所失的遺憾。顯然,想為他生兒育女的欲望又是另一種原始的直覺,不論境遇和現實的考量,它依然醞釀著。  

  短短數周內她的生活已完全改觀,雖然這一路行來暗潮洶湧,她依然有宛如重獲新生的奇妙感覺。要不是瑞德隨時有生命的危險,她對兩個人的生活已心滿意足。在那令人難忘的穹蒼下,她才知道為什麼有些民族會奉太陽為神,為什麼一般人會認為天堂是在上頭那藍色的天空中。  

  她仍為不得不殺人而有此而州法釋懷,經瑞德說明崔霍恩的為人後,她已能漸漸撇開那自我折磨的思緒,像戰士般把心思集中在外界的事物。她無法想像自己成為一名鬥士,但情勢使她不得不在精神上武裝起來,繼續前進。  

  “我喜歡這裏。”一天傍晚,當暮色悄悄爬下山坡向他們逼近時,她如此告訴瑞德。是時他們猶沐浴在金黃色的餘暉中,但那悄然而至的陰影耳語著夜晚即將來臨。  

  他端詳著她,不禁微微笑起來。她似乎懶得用髮夾了,蓬亂、金色的長髮編成一條鬆散的辮子垂在背後。春天的陽光漂淡了她臉龐周圍的鬢髮,看上去仿佛是一輪光環。他無法說服她戴帽子。日正當中時她會戴著,但她總是拿掉它。奇怪的是她的皮膚卻不會曬得更黝黑,他猜她是天生白皙的,唯一的差別就是她那細膩的肌膚會略泛紅暈。對她而言,內衣似乎已成了過去式,涼爽、輕便是如今的第一選擇。她習慣卷起袖子,除非是為了怕暴曬而應他的要求拉下來,但衣領那兩個紐扣從來不系。  

  她那女性的一絲不苟使她看來依舊是整潔而清爽的,只是她似乎更輕鬆,甚至更快樂了。這種改變令他暗自稱奇,他原本以為不能懸壺濟世會讓她煩擾不安。但這一切都還算新鮮——一旦這種魅力逐漸消褪,她便會懷念自己畢生研究並奉為終身事業的醫學了。  

  “這當中何者是你最喜歡的?”他懶洋洋地問道。  

  “自由。”她朝他粲然一笑。  

  “我們正在逃亡,你還會覺得自由嗎?”  

  “眼前這一切讓我覺得無拘無束。”她朝周遭那片無垠的風景一揮手。“每一樣事物都比生命更加偉大,而且沒有任何規則,我們可以隨心所欲。”

  “規則永遠是存在的,只是形式不同。在費城不穿內衣行不通,此地則不能不隨身攜帶武器。”

  “在費城,我必須鎖起門來才能洗澡。”她指向營地附近由小溪漸漸開展為可供洗澡的小池。“在這裏根本沒門可鎖。”  

  一提到洗澡,他的眼神隨即一變。這幾天因為她月事來潮,令他有說不出的沮喪。如果她如他預料地脫光衣裳,他勢必得找塊岩石撞頭才能把注意力由顛狂的欲念轉移開來。長時間跋涉會使男人習慣沒有女人的生活,但一旦有伴又怎能教他不蠢蠢欲動。瑞德備感困擾。  

  她對他笑吟吟地。“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來洗個澡?”她解開上衣的扣子,邊沿著逐漸加深加寬的河流走下去。  

  瑞德不知不覺站起身,心跳如擂鼓。“你現在可以嗎?”他嗄聲問道。“因為,你如果在我面前脫下了衣服,親愛的,不論你行不行我都會失控的。”  

  她回頭一笑,深色眼珠溫柔而慵懶,那媚態令他魂不守舍。該死!不久前還這麼純真的女人怎麼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學會這個呢?  

  “我很好。”她說。  

  當然,這個答案清楚意味著她不再純真了。這幾個星期以來,他與她做愛的次數和方式不知凡幾,有時他覺得自己像是上癮了似的,難以自拔。女人是天生的誘惑物,即使她們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只要身為女性就能使男人像盯住蜂蜜的蒼蠅般無法自拔。  

  縱然欲火如焚,他還沒忘記隨時保持警覺。他以水潑熄火苗,以免在昏暗的夜色中被人發現。雖然他沒發覺有被跟蹤的跡象,還是把手槍跟來福槍一塊帶下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褪下衣服時,眼神一徑盯住安妮,未曾或離。  

  褪去上衣後,她著手解開辮子,抬起的手臂使她的乳房高聳,菲薄內衫幾乎遮掩不住,堅挺的乳頭抵著布料,瑞德體內血脈奔騰,令他昏眩。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吸口氣鎮定下來。他仔細地打量四周,確信沒有危機伺伏,才再開始脫衣,另一邊的安妮早已拿著衣服赤裸著走進水池裏,圓潤豐滿的臀部再度令他昏眩。  

  小水池最深處僅及膝,與春陽的燠熱相形之下更顯池水冰涼。安妮咽下到口的驚呼,以腳試探著,想找個平坦的位置坐下。她深深吸口氣,彎下腰去,冷冽的池水差點令她喘不過氣來。  

  不管冷不冷,她絕不放棄這個洗衣與沐浴的機會。她摩擦肥皂讓它起泡沫後,便開始洗衣服。  

  她抬頭看著瑞德涉入水中。他似乎對水溫無動於衷,眼神專注,而且已蓄勢待發。見他結實而有力的身軀,她不由得屏住氣息,開始懷疑是否該把雜務先處理好。  

  “把你的衣服拿來,”她說。“該洗了。”

  “等一下。”他的聲音粗啞。  

  “先洗衣服。”

  “為什麼?”他一屁股坐在水裏對她伸出手臂。冰涼的水猛地使他全身毛孔收縮起來,他瞪大眼睛罵了一句話。  

  她用力揉搓,想控制身體的顫抖。“一來,大概要那麼久才能習慣這麼冷的水;再者,要是我不先洗衣,就不知道要拖多久了。你真的認為我『事後』還有精力洗衣服嗎?”

  “我不認為我能適應這種水溫,”他咕噥著。“我們還是洗衣服算了。”

  她忍著笑看他起身伸手拿衣服,拖入水裏。他渾身哆嗦,眉頭深鎖地拿起肥皂,搓洗自己的衣服。  

  幾分鐘後,水溫似乎不再那麼冷了,落日的余溫照在她裸露的肩上分外暖和。洗淨每件衣服後,她將之扭乾披在岸邊蔓生的矮樹叢上。瑞德依樣畫葫蘆,灌木叢很快就被沉甸甸的濕衣服壓得東倒西歪。她開始往自己身上塗肥皂,用手掌在肌膚上使勁地揉搓以增添暖意。  

  瑞德湊過來幫忙的手和他選的任何部位她都毫不驚訝。她轉身投入他懷中,他的嘴重重地吻上她的,他熟悉的滋味有如天堂般美妙。這幾天來禁欲的生活令她十分沮喪。他出其不意地讓她跨騎在他身上。  

  才幾天而已,那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的充實感覺卻令她驚訝不已,她怎能忘記了呢?她無法移動,感覺到他仿佛已伸展到極限,一陣又一陣的快感吞噬了她。她虛弱地癱在他身上,臉埋在他的頸間  

  “我覺得水太冷了。”她含糊地喃喃道。  

  他的回答沙啞。“什麼水?”

  之後她微顫著雙腿走回營地,冷空氣拂在濕漉漉的肌膚上使她又冷得發抖。她真希望自己帶了毯子到河邊,此時也就不必光著身子走這趟路了。她擦乾身體,很快地穿上乾淨的衣服。  

  瑞德按例在用餐後堅持撤換營地,而她也沒提議留在原處,因為他曾教過她要隨時提高警覺。她順從地著手收拾他們的濕衣服和其他雜物,他再度套上馬鞍。薄暮迅速地溶入夜色中,他帶她到一處安全的地方過夜。  

  當晚,為了對她的知情識趣致意,夜裏他兩度力展雄風。  

  他暗自希望他們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下穿越阿帕契人的土地。要是大隊人馬一起行動,想不被察覺是很難的,但他們只有兩個人,只要小心即可。而瑞德正是個謹慎的人。  

  阿帕契人是遊牧民族,居無定所,他們四處遷移到有食物來源的地方。每一支部族的人數都不會很多,很少超過兩百人,因為太多人會讓他們無法迅速遷徙。用不著大隊人馬對白種人一樣構成危險。瑞德自懂事以來就聽過奇裏卡華族的酋長科奇斯為了保護疆土率領族人對抗白人的事蹟。在科奇斯之前,是他的岳父柯曼格。任何有腦筋的人都會避免進入阿帕契人的勢力範圍。  

  因為有這重顧忌,所以他習慣先去探探水源,再讓安妮接近。四處為家的阿帕契人也需要水,所以他們的營地最可能設在溪邊。次日他沿著山坡匍匐前進,自藏身的岩石後探出頭發現自己正俯視著阿帕契人的營地,不禁對自己的謹慎感到慶倖。一時之間他不禁嚇呆了,因為很少有人能靠得這麼近,還能在不被察覺的情形下溜走。通常狗兒會狂吠,馬兒會嘶鳴,而虎視眈眈的戰士會發現他。他一面緩慢而小心地退到岩石後面,一面默默禱告。  

  沒有任何警告的喊叫聲,但他還是強迫自己一動也不動地平躺著,使抖個不停的雙腿平靜下來。他得儘快回到安妮身邊,帶她騎馬朝相反的方向跑得愈遠愈好。希望他能回到安妮身邊……天啊,如果他被逮到她該怎麼辦?此刻她單獨而安全地藏匿著,但她絕對無法憑自己的力量回到文明地區。  

  這個營區算小型的,他勉強定下神弄清楚到底有多少帳篷,但慌亂之際只有大概的印象。仔細一想,附近似乎沒多少人,這是不是意味著戰士們出外打獵或者出戰去了?  

  這一次他更加小心地看一眼。算上去有九座帳篷,要是每個當中住五個人,還是一支小隊伍。下面幾乎沒什麼動靜,這一點很不尋常,因為即使戰士們不在,女人家總有工作必須料理。但他只看到兩個小孩,而他們除了靜坐外似乎無所事事。營地後面的河彎處草長得很茂密,是放馬的地方。瑞德估計一下馬匹的數量,不禁蹙起眉頭。除非這一族養了很多的馬匹,否則戰士們一定仍在營地內,但這說不通呀。  

  一個駝背、頭髮花白的老女人捧著一隻木碗蹣跚地走近一座帳篷。此時,瑞德注意到一座帳篷被燒毀的餘燼——營區裏有人死亡,接著他又看到一處灰燼,緊接著又一處。似乎愈來愈多,那個營區有傳染病。  

  他思量著可能的疾病,腹中仿佛打了個冰冷的結。他首先想到的是天花,只要是被它染上的印地安部落幾乎無人能倖免。瘟疫、霍亂……任何病都有可能。  

  他爬下山坡,小心翼翼地回到系馬的地方,他和安妮必須和這營區保持距離。  

  她果真仍在他原先離開的地方,借著岩石和樹木遮蔽不易被人看見。正午的太陽熱烘烘的,她懶洋洋地拿帽子煽著一面打瞌睡,他一靠近她馬上坐直。

  “東邊五哩處有支阿帕契部落,我們朝南走約十到十五哩路再折向東方。”  

  “阿帕契人。”她的臉色略白。像每個住在西部的人一樣,她也曾聽過阿帕契族折磨他們的俘虜的傳說。  

  “別擔心。”他向她保證道。“我看過了他們的營區,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感染到某種病,只有一對小孩和一個老婦人在走動,還有好幾座燒毀的帳篷。有人死時阿帕契人總會把家中的每個人遷出小屋,並把它燒成灰燼。”  

  “疾病?”安妮的臉色更加蒼白,一個可怕的決定正在形成,感覺上就好象是個無底深淵般。她是醫生,她的誓詞並不因膚色種族而有任何區別。她的職責是竭盡所能幫助生病和受傷的人,只是沒想到這責任可能會讓她自知可能一去不回還進入阿帕契族的營區。  

  “忘了它,”瑞德看出她的心意,厲聲說道。“你不能去,無論如何你也幫不上忙。疾病正迅速地在印地安人當中蔓延,你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病,萬一是霍亂或瘟疫怎麼辦?”

  “如果不是呢?”  

  “那也很有可能是天花。”

  她朝他微微一笑。“記得嗎?我是醫生的女兒,我曾種過牛痘,我父親是金納醫生的忠實信徒。”  

  瑞德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相信金納醫生的痘苗免疫理論,尤其在事關安妮生死的時候。“安妮,我們不可以去。”

  “的確不是『我們』一起去,我看不出有讓你冒著感染某種傳染病的危險同去的必要。”

  “不,”他堅定地說道。“太危險了。”

  “我是醫生,你真的以為我沒做過類似的事?”

  “沒有對阿帕契人做過。”

  “不錯,但他們病了,你自己說的,而且營區裏有小孩。要是我不想辦法,孩子們可能會死。”

  “如果那是霍亂或瘟疫,你也無計可施。”

  “但也許不是,而且我很健康,從沒生過病,連感冒都沒,自從……哎啊!我記不得上一次生病是幾時了。”

  “我說的不是感冒,該死。”他扣著她下巴,抬起她的臉來面對自己。“說真的,我不要你去冒險。”

  他的神情如此堅決,她幾乎打個冷顫,但她強打起精神武裝自己。“我必須去,”她溫和地說道。“我不能選擇醫療對象,那是蔑視我所受的訓練和我的誓詞。我是醫生,否則就什麼都不是了。”

  她的固執令他不得不握緊拳頭才能抑制自己不抓住她。上帝為證,他絕不讓她進入那個營區,即使得將她綁在馬背上直到瓦瑞茲才鬆開她也在所不惜。

  “我必須去。”她重複著,深遂的目光將他拉進她的靈魂深處。  

  不知怎麼回事,明知這麼做很愚蠢,也知道自己不該讓她靠近那營區方圓一哩之內,他還是讓步了。  

  “我們一起去。”

  她摸一摸他臉龐。“沒這個必要。”

  “有沒有必要由我來決定,如果你進入那個營區,我也會隨時伴在你身旁,唯一能教我別去的方法是你也撒手別管。”

  “但如果那是天花呢?”

  “我五歲時得過,症狀很輕微,沒留下疤痕。比起你來,我還更安全些。”

  得知他得過天花,她的心為之一寬,既然他堅持陪她進入營區。“你留在外頭,我先進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他搖頭。“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進去。”

  們凝視著彼此,一樣的固執。看在他先讓步的分上,安妮也沒再堅持下去。  

  他們的馬進營區時,一群狗兒狂吠著跑過來。兩個小孩露出驚慌的表情,一溜煙跑掉了。瑞德先前看到的那名老婦人從帳篷申走出來,也沒命地跑開。

  沒有其他人從那些帳篷裏出來。  

  安妮怕極了他們進入那些帳篷時會發現的慘狀,腦海中浮現的儘是一些腫脹的屍體躺在發臭的嘔吐物裏的景象。她這才發現有時知道這麼多有害無益,那會使她老想像一些醜惡的結局。  

  他們首先抵達的帳蓬看上去跟其他的並無兩樣。瑞德勒住馬滑下馬背,她跟著做。她正打算伸手掀開覆在入口處的獸皮時,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制止她,將她推到身後再自己掀開獸皮,朝裏頭一望。兩個人躺在毯子上,全身佈滿斑點。  

  “看起來像天花。”他肅然說道。如果是的話,他們是在浪費時間,而安妮也白費心了。白人被這種病侵襲數百年後已有相當的抗體,但印地安人是經由白人的傳播才初次接觸到,因此對它毫無抵抗力。  

  安妮從他的腋下鑽進去,蹲在靜止不動的女性軀體前,仔細檢查她肌膚上的斑點後,用鼻子聞一聞。“不是天花。”她心不在焉地說道。少了天花那種嗆人的氣味。  

  “那麼是什麼?”

  婦人肌膚上的斑點泛黑,顯示有出血的現象。安妮的手放在她額上以測量熱度,黑眼珠緩緩睜開注視著她,眼神迷憫而黯淡。

  “麻疹,”她說道。“他們得了麻疹。”

  不像天花那麼容易致命,但也是很嚴重,麻疹的併發症讓很多人喪生。她轉向瑞德。“你得過麻疹?”

  “得過,你呢?”

  “也有,我不會有事的。”她走出營帳,掀開每座帳篷的獸皮,逐一探視他們。每座帳篷內都有二到四個人,病情嚴重的程度不一。先前見到的那名老嫗縮在角落裏。有少數人在照顧病患,但絕望之餘甚至無力對這兩個突然闖進來的白種魔鬼表示驚恐——或許那些還站得住的人也已經進入第一期了。他們見過的那兩名小孩似乎無恙,還有兩個初學步的小孩以及一個嬰兒沒有那些顯示病徵的斑點。嬰兒哭個不停,那是阿帕契族營地罕見的現象。她大步走進去將他抱起來,他突然停止哭嚎,用純真而莊嚴的眼光注視著她。嬰兒的母親因為發高燒而癱軟無力,連眼皮都撐不開。  

  “我需要我的袋子。”安妮迅速說道,懷裏雖然搖晃著嬰兒,一顆心早已惦記著眼前的工作了。

  “你幫不上忙的,”瑞德半恐嚇的語氣。“麻疹跟天花一樣,他們只好聽天由命了。”

  “我可以給他們一些藥退燒,可以讓他們舒服一點。”他們已爭辯了近十分鐘,她手裏還抱著那嬰兒,後者曾對她笑得露出兩顆小小的白牙,現在正津津有味地吸吭著圓滾滾的拳頭。  

  “要是其中有些戰士痊癒了,打算殺了我再拿你當奴隸,你怎麼辦?那還得看巫師是不是不對你眼紅並決定連你也該死。”

  “瑞德,很抱歉,我知道這樣做令你覺得不妥,但是既來之則安之,請你體諒我。他們大多數已全身出疹子,不用幾天就會慢慢痊癒了,只要幾天。”

  瑞德納悶著為什麼只要與她有關的事,他的腦子就不靈光了。“你知道我有辦法讓你離開。”

  “是的,我知道。”她承認,他的力氣足可以要她照他的話做。她甚至能瞭解他的立場,知道他的論點有事實根據使她格外感激他的自我約束,尤其他平素是難以妥協的。  

  “我們在一個地方停留這麼久是很危險的。”

  “但反過來說,阿帕契人的營區也許正是我們不往前走時最安全的地方。有幾個賞金獵人會到這裏來找我們?”

  沒有,他不得不承認。  

  他發現自己又被說服了。“好吧,四天夠了嗎?”

  她考慮一下。“應該夠了。”

  “不論如何,四天是極限了。只要有幾個男子能起來走動,我們就走。”

  “好的。”她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別以為她賣命地拯救他們,他們就會領情。  

  她算一算,有六十八個人。她從沒一口氣面對這麼多病人過,所以無從著手。首先她巡視每個帳篷,檢查每個人的病情。有些人病重,有些則較輕微。當安妮進入先前試圖照顧整隊人馬那位老嫗藏身的小屋,蹲在病人身旁時,她鼓足勇氣跳出來對安妮尖叫。瑞德迅速抓住老嫗的手臂要她坐下。  

  “停下來。”他厲聲說道。儘管聽不懂他的話,他仍希望他的語氣能讓她安靜下來。真希望他能說幾句阿帕契語,但他實在一竅不通,而且這裏似乎也沒人會講英語。總之老嫗再度縮進角落裏,惡狠狠地瞪著這兩位侵入者。  

  安妮對那些身上有黑斑點的人不抱太多希望,雖然她曾見過有人復原過來。對他們全體而言,最危險的是體溫過高以至於引起痙攣。據她的經驗,發過這種高燒還能活過來的人,事後腦子也不靈光了;還有發展成肺炎和其他併發症的可能。要是她讓自己停下來仔細思考,理智一定會強迫她對眼前的情勢不再寄予厚望。但安妮不讓自己歇手,就算她只能救活一個人也是一條人命,算是崔霍恩之死的補償。  

  她希望隨身攜帶的金雞納樹皮夠用。她取水並把樹皮放進去加熱,一邊做一邊盤算下一步。她打算把藥茶稀釋,即使無法完全退燒,也會讓熱度降底,而且這麼一來,她的藥量才能用久一點。她確信印地安人一定知道什麼土生土長的植物可以用來退燒,只是語言的隔閡讓她無從問起。  

  趁著煮茶的時候,她再度搜尋每座帳篷,想找出印地安人經常用的藥草,也許可派上用場。瑞德亦步亦趨地追隨在後,像只追捕獵物的野狼一樣警覺。

  某處再度傳來嬰兒的嚎哭聲,大概是餓了。她走進帳蓬將他抱起,顯然他是害怕而不是饑餓。此刻他正心滿意足地窩在她懷裏。聽他像那樣子哭個沒停她實在受不了,所以她把嬰兒帶在身邊,如此一來也可以避免他更進一步受到感染。  

  她果真找到一大堆曬乾的植物,但大多數無法辨認。她只希望自己在這方面多下些工夫,深入研究當地植物特殊的療效。然而她還是將它們一一收集起來,也許老嫗能指示其中幾樣的用法。  

  兩個小男孩爬出他們的帳篷,以驚駭的眼神緊盯著她和瑞德。其中一個還帶了跟他一樣高的弓,但似乎沒有使用它的意思。安妮忙碌地與他們擦身而過時還朝他們微笑示好,而他們只是垂下眼睛。  

  “把嬰兒給我。”見她一手抱著小孩,另一隻手還得忙著拿蜂蜜和肉桂放入金雞納樹皮熬成的茶水中,瑞德喃喃道。她驚訝地望著他,那雙鋼鐵似的臂膀抱著個嬰兒又搖又哄的景象似乎很滑稽,但她還是很高興能減輕負擔。  

  嬰兒又哭了,瑞德的大手托著那毛絨絨的小頭讓他貼在他胸前,但他似乎不領情,一徑地哭。安妮憂慮地看著他。“希望他不是病了,”她說道。“麻疹會讓小嬰兒很不好受,也許他只是餓了。”

  更有可能是因為安妮沒抱他才哭,瑞德心想,縱然餓了,安妮的撫慰也能讓他平靜下來。他的手指浸入蜂蜜罐,再塞進那張小嘴裏。嬰兒大聲尖叫了一會兒,嘗到甜頭後便拚命吸吭,兩顆銳利的小牙齒緊緊地咬住他的指頭,他一縮。  

  “嘿!該死,你這小食人族,放開我!”

  蜂蜜已被吸光了,他的手指又沒有什麼滋味,嬰兒再度放聲大哭。瑞德想再把手指伸進蜂蜜罐裏,安妮制止他。“不要隨便讓小嬰兒吃蜂蜜,有時候那會讓他們生病。也許那位做媽媽的還有奶給孩子吃,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呢?要是沒有,我包了一塊早餐吃剩的餅乾,可以將它泡在水裏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吃,還有看看他屁股是不是濕了?”

  她步履輕快地飛奔而去。瑞德驚慌地低頭望著懷中這個小食人族,他怎麼會淪落到扮演奶媽的角色?他又怎麼知道嬰兒的母親是不是有奶可以喂他?那個女人幾乎不省人事,他又不會說阿帕契語。安妮要他看看小屁股是不是濕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濕了又怎麼樣?他不知如何是好。  

  喂他似乎是個好主意,他還可以應付得來。他在鞍囊裏搜索一番,找到了剩下的那些餅,嬰兒又在尖叫了,外帶拳打腳踢。他想到所有阿帕契族的嬰兒都是綁在背帶上,但也許那只是方便母親帶出帶入。  

  他依安妮的吩咐將餅泡在水裏,再把又黏又濕的麵包撕成碎片,塞進嬰兒嘴裏,格外小心地避開那兩顆乳牙。顯然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吃了。謝天謝地,總算恢復平靜了。  

  瑞德密切注意安妮帶著那只裝著金雞納樹皮泡的茶水從一座帳篷走過另一座。那兩個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好象他是雙頭妖怪。也許阿帕契戰士從不照料嬰兒,他可以瞭解原因何在。  

  嬰兒果真摸起來濕濕的,瑞德歎口氣,著手解開他的尿布。畢竟是該揭開謎底,看他是“她”或“他”的時候了。  

  是個“她”,好在她唯一的問題是屁股濕了。他腿上光溜溜的小傢伙似乎對涼爽又毫無拘束的感覺樂極了,她一面咿呀作聲一面手舞足蹈。他笑覷著她,那圓圓的小臉報以微笑。她的樣子很滑稽,毛絨絨的頭髮像刷子似地全豎了起來,黝黑的皮膚有如蜂蜜般光滑,那雙鳳眼總在笑的時候皺起來。  

  他將她抱在懷裏,走進安妮發現她的那座帳篷,裏頭應該有乾淨的衣服可以讓她換。他掀開獸皮制的門簾時,那位年輕婦女——也就是孩子的媽——拚命翻身想爬起來,因發燒而無精打采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幼兒。瑞德蹲在她身邊,輕輕地將她推回去躺好。  

  “沒事的。”他的語氣極溫和,希望她雖然聽不懂,還是能瞭解他的意思。他拍拍她的肩膀,用手碰觸她的臉,很燙。“我們會照顧你的孩子。看吧,她很好,我剛喂過她。”

  女人的焦慮似乎未曾稍釋,但她太虛弱了,無法再掙扎。她緊閉上雙眼,仿佛已不省人事。她旁邊躺著個戰士,他呼吸沉重,一點也不動,那張圓臉和短而硬的頭髮跟嬰兒一模一樣。  

  瑞德找到背帶,但他不想把小傢伙綁得動彈不得,只做一個臨時背帶綁在腰間。才剛打好結,安妮已捧著一鍋藥茶走進來。  

  “是個女孩,”瑞德說道。“我不知道那個母親是不是還在餵奶,小傢伙吃餅乾的樣子像是很有經驗。”

  看到那圓滾滾、褐膚的幼兒安詳地躺在他的臂彎裏,安妮忍不住微笑起來。她向來喜歡嬰兒,接生是行醫最有成就感的部分。先前當她抱起那個印地安小孩時,感覺就很好。也許是因為她一直想懷個瑞德的孩子,也開始把自己想成母親了。  

  輕輕地,她掀開那位婦人的前襟,瑞德轉過身,一面來回搖晃著那小女孩,一面對她喃喃低語。這位母親的乳房很平常,沒脹乳,所以安妮知道為了某種因素幼嬰早已斷乳。這麼小的嬰兒沒喂乳實在很不尋常。首先,母親可能乳水不足或身體不適,以至於分泌不出乳汁。安妮也見過不少例子,有些嬰兒一長牙齒就自動斷乳了。她拉上婦人的衣服。“你可以轉過來了。嬰兒已經斷奶,我們必須喂她。”

  她抬起婦人的頭部,一湯匙一湯匙耐心地喂,誘哄她咽下去。至於那位戰士可就麻煩了,因為她抬不動。一見到他,安妮的胃不禁縮成一團,她想他大概活不了了。但她不放棄。她對他講話,撫摸他的喉嚨,讓他一次吞下少許的茶水。他的身體因咳嗽而起伏著,是這種疾病的症狀之一。她的手擱在他胸前,感覺他的肺部格格作響。  

  瑞德以不可思議的眼光注視著她。她那溫熱的碰觸可以治療傷口,安撫嬰兒和馬匹,做愛時令他心蕩神馳,但那特殊的才能也可以抗拒傳染病嗎?這些印地安人中有人會死,有人會從麻疹中復原過來,但實在很難說那些倖存者確實是因為安妮的幫助而復原。是她的藥草,還是她的碰觸?當然,除非他們全都活了過來。這念頭讓他的心猛跳上喉頭,他拚命壓下眼中的驚惶之色。天啊,要是她真能做到“那個”,把她據為己有是對的嗎?那麼特殊的才能是不應該被埋沒的,不然就真是一種罪惡了。  

  他的嘴角諷刺地扭曲著。他竟然會擔心罪惡的問題,真是個有心人!  

  嬰兒一旦吃飽便打起呵欠來了。瑞德將她放在毛毯上,盡力協助安妮。 

  除了老嫗外,還有兩個女人及一個男的還可以站得住。但他們對白種人的侵入焦慮不安,也很激動。那個男人一度想舉起武器來示警,等安妮輕聲細語地表示自己只想幫忙,毫無惡意後才平靜下來。工作時,她約略向他提起這件事,瑞德發誓從此要亦步亦趨地守在她身旁;要是那位阿帕契勇士的病情稍輕,可能會殺了她,他對自己的疏忽十分惱怒。  

  那位老嫗再度爬出來,她注視著瑞德扶起一位勇士以便安妮可以喂他金雞納樹皮熬的茶水。勇士沒命地掙扎,瑞德毫不費力地架著他。老嫗對那位勇士說了些也許是安撫的話,他才放鬆下來喝下茶水。  

  老嫗滿臉都是皺紋,像地面上縱橫乾涸的溪流。她很瘦,身軀伺樓。她打量著這兩個她的族人視為仇敵的白人,尤其是那個佩著武器、從容自若的大個子,不過連偉大的科奇斯酋長都不得不承認並非所有的白人都是壞蛋。至少眼前這兩位似乎想幫助——唔,那個女的是想幫忙,而那個眼神淩厲又陰沈的白人勇士則讓她為所欲為。老嫗這輩子看過不少這種情形,連最勇敢、最強壯的勇士,在某位女子的身邊也會變得格外無助。 

  那個女人真有趣。她發色淺淡,但棕眼珠像她的族人一樣炯炯有神。她懂得醫療,也許是個醫生。他們這一族的巫醫是第一個染上那些斑點疾病猝死的,每個人都嚇壞了。也許這位白種女人知道怎麼治療這種白人的病。  

  老嫗蹣跚走近,指著自己說“哈卡莉”。安妮認為那想必是她的名字,然後指著安妮提的那鍋茶。安妮遞上,老嫗嗅一嗅又嘗一嘗,講了幾句話,才點點頭還給安妮,還比手勢示意自己會幫他們照料族人。  

  安妮指著自己又指指瑞德,反復說著他們的名字。老嫗一字字照念,聲音有些刺耳。但安妮笑吟吟地點著頭,彼此算是打過招呼了。  

  多了一雙援手她很高興。這一群印地安人中,只有這名老嫗及兩個男孩沒有出疹的現象。安妮已分配好金雞納樹皮泡的茶水,她打算就阿帕契族收集的肉乾做點清淡的肉湯,每個人都得進食才行。要是能有一口大鍋就好了,但她沒見到營區裏有這種東西。瑞德生起火,教哈卡莉如何稀釋湯的濃度後,把炊事移交給她。  

  “接下來怎麼辦?”瑞德問。  

  她疲憊地揉揉前額。“我必須用野生苦汁薄荷製造一些咳嗽糖漿,以減輕他們肺部的充血。我想其中有幾人已轉為肺炎。而且他們需要洗冷水澡以降低體溫。”

  他將她拉了過來緊緊抱住,足足有一分鐘之久,他真希望能讓她停下來休息,但心裏也很清楚在危險期度過之前,他們只會更累。他吻著她的頭髮。“我來為他們洗澡,你去調配咳嗽藥。”

  他接下的可是苦差事呢!要是估計的沒錯,大約七十名印地安人中只有三個健康——連那個怒髮衝冠的女嬰在內的話是四個。其餘的病人有老有少,也有中年人,平素強壯的人如今也跟體力不佳者一樣飽受病魔的煎熬。健壯的勇士往往被剝得只剩條丁字褲,有幾位還得經過一番搏鬥,才能用冷水為他們紓解發燒的不適。知道印地安人的道德觀和規範跟白人雖略有出入,但是一樣保守,因而除非必要他盡可能不讓女士們暴露出身體,最多是把她們的衣服往上撩,洗洗腿部和手臂。 

  兒童們就容易多了,但他們多半害怕得不得了,有的甚至一被碰到就哭個不停。他輕輕地褪去他們的衣服,把一個嚇壞了的四歲小孩放在腿上,以水冷卻其壯壯的四肢。小男孩既痛苦又難受,忍不住大哭起來。瑞德擁抱著他溫柔地安慰著,直到他陷入煩躁不安的睡眠當中。然後他動手移開那孩子母親的屍體,她是在安妮調製藥茶的那段時間裏死去的。老嫗看到瑞德用毛毯裹著的重擔,悲傷地哭泣著。兩個小男孩又跑去躲起來。  

  安妮眼中的哀慟最令他難過。  

  他知道阿帕契人對死亡有特別的習俗,只是不知如何處理。他們不住有人死過的帳篷,但他總不能把生病的人放在室外,或不斷地把他們移來移去,再者他對阿帕契人的葬禮也毫無所知,所以他決定交給哈卡莉去處理。  

  讓發燒的人降低溫度似乎是件沒完沒了的工作。昏睡著的他暫時不去理會,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或發高燒不省人事的都必須不斷地施以冷水擦拭。那三個一直在幫哈卡莉的人顯然也已經病了,夜裏他們跟其他人一樣也倒了下來。  

  安妮依序走向每個病人,給肺部測聽出似乎充血的人分配薄荷咳嗽糖漿;其他也在咳嗽但肺部無雜音的病人則給予牛膝草及蜂蜜的混合液。  

  整晚她都不敢睡,惟恐某人因發高燒而導致痙攣。她又煮了一些金雞納藥茶,不論煩躁不安、情緒激動或不省人事的病人都誘哄他們吞下去。有些較小的孩子整晚哭個不停,令她心痛如絞。那些病人身上的斑點會發癢,必須以蘋果汁製成的醋洗濯。小女嬰不管是餓了、尿了或因找不到母親而害怕時都會嚎陶大哭。那位少婦幾次想掙扎起來安撫孩子,每每因太虛弱而作罷。  

  天亮時,又有五人死去。  

  安妮咬緊牙關,帶著藥茶一次又一次地巡視。疲倦已使她出現黑眼圈,她走過一座帳篷時,發現一名勇士正掙扎著想翻身,一隻手朝躺在他身旁的女人伸過去。她的心猛然一跳,衝向那名婦人,才發現她只是睡著。見她沒事,她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遂向勇士樂然一笑。他那往上挑、謎樣的黑眼珠打量著她,接著呻吟一聲癱倒在被褥上。  

  她的手插入他肩膀下將他輕輕扶起以便他啜飲藥茶,他順從地喝了,沒有作無謂的抗拒。當她扶他躺回去後,他似乎有些暈眩,但還是以他的語言咕噥著什麼。她冰涼的手按在他額上,示意他入睡。他雖然一臉的迷惑,還是照她的話做了。  

  她走出帳篷時一個踉蹌,瑞德大步衝到她身旁,結實的手臂扶著她的腰。“夠了,”他說道。“你需要睡一下。”他帶著走到預先鋪在樹蔭下的毯子,安妮不勝感激地躺下去。她筋疲力地想著應該和他爭論,但也意識到這一次他不會讓步的。她頭一碰到毛毯就睡著了。  

  那兩個小男孩好奇地爬過來,瑞德一根手指湊到唇邊要他們安靜,嚴肅的黑眼珠回瞪著他。  

  他自己也很累,但還可以等安妮醒了後再休息。他想把睡著的她擁在懷裏,感覺她的溫暖,吸收些許她不可思議的魔力。不過能看著她睡覺也已經夠了。  

  第三天,安妮開始感到束手無措。她只斷斷續續地打過盹,瑞德亦然。打從他們進入營區以來,已有十七個人死亡,其中八個是兒童。後者的夭折最令她心痛。  

  一有空,她就會抱著那個圓滾滾的女嬰坐著,她那生氣盎然的模樣就像沙漠中的綠洲一般。不論誰抱她,小女孩總會咕噥尖叫、揮舞著小手,一視同仁地衝著人笑。在她懷中蠕動的小身體,帶給她無上的安慰。  

  她的媽媽似乎正在復原當中,她父親也是。對女兒蠻橫的哭聲少婦只能微弱地笑著。那位圓臉的勇士似乎一直在睡,但他的高燒已退,肺部也清了。  

  然後在幾個鐘頭之內,一個似乎很健康的小男孩開始發燒、痙攣。雖然安妮喂他喝過金雞納藥茶,但當晚他沒發疹子就死了,只有牙齦上的環狀物顯示疾病早已侵襲他的全身。安妮靠在瑞德的臂膀上哭泣。  

  “我實在沒有辦法,”她便咽地說道。“我試過了,但似乎無效。不論我怎麼做,他們還是一個個死掉。”

  “噓,親愛的,”他喃喃安慰她。“你已經盡力了。”

  “但還是不夠,他才七歲啊!”

  “有些比他年幼的早就死了,親愛的,他們對這種病毫無抵抗力,你是知道的。一開始你就知道他們之中大部分人會死。”   

  “我以為自己幫得上忙。”她的聲音微弱而悽楚。  

  他拉起她的手吻著。“你已幫過了,每次你碰觸他們時就是在幫忙。”

  她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帶來的金雞納樹皮已用完,而對退燒效果更好的繡線菊西南部這地區並沒有種植。哈卡莉曾讓她看過一些樹皮,還用手勢表示它是來自瑞德所謂的白楊樹,但族裏的婦女有回為了到北方而將之全都收集起來,數量還是很少。她把它摻在金雞納樹皮裏一起煮,煮出來的茶能幫助退燒,但效果並不顯著,也許是稀釋得太淡。她實在累極了,無力再多作研究。

  哈卡莉提著一杯杯的肉湯不停地走動著,勸誘著喉嚨痛體弱的族人喝下聊勝於無的滋養。那個頓失同伴的小男孩開始緊跟著瑞德。他經常躲在瑞德那雙結實的長腿後面凝視著安妮。  

  第四天,當一些勇士有明顯的復原跡象,開始以難以理解的眼光注視著她時,安妮料瑞德會把她丟到馬背上揚長而去。  

  然而,當天傍晚他抱著嬰兒來找她。嬰兒拳打腳踢、不停地哭著,黝黑的皮膚因為發熱顯得更黑,肚子上出現了黑色的疹子。  

  “不,”安妮的嗓音沙啞。“不,今天早上她還很好的。”她知道自己只是在作無用的抗議,疾病沒有一定的時間表或相同的症狀,尤其是在幼兒身上。  

  他沈著臉,那些印地安人中,只有一個身上出現黑斑點的病人活過來,而那還是位勇士,此外他到目前還是非常虛弱。瑞德和安妮一樣清楚這孩子的情況並不樂觀。  

  安妮將她抱過來,小傢伙不再哭泣,但小手煩躁地揮舞著,好象想逃避發燒的痛苦。  

  這麼小的嬰兒讓她服藥是很危險的,但安妮別無選擇。也許白楊樹皮沖泡的茶比金雞納來得溫和。她花了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一點點地把藥水灌進她的喉嚨裏,然後將她放入涼水中輕輕擦洗。小女孩終於睡著,安妮強忍下不舍之情,將她帶回母親的身邊。  

  年輕的少婦醒著,黑眼珠透著不安。她側過身子以微顫的手摸她的女兒,然後將那熱烘烘的小身體挨緊自己。安妮拍拍她的肩膀,趁還未失聲痛哭之前趕緊離開。  

  還有很多病重的人需要她,她不能讓自己倒下去,她必須照顧他們。  

  瑞德注意到有不少勇士逐漸復原了,可以坐起來自己進食。每當她進入帳篷時,他總緊隨在後,一隻手按在腰際的槍套上,以冷冰冰的眼神注意周遭的動靜。  

  那些勇士不甘示弱,也以同樣兇狠的眼神瞪著這位擅闖他們營地的白人。

  “你真覺得有此必要嗎?”當他們離開第二座帳蓬時她問道。  

  “不然我們現在就走。”瑞德平板地答道。他知道他們該離開了,但要她離開那個小女孩,得把她捆在馬背上才有可能。女嬰存活的機會原本已不大,安妮一走就更不可能了。  

  “我不認為他們會傷害我們,他們知道我們只是想幫忙。”

  “我們也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違反了他們的習俗。白人是他們憎恨的敵人,親愛的,別忘了,柯曼格因為有安全保證才出席一場會議,誰知結局竟是他的頭被砍下來烹煮,阿帕契族人誓言復仇的行動永不停止。該死!這又怎能怪他們呢?但我不願拿你的安全作賭注,而且我勸你別忘了柯曼格的下場,因為他們也忘不了。”

  她邁著沉重的腳步經過一個又一個病人,分配藥茶及咳嗽藥,試圖減輕發燒的熱度及人們的哀傷,因為營裏每個家庭都曾受到死亡的打擊。哈卡莉也跟著她作例行的巡視,告訴她的族人,讓他們知道他們所遭受的這場悲劇有多麼嚴重。安妮聽到從帳蓬裏傳來微弱的、心碎的哀泣聲,但他們從末在她面前露出哀慟的模樣。他們既驕傲又害羞,本能地處處提防著她。她個人的友善行為還是不足以將多年來的對峙狀態一筆勾消。  

  當她檢視女嬰時,發現她無精打采地躺著,不哭也不鬧。她再度以湯匙喂她喝藥茶,並以涼水擦拭其身體,希望能紓解她的不適。她的胸膛聽起來肺部充血的情形十分嚴重,似乎沒有多少空間可以讓空氣進入。  

  那位母親勉強坐起身,將孩子放在腿上,正低聲說著什麼替寶寶打氣。瑞德進到帳篷裏,坐在入口處。“她還好嗎?”

  安妮以憂傷的眼神看著他,微微搖頭。年輕的母親乍見之下驚呼一聲,將幼兒緊擁在胸前。那絨毛似的頭顱往後仰,像洋娃娃似軟綿綿地掛著。  

  哈卡莉也進入小屋裏,靜坐等待著。  

  等那位媽媽露出疲態,安妮接過嬰兒一面搖晃著,一面哼著孩童時聽過的搖籃曲,小屋裏充滿了安詳溫柔的歌聲。小女嬰的呼吸愈來愈沉重,哈卡莉傾身向前,那雙蒼老的眼睛炯炯有神。  

  瑞德從安妮疲憊的懷裏接過那個嬰兒,讓她倚在他肩膀上。那天早晨她還圓滾滾而且精力充沛地,而今因發燒而走了樣。他回想著那圓胖的臉頰、根根站立的頭髮及那兩顆咬人很痛的小牙齒。  

  如果孩子是他的,失去了她將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悲慟。他才認識她四天,跟她一齊玩的時間不過個把鐘頭,但胸口卻已沉重得發慌。  

  安妮再度抱過她灌了更多藥茶,但大半都從鬆弛的小嘴邊流出來了。沒多久,那小小的身軀開始僵直,渾身哆嗦。  

  哈卡莉奪過嬰兒,不管做母親的尖聲哭喊,將她帶到室外。安妮彈跳起來衝向門口,突然爆發的激憤驅走了疲憊。“你要帶她去哪裡?”她質問道,明知老嫗聽不懂她的話。她在後頭拚命追,幾乎看不見哈卡莉逐漸遠去的身影。

  但哈卡莉只到營區邊緣就跪了下來,將嬰兒放在她面前的地上,歌唱似地吟出哀悼的曲調,那聲音令安妮毛骨悚然。  

  安妮還是伸手抱起嬰孩,哈卡莉發出警告的聲音,迅速又將嬰兒又搶回去。  

  瑞德的手擱在安妮肩上制止她,沈著臉注視著哈卡莉手中的小身軀。  “她在幹麼?”安妮極力想掙脫他。  

  “她不想讓嬰兒死在帳蓬裏。”他心不在焉地說著。也許嬰兒早已死了,天色暗得很難看出她是否還在呼吸。他感覺得出安妮在顫抖,而它刺穿他的心。  

  他沒問過她關於她所擁有的特殊天賦,完全沒提過。他敢肯定她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力量,他之所以隱瞞也許是出於自私的心理,因為他希望擁有她不為人所知的那一面。當她碰其他人時,他們有什麼感覺?他們能感受到她在他心中撩起的那股澎遊的激情嗎?當然不會,因為他注意到她的碰觸安撫了那些發燒的印地安人,而非讓他們興奮不安,而女性當然不會感到心猿意馬了。他把這件事隱瞞下來,心底卻始終困惑不解,不知它有何意義。  

  發現她無法創造奇跡後,他幾乎感到鬆了一口氣。儘管她的觸摸有治療功能,人們還是一個接一個死了。要是她知道自己有這種天賦,即使毫無希望,極度的使命感還是會迫使她發揮這股力量。也因為這樣,他不得不保持沈默。現在她已經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了,一旦知道後,她會怎麼樣鞭策自己呢?她的失敗對她的傷害會比現在更沉重多少?因為她會認為那是個人的失敗,於是更加努力。這種天賦究竟會耗費她多少精力?而在心靈因為過重的負擔而崩潰前,她還能忍受多少損失呢?  

  直覺吶喊著,要他保護自己的女人,為了避免讓她受到傷害,他願意奮戰到死。但明知道安妮有可能救回她,他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嬰兒死去?也許根本行不通,也許那孩子可能在下一分鐘死去。但至少安妮是她唯一的機會。  

  他從哈卡莉手中搶過那奄奄一息的小娃娃,老嫗受驚過度一時來不及反應。他轉身將嬰兒交給安妮。“抱著她,”他咬牙說道。“讓她貼在你胸前,用手撫摸她的背部,然後全神貫注。”

  震驚之餘安妮不由自主地將小女孩摟緊搖晃著。她隱約意識到孩子雖然因發高燒而不省人事,但還活著。“什麼?”她疑惑地問道。  

  哈卡莉憤怒地尖叫著想繞過他,瑞德一手擋著她,將她推回去。“不。”他低沉的嗓音讓老嫗怔住了。他那冰冷的眼眸閃爍著怒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燒著。她再度尖叫,這次是因為恐懼。她不敢動彈。  

  瑞德轉向安妮。“坐下,”他吼道。“坐下,照我的話做。”

  她依照他的吩咐坐在地面上,底下的砂礫令她如坐針氈,寒冷的夜風吹過她的頭髮。  

  瑞德蹲在她面前,挪動著嬰兒讓她貼住安妮胸前,與那微弱而斷續的心跳相形之下,安妮的心跳顯得強勁有力。他拉起她的手擱在孩子背上。“全神貫注,”他急切地說道。“感覺那股熱能,讓她也感受到。”

  她完全糊塗了,瑞德和哈卡莉瘋了嗎?她瞠目結舌,結結巴巴的說:“什麼熱能?”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讓它們貼住那小小的身軀。“你的熱能,”他說。“集中精神,安妮,與熱病對抗到底。”

  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什麼利用熱能與熱病對抗?但他的眼睛在月亮下,像金剛鑽般地閃閃發亮,她無法移開視線,迷失在那澄澈、淺藍的眼眸深處,心神恍忽。“集中精神。”他又說道。  

  她感到一股悸動,他的眼睛填滿她的視野,使她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東西。夜裏怎麼可能看得這麼清楚,她想道,沒有月亮,只有微弱的星光,然而他的眼睛有如兩朵無色的火焰,讓她渾然忘我,心悸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那是嬰兒的心跳,她想道,能感覺到那種悸動。也許是她自己的心跳翻騰著。是的,那是一道波浪,將她高高地卷起並沖走。她感覺到它有節奏感的起伏,流動的暖意將她緊緊包圍住。她見它在咆哮,隱約而遙遠地。她又想那月亮其實是太陽,只有太陽才能發射出如此燦爛的光芒。她的手發燙,那悸動已集中在她手心。她的指尖震動著,力道之大,手掌也跟著震顫起來。她想著在這樣的壓力下,她的皮膚一定要裂開來了。  

  像波濤懶洋洋地拍打在不知名的沙灘上,形成泡沫似的碎浪,詳和逐漸湧現。那光較先前更明亮、更柔和,四周清楚得不可思議。她沒有隨波逐流,只是浮於其上,而且看到了永恆。大地在她面前開寬,廣袤的空間是一望無際的綠色和棕色,以及海洋中最深沉的藍色,比任何東西都藍。她可以看見地球那濛濛的、發光的曲線。想到認識和即將碰到的人都住在這個小而可愛的地方,令她感到謙卑。  

  那有規律的悸動逐漸消退,形成穩定的嗡嗡聲。她覺得筋疲力盡的沉重以及一種無重量感,好似自己真的在飄浮。那強烈的光芒黯淡下來,她意識到貼在她胸前那溫暖的小身子正不耐煩地蠕動和哭泣著。  

  她睜開沉重的眼瞼——也許它們本就是打開的,只是此時她才真正看得見,心裏有股不大真實的感覺,好象自一場奇異的夢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但她還是在原處,正坐在營區邊緣的地上,瑞德跪在她面前。哈卡莉在不遠處半蹲半坐著,那上挑的黑眼珠透露著驚歎。  

  天亮了,但她不知怎地卻沒留意到。也許她睡著了,還作了個夢。但她實在好累不明白自己剛才怎麼可能是在睡覺。  

  “瑞德?”她問道,憂心忡忡而迫切地。  

  他伸手接過小嬰兒,後者正扭動著身子哭泣著。她已退燒了,斑點也沒之前那麼黑。她已經醒來而且十分暴躁,而她的母親想必快急瘋了。他吻吻那頭絲絨般的亂髮,將她遞給哈卡莉。後者默默地接過,並將她緊貼在自己乾癟的胸前。隨後他將安妮擁入懷中。  

  他僵硬得幾乎無法移動,而且困惑。時間怎麼可能過得這麼快?他一直迷失在安妮深遂的眼眸裏,而且……發生了某件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只知道她需要他,而他為她瘋狂地燃燒著。他一把將她抱起往營區外走去,只停下來抓條毛毯。  

  他沿著小溪走,直到看不到營區也不會被看到的小樹林。他把毯子鋪在樹下的地上,將她放在上頭,然後褪下所有妨礙他們肌膚相親的衣物。  

  “安妮。”他以粗嗄、微顫的聲音呼喚著,分開她的腿。他的男性血脈賁張,令他簡直喘不過氣來。她纖細的手臂環住他結實的臂膀,他深深推進她緊密、濕潤而溫暖的深處。她緊緊地裹住他,隨其出入之勢有節奏地收縮著。 

  他完全沒察覺到自己賣力的衝刺,只感覺到從她身上源源不絕地散發出來的能量,有如一股強大的暗流般湧遍他全身。他從未感到如此生氣盎然、狂野而純淨。他聽到她的嬌呼,感覺到她抵達頂點。在一陣白熱化的官感刺激中,他的種子傾瀉而出。他向內挺進尋找她的子宮口,在最終一波浪潮平息之前,他知道他已令她懷孕了。  

  他癱倒在她身旁,雙手仍然緊抱著她。她輕歎一聲,閉上雙眼立刻就睡著了。他的胸口仿佛受到重擊似地喘不過氣來,但幾年來的頭一次,他看清楚了一切。  

  四年來被追捕的生活使他幾乎變成一頭殺戮的野獸,純粹靠直覺而活,反應像貓一樣敏捷,而唯一的目標只是活下去。但現在他不僅要考慮自己,還要保護安妮,也許還有他們的孩子。是的,他確定會有個屬於他們的孩子,他必須為將來打算。他一直只活在現在,將來似乎是個很奇怪的字眼。老天,這四年來他根本沒有“未來”可言。  

  他必須想辦法洗脫自己的罪名,他們不能這樣一直逃下去。即使有朝一日能在某個隱密的地方定居下來,他們還是得隨時提心吊膽,唯恐更高明的執法人員或賞金獵人會輾轉追蹤到他們。這種逃亡的生活必須結束了。  

  但知道和計畫完全是兩碼子事,他太累了,那些清晰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逐漸模糊。他的眼皮不聽使喚地合起,他甚至無法思考。而且,該死,他又硬起來了,雖然這次已沒有方才的急迫。半睡半醒間,他翻身把她抱上身來,緩緩推進她甜蜜的溫暖中。那完美的高潮過後,他安然入睡。  

  正午的陽光穿過樹枝的縫隙,熱烘烘地灑在他裸露的腿上。他睜開眼,仔細觀察四周。他們才睡了一個多小時,感覺上卻仿佛睡了一整個晚上。該死!他居然讓他們兩人像這樣赤裸裸又這麼靠近阿帕契人的營地睡著了。他應該更謹慎一點的。

  他輕輕地搖搖她,她愛困地睜開眼。“嗨。”她呢喃著挨近他,睫毛再度垂下。

  “嗨,醒醒吧,我們得穿上衣服。”

  他注視她杏眼圓睜地彈坐而起,抓起內衣蓋住裸露的胸部,像貓頭鷹似地對他眨眨眼。“我在作夢嗎?”她迷惑地問道。“什麼時候了?我們睡了一整個晚上?”

  他拉上長褲,猜測著她對昨晚還記得多少,他自己也不敢肯定究竟記得多少。他看了看太陽。“剛過中午。而且沒有,我們並沒有在這裏睡上一整晚,最多只有一個小時,你記得嗎?”

  她注視那團淩亂的被褥,容光煥發地說:“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記得那個嬰兒嗎?”

  “嬰兒。”她身體一僵。“那個小嬰兒病得很重,不是嗎?她快死了。那是昨晚的事嗎?”

  “她是快死了,”他同意道。“而且沒錯,那是昨晚的事。”

  安妮雙手一攤,低頭往下看,表情略帶迷惑,仿佛她不明白為什麼原本在懷裏的嬰兒不見了。“發生了什麼事?”她突然恐慌地穿起衣服。“我必須去看看她,我們在這裏時她可能已經死了。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把她忘了,我——”

  “嬰兒沒事。”瑞德抓住她的手緊握著,要她看著他。“她沒事。你還記得昨晚發生的事嗎?”

  她直視他淡灰色的眼珠,再度靜止不動。她的心靈深處起了迴響,仿佛她正俯視著一口自己曾墜落的深井;連帶撩起其他的記憶。

  “哈卡莉把她奪過去往外跑,”她緩緩說道。“我追她……不,我們在後面追她。哈卡莉不肯把她交給我們,我記得自己好生氣,真想給她一巴掌。然後你……你從哈卡莉手裏把她搶過來,交給我……還告訴我集中精神。”

  回憶在她腦海中翻騰著,她的手微微發抖。她抬起手,這才發現自己正不自覺地一直看著它們。“發生了什麼事?”她迷惘地問道。

  他拉起她的內衫從頭上套下,以防有人闖過來。“是你的手。”他終於開口。

  她依然莫名奇妙地注視著他。

  他拉起她的手移到他嘴邊,一一吻過指尖後才緊緊地握在掌中,拉到自己胸前。“你有一雙具有治癒能力的手,”他直截了當地說道。“在銀山鎮你第一次碰到我時,我就發現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是醫生啊,你當然可以說我有一雙有治癒能力的手。但每位醫生都是——”

  “不,”他打岔。“不,跟你的不同。那不是知識或訓練的關係,是你的內在所產生的。你的手很燙,每當你碰到我,都會讓我覺得熱辣辣的。”

  她脹紅臉。“你的手也讓我有熱辣辣的感覺啊。”她囁嚅道。

  他忍不住大笑。“不是那樣的。哎,是的,也是像那樣沒錯。不過那是你的全身,它使我在你體內時完全瘋狂。但你真的有一雙具有療效的手,我曾聽說過這種事,多半是從老一輩的人那裏,只是一直不相信。直到你的手接觸到我,而我真的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麼?”她急切地問道。“我的手很平常呀。”

  他搖頭。“不,並不尋常。親愛的,你有一種天賦,可以治癒別人治不好的病,而且不是藥的關係,而是由於你自己。”他掉開視線眺望著遙遠的紫色山脈,實際上是在省視自己的內心。“昨晚……昨晚你的手滾燙得我幾乎都握不住,記得嗎?我把它們按在寶寶的背上,感覺好象握著一根紅熱的撥火棒,掌上的皮膚都快燒焦了似的。”

  “你說謊,”她對自己刺耳的嗓音感到錯愕。“你一定是在說謊。我絕不可能有那種能力,要是我有,他們都不會死了。”

  他揉揉臉,感到胡胡刺痛了手掌。天,他多久沒刮臉了?他甚至記不得了。“我並不是說你是耶穌。”他說道。“你不能讓死人復活。我一直在注意你,有時病人的病情太沉重,你也無法挽救。你根本無法幫崔霍恩,因為不管你有什麼能力,還是無法止血。甚至當我肩膀受傷時,都沒辦法止血。但我們剛認識時我病得很重,你卻輕輕一碰就讓我感覺舒服了很多。你讓我冷靜下來,解除痛苦,讓傷口更快復原。該死!安妮,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傷口在癒合。那正是你可以做到的。”

  她啞口無言,驀地起了一陣驚惶。她不想有那些能力,太離譜了。她只想作個醫生,竭盡所能地幫忙其他的人,而不是——不是製造什麼奇跡來。要是他說的話屬實,為什麼她從沒發覺?

  她既驚又怒地對他問出這個問題,他擁她入懷,同樣生氣的臉俯向她。“也許是你從沒有像對那嬰兒那樣迫切地想救一個人!”他喊道。“也許你從沒有像那樣集中精神過,也許你太年輕了,也許那種能力是隨年齡的增長而加強的。”

  她淚眼盈眶地投向他胸膛。“我不要有這種能力!”她說話的口氣連自己聽來都像是個為抗議吃蔬菜而撒野的小孩,但她不在乎。她如何能背負這樣的包袱活下去?她想像自己被禁錮了,面對著無休無止的病人和傷患,生活不再屬於自己所有。

  他的怒火迅即消逝。“我瞭解,甜心,我瞭解。”

  她掙開來默默地穿好衣服。她心裏理智那一面對他說的嗤之以鼻,像那樣的事根本不存在。她所受的教育要她信賴醫術、學識和運氣,一個好醫師絕對需要運氣。她的指導老師從沒向她提過有所謂的“具療效的手”。

  但他們可曾留意過?她一直被忽視,甚至被排斥。即使他們留意到她有優於同班同學的能力,他們會告訴她嗎?答案是否定的。

  而常理卻又無法解釋昨晚所發生的事,她怎麼也找不到合理的答案。就算她接受自己的手具有療效這種說法,昨晚那些特殊的情景……她自己全然沉溺於……某種事物……根本說不通。她記得的不只她的手,連她整個身體以及嬰兒的身體都在悸動,仿佛她們的脈搏是相通的。她還憶及自己曾迷失於瑞德水晶似的眼眸深處。

  接著她想起他顛狂的做愛,仿佛他怕自己太慢或不夠深入。她想起自己緊抱著他,迎合著他擺動著。一種本能的認知出現在她腦海,她知道他已使自己懷孕了。

  她投給他深具戒意的一瞥,同時一股安詳的感覺卻在心底蔓溢開來。她無法想像他是否會樂意知道這個消息。

  她再度看著自己的手,終於接受了。有些事根本不需要邏輯,或者甚至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道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低聲道。

  他們走回營地時,他一徑緊咬著牙,一隻手臂佔有地摟著她的腰。“仍跟以前一樣,”他答道。“除了你知道了這件事之外,一切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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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們回到營區時,四周還是靜悄悄的,但感覺上完全不一樣,仿佛危機已經過了,充滿著寧靜安詳的氣息。安妮低頭走進屬於嬰兒父母的那座帳篷,發現那阿帕契少婦已經坐起來,孩子抱在腿上,她一面低哼著兒歌一面喂著煩躁不安的稚女喝藥茶。嬰兒還在發燒,身上斑點未褪,但一眼就可看出她會好好地活下去。她為那位母親檢查身體,掩不住內心的歡喜,因為頂多再一天她就可以站起來了。嬰兒的父親——即那位圓臉的勇士——也醒來,燒也退了,但人還是相當虛弱。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安妮及站在她身後那個守護天使般的白種男人,但他們似乎不害怕。那位勇士甚至還喃喃地說著什麼,用手指著那個嬰孩。安妮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還是可以分辨出他是在致謝。  

  安妮掀開門簾,兩人一塊離開帳篷。一個白人手握著槍站在十五呎外。她猛地站直,大驚失色。她感覺到身後的瑞德緩緩地挺直脊樑,輕輕地將她推向一側。  

  那人的臉上縱橫交錯的紋路看來像張老皮革,頭髮泛白,然而據安妮估計,他的年齡約在四十五歲左右。他比中等身材略高,像野馬般瘦削彪悍。他的左眼瞼微微下垂,看起來好像他正在眨眼,他的背心上有個徽章。  

  “艾諾亞,”他以乾啞的嗓音說道。“美國警長。你是馬瑞德,而且你被捕了,老兄。慢慢放下手槍,小子,置身在阿帕契營區當中讓我有點緊張,如果我手上的『格林納』手槍走火,你當場就嗚呼哀哉了。”  

  瑞德坐在地上,雙手牢牢地綁在身後。艾諾亞曾撂下狠話說要是安妮膽敢救瑞德,他會連她一起捆起來,所以瑞德嚴厲地命令她別管他。她坐在附近,臉白得像紙,心跳沉重。  

  哈卡莉在相當的距離外繞圈圈,不知在嘀咕著什麼,艾諾亞謹慎地盯著她。那老嫗顯然不太友善。兩名勇士掙扎著走出小屋外,然而他們的身體還虛弱得無法走到瑞德被綁的地方。其中一個手中握著把來福槍,但並沒有舉起來。看樣子只要“白眼”之間維持這種態勢,他們倒樂得隔岸觀火。但艾諾亞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也一直留意著他。  

  艾諾亞正在盤算著如何將他的俘虜送入監牢,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這事有點棘手。如他剛才所說的,他們不僅是在阿帕契人的領地上,而且正好是在阿帕契營區的正中央。此外還有一個女人得列入考慮。小事一樁,但艾諾亞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知道女人常會為了自認所愛的人鋌而走險。  

  追蹤馬瑞德是他所做過的工作中最困難的,要不是他曾經被印地安人調教過,絕對無法辦到。儘管如此,他還是仰仗了幾分運氣。一開始他憑預感徘徊在崔霍恩附近,看他到底有什麼收穫。結果馬瑞德成了崔霍恩追捕的最後一名犯人,而他對那個卑鄙傢伙的死一點也不難過。  

  但從山區那座小屋附近不太明顯的痕跡看來,他斷定有兩匹馬同行。要不是馬瑞德有匹馱物的馬,就是有同伴,而且此人體重極輕。起初艾諾亞以為應該是匹馱物的馬,因為馬瑞德不太可能帶著小孩或女人同行。他精得像頭野狼,不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但他繼而想到聽說過銀山鎮有位女醫生,而鄰居約有一個星期左右沒見她在住處附近出入了。這事本來沒什麼稀奇的,因為她有時會到附近的農場出診,所以人們也不在意。但艾諾亞就有把所有不尋常的瑣事拼湊在一起,理出一點頭緒來的本事。  

  所以他大膽假設馬瑞德有個女伴,也許就是那位醫生。這麼多年了,為什麼他在這節骨眼兒上又牽扯上個女人?除非這個女人對他頗具意義,否則他不太可能這麼做。帶著自己在乎的女人,他會上哪兒去?往北走,跟其他亡命之徒同樣的路徑?也許,在那蠻荒之地的確有一些很好的藏身處。按理說,大部分的人會北上,但馬瑞德可不是尋常人,不,他會走讓人最意想不到的路線,往南穿過印地安人出沒的地區到墨西哥。  

  追蹤他可不是一蹴可及的事。他從未留下什麼蛛絲馬跡,但樹叢附近那兩具賞金獵人的屍體及成群在上頭盤旋的兀鷹正是再好不過的指針。  

  他煞費周章才找到一條線索,又經過幾個隱藏得很好的營地。艾諾亞對自己追蹤的本事一向引以為傲,但也不得不承認,要不是這名亡命之徒留在這個阿帕契營區,他可能還得費一番工夫才能抓到他——他拒絕去想自己可能“永遠沒法”逮到他。  

  此刻他心裏有個問題,而他向來不喜歡謎題,一旦碰上了一定要將它解開,否則他會輾轉反側、難以釋懷。他猜不透馬瑞德為什麼會在同一個地方待這麼久。艾諾亞知道自己落後他們約三天的行程,又在山上觀望兩天才下來。他一直在等他們倆騎馬出來,因為想到要進入阿帕契營區,他就壓根兒感到心裏發毛。  

  他看到的與他所知道的馬瑞德根本不符合。冷血殺手不會浪費五天的時間來照顧一群生病的阿帕契人。也許他可以假設是那位醫生想幫忙,至少這比較合邏輯。但他也認為馬瑞德可能會不顧她的請求強迫她繼續趕路,或是丟下她不管。然而他並沒有那麼做。  

  結果兩天來艾諾亞反而看到那名惡徒到小溪邊提水,幫老嫗照顧病患,逗小嬰兒玩,和印地安小孩和平相處,還像頭鷹似地保護著那位醫生。他甚至從小型單眼望遠鏡看到了馬瑞德在一頂掀開門簾的帳篷內,用海綿為一個生病的勇士擦拭身體。不對勁,那舉動太不尋常了。  

  然後是昨晚那個嬰兒的事。天色太暗了,他實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在早上看到的卻真是完全令人不解的。他看到他和那位醫生面對面地坐在地上好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地,仿佛陷入某種出神狀態中似的。真令人毛骨悚然。醫生一直抱著嬰兒,馬瑞德將他的手貼在她手上。那老嫗有點像在監視他們,但顯然她也是嚇壞了。 

  接著嬰兒哭起來,他們才從恍忽的狀態清醒過來。馬瑞德抓著他的女人和毯子離開了好一會兒。艾諾亞沒跟蹤他們,沒有坐騎他們不可能去到哪裡,而且他認為在某些時候該尊重他人的隱私。  

  因而此時此刻他給了自己一個難題。一個冷血殺手行為舉止本來就該像個冷血殺手,事情才會單純。但各種小節怎麼也拼湊不起來時,艾諾亞就糊塗了。  

  “想把你弄進監牢可能十分困難。”他沉思地道。“抱歉,女士,我一直在擔心萬一這些阿帕契人認為他們不願看到你們被綁會怎麼樣?你在他們生病的時候那麼不眠不休地幫他們後,我實在不敢說那些印地安人到底在想些什麼。我會講幾句阿帕契語,而且我不喜歡那老太婆一直在撈叨的話。”  

  “他不會活著進監牢的。”安妮絕望地說道。“你把他關進去之前他就會先被殺了。”  

  “我早就料到會有賞金獵人來找麻煩,女士。”艾諾亞注視著她。  

  “安妮,不要說。”瑞德的聲音像條鞭子般打斷她的話。“你會害他被殺的。”  

  警長聽進去了,又是另一個該死的謎題。“你倒是說說看那關你什麼事?”  

  “是與我無關。”瑞德肅然說道,寬闊的肩頭往上一聳,想紓解關節中的壓力。繩索綁得又緊又牢靠,他完全沒法掙脫。  

  艾諾仿佛當他沒開口似地繼續說:“你殺了這麼多人,再多死一個對你這種雜碎又有什麼影響?抱歉,女士。你殺的人不計其數,從死在紐約那個可憐蟲狄泰奇開始,據說他還算是你朋友呢。”  

  “他沒殺泰奇,”安妮抗議道,她的腦子一片混沌。她認為自己應該有所行動,就是想不出該做什麼。艾諾亞坐在離瑞德約十五呎處,手中的散彈槍蓄勢待發。他似乎考慮現在就殺掉瑞德,省掉帶他回去坐牢的麻煩。當然,身為警長的他不會得到獎金。但他的槍便足使正義得以伸張,又何必搞法庭的那種麻煩呢?“他是被人陷害的。”  

  “就算那是被人陷害,”艾諾亞道。“那之後他也殺了不少人。我大概可以把崔霍恩列入你的名單上吧,馬瑞德,但我跟那雜碎可大不相同。抱歉,女士,我又講粗話了。”  

  “瑞德也沒有殺崔霍恩。”安妮面無血色,連嘴唇都泛白了。  

  “安妮,閉嘴!”瑞德厲聲說道,但完全不起任何作用。  

  “是我殺了他。”她輕聲說道。  

  艾諾亞眉毛一挑。“說來聽聽。”  

  她扭絞著雙手,突然極度希望此時此刻瑞德那把備用手槍是在她裙子的口袋裏。“他打算襲擊瑞德,”她惱怒地說道。“而我的口袋裏正好有把槍……我從沒開過槍,連扳機都扣不動……但是他就要開槍,而不知怎地,我也開了槍。我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因為槍還在我口袋裏,結果裙子著火了。是我殺了他。”她重複說道。  

  “她沒做。”瑞德尖聲道。“她只是想代我受罪,是我幹的。”  

  艾諾亞實在煩死了。他實在不喜歡亡命之徒變得有高貴的情操,破壞他對他們的印象。  

  他不是沒見過女人代自己的男人受過。大部分的案件中,法律對女人的處理方式與對男人大不相同,很少女人會真的被關進牢裏。但就這個例子,他不認為這位醫生是想為馬瑞德脫罪,因為裙子著火的故事不是可以編排出來的。想扛下責任代人受過的是馬瑞德,因為他擔心醫生的安危。  

  但是醫生承認自己殺了人讓他十分困擾,身為執法人員他應該採取某種行動的。他考慮了一分鐘,然後聳聳肩。“聽起來像是意外,我說過我看不起雜碎。抱歉,女士。”  

  瑞德如釋重負地閉上雙眼。艾諾亞蹙眉。  

  安妮爬近警官身邊,眼神急切而絕望。艾諾亞警覺地偏過頭,舉起散彈槍。一旁的哈卡莉絮叨著威脅的話語,不准他傷了那個有魔法的白女人。  

  “這一切都與泰奇本人無關,”安妮說道。“泰奇只是個藉口。”艾諾亞全神貫注於安妮身上,後者完全不顧瑞德正瞪著她。她猜他認為企圖說服艾諾亞是沒用的,而且或許他真的認為警長將因此而有生命危險。瑞德的勇氣常會讓她驚訝不已,還有每當他下決定要做某件事時,那種鐵了心的執拗。  

  她開始敍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其中的曲折離奇連她自己也開始存疑,因而幾乎說不下去。這種故事有誰會相信呢?即使最容易相信他人的人也要先看過瑞德鎖在銀行保險箱內的文件才會采信,而此刻的艾諾亞可沒那麼好哄。他輪流看著安妮和瑞德,仿佛浪費時間聽這種故事根本是在侮辱他的智力。他半垂的眼瞼垂得更低了。  

  她說完後,他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半晌才咕噥著什麼。緊接著,他對瑞德投去惡狠狠的一瞥。“我很討厭不得不聽這種荒謬的狗屎。”他咆哮道。“抱歉,女士。”  

  瑞德只是回瞪著他,緊咬牙關,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之所以討厭聽,”艾諾亞繼續說道。“是因為說謊者總想把謊話說得合情合理。要是沒人會相信,你根本用不著說謊。所以當某人告訴我某個連任何有自尊心的說謊者都編不出來的故事時,我就會十分好奇啦。我非常討厭自己對某件事感到好奇,那會讓我不得安眠。哼!過去四年來你的確殺了不少人,但如果醫生說的話屬實,那我不得不判定你是出於自衛了。而且最叫我納悶的是這狄泰奇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什麼有人會為了他懸賞一萬美元要你的人頭。如果他有那麼重要,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這其中大有蹊蹺。”  

  安妮困難地吞咽著,不敢正視瑞德。警長似乎正在思考,她不想打擾他。洶湧而上的希望讓她有些暈眩。上帝,求求?讓他相信我!  

  “結果這會兒這些奇怪的事情又弄得我混亂透了。我究竟天殺的該拿它們怎麼辦才好。抱歉,女士。法律說你是個謀殺犯,馬瑞德,而身為執法人員我必須逮捕你歸案。但醫生又說有很多人是拿錢來追殺你,不讓你有活著受審判的機會。我想自己是受雇來確保正義得以伸張的,但此刻我又不能確定將你逮捕入獄是不是合乎正義的行為,雖然我有這個能力。”他澀聲說道,緊盯著再度走出屋外的阿帕契勇士,對方依然手持來福槍,蜥蜴似的黑眼珠瞪著他們。看樣子這些印地安人對瑞德被綁這件事無法泰然處之,他轉向瑞德。“你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幫這些印地安人?要是你不停下來,我不可能逮到你。” 

  安妮痛苦地吸口氣。見艾諾亞讓她難過,瑞德真想瑞他一腳。“他們需要幫助。”他簡潔地。

  艾諾亞撫摩著下巴,八成是醫生說服他留下來的,現在她正對這件事自責甚深。他再度看看那黑鬍子的罪犯,瞥見那對色澤奇怪的眼中的怒意。  

  呃,他不是沒見過類似的眼神。女人就有辦法軟化最殘暴的男人,而眼前這狡黠又難纏的殺手是真的愛上了醫生。當然她看起來是很順眼,但不僅如此。她那雙又大又深邃的眼珠,連他這麼飽經世故的老獵犬也不由自主地有種異樣的感覺。年輕個二十來歲的話,他也會為她心動的,尤其是她如果以此時注視馬瑞德的眼神看他一眼。  

  啊,真該死,他可是進退兩難了。不僅她說的故事激起他的興趣,那些零星的小事更讓他困擾,例如那不尋常的巨額獎金,還有他所見到的馬瑞德的確不像傳說中的那個冷酷無情的殺手。他不得不考慮那荒謬的故事可能是真的。為了讓含冤莫白者得以平反,他必須查出實情,但說當然比做容易。他歎了口氣,早在幹警長這一行時,他就曉得這不會是輕鬆的工作了。  

  如今可能連離開營區都得大動干戈,他忍不住心浮氣躁起來。那個高大的勇士正對著他怒目而視,威脅地揮動來福槍,此時不宜惹惱他。  

  艾諾亞打定主意,站起身疲憊地歎口氣。他的生活又要被搞得複雜了,而且只怕會愈來愈糟。  

  他大步來到瑞德身旁,從腰帶上抽出匕首。安妮掙扎著起身,強忍住抗議的話。  

  “這些阿帕契人看起來有點不高興,”艾諾亞道。“也許他們不喜歡看你被綁著,但也有可能是他們根本就不喜歡白人。很難說。也許他們反對的只是紐在你手上的那根繩子。我打算冒險替你鬆綁,但是我眼珠子一分鐘都不會離開你,別想借機開溜。”  

  那位執法者接著說:“任何人把我當猴子耍,就別怪我翻臉無情。只要你想逃,我會馬上宰了你。現在,我願意帶你去紐奧良印證你那個荒謬的故事,我不會蠢到要你保證不逃,所以我打算把醫生留在我身邊,因為我不認為你會丟下她不管。這會兒我們要是離開,你認為這些阿帕契人會阻撓嗎?”  

  瑞德的眼神明亮而嚴肅。“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他們實在沒必要等到次日才離開。馬匹已充分休息過,而且老實說,瑞德倒樂意趁其他的勇士復原前先離開。有一些人已復原得差不多,在瑞德為馬套上馬鞍時,他們已全副武裝地聚集在外頭。極少數印地安婦女亦走到帳外來,但大部分的人還是留在帳蓬內照顧病人。在艾諾亞的鷹眼下,安妮溜進去看了嬰兒一會兒,得到的回報是個露出兩顆細牙的笑容。她還有些發燒,但已精力充沛地咬著一小塊皮革了。那母親羞怯地把手擱在安妮手臂上說了一長串的話,聽語氣像是在表達謝意。  

  一個幾乎和瑞德一般高的勇士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們。他不知道自己可曾瞭解過這些白人。他們兩族之間的確存有仇恨,但這個白人勇士和他那有法術的女人卻賣力地拯救他的族人。他還記得自己幾乎是赤裸裸地躺著,任憑白人勇士用水冷卻他的身體,真是不可思議。  

  至於那個有法術的女人……她的觸摸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他從未經歷過的。她的手微涼,手心卻很燙,接觸他時總會使他感到一種寧靜安詳的感覺彌漫全身。她讓他得以安眠,減輕了與熱病對抗時炙人的痛苦。她還救了洛珠的寶寶,哈卡莉說那孩子幾乎已奄奄一息,多虧了她才從鬼門關前救回來的。她是真的有法術,而那白人勇士知道她的可貴,把她保護得很好。這是好事。 

  接著又來了另一個白人,用武器指著先前那個白人勇士,把他像俘虜般用繩子綁起來。哈卡莉怒不可遏,極力慫恿他殺那個新的入侵者,但他一直按兵不動,想看看事情的進展再說。  

  那三個白人坐在一起,璣哩咕嚕地講了一大堆話,接著年長的那一個切斷另一個身上的繩子,現在他們三個人正一塊騎馬離開。沒錯,白人真是奇怪的部族。儘管他很感激那位有法術的女人,他還是很高興看到他們離開。  

  他們打算往東經過他族人的領地,也許還會需要他的庇護。他的同胞很少人願意把白種人當“朋友”看待,但坐視他們被殺對他將是種恥辱。所以他將飾以小珠的護身符及承諾交給哈卡莉,由她轉交給那個淡色的頭髮像陽光般地烘托著她的臉的白種女人。年長的那個“白眼”懂得一些他們的話,他將哈卡莉說的話轉告那個會法術的女人,她嫣然一笑。她身旁那個白人勇士以犀利的眼神觀察著周遭所有的動靜,竭盡所能地保護他的女人。  

  那勇士很高興看到他們三人騎馬離開他的營區。  

  安妮把飾珠的護身符翻來覆去,端詳著那複雜的花樣。它的手工非常精緻,根據艾諾亞的解釋,那玩意兒相當於“如我親臨”的通行證,她總算安了心。

  他們得花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才到得了紐奧良,橫越新墨西哥、德克薩斯及路易斯安那。艾諾亞提議搭火車,但瑞德極力反對,令警長大為不悅。 

  一離開阿帕契營區,艾諾亞突然揮搶指著瑞德。由於他未曾將武器歸還給瑞德,後者只能以怒火中燒的眼神面對警長。“我還以為我不必擔心到紐奧良的路上會有危險。”他說。  

  “噢,我們還是會去。”艾諾亞說。“只是我不大相信你不會輕舉妄動。現在我鄭重警告你,我對於欺騙我的人不會善罷干休,而且不聽我的警告的人都受到教訓了。現在我要解除你的誘惑,換句話說,把你的手放在身後。” 

  瑞德沈著臉照他的話做,安妮掉轉馬頭靠過來,艾諾亞對她使個警告的眼色。“女士,請保持距離。這是不得已的辦法。”  

  “但沒必要啊。”她抗議道。“我們比你更希望解決這件事,為什麼要逃呢?”  

  他搖頭。“不必多說了。要是每個罪犯發誓他不逃我就相信他,今天我根本不可能好端端站在這裏。”  

  “安妮,算了。”瑞德厭倦地說道。“我死不了的。”  

  她知道,但經驗告訴她這樣子會非常不舒服。因為瑞德曾將她的手捆在前面而非身後。她想過要偷襲艾諾亞,但他們需要他。他的職權能幫他們達成目的,此外追瑞德的那些人在射殺警長之前還是會三思的。  

  當晚他們紮營時,艾諾亞沒解開瑞德的手讓他吃飯,安妮只好喂他。連日來不眠不休的照顧那些印地安人把她累壞了,飯一吃完她就撐不住了。清理完盤碟後,她抓了條毛毯裹在身上,在兩個男人中間躺下。瑞德的表情告訴她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安排。但艾諾亞就在附近,她根本無法挨著他睡覺。她屏氣凝神,但瑞德沒吭聲,只是在距離安妮一臂可及之處躺下來,他靠得這麼近,令她釋然地歎了一口氣。  

  他面對她側躺著,被捆的雙手在身後。  

  “你睡得著嗎?”她困倦的聲音中帶著關切。  

  “我累得連站著都可以睡。”他答道。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他的話,但她已累得無力證實了。她希望自己能靠近他一些。和他在一起幾個星期下來,少了那雙結實的臂膀摟著她入睡令她若有所失。但至少她只要伸手就可以碰到他了。  

  她很快就睡著了,但瑞德卻醒著好一會兒,一面思考一面試著忽視手臂和肩頭的酸痛。他在想她是否懷孕了。他認為是,但又不得不焦急地等待事實證明。相信她懷有自己的孩子只更加強他的佔有欲和保護的本能。要是他能隨心所欲,絕不會讓她在離自己這麼遠的地方睡。照顧安妮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他們要去紐奧良了,這個事實有些教人難以相信。這麼多年來他懷著悲痛及被出賣的感覺四處逃命,這種情勢的逆轉讓他一時困惑不已。當然,勒緊他手腕的繩索及肩上難以忍受的緊張再再提醒著他,並非所有事都是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至於對艾諾亞來說,雖然事情真相有待調查,但他依然把瑞德當作罪犯。艾諾亞是個耐人尋味的人,很難歸類。他有硬漢之稱,只要是他承辦的案子,不論死活,都會將罪犯逮捕歸案。但這位警長卻僅僅聽了安妮的辯辭,就決定查明她所說的是否屬實。  

  逃亡這麼多年來,瑞德第一次燃起希望的火花。等艾諾亞看過放在紐奧良的那些檔,就會知道瑞德說的是事實。而且,以警長與聯邦政府的關係,也許他能設法為他洗刷罪名。  

  上帝的眷顧常以不同的方式顯現,但瑞德不得不承認那個瘦削、壞脾氣、眼瞼下垂的警長可能是他所祈禱的答案。  

  艾諾亞清醒地躺著,看著天上的星星思考著。他到底中了什麼邪,居然答應帶馬瑞德到紐奧良去證實他們說的故事?這個人是馬瑞德,不是什麼普通的農莊男孩。經驗告訴他必須偶爾為他鬆綁,如果馬瑞德想逃,艾諾亞相信他一定會想法子逃的。  

  該死!為什麼他不乾脆把他帶到最近的鎮上關起來?他可以設法看著馬瑞德一百英里左右,但天殺的!紐奧良起碼在一千英里之外地。這的確不是什麼好主意。但他已許下承諾,就不會食言,儘管他知道僅憑他一己之力要在這千哩之內不讓馬瑞德潛逃,確實是一場沒有把握的硬仗。畢竟,他有那位醫生幫他。而艾諾亞唯一能防範的方法就是連她一齊綁,但這麼一來將會引發更多的問題,他的處境也會更加為難。此外她不是罪犯,雖然她跟馬瑞德在一起,但把她當犯人看待還是不合情理。

  何不豁出去,姑且相信馬瑞德,找個時機替他鬆綁?他絕不能像這樣綁著他經過各個城鎮,那勢必惹人注目,而惹人注目正是艾諾亞最想避免的。唉,他必須再多想一想,眼前他還沒有讓馬瑞德自由行動的十足把握。  

  執法人員原本不該有這麼複雜的心思。但這些年來艾諾亞學到了法律和正義有時並不相等。他憶起多年前因為幾個喝醉酒的牛仔沿街追趕一部運貨馬車而遭輾的一個婦人,法院認為那是樁意外而釋放了那些牛仔。那傷心欲絕的丈夫拿起來福槍宰了幾個那些牛仔。那人顯然因為傷心過度而精神錯亂,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但艾諾亞認為那才是正義。  

  他自己的妻子則是一八四九年在加州,因為兩個酒醉的礦工比賽射擊被流彈所傷而去世。那個案子由於正義和法律的相互配合,使他得以看到兩名惡徒被繩之以法。瑪姬當然還是無法生還,但知道正義得以伸張他自己才不致因悲傷而發狂。依艾諾亞的想法,罪刑必須相當才是正義。他想他之所以選擇這份工作,就是為了讓一切功過得到公平的裁判。而有時那並不容易,甚至非常棘手,就像現在。  

  他真希望自己不曾留意到馬瑞德注視安妮的眼神就和以往自己注視瑪姬一樣! 

  “我們馬上結婚。”瑞德嚴肅地說道。  

  安妮垂下眼。他們是在艾爾帕索一家旅館的房間裏。瑞德跟在她後面走進來,但門依然敞開著,她很清楚艾諾亞還站在走道上緊盯著瑞德。他們已經趕了六星期的路,今天早上艾諾亞才解開他的繩索,一面還聒絮著狠話說只要瑞德有任何出其不意的舉動,他會先開槍再查明他的企圖。她沒想到他們會進城來,但他們畢竟需要補給品,而艾諾亞不放心留下他們在城外單獨進城購買。瑞德不知怎麼竟說服他投宿旅館好讓安妮睡個好覺,她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擔心自己。  

  “因為我懷孕了。”她宣佈,這件事已毫無疑問。由於她的月事一直沒來,她已經確定約有一個多月了,雖然早在阿帕契營區與瑞德做愛那天她早有預感。顯然,他也早就猜到了,那雙鷹眼連最輕微的徵兆也沒遺漏。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或該有什麼感覺。按理說,他願意娶她並給孩子正名,她應該感到欣慰才是;但又不由自主地臆測著要是她沒有懷孕,他會願意娶她嗎?在這種情況下這麼想實在很傻,但她寧可他要的是她這個人,不摻雜其他因素。  

  瑞德看見她眼中的傷痛,直覺引導他說出她想要的答案。他密切注意她已有一段時間,找尋懷孕或沒懷孕應有的徵兆。他養成了隨時注意她的表情有何輕微變化的習慣。這時他粗率地將她擁入懷中,將她的頭按在他肩上,不理會站在走道注視他們的艾諾亞搖晃著她。  

  “你已經懷孕了,所以我們『現在』去結婚,”他解釋道。“如果你沒懷孕,我本想等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全解決了,再舉行一個像樣的教堂婚禮——由艾諾亞將你交給新郎。”  

  最後那句話讓她失笑,他的保證讓她釋懷,但還是忍不住想起他們從來沒提及結婚的話題。  

  不過,眼前有他抱著她,她只想閉上眼睛放鬆下來。距離上次他摟著她似乎已很久了。這幾個星期以來,一來是艾諾亞在場,再加上瑞德雙手被縛——雖然艾諾亞終於把他的手綁在前面,還是使他們的行動受限制。近兩個星期以來她愈來愈容易疲倦,那是懷孕的早期症狀之一,她迫切渴望他的支持。她幾乎無法整天坐在馬鞍上。  

  但現在她至少可以睡在真正的床上,在真正的浴缸裏洗個熱水澡。這樣的奢侈享受幾乎令人無法消受。只是有四面牆和頭上的天花板,她感到有點受拘束,但有床和熱水澡,這些代價還是很值得的。  

  瑞德感覺到她鬆弛下來,整個人倚在他身上,他將手臂滑進她膝蓋下,將她整個人抱起來。“你何不打個盹呢?”他柔聲提議道,見她的眼睛已經快合上了。“諾亞和我還有事要辦。”  

  “我要洗澡。”她喃喃道。  

  “等一下。等你睡醒才洗。”他將她放在床上,身下的床墊令她發出喜悅的聲音。他俯身吻她的額頭,她唇上泛起一抹微笑,接著便沉沉入睡。他有些懊惱經過了這麼多個令人沮喪的星期,還不能好好發揮床墊的功能,但也許很快就可以改變情勢了。  

  他走出房間,鎖上身後的房門。艾諾亞對他猛皺眉。“她還好吧?”  

  “只是累了,你應該讓我們有點隱私的。”瑞德瞪著警長。  

  “我是受雇來維持正義,”艾諾亞慍怒地答道。“而不是相信別人,”他的視線從瑞德身上移向關著的門。“可憐的小東西,她確實需要睡眠。我知道我們的腳程太快,但人總不能慢條斯理地在印地安人的領土上徘徊、欣賞野花呀。”  

  “跟我來,”瑞德說道。“我有事要辦。”  

  “比如呢?我們是來買補給品,不是來逛街的。而且你最好弄清楚不管你上哪裡,我都會緊跟在後。”  

  “我得找個牧師,我們要在這裏結婚。”  

  艾諾亞搔著下巴皺起眉頭。“我看不好,小子。這件事你必須用本名,而你的名氣可不小。”  

  “我知道,但我不得不冒個險。”  

  “有什麼特殊原因?”  

  “從這裏開始,我更可能會被認出來,甚至遇害。我要安妮作我合法的妻子,以防萬一。”  

  警長依然不同意。“在我看來結婚只會增加危險性,你最好多考慮一下。”  

  “她懷孕了。”

  艾諾亞瞪了他數秒鐘,接著指向通往階梯的走道。“那麼,你的確非結婚不可了。”他大踏步與瑞德一同走下大廳。  

  他們幸運地找到剛從羅德島來的新牧師,對眼前這人的事一無所知,而且他很樂意在當晚六點為他們舉行結婚儀式。隨後瑞德堅持去一家服飾店,希望能為安妮買件現成的禮服。唯一適合安妮纖細骨架的那套衣裳實用性多過裝飾性,但他還是買了下來。因為它至少是乾淨又新的,而且那種藍色非常賞心悅目。  

  他們走回旅館,艾諾亞微微落在後面以便監視瑞德。警長懷疑的天性讓瑞德神經緊張,但還可以忍受。在他們抵達紐奧良之前,為了他的自由這只是小小的代價而已。 

  艾爾帕索是個骯髒、喧擾又缺乏法治的城鎮,街道上擠滿了來自兩方邊境的各式人種,瑞德的帽檐一徑拉得低低的蓋過眼睛,以免被認出來。他並未看到認識的人,但也有可能被素未謀面的人認出來。  

  他們正走在一條巷子,當瑞德聽到突然的摩擦聲時,人已走到一半。他直覺地蹲伏著轉過身去,一根槍管從牆上伸過來指向艾諾亞。他瞥見警長伸手拔槍,但瑞德知道他恐怕來不及了,艾諾亞分神先看了瑞德一眼因而錯失良機。這傢伙性好猜疑的天性總有一天會害死他。因為他原本應該留意周圍的動靜,卻把心思放在瑞德身上怕他逃脫。  

  要是艾諾亞遇害,瑞德再沒有機會在某人自他背後放冷槍前,洗脫加在他身上罪名了。  

  一切動作就像糖蜜般緩慢而黏滯。他看見槍枝,看見艾諾亞轉身,知道諾亞無法及時開槍——下一剎那間他結實有力的身體與警長互撞,與他一起翻倒在地,槍聲在他的頭部附近轟然響起。他聽到艾諾亞發出痛苦的咕噥聲。他們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滾下馬路。他聽到男人狂喊及一個婦女的尖叫,人們四處作鳥獸散。他瞥見暗巷裏閃過一張臉孔,立即抽出艾諾亞的手槍便射,巷裏那人猛地往後倒下來。  

  瑞德坐起來,持槍掃描著圍攏過來的群眾,找尋可能的威脅。他看著艾諾亞一眼,後者正小心翼翼地坐直,雙手捧著頭。血液從他指間滲出來往下流。“你沒事吧?”他問道。  

  “哎。”艾諾亞口氣厭惡。“好得像個愚蠢又沒經驗的新手,竟然瞻前不顧後地遭人暗算。居然有人要替我的頭髮分邊,但也是我活該。”他從頸上解下領巾按在傷口上。  

  “一點也不錯。”瑞德毫不容情,要是艾諾亞小心一點,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他伸出手扶他起來,然後推開圍在偷襲者周圍的人群擠進去,跪在他的頭部附近。滲著血絲的口水從他嘴角消下來。一槍正中肺部,瑞德知道,他絕活不過一、兩分鐘的。  

  “有人知道他是誰嗎?”他問道。  

  “沒辦法馬上認出來。”某人說道。“他可能在鎮上有朋友,更可能只是路過,我們這裏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很多。”  

  那人眼睛睜得大大的注視著瑞德,嘴唇掀動著。“他說什麼?”艾諾亞焦急地問,跪在那個人另外一邊。“我跟他有什麼瓜葛?我甚至沒見過他。” 

  但他根本沒看艾諾亞,他的嘴唇再度翕動著。雖然沒發出聲音,瑞德仍看得出他的唇形是個“馬”字,接著他咳個不停,喉頭發出咯咯聲,雙腿一陣抽搐,死了。  

  瑞德抿著嘴起身,連艾諾亞一道拉起來。“我們走。”他頭也不回地拉著艾諾亞走出巷子,途中俯身抓起掉在地上那個裝有安妮衣服的袋子。  

  “放開我的手,”艾諾亞惱怒地說道。“該死,你的握法真像老虎鉗抓得好緊。我受傷了,不能走這麼快。你這麼急幹麼?”  

  “他也許還有同夥。”瑞德的聲音冷漠,但他那雙冰冷的眼睛仔細打量著擦身而過的每張臉、每個陰影。  

  “那個我會應付,我不會再被偷襲了。”艾諾亞極不悅地說道。“你拿了我的槍。”  

  瑞德默不作聲地將它塞回警官的槍套裏。  

  艾諾亞皺眉。“為什麼你不利用它逃走呢?”  

  “我並不想逃。我一心一意想去紐奧良拿那些檔,你是唯一可以幫我洗脫罪名的機會。”  

  艾諾亞眉頭皺得更深了。唉,他早知道自己該信賴馬瑞德,但又三心二意,唯恐這傢伙一有機會就逃走,而他也必須再開始逮捕他。  

  但剛才馬瑞德不但救了他,也沒有乘機逃脫。而他之所以這麼做唯一的可能是他講的全是事實。艾諾亞原本持保留態度、以為有待證實的事,此刻完全變成了絕對的事實。馬瑞德沒說謊,他是被人陷害的,也因為那些檔才像野獸般被人追殺。他這四年來的生活顯然是不公平的,艾諾亞打定主意一定要為他討回公道。  

  “我想我最好開始相信你了。”他咕噥著。  

  “再好不過。”瑞德同意道。  

  他們回到旅館,上樓回到房間,輕手輕腳地經過安妮的房門外以免吵醒她,艾諾亞倒些水在盆裏將領巾浸濕,小心地清洗頭上的擦傷。  

  “我的頭痛得要命。”他抱怨道,隨後又加上一句:“那個偷襲者知道你是誰,說得出你的名字,可是為什麼他要殺的對象竟然是我而不是你?”  

  “也許他想把你除掉以便獨吞所有的獎金,他一定認出你了,你在這一行的名氣可不小。”  

  艾諾亞嗤之以鼻。“我只慶倖他沒大聲叫出你的名字,”他湊近鏡子。“已經止血了,不過我的頭還是痛。”  

  “我去叫安妮。”瑞德說。  

  “沒必要,除非她能想辦法治我的頭痛。”  

  他的眼神像謎一樣。“她可以。”他的手擱在門把上回頭說道:“我不想滿身灰塵和馬味地去結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以免我跑掉了?”  

  艾諾亞歎口氣,揮著手婉拒。“我想不必了。”他們四目相接,這一眼已讓他們彼此清楚明白對方的心意。  

  瑞德吩咐好洗澡水回到房裏時,安妮還在睡。他站在床邊看著她好一陣子。天啊!他的孩子正在這纖弱的身子裏成長著,逐漸消耗她的體力。如果可以,他願意在接下來的八個月裏抱著她到處去。事實上是約七個半月,因為在阿帕契營區那一次距今只有六個星期。  

  他想到未來這幾個月裏她將會有的生理可能變化無法親眼看到的念頭令他心情沉重起來。她的腹部會隆起,乳房會變得更飽滿。腦海中浮現的景象讓他又騷動起來,他不覺咧嘴一笑。在這種微妙的時期,一般合宜的男士都會避免“侵犯”他們的妻子,看來這證明了他並非其中之一。  

  熱水和浴桶很快就會送上來,她必須先照料艾諾亞,所以他傾身輕輕搖醒她。她喃喃地推開他的手,他再次搖她。“醒一醒,親愛的,諾亞出了點小意外,需要你的治療。”  

  她困倦的眼睛突然睜開,匆匆忙忙下了床,不穩地搖晃一下,瑞德連忙抓住她。“慢慢來,”他說道。“他的傷不重,只是擦破皮,但他有點頭痛。”  

  “怎麼弄的?”她拂開垂在臉龐上的發絲伸手去拿袋子,瑞德制止她,彎身去為她提起來。  

  “他被流彈誤傷,不嚴重。”沒必要讓她擔心。  

  在隔壁房裏,她叫艾諾亞坐在椅子上,仔細為他檢查傷痕。幸好正如瑞德所說的,並不嚴重。  

  “女士,抱歉驚動了你,”艾諾亞致歉。“只是我頭痛得要命。我想喝口威士忌酒會好一點。”  

  “不,那不會好多少。”瑞德說道。“安妮,把你的手按在他頭上。” 

  她半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因為她對於他提過的治癒能力仍覺得局促不安,而且不確定,但仍順從地把手擱在艾諾亞的頭上。  

  瑞德注視著警官的表情。起初他一臉困惑,接著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終於整張臉煥發出如釋重負的欣喜。“啊,我承認,”他歎口氣。“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我的頭痛真的消失了。”  

  安妮挪開手,心不在焉地摩擦著。原來是真的,她的確具有某種無法解釋的治療能力。  

  瑞德環著她的腰。“婚禮將在今晚六點舉行。”他說道。“我替你買了一件新衣,而且浴桶和洗澡水也快送上來了。”  

  她的注意力果然被引開了,欣喜地開啟雙唇。“洗澡水?真正的澡?” 

  “真正的澡,在真正的浴桶內。”  

  他彎身拿鞍囊及安妮的衣服,艾諾亞並沒有阻止他。警長摸摸頭皮上的傷口——不再那麼痛了,忍不住對他們笑孜孜地。  

  安妮注視著他把鞍囊丟在房間的地上,並未忽略這個舉動的暗示。“怎麼回事?”她問道。  

  “艾諾亞挨槍時,我沒有乘機逃跑。”瑞德簡單扼要地解釋。“他決定自己姑且可以相信我。”  

  “那麼他不會再將你綁起來了?”她的表情告訴他他的被綁令她有多麼沮喪。  

  “不會了。”他伸手摸她的頭髮,正好傳來敲門聲。瑞德打開門,進來兩個半大的男孩,兩人都使勁地提著水桶。另外兩名男孩尾隨在後,各提兩桶水倒入盆內,離開了數分鐘後,又各提來兩桶熱騰騰的開水加入盆內。“一共是四分錢,先生。”年齡最大的男孩說道,瑞德付了帳。  

  房門一關上,安妮的手指已迫不及待地解開紐扣。瑞德貪婪地注視著她,饑渴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她的乳房和腰臀,遊移到覆著她的小丘的那片毛髮上。她踏進水中,發出性感的嬌呼,閉上雙眼靠在浴盆的邊緣上。  

  她甚至沒想到要拿肥皂。瑞德從鞍囊裏取出來投入水裏,激起輕微的濺水聲。她睜開眼笑望著他。  

  “這真像是在天堂,”她滿足地道。“比冰冷的溪水好太多了。”  

  他腦海中浮現了幾次在溪裏的美妙回憶,更加騷動難耐了。他褪下衣服,想著在這只浴盆內可以有的美妙回憶。  

  他進入浴盆時,她朝床鋪瞄一眼。“晚上我們再到床上去。”他承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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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美國警長艾諾亞全身上下乾淨光鮮而且直挺挺地站在她身旁,把她的手放在新郎手中,表示將保護及照顧的責任轉交給他。安妮還有點迷迷糊糊的。瑞德才提過一次結婚的事,她也只小睡了一下,幾個鐘頭後醒來,卻聽到婚禮將在幾個小時後舉行的消息。她穿了套式樣很簡單卻很合身的藍色新衣服,衣下的體內依然殘留著雲雨後的悸動。六個星期禁欲的生活讓他……饑渴。  

  他那黑色的絡腮胡很適合他。簡短的儀示中,她偷偷投去讚賞的一瞥。要是她父親能活著看到這一幕,要是瑞德身上沒有背負殺人罪名,也沒有成群的殺手正在搜尋他,一切該有多好。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很快樂。她憶及在銀山鎮被瑞德綁走時內心的恐慌,並驚異於這麼短的時間內人事的巨大改變。

  然後儀式結束,牧師和他的妻子笑吟吟地看著他們,艾諾亞可疑地偷偷抹眼睛,瑞德捧著她的臉,熱情而用力地親吻她。她不覺有些驚異。這麼簡單的,她現在是個已婚婦女了。  

  兩個星期後他們抵達奧斯丁,以假名投宿在另一家旅館。瑞德把安妮放在床上,忙不迭地去找諾亞。他們結婚這兩星期以來,害喜使她的體力變得很差,問題是這種折磨不光是在早上,隨時都可能發作,結果她能吸收的食物非常少,連薑粉都不能安撫她的胃。  

  “接下來的路程我們必須改搭火車,”他告訴諾亞。“她沒法再騎馬了。”  

  “我知道,我也是很擔心。她是個醫生,她怎麼說?”  

  “她只說她從此不會再安慰孕婦,告訴她們害喜只是懷孕的一小部分。”安妮對這件事還滿有幽默感的,瑞德卻不,因為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了。  

  諾亞抓抓頭。“你可以把她留在此地,只我們兩人去紐奧良。”  

  “不,”瑞德對這一點很堅持。“要是有人聽說我結婚了而且調查出來,她的處境會跟我一樣危險。此外,她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諾亞看看扣在瑞德腰下的槍袋——依他的看法,兩個有武裝的男人總比一個好,所以他已把武器還給了瑞德。能保護安妮的非這人莫屬。  

  “好吧,”他說。“我們搭火車。”  

  也許因為騎馬已使體力過分透支,因為次日儘管火車搖晃得很厲害,她已覺得好了許多。起先她極力反對更換交通工具,因為知道瑞德是因為她才選擇搭火車的,但他一如往常,就跟花崗石一樣完全不為所動。諾亞出去買了一些麵粉“一個大男人買這種東西真他媽的丟臉。抱歉,女士。”,瑞德用它來將鬍子變灰。  

  他在太陽穴上敷了少許粉,看來一副很有派頭的樣子。安妮非常欣賞他的樣子,因為她想那正是二十年後的他。  

  她沒到過紐奧良,但她緊張得無心欣賞這座城市變化多端的魅力。他們投宿在另一家旅館,但時間太晚了,瑞德無法趕去銀行拿文件。坐火車旅行也是挺累的,所以用過晚餐後,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  

  “明天諾亞會跟你一道去嗎?”當他們躺在床上時,她問道,一整天來她一直在擔心這件事。  

  “我自己去。”  

  “你會小心吧?”  

  他拉起她的手吻著。“我絕對是你所認識的人當中最謹慎的一個了。” 

  “也許明天我們應該把你的頭髮全部染灰。”  

  “隨便你。”只要能減輕她的憂慮,全身都敷上粉他也願意。他再度吻吻她的指尖,感到那股顯然是專屬他一個人所有的溫暖刺痛。沒人會從安妮身上得到這種感覺,他猜那是來自於她對他的反應。“我很高興我們結婚了。” 

  “是嗎?近來我似乎除了是個討厭鬼外,什麼也不是。”  

  “你是我的妻子,而且你懷孕了。你才不是討厭鬼。”  

  “一想到嬰兒我就害怕,”她坦白承認。“太多事要看這幾天內事情的發展而定。要是你有什麼意外,要是檔丟了呢?我不敢想像。”  

  “我不會有事的。他們這四年都沒抓到我,現在也別想抓得到。要是文件遺失了……唔,我不知道該拿諾亞怎麼辦;但要是檔還在,我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諾亞也許會反對我們用勒索的手段。”  

  “我不會。”瑞德聽出她聲音中的決心。  

  他把槍帶留在旅館裏,把備用手槍塞在後腰的皮帶中。諾亞找來一件剪裁頗其東方味的外套,連同帽子給了他。安妮在他的頭髮及鬍子上撲粉。他仔細端詳自己,能改裝的部分都改裝過了,這才走過七條街,來到寄放文件的那家銀行。似乎沒人留意他,但他謹慎地觀察著周圍的每一個人。似乎沒有人對一個高大的、白髮蒼蒼且具有美洲豹那般優雅動作的男人特別感興趣。  

  他知道范葛路的人對他藏文件的地方一無所知。要是范某猜到文件藏在紐奧良,早已派出整隊人馬搜索全城了,銀行的保險箱也不可能倖免,因為這裏是他的勢力範圍。  

  要是文件已被他找到,對瑞德的追捕行動絕不會這麼積極。因為沒有這些檔作後盾,他毫無證據,誰會相信區區一個馬瑞德的話呢?范葛路似乎毫不在乎大衛斯會說什麼。這位南方邦聯的前總統所說的話在南方可能被奉為聖旨,出了南方可就毫無分量,所以范葛路一點也不擔心大衛斯會對他有任何不利的影響。  

  最簡單的方法是以檔和范葛路交換條件,促使殺人罪名被撤銷,但瑞德不喜歡這種安排。他不願看那人毫髮無損地脫身。他希望這個人付出代價,也要大衛斯付出代價。  

  要大衛斯先生為叛國行為受到懲罰唯一會困擾他的是——整個南方雖然被打敗了,還有成千上萬人謹守著僅存的自尊努力地活著。他太瞭解南方人那種剛烈的自尊心,更瞭解大衛斯的叛國行為粉碎的將不只是整個南方,還有全體南方人的自尊。不只是大衛斯本人,還有曾參與戰爭以及喪失親人的每個家庭都會因此而飽受折磨。此舉等於讓北方得到莫大的報復快感,而范葛路會因叛國罪被審判——或許甚至被槍殺,但那對南方人而言卻是一無所獲。  

  他抵達銀行,取出保險箱鑰匙——那玩意兒他藏在靴子裏足足四年——放在手心,只希望自己永遠不需要再見到它。  

  有了鑰匙以及登記在保險箱記錄簿上的名字,他輕而易舉地取回包裹。但他沒有當場打開油布,只將它塞在大衣口袋裏走回旅館。  

  經過艾諾亞的房間時,他輕輕敲了一下。它驀地打開,諾亞隨他進入他們的房間。安妮蒼白著臉僵立在床尾處,一見到他她明顯地放鬆下來,投入他的懷裏。  

  “有沒有碰到什麼麻煩?”諾亞問。  

  “沒有。”瑞德掏出包裹交給警長。  

  諾亞坐在床上,仔細解開油布,裏頭的檔有幾吋厚,得花點時間才能流覽一遍。瑞德握著安妮的手默默地等著。諾亞把大部分的檔丟在一旁,留下其中幾張一看再看。結束後他看著瑞德,長長吹了聲口哨。  

  “孩子,我不知道買你人頭的獎金為什麼沒有提高十倍,你大概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了。有這個東西你可以摧毀一個帝國。”  

  瑞德一臉諷刺。“如果獎金太高,可能會激起太多人的好奇心,有人可能會感到懷疑。你不也一直在納悶泰奇是何許人物,怎麼會這麼重要。”  

  “答案是他根本沒什麼重要的,他只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這一點真的令我十分好奇,”諾亞再次看著檔。“那狗雜種背叛了他的國家,導致兩方面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亡。絞刑還太便宜他了。”這一回他沒有請安妮原諒他說粗話。  

  “我們現在怎麼辦?”安妮問。  

  諾亞搔搔頭。“我實在不知道。我是執法人員,不是政客,而且我有預感這件事非得政客出馬才能擺平,這些雜碎可是滑溜得很!抱歉,女士。可能老早就有得到范葛路的一大堆好處。要是控訴尚未撤銷,這份檔就被那些人弄給他,那麼範某絕不會運用他的勢力來為你洗脫罪名,也許他還會得意洋洋地看你被吊死哩。那些控訴必須先被撤銷。”  

  “難道這些檔的存在與瑞德有罪或無罪毫無關係?”安妮絕望地說道。“你能相信我們,為什麼陪審團不能?”  

  “這不是我所能解答的。據我瞭解,這件案子對他相當不利,有人目睹他離開狄泰奇的房間,隨後狄泰奇就被人發現死在那個房間內。有些人可能認為他是為了得到這些檔和獨吞所有的錢才謀殺狄泰奇,甚至還想藉此勒索。狡黠的律師可以顛倒是非,讓人們百口莫辯。”  

  她沒想到這點。不,讓瑞德接受審判是太冒險了。  

  諾亞還在傷腦筋。“我從不認識任何政客,”他重複道。“也壓根兒不想認識他們。”  

  安妮隨手拿起幾張檔開始閱讀,想到歷史就握在她手中,她有點緊張。她大略翻閱一下,腦中浮現了書寫這些檔的那個人。北方的文獻把大衛斯描繪成一個卑劣的人,但根據戰爭爆發前的事蹟,卻有不同的說法。他是西點軍校的畢業生,劄奇瑞•泰勒將軍的女婿,曾任參議員以及皮爾斯總統的戰略顧問。據說他是當代公認最聰明、最正直的人,雖然根據這些檔的記載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大衛斯先生現在人在哪裡?”她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  

  瑞德臉上一片茫然。他最後聽到的消息是,那位元南方邦聯的前任總統已被從獄中釋放出來,而且去了歐洲。  

  諾亞抿著嘴唇思考著。“我想想看。我好象聽說他定居在曼菲斯,經營一家保險公司還是什麼?”  

  安妮看回瑞德。“你認識大衛斯先生,”她說道。“他是個政治家。” 

  “戰敗的一方認為他是。”他譏諷地指出。  

  “戰前他是名參議員,也是內閣閣員。他會認識一些人。”  

  “他為什麼該幫忙?他只可能把我交給警方,以便秘密保有這些檔讓它們就此不見天日。”  

  “不,”她小心地說道。“要是他有正義感就不會。”  

  瑞德勃然大怒。“你是要我去相信一個出賣自己的國家、導致包括我父親跟兄長在內的成千上萬的人白白犧牲的人,這樣的人會有正義感?”  

  “嚴格說來,他並沒有做那件事。”安妮爭論道。“他並沒出賣自己的國家。要是你把美國南方邦聯當作他的國家,他只是努力募集經費使戰爭繼續,以便邦聯可以生存下去。”  

  “如果你把這些檔仔細再讀一遍,就會發現他親筆寫著連他自己都知道那是徒勞無益的。”  

  “但是為了榮譽,他不得不奮戰到底呀。那是他的職責。直到邦聯瓦解,各州重新加入合眾國,他才能放棄啊。”  

  “你是在袒護他?”瑞德的口氣有挑釁的意味。  

  “不,我是在說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是你唯一認識、又對這批文件會有絕大興趣的政治家。”  

  “她說得有理,”諾亞說道。“我們可以搭乘汽船去曼菲斯。我從沒坐過汽船,聽說是種相當不錯的交通工具。”  

  瑞德大步走到窗前俯視著紐奧良熱鬧的街道。四年來,他始終無法克服對大衛斯總統的憤怒及被出賣的感覺。也許這蒙蔽了他的思考,也許不然。他從末考慮過要去找他幫忙。但安妮認為這是眼前唯一的出路,諾亞也同意。諾亞是個精明的傢伙,但他最重視的還是安妮的意見。  

  她是他的妻子,而且懷著他的孩子,光是這點就讓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尋常。她不同於一般人,他從未見過她有一絲一毫的惡意,即使在惡劣的情況下也不曾顯現出來。她從生活裏、工作中體驗過不少醜惡的事物,但始終未曾污染到她純潔的心靈。也許此刻她看事情比他更透徹,為了愛她,他要相信她。他歎口氣從窗口轉過身來。“我們去曼菲斯。”  

  “我們必須小心一點,”諾亞說。“大衛斯不至於跟范葛路有勾結,但他也可能不願這批文件被公開。”  

  瑞德歎口氣,想起大衛斯的名聲。除了這個污點外,他的名譽向來正直無瑕。而從他戰後所受到的待遇看來,他對北方不會有太多的同情。但無論如何,這根本無關緊要。  

  “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相信他了。”  

  想找到大衛斯在曼菲斯的住所並不難,畢竟這位前邦聯總統是一位知名人士。他真的在一家保險公司做事,這份差事是位支持者提供的,以免這個驕傲的人淪落到靠人救濟為生。但對於一位曾領導一個國家四年之久的領袖而言,境況稱得上頗為潦倒。  

  瑞德和安妮隱居在另一間旅館房間裏,由艾諾亞到大衛斯先生辦公的地方與他接洽。這似乎是最妥當的方式。瑞德很高興能和安妮有單獨相處的時間,因為縱然他們在汽船上有自己的艙房,諾亞也總是在附近。他想在白天與妻子做愛,才能清楚看出懷孕產生的微妙變化。然而她的腹部還是很平坦,雖然感覺很緊繃,她的乳房豐滿了些,乳頭較黑。這一切都令他驚喜,一時間忘了諾亞和大衛斯以及其他的事,只記得他們共創的奇跡。  

  諾亞回來時快快不樂。“他一口回絕,甚至不願意跟你談。”他說。“不過我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因為辦公室還有其他人可能會聽到。但大衛斯先生說他正極力從戰爭的陰霾走出來,不想再去回味,而且他不認為再一次討論它會有什麼收穫。那是他的話,我講話可不像那樣文縐縐的。”  

  “他會改變心意的。”瑞德的眼神說明了他並不在乎戴先生敏感的心情。

  老艾歎氣。“他真的筋疲力竭了,樣子看起來並不是很健康。”  

  “等上絞架時,我也會一樣的。”然後他便希望自己沒講過這些話,因為安妮瑟縮了一下。他略帶歉意地拍拍她的膝蓋。  

  “好吧,我明天再去。”諾亞說道。“也許我可以趁著那群多嘴又豎起耳朵想窺探他隱私的傢伙不在時與他交談一下。”  

  次日,諾亞帶了張紙條同行,上面告知大衛斯先生想見他的那些人帶了些檔,是他在逃往德克薩斯途中所遺失的那批文件。  

  大衛斯讀過紙條後,回憶起六年前那段狂亂的日子,那雙銳利而智能的眼睛仿佛失了神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紙條折好,交還給諾亞。“請通知這些人今晚我很樂意請他們到捨下聚會用餐,八點正。先生,請您也賞光。”  

  諾亞心滿意足地點了頭。“我會去的。”  

  安妮實在好緊張,甚至扣不好婚禮時穿的那件藍禮服。瑞德撥開她的手,把扣子扣上。“這件衣服愈來愈緊了。”她指著腰部及臀部,再一個月恐怕都穿不下了。  

  “到時候我會幫你買些新衣服,”他湊近去吻著她的頸項。“或者你乾脆穿我的襯衫,我喜歡。”  

  她突然恐慌地抱緊他,仿佛她的懷抱能讓他安全似的。“為什麼我們沒遇上任何麻煩?”她說道。“這令我好擔心。”  

  “也許沒人猜到我們會來東部,只會記得我們是往阿帕契人的地區走?不僅如此,他們找的是一個男人,不是兩男一女。”  

  “諾亞是上帝對我們的恩賜。”  

  “是啊,”他說道。“雖然當我坐在地上、雙手縛在身後而且散彈槍指著腹部時並未如此認為。”他放開她退後。他並不緊張,但全身的神經也是拉得好緊。他並不期待與大衛斯碰面,這是一次他希望下輩子都不必想起的會面。

  大衛斯先生的房子很樸素,他的態度也很謙遜。他那所樸素的房子經常有川流不息的訪客,但當晚他的客人只有一位美國警長、一個高大的男士及一位相當纖細的女士。  

  大衛斯先生仔細端詳瑞德的面孔,不待艾諾亞介紹,就伸出手來。“噢,是的,馬上尉,你這一向好嗎?從上一次與你見面到現在已有好幾年了,我相信那是在一八六五年初。”  

  他超人的記憶力並沒有打動瑞德。他強迫自己與這位前總統握手。“很好,先生。”他介紹安妮,後者亦與大衛斯先生握手。他的手又乾又瘦,她刻意多握住一會兒。大衛斯先生那雙格外犀利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緊握的手。  

  瑞德感到一股沒來由的妒意,只得垂下眼瞼。安妮是不是借著接觸之際傳遞訊息?大衛斯先生的表情顯然軟化了下來。  

  “艾警長要求會面時並沒提到你的名字,請坐,晚餐前要不要先喝點什麼?”  

  “不用了,謝謝。”瑞德說道。“艾警長之所以沒告訴你我是誰,是因為隔牆有耳。我因為謀殺而被通緝,真正的原因是為了這些檔。”  

  安妮趁瑞德敍述這四年來所發生的事情時,仔細打量前總統那張瘦削如苦行僧般的臉。那是她所見過最充滿智能的一張臉,寬廣的額頭散發出高貴的氣質,北方的報章雜誌把他冠上叛國賊的名號,但她並不同意。她看得出來他必定有過人之處,才會被推選出來領導那個脫離聯邦的政府。目前他的身體似乎相當脆弱,無疑是因為兩年的牢獄生活所致。那雙銳利的眼中埋著哀傷。  

  瑞德講完後,大衛斯先生一言不發地伸出手來,瑞德將文件遞上去。他默默地翻閱著,好一會兒才靠回椅背上緊閉雙眼,臉上有說不出的疲憊。  

  “我以為這些檔早已銷毀了。”半晌後他才幽幽地說道。“若如此,狄先生還會活著,你的生活也不會被破壞了。”  

  “把這些東西揭發出來可以使范葛路的生活不會那麼舒服。”  

  “是的,我看得出來。”  

  “姓葛的實在很笨,”瑞德說道。“他所預見的無非是這些檔可能會對他不利,被人用來敲詐他。”  

  “那敲詐不出什麼的,”大衛斯先生說道。“但它至少可以用來為你討個公道。”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瑞德脫口而出,語氣是掩不住的痛恨。“為什麼你明知道徒勞無功,還要接受那些錢?為什麼要使戰事延長?”  

  “我想你沒讀過我私人的筆記。”大衛斯先生歎口氣。“先生,我的責任是維持邦聯政府,我寫在筆記上的想法是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但北方也隨時有可能會對戰爭感到厭煩,要求中止。只要邦聯政府存在,我就必須善盡職責。那個決定並不複雜,但我到現在一直深深追悔著。要是當時更有先見之明,而不是事後的後知後覺,就可以避免許多悲劇的發生。不幸的是,後知後覺,只適於追悔所做過的錯事。”  

  “我父親和兄長在戰爭最後一年犧牲了。”瑞德說。  

  “噢,”大衛斯先生的眼眸因為悔憾而更深了。“你有理由生氣。我向你道歉,先生,雖然我知道你並不想要,但我還是致上最誠摯的吊慰。如果有辦法,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彌補。”  

  艾諾亞插進來。“你可以幫我們想個辦法把那件謀殺的控訴給撤銷。光揭發范葛路是個叛徒沒什麼用。”  

  “是的,在我看來也是於事無補,”大衛斯先生說道。“讓我好好想一想。”  

  “你必須回紐約,”次日戴先生說道。“與莫爾根先生連絡,他是個銀行家,我已經寫了一封信給他。”他將折好的信封交給瑞德。“見面時帶著這份有關於范葛路對邦聯捐款的詳細資料,要是你不介意,其他的資料,我想留下來。”  

  瑞德望著那封信。“裏頭到底寫些什麼?”他唐突地問道。  

  “范葛路很有錢,唯一能打敗他的是用更多的錢,而莫先生有這個能耐。他是個嚴守道德的年輕人,也是一個手段很高明的生意人。他正想建立一個龐大的銀行企業,我相信那包括范先生的勢力範圍。我已經向莫先生略述大概情形並要求他幫忙,而且我有把握他一定會幫忙的。”  

  當瑞德告訴她他們必須去紐約時,安妮歎口氣。“你想孩子會不會在火車上出生?”她幻想道。“或許在汽船上?”  

  他吻她,撫摸她的腹部。到目前為止,他一直不是個稱職的丈夫,老在她最需要寧靜的時候拖著她到處跑。“我愛你。”  

  她抽身注視著他,眼中滿是驚喜,心跳加速到她不得不用手按在胸前。“你說什麼?”她細聲問道。  

  瑞德清清喉嚨,這些話是自己跑出來的。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自己有多脆弱且毫無自信。他害怕她之所以嫁給他是因為她懷孕了,別無選擇。“我愛你。”他屏氣凝神重複一次。  

  她蒼白的面孔綻放出喜悅的笑容。“我——我都不知道。”她輕聲說道,投入他的懷抱緊摟著他,好似永遠不放開了。  

  他胸中那股緊繃驀地放鬆開來,呼吸也恢復了正常。他把她抱到床上,然後躺在她身旁。“你也可以說這句話的,你知道。”他催促道。“你從沒說過。”  

  那笑容益發燦爛了。“我愛你。”  

  只要這幾個字就夠了,用不著誇張、輕浮的宣言。他們的確是天生的一對。他們久久地躺在一起,分享親密的感覺。他的下巴擱在她頭頂上微笑著。他早該知道的,在他第一次強迫她鑽進毯子裏和他一齊分享體溫的寒夜裏,而且不論病得多重他仍迫切需要她,他就該知道她對他的重要性將會超過他生命中已有或即將有的一切。  

  一周後,他們三人坐在紐約市莫爾根那裝潢氣派的辦公室裏。莫先生拿著大衛斯寫的那封信,心想好奇心的確會促使人們作出不尋常的事情。一開始,莫爾根就很明白這些人有求於他,而他通常會拒絕接見這種人。但秘書告訴他他們帶來一封來自前邦聯總統大衛斯先生的親筆信函,純粹的好奇心驅使他答應見他們。  

  大衛斯先生為什麼要寫信給他?他們從未見過面,他又強烈反對南方政權。但是戴先生的聲望極吸引人,莫爾根向來把正直當作最寶貴的美德。  

  這位銀行家聽了艾警長概略敍述他們的處境後才打開那封信。他約三十四歲,與瑞德同齡,早已著手擁有主控權的銀行企業王國奠下基礎。他是銀行家之後,完全瞭解這一行的要領。他的外表看起來就像是銀行家,隱約流露出前途不可限量的氣勢,眼光炯炯有神。  

  “真是不可思議,”他把信件放在一旁,拿起文件來翻閱著,並以對待危險動物時那種戒慎恐懼的心情來注視著瑞德。“你能設法逃過一大群人的追殺整整四年,我想你自己就是一個相當難纏的人,馬先生。”  

  “我們各有各的戰場,莫先生,你的是在會議室裏。”  

  “而戴先生認為會議室是唯一能控制范先生的地方,我想他是對的。范葛路只懂得錢,那也是他唯一尊敬的東西。能幫助你是我的榮幸,馬先生,這些證物令人……噁心。我相信你可以避開那些獵人的追殺幾天吧?”  

  莫爾根花了八天的時間才把他需要的背景佈署好,他不願輕舉妄動,任何想贏得戰役的人都必須在獲得成功所必須的武器到手之前先按兵不動。當他和范葛路約好見面時,必須先有這些有力的武器。他腦海中早已計畫好另一場戰役,只是需要花好幾年的工夫,但這些檔讓他占了上風。  

  安妮緊張得要命,一切希望都寄託在這次會議上了。下半個小時所發生的事將決定她和瑞德可以過正常生活還是不斷逃亡。瑞德希望她不要出面,但這件事跟她有切身的利害關係,她無法置身事外。最後,也許是發覺等待時的憂慮與恐懼比直接面對事情的進展對她更不好,他終於讓步了。  

  瑞德的手槍藏在後腰上。在前往范葛路辦公室的途中,他留意每位員工、每個房間。艾諾亞也一樣。“你看到姓溫的那小子嗎?”他問道,瑞德搖頭。

  范葛路的辦公室裝潢得富麗堂皇,較之莫爾根的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位銀行家的辦公室是想傳達繁榮和信賴的感覺,而范葛路只是要炫耀他的財富。室內地上鋪著絲質地毯,天花板上掛著水晶枝形吊燈,椅子上鑲著最精緻的皮革,傢俱全是上等的桃花心木製成的。安妮以為看到的會是一個殘酷而勢利的惡魔坐在龐大書桌後那張大椅上,但坐在上面的竟是個白髮蒼蒼、已近日暮西山的老人,只有一雙眼睛殘留著手創這個企業王國時的霸氣。  

  范葛路驚訝地注視進入他辦公室這四個人,他一直以為自己接見的只有莫爾根——一個有影響力的銀行家,值得他降尊紆貴地接見他。然而在談正事以前,他還是得先盡到作主人的禮節。他們的話題遲早總會扯上生意,畢竟除了生意之外,這位銀行家有什麼理由要求和他會面?莫爾根來此見他而不是由他去他辦公室拜訪,讓他感到自豪,由此可見誰才是最有勢力的人。他拿出手錶看了一眼,暗示他的時間極其寶貴。  

  莫先生留意到他的動作。“范先生,我們不會耽擱您太多時間,容我介紹艾諾亞警長、馬瑞德先生和夫人。”  

  警長?范葛路仔細打量著那位較年長者。相當惹人嫌的一個人,他不把他看在眼裏。“呃,請繼續說。”他不耐煩地說著。  

  他們四人密切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看到他對瑞德的名字毫無反應,安妮感到十分迷惑。這人花了一大筆錢去追殺某人,竟然不記得獵物的名字。  

  莫爾根默默把檔放在范葛路的書桌上,那只是謄好的副本,主要是要讓範某知道他們有這些資料。  

  范葛路以略帶厭煩的態度拿起第一頁。數秒鐘後看清楚自己所讀的內容後,視線突然落在莫爾根身上,接著跳到艾諾亞身上。他坐得筆直。“我明白了,你們要多少?”

  “這不是敲詐,”莫爾根說道。“至少不是為了錢,如果我說你不認得馬先生的名字,對不對?”  

  “當然不認得,”范葛路高聲說道。“我為什麼會認得他呢?”  

  “因為四年來你想盡辦法要讓他死。”  

  “我從沒聽說過這人的名字,為什麼我會要他死?他跟這些資料有什麼關係呢?”   

  莫爾根觀察這位老人已好一陣子,他甚至沒有否認檔的內容。“你是個叛國賊,”他輕聲說道。“這些檔會讓你被判死刑。”   

  “我是個生意人,我賺取利潤。這些——”他指著檔。“跟它所營造的利潤來比較,只是九牛一毛,北方根本不用擔心會打敗仗,莫先生。”   

  范葛路的歪理讓瑞德緊握拳頭,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臉上。  

  莫先生簡短地把四年前的事件敍述一遍。范葛路的眼光移向瑞德,再回到諾亞身上,安妮發現他是以為自己會被逮捕。當莫先生說完以後,范葛路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跟那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不知道這批文件還保留下來,而且狄先生知道它們在哪裡?”  

  范葛路瞪著他。“是的,溫先生告訴過我,我要他把這件事處理好,以為他已經照我的話做了,那是我對這件事最後的瞭解。”  

  “溫先生是不是溫派克?”  

  “是的,他是我的助理。”  

  “請您讓我們跟他談談。”  

  范葛路按鈴,他的秘書打開門。“叫溫派克來。”他咆哮著,那人迅即告退。  

  五分鐘後門敞開,屋內每個人沈默無語地坐著,等待這個人到來。當瑞德聽到腳步聲時,故意不回過頭去。他在想四年前的溫派克:高高瘦瘦、打扮得恰到好處,金髮微微泛灰,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誰想到他竟然會是個謀殺犯?  

  “先生,是你派人去叫我?”  

  “是的,溫先生,你認識這些男士嗎?”  

  瑞德一回頭,正好與溫派克厭煩的眼光碰個正著。後者嚇一跳,接著露出害怕的神色。“馬瑞德。”他說。  

  “你殺了狄泰奇是不是?”艾諾亞閑閑地問道,一面傾身向前,虎視沉沉地看著獵物。“好教他永遠無法公開那些文件。你原來也想殺掉馬瑞德,陰謀沒得逞後,你把泰奇的死嫁禍給馬瑞德。這是個天衣無縫的計畫,只可惜馬瑞德逃脫了,你雇用的人抓不到他,所以你懸賞買他的人頭,還不斷提高賞金的金額,直到全國上下那些賞金獵人都去追捕他,但他們還是抓不到他。”  

  “派克,你真是個該死的白癡。”范葛路厲聲說道。  

  溫派克環顧左右,接著把視線落在雇主身上。“你叫我把它處理好的。”

  “我要你把檔拿回來,你這個笨雜種,不是去殺人!”  

  瑞德笑著離開椅子,那個笑容帶著苦澀。范葛路乍看之下,往後一退,莫爾根亦大吃一驚,溫派克更是害怕至極。艾諾亞從容地坐在椅子上,心頭大快。  

  剛開始溫派克只是閃避著那些洩憤的拳頭,接著開始抵抗。雙方都卯足了勁,冷靜而從容不迫地揮著拳。瑞德打斷對方的鼻樑,敲落他的牙齒,使他的眼睛腫得睜不開來,接著把月標移向他的肋骨。每一擊都像外科醫師的刀法一樣準確,房內每個人都清楚地聽卦骨頭折斷的聲音。一聽到身體撞擊的聲響,秘書馬上打開門探頭進來,被范葛路斥退後,又匆忙關上門,不敢再多事。 

  等溫派克不省人事地癱倒在地時,瑞德才住手。安妮起身,瑞德轉身緊盯著她。“不,”他斬釘截鐵道。“你不准救他。”  

  “我當然不會。”安妮贊同,伸手握住他的拳頭移近唇邊,吻著那瘀傷的指節。她發覺醫生的誓詞還是有限度的,可見她還不是很文明,因為瑞德每一記重拳都讓她有無上的快感。一接觸到她,瑞德渾身哆嗦,目光更深沉了。 

  溫派克呻吟著,除了驚駭地看他一眼後,連莫先生都沒再注意過他。“我不認為這樣可以解決事情,”范葛路說道。“我重複原先的問題……多少?”

  莫爾根的要求不多,如果再有任何不利馬瑞德的行動,會導致南方邦聯這批文件公開化,屆時范葛路勢必面臨叛國罪的控訴,至於將來范葛路的企業是否能繼續與銀行業者合作,端視他能否立即洗脫瑞德的罪名。不管范葛路是否清楚溫派克的作為,畢竟是他的財勢在背後撐腰,以及他個人非法的行為才會釀成這種浩劫。  

  范葛路所回收的代價是那些檔會保留在一個隱密的地點,永不公開。要是在場的任何人遭到報復的行動,則馬上將它公諸於世。  

  范葛路垂眼傾聽這些條件和要求,他處於下風而且心裏有數。“好吧,”他很乾脆。“控訴將在二十四小時內撤銷。”  

  “但要怎樣傳話給溫派克派出去追殺馬先生的人還是個問題。”  

  “這件事我會處理。”  

  “由你本人親自下令。”  

  范葛路遲疑一下,然後點點頭。“還有什麼要求?”  

  莫先生躊躇一下。“還有一件,我想對馬先生做些實質上的補償應該不算過分,大約十萬美元。事實上這似乎很合理。”  

  “十萬美元!”范葛路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位年輕人。  

  “比起面對執行死刑之射擊隊,這個代價應該很合理。”  

  艾諾亞在後面笑著,沈默的房間裏他的聲音格外響亮。  

  范葛路強壓下怒火。“好吧。”他終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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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對於出賣國家這件事他似乎毫無悔意或羞恥心,”安妮實在無法瞭解這種人。“他關心的只有個人的利益。”  

  “那是他所崇拜的東西。”瑞德依然感到暈眩,才不到一天的工夫。莫爾根一個鐘頭前來告訴他們范葛路已履行諾言,將指控他的謀殺罪名撤銷了。莫先生還提議他們在紐約待一陣子,以便風聲可以散佈出去。他也說那十萬美元已存入瑞德的戶頭,當然啦,在他自己的銀行。  

  “你還耿耿於懷嗎?”安妮平靜地問道。“對於他沒有被法律制裁的事?”  

  “該死,我當然很不服氣,”他嘀咕著,然後坐在她休息的床上。“他延長戰爭所造的孽實在太大了,我不僅樂見他被槍斃,還希望由自己扣下扳機。”  

  “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溫派克的所作所為。”  

  “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溫派克當代罪恙羊犧牲了,但溫派克並沒有大聲嚷嚷范葛路是整樁計畫的幕後主謀,所以也有可能他的確毫不知情。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了,他是始作俑者。”  

  “沒有人會知道他犯的罪,他會愈來愈有錢。想到他們加諸在你身上的痛苦,我就生氣。”  

  他的手緩緩地拂過她腹部。“要不是范葛路叛國,我不可能遇見你,或許命運畢竟是公平的。”為了一個人的野心,成千上萬的人犧牲了。但如果事情有不同的發展,現在他就不可能擁有安妮。  

  也許事情的發生純粹是巧合,也許善惡之間根本沒法借著天理或因果報應來達到平衡。他不能再沉緬於懊悔與痛苦之中,應該好好活下去。他不僅有了安妮,而且不久就快當爸爸了,後者正是他極大的隱憂。但由於艾諾亞、大衛斯、莫爾根——最重要的是安妮,他不僅恢復了自由之身,還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可以隨心所欲地照顧安妮。

  “溫派克會有什麼下場?”她問道。  

  “不知道。”但他倒有個好點子。艾諾亞沒說什麼就離開了旅館,有時候利用夜晚更能伸張正義。  

  艾諾亞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溫派克的住處。他從一個房間走過另一個,看見了裏頭豪華的裝潢,這個該死的雜碎,當瑞德被迫過著野獸般的生活、三餐不繼時,他卻過著這麼好的日子。  

  艾警長從沒交過知心朋友,也許自親愛的瑪姬死後就沒朋友了。他過著孤寂的生活,我行我素地維護法律和秩序,自有一套追求正義的看法。但,真要命,如今瑞德和安妮成了他的朋友。在漫長的時間裏,他們圍著營火暢談、彼此照顧、同甘共苦諸如此類的事物會讓人們結合在一起。而身為執法人員及基於朋友的情分,加上他個人道德觀,他必須伸張正義。  

  他找到溫派克的臥室,像幽靈般潛入。他必須做的這件事有些棘手,他遲疑半晌,注視著床上熟睡的人。姓溫的這傢伙未婚,不至於有個被嚇得神智不清的女人讓人傷腦筋。他原本想叫醒姓溫的,隨即又打消這個念頭。正義並不要求當事者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只求賞罰分明。艾諾亞從容不迫地拔出手槍,撥正了正義的天平。  

  不等睡在閣樓的僕人被不知名的聲響驚醒並匆忙套上衣服飛奔而來,他已悄然離去。當他行經一條闃暗的街道時,表情出奇地空白,內心卻暗潮洶湧。他對溫派克所做的絕對是公平的待遇,但也許他的動機相當複雜;也許因為他和瑞德及安妮相交莫逆,難免還有點報復的快感。也許,該是他交出徽章的時候了,因為他對其他的事情耿耿於懷,無法大公無私地維持法治與社會秩序。看到瑞德的經歷以及金錢和權勢成功地操縱體制、侮辱無辜者為“不法之徒”、摧毀他整個生活,艾諾亞不像以前對法律的公平性那麼篤信不疑了。雖然他在心靈深處永遠是個正直的人。  

  但事情已得到公平的裁判了,他於願已足。

  艾諾亞衝進農場主屋,臉色因焦急而十分蒼白。瑞德走到前廊來迎接他,他的袖子卷了起來,臉色也很緊張。  

  “到處都找不到人。”諾亞氣急敗壞地說道。“每當病人有急需的時候都找不到的醫生還算什麼醫生?他也許抱著酒瓶躲到哪裡逍遙去了。”  

  諾亞的評語不無可能。鳳凰城的人口隨著一年前第一幢房子的落成而迅速激增,其居民亦逐漸有此共識,而且一有醫療上的問題也愈來愈肯求助於安妮。但儘管如此,此刻的她還是迫切需要另一位元醫生的幫忙。  

  “再去找。”他不知還有什麼應變方法,有個酗酒的醫生總比沒有來得好。  

  “瑞德,”安妮的聲音從臥房裏傳出來。“諾亞?請進來。”  

  要諾亞進女人待產的房間,讓他實在很為難,但兩人還是走進去了。瑞德走到床邊握著她的手。他都快嚇壞了,她的表情為什麼還是那麼稀鬆平常?她笑看著他,龐大的身軀微微欠動著,好使自己更舒服一點。  

  “省省力氣吧,”她告訴諾亞。“叫韋太太來就行了。她生過五個小孩,頭腦又很靈光,她會知道怎麼做。要是她不知道,我會教她。”她看著瑞德微笑。“不會有事的。”  

  諾亞幾乎是跑著離開屋子的。安妮的腹部又是一陣收縮,她緊抓著瑞德的手平放在腹部上,以便他可以感受到嬰兒掙扎著出生時所作的努力。他的臉色死白。當陣痛舒緩下來,安妮笑著躺回去。“是不是很奇妙?”她喘氣道。 

  “老天!不,這一點也不奇妙!”他怒吼,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你很痛苦!”  

  “但我們的孩子快出生了。我替人接生過,但顯然從未實際經驗過。真有趣,讓我感觸良多。”  

  瑞德急得都快扯光自己的頭髮了。“安妮,該死,這不是醫學院的課程。”  

  “我知道,親愛的。”她撫摸著他的手。“很抱歉使你難過,但說真的,一切都很好。”他的煩亂讓她驚訝,但她早該預料到的。長途跋涉越過整個國家來到鳳凰城的一路上,她就沒見過哪個孕婦像她這樣受到這麼多的寵愛。諾亞也跟他們來到了這個全新的城市,努力開拓新生活。諾亞已卸下警長的職務,在瑞德力邀下和他們合夥經營位於鹽河谷的這座大農場。  

  他希望她等生下孩子後再繼續行醫,但她只能等待體內的小生命日漸成熟,感覺上日子過得特別慢。到目前為止,來求醫的只有一些婦人,而且儘是有關於妊振上的問題。有時她們也會帶著孩子來。但大部分的人還是去找何大夫,不幸的是後者喜歡酗酒。而根據幾位元婦女的說法,俟她生產後可以全天候執業,她們會帶著全家人來看病。  

  她真高興現在是冬天,不必在酷熱的天氣中生產。雖然他們住的主屋是座西班牙式建築,有拱門及乾淨寬敞的空間以及挑高的天花板以消暑,但夏末時還是得移到前廊才睡得著。  

  她喜歡這個新家,她的新生活裏一切事物似乎都很完美,尤其是有瑞德在身邊。  

  他還是那麼固執和專制,還是那麼削瘦、危險,那雙冷冰冰的眼睛乍看之下會讓大多數的人渾身戰慄。但她瞭解他內在的深情和敏感,而且從不懷疑他對她的愛有多深。  

  秋天時,他總喜歡把她帶到郊外某個地方,避開他人的耳目躺在地上,陪伴他們的只有一望無際的藍天及地上濕潤的泥土。他們會把毯子鋪在地上赤裸裸地做愛。懷孕使她的皮膚非常敏感,對於她愈來愈能享受肉體上的歡娛他欣喜若狂。起初她怕羞,不敢裸露日漸隆起的腹部,但瑞德卻很愛感受他的孩子在她體內的活動。  

  夜裏,她的子宮再度收縮,輕微的刺痛感讓她無法入睡,但並不是很難受。這是頭胎,她早料到會有這種情形。到了中午收縮更加強烈,她告訴瑞德孩子可能會在當天出生。他突然令她驚訝地驚惶失措起來,諾亞則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奪門而出去找何大夫。  

  “羊水還沒破,”她說道。“還早呢。”  

  他沈著臉。“你的意思是說還要等很長一陣子?”  

  她咬著唇強忍住笑意。“我也希望不要拖太久,但可能要到今晚才會生。”她也不喜歡未來幾個鐘頭的一切,但她也急著讓這一切快點過去,好把她的小寶貝抱在懷裏。她覺得跟肚裏那個日益茁壯的小傢伙有種不可思議的連系,他是瑞德的孩子。  

  接下來的收縮一陣緊似一陣,痛得她眼冒金星,她小心地深呼吸直到陣痛過去,很高興情況還算正常。她還是醫生,從學理上看來整個過程其實十分有趣。然而這一切還沒結束之前,她已經忘了生孩子多麼有趣,掙扎著只想把孩子生下來。  

  過了兩個小時後,諾亞拖著韋太太回來。她是個健壯的婦人,和藹可親。兩個小時以來安妮的陣痛非常劇烈,瑞德寸步不離。  

  根據安妮的指示,韋太太將水煮沸,把預備剪斷臍帶的那把剪刀浸在沸水中。韋太太冷靜又能幹,瑞德小心翼翼地扶起安妮以便把毛巾塞在她的身體底下。  

  安妮擠出笑容。“你該離開了,快生了。”  

  他搖搖頭。“是我賦與這孩子生命的,他出生時我要在現場。我不要你一個人獨自承擔。”  

  “只要別昏倒或擋路就成。”韋太太從容地說道。  

  他沒有。當陣痛激烈得令人難以忍受時,安妮緊緊抓住他的手,次日他整個指關節都瘀腫了。每每聽到她大聲呻吟他就咬緊牙關,那最後的收縮久久無法平息,痛得她冷汗濘濘,直到一個血跡斑斑的小嬰兒從她的身體滑出來,進入韋太太等待的雙手。

  “我的天,好順利。”韋太太說道。“是個女孩,多麼可愛的小傢伙啊,看她多小!我最小的那個出生時也有她兩倍重呢。”  

  安妮鬆弛下來,大口大口吸著氣。她的孩子正在哭,那奇怪的聲音活像小貓咪。瑞德暈眩地注視著嬰兒。他依然扶著安妮,突然間加重了手勁抱住她,俯頭抵著她的額頭。“天啊!”他的聲音沙啞。  

  韋太太將臍帶綁好剪斷,迅速將嬰兒洗淨交給瑞德,然後幫安妮處理善後。  

  瑞德欣喜若狂,無法把視線從女兒身上移開。他的手幾乎就比她整個人大。她不斷地蠕動、手舞足蹈著。她不哭了,但當她皺眉、扁嘴接著打呵欠時,生動有趣的表情令他為之著迷。  

  “我的天!”他屏息地說道。這是安妮為他們生的女兒,他的胸口好象遭人重擊,那種曆久不散的震撼跟他注視安妮時一模一樣。  

  “讓我看看她。”安妮喘著氣說道,他小心翼翼地把嬰兒放入她懷裏。 

  安妮全神貫注地注視她精緻的五官,那柔軟的臉龐、櫻桃小口令安妮鍾愛不已。嬰兒打個呵欠,朦朧、尚無焦點的眼睛睜開一下,淺灰色的眼珠令她倒吸一口氣。“她的眼珠會跟你一模一樣。看,是淺灰色的。”  

  在他看來嬰兒長得像安妮,精緻的五官可以看出將來也是個美人胚。還有著黑色的頭髮,她繼承了他的發色、眼睛和安妮的五官,是他們在那心醉神迷的一刹那蘊育出來的結晶,也讓他的心永遠地改變了。  

  “讓她吃奶吧,”韋太太提議道。“有助於你乳汁的分泌。”  

  安妮笑了起來。她看她的女兒看得這麼入迷,竟然忘了做她經常交代產婦要做的事。她略帶羞怯地打開衣襟,捧出腫脹的乳房。韋太太善體人意地轉過身去。瑞德伸手捧住那溫暖而柔滑的乳房,安妮將小傢伙安頓在臂彎後,將硬挺的乳頭湊近小嘴摩擦著嬰兒的唇。嬰兒以鼻子嗅聞她的乳房,接著不假思索地吸吮起來。她的乳房四周隱隱刺痛著。  

  瑞德為那津津有味的啜食聲笑了起來,淺灰色的眼珠閃閃發亮。“趕快享受你的晚餐,”他調侃著。“外邊有位伯伯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見你。也許他會是爺爺吧,不過這一點還存待商量。”  

  十分鐘後,他抱著繈褓中的嬰兒走出來,艾諾亞還在來回鍍步。一頂帽子已被揉得一團糟。“是個女孩。”瑞德說道。“母女平安。”  

  “女孩。”諾亞仔細端詳著沉睡中的小臉,他咽了口口水。“我的天啊,女孩。”他再吞一口口水。“耶穌基督,瑞德,我們該怎麼阻止那些粗魯的紈絝子弟來騷擾她?我們得從長計議。” 

  瑞德露齒而笑,一面拉開諾亞的手,將嬰兒交到他懷裏。諾亞十分驚慌,整個身子變得僵直。“不要這樣!”他大叫。“我怕把她掉在地上。”  

  “你會習慣的,”瑞德說道。“你總抱過小狗吧?她跟小狗差不多大。”

  諾亞對他皺皺眉。“我是不是該抓住她的頸背將她提起來?”他將嬰兒貼近胸前。“真可恥,你自己的孩子,怎麼可以把她當作小狗?”  

  瑞德笑意加深,諾亞低頭注視著嬰兒心滿意足地睡在他懷裏。一會兒後,他面帶笑容作個搖晃的姿勢。“自然而然就會了,是不是?她叫什麼名字?”

  瑞德的腦筋一片空白。他和安妮討論過,也選了幾個男孩和女孩的名字,但此時此刻他一個也想不起來。“我們還沒替她命名。”  

  “哦,快點決定吧,好讓我知道該怎麼稱呼這個可愛的小寶貝。下次你們倆決定要生孩子的時候,早一點讓我知道,我可以找個地方避開。我發誓這件事情對男人而言太痛苦了,我想我這顆心早已生銹了,經不起這種折騰。” 

  瑞德抱回女兒準備還給安妮。才剛離手,他已有悵然若失的感覺。“作爺爺的必須守在附近,”他說道。“哪裡也不能去。” 

  諾亞愕然張著嘴目送他離去。爺爺?爺爺!啊哈,聽起來還真順耳。雖然他對自己看上去還很年輕頗引以為傲,但畢竟他已堂堂邁入五十大關了。除了瑪姬外,他沒有過家人,也沒有其他的女人。雖然害怕得很,但他想他應該幹得了。保護馬小姐遠離危險,爺爺這一行似乎是全天候的工作喲! 

  瑞德躡手躡腳地進入臥室,發現安妮已入睡了。韋太太笑著看看他,一根手指按在唇上。“讓她休息,”她輕輕地說。“她太辛苦了,需要好好睡一覺。”那位女士笑了笑,走出了房間。

  瑞德坐在床頭的椅子上,手中兀自抱著嬰兒。他捨不得放下她,她還在睡,似乎生下來和生產都一樣累人。他也是筋疲力竭,但還不想睡,目光在安妮和他們女兒的臉上流連。一顆心膨脹到極點,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九個月前,他抱過一個印地安小女孩,還協助安妮挽救她的生命。現在他抱著另一個小女孩,這條生命亦是他和安妮所賦與的。自他認識安妮以來,她改變了他的生活,賜給他生活目標,如果他的下半輩子再無所得,他於願也足了,因為他已經從眼前的生活中體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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