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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6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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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腦海中重現著,他當時在想像中編造的酒吧情景,這一整夜,格笙輾轉難眠。儘管他無法忘懷,卻似乎也無法把它寫下來。至少,無法寫得完美。
他一向鄙視所謂的作家的頸瓶。通常,格笙都能淡然處之,繼續寫作,直到它的威脅消失為止。但這次,他真正被困住了。格笙無法進入那幕情景,也無法跳出,甚至還用了漫漫長夜,對著他所寫的文章皺眉頭。
他是心癢了,格笙痛苦地承認。性慾的挫敗,被一名用一個沉默的眼神,便能令他怯然止步的女人所挫。
格笙自書桌旁霍然站了起來,並踱至窗口。
萊娜就在他窗口下,穿著某種保守的粉紅衫,齊整得像個修女,她所有的頭髮都挽了上去,服貼地固定住。萊娜為何穿著高跟鞋?他沉思著,且更靠近地貼著玻璃。他猜想,萊娜或許是認為這種不討喜的鞋鞋很性感吧,可是它們和她的腳一點也不相配。
在他注視下,萊娜爬進了她車子的駕駛座上,她的動作既熟練且優雅。萊娜應該會先將她的皮包擺在旁邊,格笙揣測著。她果然如此。而且接著綁好安全帶,檢視照後鏡,他注意到,鏡中並未出現她補妝的舉動,只是快速的調整動作以確定車子功能妥當。現在,轉動了鑰匙。
即使透過了玻璃,格笙仍能聽見那虛弱喘息的引擎聲。
她再試了一次,又一次。此時格笙搖了搖頭,逕往樓下奔去。
「你幹嘛不把那玩意兒送去修理呢?」他邊踱出前門邊對萊娜吼著。
「哦。」她已經爬出車外並試著要舉起車蓋。「它一、兩天前還好好的。」
「這堆破銅爛鐵怕有十年沒正常過了。」格笙將萊娜擋開,暗自惱怒著在他感覺自己像穿舊待洗的衣物時,她的樣子和味道卻那麼清新。「這樣吧,如果你需要到村 裡去辦什麼事,開我的車去好了。我來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
萊娜對這獨斷的話語本能地抗拒著,她抬起下巴。「謝謝你,可是我是要去恩尼斯提蒙。」
「恩尼斯提蒙?」即使腦中正在翻尋這村子的地圖,格笙仍然自車蓋裡抬起頭來,盯著她。「做什麼?」
「去看新的藝廊呀。他們在幾周內就會開張,美姬希望我去看看。」她望著格笙的背,他正瞎忙著纜線並詛咒著。「因為我整天都不在,所以我留了張紙條,還有熱一熱就可以吃的 食物給你。」
「用這部車你哪兒都別想去。風帶破了,燃料管漏了,而且我敢打賭是你的啟動馬達出了問題。」他站直身子,注意到萊娜今天戴了耳環,薄薄的金環恰好鎖住她耳垂。它們更平添了難以理解地搔動著他的感覺。「你要是開這輛破銅爛鐵,鐵定辦不了事。」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會去找墨非,看能不能──」
「別對我一副冷冰冰的女皇架勢。」他砰地一聲將車蓋闔上,令她不覺嚇了一跳。很好,格笙想,那表示她血管裡還有血在流著。「而且別老是拿墨非當盾牌,他沒辦法比我做得更好了。進我車裡去,我馬上就來。」
「我為什麼要進你的車?」
「這樣我才可以載你到那個……見鬼的恩尼斯提蒙去。」
萊娜咬著牙,雙手擺在臀上。「謝謝你這麼好心,可是──」
「上車!」他邊往屋子衝去,邊吼著。「我得沖一下腦袋。」
「我倒可以幫你沖。」萊娜嘀咕地說。拉開她的車門,拿出皮包。誰要求他載啦?萊娜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寧可走路也不願和這樣一個男人同乘一輛車。
不過首要之務還是先冷靜下來。
萊娜深吸了口氣,然後優閒地在她的花園中漫步著。它們能令她平靜,如往常一般,那片嫩綠才剛開始發芽呢。它們需要一些處理和照料,萊娜想, 邊蹲了下來摘掉一株野草。如果明天好天氣,她便開始進行。到復活節時,她的花園便能花團錦簇了。
芬芳的香味,繽紛的色彩。萊娜朝一株堅強的小水仙微笑著。
隨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微笑霎時消失。她站了起來,轉過身。
格笙並未費心去刮臉,他的頭髮潮濕,而且以一條薄薄的帶子束在後面,他的衣服雖然有點破皺,但卻是乾淨的。
萊娜十分清楚這男人有的是高級的服飾,但他為什麼不穿呢?她不是親手清洗整燙了嗎?
格笙瞥了她一眼,從牛仔褲口袋中掏出鑰匙。「進車裡去。」
萊娜慢慢朝格笙走去,目光冰冷,而舌間熾熱。「今天早上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有時候,行動可以勝於言詞。他不假思索地,陡然將萊娜拉近,滿意地瞧了一眼她驚訝的表情,隨即湊上她的嘴唇。
萊娜心臟狂跳著,像要自頭頂跳出似的。她有了短暫的恐懼,片刻的呻吟,隨後格笙將她推開。
他的雙眼是火紅的。就像狼的眼睛,充滿了狂暴和驚人的力道。
「老天,我快發瘋了。」格笙伸手抹過臉,努力克制著野性。「我很抱歉。進車去吧,萊娜。我不會吃了你的。」
看到她毫無動靜,眼也不眨,格笙怒意又起。「我不會動你一根寒毛的。」
她終於能出聲了,雖然並未如她預期的鎮定。「你為什麼對我發脾氣?」
「我沒有。」他退開。「我很抱歉。」他重複。「別再這樣瞪著我,好像我剛打過你似的。」
但他是的。難道他不知道那些氣憤、粗暴的言語,還有暴躁的情緒,對萊娜的傷害比一記重拳來的大嗎?「我要進屋子去。」她尋回了自衛,那道隱藏情緒的薄牆。「我得告訴美姬我不能去了。」
「萊娜。」他伸出手,接著舉起雙手,用一種既沮喪也意味著求和的姿態。「你究竟要我多難過才行?」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你去吃些東西,可能就會覺得好過多了。」
「現在她又想幫我弄早餐了。」格笙閉上眼睛,平靜地吸了口氣。「即使帶著怒氣。」他嘀咕著,並再度望著萊娜。「你不是那樣說過我嗎?不久前。作家都是可憐的混蛋,情緒化、惡劣、自私、自大。」
「你不是那樣的。」萊娜無法解釋為何覺得有必要為他辯護。「也許你情緒化,但和其他人都不同。」
「我是的。端看書進行的情況而定。目前,它進展得很不順利,所以我的行為也跟著差了起來。我碰到瓶頸,一道牆,一座見鬼的森林,而且我把你扯進來。你要我再向你道一次歉嗎?」
「不用。」萊娜軟化了,伸出手輕觸他滿是胡碴的臉。「你看起來好疲倦,格笙。」
「我沒睡。」他雙手兀自插在口袋裡,眼睛看著萊娜。「注意一下你有多容易心軟,萊娜。書只是我今早粗暴的原因之一。你才是元兇。」
她迅速縮手,彷彿剛觸到一束火焰。萊娜快速的撤退令格笙彎起嘴角。
「我要你。渴望得令人發疼。」
「是嗎?」
「這話可不是為了讓你揚揚自得的。」
她臉頰緋紅。「我無意──」
「那就是問題之一。走吧,進車裡去。拜託。」他補充說道。「如果今天還想留在這裡寫東西,我會把自己逼瘋的。」
這次按對開關了。萊娜滑進車中並等候他加入。「如果你剛謀殺了人可能就會。」
格笙發現自己終於笑得出來了。「哦,我正在想呢。」
克雷爾郡的這家國際藝廊是一件佳作。新式建築,設計得仿如一棟高雅的貴人宅邸,有著正規的花園。它並不是都柏林教堂般的藝廊,也無羅馬皇宮的富麗堂皇,它只是一棟莊嚴的建築,由於房子的設計和愛爾蘭藝術家的作品櫥窗,而自成一格。
它曾是羅根的夢想,如今則是他和美姬共同攜手實現。
萊娜設計了那些花園。雖然她無法親自栽種,但景觀設計者引用了她的設計,因此那些紅磚道四周便種滿了玫瑰,牛圓形的花床種滿了羽扇豆和嬰粟、康乃馨和牡丹,以及其他萊娜喜愛的花種。
藝廊本身是磚塊砌成的,淡粉色,鑲嵌著高而優美的窗戶,綴有灰邊。寬敞的休息室內部,地板鋪著深藍和白色相間的磁磚,天花板則懸掛著吊燈,盤旋的紅木樓梯直通二樓。
「這是美姬的。」萊娜低聲說,視線被獨佔著進口處的雕塑品所吸引。
格笙看見一對人像,冰冷的玻璃卻正隱含著熱情,那形態極端性感,莫名地浪漫。
「這是她的『投降者』。他們結婚前羅根買的。他絕對不願將它賣給任何人的。」
「我可以理解。」他得吞嚥一下。這歪扭的玻璃對格笙已飽受折磨的生理,無異是色慾的重擊。「它倒是這趟遊覽驚人的開瑞。」
「她有特別的天份,不是嗎?」萊娜輕輕地敲了敲姊姊以火和夢創作出來的冰冷玻璃。「特殊的天賦令人情緒化,我猜。」微微一笑,她越過肩頭望著格笙。他看來好疲倦,萊娜想,對每件事都沒耐性,尤其是他自己。「而且挑剔,因為他們總是自我要求太甚。」
「而且一不順利,就讓周圍的人也跟著下地獄。」他伸出手,碰著萊娜而非玻璃。「你沒嫉妒吧,有嗎?」
「這是什麼話呀?」聳聳肩,萊娜轉了一圈,讚美著這休息廳潔淨和俐落的結構。
「羅根希望這家藝廊有家的感覺。所以有個休息處,一個畫室,甚至餐聽,還有樓上的起居室。」萊娜握起他的手,並領著他往雙門式敞開的門扉走去。「所有的畫、雕塑品,甚至傢俱,都是愛爾蘭藝術家或手工匠的作品。而且──」
她定定地站住,並睜大著眼。一張長沙發椅,整個椅背和扶手,巧妙地覆蓋著一張柔軟的毯子,上面繡著潛進了冷水中的野鴨。萊娜向它走近,伸手撫摸著。
「我做的。」她喃喃說著。「給美姬的生日禮物。他們把它擺在這兒,在一間藝廊裡。」
「為什麼不?它很美啊。」他好奇地湊得更近。「你織的嗎?」
「是呀。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織,可是……」萊娜拉長了尾音,怕自己可能會掉淚。「想想看,在一間藝廊裡,和這些美麗的圖畫和藝術品擺在一起──」
「萊娜。」
「約瑟。」
格笙注視著這名踱入房間,並給了萊娜一個熱情而溫暖的擁抱的男子。藝術家的作風,格笙皺眉暗忖著。耳上戴著綠松石的飾釘,馬尾垂落肩背,義大利西裝。就是這模樣,格笙想起了在都柏林的婚禮上曾見過他。
「你越來越漂亮了。」
「你越來越會胡扯了。」萊娜笑著。「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呢。」
「我今天才來,幫羅根處理一些瑣事。」
「西亞呢?」
「她還在都柏林。夾在小寶寶和學校之間,她沒辦法來。」
「我都忘了你們有小寶寶了,她長得像誰?」
「像她媽媽。很漂亮。」約瑟隨即望著格笙,伸出手來。「你一定是唐格笙吧?我是丁約瑟。」
「我很抱歉,格笙,約瑟管理羅根在都柏林的藝廊。我以為你們在婚禮應該見過。」
「正式上是沒有。」但格笙仍友善地握手,他記得約瑟有位妻子和女兒。
「我想我要冒昧地告訴你,我是你忠實的讀者。」
「這永遠不嫌冒昧。」
「我剛好帶了一本書來,本想托萊娜轉交給你的。我希望你不介意幫我在上面簽名。」
格笙覺得他很可能會喜歡約瑟這個人。「我很樂意。」
「你真大方。我該告訴美姬你在這兒,她想自己帶你參觀哩。」
「你把這裡弄得很不錯,約瑟。看得出來你們很用心。」
「而且絕對值回票價。」他迅速而滿意地瞥了房間一眼。「我去找美姬。願意的話,四處看看。」他在門口停了下來,轉過頭,開口笑著。「記得問她願不願意賣一件作品給總統。」
「總統?」萊娜重複著。
「愛爾蘭總統,親愛的。今天早上他為她的『無敵』出了價。」
「想想看。」萊娜在約瑟匆匆離去之際低聲說道。「連愛爾蘭總統都知道美姬哩。」
「我可以告訴你,她快要紅遍各地了。」
「是呀,我知道,可是這似乎……」她笑著,無法加以形容。「這真是太好了。爹地一定也會感到驕傲。還有美姬,她會樂得飛起來。你一定瞭解這種感受,不是嗎?當有人讀你的作品時。」
「是呀,我懂。」
「那感覺一定很棒,有天份,能創造某種事物讓人們感動。」
「萊娜。」格笙掀起那件繡鴨的柔軟毯子尾端。「你這個又怎麼說?」
「這每個人都會──只要肯花時間。我指的是藝術,那種能永恆的。」她走向一幅畫,一幅用色大膽鮮艷的都柏林鬧市油畫。「我始終都希望……我不是在嫉妒美姬。也許是吧,有一點,在她遠赴威尼斯求學,而我卻留在家時。不過我們兩人都做了該做的事。而現在,她正在做這般重要的工作。」
「你也是呀。你為何要把你所做的,和你自己,放在第二位。你可以比任何我知道的人做得更好。」
萊娜莞爾,再次面對他。「你只是喜歡我的烹調手藝。」
「是,我喜歡你的烹調手藝。」他並未回以笑容。「還有你的編織,你的女紅,和你的花。你讓空氣芬芳的方式,你在鋪床時把床單塞進角落的樣子。你如何 熨燙我的襯衫。你做了全部的那些事,還不止我說的那些,而且做起來好像全不費力。」
「唔,那沒什麼好──」
「有的。」格笙打斷她的話語,他的情緒莫名地再度激動起來。「你該知道有多少人無法持家,或是見鬼的,根本不知道怎麼養育小孩。他們寧可丟棄所生的骨肉,也不願加以照顧。」
格笙被自己無來由的情緒震住了。這情緒隱藏多久了?而他必須花多少時間再度將它掩埋?
「格笙。」萊娜舉起一隻手安撫著他的臉頰,但他往後退開。格笙從不認為自己是脆弱的。但此刻,他卻感到失去了平衡,禁不起碰觸。
「我的意思是,你在做的是很重要的事。你不該忘記這點。我要四處去看看了。」他倏地轉身朝大廳邊門走去,迅速地消失。
「啊。」美姬自門廊處走了進來。「這陣發作可真有意思。」
「他需要家庭。」萊娜喃喃說著。
「萊娜,他是個成年男子,不是娃娃。」
「年齡不能奪走需要。他太孤單了,美姬,而且他自己甚至不知道這點。」
「你不能把他像迷失的羔羊一樣帶回家啊。」側著頭,美姬更靠近些。「或者你可以?」
「我對他有感覺。我原以為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有這樣的感覺了。」她低頭望著交握在前面的手,刻意地將它們鬆了開。「不,那不正確。和我對羅利的感覺不同。」
「羅利該死。」
「你總是這麼說。」也因為如此,萊娜笑了。「這才是一家人。」她親吻美姬的臉頰。「告訴我,讓總統買你的作品有什麼感覺?」
「和他付的好價錢一樣。」美姬隨即仰起頭哈哈笑著。「就像到月亮一趟來回。我沒辦法,我們康家的人就是不夠世故,遇上這種事沒法子故作鎮定。哦,我真希望爹地……」
「我瞭解。」
美姬深吸了口氣。「我得告訴你,羅根請的那名偵探還沒找到艾曼達。」
「這麼多星期了,美姬,那費用──」
「別擔心,我可是嫁了個有錢人呢。」
「而且每個人都知道你只是要他的錢。」
「不,我要的是他的身體。」她眨眨眼,並伸手挽住萊娜。「而且你的唐格笙也有副女人絕不會小看的身軀,我注意過了。」
「我自己有注意到。」
「很奸,證明你還沒忘記怎麼欣賞。我有張樂蒂寄來的卡片。」
「我也是。你會不會介意她們待第三個星期?」
「媽媽下半輩子都可以住在那間別墅的。」她望著萊娜的表情歎口氣。「我很高興她正在讓自己開心,雖然她一定不會承認。」
美姬將一隻手放在腹部上。「不過也無所謂,我有自己的小孩,一切都不同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對某個人有這麼強烈的感覺。羅根出現之後,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或任何事有這麼強烈的感覺了。而現在,我卻可以瞭解到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是如此的強烈。」
「但我母親卻不想要我。」
「你怎會這麼說?」
「她告訴我的。」萊娜發覺,要大聲說出這事實,竟如此費力。「義務。她說生下我只是義務,甚至不是為了爹地,而是為了宗教。這樣子被帶到這世界,實在令人心寒。」
萊娜目前需要的不是憤怒,美姬瞭解,她捧著萊娜的臉龐。「這是她的損失,萊娜。不是你。永遠不是。至於我自己,如果當初未盡這義務,那就是我的損失了。」
「但爹地愛我們。」
「是的,他是。那就夠了。來,別煩惱了。我帶你到樓上去參觀參觀。」
門廊後,格笙長長吁了口氣。這棟房子的傳音性好得不適合談及秘密。現在,他想他總算瞭解了,萊娜眼中的悲傷部分的原因。妙的是,他們竟是同病相憐,都缺乏母愛。
並非那份缺憾在困擾他,格笙告訴自己。早在多年他便已習慣了。他已經將那個孤獨的小孩,棄在賽門兒童之家缺少歡樂的房間裡了。
但現在,他沉吟著,難道是羅利?而且羅根為何要僱請偵探去找一名叫做艾曼達的女人?
格笙總覺得最好的解答方式,便是去問問題本身。
「誰是羅利?」
在格笙悠哉地自恩尼斯提蒙開車出來時,這問題陡地將萊娜自她的神遊中喚醒。「什麼?」
「不是什麼,是誰?」他將車子靠往路邊,讓過一輛在他的車道拐了個彎的載貨車。可能是沒經驗的美國佬,格笙自鳴得意地想。「誰是羅利?」他再一次問。
「你在酒吧聽到閒言閒語了,是不是?」
她冰冷的語氣非但沒能發揮警告作用,反而更激起格笙的好奇。「當然,不過我不是在那裡聽到的。是你在藝廊後面和美姬提起的。」
「那麼你是竊聽了一段私人談話嘍。」
「這話太重了。那可不算竊聽,除非它是私底下的談話。」
萊娜在座位上坐直。「謝謝你,我不需要你來糾正我的文法。」
「不是文法問題,是……算了。」他悶悶不樂了片刻。「那麼,他是誰?」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這樣只會讓我更好奇。」
「他是我認識的一個男孩。你走錯路了。」
「在愛爾蘭沒有所謂的錯路,去看指南手冊。他就是傷害你的人嗎?」他飛快瞥了她一眼,點點頭。「唔,那就是回答了。發生了什麼事?」
「你想寫進你的書嗎?」
「也許。不過個人因素佔第一位。你愛他嗎?」
「我愛他。我本來要和他結婚的。」
格笙皺起眉頭,手指敲打著方向盤。「為何沒有?」
「因為他在離禮堂兩步遠的地方拋下了我。這答案你滿意了吧?」
「不,這只讓我知道羅利顯然是個大白癡。」他無法停止不繼續問,也為自己的迫切而訝異。「你還愛他嗎?」
「那我就真是個笨蛋了,都已經十年了。」
「但那份傷痛仍在。」
「被拋棄會疼,」萊娜簡短地說。「被大家當做憐憫的對象會痛。可憐的萊娜,在婚禮前兩周被拋棄。留下她和一件結婚禮服,以及她可憐的微薄嫁妝,因為她的少年郎跑到美國去,而不是娶她為妻。這令你滿意了嗎?」她轉頭望著他。「你想知道我有沒有哭嗎?我有。我可曾等他回頭?我也有。」
「你可以打我一拳,如果那能讓你好過些。」
「我懷疑。」
「他為什麼離開?」
萊娜歎口氣,「我不知道,我始終不明白,那是最糟的部分。他跑來找我,告訴我他不要我,而且永遠不會原諒我所做的事。而當我問他什麼意思時,他把我推倒在地上。」
格笙放在駕駛盤上的手一緊。「混帳!」
「我也常這麼想,但我還是不懂他為何拋棄我。因此,過了一陣子,我把禮服送出去。墨非的妹妹凱特和她的派克結婚時就穿上了它。」
「他不值得讓你老是帶著哀傷的眼神。」
「也許。你在做什麼?」
「靠邊停車。我們走路去山崖。」
「我穿的衣服不適合走那種路。」萊娜抗辯著,但格笙已經走出車子。「我的鞋子不適合,格笙。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可以在這兒等你。」
「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將她拉出車,並將她抱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嗎?」
「那地方不遠,而且想想看,多美的畫面啊,那些遊客會把我們照下來,回家做紀念。你會說法文嗎?」
「不會。」萊娜歪著身體困惑地望著他。「做什麼?」
「我是在想,如果我們說法文,他們會以為我們是法國人,然後等他們回到達勒斯就會告訴親友,他們曾經在靠海的地方,看見一對浪漫的法國情侶。」格笙輕輕吻了她一下,隨 即在一處石崖邊,將她放下來。
大海今天的顏色和她的眸子一樣,格笙注意到。那份冰冷、朦朧的綠像夢一般。天色清澈得讓他能望見愛倫群島結實的山峰,以及穿梭在依尼莫和陸地之間的小渡輪。空氣十分清新,天空是不穩定的藍,隨時可能會變色。幾公尺遠的地方,一些遊客正以德州尖銳的鼻音在交談,他不覺莞爾。
「這裡很美。你只要把頭轉向這世界一隅,便能看到令人驚瞌的東西。」他特意轉向萊娜。「絕對的驚艷。」
「現在你又想討好我,好彌補你對我的刺探啦。」
「不,我不是。而且我還沒刺探完畢,況且我喜歡刺探,所以道歉的話就成了虛偽。誰是艾曼達,羅根又為什麼要找她?」
她臉上掠過一絲訝異,顫抖地張嘴隨即又閉上。「你真是最無禮的男人。」
「我很清楚這點。告訴我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要回去了。」但在她轉身之際,格笙伸手拉住她。
「我一會兒就送你回去,那雙鞋會讓你扭到腳的,尤其是在你拂袖而去的情形下。」
「我沒你說的那麼誇張。而且這也不關你的……」她拖長尾音,呼了口氣。「我幹嘛要浪費時間告訴你,這不關你的事啊。而且也不是你所能瞭解的。」
「我瞭解的程度會讓你大吃一驚。這裡,坐。」他領著萊娜來到一塊石頭旁,強迫她坐下,隨即坐在她身邊。
「給我說個故事吧,那樣比較容易。」
或許吧。而且說出來或許還能減輕她心上的重擔。「多年以前,有個女孩,有著天使般的歌聲──據說。而且十分渴望以此成名。她並不滿意自己只是一名酒館主人的女兒,因此便以她的歌喉四處去闖蕩。一天,她回來了,因為她的母親病了,她也許不是可愛的女兒,但卻是孝順的。她在村裡的酒吧中唱歌,取悅自己,也討父母歡心,順便賺點零用。就在那兒,她 邂逅了一名男子。」
萊娜眺望著海洋,擬想著他父親第一眼瞧見她母親,聽到她歌聲的情景。
「他們之間產生了某種電流。可能是愛意,但卻不是會持久的那種。但是,他們並沒有抗拒它。就這樣,不久後,她發現她懷了孕。宗教,她的教養,以及本身的信仰,讓她毫無選擇,唯有結婚並且放棄夢想一途。從此她便不再快樂,也失去了讓他的丈夫開心的熱情。在生下第一胎後,她很快又懷了第二個。這次並沒有先前那種愛意,只不過是盡義務罷了。當這義務已盡,她便從此不讓她丈夫靠近她的床和身體。」
萊娜的歎息,令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手。
「有一天,在靠近雪儂河的一個地方,他遇見了另一位女人。那兒有愛,真摯不變的愛。儘管有罪,但這份愛卻是無瑕的。可是他有妻室,還有兩個女兒。他們都知道他們之間沒有 將來。因此她離開了他,回到美國去。她寫了三封信給他,充滿了愛與瞭解的情書。在第三封,她告訴他有了他的孩子,而且要他別擔心,因為她很開心腹中有他的骨肉。」
一隻海鳥發出了叫聲,她便往天空望去。在繼續故事前,萊娜注視著,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線上。
「她再也沒寫信給他了,而他也不曾將她忘懷。那些回憶很可能是他在冰冷的婚姻義務,和多年空虛中的慰藉。我想是的,因為在他臨死前,他喊的是她的名字。他在眺望海洋時喊著艾曼達。經過漫長的歲月,這些信,綁著褪色的紅絲帶,在閣樓上被他的一個女兒發現。」
她接著轉身面向格笙。「她無能為力,無法讓時間倒轉,讓他們有更好的過去。但是一個愛得如此深的女人不是有資格知道她未曾被遺忘嗎?而那個孩子,他們兩人的孩子,不也有權利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找到他們也可能更令你傷心啊。」格笙望著他們互相握住的手。
「我父親愛她。」她簡短地說。「她的這個孩子是我們的親人。除了找以外別無他法。」
他端詳著萊娜,低聲說:「讓我幫你。」
「怎麼幫?」
「我認識很多人。找人多半要搜尋,例如電話追蹤、連繫。」
「羅根已經在紐約雇了一個偵探。」
「這倒是個好的開始。如果他過一陣子還沒結果,你願意讓我試嗎?」他揚起一道眉。「可別說我人真好。」
「我不說,雖然事實如此。」她將兩人交握的手舉至胸前。「我本來很氣你逼我告訴你。不過那的確有幫助。」她側著頭靠近格笙。
「我天生愛管閒事。」
「你是的。可是你知道那有幫助。」
「通常是。」格笙起身,並將她扶抱起來。「該回家了。我準備工作了。」
鐵鏈般纏在他脖於上的故事,將格笙綁在書桌旁好一陣子。當客人自那小屋來來去去時,好奇偶而也會扭動鑰匙。
他是自找的,這麼多星期以來,格笙本以為自己可能會為那些雜音和談話聲所厭煩,但相反的,感覺卻十分愉快,就像旅館本身,多彩多姿,仿若萊娜花園裡開始綻放的花朵,燦爛得如那些珍貴的初春時光。
當格笙沒離開房間時,他便會在門口發現一個餐盤。而當他出了房間時,那兒便有一頓食物和大廳的一些新朋友。大部分人都只住一個晚上,那令他稱心。格笙一向喜歡乾淨俐落、單純的接觸。
但有天下午他下樓,卻驚訝地發現大廳空蕩蕩的,他忙追尋著萊娜來到前面的花園。
「沒有別的客人了嗎?」
她自草帽邊緣抬眼往上望。「這一、兩天是的。你準備吃飯了嗎?」
「我可以等你做完。你在做啥呢?」
「種花。我想在這裡種三色紫羅蘭。它們的樣子總是顯得那麼傲氣、自信。」她挺起身體。「你聽見了咕咕的叫聲嗎?格笙?」
「鍾嗎?」
「不是。」萊娜笑著並輕輕拍打著根部四周的泥土。「早上我和康巴一起散步時,聽見了布谷鳥的叫聲,所以說,天氣要轉好了。另外還有兩隻喜鵲在吱吱喳喳地交談呢,那就表示花開的季節來了。」她彎身繼續工作。「所以,也許另一位客人就要來了。」
「迷信,萊娜。」
「我不覺得呀。啊,電話響了,要預定房間了。」
「我來接。」因為本就站著,因此格笙搶先了一步來到大廳的電話處。「山植屋。愛琳?是呀,是我。近來如何,一樣美嗎?」
萊娜隱隱感到不悅地站在門口,雙手在她塞在腰帶的抹布上擦拭。
「我隨便在哪兒都很自在的。」格笙說著,回答對方問他,在愛爾蘭是否待得習慣。他瞥見萊娜正要退回門外,便伸出了手作勢邀約。「紐約的情形如何?」他望著萊娜遲疑地跨進。格笙手指與她的交握,隨即以鼻撫觸著她的指節處。「不,我沒忘記那個快到了。我還沒想那麼多。如果這人讓我動心,甜心。」
儘管萊娜拉扯著手並皺起眉頭,格笙仍逕自咧著嘴笑並抓得緊緊地。
「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條件如何?」他停頓,傾聽著並直朝著萊娜微笑。「這真大方啊,愛琳,可是你是知道我對長約的感覺的。我一次只要一個,就像以往一樣。」
他邊傾聽著,邊發出嗯的聲音表示認同,鼻端同時亦滑至萊娜手腕處。萊娜脈搏的跳動令他揚揚自得。
「聽起來相當不錯。當然,如果你認為你可以的話,把這些英國佬推遠一點。沒有,我還沒看過『倫敦週刊』。真的?唔,那很方便嘛,不是嗎?不,我不是在油嘴滑舌。這很棒。謝謝。我──什麼?傳真?這裡?」他竊笑,湊近並在萊娜唇上迅速印上一個友善的吻。「祝福你,愛琳。不,用郵寄就行了,我可以等。就快回來找你啦,美人。我會保持連絡。」
他道過再見並掛上電話,一隻手兀自握著萊娜。
當她開口時,冰冷的語氣讓室內的溫度驟然下降了十度。「你不覺得一邊在電話裡和一個女人調情,一邊遠親吻另一個女人是很無禮的舉動嗎?」
他本已歡喜的表情更愉快了。「嫉妒啦?親愛的?」
「當然不是。」
格笙在萊娜逃開前,握住了她另一隻手,將它們一起舉至唇邊。「現在,我幾乎不想告訴你那是我的經紀人了。我已婚的經紀人,雖然我的心和我的銀行存摺都愛她,可是她卻比我 大了二十歲,而且是有三歲孫子的祖母了。」
「哦。」她痛恨自己愚蠢的感覺,正如痛恨自己的嫉妒。「我想你現在想吃飯了吧。」
「現在,食物對我是最不重要的。」當他將萊娜拉近時,眼神已寫得十分清楚。「你戴那頂帽子的樣子真可愛。」
萊娜轉開臉去恰好避開了他的唇。格笙的唇僅擦過她臉頰。「她告訴你什麼好消息呢?」
「我的出版商喜歡我幾個禮拜前寄給他們的試稿,而且出了價。」他似乎飢渴得想吃了她,他輕咬著萊娜的耳朵。
「那太好了。我以為你是在寫給他們之前就先賣掉書,像是一個合約。」
「我不做複雜的事。那讓我覺得受約束。」因此他已推掉了三本預定小說的巨額邀請。「我們一次只出一本,而且有愛琳幫我,我們的書都賣得不錯。」
當格笙緩緩地滑向她頸背時,萊娜胃部擴散著一股暖意。「你告訴過我是五百萬。我無法想像有這麼多。」
「這次不是。」他抬起萊娜下顎。「愛琳高明地抬高到六百五十萬。」
萊娜驚訝地縮回。「百萬?美元?」
「聽起來好像權利金,不是嗎?」他哈哈笑著。「她不滿意那個英國佬的出價──而且既然我現在的書在『倫敦週刊』上排名第一,她就多擠點油水 嘍。」他專注地輕嚙著萊娜的手腕,將嘴唇印在她眉梢,她的髮鬢。「『懸疑點』下個月在紐約上演。」
「上演?」
「沒錯。電影。愛琳認為我應該會想去參加首映。」
「是你自己的電影,應該的。」
「沒什麼應該的。那對我來說已是個舊聞了。目前是『倒敘』。」
他的唇逗弄著萊娜的唇角,她的氣息開始急促。「『倒敘』?」
「我正在寫的這本書。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他眼睛半閉,失神地模樣。「他必須找到書,哦,我怎麼會漏掉這個呢?這是最重要的關鍵。」他跳了開去,伸手抓了抓頭髮。 「一旦他發現它,他就沒有任何機會了,不是嗎?所以才會變成個人因素。」
萊娜的每一條神經,全由於他的唇觸而活躍起來。「你在說什麼呢?什麼書?」
「戴莉的日記。是連接過去和現在的關鍵。在他看過後就不會有離開的事了,他會需要──」格笙搖搖頭,失了魂似,或者神遊去了。「我得回去工作了。」
他正在上樓途中,而萊娜的心兀自沉重地跳動著。「格笙?」
「什麼?」
格笙已經遁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且被那份有趣和激情撕扯著。他眼裡閃爍著不耐,萊娜甚至懷疑他是否看見她。「你不吃點東西嗎?」
「你有空時就留一盤吧。謝謝。」
接著他便離開了。
好吧。萊娜雙手扠腰,並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這人就只會把她誘入泥洞,卻毫無自 覺地離開。和戴莉的日記、謀殺和暴力廝混去了,留下她,整個人似被重擊過的鍾滴答地響著。
這樣最好,萊娜安撫自己。那些手部的親吻和輕嚙舉動令她虛軟。而且也很蠢,為了一個將會離開她的房子和國家,一如方才離開她大廳般不在意的男人而心動。
但,唉,萊娜邊想邊走進廚房,他讓她起了幻想。想像著擁有那所有的精力、所有的關愛和所有的慇懃,會是何種滋味。即使只是短短片刻,即使只有一夜。
如此她便能體會,與男人取樂是何種感覺,不是嗎?事後或許會更感寂寞,但那段時光卻也可能是甜蜜的。
也許。太多的也許,萊娜自我警惕著,並替格笙裝上一大盤冷羊肉和起司肉丸子。她將它拿上樓,默默地端進他房間。
格笙並未察覺她的出現,只是專注於他的小機器,眼睛盯著,手指飛快運作。萊娜隨即倒了杯茶,並擱在他肘邊,此時格笙倒是發出了咕噥聲。
她屏住笑,克制住伸手去撫摸那末梢金黃的、漂亮頭髮的衝動,並決定趁此時步行去找墨非,要求他替她修車。
陽光金澄澄的,空氣如此清新,她可以聽見兩畝田外墨非牽引車的隆隆聲。為這天氣感到著迷,萊娜搖晃著手上的籃子,也搖擺著自己的身體。當她攀過一面低低的石牆時,萊娜微笑地望著細長腿的小馬,它正貪婪地咬著母馬餵給的青草。她讚賞片刻,在繼續走之前,伸手撫摸兩匹馬兒。
或許在見過墨非後,她會去找美姬吧,萊娜思量著。寶寶再幾個星期便要分娩了。得有人照料美姬的花園,做些清潔工作。
開心地笑著,萊娜停步,在康巴衝過田野直奔向她時,蹲了下來。
「在耕種嗎?或者只是在追趕兔子。不行,這不是給你的。」她說,在這隻大狗直用鼻子嗅聞的同時將籃子拿高了些。「不過我在家裡留了一根大骨頭。」聽見了墨非的招呼聲,萊娜揮手致意。
他關掉牽引機,並在她走過那片新翻過的土地時,跳了下來。
「真是耕種的好天氣。」
「最棒的。」他同意地說並看著籃子。「你那裡有什麼,萊娜?」
「一項賄賂。」
「哦,我可是比那強多了呢。」
「是海綿蛋糕。」
他閉起眼睛並誇張地歎口氣。「任憑吩咐了。」
「又是我的車子,墨非。」
這會兒墨非可白了臉了。「萊娜,親愛的,該清醒了。你那老骨董沒藥救了。」
「你就不能看看嗎?」
他望著她,又看看籃子。「這整籃的海綿蛋糕?」
「是的。」
「成。」他接過籃子,將它放在牽引機座位上。「不過我得先警告你,夏天之前你就得換新的了。」
「如果需要,我會的。可是我現在心裡只有溫室,所以車子得等一等。你看過了我那溫室的草圖嗎,墨非?」
「看過了,可以做。」趁這空檔,墨非拿出一根香煙,點著它。「我做了一些修正。」
「你真是個可愛的人,墨非。」她露齒微笑,親了親他的臉頰。
「每個小姐都這麼說。」他撥開一綹散發。「你那個美國佬要是看見你到我這裡誘惑我的話,會怎麼說呢?」
「他才不是我的美國佬。」墨非只是挑了挑一道濃眉,她便扭動著。「你喜歡他的,不是嗎?」
「很難不喜歡。他讓你困擾嗎?萊娜?」
「也許有一點。」她歎息著,放棄矜持,她沒什麼不能對墨非說的。「我在乎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我在乎他。和對羅利有很大的不同。」
提起了這名字,墨非蹙起眉頭並瞪視著手上的香煙頭。「羅利不值得你一丁點的懷念。」
「我不是在想他。可是如今……一想到對格笙的感覺,羅利的影像便又回來。墨非……他會離開,你知道的。就像羅利的離去一樣。」她望向別處。她能說出來,可是她無法面對墨非眼裡的同情。「我試著想去瞭解,想接受事實。我告訴自己,至少如果知道原因,那會容易些。但我還是不瞭解,我究竟有何缺陷──」
「你沒什麼缺陷。」墨非簡短地說。「忘了吧。」
「我是在這麼做。我辦到了──或幾乎是。可是我……」情緒激動地,她轉身眺望過綿延山丘。「可是我究竟是有何缺陷或缺失,才會讓一個男人棄我而去呢?是我對他耍求太多,或是不夠呢?是我太冷淡所以讓別人心冷了嗎?」
「你沒什麼冷不冷淡的。別再為了某人的殘酷,而責備自己了。」
「但是我只能問自己呀。十年,十年了。而這是之後我第一次動了心。這讓我好怕,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承受第二次的心碎。他不是羅利,我知道,可是──」
「不,他不是羅利。」看她如此迷惘,如此鬱鬱寡歡,墨非憤怒地將手上的香煙丟在地上,並踩熄它。「羅利是個驢蛋,看不見自己擁有什麼,只願意聽信別人的謊言。你該感謝上帝讓他走。」
「什麼謊言?」
墨非眼裡燃著怒火,但隨即冷卻下來。「任何謊言。時間寶貴,萊娜。明天我會去替你檢查車子的。」
「什麼謊言?」萊娜將一隻手放在他臂膀上。她耳邊嗡嗡作響,腹部如中了一拳。「你知道些什麼,墨非,你到底有什麼事沒告訴我的?」
「我會知道什麼呢?羅利和我從來就不搭。」
「是,你是和他不搭。」她緩緩地說。「他一直都不喜歡你。他是嫉妒你,因為我們這麼親。他無法瞭解那就好像有個兄長一樣,他沒辦法接受。」萊娜繼續說著,謹慎地注視著墨非。「而且我們對此也爭吵過一、兩次,他還覺得我太隨便給你親吻。」
來不及掩飾地,墨非臉上閃過某種神色。「這個嘛,我不是告訴過你,他是個驢蛋嗎?」
「你對他說過什麼嗎?他又對你說過什麼?」她等待著,心中的冰霜逐漸擴散,整個籠罩住她。「你要告訴我,看在上帝份上你必須告訴我。我有權利知道。我的心為他而哭泣,我承受了每個我所認識的人給我的同情眼光,我眼睜睜看著你妹妹穿上我為自己親手縫製的新娘禮服,難道這些不值得我知道真相嗎?」
「萊娜──」
「你必須告訴我。」她雙手緊抱著自己,面對著墨非。「因為我知道你有答案。如果你是我朋友,你就該告訴我。」
「這不公平。」
「讓我疑惑這麼多年難道就公平?」
「我不想傷害你,萊娜。」墨非伸出一隻手輕撫著她臉龐。
「一無所知才是傷害我。」
「也許,」他無法瞭解,也從未經歷過。「美姬和我都認為──」
「美姬?」她衝口問,整個人震住了。「美姬也知道?」
他是騎虎難下了,墨非心裡明白,而且也無法在避開傷害下說出實情。「她對你是那麼地疼愛,萊娜,她會盡一切來保護你。」
「而我也要告訴你我對她說過的,我不需要保護。告訴我你所知道的。」
十年,墨非忖道,對一個保守秘密的人來說,已算夠誠實了。
「有一天我在這裡耕作田地時,羅利跟在我身後,然後向我撲過來,對我來說,這相當意外。因為我對他也沒好感,所以我也加以反擊。當時我不能說自己有多認真,一直到他說出……他說你已經……跟過我。」
那仍令他感到難為情,而在這份難為情以外,墨非發現,那兒仍存在著從未因日久而麻木的憤慨。
「他說我們背著他把他當傻子耍,而他絕不會娶一個妓女為妻的。結果我就一拳揍在他臉上。」墨非凶狠地說,他的拳頭因為記憶而握緊。「我並不感到抱歉。我本來還想打斷他鼻子的,可是他告訴我,是你母親親口說的。她告訴他你一直都偷偷地和我在一起,而且可能有了 我的小孩。」
萊娜臉色慘白得不見血色,她的心逐漸冰冷。「我母親對他這麼說的?」
「她說──本著良心,她不能在你和我有不軌的行為下,還讓他和你在教堂成婚。」
「她知道我沒有呀。」萊娜喃喃說著。「她知道我沒有的。」
「她相信此事,而她之所以這麼說,只是為了她自己。美姬在我清洗自己時來找我,而我既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告訴了她。起先我以為她會直接去找梅芙算帳,所以我得拉住她直到她冷靜下來。我們討論著,結果美姬認為,梅芙這麼做是為了把你留在家裡。」
是的,萊娜忖道。在家,那從不能稱為家的家。「我照顧過她、房子、還有爹地的地方。」
「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萊娜。我對你發誓,如果你還執意要和那個陰險小人結婚的話,我會親自把你拖出禮堂的。可是他第二天就走了,而你被傷得這麼深。我不忍心告訴你他說的話,美姬也是。」
「你不忍心。」她緊抿著雙唇。「墨非,你和美姬不能忍心的是,對我隱瞞這件事。你們沒有權利不說,就如我母親也無權說出那樣的話來。」
「萊娜。」
萊娜在他伸手碰觸前退了開去。「不,不要,我現在沒辦法和你說話。我不能和你說話。」她轉身並衝過田野,眼前一片茫然。所有的純真都已破碎,所有的幻想都化為塵土。
此時萊娜抵達了家門,氣息梗在胸口。她停住腳步,握緊雙拳,直到指甲陷入肉裡。
鳥兒仍在啼鳴,她親手種植,新開乍放的花朵兀自隨風搖曳。但它們再也感動不了她了。她見到了過去的萊娜,驚駭訝異,一如她感覺到羅利的手,將她推倒在地時一般。這些年來,她始終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景象,當她抬頭望著他時心中的困惑,當他轉身離去前,他臉上的憤怒與厭惡。
她竟曾被釘上妓女的標記,不是嗎?被自己的母親,被那個她曾愛過的男人。多可笑的笑話啊!
萊娜迅速打開門扉,隨即將它關上。如此說來,她的命運,早在遙遠的那個早晨,就被注定了。那麼,此刻,就是今天,她將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直接上了樓,打開格笙的房門。將它在背後緊緊關上。「格笙?」
「啊?」
「你想耍我嗎?」
「當然。等會兒。」他抬起頭,鈍滯的眼睛只付出了一半注意力。「什麼?你說什麼?」
「你想要我嗎?」她復誦一遍,背脊如這問題般僵硬。「你說你想,那就付之行動。」
「我……」他硬生生地將自己從幻想中拉出,進入真實世界。萊娜蒼白得有如冰霜,他注意到了。而且她眼神閃爍著寒光。還有,他注意到──傷害。「萊娜,怎麼一回事?」
「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會感謝你給個答案的。」
「我當然想要你。這是──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像被擊中似地彈出椅外,在她開始迅速解著上衣的同時,大口喘著氣。「住手。老天!該死,馬上住手。」
「你說你想要我呀,我正在要求你實行。」
「我說住手。」他三步便來到萊娜面前,將她上衣合上。「你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也不是。」她感到自己開始發抖,便強自忍住。「你一直都想說服我上床,現在我準備好了。如果你現在沒空,但說無妨。」萊娜雙眸閃爍著。「反正我已習慣被拒絕了。」
「不是時間的問題。」
「好啊,那麼,你喜歡打開窗簾,還是關上?我沒意見。」
「別管什麼窗簾,我們沒有要做這個。」
「那麼,你是不想要我嘍。」她把敞開的上衣拉直,令格笙窺見誘人的蒼白肌膚,以及潔淨的白棉布。
「你簡直是在謀殺我。」他喃喃地說。
「那好。我離開好讓你安息。」頭一揚,萊娜朝房門走去。他只是伸出一隻手按住房門。
「你哪兒都別想去,除非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萊娜背過身抵著門扉,她此刻已忘了要氣息平穩,要讓聲音裡聽不出痛苦。「別的地方總會有男人,願意撥空給我一次溫存吧。」
他齜牙咧嘴地。「你實在讓我火大。」
「哦,這樣啊,那真不幸。請你原諒。很抱歉我打擾了你,我只是以為你是說真的,結果是我自己有問題,瞧。」她喃喃說著,眼裡閃著淚光。「什麼都信以為真。」
他必須處理那些淚水,格笙明白,以及她錯亂激動的莫名情緒,在不碰她的情形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發現……」她眼神已不再冰冷,取而代之的是創傷和絕望。「我發現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愛過我。而我自己的母親撒謊,撒了可恨的謊言,奪走了那甚至只有一丁點希望的快樂。她告訴他我和墨非上過床。她這樣告訴他,還說我可能已經懷了孩子。聽信這話的他怎可能還會娶我?聽信這話的他怎可能是愛我的?」
「等等。」格笙打斷她的話,想辦法自她模糊的言詞理出頭緒。「你是說,你母親告訴這個就要和你結婚的傢伙,這個羅利,說你和墨非有染,還可能懷孕了?」
「她告訴他那些話,好讓我無法離開這棟房子。」頭抵著門扉,萊娜閉起雙眼。「而他相信她,他相信我可能做了那種事,所以甚至不問我事情真偽,只告訴我他不會要我,然後就走了。而美姬和墨非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卻始終瞞著我。」
步伐要小心,格笙警告著自己。「聽著,我是旁觀者清,身為一個專業的觀察者,依我看,你姊姊和墨非之所以守口如瓶,無非是為了不讓你受到更多的打擊。」
「是我的人生呀,不是嗎?你可知道那是何種滋味?不知道為什麼被拋棄,空虛地過著日子,卻不知為何空虛。」
是呀,他瞭解,真的。但格笙知道這不是她要的答案。「他配不上你,那該會讓你多少感到慶幸。」
「沒有。目前沒有。我以為你會證明給我看的。」
格笙謹慎地退開,氧息梗塞在胸口。「你現在在沮喪中。」他以繃緊的語氣說道。「沒仔細考慮過。而且我有我的原則。」
「我不要任何藉口。」
「你只是要一個代替品。」話中突如其來的惱怒令兩人都吃了一驚。格笙並未察覺他腦海中早已埋下的憤怒種子,但在它成熟後他便衝口而出了。「我可不是十 年前拋棄你的,某個挑剔、冷血、渾帳東西的替身。往者已矣。好了,歡迎回到現實。當我帶一個女人上床時,她得想著我,只有我。」
她原本蒼白的臉微現了紅暈。「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要那樣。」
「它看來是那樣沒錯,因為它本來就是。冷靜下來吧。」他命令著,深恐萊娜會再度哭泣起來。「等你想清楚真正想要的,再告訴我。」
「我只是……我需要某種踏實的感覺,就像你……要我。我以為……我希望有堪以紀念的回憶。只要一次,我想知道,一個被我在乎的男人碰觸是什麼滋味。」紅暈再次浮現,格笙的注視令她更覺 赧顏。「沒關係。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萊娜拉開房門飛快地奔了出去。
幹得好啊!老兄,格笙邊開始踱步邊厭惡地忖道。辦得好!有人沮喪時你踢他一腳往往會讓他好過些。
可是去他的,她給格笙的感覺正是格笙曾對她說的,她只是為某個失落的愛,找個便利的替代品。他為萊娜感到悲哀,得面對那種背叛,那種被拒。這是他再瞭解不過的了。但唐格笙自己縫合了傷口,不是嗎?萊娜當然也辦得到。
她想被碰觸?其實她需要的只是安撫。頭痛欲裂般,格笙踱至窗口又踱回來。萊娜曾想要他──一絲憐憫,一點瞭解,一小部分情慾,而他卻拒絕了她。
就像那個曾受她歡迎的羅利。
不然他該怎麼做?在所有的傷痛、恐懼和迷惑圍繞著萊娜時,格笙怎能領她上床呢?
詛咒了一句,格笙把頭靠在玻璃窗上。他可以一走了之的,他從沒為一走了之傷神過。再坐下來,拾回他的故事,然後埋頭再續。
或者……或者他可以試試別的,能同時幫助他倆擺脫挫折的事情。
這第二個靈感更妙,妙極了,也危險極了。但安全的路是給懦夫走的,他告訴自己。抓起鑰匙,格笙下了樓並走出大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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