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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諾拉‧羅伯茲]愛上美國佬【Born In Ice系列】[全文完]

愛上美國佬(Born In Ice系列)作者:諾拉.羅伯特

面對這位嬌俏、可人的女房東,格笙一心只想誘惑她,伴他度過寂寞難耐的冬夜。豈知這一陪竟成了習慣,沒有她的夜晚,他就落落寡歡。
但他心裡清楚得很,他永遠只是個過客,即使萊娜在他心中的重要性日益增加,他相信日後當他要離開時,還是能如往常般瀟灑,毫無眷戀……

萊娜並不想過冒險的生活,但面對格笙的魅力,她實在無能為力,即使明知他已過慣飄泊的生活,不可能為她停留,她仍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她只希望,在他離去後,她心中的美好回憶足夠她咀嚼一生……

序幕

  整個亞特蘭大狂風呼嘯,寒冷刺人的雨水傾盆而下,直滲入一名男子的背脊。曾在春秋季節中大肆綻放的花朵在這嚴寒的冰雹下慘然失色。

  小屋和酒吧裡,人們聚在一起,圍著爐火談論著他們的農事、屋頂。以及那些移民至德國或美洲的親人。他們是否留下了多少回憶或子嗣並不重要。畢竟,愛爾蘭一直在遺失它的人民,一如它失去本土的語言般。

  人們無意中提起了「大災難」,北方那場無止境的戰爭。不過貝爾非畢竟離基爾米爾的這座村莊遠了些,有好幾哩遠,感情上亦然。人們更擔心的是他們的農作、家畜、婚禮以及隨著冬季而來的瑣事。

  村外幾哩遠,一間熱氣中摻著香味的溫暖廚房裡,康萊娜透過窗子望向屋外襲擊她園子的雨水。

  「我想,我的耬斗菜怕是保不住了,還有梅頂花也是。」這令她萬分心痛,但是她已盡可能把能移植的植物移進後面那間小屋去了。這陣狂風委實來得太快了。

  「春天時你可以多種一些。」美姬端詳著妹妹的側臉。萊娜對她花草樹木的關心便彷彿一位母親之於孩子般。歎了口氣,美姬摩撫著自個兒圓滾滾的肚子。至今她仍然覺得匪夷所思,結了婚且懷了孕的竟是她,而不是她這位戀家型的妹妹。「你會愛得不忍釋手的。」

  「我想也是。我需要一間溫室。我一直在參考一些圖片,我想應該行得通。」如果夠小心的話,可能到了春天她就能負擔得起了。萊娜邊幻想著那些植物在它們的新玻璃房裡可能大肆綻放的情景,邊自爐子 裡取出一碟新鮮蔓越橘制的鬆餅。這些果子是美姬從都柏林市場一路帶回來的。「你帶些回去吧。」

  「我會的。」美姬露齒一笑,並且自籃子裡取了一塊餅,在兩手中輪流拋擲以便讓它冷卻。「等我吃飽以後,我敢發誓,羅根鐵會斤斤計較我吃了多少。」

  「他是希望你和寶寶都能健健康康的。」

  「哦,是呀。而且我認為他是在擔心有多少重量是寶寶的,另外有多少肥肉是我自己的。」

  萊娜望著姊姊。美姬變得圓圓潤潤的,而且在她懷孕進入最後三個月後,她身上那股神采奕奕的豐潤滿足,相較於萊娜以前所熟悉的活潑伶俐,實在是天壤之別。

  她是快樂的,萊娜心想,樂在愛中。而且知道她的愛獲得完全的回報。「你吃了不只一些些哦!美姬。」萊娜說著,且瞥見美姬眼裡閃爍著,稱之為惡作劇倒比稱之為客氣,更為貼切的笑意。

  「我在和墨非的一頭母牛比賽,而且保證我已經贏過它了。」她吃完鬆餅,不客氣地伸手又拿了一塊。「再過幾個禮拜吹玻璃時,我大概就看不到管子的尾端,只得做點燈的工作了。」

  「你可以趁機停止吹玻璃的工作,休息一下。」萊娜提出意見。「我知道羅根告訴過你,藝術館的事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那麼除了無聊死以外,我還能做什麼呢?何況對克雷爾這間新館,我已經構想了一件特別的作品了。」

  「新館得到春天才開幕呢!」

  「到時候如果我還想到店裡去,羅根一定會威脅我的。」她歎口氣,但是萊娜想,美姬其實並不怎麼在意羅根那種微妙的控制方式。她只擔心自己會懶散成性。「我想趁還能動的時候多做點事。」美姬補充說。「而且待在家還真是舒服,即使是在這種天氣裡。我想你大概沒什麼客人要來了。」

  「巧得很,有。一個美國人下禮拜會來。」萊娜替美姬再添了次茶水,然後是自己的,接著坐了下來。始終耐心地等在她椅子旁的狗,康巴,立刻將那顆大頭擱在她腿上。

  「一名美國人?只有一位 ?一個男人?」

  「嗯,」萊娜敲敲康巴的腦袋。「是一名作家。他訂了一間房間,我還要提供膳食,期限不定。他預付了一個月的房租。」

  「一個月!在這種季節?」美姬頗感詫異地望著窗外,陣陣狂風敲打著廚房的窗門。這可不是受人歡迎的天氣。「人家說藝術家都很古怪的。他寫哪方面的書呢 ?」

  「驚悚小說。我讀過一些,他寫得很好。得過獎而且還被拍成電影。」

  「一名成功的作家,美國人,在這種鬼天氣要待在克雷爾郡一家旅館裡。這下子酒吧裡可有話題講了。」

  美姬舔了舔手指上的餅屑,一面以藝術家的眼光審視著妹妹。萊娜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如花似玉一般,凝脂般的肌膚和姣美窈窕的身材。一張古典的鵝蛋臉,嘴唇柔軟不著胭脂,而且始終太過嚴肅了。灰綠的 眼眸蘊涵著夢幻的神采,四肢修長,一頭秀髮閃著火紅的光澤,豐厚而蓬鬆,隨興、曼妙的垂落著,從來不繫上伽鎖般的髮簪。

  而且她有副軟心腸,美姬想著。儘管身為一間旅館的主人而與陌生人時有接觸,但是對她而言,花園大門外的世界總嫌太過天真。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這樣,萊兒,你要和一名男人單獨相處好幾個禮拜。」

  「我常常單獨和客人相處的,美姬。那是我討生活必須面對的。」

  「你等於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在這種寒冬。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都柏林呢,而且──」

  「沒辦法在這照顧我?」萊娜嫣然笑著,好笑的成分勝過抗辯。「美姬,我是個成人了。一個可以照顧自己的成熟的女生意人。」

  「你一向都太忙於照顧別人。」

  「別扯上媽媽了。」萊娜緊抿著嘴唇。「她和樂蒂住在一起後我就做得很少了。」

  「你做些什麼,我可清楚得很。」美姬回嘴說著。「她勾勾手指頭你就得趕快過去,聽她抱怨,一旦她又幻想自己得了什麼新的絕症,就拖她去看醫生。」美姬揚起一隻手,氣惱著自己,再次陷入憤怒與愧疚中。「我現在不擔心那些。是這個男人──」

  「唐格笙。」萊娜截斷美姬的話,補充道。很高興話題從她們的母親身上帶開。「一名在我們愛爾蘭西部這間經營良好的旅店訂了間安靜房間,令人尊敬的美國作家。他並沒有訂下他的女房東。」她拿起茶, 啜飲一口。「而且他是我渴望的經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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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楂小屋在這種糟透了的冬季風雪中,招待一、二位客人的情形對萊娜來說並不多見。可是一月實嫌漫長,且大多時候她房子都是空著的。她並不在意這份孤寂,或是陣陣鬼哭神號的狂風,甚至是逐日加劇,雨雪交加的陰寒天氣。這讓她有時間做規劃。

  她喜歡旅客們,預約或臨時的皆然。從經濟的觀點來看,這關係著收益。不過除此外,萊娜是喜愛人群的,還有,為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提供一個暫時居住的機會。

  在父親去世而母親也搬了出去的這幾年,萊娜便將這房子佈置成她從小便一直渴望的居家。有著燃燒乾草的火爐,以及蕾絲窗簾,還有廚房裡陣陣飄出的烤麵包香,這一切,都得歸功於美姬的設計,才使得萊娜的擴充計劃有可能實現。這是萊娜不曾忘懷的。

  但這房子是她的,她們的父親瞭解萊娜對它的需要與愛意。小時候她便開始照料著這份遺產。

  或許是這天氣才引得她思念起父親的吧。他就是在與這種天候極為類似的一個日子裡過世的。如今又一次地,在她發覺自己獨自一人的時刻裡,她發現她仍有著絲絲哀傷,而許多回憶,不論好的或不好的,全部在裡頭。

  工作是她此刻亟需的,萊娜告訴自己,趁著自己還未沉思太久之前,隨即離開了窗邊。

  既然雨勢急降不歇,她決定將進村子的行程延後,取而代之的是解決一項她耽擱已久的工作。那天,並沒有人要來。況且她那唯一的預約亦到週末才開始進行。狗兒隨在她身後,萊娜將掃帚、桶子、布料及一個空著的紙袋運上閣樓。

  她一向固定地清理這地方。沒有一絲灰塵可以在萊娜的房子裡稍作停留的。但是閣樓上卻有一些在她日常打理中始終被她冷落的盒子與箱子。不會了,她告訴自己,並且推開閣樓的門 扉。這一次,她要來個大清掃。而且再也不允許傷感的情緒阻礙她處理這些殘餘的回憶。

  這房間若能適度加以清理,再利用必須的材料及勞力加以重新整理一番,它會是一間舒適的房間的,萊娜靠在掃帚上凝想,屋頂的天窗上,透過柔和的黃漆引進陽光。照亮了鋪在地板上的每一張鉤制的地毯。

  她幾乎已可想見那番景致,那漂亮的床鋪鋪上一張彩麗的棉被,一張籐椅,還有一張小書桌,而且如果她有……

  萊娜搔搔頭,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她實在是無可救藥。

  「老愛作夢,」她喃喃自語著,摸了摸狗的腦袋瓜。「這兒需要的其實是板起臉埋頭苦幹的勞力而已。」

  就從盒子開始吧,她決定,這些舊文件及衣服是該清理了。

  三十分鐘後,萊娜已經將它們分類妥當。一堆打算送去教會施與窮人家穿用;其餘的當破布用。而最後一堆她要留下來。

  「啊!看這個,康巴。」她虔敬地拿出一件小巧的、白色的受洗袍,輕輕抖開。淡淡的薰衣草香味隨之飄散。小扣子及窄邊蕾絲點綴著。是她祖母的手工,萊娜知道,她微微笑著。「是爹地保留的呢。」她喃喃低語。萊娜的母親對孩子絕無這種細膩的情感。「我和美姬穿過的,你看。而且爹地把它留下來給我們的孩子。」

  一陣刺痛劃過,熟悉得令她幾乎已經感覺不出來。沒有小寶寶睡在搖籃裡等著她,沒有柔軟的嬰兒等著她的呵護、養育及疼愛。可是美姬會要這個的。萊娜小心翼翼地,將袍子摺了回去。

  另一個盒子裝滿了文件紙張,令她不禁一歎。她必須逐一閱讀,至少得掃視一遍才行。她父親保留了每一份剪貼。是他的各種點子,他會這麼說。為了新的投資。

  總是有新的投資計劃。萊娜將他所剪下來的各種文章放在一旁,有發明、林業、木工、商店經營等。沒有任何關於農業方面的,她注意到這點,笑了笑。他從不曾當過真正的農夫。萊娜發現了一些信件,有來自親戚的、他寫去美國的、澳洲的、加拿大的公司的回信。還有在她小時候他們家裡那輛舊卡車的收據。有張文件令她一驚,困擾地皺起了眉頭,它看起來像是股票的憑據。崔特礦業,在威爾斯。從日期來看,這似乎就在他過世前幾個星期所買的。

  崔特礦業?另一項投資吧,他花下他們僅有的一些錢。好吧,看來她得寫信給這家崔特公司,看看有什麼結果。難以置信的是,這股票的價值似乎比當初要高呢。康湯米做生意向來少有的好運氣。

  她繼續探入盒子裡,來自表兄弟、伯叔父及伯叔母們的信件令人莞爾。他們愛他,每個人都愛他。哦,幾乎是,思及她的母親,萊娜迅速更正。

  將思緒拋在一旁,她取出了三封綁著褪色的紅緞帶的信件,寄信的地址是紐約,不過這並不奇怪。康家有許多在美國的朋友與親戚,不過信上的名字倒是令她頗感詫異──艾曼達。

  萊娜展開信紙,視線掃過這整潔的修女學院式的字跡。隨著咽喉處驟來的梗塞感,她再一次非常仔細地閱讀。


  親愛的湯米:

  說過不寫信給你的。或許我不會把信寄出,可是我至少必須裝作我還能和你說說話。回到紐約僅一天,你卻彷彿已相隔如此遙遠,那段相處的時光 益顯珍貴。我應該告解並領受責罰的。但在我心中,我倆的一切竟毫無罪惡可言。愛不該是罪惡的。我會永遠愛你。

  或許將來有一天,若蒙上帝垂憐,我們會有辨法在一起的。倘若不然,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將珍惜上帝所賜與你我的每一段相處時光,我明白我的 職責應當是告訴你,要忠於你的婚姻,要全心對待你如此珍愛的兩個孩子。而我也做到了。

  但是,說是自私也罷,我仍然忍不住奢望著,偶爾,當春天拜訪克雷爾,而雪儂也充滿了陽光之際,你會想起我。還有,那短短的幾個禮拜中,你是如何地愛著我。我愛你……

  永遠的曼達


  是情書?萊娜木然沉思。給她父親的。寫信的日期,如信上所示,當時她尚在襁褓中。

  她的手顫抖著,一個二十八歲、成熟的女人,當她獲悉父親曾愛上妻子以外的另一位女人時,她該如何反應呢?她的父親,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還有那些一無是處的計劃。這些字句只為他而寫。但是,她怎能不看個仔細呢?

  胸口的心跳猛烈地撞擊著,萊娜展開第二封信。


  我親愛的湯米:

  我一遍又一遍看著你的信,立到腦海中隨處可見裝滿你的字句。痛苦地想念著你,我的心被撕成碎片。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但又怕那只是徒增你的煩惱罷了。

  若你不愛你的妻子,那麼一定是責任使然。你的孩子們是你的最愛,這無需我來提醒。我一直都明白,她們在你心中,在你靈魂裡,永遠佔第一位。

  上帝保佑你,湯米,為了你的心還有我。也為了你送給我的禮物。我本以為此生將僅剩一片空虛,但如今,我有的是豐足與瑰麗。對你的愛,比我們分別時更濃 更密。想我的時候莫悲傷。只要想著我。

  永遠愛你的曼達


  愛,萊娜思忖著,淚水不禁盈眶。他們是如何相識的?父親對她的思念又有幾分?他有多常為她祈福呢?

  抹去一行淚水,萊娜打開最後一封信。


  親愛的:

  寫下這封信之前,我祈禱又祈禱。我懇求聖母告訴我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怎麼對你才公平,我無法確定。我只願這即將讓你知道的事,帶給你的是歡愉而非憂傷。

  憶起那幾個小時的時光,我們待在旅館我的小房間衷,一起眺望雪儂。當時的你是多麼溫柔可親,而我倆在愛的迷霧裡是多麼盲目。我從未,也將不再領略那種深情。我是多麼快樂呀!因為即使我們將永遠無法長相廝守,我仍然擁有某件珍貴的紀念, 提醒我曾經被愛過。

  我懷了你的孩子,湯求。為我高興吧!我不孤單也不害怕。但或許我該蠢到羞恥的。但此刻,我只有滿懷的喜悅。

  現在,我能感覺到我們共創的生命在我體內首次胎動。需要我告訴你這孩子將會多麼受寵愛嗎?我已經可以想見我們的孩子在我懷中的情景。請你,吾愛,看在孩子的份上,別讓你心中有絲毫的感傷或愧疚。同時,為了孩子,我也要走了。雖然我仍然會日夜想念著你,但我將不再寫信。我會終生愛著你,而且,只要望著我們在那些奇妙的時刻中,所創造的生命,我便愛你更深。

  謹將所有你對我的感情,獻給你的孩子們。也祝你快樂。

  永遠愛你的曼達


  一個孩子。萊娜咬住嘴唇,淚光在眼裡閃爍。敬愛的上帝啊!在某個地方,存在著一位與她血脈相連的女人,或男人。他們的年紀應該相當,或許還有著相似的膚色與五官。

  她該怎麼辦?在這些年之前,她的父親可能做了什麼呢?他可曾尋找過這名女人以及他的孩子?或者試圖忘卻?

  不,萊娜撫摸著信箋,他未曾忘記過,因為這些信始終好好收藏著。她閉上雙眼,坐在光線微暈的閣樓裡。她知道,父親愛著他的艾曼達,一直都是。

  在告知美姬她所發現的之前,她得先思考一番。

  以她實際的作風,她寫了一封禮貌而近似商業化的書信給威爾斯的崔特礦業,她將信擱在一旁以便隔日寄出。

  她已排定了一些雜事要在早上完成,風雨無阻。她生起火堆以備晚上使用,心裡感謝著美姬因為太忙而無法順道前來。再一天吧,也或許兩天,萊娜自我許諾著,屆時她便會將信 箋交給姊姊。

  但在今夜,她要拋開一切,讓心靈澄明。放縱自己一番是必要的。事實上,緣於太勞累地擦洗,她的背正一陣陣地痛著。她要利用樓上那個大浴池奉自己如上賓,用美姬自巴黎為她買回來的泡沫沐浴精來個泡泡浴,邊喝熱茶,邊看書。廚房旁邊她臥房裡的那張小床今夜將派不上用場,她要大方地睡在那間新人房似的套房裡。

  「康巴,今天晚上我們就是國王。」她邊對著狗兒說話,邊將大量的泡沫沐浴精倒入水中。「一盤大餐放在床上,還有一本我們即將來臨的客人所寫的書。一個很重要的美國人,記住。」她一面補充說道。康巴則一面以尾巴拍打著地板。

  她脫下衣物,泡入這熱騰騰的、芳香四溢的水裡。她全身舒暢地歎了口氣,一本愛情小說或許更適合此情此境,比這本書名恐怖兮兮地叫做「血石遺物」的書要合適。不過萊娜還是舒適地靠在浴缸中,並且很快便進入了書中,一名受 今昔過往所追逐威脅的女人的故事裡。

  它吸引了她。令她愛不釋手,以至於當水冷卻之後,她竟一手捧著書本,繼續閱讀著,另一手則忙著擦拭。她顫抖著套上一件長長的絨布睡袍,放下滿頭秀髮。也只有天生愛乾淨的習性能令她暫時放下書本以便清理浴室。但是那盤大餐可就引不起她絲毫的青睞了。相反地,她逕自鑽進了被窩裡,用被子緊緊 裹住身體。

  窗外敲打著的狂風驟雨,她幾已恍若未聞。唐格笙的文字鋪陳已經把萊娜引進了美國南方酷熱的夏季中,被一名兇手追逐著。

  當她覺得疲累已極時,已經是在午夜之後了。手中兀自抱著書,她沉沉入睡,狗兒倚在床腳處打鼾,而風雨彷彿受驚的女人般嗚嗚狂嘯。

  她作了夢,當然是惡夢。


  唐格笙是個性情衝動的男人。他熟知自己這種個性,一般來說,他都是以哲學的眼光,將這種衝動引起的災難,視為某種勝利。但此刻,他實在不得不承認,貿然選擇在這種鬼冬季裡最狂烈的風雨中,自都柏林來到克雷爾,或許是一項錯誤吧。

  但這仍可算是一種冒險,而他的生活便是如此。

  他有間公寓在林瑞克的郊外。不,是一個巢穴,格笙稍作更正。入境隨俗嘛。他已經換好了輪胎,整個人不論外表或感覺都像極了一隻溺水的老鼠,雖然身上穿著上個禮拜才自倫敦購買的雨衣。

  他迷了兩次路,發覺自己正滑行在狹窄迂迴,用溝渠來形容也不為過的小路上。根據他的研究顯示,在愛爾蘭境內迷路也算是領略了它的迷人之處。

  格笙艱辛地記億著。

  他肌腸轆轆,皮膚飽嘗雨水,而且擔心著汽油會耗盡,在他找到最近的旅店或村落之前。

  他在腦海中搜尋著方位。想像力是他與生俱來的天份之一,而且只要稍微用心,他便可重新整理出女店主寄給他的,描繪仔細的地圖。

  問題是,天色漆黑,雨勢如氾濫的河水般席捲他的擋風板,而狂風則凶暴地撞擊著他的車體。

  他強烈地渴望能來杯咖啡。

  當來至叉路時,格笙選擇了左邊的路線。如果再行進個十來哩還不能找到旅店或類似的住家,那麼他便得睡在這該死的車裡,等待天亮再試試運氣。

  可悲的是他竟瞧不見任何農村的蹤影。在這漆黑孤冷的暴風雨中,格笙有種感覺,這裡絕對有他正在找尋的東西。他的書要在愛爾蘭西部這些斷崖曠野中,伴著狂烈的亞特蘭大風,以及擠在當中的憩靜村莊。而格笙則可能讓他書中那位疲憊、衰弱的英雄,隨著一陣狂風,飄然而至。

  他睜大著眼睛進出幽暗的夜色中。前面是一盞燈火嗎?但願那的確是。他突然瞥見一塊招牌,艱辛地在風中搖擺著,格笙逆著風打亮車前燈前進, 咧嘴笑著。

  招牌上寫著「山楂屋」的字樣。他的方向感終究沒令他失望。格笙希望他那位女房東能夠證實所謂溫馨愛爾蘭的傳言──他畢竟是早了兩天。而且是在兩天前的大清早。

  格笙尋找著可行的車道,但除了濕透的樹籬,便一無所見了。聳聳肩,他就地停車,並且把鑰匙放入口袋,在座位旁的睡袋中過了一夜。一覺醒來,他已經恢復了該有的體力,便離開車子,步入風雨中。

  風雨猶如發狂的女人,牙齒與指甲並用地撕咬著他。格笙瞞跚前進,萬分艱辛地穿過了濕答答的花牆,而且幸運地撞開了花園大門。他推開門扉,隨即奮力將它關上。他希望能把房子看個更清楚。在只有樓上窗內亮著燈光的情況下,黑暗中,只能大略看出房子的形狀及大小。但格笙已開始夢想著咖啡了。

  沒有人來應門,風聲狂嘯中,他懷疑會有人聽得見敲門的聲音,等不到十秒鐘,他便決定不請自入。

  將風雨關在他的背後,而屋內一片暖和。空氣中飄著各種氣味──檸檬、蠟油、薰衣草以及迷迭香。不知道是不是經營這家旅店的老愛爾蘭女人,自製的香料?他懷疑她能醒來並且給他一份熱餐。

  接著他聽見了咆哮聲──低沉、野性,而且強悍。他倏地抬起頭,眼睛瞇成一直線,一瞬間,他驚訝地呆住了,腦裡一片空白。

  稍後,他會認為這是自書中走出的畫面,一位美麗的女人,飄動的白色長袍,她的頭髮,像著火的金絲垂落雙肩,在她手中握著的燭火照耀下,她的臉色蒼白,另一隻手,則抓著那只狀似野狼,咆哮著的大狗的項圈。那是一隻高度與她腰間相齊的大狗。

  她自樓梯頂端往下望著他,仿若他記憶中的影像。她很可能是大理石或冰塊所雕成的,如此安詳、完美。

  那隻狗作勢要撲上前。它的行動掀起了她的睡衣,她制止它。

  「你把雨帶進來了。」她的聲音使那份夢幻的氣氛更形濃烈。柔和如銀鈴似的,正是他所想體會的愛爾蘭的輕快語調。

  「抱歉。」格笙摸索著背後的門,關上它後,屋外的風風雨雨便只成了背景。

  她的心臟兀自怦然作響。這陣雜音與康巴的反應將她自一個恐怖追趕的夢境中驚醒。此刻,萊娜往下注視著這名男子,黑暗中只能模糊地見到他臉的輪廓。當他向前走近時,她抓緊項圈。

  一張瘦長的臉,她看見了。一張詩人的臉,嵌著漆黑、好奇的眼睛以及一張端正的嘴。一張海盜似的臉,那些突出的骨骼以及濕答答地繞在周圍,帶著日曬痕跡的長髮,使它更形剛強。

  笨得被嚇住了,她自貢著。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如此而已。

  「你迷路了嗎?」她問道。

  「不。」他微笑,輕鬆而不急不緩地。「我被尋獲了。這裡是山植屋嗎?」

  「是的。」

  「我是唐格笙。我早到了幾天,不過康小姐知道我要來。」

  「哦。」萊娜對狗兒低聲說話,格笙雖不明白,不過這些話,倒是讓它那些鼓脹繃緊的肌肉,鬆懈了下來。「我以為你星期五才到的,唐先生。不過還是要歡迎你到來。」她拾級而下,那隻狗隨在身側,而燭光搖曳不定。「我是康萊娜。」她伸出一隻手。

  他盯著她好一會兒。他本以為她會是一位好心的、灰白的頭髮綁在後面,主婦型的女人。「我吵醒你了。」他笨拙地說。

  「在這裡我們經常半夜才入睡的。進來烤火吧。」她走向大廳,扭開了燈,將吹熄的蠟燭擱置一旁後,轉身接過他的濕外套。「這種夜晚實在不適合旅行。」

  「我也這麼覺得。」

  雨衣下的他並不難看。雖然他並不如萊娜不安的想像中來得高。但他卻是瘦健有力的。像個拳擊手,她暗忖,旋即自嘲地笑了笑。這人是個作家,而且是客人。「暖暖身子吧,唐先生。我幫你泡些茶來,好嗎?或者你希望我……」她陡地頓 住領他去房間的提議,因為她突然想起自己剛睡過。

  「如果不會大麻煩你的話,我一直想來杯咖啡呢。」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你好好休息吧。」

  這畫面實在是太美了,他決定留下。「我到廚房陪你吧。在這種時間把你拖出來已經夠抱歉的了。」他伸出一隻手給康巴嗅聞一番。「這是狗啊,剛開始我還以為是 狼呢。」

  「狼犬,沒錯。」她心中忙著思考一些細節。「歡迎你進來廚房坐。你餓了吧?」

  他搔著康巴的頭並且朝她露齒笑著。「我愛你,康小姐。」

  他的恭維令她臉紅。「如果只是一碗湯就被收買,那你可真有點濫情哦。」

  「是啊,但我早已聽說你的烹調手藝了。」

  「哦?」她帶路來到廚房,並且將他那件滴水的外套掛在後門一個掛鉤上。

  「我有個當編輯的侄子,他有位朋友,大概在一年前來過這裡。他說山楂屋的女主人,手藝像神仙似的。」他倒是沒提到,她的人也很像。

  「那倒是不敢當。」萊娜放好鍋子,接著舀出一些湯汁以便加熱。「今晚我恐怕只能給你粗茶淡飯了,唐先生,不過你不會餓著肚於上床了。」她自儲物櫃裡取出土司麵包,並且切成厚片。「你今天走了很長的路嗎 ?」

  「我很晚才從都柏林出發,本來是打算多留一天的,可是我忍不住。」他笑著,拿起萊娜放在桌上的麵包,在她還未給奶油前便咬了一口。「就是那時候上路的。你一個人經營這地方嗎 ?」

  「是呀,這種季節你恐怕沒有伴了。」

  「我不是來找伴的。」他邊說邊望著她煮咖啡。廚房開始充滿了天堂的味道。

  「為了工作,你說過。我想能夠編織故事一定很棒。」

  「它有階段性的。」

  「我喜歡你的書。」簡短說完,她伸手探進碗櫃拿出一個上了層深藍色柚的陶碗。

  他揚起一道眉毛。人們常常會開始在這話題上面問上一大堆問題。你怎麼寫作的?從哪兒來的靈感?你怎麼找到出版商的?接著便是無止盡的諮詢,因為發問者都有故事要說。

  但她只有短短一句話,格笙發現自己又笑了。「謝謝,有時候我也挺喜歡的。」他向前傾身,用力地聞著放在面前的熱湯,「聞起來可不像粗茶淡飯哩!」

  「蔬菜湯,加了一點牛肉。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替你做一份三明治。」

  「不了,這樣就好了。」他嗅了嗅,讚歎道:「真棒。」他再次端詳著她,她的皮膚一直都是這麼柔軟而且紅潤嗎?或者是因為睡眠的關係?

  「我很想為了吵醒你的事說抱歉。」他邊說邊進食,「可是這東西讓我很難開口。」

  「好旅館永遠會為旅客敞開大門的,唐先生。」她把他的咖啡放在旁邊,對狗兒打個信號,它立刻自廚房桌旁站了起來。「喜歡的話,你可以自己再來一碗。我去收拾你的房間。」

  她倉促地走了出去,抵達樓梯時便加快了腳步。她必須換掉床單,還有浴室裡的毛巾。她沒想過讓他住其他的房間。做為她唯一的客人,格笙等於她的上賓。

  萊娜動作迅速,而就在她將枕頭放進蕾絲邊的套子時,她聽見了門外的聲響。

  萊娜第一個反應,便是羞澀地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他。接著她只得釋懷,這畢竟是她的家,她有權使用任何地方。

  「我只是讓自己放個小假。」她說道,並且拉起被子。

  真怪,他心想,只是一名女人在疊被子的景象,看起來卻無比性感。他想,自己必定是累過頭了。

  「看來我好像不只把你從床上拉起來而已,你不需要搬出去的。」

  「這是你付費的房間,很暖和,我已經生火了,而且你有私人的浴室可以用。如果你……」

  她陡地頓住,因為他來到了身後,背脊的麻刺感令她僵住,但他只不過是伸手,拿茶几上的書罷了。

  萊娜清了清喉嚨並且退了回去。「我看到睡著了,」她說道,旋即苦惱地瞪大眼睛。「我不是說它讓我昏昏欲睡。我只是……」他在笑,萊娜注意到。不,他是在嘲弄她。她嘴角隨之一撇,「它讓我做惡夢。」

  「謝謝你。」

  她放鬆了下來,機械式地將床單及棉被鋪好。「而且你自暴風雨中出現,更使我覺得恐怖萬分。我甚至相信是殺手從書中走了出來,手上還握著刀子呢。」

  「哦?那現在呢?」

  她揚了揚眉。「我不能說了,不過我有我的看法。你很擅於營造氣氛,唐先生。」

  「格笙。」他說,交回她的書。「總之,在某種形式上,我們是在共用一張床了。」他在萊娜未及反應之前握住她的手,令她心神不寧地放至自己的唇邊,「謝謝你的湯。」

  「不客氣,祝好夢。」

  他相信會的。幾乎就在她離開的同時,他便脫去了衣服,且鑽進了被窩。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紫丁香味,那是他在萊娜發上聞過的紫丁香,及某種夏草的香味。

  他沉沉入睡,帶著微笑。


  雨還在下著。格笙張開眼的第一個感覺,便是幽暗。此刻可能是黎明或黃昏。壁爐石架上的老鍾指著九點半。他很樂觀地確信,是早上。

  昨夜他並未仔細打量這房間。旅途的勞頓以及康萊娜鋪床的美麗畫面,令他暈頭轉向。現在仍然如此。牆上是貼著壁紙的,因此那些紫羅蘭及玫瑰的嫩枝得以自地面攀上天花板。爐火已經冷卻了,旁邊一個上了色的盒子裡,放著塊狀的乾草。

  那兒有張外表老舊,但耐用的桌子,桌面磨得發亮。上面放著一盞黃銅燈,一個舊墨水池,以及一個裝著混合香料的玻璃碗。一盆乾燥花立在鏡台上。兩張椅子,擺放在一面小休閒桌旁。地板上有張編織的地毯,接收了房間內走動的聲音以及牆上野花的影子。

  格笙靠著床頭櫃,打了個呵欠。他工作時並不注重環境,但還是由衷感激這些。總之,他是選對地方了。

  他考慮再睡個回籠覺。世上每個寒冷、下雨的早晨都該待在床上才對。但是格笙心裡惦記著他的女房東,漂亮、玫瑰般臉龐的萊娜。對她的好奇心驅使著他,小心踏上冰冷的地板。

  至少水是熱的,格笙搖擺地站在蓮蓬頭下時想著。而且香皂的味道清新,帶著松樹林的自然氣息。在他的四處旅行中,他曾體驗過許多次冰冷的沐浴。而這個簡單的家居淋浴, 這些觸感迷人的針織毛巾,令他覺得心情暢快無比。

  以他的推斷,最後這幾個月,留在愛爾蘭舒適的旅館裡應該不錯。尤其是加上了他那動人的房東小姐,美麗的東西總是不嫌多的。

  覺得沒有刮鬍子的必要,格笙穿上牛仔褲和一件破舊的棉線衫。狂風應該已經歇止,用過早餐後他或許該去野外走走,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但最後還是早餐吸引他下樓的。

  在廚房裡見到萊娜並不令人訝異。這房間彷彿就是為她設計的──熱騰騰的火爐,明亮的牆壁,整潔得發光的流理台。

  格笙注意到今天早上她盤起了頭髮,她大概認為綁起頭髮比較俐落吧。或許沒錯,格笙暗忖,但事實上那些松落的髮絲,垂在她頸上和臉旁,卻使得那份俐落,化成了撫媚。

  也許他不該為這位女房東所吸引。

  她正在烘焙某種食物,那香味令他垂涎。當然,是食物的香味引得他食指大動,而不是她那裹著白淨圍裙的倩影。

  萊娜轉過身來,雙手抱著一個大碗,用一支木製調羹攪拌著裡面的東西。她先是訝異地眨眼,旋即矜持地展開笑顏。「早安,可以吃早餐了。」

  「聞得到的我都吃。」

  「不,你不會的。」以一種令他不由得讚賞的能幹態度,她把碗裡的東西倒進一個平底鍋。「這個還沒弄好,是要配茶的點心。」

  「蘋果。」他說,嗅著味道。「肉桂。」

  「你的鼻子很靈。吃得慣愛爾蘭早餐嗎?或者你想要輕淡點的。」

  「我沒想過要輕淡的。」

  「好,餐廳在那道門過去那裡。我會把咖啡和小餐包送過去給你。」

  「我可以在這裡吃嗎?」他倚著門框對她投以最迷人的微笑,「還是你介意有人看著你煮東西呢?」或者純粹盯著她看,格笙心中暗忖。

  「噢!你當然可以在這兒吃。」有些客人倒喜歡這樣,不過大部分人還是樂於被服務。她倒給他加熱好的咖啡。「你喝純咖啡嗎?」

  「對。」他站著啜飲,望著她。「你是在這房子裡長大的嗎?」

  「是呀。」她在平底鍋內放入一條香腸。

  「我覺得它不像旅館,反而比較像家。」

  「本來就是。我們本來有一座農場的,可是土地已經大多賣掉了。我們保留這間房子,還有一間小屋,我姊姊和姊夫偶而會去住。」

  「偶而?」

  「姊夫在都柏林也有房子,他經營藝廊。而姊姊是個藝術家。」

  「哦,哪一種?」

  萊娜微微一笑,邊煮著東西。一般人都認為藝術家等於畫家,這常常惹美姬生氣。「玻璃藝術家,她吹玻璃。」萊娜朝廚房桌子中間的碗示意。它染有淡青色顏料, 邊緣呈流體狀,像是雨後的花瓣。「那是她的作品。」

  「很搶眼。」格笙好奇地靠近些,用尖指劃過波浪狀的邊緣,「康……」他喃喃念道。然後逕自笑了起來,「笨蛋,是康美姬,『愛爾蘭之心』。」

  萊娜眼裡閃著愉悅的光輝。「他們真的這樣叫她?哦,她會愛死了。」驕傲之情頓生。「你也認得她的作品。」

  「當然,我才買了一件──我不知道它的名稱。是一件雕刻作品,二個禮拜前,在倫敦國際藝廊買的。」

  「那是她先生,羅根的藝廊。」

  他走到爐子去為自己倒滿咖啡,烤香腸的味道就像他的女房東一樣香。「它是一件奇妙的作品。霜白的玻璃裡面有火紅的熱情,我認為它像個孤高的堡壘。」

  萊娜覺得有點雀躍。她想或許是由於他盯著她的樣子吧,那種明目張膽的打量令人不自在。他有作家的靈魂,萊娜一面暗忖一面將馬鈴薯放進起泡的油裡。

  「他們正在克雷爾蓋一間藝廊。」她接著道:「春天就會開幕了。這裡有麥片粥先給你填肚子。」

  麥片粥。太美了!一個下雨的清晨,在愛爾蘭一間小屋裡享用一碗麥片粥。 咧嘴笑了笑,他坐下來開始吃。

  「你要在這裡寫書嗎?在愛爾蘭?」她越過肩膀問:「可以問嗎?」

  「當然。早就有此打算。寂寞的鄉村,雨中的曠野,還有高聳的斷崖。」他聳聳肩。「明信片上的風景,其中想必隱藏些什麼熱情與野心。」

  萊娜笑了,手上翻動著培根。「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在我們村裡找到你所認為的熱情與野心,唐先生。」

  「格笙。」

  「好的,格笙。」她拿了顆蛋,打進滋滋作響的淺鍋裡,「我現在可就很激動了,因為去年夏天墨非的牛撞壞籬芭,踩爛了我的玫瑰花呢。而且就我記得的,杜湯米和雷喬伊,前不久才在歐利酒吧外面打了一架。」

  「為了女人嗎?」

  「不是,是為了電視轉播的一場足球賽。不過,據我所知,當時他們都醉了,而且在他們頭腦清醒以後,事情就扯遠了。」

  「唉,小說本來就是一場謊言。」

  「但對你而言不是。」她的眼神坦誠而正經,「它是真實的另一種形式。在你寫作的時候對你來說它就是真實,是不是呢?」

  她的領悟力使他吃驚而且幾乎郝顏。「是,是,會的。」

  滿意後,她轉身回去熱香腸,將一塊培根薄片、蛋、馬鈴薯扁餅放進一個大淺盤。「你會成為本村的話題人物的。我們愛爾蘭人對作家很狂熱,你是知道的。」

  「我不是葉慈(編註:葉慈是愛爾蘭詩人及戲劇作家)。」

  她笑著,愉悅地看他把適量的食物撥進他的盤子裡。「可是你也不想當他,對不對?」

  他眼睛往上抬,咬了第一口培根。她這麼快又這麼準確地攫住他了嗎?格笙暗自思量。

  廚房的門突然打開,接著一陣風雨隨著一名女人進入了室內。「有個阿達把他的車停在外面的路中間呢,萊娜。」美姬停下來脫下滴水的帽子,並且瞧著格笙。

  「罪過罪過。」他說,並且舉起了一隻手。「我忘了,我來把它開走。」

  「不急。」她揮手要他回座並且脫掉外套。「吃完你的早餐吧,我有的是時間,你一定就是那個美國作家嘍?」

  「那麼你是康美姬了。」

  「沒錯。」

  「我姊姊,美姬。」萊娜邊倒茶邊介紹。「唐格笙。」

  美姬鬆了口氣坐下來,肚裡的寶寶自個兒鬧著呢。「你來早了,對吧?」

  「計劃改變了。」她是更鮮明的萊娜,格笙忖道。較紅的髮色,更綠的眼睛──更銳利。「你妹妹很好心,沒讓我睡在院子裡。」

  「哦,她是很好心的,萊娜是這樣的。」美姬自個兒取了片培根到盤子裡。「蘋果派嗎?」她問道,嗅著空氣。

  「配茶的。」萊娜把爐子上的鍋子拿走,放上另一個。

  美姬自桌上的籃子裡拿了個小餐包並開始咬著。「你打算待一陣子嗎?」

  「美姬,別打擾我的客人了。我還有一些餐包可以給你帶回去。」

  「我還沒要走呢。羅根在講電話,依我看,他會一直講到世界末日。我是到村子來找麵包的。」

  「我有很多剩餘的。」

  美姬笑著,再咬了一口麵包。「我想也是。」她凌厲的視線移至格笙身上,「她烤的東西足夠整個村子吃。」

  「這個家有藝術天份在維持。」格笙輕鬆地說。他把草莓果醬厚厚地塗在麵包上後,傳過去給美姬。「你創造玻璃,而萊娜擅於烹調。」毫不害腺地,他望著爐子上正在冷卻的餅,「什麼時候可以配茶。」

  美姬朝他咧嘴笑著,「我可能會喜歡你。」

  「我也可能喜歡你。」他起身,「我去把車開走。」

  「如果你只是要把它開進『街上』的話。」

  他呆望著萊娜,「什麼街?」

  「在這棟房子旁──應該會稱為做車道。需要幫忙提行李嗎?」

  「不用,我可以搞定。很高興認識你,美姬。」

  「我也是。」美姬舔著手指,等待著直到聽見了關門聲才說:「他比他書上封底的照片還好看。」

  「沒錯。」

  「你實在料不到一個作家會有那種體格──矯健、強壯而且結實。」

  萊娜非常清楚美姬正在等待她的反應,但她保持背對著她。「他大概是鍛練得好吧?我倒覺得奇怪,一個結過婚而且都懷孕六個月的女人,還會注意到他的體格。」

  美姬哼著,「我敢說每個女人都會注意他。如果你沒有的話,你的眼睛最好去檢查檢查。」

  「我的眼睛很好,謝謝你。你原本不是在擔心我得單獨和他在一起嗎?」

  「那是在我喜歡他之前。」

  萊娜輕輕歎了口氣,手裡忙著清洗早餐用過的碟子。「美姬,晚一點你要是可以撥空過來,我會很開心的,我有些事得和你說。」

  「現在說呀。」

  「不行,我不能。」她擋在廚房門口。「我們必須私下談,這事很重要。」

  「你很沮喪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沮喪。」

  「是他做了什麼嗎?」儘管身體笨重,美姬兀自自椅子上站起來,準備戰鬥。

  「不,不是。和他無關。」萊娜將雙手誇張地反背在臀上,做出「嘲諷」似的表情。「你才說過喜歡他的。」

  「如果他讓你難過就不了。」

  「不,不是他,但目前我還不想說。你晚點可以過來嗎?等我確定他就寢之後?」

  「當然,我會來的。」美姬關懷地伸手撫著萊娜肩膀。「你要羅根過來嗎?」

  「如果可以的話,」萊娜定下心,考慮到美姬的身體情況。「是的,請他和你一起來。」

  沒有比謾罵、惡言、怨恨等更令萊娜畏懼的東西了。她便是在那種環境中長大的。日積月累的憤恨發作,種種失望變成怒吼。為了自保,她總是試著壓抑感情,盡可能遠離爭執。

  她常常希望某天早晨醒來時,她的父母已經決定拋棄信仰與傳統,走上離婚一途。但更希望的是,她父母再次發現彼此愛意的奇跡出現,並且重新點燃那多年前曾令他們結合的愛苗。

  如今,她終於明白了奇跡從未出現的原因──艾曼達。曾經有個叫做艾曼達的女人。

  她母親知道嗎?萊娜暗忖。她可知道憎恨的丈夫愛過另一個人?她知不知道有個孩子已經長大,是那份無怨無悔、禁忌之愛的結晶?

  她將永遠不過問。永不,萊娜自我許諾。她絕對無法承受那可怕的後果。

  她幾乎是一整天都在恐懼著,告知姊姊實情的時刻來臨。就她對美姬的瞭解,美姬必然會受到傷害,而且可能對父親感到憤怒及錐心的幻滅。

  萊娜將它延後了幾個小時。懦弱的行為,她知道,而且感到羞愧。但她需要時間來撫平自己的傷痛,在她能夠分擔美姬的之前。

  格笙是使人分心的絕佳對象。幫他安頓妥當,及回答他那些關於附近村莊和農村的問題,而且,他的問題有一大堆。為他指出恩尼斯的方向後,萊娜已經筋疲力盡了。

  為了放鬆自己,萊娜手腳並跪在地上,擦拭廚房的地板。她聽到康巴愉悅的吠叫聲時,不過才兩點左右,茶已經在沖泡,餅乾已冰好,而小三明治也切成了整齊的三角形。萊娜雙手再 擰了一次,然後打開廚房門扉,迎向她姊姊和姊天。

  「你們是走路過來的嘍?」

  「小席說我得多運動。」美姬的臉龐紅通通,眸子發亮。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我會運動的,喝過茶後。」

  「她最近好貪吃。」羅根把他倆的外套掛在門上掛鉤。高大、黝黑、優雅,若不是打著黑領帶便是穿著破衣服。「很幸運能讓你請喝茶,萊娜。她把我們的糧食都吃光了。」

  「沒關係,我這裡還有很多哪。去火爐旁邊坐,我這就去拿。」

  「我們不是客人。」美姬抗議。「在廚房就好了。」

  「我已經待在裡面一整天了。」這理由挺蹩腳的。這房子裡再沒有比廚房更令人愉快的了。但她希望,也需要,利用正式的大廳來進行下面的事。「而且客廳有暖和的壁爐。」

  「我來拿盤子。」羅根提議。

  大伙在客廳一坐定,美姬便伸手拿了塊餅。

  「吃三明治吧。」羅根告誡她。

  「他把我看成小孩子,而不是已經懷著一個孩子的女人。」但她還是先取三明治,「我沿路一直在對羅根形容你那位魅力十足的美國人。髮梢帶金的長髮,結賞的肌肉,還有棕色的大眼睛。他不來加入我們嗎?」

  「我們提早了點喝茶。」羅根指出,「我看過他的書。」他對萊娜說道。「他帶動讀者情緒的手法很高明。」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昨晚我還亮著燈睡覺呢。他現在開車到恩尼斯一帶兜風去了。他還好心地替我寄了封信。」最簡易的方式,萊娜想,往往是由後門而入。「昨天在閣樓裡我發現了一些文件紙張。」

  「我們不是已經弄妥了嗎?」美姬問道。

  「我們還有很多爹地的東西沒整理。媽媽在這裡的時候,別去動它好像比較妥當。」

  「她根本什麼也沒做,除了吼叫以外還不是吼叫。」美姬皺著眉,「你不需要自個兒去處理他的文件的,萊娜。」

  「我不在乎。我一直想,也許可以把閣樓弄成一間頂樓的房間,供客人用。」

  「客人夠多了。」美姬轉著眼球。「你現在已經超出負荷了。」

  「我喜歡房子裡熱熱鬧鬧的。」這是個老問題了,一個她們永遠有爭執的問題。「再怎麼說,事情都已經解決。那裡還有一些衣物,破得可以當抹布了。可是我還找到這個。」她站起來並走向一個小盒子,拿起那件白色蕾絲袍子。「我敢說這是奶奶做的,而爹地把它留下來給他的孫子們。」

  「噢。」美姬整個人柔和了起來。她伸出雙手,將睡衣納入懷中。「好小哦。」她喃喃地說。甚至當她拍著衣料時,肚裡的寶寶也在動。

  「羅根,我想你家人可能也準備了一件,可是──」

  「我們就用這件。謝謝你,萊娜。」看了妻子一眼,他拿起手帕。

  美姬接過他遞來的手帕,拭著眼睛。「書上說是荷爾蒙的作用。我好像很容易掉淚。」

  「我幫你摺回去。」放回睡袍後,萊娜接著拿出那份股票。「我還找到這個。一定是爹地買下或者投資的,不管是什麼,必定是在他死前不久。」

  紙張映入眼簾,美姬歎氣道:「他的另一項賺錢計劃。」她對這張股票的感情幾乎如同對那件嬰兒睡袍一樣。「多像他呀。這麼說他是以為自己要涉及採礦業 嘍,是不是?」

  「唉,他什麼都試過。」

  羅根皺眉望著股票。「要不要我查一下這家公司,探個究竟?」

  「我已經寫信去了。唐先生去幫我寄了。我猜也是沒啥結果。」康湯米的計劃沒有一件有結果,「不過你可以幫我保管,直到我得到回音。」

  「它有一萬股哩。」羅根指出。

  美姬與萊娜相視而笑。「如果它的時價比面值多的話,可就打破他的紀錄了。」美姬聳肩並款待自己一塊餅。「他總是在急著投資,或者開創新事業。因為他有好多偉大的夢想。」

  萊娜笑容褪去。「我還發現別的東西。幾封必須給你看的信。」

  「他愛寫信是出了名的。」

  「不,」萊娜在美姬開始訴說她那些故事前,打斷她。現在就做,萊娜趁自己退縮前命令自己,要速戰速決。「這些是寫給他的。共有三封,而且我認為你最好能自己過目。」

  美姬可以瞧見萊娜的眼神變得遙遠而冷漠。她曉得這是一種防禦,潛意識壓抑住任何怒氣、痛苦。「好吧,萊娜。」

  不發一言地,萊娜掂起信紙,放入美姬手中。

  望了一眼第一封信封上回信的地址,美姬便已心跳加速。她打開信。

  萊娜聆聽著快速痛苦的心跳。交纏的手指扭動著。她瞧見美姬伸出手,握住羅根。這是一種改變,萊娜暗自歎息。要是在一年前,美姬定會拍掉任何對她援出的手的。

  「艾曼達。」美姬語帶哽咽。「艾曼達,他在死前說過這名字。站在路海德的崖邊,在那個他至愛的位置。我們去那裡,他就會開玩笑說我們要跳上一艘船,而下一個停留處就是紐約的一間酒吧。」這回,淚水終於落下。「在紐約,艾曼達在紐約。」

  「他說過她的名字。」萊娜把手指舉到嘴邊,但她克制住自己,不讓小時候咬指甲的習慣再犯。「現在我想起來了,在為他守靈時你說過相關的事。他還說過什麼嗎?關於她的?」

  「沒有別的,只有她的名字。」美姬忿忿地拭去淚水。「他什麼也沒說,都沒有。他愛她,卻沒為她做過什麼。」

  「他能怎麼辦呢?」萊娜問道。「美姬──」

  「隨便什麼。」美姬抬起頭,更多的淚水與怨懟。「任何事。上帝啊!他讓自己的一生活在地獄中。為什麼呢?就為了教義上說多做些什麼就是罪。好呀,他早就犯了錯了,不是嗎?他搞外遇。我是為了這個責怪他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忍受,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難道他不能有始有終?他不能堅持到底嗎 ?」

  「他是為了我們而留下。」萊娜的語調僵硬而冰冷,「你曉得他是為了我們。」

  「我該為此感到高與嗎?」

  「難道你想因為他愛你而恨他?」羅根平靜地問:「或者為了他別有所愛而譴責他?」

  她兩眼閃爍,但喉間劇增的苦澀全轉為悲慟。「不,我兩者都不會。可是他得到的不該只有回億。」

  「再看別封信,美姬。」

  「我會的,寫這些信時你才剛出生呢。」她邊說邊打開第二封。

  「我知道。」萊娜吶吶地說。

  「我想她應該很愛他。你可以感覺到。不作要求,只有愛和溫情。」美姬注意著萊娜,想找出端倪。但她只能看見冷漠。歎口氣,在萊娜僵直而冷硬地坐著時,她打開最後一封信。「我只但願他……」她遲疑了起來 :「噢,我的天。一個孩子。」她本能地抱住自己,「她懷孕了。」

  「我們有個弟弟或妹妹在某個地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震驚、憤慨讓美姬亂了方寸,她隨即在房裡踱起步來。「怎麼辦?應該出生了,不是嗎?正確來說是二十八年前。」

  悲情過後,萊娜作勢要站起來,但羅根制止住她。「讓她去吧。」他低語道。「過一會兒她就好了。」

  「她有什麼權利,把事情告訴他,然後就一走了之呢?」美姬質問著?「而他又有什麼權利讓她走?現在,你還以為事情落在我們頭上了?我們得去解決?我們現在講的不是某個失去父親的孩 子,萊娜,是一個成人。他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和我們的父親,美姬。和我們的家有關係。」

  「哦,是呀,康姓家族。上帝保佑。」她瀕臨崩潰,靠著壁爐架,茫然望著爐火。「也就是說,他是個軟弱的人嘍,是吧?」

  「我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或者能做什麼。我們也許永遠不會曉得。」萊娜長長吸了口氣,「媽媽不曉得知不知道?」

  美姬冷笑了一聲,打岔道:「她不知道。你以為她不會用這麼棒的武器給他致命的一擊?天知道她什麼手段沒使過。」

  「那就沒必要告訴她了,對不對?」

  美姬緩緩轉過身來。「你打算三緘其口?」

  「何必傷害她呢?」

  美姬微撇著嘴唇。「你覺得會嗎?」

  「你確定不會嗎?」

  怒火再次攀升,美姬道:「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現在覺得他們兩個都成了陌生人。」

  「他愛你,美姬。」羅根站起來走向她,「你知道的。」

  「我知道。」她斜倚著身體。「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

  「我認為我們應該找到艾曼達。」萊娜開口道:「而且──」

  「我不知道。」美姬閉上眼睛,因為有太多感觸在她內心裡激盪著,她需要正確的方向。「我得想想,萊娜。事情已經這麼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會兒的。」

  「對不起,美姬。」

  「別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美姬的聲音稍微恢復了輕快與爽朗,「他們已經負擔得夠多了。給我幾天時間,萊娜,然後我們再來決定該怎麼做。」

  「好吧。」

  「我想暫時先保管這些信。」

  「當然。」

  美姬靠了過來,伸手撫著萊娜蒼白的臉龐。「他也愛你,萊娜。」

  「以他的方式。」

  「在各方面都是。你是他的天使,他冷傲的玫瑰。別擔心,我們會找出最好的解決辦法。」


  陰沉的天空雖然又開始飄雨,但格笙並不在意。他站在一座廢棄的城堡斷垣上,眺望一條遲滯的河流。寒風呼嘯著,嗚咽地穿過石牆裂縫。

  這地方,他決定了,是謀殺的絕佳地點。

  受害者可以被誘到此地,被追得逃上古老石階,無助地飛奔,直到最後一絲希望幻滅。沒有後路可退。

  此地,古老的血曾四濺,滲入了石頭地底,但還不夠深,因為新的謀殺已加入。不為上帝、鄉村之故,只為了率性和樂趣。

  格笙早知道他的歹徒是何人,能讓他出現在哪兒,一刀劃下,好讓他的刀鋒能在幽暗的光線中閃著銀光。他瞭解他的受害者、英雄,以及他所愛的女人,對格笙而言,一如眼下緩緩流動的河流般清晰可見。

  而且他也明白他必須快點開始以文字將他們創造出來。再沒有比將他創造的人物,賦予生命血肉,更令他愉快的了。找尋他們的背景,他們潛藏的恐懼,及他們過去經歷的扭曲與翻新。

  或許,只因他沒有自己的過去。他塑造了自己,一層一層地,如他雕塑他的人物角色般熟練而細密。唐格笙便是他決定要扮演的角色,而他編故事的能力亦對他的企圖有所助益,在某種形式上。

  他從來不曾認為自已是個謙虛的人,他只把自己當做是一名成功的作家,編造故事者。他寫作,以娛樂自己為優先,然後視作品引起大眾共嗚為幸運。

  萊娜是對的。他沒妄想成為葉慈。做為一名好作家表示他能賴以為生而且自由。但做為偉大的人物,隨之而來的,將是責任和期待,這些是他不願面對的東西。

  但仍然有好幾次,如現在一般,他會揣測著有個根、血脈,對家庭或國家完全的奉獻,會是何種光景?建造這座城堡的那些人,在此爭鬥,在此喪命。他們曾有過何種感受?他們的願望為何?已經久遠的戰鬥聲為什麼至今仍在空中迴盪,清晰一如劍鋒相擊的奪命之音呢?

  為此他選擇了愛爾蘭,為了這段歷史,這些記憶久遠而扎根深沉的人。是為了這些人,他承認,就像康萊娜。

  這實在是件詭異又有趣的獎勵,她竟然便是他所尋尋覓覓的女主角。

  外貌上她相當完美。溫柔、亮麗,自然的優雅氣質以及嫻靜的舉止。但在這份包裝下,在那份親切的慈善背面,卻是一份隱藏與悲傷。是什麼原因讓她有那種眼神,讓她態度冷淡而敏銳?

  這將是一道有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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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像獵狗追蹤氣味似的,格笙直奔廚房。她的聲音制止了他──柔軟、沉穩,且冰冷。不管竊聽是否損及所謂道德觀,他轉向客廳並靠著門廊。

  他可以瞧見她在講電話。她的手絞弄著電線,一種憤怒或緊張的姿態。格笙看不見她的臉,但從她肩背的僵硬姿勢便可知她的心情。

  「我才剛進來,媽媽。我得去村裡買點東西。我有一位客人。」

  一陣沉寂後,格笙瞧見萊娜抬起一隻手,用力在鬢邊按摩著。

  「是,我知道。很抱歉讓你失望,明天我就過來。我可以──」

  她失控了,顯然是電話另一端某種刻薄的言詞所致。格笙迅速走入房裡並且安撫著她緊繃的肩頭。

  「明天我會帶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我從沒說過我太忙,而且很難過你身體不適。我會去做買賣,是的,沒問題。中午以前,我保證。我現在得走了。爐子上有餅乾。我會給你帶些過去,好嗎?明天,媽,我保證。」她低聲念了句再見並轉過身來。她臉上的沮喪在看到格笙的那一瞬間,變成驚訝,一抹紅暈迅即湧上雙頰。「你沒出聲。」她說著。語氣裡帶著輕微的怒意。「我沒聽見你進來。」

  「我不想打擾。」他不覺得聽她的談話有何羞恥,「你母親住在附近嗎?」

  「不遠。」她的聲音變得急促。洩漏出她心裡醞釀的怒火。「我現在就去拿你的茶。」

  「不急。你爐子上還在煎餅。」

  她凝視著他,「我撒謊的。我該告訴你,我的家由你進出,但不包括我的私生活。」

  他同意地點頭。「我該告訴你,我就愛刺探,你很沮喪,萊娜。也許你該喝點茶。」

  「我會替自己弄的,謝謝。」她挺著依舊僵硬的雙肩,越過房間並開始走過他跟前。他的手輕觸她的手臂,制止了她。

  「大部分的作家都像酒保一樣,隨時豎起耳朵的。」

  她移了下身體。極細微的動作,但已使他們之間有所距離。「我常常在想,怎會有人覺得有必要向替他們倒酒的人,傾訴私人問題呢?我會把你的茶瑞進客廳。廚房還有太多事,無法奉陪。」

  當她走開時,格笙撇了撇嘴。他知道,他被拒在門外了。

  萊娜不能責怪這個美國人的好奇心。她自己不也是如此。以發掘過往的旅客心事,聽他們談論自己的生活與家人為樂。或許是有點不公平,但萊娜寧可不談論自己的。旁觀者的角色自在得多了。那樣比較安全。

  但她並不氣格笙。經驗告訴她生氣無濟於事。耐心、禮貌以及平靜的語調是對抗大部分衝突更佳的屏障及武器。它們成功地伴她度過了晚餐,而且最後,就她而言,似乎她與格笙又再度恢復了房東與房客的適當關係。他隨口提出的,到鄉村酒吧小酌的邀請,也被她淡淡地婉拒了。萊娜愉快地用了一小時,看完他的書。


  現在,早餐用過而碗盤也清理妥當,她準備開車到母親住處,把早上接下來的時間放在梅芙身上。美姬聽了定會生氣。萊娜思忖。但她的姊姊不瞭解這其實簡單了些,僅是滿足她們母親所要求的陪伴與關懷,壓力當然較少。

  今天天氣晴朗,微風揶揄地暗示著春天的遙遠。但這天氣不會持續,萊娜明白。也因此這燦爛的陽光及和風更形珍貴。為充分享受它,她搖下她那輛骨董飛雅特的車窗。等她媽媽上車後。她便再度搖上它們並且打開遲鈍的暖氣。

  她望著格笙租的漂亮小朋馳,它是那麼圓潤光滑、流暢。而且和它的駕駛人很搭。萊娜揣摩著坐在那車的駕駛座是何種滋味,即使只要一下下也行。

  幾乎是抱著歉意地,她拍了拍她的飛雅特的方向盤,然後扭動鑰匙。

  「噢,別這樣,我沒那意思。」她喃喃說著並且再試了試鑰匙。「拜託,甜心,發動一下吧,好嗎?她討厭我遲到哩。」

  但引擎總是呻吟了幾聲即告假。萊娜無奈地走出車子並抬起車蓋。她曉得這部飛雅特常像個脾氣暴躁的老女人。通常她只要輕輕踢幾下,或是以車裡的工具,敲敲打打一番,便能哄它上路的。

  當格笙走出前門時,她正拖出一盒缺口的工具箱。

  「車有問題嗎?」他喊道。

  「它常常發作。」萊娜綰起頭髮並捲起毛衣的袖子。「稍微修理就行了。」

  格笙手指插在牛仔褲前的口袋裡,踱了過來,瞥了眼車蓋底下說,「要我幫你看看嗎?」

  她瞄著格笙。他還是沒刮鬍子,胡碴讓他看起來邋遢而輕率。加上他那綁著馬尾的黃頭髮,正切合萊娜對美國搖滾歌星的聯想。這想法令她發笑。

  「那麼,你是懂車嘍,還是只因為你認為你該懂──身為男人,是吧?」

  他的眉毛聚在一起,而且伸手接過工具箱時嘴唇掀動著。不過他得承認由於萊娜不再生氣而鬆了口氣。

  「退後,小姐。」他拉長低沉的南部鄉下語調。「別擔心你漂亮的頭。讓男人來搞定吧。」

  「你的語氣就像你書上的巴克一樣。」

  「你聯想力不錯。」他咧著嘴對她笑了笑,然後探入車蓋。「他是個傲慢的粗漢,是吧?」

  她並不確定,雖然是在討論一個小說的角色,但為避免有所影射,她轉移話題。「通常都是化油器的問題。墨非答應過一有空就會修理的。」

  因為頭已經探入了車蓋裡,格笙只轉過頭白了她一眼。「墨非人不在這裡,不是嗎?」

  她無法否認他是不在。萊娜咬著唇看格笙工作。她很感激這個援助,真的。但是這人畢竟是個作家,不是技師。她不能對他太寄予厚望。

  「常常只要我打開那個開關那裡就卡住。」為了讓他明白,她俯身靠在格笙身旁指示著,「然後我就進去打開它。」

  他再次回頭,正巧碰著她的臉。她味道好極了,就像晨曦一般清新。在他的注視下,紅暈逐漸湧上她臉龐。

  「這次不是化油器。」他說道,並且想像著此刻若在她喉間脈動處印上一個吻,會得到什麼反應。

  「不是嗎?」像面臨生命的威脅,她費力地喘了口氣。「以前都是。」

  他移動了身體,一個對彼此的試探,直到他們的肩膀相碰觸,她動人的眼睛充滿迷惘,像陰晴不定的天空下的海洋。「這次是電池的電線。它們腐爛掉了。」

  「這是……一個潮濕的冬季。」

  此刻他只要再靠近些,他的唇便能印在她唇上。這想法重重地搗著她胃部。他的吻會不會像她昨夜才看完的書中主角一樣?牙齒輕嚙,舌頭糾纏,激起熱切的需要與狂野的激情,當他的手……

  噢,上帝。她錯了。萊娜發現到,如果生命受到威脅,她可以採取行動的。昏昏沉沉自遐想中醒來,她迅速退開,在他緊隨之際,她僅能自喉間發出輕微的呻吟。

  在陽光下,他們站著,幾乎是相擁著。

  他會採取什麼行動?她暗忖。她又會怎麼做?

  格笙不確定為何抗拒,或許是由於自她身上傳來的,微弱的恐懼吧。也或許是來自自己,在胃部凝成硬塊的,自身的恐懼。

  他退了一步,重要的一步。

  「我會幫你把它們清除。」他說。「然後我們再試看看。」

  她雙手彼此交握著。「謝謝。我該進去打電話給我媽媽,讓她知道我會晚點到。」

  「萊娜。」他等著,直到她停止離去的腳步,直到她的眼睛再次抬起來望著他。「你有張魅力非凡的臉蛋。」

  像所有的恭維,她不知道如何接受。萊娜只頷首。「謝謝你。」

  他一昂首。「你究竟要多謹慎才放心?」

  她沉吟片刻,然後才找到話題。「非常,」她篤定地。「我想是非常。」

  格笙望著她,直到她消失在屋內,才回去繼續手上的工作。「我就怕這樣。」他喃喃自語。


  格笙走過長長的鄉野,他告訴自己是在感受氣氛,做寫作前的暖身動作。可悲的是,他心知肚明自己是想消去對萊娜的反應。

  一種正常的反應,他安撫自己。她的的確確是個美人。而且他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和女人在一起了。如果他的本能起了反應,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曾經有個女人,一個他英國出版社的同行,他可能迷戀過。可是他懷疑,她關心兩人的關係是否有助於她的事業,更勝於彼此相處的日子。

  他是倦了,格笙心想。成功是可以讓人這樣的。它帶來的快樂與驕傲都有代價。愈來愈少的信任和一雙偏執的眼睛。對於從來就不看重信任二字的他而言,它很少令他困擾。他可以把一切不滿與想望寄托在小說上。

  是了,他也可以把對萊娜的感覺如此這般地轉移。她可以做為他主角的藍本。這位可人,端莊和內斂的女人。

  什麼令她心動?什麼令她渴望?什麼令她畏懼?這些問題在他以文字與想像塑造出一個女人時將會有答案。

  她是否嫉妒她那成功出色的姊姊?是否憎恨她索求無度的母親?有沒有過她想要而對方也要她的男人?

  格笙開始在想,他得去把那些問題全部組合起來,在他編故事之前。

  他邊微笑邊走。對於刺探別人的內心世界與經歷並不會使他不安。對自己本身的保留卻也了無愧疚。

  他停下來,徐徐轉了個圈環視週遭。他斷定這裡,是個可以讓一個人封閉自我的地方。綿延起伏的耀眼綠野為灰白的石牆所分隔,牛只點綴其間。今晨如此清新、如此晴朗,他可以望見遠處房子玻璃閃著的亮光,以及掛在外面隨風飄蕩的衣物。

  頭頂上的天空藍湛湛,然而,在那片澄藍邊緣,雲朵已聚集;紫色的雲端預示著風暴的逼近。

  在這仿若水晶世界的中心,他可以看見綠草和牛只,嗅著空氣帶來的海洋氣息,以及聽著鳥兒悠揚地歌頌這美好時光的聲音。

  他幾乎為了把謀殺、暴力的故事搬來此處而感到罪過。

  他有六個月的時間,格笙忖道。用六個月去創作早已在他腦海裡醞釀的故事,六個月去溶入這世界之一隅,以及住在裡面的人們。

  隨後他將離開。就如同他曾離開過的許多地方及數百個當地居民,然後前往下一個地點。不斷前進,是他的某項專長。

  格笙蕩過一面牆,並且越過鄰近的田野。

  眼前的一座環狀石碑,立刻吸引了他的視線與遐想。他曾見過更大的紀念碑,曾站在英格蘭史東亨治巨大石柱的影子下感受那股氣勢。但這石碑靜默地屹立在吃著草、視若無睹的牛群中,對他而言卻相當有趣。

  是誰立的碑?為什麼?

  他將一隻手平放在紀念碑上。它由於日曬而觸手溫暖,但卻散發出一股令人發顫的陰森。可以利用這點嗎?他沉吟著。可否將地點加上古老的魅影編入他的故事中呢?

  讓謀殺發生在此地嗎?他跨入碑石中,進入中心地帶。一項祭品,他遐想著。一場自我滿足的儀式,血濺蕭瑟抖顫的綠野,石基血污斑斑。

  或者讓愛情在此處圓滿。四肢貪婪捨命地糾纏──在冰冷而潮濕的草地上,一輪乳白的滿月下。

  他可以兩者皆加以想像。但後者卻更鮮明,耀眼至極,他可以想見萊娜躺在草地上,髮絲飛揚,她的雙手高舉,皮膚凝脂若水。

  她的俏臀拱著,窈窕的背部彎曲。而且當他進入她時,她會叫喊出聲。那些整潔、弧形的指甲便會攫住他的背。她的胴體會在他底下如野馬般律動,更快、更深、更烈,直到……

  「早安。」

  「天。」格笙聞言陡地回過神來。他的呼吸不穩定,嘴唇乾裂。遲一些,他向自己保證,遲些它定更加耐人尋味,但此刻,他只能竭力讓自己跳出情慾的遐思,把注意力放在這名往石碑走來的男人身上。

  他很黑,非常英俊,穿著粗糙耐洗的農夫裝。三十歲左右,格笙判斷,一個有雙深藍眼睛的人。那雙眼似乎挺友善的,只是帶點好奇。

  萊娜的狗正興奮地在他腳邊跳著。認出了格笙,康巴疾奔躍入圈內向他招呼致意。

  「有趣的地點。」這名男人以一種富節奏的西部地方腔調說道。

  「我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這東西。」摩撫著康巴的頭顱,格笙在石頭之間跨了一步。「它並沒有列在我所有旅遊的地圖上。」

  「它沒有。它是我們的聖地,不過我們倒是不介意偶而與別人分享。你一定是萊娜的美國客人嘍。」他伸出一隻大而粗糙的手。「我是墨非。」

  「踐踏玫瑰的牛群的主人。」

  墨非愣了一下。「老天,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我不是已經重新植入了每一株新的了嗎?你一定會以為牛踩到的,是她新生的嬰兒哩。」他俯視著康巴以求支持。這狗坐著,歪著頭,不予置評。「那麼,你已經住進山楂屋了吧 ?」

  「是呀。我正在感覺這地方。」格笙再次瞥了一眼四周。「我猜我闖入了你的土地。」

  「最近我們不大常射殺非法入侵者。」墨非輕鬆地說。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格笙再次端詳他的友伴。「我昨晚去過村裡的酒吧,歐利酒吧,和一名叫做魯尼的人喝酒。」

  「你是說你請他喝一杯嘍。」墨非咧嘴笑了笑。

  「兩杯。」格笙也笑著。「他提供村裡一些小道消息賺到的。」

  「有一些大概不假。」墨非拿出香煙,示意格笙也抽一支。

  格笙搖了搖頭,雙手插入口袋。他只在寫書時抽。「我相信你的名字有被提到。」

  「這點我倒不懷疑。」

  「年輕的墨非缺少的東西,」格笙開始以一種惹得墨非吃吃發笑的戲謔方式,模仿魯尼。「是一個好太太和可以同他一起照料土地的壯兒子。」

  「這話是那個整日在酒吧裡抱怨太太的魯尼說的嘍。」

  格笙順勢把話題導入他最感興趣的事情上。「既然有人把美姬給俘虜了去;那你應該會轉而追求她妹妹吧?」

  「萊娜?」墨非邊吐著煙霧邊搖頭。「那就好像在哄自己的小妹妹。」他臉上兀自笑著,但眼神銳利地逼視格笙。「這才是你想知道的吧?唐先生 ?」

  「格笙。是的,那是我想弄清楚的。」

  「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此路可通行。可是你最好小心點,我可是很疼我的姊妹們。」滿意地表明了立場,墨非悠哉地抽了另一口。「歡迎你回到屋內喝杯茶。」

  「謝謝,不過我想先保留幾天。我今天還有一些事情。」

  「那麼,我就不留你了。我喜歡你的書。」他衝口而出的話,令格笙倍覺受用。「高爾威有一間書店,如果有經過你或許會想去看看。」

  「我正有此打算。」

  「你會找得到的。代我問候萊娜,好嗎?也許你可以順便提一下,我那裡的圓餅都吃光了。」墨非咧嘴笑著。「那會讓她替我感到難過的。」

  朝著身旁的狗呼喚一聲後,他以一個男人在自己土地上的悠哉模樣徐徐踱開。


  萊娜疲憊而且全身緊繃地回到家時,整個下午已過了一半。她很高興格笙不在,只有一張留在她廚房桌上潦草寫就的字條。

  美姬打電話來。墨非的圓餅沒了。

  奇怪的留言,她忖道。美姬怎會來電告訴她說墨非要餅乾呢?歎口氣,萊娜把字條擱在一邊。她機械式地擺上泡茶用的茶壺,旋即拿出材料好搭配她找到的野 雞。

  她歎息著,終於還是放棄。再度坐了下來後,她雙手支在桌上,托著臉。她並沒有哭。淚水毫無作用,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梅芙的這一天和其他日子一樣糟,裝滿了香煙頭、怨 言和指責。或許糟糕的日子如今已算少了,因為這一年多以來,滿意的日子增加了。

  梅芙愛她的房子,不管她是否承認。她喜歡蘇樂蒂。那位萊娜和美姬雇來與她作伴的退休護士。

  萊娜合上雙眼,任自己悠遊於想像中片刻。她希望母親能夠快樂。她但願梅芙能重拾年輕時候曾有的任何喜樂。她最最希望的是,自己能以一顆寬容的心來愛她母親,而不是基於冷淡的義務。

  而且她渴望有個家,充滿愛、喧鬧與歡笑的屬於她的家。不單單只是進進出出的過客。而是永久的。

  而且,萊娜想著,如果希望等於錢幣,那麼每個人不就都和米達斯一樣富有了嗎?她雙手向桌子一推,順勢起身,明白了這份無奈與失望將會在工作中消失。

  格笙晚餐時將可以有只香噴噴的烤雞,加上香草麵包和香濃的肉湯,足以飽餐一頓。

  至於墨非,神保佑他,也會拿到她的圓餅。

  幾天後萊娜已經習慣了格笙的作息,也據此加以配合。他喜歡吃,幾乎從不錯過任一餐──儘管她也很快便發現他並不按照時間表來。當他開始在廚房尋尋覓覓時,萊娜即知道他餓了。任何時間,她都會給他弄一頓吃的。而且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喜歡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格笙白天大都會外出。只要他問及,萊娜都會給予指引,或是告知他可能會欣賞的風景區。不過格笙通常都是帶著地圖、筆記本和照相機便出門。

  當他外出時她便整理他的房間。房間可以顯出一個人的個性,萊娜發現唐格笙對她的事物保持得夠整潔的。她的客用毛巾從未被濕答答地攤在地板上;她的傢俱上也從未有過任何杯底遺留的濕痕。但是對於自己的東西他反倒毫不留意。他可能會在進門時忘了把靴子底的污泥拭去,也從未費心去清理他的皮革或上臘。

  因此她只好自己動手。

  他的衣服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名牌。但是它們都不曾被熨燙過,不是隨便地被丟在椅上便是皺巴巴地掛在衣櫥裡。

  萊娜開始為他洗衣物,而且無法否認晴天時晾曬他衣物的樂趣。

  他並未收藏親友的紀念品。那兒有一些盒子,裝著書──懸疑、驚悚小說、間諜小說、羅曼史和古典文學,還有非小說類的警務程序、武器與謀殺、心理學、神學、巫術、汽車機械──那令她莞爾──以及各類的建築和生態學。

  似乎沒有格笙不感興趣的。

  她知道他嗜飲咖啡,但夠濃的茶也不排拒。他有一口像十歲小男孩般的好牙齒,以及一歲的精力。

  格笙非常吵──無事不問。但那股天生的親和力,讓人無法拒絕。他從未拒絕過幫萊娜做點雜事或跑跑腿,而且她也知道他在自認未被發覺之下塞食物給康巴。

  一切安排都相當完美──格笙提供陪伴、收入以及她所熱愛的工作。她則給格笙一個舒適的住所。然而與他相處,萊娜還是無法自在。他從末對他們曾互相吸引的那一刻表示什麼。

  但那是存在苦的的──在她無意中在屋內撞見他而禁不住內心悸動時;在他轉動那對金色的眸子單純地望著她,萊娜便遍體滾燙時。

  她已太久太久不曾被一名男人這般深深吸引。在羅利離開她,留下心底的傷痕以及生命的空虛之後,她就不曾對任何男人如此心動過。


  那個早晨格笙決定徒步旅行,並且在幽暗、陰沉的天色中沿著這條小路走。格笙沿路經過幾間穀倉,看見一個牽引機房,乾草堆因為天候之故而儲藏著。那是墨非的,他忖道,想像著當個農夫是何種滋味。擁有土地,對它負責,耕作、種植、照管、看著作物成長。不時得望向天際,嗅著空氣中暗示的天氣轉變。

  那不是唐格笙的生活方式,他忖道,但有人覺得這種生活值得。「擁有」這種單純的驕傲,在墨非走路的姿勢中可以窺見──知道他就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自這個位置格笙可以望見村落,以及起伏的山丘。從遠處傳來一陣狗吠聲。大概是康巴出來探險一番,然後再回家把頭擱在萊娜腿上。格笙不由得羨慕這隻狗享有的特權。

  他告訴自己,萊娜身穿保守的圍裙或把頭髮盤在那鬆動的髮結上並不吸引他;她在那充滿野花、丁香味道的屋子裡忙進忙出的模樣應該不會讓他著迷才對,但事實上他卻飽受煎熬。

  而且,她的身旁還籠罩著神秘與哀愁的氛圍。他得穿透那重防範的薄牆,並揭開困擾她的謎團。任何令她眼神迷濛的答案。

  並不是有意要陷入,格笙告訴自己。他不過是好奇。真誠的關懷與由衷的同情心讓他能輕易交上朋友。

  一棟前門大膽上色的小屋止住了格笙的腳步。在南邊有座建物,大小如一般的房子。

  格笙揣測著,這就是萊娜的姊姊和姊夫偶而小住的地方?他認定這道紫紅的大門必是美姬的傑作,而且決定進去看個仔細。

  接下來的時間他盡情地探看這幢新建築。這骨架很堅固,材料均屬上等。隨即朝著後方前進,這就是他在後門外所見的建築了。

  她的玻璃房。這新發現令他雀躍,格笙躍過蓋板並跨過露濕的草地。一接近,格笙便圈起雙手抵住玻璃往內窺探。他可以瞧見火爐、長凳子和引起他好奇與遐想的工具。架上擺著未成品。毫不遲疑地,他退回去並摸索著 門扉。

  「你想讓手指斷掉嗎?」

  他轉身。美姬站在屋子後門處,手上拿著冒煙的杯子,臉上露出一抹不豫之色。格笙對她露齒笑了笑。

  「不怎麼想。這是你工作的地方嗎?」

  「對。擅自進入你工作室的人你都怎麼處置呢?」

  「我沒有工作室。參觀一下如何?」

  「你很大膽,是吧?好吧,既然我也沒別的事要做。那個人走了。」她邊抱怨邊跨過草它。「竟然沒把我叫醒。只留下一張字條,告訴我要吃頓合適的早餐,並且把腳抬高。」

  「你照做了嗎?」

  「本來應該是的,如果不是聽到有人在我的房子四周打轉的話。」

  「抱歉。」但他兀自對著她笑,「孩子什麼時候分娩?」

  「春天的時候。」忘了自己的不豫,她語氣軟了下來。只因為提到了小孩。「還有幾周的時間。如果那個男人再繼續縱容我的話,我得殺了他才行。好吧,進來吧,既然人都來了。」

  「我算見識到了這個家庭的寬宏大量。」

  「不然。」此刻她嘴角掛起了微笑。「是萊娜具備了這些優點。瞧!」她打開門說道:「別碰,不然我可要打斷那幾根指頭了。」

  「是,女士。這太棒了。」他一跨入便開始探索,走到長凳處,彎腰端詳火爐。「你在威尼斯學的,是不是?」

  「是呀。」

  「你哪來的靈感?天,我自己也討厭別人這麼問我。別介意。」他自嘲地笑了笑,隨即走向她那些管子。格笙按捺不住地想碰,他戒備地回望著她,衡量局勢。「我比你高大哦。」

  她點頭。「但我比較狠。」話這麼說,她還是心軟地拿起一根熔玻璃的金屬棒交到他手上。

  他掂掂重量,把玩著。「很棒的謀殺工具。」

  「下次再有人干擾我工作時我會記住這點的。」

  「那麼,有哪些程序呢?」他望著攤在一張凳子上的設計圖。「你的草圖嗎?」

  「通常是。」她啜了口茶,注視著他:「想上一堂速學嗎?」

  「對。火爐生火時這裡一定很熱。你把東西溶解在那兒,然後呢?」

  「我把它整合起來。」她開始講解。接下來的半個鐘頭,美姬一步一步為他說明手工吹制容器的過程。

  這個人有一大堆問題,她忖道。但又不得不承認都是引人好奇的問題,是那種會引你跨過技術層面而直奔作品背後的創作意圖。她發現自己不但沒能敷衍了事,反而還一一回答那些問題,加以示範,並且一起開懷地笑。

  「再這樣下去,我就雇你當學徒了。」美姬一隻手撫著肚子。「現在進來喝杯茶吧。」

  「你一定沒有萊娜做的餅吧──甜餅。」

  美姬揚了揚眉。「我有。」

  片刻後,格笙便在美姬廚房的桌子旁坐定,享受一盤甜餅。「我敢說她可以拿這個去賣。」他滿嘴餅乾地說:「大賺一筆。」

  「她寧可拿給村裡的小孩。」

  「我很訝異她竟然沒有自己養一群小孩。」他稍停片刻。「我沒瞧見有任何男人來找她。」

  「這才是你關心的問題,是不是,唐格笙?」

  「在這一帶,她是個漂亮的女人。」

  「我不會否認這一點。」美姬把燒開的水倒進一個溫熱的茶壺中。

  「你是要逼我講出來吧。」他喃喃說道。「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你可以自己去問她。」美姬惱怒地把茶壺放在桌上,皺眉望著他。他就是有這種天份,讓人想告訴他任何答案。「沒有。」她咬著牙說道,並且把一個馬克杯擲在他面前。「沒有人。她把他們掃出去,冰凍自己。她寧可把所有的時間用在照料客人,或是衝到恩尼斯去,只要我媽又開始哭哭啼啼。自我犧牲是我們的萊娜最拿手的了。」

  「你在替她擔心。」格笙低聲說道。「是什麼事在困擾她呢?美姬。」

  「這是家務事。別管。」她替他倒茶,然後也替自己注滿。歎口氣,然後坐下來。「你怎麼知道她有煩惱?」

  「看得出來,在她眼神裡,就像你現在一樣的。」

  「我很快就好了。你一向都這樣刺探人的嗎?」

  「當然。」他喝著茶,它香濃得能讓人手舞足蹈。「作家的身份是好管閒事絕佳的掩飾。」接著他眼神一變,認真起來。「我喜歡她。很難不去喜歡。看她悲傷令我不安。」

  「你有讓人談心的本事。用在她身上吧。可是記住,」她在格笙開口前補上一句:「她內心很脆弱。你若傷害她,我一定以牙還牙。」

  「知道了。」而且,他暗忖,該換個話題了。「那麼,我們的墨非老兄有什麼故事呢?這個來自都柏林的傢伙真的從他那裡把你偷走嗎?」

  幸好她已經嚥下了茶,否則只怕會噎住。她開始笑了起來,開懷地笑出眼淚。

  「我錯過一個笑話了。」羅根的聲音自門口傳來。「吸口氣,美姬,你臉都漲紅了。」

  「羅根。」她咯咯笑地吸口氣,並伸手拉他。「這位是唐格笙,他在猜你是不是背著墨非追我的。」

  「不是墨非。」他開心地說道:「不過我得背著美姬──然後停在她那顆得用感覺敲開的腦袋上。很高興見到你。」他伸出空著的手。「你的故事給了我很多娛樂的時光。」

  「謝啦。」

  「格笙在和我作伴。」美姬告訴他。「所以現在我心情好得不想對你吼。」

  羅根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後縮了一下。「老天,美姬,你一定得把它泡得這麼要命嗎?」

  「是啊!」她傾身向前,將下巴擱在手上。「你從美國哪一區來的,格笙?」

  「沒有一定。我到處旅行。」

  「那你家呢?」

  「我沒有。」他吃另一片餅。「我到處旅行,所以不需要。」

  這說法倒是有趣。美姬側頭審視著他。「你就這樣一個地方換過一個,隨身帶著──衣物?」

  「基本上是。有時候也會忍不住買下讓我心動的東西──像在都柏林買你的那個雕刻品。我在紐約租了一個地方,類似雜物間,可放東西用。我的出版商和經紀人都在那裡,所以我一年大概回去一、兩趟。我到處都可以寫作。」他聳肩說道:「就是這樣。」

  「那你家人呢?」

  「你這是在刺探哦,美姬。」羅根說。

  「他先的。」她反駁羅根。

  「我沒有家人。你們替孩子取名了嗎?」格笙問,俐落地轉移話題。

  識破這詭計,美姬對他皺起眉頭。羅根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膝蓋制止了她要說的話。「我們還沒找到喜歡的。我們希望在小孩出生前能敲定一個名字。」

  羅根順利地將對話導入客氣的、非個人的話題,直到格笙起身告辭。待屋子只剩美姬和丈夫後,她手指不斷彈著桌面。

  「要不是你插嘴的話,我就會多瞭解他一些了。」

  「那不干你的事。」他傾身吻了吻她。

  「也許有關係呢,我挺喜歡他的。但是他提到萊娜時眼神就不一樣,我不知道是否喜歡那樣。」

  「那還是不干你的事。」

  「她是我妹妹。」

  「她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

  「你懂什麼。」美姬咆哮著。「男人總是以為他們很瞭解女人,其實是一點也不懂。」

  「我瞭解你呀,美姬。」他俐落地移過去將她帶離椅子,並擁她入懷。

  「你要做什麼?」

  「我要帶你上床,剝光你的衣服,和你瘋狂做愛。」

  「你只是想把我引開這個話題罷了。」

  「那我們就看看我能做得多成功吧。」

  她微笑著,將手臂圈住他頸項。「我想我至少該給你這個機會。」


  當格笙嫂回山楂屋時,他瞧見萊娜正蹲在地上,用臘慢慢地,可以說是迷人地劃著圈擦拭大廳的地板。她偶而佩戴的金十字鏈子,鐘擺似地擺動,並不時閃爍著。她在聽歌,一首她用愛爾蘭語跟著哼唱的輕快調子。他著迷似地走過去並在她身邊蹲了下來。

  「歌詞是什麼意思?」

  她先是一驚,然後將散落的髮絲吹離眼睛,繼續擦拭。「是有關戰爭的。」

  「聽起來快樂得不像和戰爭有關。」

  「哦,我們倒是很樂於打戰。你比平常早回來了。要喝茶嗎?」

  「不,謝了。我剛在美姬那邊喝過。」

  她仰起視線。「你去拜訪美姬?」

  「我原本只想散個步,然後卻在她那兒打住。她讓我參觀她的玻璃房。」

  萊娜笑了笑,看到他一本正經,便坐回習慣的位置。「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要求啊。」咧嘴笑著,他說:「她起先有點生氣,可是還是軟化了。」他傾向萊娜,聞了聞。「你有檸檬和蜜臘的味道。」

  「那不足為奇。」她必須清清喉嚨。「那是我為地板打臘的味道。」她聲音微弱而梗塞,因為他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做粗活時應該戴上手套的。」

  「我一向如此。」萊娜雖想直視他,但卻只能做到不安地凝視。「你擋到我了。」

  「我馬上就讓開。」她看起來真是漂亮,雙頰紅潤。「今晚和我出去,萊娜,讓我帶你去吃晚餐。」

  「我有一──我有牛肉。」她說,手忙腳亂的。「要用來做丁骨派。」

  「它可以留著吧,可以嗎?」

  「是,可以,不過……如果你是吃膩了我煮的東西──」

  「萊娜。」他聲音溫柔而且具說服力。「我想帶你出去。」

  「為什麼?」

  「因為你有張漂亮的臉蛋。」他親吻著她的指關節,令她胸口窒悶。「因為我想,讓別人幫你做飯洗碗一次,對你有好處。」

  「我喜歡做飯。」

  「我也喜歡寫作,可是讀別人嘔心瀝血的作品總是很有意思。」

  「那不一樣。」

  「當然一樣。」側著頭,他霎時銳利的眼光注視著她。「你不是害怕和我公然地一起用餐吧?」

  「說什麼傻話。」這想法多愚蠢哪,她暗罵自己。

  「那好啊,就這麼說定了。七點見。」格笙聰明地知道什麼時候該撤退,站直身體並踱了出去。


  她告訴自己不必費心打扮,但一方面卻兀自煩惱著。最後她挑了件美姬自米蘭為她帶回來的墨綠色毛衣。長袖高領,它看起來普普通通,甚至耐穿。直到被套在身上,才發覺它剪裁適中,薄軟的羊毛巧妙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曲線。

  萊娜不住地告訴自己,它適合外出晚餐穿,然而必須穿著耗費美姬心力與金錢的衣服,她仍覺罪過。

  懊惱著止不住的緊張,她拿起外套,一件襯裡補綴過的純黑外衣,並將它掛在手臂上。只是單純的一項共餐的邀請罷了,她提醒自己。

  最後再深吸了口氣,她走出房間來至客廳,往大廳望去。他也剛下樓。不自然地,她停止住腳步。

  格笙停在原地,一隻腳仍在最後一個階梯上,手扶著欄柱。好一會兒,他們只是彼此對望,這瞬間那股奇妙的感覺再次湧現。接著他繼續走,那份情 愫亦隨之消逝。

  「哇!」他的嘴唇浮起淺淺的滿意的微笑。「你美得像畫呢,萊娜。」

  「你穿西裝耶。」而且看起來帥極了。

  「我只是找一件舊的來穿。」他接過她的外衣披在她肩上。

  「你還沒告訴我要去哪兒。」

  「用餐。」他將手搭在她腰間帶她出了大門。

  車子的內部令她驚歎。它有皮革的味道,而且軟得像牛油。當他開車時,萊娜不住地撫摸著車座。

  「你真是親切,格笙。」

  「這跟親切無關。我很想出去,而且希望你陪我。我相信你從來沒在夜裡上過酒吧。」

  她放鬆了些,這麼說他們便是要去那兒了。「最近是沒有。我偶而也喜歡進去,看看大家。歐利這個星期又多了一個孫子呢。」

  「我知道。我還被請喝一杯當做慶祝。」

  「我剛替娃娃做好睡袋,剛才應該帶出來才對。」

  「我們不是去酒吧。什麼是睡袋?」

  「一種袋狀的睡袍,小孩就睡在裡面。」當他們經過村子時她浮起微笑。「看!那是何若夫婦。結婚超過五十年了,到現在還會手牽著手呢。你該看看他們跳舞的樣子。」

  「關於你,別人就是這麼說的。」他瞥著她。「你得過比賽冠軍。」

  「在我少女時代。」她聳肩將記憶甩掉。「我從沒當過真,純粹好玩罷了。」

  「那你現在以什麼為樂?」

  「嗯,沒什麼。以美國人來說你開車技術不錯呢。」在他直視下,她改變話題。「我是指你們國家有些人,對我們的路和行駛方向老是搞不清楚。」

  「別忘了我在歐洲可是待過一段時間的。」

  「我分辨不出你的口音是哪裡的,我從這方面可以得到一些樂趣呢,瞧,像是對客人來個猜謎遊戲。」

  「可能是因為我不來自任何地方吧。」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家鄉呀。」

  「不,他們沒有。在這世上有比你想像的還多的流浪者。」

  「那麼,你自認為是吉普賽族嘍。」她撥回頭髮並打量著他的側臉,「唔,這一種我倒是沒想到過。」

  「什麼意思?」

  「你抵達的那晚,我覺得你看來有點像海盜──然後是詩人,甚至拳擊手,但就沒想到吉普賽人。不過那也挺合適的。」

  「你呢,就像幅畫──飄動的白袍,蓬鬆的頭髮,眼裡糾結著膽勢和畏懼。」

  「我才沒害怕。」她在他轉向前瞥見那個牌示。「這裡?莊倫堡?可是不行的。」

  「為什麼不行?我聽說這裡的食物美極了。」

  「當然,而且非常昂貴。」

  他笑著,速度放緩以便欣賞城堡的景色,山丘斜坡上明暗交錯,在燈光下閃爍。「萊娜,我可是個收入頗豐的吉普賽人。很令人驚訝,是不是?」

  「嗯。那些花園……現在看不太清楚,而且這個冬天太冷了,可是它們的確是最最美麗的花園。」她越過草地的斜坡眺望一畦含苞的玫瑰。「後面有一個築牆的花園。它美得不像真的,你怎麼不住在像這樣的地方呢。」

  他停好車,熄了引擎。「我差點就住進去了,可是那時我聽到有關你的旅館。算是臨時起意吧。」他朝她咧嘴笑著。「我喜歡臨時起意。」

  他走出車子,扶著她的手走上石階,進入壯觀的大廳。

  它真是寬敞而華麗,像城堡該有的氣勢,鋪著深褐與深紅色地毯。火爐裡傳來木頭的味道,水晶用具閃爍著,還有豎琴迷人的旋律。

  「我在蘇格蘭康瓦爾的城堡待過。」他開始訴說,手指與她交握,朝著餐廳前進。「那些地方迷人極了,魅影幢幢。」

  「你相信鬼魂?」

  「當然。」他伸手拿她的外衣,兩人視線相觸。「你信嗎?」

  「我相信,是的。我們有一些,你知道的,在老家。」

  「石墓園。」

  即使覺得驚訝,萊娜也瞭解不該如此。他必定到過那裡,而且有所感應。「那裡,是的,還有其他地方。」

  格笙面對旅館主人。「唐。」他簡單地說。

  他們被迎入,領到坐位上。格笙接過酒單時,望著萊娜。「你想喝酒嗎?」

  「好啊。」

  他瞥了一眼,朝服務生笑了笑。「雪頌。」

  「是的,先生。」

  「餓嗎?」他問萊娜,但她只是死盯著菜單。

  「我試著想把它們記住。」她喃喃解釋。「我和美姬和羅根在這裡鬧過一次,我快要可以複製這道蜜酒雞了。」

  「就當好玩地看吧。」他建議道。「我弄個復本給你。」

  她瞄了他一眼。「他們不會給你的。」

  「當然會。」

  她淺笑一聲並隨意點了一份餐點。當他們點好了餐,品嚐著酒時,格笙傾身向前。「現在,告訴我。」

  她眨眼。「告訴你什麼?」

  「關於鬼魂。」

  「哦。」她微微一笑,一隻手指劃著玻璃酒杯。「唔,幾年前,有對戀人。她已經和別人訂了婚,因此他們只能偷偷見面。他很窮,是個平凡的農夫,而她是英國地主的女兒。但是他們相愛,而且計劃要私奔相守。那晚,他們在石園相見。他們認為在那個聖地,可以請求諸神保佑。她懷了他的小孩,你瞧,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他們跪在那兒,在中心處,她吐露懷孕之事。聽說他們相擁而泣,淚中有歡愉有恐懼,那些古老的石碑則庇護著他們。在那裡,他們彼此最後一次相愛。他必須暫時離開,去牽他的馬和能帶的東西,然後再回來找她。他們將在當晚離開。」

  萊娜歎口氣,眼神朦朧。「所以他便離開了她。但是他回到農場時,那些人已經等在那裡了,那些英國地主的手下。他們殺了他,他血濺當場,他們跟著還燒了他的房子、農作物。在他臨死之際唯一 惦記的是他的愛人。」

  她打住,用她那份知道如何掌握故事節奏的天份。遠遠的角落處,豎琴正彈奏著訴說愛倩悲劇的歌謠。「而她一直在石碑園中等著。當她等候時,身體越來越冷,冷得她直發抖。她那愛人的聲音飄過曠野傳入耳際,像風中的眼淚。她知道他死了。她躺下來,閉上眼睛,追隨他而去。隔天早上當他們找到她時,她臉上帶著微笑,但身體已經冰冷,心臟也停止了跳動。夜裡,如果你站在石碑中心點,你便能聽見他們互訴衷曲的呢喃,他們的淚水逐漸潤濕了野草。」

  長長吁了口氣,格笙靠回座位並啜了口酒。「你有天份,萊娜,說故事的天份。」

  「我只是把知道的告訴你。」

  「你聽過他們的哭泣嗎?」

  「我聽過。而且也為他們落淚。同時也羨慕他們。」她坐回,拋開這份悲情。「那你有什麼鬼故事呢?」

  「唔,我會告訴你一個故事。在離庫勒敦野地不遠的山丘中,有個獨臂蘇格蘭高地人的鬼魂。」

  她嘴角微揚。「是真的還是編的,格笙?」

  他握起她的手,吻著。「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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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從未有過如此安靜的夜晚。大自然所有的元素匯聚成一個美妙的回憶──那個帥氣的男人似乎為她的每一句話而著迷。

  她不知是否能對這一切有所回報──尤其是格笙施展魔力般自主人處弄來的菜單復本。

  她僅能以所知的回報方式開始,亦即做一份特別的早餐。

  當美姬進來時,廚房充滿了食物的香味,而萊娜則輕哼著歌曲。

  「啊,看來你有個快樂的早晨哦。」

  「是呀。」萊娜將一片調味的厚土司放在盤中。「你要來點早餐嗎,美姬?還有很多呢。」

  「我吃過了。」這話是帶著不捨說的。「格笙呢?」

  「他還沒下來。通常這時候他就聞香而來了。」

  「那麼,暫時就我們兩個嘍?」

  「是的。」她愉悅的心情突然一沉。萊娜小心地將最後一片麵包放在盤子上,隨後將餐食放進爐子保溫。「看來是耍談那些信的事。」

  「我已經讓你擔了太久的心了,不是嗎?真抱歉。」

  「我們都需要想一想的。」萊娜雙手交疊放在圍裙上,望著姊姊。「你打算怎麼辦,美姬?」

  「我打算什麼都不做,假裝沒看過信,假裝它們不存在。」

  「美姬──」

  「讓我說完。」她恢復理智,開始在廚房裡像只暴躁的貓來回踱著。「我想保持原狀,而且保留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我不想去擔心煩惱一個他幾百年以前認識而且上 過床的女人。你就是我妹妹。」她充滿感情地說。「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告訴自己,這個艾曼達在某個地方擁有她和她孩子自己的生活,而且也不會感激我們現在去追究。我要忘掉它,我要這件事就此消失。那就是我要的,萊娜。」

  她停住,背靠著櫃檯並歎著氣。「那就是我要的。」她重複道,「但那是不行的。他提過她的名字──那幾乎就是他這輩於最後說出的字。她有權利知道這點。同樣的,我也有權為此而租咒她。」

  「坐下來,美姬。太沮喪對你的身體有害。」

  「我當然沮喪。我們兩個都是。只是我們各有不同的應付之道。」她搖搖頭,撥開萊娜。「我不需要坐下。如果這孩子不能趁現在先習慣我的脾氣,將來還是有必要。」她還是嘗試了一下,吸了幾口氣讓自 己平靜下來。「我們得在紐約雇一個調查員,一個偵探。那是你想要的,對吧?」

  「我認為我們是需要這麼做。」萊娜謹慎地措詞。「為了我們自己。為了爹地。我們該怎麼做呢?」

  「羅根交遊甚廣,他會去找人幫忙,他最會找人了。」她看得出萊娜的需要,因此擠出了一個微笑。「那還是簡單的部分。要找他們不知要多久呢。而且天知道即使讓我們面對面了,我們又會怎麼做。她可能結婚了,而且養了一大群兒女呢。」

  「我也想過這點。不過我們還是要找到答案,不是嗎?」

  「我們是的。」往前跨了幾步,美姬輕撫著萊娜的臉龐。「別這麼擔心,萊娜。」

  「你不擔心的話我也不會。」

  「就這麼說定。」美姬親了她一下做為約定。「現在,去餵你那個懶惰的美國佬吧。我已經生了火,而且有事要做呢。」

  「別做粗重的工作。」

  美姬在往門口走的途中回眸一笑。「我自有分寸。」

  「不,你才沒有呢,美姬。」萊娜在門被扣上時喊著。她失神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康巴的尾巴拍打聲喚醒了她。「想出去嗎?好吧。去看看墨非在做什麼。」

  她一打開門,康巴便直竄了出去。一陣滿足的吠叫後,它朝著曠野奔去。她揮去窒悶的氣氛。已經十點了,而她還有雜務要做。如果格笙不下來吃早餐,那麼她便要送上去給他。

  瞥了一眼桌上的菜單,她再次莞爾。她哼著歌佈置著餐盤,然後舉起餐盤,將它帶上樓。格笙的房門關著,她有些遲疑。她輕敲門扉,沒有回應,於是開始咬著嘴唇。也許他生病了。敲了一次,這一次更響,而且喊著他的名字。

  她彷彿聽到了一陣咕噥,於是調整一下餐盤,輕輕推開了門。

  那張床看起來彷彿經過一場小型的戰爭。床單和毛毯糾結在一起,棉被蓋過床尾豎板直下地板。而且房內如石頭般冰冷。

  萊娜跨過門檻,見到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他坐在桌旁,頭髮散亂,而且光著腳。手指在一台小型電腦上舞動,旁邊擺著一堆書。他肘邊一個煙灰缸,裝滿了香煙頭。空氣中瀰漫著煙味。

  「對不起。」他沒反應。她的手臂開始因為餐盤的重量而酸疼。「格笙。」

  「幹嘛?」這話仿若子彈般射出,令她倒退了一步。

  海盜又來了,她暗忖。他看來頗具危險性,而且充滿暴力。格笙看著她,卻似乎不認得她,萊娜心想,難不成他在夜裡便已經瘋了。

  「等等。」他命令,並繼續打字。萊娜等著,充滿困惑,足足有五分鐘之久。他終於靠回椅背,以手抹著臉,彷彿才由夢中醒轉的人。接著他再度望著她,帶著那抹熟悉而爽朗的笑容。「那是早餐嗎?」

  「是的,我……已經十點半了,你既然沒下來……」

  「抱歉。」他站趕來,自她手上接過餐盤,並將它放在床上。他拿起一片英式培根。「我在半夜的時候有了靈感,我想可能是拜鬼故事所賜吧。老天,這裡真冷。」

  「那當然。既沒穿鞋子也沒生火,你簡直是剛自鬼門關回來。」

  她跪在爐邊開始堆乾草,格笙只是笑了笑。她倒像是母親在教訓蠢笨的兒子似的。「我被逮著了。」

  「那都無所謂,只是冷冰冰地坐在這裡抽煙,而不吃一頓熱餐,這樣對你的身體不好。」

  「聞起來不只是熱餐而已呢。」格笙捺著性子,在她身旁蹲下,伸出手,謹慎、友善地落在她背上。「萊娜,可以幫我個忙嗎?」

  「如果我可以的話,好啊。」

  「走開。」

  萊娜聞言一陣詫異地回過頭。即使她正張目結舌地望著他,格笙仍好整以暇地笑著握住她的手。

  「我沒惡意,甜心。只是如果我在工作中被干擾,我會抓狂,而且就快發作了。」

  「我絕對無意打擾你的。」

  他縮了一下,嚥下惱怒的情緒。他想婉轉一點的,不是嗎?「我得趁靈感還在時趕工,好嗎?所以你就忘了我在上面便是了。」

  「可是你的房間得換毛巾,還有浴室──」

  「別操心。」怒火已然升起,他漸感不耐,他將她拉起來。「你可以趁我沒在工作時來整理。你如果偶而把食物給放在門外,我會很感激的,我只要這樣就行了。」

  「好吧,可是──」他已經領著她到門口,萊娜氣憤起來,「你不必踢我出去,我會走的。」

  「謝謝你的早餐。」

  「你──」他在她面前砰地把門關上。「不用客氣。」她咬著牙說道。

  之後一連兩天,萊娜都不曾聽到他有任何動靜。她試著不去在意那房間的景況,以及他是否記得生火,或是睡眠。她知道他有進食。每當她拿上去新的食物時,前次放置的盤子已在門外。他幾乎從未留下剩菜殘餚。

  屋內彷彿只她一人──如果她不是這般意識到他的存在的話。她懷疑格笙曾有片刻想起過她。


  她猜對了。格笙有時候會小睡片刻,假寐中充滿了夢境和影像。他進食,燃燒身體就如燃燒腦海裡的故事。三天之中,格笙寫了不下百頁。它們尚嫌粗略,有時候平淡無奇,但是他掌握著重心。

  當它終於告一段落後,他爬進被窩,拉上被子整個蓋到頭頂,然後像個死人般酣然入睡。

  醒過來時,格笙仔細地打量了房間一眼,思忖著像萊娜這般強悍的女人應該不至於被這番景象給嚇住。不過,他的模樣則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端詳著浴室鏡中的人,是另一回事。伸手摸摸下巴的胡 碴。看著看著,他想自己真像某種從沼澤爬出來的異類。

  他脫去襯衫,爬進浴缸開始洗滌。半個鐘頭後,格笙套上乾淨的衣服。他覺得有些頭昏眼花,比缺少運動而產生的輕微僵硬更嚴重。但那股興奮仍在。他推開窗戶,長長地吸了一口下著雨的,早晨的空氣。

  棒透了的一天,他想。在這棒透了的地方。

  門外擺著格笙的早餐,食物已經冷了。他捧起了它,但願能哄得成萊娜再幫他溫熱。

  而且她或許還願意同他去散散步。他可以有個伴。或許他也可以說服她開車去高爾威,和他一起在人群中消磨時光。他們可以一直──

  他停在廚房門外,笑逐顏開。萊娜雙手埋在麵團裡,頭髮盤起,鼻頭沾著粉末。

  這畫面美妙極了,他興致更形高漲。格笙放下餐盤,那碰到桌子的聲響嚇了她一跳,萊娜抬眼望去,她臉上剛浮起笑容,格笙已朝她走來,雙手定定地捧起她的臉,重重地吻住了她。

  她的手在麵團裡握成拳頭,她的頭暈眩,在她來得及反應前,格笙已放開了她。「多美好的一天,不是嗎?真是不可思議。你知道的,你絕對料想不到它就這樣出現,就是無法阻擋 。」他自他的餐盤上拿起一片冷土司,張口便咬。土司在送往嘴巴途中突然頓住,他的視線再次鎖定萊娜,任由土司落回盤子上。

  這個吻原本僅是他心情的反應,輕鬆情緒高漲罷了。但此刻,某種遲來的感應接踵而來,令他肌肉緊繃,直上背脊。

  萊娜只是站在原地,瞪著他,嘴巴兀自驚訝地張著,眼睛睜得大大的。

  「等等。」他低語並再次向她靠近。「再等一下就好。」

  即便屋頂倒塌她也無法移動半分。當格笙再次捧住她的臉時她幾乎無法呼吸。這次變輕柔了,仿若在仔細欣賞一件作品。

  她感覺到他的嘴唇摩擦著她,柔軟而甜蜜。這樣的碰觸本不至於令人熱血沸騰的,但她卻已全身熾熱。格笙扳過她的身體,好讓他們能貼近,再讓她的頭往後仰,以便能吻得更真切。呻吟、痛苦或喜悅,在她喉嚨裡隱隱作聲,她的拳頭終於鬆開。

  萊娜的香唇令人銷魂,男人不該粗率對待這樣的唇。他牙齒輕嚼著萊娜的下唇,為她那微弱而無助的嚶嚀聲而戰慄。慢慢地,看著她的眼由昏沉至完全闔上,他以舌撫弄著她的唇,探入了深處。

  多麼奇妙的滋味啊!

  它真是妙極了,萊娜肌膚的熾熱感,身體的柔軟,還有那怦然的心跳聲。令他腦海中有某種感覺,流竄在血液中。在瀕臨慾念與潛伏的暴力頓生之前,格笙 倏然止步。

  她在顫抖,直覺告訴他,若任由自己繼續下去,結果必是雙方皆受到傷害。「比我想像的更妙。」他說道。「我的想像力真差。」

  萊娜不穩地伸手支著櫃檯,她雙腳顫抖著,僅賴羞憤的情緒來穩定她的聲音。「你出關一向如此嗎?」

  「不是一向都這麼幸運的,有個美女在身旁。」他側著頭端詳她。萊娜喉間脈搏仍在鼓動,肌膚依然漲紅。但,除非他弄錯,萊娜已再次劃上了那道薄弱的防線。「那不是平常的舉動,沒理由裝作它是。」

  「我平常在做麵包時也不是隨便就讓客人吻的。我想我是搞不清楚你對平常的定義,是吧?」他神色霎時一變,陰沉中隱含慍怒。他往前逼近,萊娜後退。「請不要 !」

  那對陰暗的眼睛亮了起來。「那就再特別些。」

  「我得弄好這個。這麵團需要再發酵一次。」

  「你是在閃避,萊娜。」

  「好嘛,別再像那樣子吻我了。」她喘了口氣。「我沒有適當的防備。」

  「不必弄得像要作戰似的。我想帶你上床,萊娜。」

  為了穩住緊張的雙手,她抓了條毛巾,擦拭著手指上的麵糊。「這話真是無禮。」

  「是誠實。如果你沒興趣,直說無妨。」

  「我看待事情沒有你那麼隨性。」故作平靜地,她摺好毛巾並放在一旁。「而且我沒這方面的經驗。」

  去她的那麼冷淡,尤其在他情慾高張的節骨眼。「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請讓開,這樣我才能繼續做我的麵包。」

  格笙握住她手臂,緊緊摟著她。萊娜是處女?他在心底盤算,讓這想法盤旋、生根。

  「這裡的男人是不是有問題?」他淡淡地說,希望不至於太過尖銳。但結果只引來她眼裡浮上一抹痛苦,令他深感自己的遲鈍。

  「這是我的事,」她聲音冷冰冰的。「過去這幾天,我尊重了你的希望和工作,現在,你可否也讓我順自己的意呢?」

  「好吧。」他放開她,退了開去。「我想出去一下,要不要我幫你帶些東西回來?」

  「不了,謝謝。」她重新將手伸進麵團裡,開始揉著。「有點下雨,」她平靜地說,「你可能得帶件夾克。」

  他走到了門口,回過身來。「萊娜,」他等著,直到她抬起頭。「你還沒說你究竟有沒有興趣,我會假設你正在考慮這個問題的。」

  他踱了出去。萊娜直到聽見他的關門聲,這才吁了口氣。


  格笙藉著長程的駕駛,前去尋訪摩爾的群崖,來消耗過剩的精力。他走進恩尼斯的一家酒吧午餐。隨後便在狹窄的街道散步以消化大部分的魚和洋芋片。忽然,一個櫥窗裡的物品吸引了他的視線,他不加思索地走進去並買下它。

  回山楂屋時,格笙已大致說服了自己,他和萊娜在廚房的那一幕,工作結果的興奮因素,大於化學反應。

  但是,當他踏入自己的房間,發現萊娜正跪在浴室地板邊緣,身邊擺著一個桶子,手拿著抹布時,天平便霎時失了平衡。倘若一個男人不是因為性慾才昏頭轉向,那麼又為什麼這畫面會 令他如此怦然心動呢?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撞見你這種樣子?」

  她轉過頭來。「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她把髮絲吹回去。「我得告訴你,唐格笙,你在工作時,過得是像豬似的生活。」

  他任由她去。萊娜臉微紅地將抹布擲回地板上。「我很快就會把這裡弄好,如果你要用的話。我晚上還有一位客人要來。」

  「今晚?」他望著她後腦勺皺起眉頭。他喜歡獨享這個地方。獨享萊娜。「誰?」

  「一位英國仕紳。他今早在你出去不久後打電話過來。」

  「他是誰呢?要待多久?」還有,他見鬼的想要什麼?

  「一、兩晚。」她輕鬆地說。「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會盤問我的客人。」

  「我倒覺得你該問清楚的。你不能讓客人隨隨便便進來的。」

  萊娜頗感興味地坐下並對他搖頭。他是個粗率和優雅的組合體,「我就是這樣啊。我記得你好像也是輕輕鬆鬆就進來了呀。」

  「那不同。」在她注視下,格笙聳聳肩。「那是──嘿,你可不可以站起來別再擦了?你都可以吃了那該死的地板了。」

  「顯然今天的出遊沒讓你開心哦。」

  「我很好。」他在房間裡徘徊,接著咆哮起來。「你動過我的桌子。」

  「我清了一層灰塵和煙蒂,如果你指的是這個的話。我沒動過你那台小機器,除了把它抬起、放下以外。」雖然她曾忍不住,打開過蓋子並偷瞧了一眼裡面的作品。

  「你大可不必老是跟在我後面收拾的。」他歎了口氣,手放在口袋裡,而她只是站著,手上拿著桶子,望著他。「天殺的,我以為我已經講得很明瞭。這對我的自大狂可沒 啥好處。」他閉上眼,喘口氣。「好吧,我們再試看看。我替你買了一件禮物。」

  「真的?為什麼?」

  「為什麼不?」他抓起放在床上的袋子,並遞給萊娜。「我發現的。我想你會喜歡。」

  「你真客氣。」她將袋裡的盒子倒出來,然後解著它上面牢牢綁著的帶子。

  她身上摻雜著香皂、花和消毒劑的味道。格笙咬咬牙說道:「除非你想讓我把你丟到床上去,既然你正好也清掃完畢,聰明的話就退後一點。」

  萊娜猛然抬眼,驚詫莫名,雙手定定地僵在盒子上。

  「我說真的。」

  小心翼翼地,她潤了潤嘴唇。「好吧。」她往後退一兩步,接著再一步。「這樣好多了嗎?」

  事情的荒謬終於無法遏止。無計可施之下,格笙朝她咧著嘴笑。「為什麼你會讓我著迷,萊娜?」

  「我也不知道。」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他喃喃言道。「打開你的禮物。」

  「我正在試。」她翻開蓋子,並將手探進薄棉紙。「哇,好可愛啊!」她轉過來,手捧著那棟陶瓷屋,臉上洋溢著喜悅。它非常精緻,前門大開,還有一個栩栩如生的花園。「它看起來就像真能讓人住進去似的。」

  「它讓我想到你。」

  「謝謝你。」此時,她笑得自在多了。「你買它是想讓我心軟嗎?」

  「先告訴我有沒有效。」

  她笑了起來。「不,我才不會呢。你佔的便宜一樣多。」

  「有嗎?」

  他輕快的語氣令萊娜心生警戒,她忙不迭地把瓷屋放入棉紙墊裡。「我還要做晚餐呢。還要送餐盤給你嗎?」

  「今晚不用。第一波浪潮已經過去。」

  「新客人五點會到,所以你用餐時有伴了。」

  「好極了。」


  格笙早已打定主意,不會喜歡這個映入眼簾的英國仕紳。但是對這名禿著頭,有著公立學校傲慢腔調的老男人,他卻很難心生怒意或感受到絲毫的威脅。

  他名叫白赫伯,倫敦人,一個退休的鰥夫,目前正在進行愛爾蘭及蘇格蘭為期六個月的旅行。

  「純享樂。」他在晚餐時告訴格笙。「南茜和我沒有子嗣。她走了將近兩年了,而我突然發現自己在家裡乾耗著。我們本來計劃要做一次像這樣的旅行,但是我一直忙於工作。」他的微笑裡不見悔恨二字。「我決定獨自進行,做為給她的一種獻禮。我想她會喜歡的。」

  「這是你的第一站嗎?」

  「是的。我到雪儂,租了輛車子。」他輕聲低笑著,拿掉他那副金邊眼鏡,用一條手帕擦拭鏡片。「我隨身帶著旅行者的裝備,地圖和指南手冊。往北走之前我會在這裡待上一、兩天。」他把眼鏡放回突出的鼻樑上。「不過,我想我是先碰上最好的了。康小姐的手藝實在沒話說。」

  「你絕不會聽到我的反對意見。」他們正分享著一條鮮美多汁的鮭魚。「您從事什麼行業?」

  「銀行。我怕我這一生是用了太多時間在 擔心數字了。」他又舀了滿滿的一湯匙沾芥茉的馬鈴薯。「您呢?唐先生。康小姐告訴我你是一位作家。我總是特別羨慕那些創作者。我從來沒什麼時間去看書消遣,不過現在我們既然認識了,我當然會去挑本你的書來看看。你也在旅行嗎?」

  「目前不是。我現在住在這兒。」

  「這裡?這家旅館?」

  「沒錯。」他抬頭望著走進來的萊娜。

  「我希望您還吃得下甜點。」她將一大碗甜點放在桌上。

  「哦,太妙了。」在他擦亮的鏡片後面,赫伯眼裡閃著雀躍的光芒,或許還有點貪婪。「在我離開這房間之前,我可會重得走不動嘍。」

  「我施了魔力在裡面,所以不用擔心卡洛裡。」她盛了許多在碗裡。「我希望您有好胃口,先生。有任何需要的話,只管吩咐。」

  「那的確是我想要的。」他向她肯定。「在你花園百花齊放時我一定會再來。」

  「希望你會。」她替他們留下一壺咖啡和一瓶白蘭地。

  「好迷人的女人。」赫伯評論著。

  「是的,她是。」

  「而且這麼年輕就獨自經營一家店,人家一定會以為她有丈夫、有家庭。」

  「她若不能幹就沒別的了。」格笙舌頭融化了第一匙甜點。「能幹」還不足以形容她,這女人是個烹調女巫。「她有個姊姊和姊夫就住在路那頭。而且這個社區很親近。不時有人會來敲她廚房的門。」

  「那很幸運。不過我覺得在這裡也可能挺寂寞的。我開車過來時有注意到,這裡鄰居少而且隔得又遠。」他再次笑了笑。「我大概是被城市寵慣了吧,所以也不覺得喜歡人群和熱鬧有什麼可恥。可能得過一陣子我才會適應這種冷清的夜晚哩。」

  「你有得受了。」格笙將白蘭地倒進一個品酒杯裡,在他的同伴點頭下,又倒了一杯。「我不久前人在紐約。你從哪一區來的。」

  「我有棟小公寓靠近格林公園。在南茜走後就沒什麼心情再留著它。」他歎口氣,搖著白蘭地。「給你一點忠告,唐先生。珍惜每一天,別只顧著未來。你會錯失太多身邊的東西。」

  「我正是以此維生。」

  幾個小時後,殘留的雜念讓格笙放棄了溫暖的床鋪和一本好書。在他翻出一件汗衫並套上時,屋子裡輕微的低吟在他四周響著。他裸足走下樓,帶著解饞的渴望。

  自他住進山楂屋以來,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夜遊廚房了。幢幢樹影或吱嘎作響的地板,都無法影響他溜進大廳並進入漆黑的廚房。他打開爐子的燈光,無意吵醒萊娜。

  格笙隨即希望自己沒想起她,或是她就睡在一牆之隔的房裡這件事。穿著那件長長的法蘭絨睡衣,他幻想著,還有那領間的小釘子。正經得令她顯得異常動人──熱情的男人,無 法克制地要幻想那衣服下隱藏的胴體。而且一想到那曲線,城裡所有的點心便再也滿足不了他。

  一次一個惡習就夠了,老兄,格笙告誡自己。他取出一個碗。外頭突然有動靜,他停住,傾聽著。就在他準備將它當作是老房子發出的聲音時,他聽見了抓門聲。

  格笙手裡拿個碗,來到廚房門遏,往外一瞧,除了夜色外什麼也沒有。陡然間,玻璃外突然迸出毛皮和尖牙。格笙忍住叫聲併力持平衡,不至於跌坐在地上。他又好氣又好笑地,開門讓康巴 踱了進來。

  「讓我少了十年的壽命,真是多謝了。」他搔著狗的耳朵,而且既然萊娜沒看見,他決定和他的狗伴分享點心。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啊?」

  格笙站直,頭撞上忘了關起的碗櫥的門。滿滿一匙的甜點全數進了狗的碗裡,且被狼吞虎嚥個精光。

  「沒什麼。」格笙抓抓痛得不得了的腦袋。「老天,卡在你和你這頭狼之間,我要是還能活到明年,算我幸運。」

  「不能這樣餵它的。」萊娜拿走格笙手上的碗。「這樣對它不好。」

  「是我要吃的。現在我要吃一瓶阿斯匹靈來鎮定了。」

  「坐下,我替你看看你頭上的腫塊,或傷口。」

  「很俏皮。你何不就回床上去,然後──」

  他沒來得及說完。位於他們之間的康巴突然全身繃緊,咆哮起來,而且隨著一聲狂吼,倏然朝門廊撲去。格笙不幸地正好首當其衝。

  這一百七十磅的力道,打得他霍然後退,並重重地撞在櫃檯上。他手肘抵著木頭,眼冒金星,並模模糊糊地聽到萊娜尖銳的聲音。

  「你受傷了嗎?」此時她的聲音充滿了母性的關懷。「這裡,格笙,你好蒼白。坐下來。康巴,退下!」

  耳朵嗡嗡作響,眼前冒著金星,格笙所能做的便是坐進萊娜為他拉出來的椅子裡。「都是一碗去它的奶油惹的禍。」

  「現在,你只需要喘口氣。讓我看看你的手臂。」

  「狗屎!」萊娜一彎曲他的手臂,格笙立即瞪大了眼睛,痛苦頓生。「你是想殺了我啊,就因為我想脫光你的衣服?」

  「住口!」在她為傷口嘖嘖作聲之際,譴責亦隨之溫和不少。「我有一些金縷梅。」

  「我寧可要嗎啡。」他喘了口氣並睨起眼睛斜視著狗兒。康巴仍站在門邊,全身顫抖地戒備著。「它到底怎麼啦?」

  「我不知道。康巴,別再像個笨暴徒了,坐下來!」她用一塊布沾好金縷梅。「可能是白先生。他來時康巴還在外面遊蕩。他們沒見過面。它可能是看到什麼影子吧。」

  「好在這位老先生沒想過要來些甜點。」

  她只是笑笑,並站趕來檢視格笙的頭頂。他有頭漂亮的頭髮,萊娜忖道,全帶著金色,而且滑亮如絲。「哦,康巴不會傷害他的。它只會把他困住。哦,你會腫好大的一個包呢,一定會。」

  「你不需要說得這麼開心啊。」

  「這可以給你一個教訓,就是別給狗吃甜頭。我給你弄個冰袋還有──」她突然尖叫,因為格笙一把將她拉坐到他大腿上。那狗豎起耳朵,茫茫然地嗅著格笙的手。

  「它喜歡我。」

  「它很容易收買。放我起來,否則我叫它咬你。」

  「它才不會,我剛給過它甜頭。讓我們就這樣坐一下吧,萊娜。我太虛弱了,沒辦法騷擾你的。」

  「我一點都不相信。」她屏息說,但心底懊惱著。

  格笙將她的手放在他肩頭,微笑地看著康巴把頭靠在她腿上。「真舒服。」

  「是呀。」

  萊娜感到心中開了一道縫,在此刻,他靜靜地擁著她,在爐子的微弱燈光下,而整個房子都已沉睡之際。


  萊娜需要春天的氣息。她曉得提早動工是靠不住的,但卻無法按捺住這份急切。她帶著一直收藏著的種子和手提錄音機,並將它們運到她暫時充當的溫室裡。

  溫室並不大,地板鋪著厚硬的泥土,這小屋用來做倉庫倒比種花要適合。但萊娜還是利用墨非的手,將它裝上玻璃和一台暖氣。那些長凳子是她自己的手工做的,驕傲的傑作。

  那兒既無空間也沒有裝備,可以完成她夢想的實驗計劃。然而,萊娜還是可以把她的種子提早播種在,自一本園藝目錄上訂購來的泥炭罐裡。

  這個下午是屬於她的,萊娜告訴自己。格笙正在閉關工作,而白先生則開車前往凱瑞州。今天所有的烹煮和修補工作都已完成,因此接下來便算是休閒時間了。

  雙手在泥巴裡令她覺得愉快。她咕噥幾句,捧起一袋盆栽材料放到凳子上。

  萊娜自我許諾,明年她將擁有一個專業的溫室。不大,但會是很棒的一個。她為它們修剪並扎根,埋入球莖好讓它們能在萊娜想要的任何季節裡綻放。或許她還要做一些接枝工作。但此刻,培育種子已令她相當滿足了。

  萊娜凝想著,一邊跟著收音機哼著,過幾天新生的嫩枝便會破土而出。當然,保溫的燃料費相當驚人,把這筆錢用來翻修她的車還比較理智些。但那樣便沒有這麼大的樂趣了。

  她播下種子,輕輕拍打,並任由思緒奔馳。

  昨夜的格笙多可愛啊,萊娜回億著。她承認,當時只有溫柔與舒暢的感受,而且是那麼自然,一瞬間,他們彷彿已結為一體,擁有了對方。

  多年前,萊娜曾幻想過能和某人,一同分享這種甜蜜的時刻。她還曾經相信她會結婚,有孩子可以關愛,有家可以照料。她當時的計劃,萊娜此刻思索著,不過是快樂與無憂無慮罷了。

  但是那時候,她只是個女孩,而且沉溺在愛河中。一個戀愛中的女孩是相信一切的。相信每一件事。如今她已非小女孩了。

  當羅利傷透她的心,將它撕成兩半時,萊娜便不再相信愛情。她知道他目前住在波士頓附近,有自己的妻子和家庭。而且,萊娜確信,他早已忘了追求她的那個甜蜜春天,以及對她許下的諾言、立下的誓約。

  事過境遷已多年了,萊娜提醒自己。如今她已瞭解愛並非永遠不變,而誓言也不一定能持久。倘若她仍抱著一絲希望,那只會徒令自己傷心。

  「你在這裡。」眸子發亮地,美姬一陣風似地走了進來。「我聽見音樂聲。你究竟在這裡搞什麼呀?」

  「我在種花。」萊娜失神地以手臂抹過臉龐,在上面留下了泥污。「把門關上,美姬,你讓熱氣給散出去了。怎麼了?你看來像要發瘋似的。」

  「你猜不到的,再猜個幾千年也一樣。」美姬揚起一串笑聲,在屋子裡打轉,同時抓起萊娜的手旋轉著。「來嘛,試試看。」

  「你要生三胞胎。」

  「不是!再猜。」

  美姬的心情夠具感染性,令萊娜也不禁笑著加入這即興的捷格舞旋律中。「你的一件玻璃藝品賣了一百萬,賣給美國總統。」

  「哦,真是異想天開。或許我們應該寄一木目錄給他。不是的,差了十萬八千里,差太遠了。我給你個暗示吧。羅根的奶奶打電話來了。」

  萊娜將眼前的散發吹開。「那叫做暗示?」

  「如果你用心的話就是。萊娜,她要結婚了。她要和耐爾舅舅結婚,下禮拜,在都柏林。」

  「什麼?」萊娜張大了嘴巴。「耐爾舅舅和席太太,結婚?」

  「是不是很棒?妙極了不是嗎?你知道她年輕時,曾迷戀過他呢。然後過了五十年又因為我和羅根而相遇。現在,他們要互訂終生了。」她仰起頭,呵呵大笑。「現在,除了丈夫和妻子的關係外,羅根和我也要成為表兄妹了。」

  「耐爾舅舅。」這似乎是萊娜唯一能說的話。

  「你該看看羅根接到電話後的表情,像只魚似的。他張大了嘴又閉上,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美姬嗤笑著,斜倚著萊娜的工作台。「他沒辦法習慣他們倆談戀愛的事實。他那白髮斑斑的奶奶,竟然也擁抱起罪惡來。」

  「美姬!」萊娜忙不迭地 摀住她的嘴,咯咯的笑聲變成嗚嗚的鳴叫。

  「可是啊,他們現在要讓它合法化,請總主教來主婚。」她深吸了口氣,看看四周。「你這裡有沒有吃的?」

  「沒有。婚禮什麼時候舉行?在哪兒?」

  「下星期六,在她都柏林的家中。一個小型的典禮,她說,只有親人和好友參加。耐爾舅舅八十歲,萊兒,想想看。」

  「我想我可以想像。哦,而且我覺得好極了。這裡弄完後我會打電話給他們。」

  「羅根和我今天就要前往都柏林。他現在正在講電話,安排一切事宜,老天保佑他。」她微微一笑。「他是想像個男子漢。」

  「他會為他們感到高興的,只要習慣以後。」萊娜的聲音模糊起來,她開始思索著該買什麼禮物給新郎新娘。

  「典禮下午舉行,你或許可以在前晚先出發,這樣比較不趕。」

  「出發?」萊娜看著姊姊。「可是我不能走,美姬。我有客人。」

  「你當然要去。」美姬站直身子,抬高下顎。「是耐爾舅舅耶。他會希望你去的。這是一個家族聚會的日子,萊娜。」

  「美姬,我這裡有工作,而且沒交通工具可以來回都柏林。」

  「羅根會用飛機接你的。」

  「可是──」

  「哦,拜託,擱下唐格笙吧。他可以替自己弄一天吃的。你又不是傭人。」

  萊娜雙肩陡地僵硬,眼神變得冰冷。「我是個講信用的生意人,我不能就這樣在週末跑到都柏林去,然後告訴客人自己看著辦。」

  「那就帶他去呀。如果怕這個男人沒有你照料會死的話,帶他一起去。」

  「帶他去哪兒?」格笙推開門,好奇地看著兩個女人。他從臥房窗口就已看見美姬衝進小屋。在好奇心驅使下他終於走了出來,而這陣爭吵便是引他來的原因。

  「把門關上。」萊娜機械似地說。極力克制著讓他介入了家人爭吵的難堪。「你需要什麼嗎?格笙?」

  「沒有。」格笙抬手,用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污泥──一個令美姬瞇起眼睛的舉動。「你臉上有泥巴,萊娜。你在幹什麼?」

  「我想栽入一些種子──可是目前沒有空間。」

  「注意你的手,小伙子。」美姬低聲說。

  格笙只是咧著嘴笑,並將手插進口袋。「我聽到我的名字被提及。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她不這麼固執就不會有。」美姬抬起下巴,決定把罪過怪在格笙頭上。「她下個週末必須去都柏林,可是她不願留下你。」

  格笙視線在美姬與萊娜間來回移動,笑容裡多了一份得意。「她不願意?」

  「你付了房錢和飯錢的。」萊娜開始解釋。

  「你為什麼得去都柏林?」他插嘴道。

  「我們的舅舅要結婚了。」美姬告訴他。「他會希望萊娜出席,而且本就應該如此。我說她若不願丟下你,那就應該帶你一起去。」

  「美姬,格笙不會想去參加一個他不認識的人的婚禮的。他還有工作,而且他不能就──」

  「他當然可以。」格笙打斷她的話。「我們何時出發?」

  「好極了,你可以待在我們那邊的房子。那就說定了。」美姬雙手摩挲著。「那麼,誰來告訴媽媽呢?」

  「我──」

  「不,讓我來。」美姬在萊娜開口前搶先說道。「她會恨死了這件事。我們會在禮拜六早上讓她上飛機,這樣你們才不會一路上都要受她騷擾。你有西裝嗎?格笙?」

  「一、兩件。」他低聲說。

  「那麼你可以了吧,可以嗎?」她傾身向前,重重地親著萊娜的雙頰。「準備禮拜五走。」她命令著。「我會從都柏林打電話給你。」

  美姬離開後,格笙的舌頭在齒間打轉。「她好跋扈,是不?」

  「是呀。」萊娜眨眨眼,搖著頭。「不過她沒那個意思。她只是老覺得她自己才是對的。而且她個人很喜歡耐爾舅舅和羅根的奶奶。」

  「羅根的奶奶。」

  「就是他要結婚的對象。」她重拾盆栽工作,希望藉此清理思緒。

  「聽起來似乎還有內情。」

  「哦,是的。格笙,你這麼合作真是好心,可是沒必要如此。他們不會想我的,真的,而且相當麻煩你。」

  「在都柏林度週末一點也不麻煩我。而且你想去的,不是嗎?」

  「這不是重點。美姬讓你為難了。」

  他伸出手,抬起萊娜下巴。「為什麼要你回答問題這麼難呢?你想去的,是不是?是或不是。」

  「是。」

  「那好,我們去。」

  萊娜嘴角開始揚起,直到他俯身向它們貼近。「別吻我。」她虛弱地說。

  「現在,我可有很大的麻煩了。」但他還是控制自己,「是誰傷害了你,萊娜?」

  她睫毛驟然垂下,遮住了眼睛。「也許我不回答問題是因為……你問太多了。」

  「你愛他嗎?」

  她轉過頭,專注在盆罐上。「是的,很愛。」

  這是個答案,但格笙發覺自己並不喜歡它。「你還愛他嗎?」

  「那就是愚蠢了。」

  「這不是答案。」

  「是,它是。你在工作時我可曾在你耳邊叨叨絮絮的?」

  「沒有。」但他仍不放棄。「可是你有個好美的頸子呀。」為了證明,他俯身用他的嘴唇撫過她頸項。萊娜的顫抖絲毫不傷他的自尊。「我昨夜夢見了你,萊娜。而且今天便將它寫下來。」

  萊娜大部分的種子盡散在工作台上,而非泥土裡。她以忙碌來規避這一切。「寫下來?」

  「我做了些修改。在書中你是個竭力想重建生命的寡婦。」

  她心神蕩漾並轉頭注視著他。「你把我寫進你的書裡?」

  「一部分。你的眼,那對美麗、哀傷的眼睛。你的頭髮,」他舉起一隻手放在上面。「如雲般柔順的髮絲,有著最淒冷的日落色彩。你的聲音,輕快柔和。你的身材,娜娜多姿,帶著舞者般的優雅。你的肌膚,你的手。在寫作時我眼前浮現你的影像,因此我把你寫下來。除了外貌,你正直而純真。」他微微一笑。「書中英雄對她的迷戀就如我對你一般。」

  格笙雙手放在凳子上,圈住她。「而且他不斷地想闖入你們兩個皆有的防線,我不知道要多久他才能攻破那道防線。」

  從來不曾有人這般形容過她,這樣的形容詞。她部分的內心渴望能沉溺在其中,彷彿它如絲般舒服。另一部分則謹慎地保持者距離。

  「你這是在引誘我。」

  格笙揚起一道眉。「我做得如何?」

  「我喘不過氣。」

  「那倒是個好的開始。」他俯近,直到嘴唇發出耳語。「讓我吻你,萊娜。」

  他早已用那特有的溫柔、深情在進行,她不禁放鬆了身體。嘴對嘴,是如此單純的事,卻令她突覺天旋地轉。良久良久,直到她深恐會就此深陷無法自拔。

  格笙相當有技巧,而且是具有耐心的。但在此兩者背後卻隱然浮動著她曾一度感受過的狂暴。這組合如藥物般強烈地衝擊著她,令她昏眩。

  萊娜想要,一如身為女人的本能;她害怕,就同處女的驚慌。

  他輕輕握住她抓著長凳邊緣的手指,哄它們張開。嘴唇摩擦著她的同時,格笙抬起她的手臂。

  「抱住我,萊娜。」天,他需要萊娜這麼做。「吻我。」

  如同受了鞭苔般,他堅定的言語令她一震。萊娜霍然向他貼近,嘴唇放肆且熱情。格笙蹣跚地退了一步,緊緊攫住她。萊娜的唇火燙且飢渴,身體如撥動的琴弦般顫動。她 迸發的熱情就同岩漿般自冰底噴出,激狂、驚艷,而且危險。

  空中飄著泥土的氣味,收音機裡傳出愛爾蘭風笛的哀鳴,他口中溢滿女性的芬芳,懷裡則擁著她誘惑的顫抖。

  此刻格笙心中只有萊娜。她雙手埋在他發中,她的喘息盈滿他嘴裡。格笙將她抵在牆上,他聽見了萊娜的呼喊──先滿震驚、痛苦、興奮──在他封住了這聲音之前。

  他的手撫著她,而萊娜的喘息變成了呻吟。她不知道它何時開始,又該如何結來。而恐懼──對他,對自己,對她未知的一切,都在背後如狼似地張牙舞爪著。

  他渴望她肌膚的觸感和滋味。他想侵入她體內,直到他倆皆掏空了一切。喘息在他肺裡撕扯著,他抓著萊娜的襯衫,雙手停在撕扯的姿勢上。

  他的雙眼與她的相接。

  萊娜的嘴唇變了色,顫抖著,她的雙頰如雪般青白。她睜大的眼中交織著恐懼與渴望。格笙往下望去,她的指節已因緊張而蒼白。而他貪婪的手正放在她迷人的肌膚上。

  他跳了開去,彷彿被萊娜摑了一掌,隨即抬起了頭。他弄不清自己是在抗拒什麼事,或者什麼人。

  「我很抱歉。」他開口道。萊娜仍背抵著牆,大口吸著氣。「我很抱歉。我有沒有傷害到你?」

  「我不知道。」萊娜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像這樣的感覺。她困惑地抹著臉上的淚水。

  「別哭。」他伸出顫抖的手抓著頭髮。「我已經覺得夠丟臉的了。」

  「不,這不是──」她嚥下淚水,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掩飾。「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她當然不明白,格笙冷靜地想。萊娜不是告訴過他,她沒經驗嗎?而他卻像頭野獸似地撲向她。再過片刻,他便會將她拖倒在地並遂其所願。

  「我逼迫你,這沒有藉口好說。我只能告訴你,我是失去了理智而且得向你道歉。」他想再靠近萊娜,撥開她臉上的髮絲,但卻不敢。「我很粗魯,嚇著了你。再也不會這樣了。」

  「我早知道你是這樣。」她此刻已鎮定了些,或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如此震驚的緣故。「我一直都知道。不是那樣的,格笙,我不是那種弱不禁風型的。」

  他終於發現自己又笑得出來了。「哦,但你是的,萊娜。而且我從來沒這麼笨拙過。這時候告訴你這些好像很蠢,可是你真的不必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你──」

  「而且我要盡可能試著不逼你,」他打岔說道。「可是我要你。」

  萊娜發現自己又得再次專注地呼吸才行。「我們無法永遠隨心所願的。」

  「我絕不相信。我不知道那個他是誰,萊娜,但他已經不在,而我就在這裡。」

  她點頭。「目前是。」

  「就是目前。」他在萊娜爭論前搖著頭。「這是個既哲學又性感的詭異地方。我們彼此都有點來電,是吧?」

  「我假設你可以這麼說。」

  「讓我們進屋裡去。這次讓我替『您』泡些茶。」

  她嘴角輕揚。「你會?」

  「我一直在看你做呀。走吧。」他伸出一隻手。她遲疑著。再次戒備地望了一眼格笙的臉後──它此刻已恢復平靜,沒有了那道奇異狂野,那般懾人的光芒──萊娜將手滑入他手中。

  「也許我們今晚請個伴護來會比較好。」

  「哦?」在他們踏出屋子時,萊娜轉過頭來。

  「否則你可能會在半夜溜進我房裡,佔我的便宜。」

  她噗哧笑著。「你聰明得沒人能佔你便宜的。」

  「唔,你可以試試看啊。」格笙對他們彼此都已不再顫抖的情形鬆了口氣,以友伴的姿態擁著她的肩。「我們何不來點餅乾配茶呢?」

  在他們抵達廚房門口之際,萊娜斜看著他。「是我的呢,還是你書中那個女人的?」

  「她的只存在我想像裡,親愛的。現在,你的──」當他推開門時,他陡地震住了。出於本能地,格笙將萊娜拉到他身後。「留在這裡。就這裡。」

  「什麼?你──哦,上帝。」越過他肩膀,萊娜瞧見了她廚房的一片狼藉。鐵罐子都被翻出來,碗櫥空空如也。麵粉和糖、調味品、茶,盡數被掃落地面。

  「我說留在這裡。」格笙在萊娜企圖推開他時說道。

  「不。瞧這一片混亂。」

  他伸手遮住門口擋著她。「你有沒有放錢在罐子裡?或是珠寶?」

  「別神經了。當然沒有。」萊娜朝他瞠目而視。「你認為是有人潛進來想偷東西?我沒有東西可以偷的,也沒有人會這麼做。」

  「可是就是有人呀,而且他們可能還在這屋子裡。那只該死的狗在哪兒?」他喃喃說著。

  「他去找墨非了。」她木然地說。「它幾乎每個下午都會去。」

  「去找墨非,或者是你姊姊。我要四處檢查一下。」

  萊娜挺起胸膛。「這是我的家,容我提醒你。我自己會檢查。」

  「跟在我後面。」他只是這麼說。

  他首先檢查萊娜的房間,對她看到了翻箱倒櫃和扭成一團的衣服時,預料中會有的憤怒叫聲,並不理會。

  「我的東西。」

  「我們待會兒再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現在最好再檢查其餘的地方。」

  「這是什麼災難哪?」她質疑著,邊跟在格笙後面,怒意越來越盛。「他們真該死。」當她看到大廳時不禁脫口咒罵。

  這趟搜索是快速、匆忙而且瘋狂的,格笙忖道。是專業而且愚蠢的冒險。他邊想著,另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際。

  「狗屎。」他兩步並作一步地,衝向他自己一團亂的房間,箭矢般奔至書桌前。「有人會死得很慘。」他喃喃地說,踢了一腳。

  「你的作品。」萊娜 蒼白而憤怒地站在門邊。「他們有沒有破壞你的作品?」

  「沒有。」他逐頁掃視著,直到滿意為止。「還好沒事。」

  她吁了口氣,隨即轉身去檢視白先生的房間。他的抽屜及櫃子裡的衣物都被翻出來,床鋪被拉開。「聖母瑪莉亞,我該怎麼向他解釋呢?」

  「我想更重要的是去追究他們到底想要什麼,坐下來,萊娜。」格笙命令道。「讓我好好想一想。」

  「有什麼好想的呢?」但她還是坐了下來,在傾斜的床鋪邊緣。「我這裡並沒有什麼貴重物品。就一些英鎊,幾項小首飾而已。」萊娜拭著眼眶,對自己無法止住的淚水頗感不耐。「絕對不會是村裡或附近的人。一定是流浪漢,或者搭便車的,想找看看有沒有現金。唔……」她顫抖地 吁口氣。「他對這裡一定大失所望。」萊娜陡地抬起頭,臉色再次變白。「你呢?有沒有損失什麼?」

  他聳聳肩。「他拿了幾百英鎊,就這樣。」

  「幾──百?」她跳了起來。「他拿走你的錢?」

  「這不重要。萊娜──」

  「不重要?」她打斷。「你就住在我屋簷下,是我的客人,而你的錢卻被偷了。多少錢?我要賠償你。」

  「你不需要。坐下來,而且住口。」

  「我說我會賠償的。」

  格笙耐心漸失地一把抓住她肩膀,將她按在床上。「上一本書他們付了我五百萬英鎊,還不包括海外和電影版權。幾百鎊不會讓我破產的。」當萊娜的嘴唇再次輕顫時,他閉起了眼睛。「深吸一口氣。現在。好,再一次。」

  「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家財萬貫呢。」她沙啞的聲音令她感到羞恥。

  「你還想哭嗎?」他愛憐地歎口氣,坐在她身旁,「好,哭個痛快吧。」

  「我才不哭呢。」她抽搐著,用手背抹乾雙頰。「我還有許多事要做。得花好幾個鐘頭才能把這一切恢復原狀。」

  「你要報警嗎?」

  「怎麼說呢?」她舉起雙手,任其垂落。「如果有任何人看見了陌生人潛入的話,我的電話旱響了。有人需要錢,而他們也得到了。」萊娜掃視房間,思忖著另一位房客可能有的損失,而那又得用掉她多少寶貴的儲蓄。「我希望你別對美姬提起這件事。」

  「天殺的,萊娜──」

  「她有六個月的身孕了。我不要她難過,我說真的。」萊娜用仍舊閃著淚光的眼眸,定定地望著他。「求求你,答應我。」

  「好吧,隨你高興。不過我要你老老實貫告訴我缺少什麼。」

  「我會的。我會打電話給墨非,並告訴他。如果有什麼消息,我天黑之前就會知道。」再度鎖定下來後,萊娜站起來。「我得開始整理。我會從你的房間開始,這樣你才能工作。」

  「我會自己整理房間的。」

  「這是我該──」

  「你惹毛我嘍,萊娜。」他慢慢站直,直到兩足與她相貼。「讓我們把話說清楚。你不是我的女傭、媽媽、或是妻子。我可以掛好自己的衣服。」

  「隨你高興吧。」

  訊咒了一句,格笙在萊娜來得及抽身之前,抓住她的手臂。她並未抵抗,但卻站得直直地,視線越過他肩膀。「聽好,你有了麻煩,而我想幫你。你可否用用大腦想想啊?」

  「你想幫忙是嗎?」萊娜側著頭,以冰河般的感情說。「你也許可以去向墨非借點茶來,我們的好像沒了。」

  「我替你打電話給他。」格笙平靜地說。「順便向他借一些。我是不會把你單獨留下來的。」

  「隨便你。他的電話號碼在廚房電話簿裡,靠近……」萊娜聲音逐漸隱沒,因為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她那可愛的小臥房的影像。萊娜閉上眼睛。「格笙,你可否讓我自己靜一靜 ?這樣我會好過些。」

  「萊娜。」他輕觸萊娜臉龐。

  「拜託你。」如果他繼續示以關懷,她一定會崩潰。「我一忙起來時,就會沒事的。而且我想喝點茶。」睜開雙眼,萊娜擠出笑容。「真的,我想。」

  「好吧,我會在樓下。」

  滿懷感激地,她開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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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格笙偶而會開玩笑地想買架飛機。像羅根留下來載送他和萊娜的這種小噴射機型的,應該不錯。他可以照自己的意思來裝飾,自己偶而也可以玩玩引擎。沒有任何東西會妨礙他學習飛行。

  它應該會是個有趣的玩具,格笙坐在萊娜身邊,在舒服的皮革座位上冥想著。而且擁有自己的交通工具,便能減少訂機票的煩惱,和受制於航空公司。

  但擁有某種東西同樣也伴隨著維護的責任。所以他不是租便是借,從來沒有過真正屬於自己的車。

  當飛機起飛時他握住萊娜的手。「你喜歡飛行嗎?」

  「我不常搭飛機。」那突然升空的感受總是令她的胃輕微地翻騰著。「但是,我想我是喜歡。我喜歡往下望的感覺。」那令她著迷,去凝想她在自己的家、山丘的上空,掠過雲層到遠方。

  當飛機攀升之際,他抬起萊娜下巴,將她轉過來,仔細端詳。「你還在擔心。」

  「這感覺不太好,就這樣離開,而且用這麼奢華的方式。」

  「天主教的罪惡感。」他露齒而笑之際,金色的眸子更深遂了。「我聽說過那種特殊的說法。好像是,如果你做的事不具建設性,而且絲毫不感到後悔,那你就得下地獄了,是不是?」

  「胡扯。」她哼了一聲,對這話有部分是真的而感到不自在。「我有許多責任。」

  「而且躲著它們。」他撥弄著萊娜戴著的金十字架。「就像被罪惡吸引一樣,對不對?究竟,這吸引人的罪惡是什麼?」

  「你呀。」她說道,撥開他的手。

  「不是開玩笑?」這說法意義匪淺。「我喜歡。」

  「你當然會。」她將一根鬆了的髮夾插回。「而且這和那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我覺得罪惡,那是因為我不習慣匆匆忙忙的。我喜歡事先計劃周詳。」

  「這倒是增加了我思考的樂趣。」但她咬著嘴唇。

  「我知道我出席都柏林的婚禮很重要,但像這樣離開家……」

  「墨非在看門哪。」格笙提醒她。「而且會瞪大眼留意一切。」格笙肯定,尤其在與墨非私下交談後。「白老先生前幾天也走了,因此你也沒半個客人好擔心的呀。」

  「客人。」她皺起眉頭。「我懷疑發生了那樣的事之後,他還會推薦山楂屋。雖然他的確很好心。」

  「他沒損失什麼。『要知道,千萬別帶現金旅行』。」格笙戲謔地模仿白先生一絲不苟的聲音。『那是花錢找麻煩』。」

  萊娜如他所願地微微笑了。「他可能什麼也沒被偷。不過我懷疑,知道了他的房間被闖入,財物被亂翻以後,他還能睡得好。」那正是萊娜所以要拒絕收他房租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沒碰過任何麻煩。」他解開安全帶,站起來逛進機艙裡的廚房。「你姊夫是個上流人士哩。」

  「他是的。」當格笙帶著一瓶香檳和兩隻杯子回來時,萊娜皺起眉頭。「你不會開它吧。這只是一趟短程飛行,而且──」

  「我當然要打開它。你不喜歡香檳嗎?」

  「我很喜歡,可是──」她的反對言詞被悅耳的軟木塞聲打斷。萊娜歎息著,仿若一位母親正看著她的小孩跳進泥坑裡似的。

  他重新坐下,注滿兩個杯子。交給萊娜一杯後,他以酒杯輕碰她的,並露齒笑著。「告訴我新娘和新郎的事。你是不是說過他們有八十歲了?」

  「耐爾舅舅,是的。」既然無法再把軟木塞塞回去,萊娜便啜著酒。「席太太小了幾歲。」

  「想想看。」他頗感興味地。「在這把歲數跳進婚姻的牢籠。」

  「牢籠?」

  「婚姻有太多束縛,而且不容易脫身。」格笙品味著香檳,讓酒精在舌間流動,然後才吞下。「那麼,他們是童年時代的戀人嘍?」

  「不完全是。」她低聲說道,兀自對格笙所下的婚姻註解感到不解。「他們在高爾威長大。席太大是我奶奶的朋友──奶奶是耐爾舅舅的妹妹。而席太太有點迷戀耐爾舅舅。後來我奶奶結了婚搬到克雷爾。席太太也結了婚,搬到了都柏林。之後她們便失去了連絡。直到羅根和美姬開始一起工作,席太太便和雙方的家庭有了連繫。我寫信給耐爾舅舅,信中提到席太太,他就跑去都柏林了。」萊娜輕笑了起來,沒注意到格笙又替她倒滿了酒。「從此以後他們倆親密得就像麵包和果醬一樣。」

  「曲折離奇的命運。」格笙祝賀似地舉起酒杯。「很動人,不是嗎?」

  「他們彼此相愛。」她簡單地說,歎息著。「我只希望──」她止住話語,再次望向窗外。

  「希望什麼?」

  「我希望他們有個美好的一天。但我擔心我母親會破壞這一切。」萊娜再度面對著格笙,不論這多令人難堪,但讓他事先知道,萬一真有狀況出現時,便不會那麼令他吃驚了。「她今天絕不會動身前往都柏林,絕不願在美姬都柏林的房子裡過夜。她告訴我她明天會去,純粹盡義務,然後馬上離開。」

  他揚了揚眉。「她不喜歡城市嗎?」格笙問道,覺得另有隱情。

  「媽媽不是一個容易開心的女人。我得警告你,她可能很難相處。你要曉得,她並不贊成這個婚禮。」

  「什麼?難不成她以為那些瘋狂的小鬼,還太小不能結婚?」

  萊娜嘴角微揚,但眼裡並無笑意。「以她的觀點來看,是錢和錢的結合。而且她……唔,她對於他們倆以沒行過禮的方式住在一起頗不以為然。」

  「住在一起?」他無法壓抑笑聲。「以一種方式?」

  「同居。」萊娜嚴肅地說道。「而且只要有機會,你可以聽到她這麼告訴你,年齡也不能讓他們免於私通的罪名。」

  格笙猛地被酒嗆著。在視線碰著萊娜瞪著他的眼睛時,他正笑得喘不過氣。「對不起……我看得出這不是在開玩笑。」

  「有些人總是隨便嘲笑別人的信仰。」

  「我沒這意思。」但他還是無法完全止住笑意。「天,萊娜,你剛剛才告訴我這個八十歲的男人和他那個嬌羞新娘的故事。你不是真的相信他們會進地獄吧,因為他們……」他覺得最好找個比較文雅的字眼來形容。「他們有了一種成熟的、互相滿足的肉體關係。」

  「不。」她眼裡的冰霜稍為融化了些。「不,我當然不這麼想。但媽媽會,因為這樣比較好抱怨。家庭真是複雜的東西,不是嗎?」

  「就我所看到的是。我自己沒有家庭好操心。」

  「沒有家庭?」殘餘的冰霜化成了憐憫。「你失去了父母嗎?」

  「可以這麼說。」說是他們失去他,可能會更恰當。

  「我很抱歉。那麼你也沒有兄弟,或是姊妹?」

  「沒有。」他伸手拿起酒瓶,將杯子再次裝滿。

  「那你應該有表親吧。」每個人都有,萊娜暗忖。「祖父母,或是姨媽、伯叔的。」

  「沒有。」

  她睜大眼睛,為他覺得難過

  「你這樣看著我,好像我是被丟在你家門口的棄嬰似的。」這令他覺得好笑,「相信我,甜心,我喜歡這樣。沒有束縛,沒有牽絆,沒有罪惡感。」他又喝了口酒,彷彿為了封住言語。「簡化我的生活。」

  是一無所有吧,她暗忖。「你不覺得困擾嗎?沒有人在家等你。」

  「那讓我輕鬆自在。」

  吉普賽,萊娜回憶著,但她不曾當真過,直到此刻。「可是,格笙,沒有你自己的住處──」

  「就沒有精神負擔,沒有草皮要割,或是鄰居要問候。」他向萊娜靠過去,望向窗外。「瞧,我們的都柏林。」

  但萊娜兀自注視著他,為他掛心。「可是你離開愛爾蘭後,要往哪兒去呢?」

  「我還沒決定。那就是居無定所迷人之處。」


  專機的旅行、香檳,以及備盡禮數的婚禮都很不錯,萊娜想。但她還是喜歡待在家裡。雖然她知道這份天色和陣陣和風都不盡可靠,但萊娜仍寧可相信最嚴寒的冬季已結束。當她在小屋裡培育種子時,萊娜幻想著她美麗的新溫室。在 晾曬衣物時,則計劃著她的閣樓用途。

  從都柏林回來這一個星期以來,萊娜完全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格笙一直關在房裡寫作,當然,偶而他也會去兜兜風或是踱進廚房找食物。

  萊娜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惱怒,他似乎毫無心思去騙取她更多的吻。

  但是,萊娜還是不得不承認,知道他就在樓上,她的孤寂是愉快多了。黃昏時她可以坐在火爐旁,看書、編織或草擬計劃,知道格笙隨時都可能下來加入她。

  但在一個寒冷的傍晚,打擾她編織的並非格笙,而是她的母親和樂蒂。

  萊娜聽見外面的車聲時並不太訝異。朋友和鄰居經常若看見她燈亮著,便會進來坐坐。當萊娜聽到她母親和樂蒂在外面爭吵時,她已放下了編織並朝門口走去。

  萊娜無奈地歎息。因為這兩個女人似乎還挺享受她們彼此的爭吵呢。

  「晚安。」萊娜親吻她們倆。「真是稀客。」

  「我希望我們沒打擾到你,萊娜二樂蒂轉著她愉快的眸子。「梅芙覺得我們該過來一趟,所以我們來了。」

  「我一向很高興見到你們的。」

  「我們出來啦,不是嗎?」梅芙喊回去。「她太懶得煮飯,所以不管我覺得如何,都得拖自己出去上館子。」

  「即便是萊娜,偶而也一定會吃膩自己煮的飯呀。」樂蒂邊將梅芙的外套掛在走廊的衣架上,邊說著。「這樣很好呀。而且現在出門,見見人都很不錯嘛。」

  「我沒什麼人要見。」

  「你想見萊娜,不是嗎?」得到一點勝利令樂蒂雀躍。「那就是我們來此的原因。」

  「我是想要喝點像樣的茶,而不是他們餐廳裡那種軟綿綿的食物。」

  「我來泡。」樂蒂拍拍萊娜的手臂。「你和你媽媽好好地聊一聊,我知道東西放在哪兒。」

  「順便把那隻狗帶去廚房。」梅芙不耐地朝康巴瞥了不悅的一眼。「我不要它沾得我滿身的口水。」

  「你會和我作伴吧,是不是,小伙子?」樂蒂愉悅地敲著康巴的頭。「現在,跟樂蒂走吧。」

  康巴施施然跟著樂蒂走了。

  「我大廳裡火爐正暖著呢,媽媽。進來坐吧。」

  「浪費燃料。」梅芙嘀咕著。「沒生火就夠暖了。」

  萊娜不理會這令人頭疼的撈叨。「有火爐比較舒服呀,你吃過晚餐了嗎?」

  梅芙邊坐下邊冷哼了一聲。她喜歡火爐的感覺和景象,但若要她承認那可真是要她的命。

  「把我拉到恩尼斯去,然後點了個比薩給我,就只有比薩!」

  「哦,我知道這地方,他們的食物很不錯呢。羅根說那兒的比薩味道不輸美國的呢。」萊娜重新拿起毛線。「你知道墨非的姊姊凱特又懷孕了嗎?」

  「這女孩像兔子一樣會生。這是第幾個了──第四嗎?」

  「這是她的老三。她有兩個男孩,而她希望能生個女孩。」萊娜微笑地揚著柔軟的粉紅紗線。「所以我正在編這個毯子求運氣。」

  「神會給她該得的,不管你用什麼顏色。」

  萊娜沉默地編織著。「祂的確如此。我收到了耐爾舅舅寄來的卡片。上面有好漂亮的山水。他們正在享受愛之船的蜜月,遊覽希臘群島。」

  「這把年紀度蜜月。」但梅芙內心中卻極渴望能親眼瞧瞧那些外國山水。「只要有錢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這種冬季,到溫暖的地方去避寒。如果我可以的話,也許我的胸口就不會冷得這麼喘不過氣了。」

  「你覺得不舒服嗎?」萊娜脫口而出。

  「哈根醫生就只會告訴我我很好。可是我知道我自己的感覺,不是嗎?」

  「是的,你是的。」萊娜放緩了編織的速度,轉著個念頭。「我在想,如果你能出去曬曬太陽,也許會覺得好多了。」

  「哈。那我到哪兒去曬太陽啊?」

  「美姬和羅根在法國南方有棟別墅。他們說,那兒很美也很暖和。記得嗎,她還畫過圖給我呢。」

  「是呀,他倆在結婚前就一起到外國去了。」

  「現在他們結婚了啊。」萊娜和悅地說。「媽媽,你難道不想和樂蒂一起去度個溫暖的假,吹吹溫暖的海風嗎?」

  「那我怎麼去啊?」

  「媽媽,你知道羅根會派飛機送你去的。」

  梅芙可以想見那景象。那陽光、僕人,眺望著海,漂亮的大房子。她也許早就擁有像那樣的地方,如果……。

  「我可不想欠這丫頭任何人情。」

  「你不需要。我會替你要求。」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適合旅行。」梅芙說道,純粹以刁難為樂。「來回都柏林就讓我累死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度個好假呀。」萊娜轉身,對這種遊戲瞭若指掌。「我明天會跟美姬說並安排好一切。我會幫你整理行李,別擔心。」

  「你很希望我離開,是不是?」

  「媽媽。」頭痛變得如巨石壓頂。

  「好吧,我去就是。」梅芙揮揮手。「為了我的健康,雖然老天爺根本清楚,處在那些外國人中間,會多麼讓我神經緊張。」她看看四周。「那個美國人呢?」

  「格笙?他在樓上,在工作。」

  「工作。」她吹了口氣。「什麼時候編故事也算一種工作了,我倒想知道。這地方誰不會編故事呀。」

  「我覺得,把它們寫成書又是另一回事。而且有幾次工作一段時間後他下樓來,看起來像是在挖壕溝似的,似乎很疲倦。」

  「他在都柏林時倒是挺活蹦亂跳的──在他把手放在你肩上的時候。」

  「什麼?」萊娜心跳漏了一拍,瞪大了眼。

  「你以為我眼睛也不中用了嗎?」粉紅的斑點在梅芙雙頰湧現。「你跟他在一起的樣子,令我覺得丟臉。」

  「我們是在跳舞呀。」萊娜自變得僵硬冰冷的嘴唇裡說出。「我在教他一些舞步。」

  「我相信我看到的。」梅芙沉著臉。「而且我現在要問你,你是不是打算給他?」

  「如果我……」粉紅色的毛線掉落地面。「你怎能問我這樣的事呢?」

  「我是你媽媽,而且我高興怎麼問就怎麼問。每天和這個男人單獨在一起,難怪半個村子以上的人都在講你的事。」

  「沒有人在談論這事。我開的是旅館,而他是我的客人。」

  「通往罪惡的捷徑──從你決定經管這生意我就說過。」梅芙說道,彷彿格笙的存在更證實了她的想法。「你還沒回答我,萊娜。」

  「我不需要,但我會回答你。我沒有給他,或者任何人。」

  梅芙靜默片刻,接著點點頭。「你從不說謊,所以我相信你。」

  「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當她顫抖地站起來時,萊娜知道是自己的情緒使然。「你以為我很驕傲,很高興從來不懂得男人,也沒有愛我的男人嗎?我並不希望獨自過一生,或是永遠都在為別人的孩子做事。」

  「別對我拉高嗓門,丫頭。」

  「拉高嗓門又如何?」萊娜深吸了口氣,試著平靜下來。「不拉高嗓門又如何?我要去幫樂蒂泡茶了。」

  「你得留在原地。」梅芙冷冷地說。「你該跪下來感謝主讓你有這樣的生活,我的女兒。你頭上有屋頂頂著,口袋裡裝著鈔票。我或許不喜歡你的賺錢方式,可是你至少還是讓自己的選擇有了點收穫,雖然這樣的生活方式,很多人是不以為然的。但是你以為一個男人和小孩能加以取代嗎?如果你這麼想,那你就錯了。」

  「梅芙,你又在煩這丫頭什麼了?」樂蒂懶懶地走進來,放下了茶盤。

  萊娜側著頭,「拜託。」冷淡、平靜地說,「讓她說完。」

  「我會說完。我也曾有過可以稱為屬於自己的東西。而我卻失去了。」梅芙嘴唇一度顫抖著,但她克制住,「失去了實現我曾經有的夢想的機會。一切只因為肉慾。 懷了孩子後,我除了當某個男人的妻子外,還能做什麼?」

  「做我父親的妻子。」萊娜緩緩說出。

  「我就是這樣做呀。我懷了一個罪惡的孩子,而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你懷了兩個孩子。」萊娜提醒她。

  「是呀。第一個,你姊姊,帶著那個烙印,個性粗野而且永遠都會是。至於你,則是婚姻義務下所生的一個。」

  「義務?」

  梅芙雙手牢牢地握住椅子的扶手,傾著身體,聲音嚴厲。「你以為我還願意讓他碰我嗎?你以為我喜歡老是被提醒著我永遠無法隨心所欲了嗎?可是教義說有婚姻就應該有小孩。所以我遵循了教義,讓他在我肚裡埋下另一個種。」

  「義務。」萊娜喃喃重複,而本可能流下的眼淚,卻在她心底結成冰。「沒有愛,沒有喜悅。我就是這樣被生下來的?」

  「當我知道懷了你以後,我就沒必要和他同床了。我承受了另一個折磨,另一次分挽,感謝主,那是最後一次。」

  「這些年來你從來沒和他同床。」

  「不再有小孩了。生下你我已經盡力贖了罪。你沒有美姬的粗野。你很冷靜,懂得克制。你會以此來保持純潔──上直到某個男人讓你心動。羅利就差點是了。」

  「我愛過羅利。」她痛恨自己如此容易落淚。

  「你當時還是個孩子。」梅芙唾棄這份年輕時的破碎心情。「可是你現在是個女人了,而且漂亮得足以吸引男人的目光。我要你記住,一旦你讓他們引誘成功,後果會是如何。樓上這個,他來去都是隨興的。如果你和他發生關係,你可能一輩子單身,帶著一個孩子,還有心中的羞恥。」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這個家裡沒有愛。」萊娜用力吸了口氣,並極力保持聲音穩定。「我知道你不愛爹地。那讓我很難過。可是當我從美姬那裡知道你會歌唱。你的事業,以及你如何失去這些時,我以為我終於明白,而且能夠同情你可能經歷的痛苦。」

  「你永遠不會明白失去所有夢想的感覺的。」

  「我是不能。可是我也無法瞭解,一個女人會對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沒有半點愛意。」她抬起手拭著臉頰。「你總是責備著美姬,只因為她的出生。如今我知道了,我對你來說也不過是個義務,是以前犯的過錯下,某種的懲罰。」

  「我是很用心養育你的。」梅芙開始辯駁。

  「用心?不,你根本沒用過對待美姬的方式來對我。她沒因此而恨我還真是奇跡。你給她的是熱情,給我的卻是冰冷的教訓。而且很有效,讓我們成為今天的樣子。」

  萊娜戰戰兢兢地重新坐下,拾起紗線。「我一直想愛你。我常自問,為什麼我永遠無法讓 你有除了忠誠和義務之外的感情。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不是我的遺憾,是你。」

  「萊娜。」梅芙深深地被震住,倏地站起來。「你怎能對我說這種話?我只是想救你,想保護你啊!」

  「我不需要保護。我是單獨一個人,不是嗎?而且還是個處女,就如你所希望的。我正在為別人的小孩織毯子,像以前一樣,而且以後也會是。如你所言,我有自己的生意。這裡什麼也沒改變,媽,除了我良心獲得了解放。我會待你如昔,只不過我再也不會為了沒做得更多而自責。」

  萊娜眼神木然地,抬起視線。「倒茶吧,樂蒂。我告訴你,你和媽媽很快就可以去度假。你去過法國嗎?」

  「沒有。」樂蒂吞下喉中的東西。她心裡在為這兩個女人感到難過。向梅芙遞了個抱歉的眼色,樂蒂明白她安慰不了什麼,只能歎息地倒著茶。「沒有。」她重複道。「我沒去過。那麼,我們是要去那裡 嘍?」

  「是的,沒錯。」萊娜恢復穩定繼續編織。「如果你喜歡的話,很快就可以去了。我明天會和美姬談。」她瞧見樂蒂眼中的憐憫,便擠出笑顏。「你得去買件比基尼 嘍。」

  萊娜獲得了笑聲的回應。樂蒂在萊娜身旁的桌上把茶杯放下後,摸著自己冰冷的臉頰。「還是小女孩呢。」她喃喃地說。


  有一家人來自海辛基,在山楂屋度週末。萊娜忙著為這對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兒女辦伙食。出於同情的,她把康巴遣去墨非那兒。那個令人頭大的三歲娃兒,總忍不住要去抓它的耳朵和尾巴。

  這些突然光臨的客人,讓她遠離了母親引起的波動的心情。這家人嘈雜而喧鬧,餓得像一窩剛從冬眠出來的熊。

  萊娜享受著每一個與他們相處的時刻。

  她親吻小孩道再見,而且準備了一打茶點,讓他們在往南的旅程中享用。他們的車一消失在視線外,格笙便已悄悄地來到她背後。

  「他們走了嗎?」

  「啊。」萊娜手捂著胸口。「你嚇死我了。」轉過頭,她拉著一綹散落的頭髮。「我以為你會下來和文森家人道別呢。小約翰有問起你。」

  「我身上和大部分的紙張都還有小約翰的手印哩。」格笙苦笑著,將拇指插入前面的口袋。「很可愛的小孩,可是,老天,他沒安靜過一秒鐘。」

  「三歲的小孩通常都很好動。」

  [那還用說。繼他騎一次馬,就永遠不得安寧了。」

  她笑了起來,回想著。「你對他很親切呢。我想他一定會記得你,」她側著頭。「而且他走的時候,遼抱著你昨天送他的小貨車呢。」

  「貨車,沒錯。」他聳聳肩。「我只是在村裡閒逛時湊巧看到的。」

  「就和那兩個送給小女孩的洋娃娃一樣。」

  「沒錯。現在──」他伸手滑過萊娜腰間。「我們又單獨相處了。」

  萊娜防備迅速地,在格笙將她拉近之前,伸手抵住格笙胸膛。「我得外出一趟。」

  他低頭望著她的手,揚了揚眉。「外出?」

  「沒錯,而且回來後還有一座山的衣服要洗。」

  「你打算晾衣服嗎?我喜歡看你晾衣服──尤其是起風時,實在性感。」

  「說這話真是傻氣。」

  他笑得更樂不可支。「還有讓你臉紅的話要說呢。」

  「我才沒臉紅。」但她能感覺到雙頰的滾燙。「我是沒耐性。我得走了,格笙。」

  「那這樣吧,讓我戴你去如何?」

  在她開口前,格笙俯下嘴唇,輕輕印在萊娜唇上。「我想你,萊娜。」

  「你才不會,我人就在這裡。」

  「我想你。」他望著萊娜垂下眼瞼。她那份羞赧,那份難以捉摸的回應,讓他有一股奇異的震撼。

  真自大,他想,自我解嘲著。「你的清單呢?」

  「我的清單?」

  「你總有列單子吧。」

  她再次抬起眼睛。那對迷霧般綠色的眸子帶著一絲恐懼。格笙驀然感到一股熱氣,自腳底襲上腰際。在他強迫自己退後,吁口氣之前,他放在萊娜腰間的手指禁不住緊繃著。

  「慢慢來等於要我的命。」他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

  「沒什麼。去拿你的清單或隨便什麼。我載你。」

  「我沒有列清單。我只是要去我媽那兒,幫她和樂蒂整理旅行的行李。不需要你載我。」

  「我可以順便兜風啊。多久可以到那兒?」

  「兩小時,或許三小時。」

  「我送你去,再接你回來。反正我要出去。」格笙不容她爭辯,繼續說著:「這樣比較省油。」

  「好吧。你確定要的話,我馬上就來。」

  在等待中,格笙踱進前院的小路。這一個月來他曾站在那兒,見過狂風、暴雨,還有愛爾蘭燦爛的陽光。他坐進村中的酒吧,並傾聽一些小道消息,還有傳統的音樂。他曾穿梭在那些鄉村小徑中,在那兒,農人在原野四處放牧他們的牛群,也曾經躍上那些廢棄城堡的危 階,聆聽戰爭和死亡的回音。他尋訪了墓地,還曾站在高聳的懸崖邊,鳥瞰翻騰的大海。

  在格笙遊歷過的地方中,似乎沒有一個能比得上萊娜前院花園的怡人。但他無法確定,等待的是這地方,還是他渴望的這名女子。兩者都好,他想,在這裡的時光,當然也將只是他生命中,美好的片段之一。


  格笙心裡思忖著,他變大的胃口,是否是由於自己另外還有一個難以滿足的飢渴的緣故。

  他覺得最好是淡然處之──而且自己動手來一頓消夜,萊娜的麵包和奶油布丁。泡茶漸漸成了格笙的一種習慣,水壺已經放在爐子上,而且在他將布丁舀至一個碗中之前,茶壺已經先溫熱。

  格笙覺得打從十三歲以後,便未曾這般為性慾所困。曾有個安雪莉,是賽門兒童之家的一個成員。好個安雪莉,格笙回憶著,那成熟豐滿的胴體,還有一雙狡 獪的眼睛。她比格笙大了幾歲,而且不惜和任何人分享她的迷人之處,只要有香煙或棒棒糖。

  當時他以為安雪莉是一名女神,是為了滿足淫蕩的少年祈禱者而降臨的。如今回想起來,格笙只感同情與痛心,因為他瞭解到這個濫用特權藏污納垢的體制,讓一名漂亮的年輕女孩,以為她唯一的價值,只在她兩腿之間。

  熄燈後的格笙常常夢見安雪莉,而且很幸運地從一名輔導員那兒偷得一整包香煙。二十根煙可以搞二十次,他記得。而且他學得很快。

  幾年後,格笙已懂了許多,從同齡的女孩,到職業的,那些入夜後在惡臭污穢的門檻處叫賣的女郎。

  十六歲時,背上裝著幾件衣物的行囊,口袋裡只有二十三塊零錢,以及幾張起皺的支票,他脫離了孤兒院,走向未來。

  自由是格笙所追求的,脫離秩序、規定,還有那控制了他大半生活的重重體制。他在那些街道生活、工作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直到他為自己找到了名字,和目標。格笙幸運地擁有足夠的才華,讓他不至於被其他飢腸 轆轆者所吞食。

  二十歲時他完成了第一個高尚的目標,感傷的自傳,皮帶下的小說。此時文藝界還未加 以重視。到了二十二歲,格笙完成了一部佈局俐落、情節巧妙的偵探小說。出版商並未投以青睞,但是一位略有與趣的助理編輯,讓他在一間廉價房子裡,用幾個星期打字將作品完成。

  那本書,格笙賣出了。儘管所得微薄,但那卻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事。

  十年後,格笙已能隨心所欲地生活,他覺得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

  當他望向萊娜的房門,瞥見裡面透出的燈光時,不禁揚起一絲微笑。他也選擇了她。

  做為掩飾地,格笙將茶壺及兩個杯子放在茶盤上,然後敲著萊娜的房門。

  「請進。」

  萊娜正坐在她的小桌子旁,端正得像個穿著法蘭絨睡袍和拖鞋的修女。她的頭髮綁著一 條蓬鬆的辮子,垂掛在一邊的肩上。格笙玩笑性地吞嚥滿嘴的口水。

  「我看到你燈亮著。要喝茶嗎?」

  「好啊。我剛作完一些文書工作。」

  康巴自她腳邊伸展了一下四肢,隨即走過來摩擦著格笙。「我也是。」他放下盤子並搔弄著康巴的毛。「謀殺讓我感到飢餓。」

  「你今天又殺了某人嗎?」

  「很殘酷地。」格笙歡愉地說著,萊娜不覺莞爾。

  「也許就是這樣,所以你才能這麼心平氣和吧。」她頗覺與味地。「那些偏激的謀殺者不斷地整頓著你的神經。你可曾──」她霍然止住,在格笙遞過茶時,聳了聳肩。

  「繼續啊,問嘛。你很少問起我的作品。」

  「我是在想,不知道你可曾塑造某個你認識的人,然後殺了他。」

  「我在法國碰過一個很討厭的侍者。我把他勒死。」

  她手撫著喉嚨。「感覺如何?」

  「他的感覺,還是我的?」

  「你的。」

  「很痛快。」他舀起布丁。「要我幫你殺哪個人嗎?萊娜?我很樂意。」

  「目前還不用。」她移動身體,一些紙張被碰落地板。

  「你需要一個打字機。」格笙邊幫忙撿著邊說道。「更好的是,一台文書處理器。它可以幫你省下寫商業書信的時間。」

  「要我一個一個去找字鍵那就免了。」在他閱讀著她的信件時,萊娜揚揚眉,帶著笑意。「不是很有趣吧。」

  「抱歉,習慣使然。崔特礦業是什麼?」

  「只是一家我父親投資的公司。我在閣樓他的東西中找到股票。已經寫過一封信去了。」萊娜補充說道,微慍著。「可是卻沒半點回音。所以我要再試一次。」

  「一萬股哩。這可不是小數目。」

  「是啊,如果我沒猜錯你指的是什麼。你要曉得,我父親總是有新的投資計劃,花的錢比賺的多。不過,還是要把這事辦妥才行。」她伸出一隻手。「那只是一張影本。為保險起見,羅根拿了真本去,然後為我複印。」

  「你該讓他去調查一下。」

  「我不想麻煩他。他目前整個心思都在新藝廊還有美姬身上。」

  格笙交回那張復本。「即使一股一元,這筆錢也挺可觀的呢。」

  「是啊,但我擔心的是,那家公司根本沒在營業。」

  「那你的信應該會被退回來才對。」

  萊娜只是微笑著。「你來這裡這麼久了也該知道愛爾蘭的郵政作業。我想──」此時狗突然咆哮的聲音,讓他倆同時瞥了一眼。「康巴?」

  狗兒再度咆哮了一聲代替回答,而且背上汗毛直豎。格笙三、兩步來到窗邊。除了霧以外什麼也沒瞧見。

  「霧。」他嘀咕著。「我去四處看看。別動,」他制止作勢欲起的萊娜。「外面很暗,又冷,又濕,你留在這裡別動。」

  「外面沒什麼的。」

  「康巴和我會探個究竟。我們走。」他以手示意,令萊娜訝異地,康巴立刻跟在他腳邊。

  萊娜在廚房第一個抽屜裡放有手電筒,格笙取來後打開了門。狗一度顫抖著,隨即在格笙「去」的低喝聲下,躍進霧中。頃刻間,它的足音已消失無蹤。

  夜霧在手電筒的微暈中變著形狀。格笙謹慎地前進,全身戒備著。他聽見了狗吠聲,但無法確定方向和距離。

  他在萊娜臥室窗口停住,燈光照著地面。在那兒,在她整齊的長春花床處,有個腳印。

  小腳印,格笙沉思著,蹲了下來。小得像個孩子的腳印。也許就是這麼單純──嬉戲孩子。但當他繼續巡視房子四周時,他聽見了引擎發動的聲音。格笙 詛咒著加快腳步。康巴突然由霧中衝出。

  「沒收穫?」安慰似地敲敲康巴的頭,一起望著眼前的霧色。「唔,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們回去吧。」

  當他們穿過廚房門口時,萊娜正咬著指甲。「你們去這麼久。」

  「我們想整個查一遍。」格笙將手電筒放在角落,用一隻手梳理著潮濕的頭髮。「這和你房子被闖入那件事有關。」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你並沒找到人啊。」

  「那是因為我們行動不夠迅速。還有一個可能性,」格笙雙手插入口袋。「我。」

  「你?什麼意思?」

  「我有過幾次經驗。一個過度瘋狂的書迷,找著了我的住處。有時候他們會打電話來,像是我的老友似的──有時候就像影子一樣跟著你。有時,他們就闖進來,找些紀念品。」

  「但這太可怕了。」

  「曾經有個雄心勃勃的女人,開了我在巴黎裡茲飯店的房門,脫光衣服,然後爬到我床上來。」格笙勉強擠出笑容。

  「什麼──不,我不以為我會想知道你怎麼處理。」

  「找警衛來。」格笙頗感興味地,眸子亮了起來。「對我的讀者,總之,我有我的原則。這可能是小孩子,可是如果是我的書迷的話,你可能就要請我另找住處了。」

  「我不會。」她防衛的本能立現。「他們無權這樣干擾你的私生活,而且你當然也不須因此而離開。」萊娜喘口氣。

  格笙兀自向她靠近,直到他雙手抱住萊娜雙肩,嘴唇印在她唇上。「你還睡得著嗎?」

  「可以。」她吸了口氣,幽幽地吐出。「康巴會陪我。」

  「好幸運的狗。去吧,去睡個覺。」

  直到格笙和狗都安頓好,萊娜才做了件她住在這房子這麼多年,從未做過的事──鎖上門扉。


  格笙在克雷爾郡已待了數星期,他對歐利酒吧已有了感情。基本上,在找尋資料時,格笙都會在那地區的公共場所中流連一番,但對歐利,他卻有著從未感受過的親切感覺。

  幾乎就在門口,格笙便聽見了悠揚的樂聲。格笙一進門,便有人喊著他的名字或朝他愉快地揮揮手。歐利在他還未坐定前,就已為他倒了一杯吉尼斯。

  「這幾天故事進展得如何啊?」歐利問。

  「很好。死了兩個,沒嫌犯。」

  搖著頭,歐利把酒推至他面前。「真搞不懂,一個成天和謀殺案廝混的人,怎麼還能這樣一臉笑容。」

  「很奇怪,不是嗎?」格笙朝他露齒笑著。

  「我跟你講個故事。」這話來自雷大衛,他坐在吧檯尾端,點著他的美國煙。

  格笙坐在音樂和煙霧之中。那裡一向有故事,而且他是個好聽眾,正如他也是個說故事的好手一樣。

  「從前有位少女,住在翠利附近的鄉下。長得像陽光般美麗,她的頭髮像金子般閃閃發光,眼睛則像藍天一般藍。」

  此時音樂壓低了下來,成為這故事的背景音樂。

  「有兩個男人都在追她,」大衛繼續。「一個是書獃子,另一位是農夫。這位少女對他們兩人都愛;因為她有顆善變的心,正如她也有張漂亮的臉。因此,她享受著愛意,就像一般的少女,她讓兩人跟隨左右,也都立下了誓言。後來,這年輕的農天起了歹意。」

  他停住,如說書者常做的,並注視著他煙頭的火光。他深吸了一口,然後吐出煙霧。

  「一天晚上他在路邊等候他的對手,而當這個書獃子邊吹著口哨邊走來時──因為少女給了他一陣親吻──這農夫跳了出來,把他撲倒。他用刀刺他,你知道嗎?在夜光下的田野中,而且儘管這位可憐人還有氣息,他還是把他給埋了下去。黎明時,他把谷子灑在他上面,結束了這場競爭。」

  大衛再度停頓,用力吸口煙,摸索著他的酒杯。

  「然後呢?」格笙問道,補上一句。「他娶了那位少女?」

  「沒有,事實上沒有。她那晚就和一個修補工匠跑了。可是這名農夫卻得到了一生中最好的血腥稻草。」

  眾人哄然大笑,格笙卻只搖了搖頭。他一直覺得自己才是專業的騙徒,而且優秀。但是此處競爭激烈。笑聲中,他拿起酒杯加入了墨非。

  「大衛這禮拜以來每天都有一個故事。」墨非告訴他,雙手一邊輕柔地在琴鍵上游移。

  「我想我的經紀人有可能很快就把他挖掘出來。有什麼消息嗎?墨非?」

  「沒有。沒什麼有用的消息。李太太說,你們出問題那天,她好像見過一輛車經過。好像是綠色的,可是她當時沒特別注意。」

  「昨夜有人在小屋那裡窺探。可是讓他逃了。」格笙厭恨地回憶著。「但是他不小心留下一個腳印在萊娜的花床上,有可能是小孩子。」格笙沉思地啜了口啤酒。「我想可能是某個 太過熱情的書迷吧。我以前碰過,然後又……」他聳聳肩。「這是我的心理作用,老是把事情想得太遠。」

  「如果有任何人找你或萊娜麻煩的話,你吆喝一聲,不怕找不到一打以上的人。」墨非瞥了一眼被推開的酒吧大門。萊娜走了進來,身邊伴著羅根和美姬。他回過頭看著格笙,揚了揚眉。「還有,一打以上的人會把你押進禮堂,如果你再不注意你那發亮的眼神的話。」

  「什麼?」格笙重新端起酒來,嘴唇彎著。「只是在欣賞而已。」

  「啊,我是個海盜,」墨非唱著,「淚不輕彈,我是個上流的海盜。因為在我飲酒時,我總是不斷地想著,如何能得到我愛的伴侶。」

  「杯子裡還有半杯酒呢。」格笙喃喃說著,站起身向萊娜走去。「我以為你要補衣物哩。」

  「我是的。」

  「我們威脅她出來的,」美姬解釋,在將自己搬到一張凳子上時,微微歎了口氣。

  「說服,」羅根更正說。「一杯琴酒嗎?萊娜?」

  「好的,謝謝。」

  「給美姬一杯茶,提姆。」羅根開始吩咐,並在妻子嘀咕之際,咧著嘴笑。「一杯琴酒給萊娜,我要一杯吉尼斯。要再喝一杯嗎,格笙?」

  「我會醉倒。」格笙斜倚著吧檯。「我還記得上次和你一起喝酒的事。」

  「提到耐爾舅舅,」美姬插入。「他和他的新娘正在克里特島度假。彈點輕鬆的吧,好不好,墨非?」

  興致高昂地,她快速說出歌名。「瓶中的威士忌。」並以腳打著拍子。

  聽了聽歌詞後,格笙搖搖頭。「為什麼你們愛爾蘭人總是喜歡戰爭的歌曲呢?」

  「有嗎?」美姬微笑著,啜飲著茶,等著加入合音。

  「有時候是關於背叛或死別,可是大部分都是戰爭。」

  她嘴唇靠著杯緣笑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幾世紀以來,我們一直都在為保衛自己的每一吋國土而戰吧。」

  羅根說道:「在愛爾蘭所有男人,或女人的體內有顆叛逆的心,墨非的確是有副好嗓子,你怎不和他一起唱,萊娜?」

  享受這片刻,萊娜啜著她的酒。「我寧可在旁邊聽。」

  「我倒想聽你唱。」格笙低聲說著,並將一隻手放在她發上。

  美姬瞧著這舉動。「萊娜有副銀鈴般的嗓子呢。」她說。「我們總是猜不透她從哪兒得來的天份,直到發現我們的母親也有一副好嗓子。」

  「來首丹尼男孩如何?」

  美姬轉著眼珠子。「真是美國佬,點這首歌。英國人寫的曲,外行人。彈『詹姆斯康諾利』,墨非,萊娜會和你一起唱。」

  萊娜無奈地搖搖頭,走過去坐在墨非身旁。

  「他們的合唱迷死人了。」美姬低聲說,注視著格笙。

  「當她忘我時,她的歌聲可以感動整個屋子。」

  「你打算在這裡停留多久?」美姬問道,無視於羅根皺眉的暗示。

  「到我完成為止。」格笙心不在焉地。

  「然候再往下一站去?」

  「對。下一站。」

  儘管羅根的手已經掐著她頸背,美姬仍無意停止她的快人快語。結果,制止了她的,不是丈夫惱怒的手,反倒是格笙的眼神。那對眸子裡的熱情曾激起了她防衛的本能。如今那兒還多了些東西。美姬暗忖格笙自己是否察覺。當一個男人以那種眼光瞧著一個女人時,就不只是荷爾蒙在作祟了。她得好好想想。

  他們一首接著一首的唱,不論戰爭歌曲、情歌、和悲歌。格笙在心中開始構思一幕故事背景。這煙霧瀰漫的酒吧裡裝滿了喧嚷和音樂聲──一座遠離外界的人間天堂。這女子的聲音迷醉了這名不願意醉的男子。這裡,格笙想著,就是這裡,他的英雄將輸掉這場戰爭。她會坐在火爐前,雙手交疊擱在腿上,她歌聲悠揚,綿長且迷人,如這旋律般迴盪的,是她的眼神。

  而他將愛上她,倘若必要,獻上他生命亦在所不惜。他將忘卻她的過去,並且展望未來。

  「你臉色好蒼白,格笙。」美姬抓著他手臂,直到他坐回一張凳子上。「你喝了多少杯啊?」

  「就這杯。」他伸手抹過臉龐好讓自己清醒。「我只是……在工作。」他把酒飲盡。事實如此,沒錯。他只是在構思那些角色,編造劇情。非關個人。

  「看起來像失魂落魄呢。」

  「有點。」他吁了口氣,不禁失笑著。「我想我還要再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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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腦海中重現著,他當時在想像中編造的酒吧情景,這一整夜,格笙輾轉難眠。儘管他無法忘懷,卻似乎也無法把它寫下來。至少,無法寫得完美。

  他一向鄙視所謂的作家的頸瓶。通常,格笙都能淡然處之,繼續寫作,直到它的威脅消失為止。但這次,他真正被困住了。格笙無法進入那幕情景,也無法跳出,甚至還用了漫漫長夜,對著他所寫的文章皺眉頭。

  他是心癢了,格笙痛苦地承認。性慾的挫敗,被一名用一個沉默的眼神,便能令他怯然止步的女人所挫。

  格笙自書桌旁霍然站了起來,並踱至窗口。

  萊娜就在他窗口下,穿著某種保守的粉紅衫,齊整得像個修女,她所有的頭髮都挽了上去,服貼地固定住。萊娜為何穿著高跟鞋?他沉思著,且更靠近地貼著玻璃。他猜想,萊娜或許是認為這種不討喜的鞋鞋很性感吧,可是它們和她的腳一點也不相配。

  在他注視下,萊娜爬進了她車子的駕駛座上,她的動作既熟練且優雅。萊娜應該會先將她的皮包擺在旁邊,格笙揣測著。她果然如此。而且接著綁好安全帶,檢視照後鏡,他注意到,鏡中並未出現她補妝的舉動,只是快速的調整動作以確定車子功能妥當。現在,轉動了鑰匙。

  即使透過了玻璃,格笙仍能聽見那虛弱喘息的引擎聲。

  她再試了一次,又一次。此時格笙搖了搖頭,逕往樓下奔去。

  「你幹嘛不把那玩意兒送去修理呢?」他邊踱出前門邊對萊娜吼著。

  「哦。」她已經爬出車外並試著要舉起車蓋。「它一、兩天前還好好的。」

  「這堆破銅爛鐵怕有十年沒正常過了。」格笙將萊娜擋開,暗自惱怒著在他感覺自己像穿舊待洗的衣物時,她的樣子和味道卻那麼清新。「這樣吧,如果你需要到村 裡去辦什麼事,開我的車去好了。我來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

  萊娜對這獨斷的話語本能地抗拒著,她抬起下巴。「謝謝你,可是我是要去恩尼斯提蒙。」

  「恩尼斯提蒙?」即使腦中正在翻尋這村子的地圖,格笙仍然自車蓋裡抬起頭來,盯著她。「做什麼?」

  「去看新的藝廊呀。他們在幾周內就會開張,美姬希望我去看看。」她望著格笙的背,他正瞎忙著纜線並詛咒著。「因為我整天都不在,所以我留了張紙條,還有熱一熱就可以吃的 食物給你。」

  「用這部車你哪兒都別想去。風帶破了,燃料管漏了,而且我敢打賭是你的啟動馬達出了問題。」他站直身子,注意到萊娜今天戴了耳環,薄薄的金環恰好鎖住她耳垂。它們更平添了難以理解地搔動著他的感覺。「你要是開這輛破銅爛鐵,鐵定辦不了事。」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會去找墨非,看能不能──」

  「別對我一副冷冰冰的女皇架勢。」他砰地一聲將車蓋闔上,令她不覺嚇了一跳。很好,格笙想,那表示她血管裡還有血在流著。「而且別老是拿墨非當盾牌,他沒辦法比我做得更好了。進我車裡去,我馬上就來。」

  「我為什麼要進你的車?」

  「這樣我才可以載你到那個……見鬼的恩尼斯提蒙去。」

  萊娜咬著牙,雙手擺在臀上。「謝謝你這麼好心,可是──」

  「上車!」他邊往屋子衝去,邊吼著。「我得沖一下腦袋。」

  「我倒可以幫你沖。」萊娜嘀咕地說。拉開她的車門,拿出皮包。誰要求他載啦?萊娜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寧可走路也不願和這樣一個男人同乘一輛車。

  不過首要之務還是先冷靜下來。

  萊娜深吸了口氣,然後優閒地在她的花園中漫步著。它們能令她平靜,如往常一般,那片嫩綠才剛開始發芽呢。它們需要一些處理和照料,萊娜想, 邊蹲了下來摘掉一株野草。如果明天好天氣,她便開始進行。到復活節時,她的花園便能花團錦簇了。

  芬芳的香味,繽紛的色彩。萊娜朝一株堅強的小水仙微笑著。

  隨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微笑霎時消失。她站了起來,轉過身。

  格笙並未費心去刮臉,他的頭髮潮濕,而且以一條薄薄的帶子束在後面,他的衣服雖然有點破皺,但卻是乾淨的。

  萊娜十分清楚這男人有的是高級的服飾,但他為什麼不穿呢?她不是親手清洗整燙了嗎?

  格笙瞥了她一眼,從牛仔褲口袋中掏出鑰匙。「進車裡去。」

  萊娜慢慢朝格笙走去,目光冰冷,而舌間熾熱。「今天早上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有時候,行動可以勝於言詞。他不假思索地,陡然將萊娜拉近,滿意地瞧了一眼她驚訝的表情,隨即湊上她的嘴唇。

  萊娜心臟狂跳著,像要自頭頂跳出似的。她有了短暫的恐懼,片刻的呻吟,隨後格笙將她推開。

  他的雙眼是火紅的。就像狼的眼睛,充滿了狂暴和驚人的力道。

  「老天,我快發瘋了。」格笙伸手抹過臉,努力克制著野性。「我很抱歉。進車去吧,萊娜。我不會吃了你的。」

  看到她毫無動靜,眼也不眨,格笙怒意又起。「我不會動你一根寒毛的。」

  她終於能出聲了,雖然並未如她預期的鎮定。「你為什麼對我發脾氣?」

  「我沒有。」他退開。「我很抱歉。」他重複。「別再這樣瞪著我,好像我剛打過你似的。」

  但他是的。難道他不知道那些氣憤、粗暴的言語,還有暴躁的情緒,對萊娜的傷害比一記重拳來的大嗎?「我要進屋子去。」她尋回了自衛,那道隱藏情緒的薄牆。「我得告訴美姬我不能去了。」

  「萊娜。」他伸出手,接著舉起雙手,用一種既沮喪也意味著求和的姿態。「你究竟要我多難過才行?」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你去吃些東西,可能就會覺得好過多了。」

  「現在她又想幫我弄早餐了。」格笙閉上眼睛,平靜地吸了口氣。「即使帶著怒氣。」他嘀咕著,並再度望著萊娜。「你不是那樣說過我嗎?不久前。作家都是可憐的混蛋,情緒化、惡劣、自私、自大。」

  「你不是那樣的。」萊娜無法解釋為何覺得有必要為他辯護。「也許你情緒化,但和其他人都不同。」

  「我是的。端看書進行的情況而定。目前,它進展得很不順利,所以我的行為也跟著差了起來。我碰到瓶頸,一道牆,一座見鬼的森林,而且我把你扯進來。你要我再向你道一次歉嗎?」

  「不用。」萊娜軟化了,伸出手輕觸他滿是胡碴的臉。「你看起來好疲倦,格笙。」

  「我沒睡。」他雙手兀自插在口袋裡,眼睛看著萊娜。「注意一下你有多容易心軟,萊娜。書只是我今早粗暴的原因之一。你才是元兇。」

  她迅速縮手,彷彿剛觸到一束火焰。萊娜快速的撤退令格笙彎起嘴角。

  「我要你。渴望得令人發疼。」

  「是嗎?」

  「這話可不是為了讓你揚揚自得的。」

  她臉頰緋紅。「我無意──」

  「那就是問題之一。走吧,進車裡去。拜託。」他補充說道。「如果今天還想留在這裡寫東西,我會把自己逼瘋的。」

  這次按對開關了。萊娜滑進車中並等候他加入。「如果你剛謀殺了人可能就會。」

  格笙發現自己終於笑得出來了。「哦,我正在想呢。」


  克雷爾郡的這家國際藝廊是一件佳作。新式建築,設計得仿如一棟高雅的貴人宅邸,有著正規的花園。它並不是都柏林教堂般的藝廊,也無羅馬皇宮的富麗堂皇,它只是一棟莊嚴的建築,由於房子的設計和愛爾蘭藝術家的作品櫥窗,而自成一格。

  它曾是羅根的夢想,如今則是他和美姬共同攜手實現。

  萊娜設計了那些花園。雖然她無法親自栽種,但景觀設計者引用了她的設計,因此那些紅磚道四周便種滿了玫瑰,牛圓形的花床種滿了羽扇豆和嬰粟、康乃馨和牡丹,以及其他萊娜喜愛的花種。

  藝廊本身是磚塊砌成的,淡粉色,鑲嵌著高而優美的窗戶,綴有灰邊。寬敞的休息室內部,地板鋪著深藍和白色相間的磁磚,天花板則懸掛著吊燈,盤旋的紅木樓梯直通二樓。

  「這是美姬的。」萊娜低聲說,視線被獨佔著進口處的雕塑品所吸引。

  格笙看見一對人像,冰冷的玻璃卻正隱含著熱情,那形態極端性感,莫名地浪漫。

  「這是她的『投降者』。他們結婚前羅根買的。他絕對不願將它賣給任何人的。」

  「我可以理解。」他得吞嚥一下。這歪扭的玻璃對格笙已飽受折磨的生理,無異是色慾的重擊。「它倒是這趟遊覽驚人的開瑞。」

  「她有特別的天份,不是嗎?」萊娜輕輕地敲了敲姊姊以火和夢創作出來的冰冷玻璃。「特殊的天賦令人情緒化,我猜。」微微一笑,她越過肩頭望著格笙。他看來好疲倦,萊娜想,對每件事都沒耐性,尤其是他自己。「而且挑剔,因為他們總是自我要求太甚。」

  「而且一不順利,就讓周圍的人也跟著下地獄。」他伸出手,碰著萊娜而非玻璃。「你沒嫉妒吧,有嗎?」

  「這是什麼話呀?」聳聳肩,萊娜轉了一圈,讚美著這休息廳潔淨和俐落的結構。

  「羅根希望這家藝廊有家的感覺。所以有個休息處,一個畫室,甚至餐聽,還有樓上的起居室。」萊娜握起他的手,並領著他往雙門式敞開的門扉走去。「所有的畫、雕塑品,甚至傢俱,都是愛爾蘭藝術家或手工匠的作品。而且──」

  她定定地站住,並睜大著眼。一張長沙發椅,整個椅背和扶手,巧妙地覆蓋著一張柔軟的毯子,上面繡著潛進了冷水中的野鴨。萊娜向它走近,伸手撫摸著。

  「我做的。」她喃喃說著。「給美姬的生日禮物。他們把它擺在這兒,在一間藝廊裡。」

  「為什麼不?它很美啊。」他好奇地湊得更近。「你織的嗎?」

  「是呀。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織,可是……」萊娜拉長了尾音,怕自己可能會掉淚。「想想看,在一間藝廊裡,和這些美麗的圖畫和藝術品擺在一起──」

  「萊娜。」

  「約瑟。」

  格笙注視著這名踱入房間,並給了萊娜一個熱情而溫暖的擁抱的男子。藝術家的作風,格笙皺眉暗忖著。耳上戴著綠松石的飾釘,馬尾垂落肩背,義大利西裝。就是這模樣,格笙想起了在都柏林的婚禮上曾見過他。

  「你越來越漂亮了。」

  「你越來越會胡扯了。」萊娜笑著。「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呢。」

  「我今天才來,幫羅根處理一些瑣事。」

  「西亞呢?」

  「她還在都柏林。夾在小寶寶和學校之間,她沒辦法來。」

  「我都忘了你們有小寶寶了,她長得像誰?」

  「像她媽媽。很漂亮。」約瑟隨即望著格笙,伸出手來。「你一定是唐格笙吧?我是丁約瑟。」

  「我很抱歉,格笙,約瑟管理羅根在都柏林的藝廊。我以為你們在婚禮應該見過。」

  「正式上是沒有。」但格笙仍友善地握手,他記得約瑟有位妻子和女兒。

  「我想我要冒昧地告訴你,我是你忠實的讀者。」

  「這永遠不嫌冒昧。」

  「我剛好帶了一本書來,本想托萊娜轉交給你的。我希望你不介意幫我在上面簽名。」

  格笙覺得他很可能會喜歡約瑟這個人。「我很樂意。」

  「你真大方。我該告訴美姬你在這兒,她想自己帶你參觀哩。」

  「你把這裡弄得很不錯,約瑟。看得出來你們很用心。」

  「而且絕對值回票價。」他迅速而滿意地瞥了房間一眼。「我去找美姬。願意的話,四處看看。」他在門口停了下來,轉過頭,開口笑著。「記得問她願不願意賣一件作品給總統。」

  「總統?」萊娜重複著。

  「愛爾蘭總統,親愛的。今天早上他為她的『無敵』出了價。」

  「想想看。」萊娜在約瑟匆匆離去之際低聲說道。「連愛爾蘭總統都知道美姬哩。」

  「我可以告訴你,她快要紅遍各地了。」

  「是呀,我知道,可是這似乎……」她笑著,無法加以形容。「這真是太好了。爹地一定也會感到驕傲。還有美姬,她會樂得飛起來。你一定瞭解這種感受,不是嗎?當有人讀你的作品時。」

  「是呀,我懂。」

  「那感覺一定很棒,有天份,能創造某種事物讓人們感動。」

  「萊娜。」格笙掀起那件繡鴨的柔軟毯子尾端。「你這個又怎麼說?」

  「這每個人都會──只要肯花時間。我指的是藝術,那種能永恆的。」她走向一幅畫,一幅用色大膽鮮艷的都柏林鬧市油畫。「我始終都希望……我不是在嫉妒美姬。也許是吧,有一點,在她遠赴威尼斯求學,而我卻留在家時。不過我們兩人都做了該做的事。而現在,她正在做這般重要的工作。」

  「你也是呀。你為何要把你所做的,和你自己,放在第二位。你可以比任何我知道的人做得更好。」

  萊娜莞爾,再次面對他。「你只是喜歡我的烹調手藝。」

  「是,我喜歡你的烹調手藝。」他並未回以笑容。「還有你的編織,你的女紅,和你的花。你讓空氣芬芳的方式,你在鋪床時把床單塞進角落的樣子。你如何 熨燙我的襯衫。你做了全部的那些事,還不止我說的那些,而且做起來好像全不費力。」

  「唔,那沒什麼好──」

  「有的。」格笙打斷她的話語,他的情緒莫名地再度激動起來。「你該知道有多少人無法持家,或是見鬼的,根本不知道怎麼養育小孩。他們寧可丟棄所生的骨肉,也不願加以照顧。」

  格笙被自己無來由的情緒震住了。這情緒隱藏多久了?而他必須花多少時間再度將它掩埋?

  「格笙。」萊娜舉起一隻手安撫著他的臉頰,但他往後退開。格笙從不認為自己是脆弱的。但此刻,他卻感到失去了平衡,禁不起碰觸。

  「我的意思是,你在做的是很重要的事。你不該忘記這點。我要四處去看看了。」他倏地轉身朝大廳邊門走去,迅速地消失。

  「啊。」美姬自門廊處走了進來。「這陣發作可真有意思。」

  「他需要家庭。」萊娜喃喃說著。

  「萊娜,他是個成年男子,不是娃娃。」

  「年齡不能奪走需要。他太孤單了,美姬,而且他自己甚至不知道這點。」

  「你不能把他像迷失的羔羊一樣帶回家啊。」側著頭,美姬更靠近些。「或者你可以?」

  「我對他有感覺。我原以為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有這樣的感覺了。」她低頭望著交握在前面的手,刻意地將它們鬆了開。「不,那不正確。和我對羅利的感覺不同。」

  「羅利該死。」

  「你總是這麼說。」也因為如此,萊娜笑了。「這才是一家人。」她親吻美姬的臉頰。「告訴我,讓總統買你的作品有什麼感覺?」

  「和他付的好價錢一樣。」美姬隨即仰起頭哈哈笑著。「就像到月亮一趟來回。我沒辦法,我們康家的人就是不夠世故,遇上這種事沒法子故作鎮定。哦,我真希望爹地……」

  「我瞭解。」

  美姬深吸了口氣。「我得告訴你,羅根請的那名偵探還沒找到艾曼達。」

  「這麼多星期了,美姬,那費用──」

  「別擔心,我可是嫁了個有錢人呢。」

  「而且每個人都知道你只是要他的錢。」

  「不,我要的是他的身體。」她眨眨眼,並伸手挽住萊娜。「而且你的唐格笙也有副女人絕不會小看的身軀,我注意過了。」

  「我自己有注意到。」

  「很奸,證明你還沒忘記怎麼欣賞。我有張樂蒂寄來的卡片。」

  「我也是。你會不會介意她們待第三個星期?」

  「媽媽下半輩子都可以住在那間別墅的。」她望著萊娜的表情歎口氣。「我很高興她正在讓自己開心,雖然她一定不會承認。」

  美姬將一隻手放在腹部上。「不過也無所謂,我有自己的小孩,一切都不同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對某個人有這麼強烈的感覺。羅根出現之後,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或任何事有這麼強烈的感覺了。而現在,我卻可以瞭解到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是如此的強烈。」

  「但我母親卻不想要我。」

  「你怎會這麼說?」

  「她告訴我的。」萊娜發覺,要大聲說出這事實,竟如此費力。「義務。她說生下我只是義務,甚至不是為了爹地,而是為了宗教。這樣子被帶到這世界,實在令人心寒。」

  萊娜目前需要的不是憤怒,美姬瞭解,她捧著萊娜的臉龐。「這是她的損失,萊娜。不是你。永遠不是。至於我自己,如果當初未盡這義務,那就是我的損失了。」

  「但爹地愛我們。」

  「是的,他是。那就夠了。來,別煩惱了。我帶你到樓上去參觀參觀。」


  門廊後,格笙長長吁了口氣。這棟房子的傳音性好得不適合談及秘密。現在,他想他總算瞭解了,萊娜眼中的悲傷部分的原因。妙的是,他們竟是同病相憐,都缺乏母愛。

  並非那份缺憾在困擾他,格笙告訴自己。早在多年他便已習慣了。他已經將那個孤獨的小孩,棄在賽門兒童之家缺少歡樂的房間裡了。

  但現在,他沉吟著,難道是羅利?而且羅根為何要僱請偵探去找一名叫做艾曼達的女人?

  格笙總覺得最好的解答方式,便是去問問題本身。

  「誰是羅利?」

  在格笙悠哉地自恩尼斯提蒙開車出來時,這問題陡地將萊娜自她的神遊中喚醒。「什麼?」

  「不是什麼,是誰?」他將車子靠往路邊,讓過一輛在他的車道拐了個彎的載貨車。可能是沒經驗的美國佬,格笙自鳴得意地想。「誰是羅利?」他再一次問。

  「你在酒吧聽到閒言閒語了,是不是?」

  她冰冷的語氣非但沒能發揮警告作用,反而更激起格笙的好奇。「當然,不過我不是在那裡聽到的。是你在藝廊後面和美姬提起的。」

  「那麼你是竊聽了一段私人談話嘍。」

  「這話太重了。那可不算竊聽,除非它是私底下的談話。」

  萊娜在座位上坐直。「謝謝你,我不需要你來糾正我的文法。」

  「不是文法問題,是……算了。」他悶悶不樂了片刻。「那麼,他是誰?」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這樣只會讓我更好奇。」

  「他是我認識的一個男孩。你走錯路了。」

  「在愛爾蘭沒有所謂的錯路,去看指南手冊。他就是傷害你的人嗎?」他飛快瞥了她一眼,點點頭。「唔,那就是回答了。發生了什麼事?」

  「你想寫進你的書嗎?」

  「也許。不過個人因素佔第一位。你愛他嗎?」

  「我愛他。我本來要和他結婚的。」

  格笙皺起眉頭,手指敲打著方向盤。「為何沒有?」

  「因為他在離禮堂兩步遠的地方拋下了我。這答案你滿意了吧?」

  「不,這只讓我知道羅利顯然是個大白癡。」他無法停止不繼續問,也為自己的迫切而訝異。「你還愛他嗎?」

  「那我就真是個笨蛋了,都已經十年了。」

  「但那份傷痛仍在。」

  「被拋棄會疼,」萊娜簡短地說。「被大家當做憐憫的對象會痛。可憐的萊娜,在婚禮前兩周被拋棄。留下她和一件結婚禮服,以及她可憐的微薄嫁妝,因為她的少年郎跑到美國去,而不是娶她為妻。這令你滿意了嗎?」她轉頭望著他。「你想知道我有沒有哭嗎?我有。我可曾等他回頭?我也有。」

  「你可以打我一拳,如果那能讓你好過些。」

  「我懷疑。」

  「他為什麼離開?」

  萊娜歎口氣,「我不知道,我始終不明白,那是最糟的部分。他跑來找我,告訴我他不要我,而且永遠不會原諒我所做的事。而當我問他什麼意思時,他把我推倒在地上。」

  格笙放在駕駛盤上的手一緊。「混帳!」

  「我也常這麼想,但我還是不懂他為何拋棄我。因此,過了一陣子,我把禮服送出去。墨非的妹妹凱特和她的派克結婚時就穿上了它。」

  「他不值得讓你老是帶著哀傷的眼神。」

  「也許。你在做什麼?」

  「靠邊停車。我們走路去山崖。」

  「我穿的衣服不適合走那種路。」萊娜抗辯著,但格笙已經走出車子。「我的鞋子不適合,格笙。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可以在這兒等你。」

  「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將她拉出車,並將她抱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嗎?」

  「那地方不遠,而且想想看,多美的畫面啊,那些遊客會把我們照下來,回家做紀念。你會說法文嗎?」

  「不會。」萊娜歪著身體困惑地望著他。「做什麼?」

  「我是在想,如果我們說法文,他們會以為我們是法國人,然後等他們回到達勒斯就會告訴親友,他們曾經在靠海的地方,看見一對浪漫的法國情侶。」格笙輕輕吻了她一下,隨 即在一處石崖邊,將她放下來。

  大海今天的顏色和她的眸子一樣,格笙注意到。那份冰冷、朦朧的綠像夢一般。天色清澈得讓他能望見愛倫群島結實的山峰,以及穿梭在依尼莫和陸地之間的小渡輪。空氣十分清新,天空是不穩定的藍,隨時可能會變色。幾公尺遠的地方,一些遊客正以德州尖銳的鼻音在交談,他不覺莞爾。

  「這裡很美。你只要把頭轉向這世界一隅,便能看到令人驚瞌的東西。」他特意轉向萊娜。「絕對的驚艷。」

  「現在你又想討好我,好彌補你對我的刺探啦。」

  「不,我不是。而且我還沒刺探完畢,況且我喜歡刺探,所以道歉的話就成了虛偽。誰是艾曼達,羅根又為什麼要找她?」

  她臉上掠過一絲訝異,顫抖地張嘴隨即又閉上。「你真是最無禮的男人。」

  「我很清楚這點。告訴我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要回去了。」但在她轉身之際,格笙伸手拉住她。

  「我一會兒就送你回去,那雙鞋會讓你扭到腳的,尤其是在你拂袖而去的情形下。」

  「我沒你說的那麼誇張。而且這也不關你的……」她拖長尾音,呼了口氣。「我幹嘛要浪費時間告訴你,這不關你的事啊。而且也不是你所能瞭解的。」

  「我瞭解的程度會讓你大吃一驚。這裡,坐。」他領著萊娜來到一塊石頭旁,強迫她坐下,隨即坐在她身邊。

  「給我說個故事吧,那樣比較容易。」

  或許吧。而且說出來或許還能減輕她心上的重擔。「多年以前,有個女孩,有著天使般的歌聲──據說。而且十分渴望以此成名。她並不滿意自己只是一名酒館主人的女兒,因此便以她的歌喉四處去闖蕩。一天,她回來了,因為她的母親病了,她也許不是可愛的女兒,但卻是孝順的。她在村裡的酒吧中唱歌,取悅自己,也討父母歡心,順便賺點零用。就在那兒,她 邂逅了一名男子。」

  萊娜眺望著海洋,擬想著他父親第一眼瞧見她母親,聽到她歌聲的情景。

  「他們之間產生了某種電流。可能是愛意,但卻不是會持久的那種。但是,他們並沒有抗拒它。就這樣,不久後,她發現她懷了孕。宗教,她的教養,以及本身的信仰,讓她毫無選擇,唯有結婚並且放棄夢想一途。從此她便不再快樂,也失去了讓他的丈夫開心的熱情。在生下第一胎後,她很快又懷了第二個。這次並沒有先前那種愛意,只不過是盡義務罷了。當這義務已盡,她便從此不讓她丈夫靠近她的床和身體。」

  萊娜的歎息,令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手。

  「有一天,在靠近雪儂河的一個地方,他遇見了另一位女人。那兒有愛,真摯不變的愛。儘管有罪,但這份愛卻是無瑕的。可是他有妻室,還有兩個女兒。他們都知道他們之間沒有 將來。因此她離開了他,回到美國去。她寫了三封信給他,充滿了愛與瞭解的情書。在第三封,她告訴他有了他的孩子,而且要他別擔心,因為她很開心腹中有他的骨肉。」

  一隻海鳥發出了叫聲,她便往天空望去。在繼續故事前,萊娜注視著,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線上。

  「她再也沒寫信給他了,而他也不曾將她忘懷。那些回憶很可能是他在冰冷的婚姻義務,和多年空虛中的慰藉。我想是的,因為在他臨死前,他喊的是她的名字。他在眺望海洋時喊著艾曼達。經過漫長的歲月,這些信,綁著褪色的紅絲帶,在閣樓上被他的一個女兒發現。」

  她接著轉身面向格笙。「她無能為力,無法讓時間倒轉,讓他們有更好的過去。但是一個愛得如此深的女人不是有資格知道她未曾被遺忘嗎?而那個孩子,他們兩人的孩子,不也有權利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找到他們也可能更令你傷心啊。」格笙望著他們互相握住的手。

  「我父親愛她。」她簡短地說。「她的這個孩子是我們的親人。除了找以外別無他法。」

  他端詳著萊娜,低聲說:「讓我幫你。」

  「怎麼幫?」

  「我認識很多人。找人多半要搜尋,例如電話追蹤、連繫。」

  「羅根已經在紐約雇了一個偵探。」

  「這倒是個好的開始。如果他過一陣子還沒結果,你願意讓我試嗎?」他揚起一道眉。「可別說我人真好。」

  「我不說,雖然事實如此。」她將兩人交握的手舉至胸前。「我本來很氣你逼我告訴你。不過那的確有幫助。」她側著頭靠近格笙。

  「我天生愛管閒事。」

  「你是的。可是你知道那有幫助。」

  「通常是。」格笙起身,並將她扶抱起來。「該回家了。我準備工作了。」


  鐵鏈般纏在他脖於上的故事,將格笙綁在書桌旁好一陣子。當客人自那小屋來來去去時,好奇偶而也會扭動鑰匙。

  他是自找的,這麼多星期以來,格笙本以為自己可能會為那些雜音和談話聲所厭煩,但相反的,感覺卻十分愉快,就像旅館本身,多彩多姿,仿若萊娜花園裡開始綻放的花朵,燦爛得如那些珍貴的初春時光。

  當格笙沒離開房間時,他便會在門口發現一個餐盤。而當他出了房間時,那兒便有一頓食物和大廳的一些新朋友。大部分人都只住一個晚上,那令他稱心。格笙一向喜歡乾淨俐落、單純的接觸。

  但有天下午他下樓,卻驚訝地發現大廳空蕩蕩的,他忙追尋著萊娜來到前面的花園。

  「沒有別的客人了嗎?」

  她自草帽邊緣抬眼往上望。「這一、兩天是的。你準備吃飯了嗎?」

  「我可以等你做完。你在做啥呢?」

  「種花。我想在這裡種三色紫羅蘭。它們的樣子總是顯得那麼傲氣、自信。」她挺起身體。「你聽見了咕咕的叫聲嗎?格笙?」

  「鍾嗎?」

  「不是。」萊娜笑著並輕輕拍打著根部四周的泥土。「早上我和康巴一起散步時,聽見了布谷鳥的叫聲,所以說,天氣要轉好了。另外還有兩隻喜鵲在吱吱喳喳地交談呢,那就表示花開的季節來了。」她彎身繼續工作。「所以,也許另一位客人就要來了。」

  「迷信,萊娜。」

  「我不覺得呀。啊,電話響了,要預定房間了。」

  「我來接。」因為本就站著,因此格笙搶先了一步來到大廳的電話處。「山植屋。愛琳?是呀,是我。近來如何,一樣美嗎?」

  萊娜隱隱感到不悅地站在門口,雙手在她塞在腰帶的抹布上擦拭。

  「我隨便在哪兒都很自在的。」格笙說著,回答對方問他,在愛爾蘭是否待得習慣。他瞥見萊娜正要退回門外,便伸出了手作勢邀約。「紐約的情形如何?」他望著萊娜遲疑地跨進。格笙手指與她的交握,隨即以鼻撫觸著她的指節處。「不,我沒忘記那個快到了。我還沒想那麼多。如果這人讓我動心,甜心。」

  儘管萊娜拉扯著手並皺起眉頭,格笙仍逕自咧著嘴笑並抓得緊緊地。

  「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條件如何?」他停頓,傾聽著並直朝著萊娜微笑。「這真大方啊,愛琳,可是你是知道我對長約的感覺的。我一次只要一個,就像以往一樣。」

  他邊傾聽著,邊發出嗯的聲音表示認同,鼻端同時亦滑至萊娜手腕處。萊娜脈搏的跳動令他揚揚自得。

  「聽起來相當不錯。當然,如果你認為你可以的話,把這些英國佬推遠一點。沒有,我還沒看過『倫敦週刊』。真的?唔,那很方便嘛,不是嗎?不,我不是在油嘴滑舌。這很棒。謝謝。我──什麼?傳真?這裡?」他竊笑,湊近並在萊娜唇上迅速印上一個友善的吻。「祝福你,愛琳。不,用郵寄就行了,我可以等。就快回來找你啦,美人。我會保持連絡。」

  他道過再見並掛上電話,一隻手兀自握著萊娜。

  當她開口時,冰冷的語氣讓室內的溫度驟然下降了十度。「你不覺得一邊在電話裡和一個女人調情,一邊遠親吻另一個女人是很無禮的舉動嗎?」

  他本已歡喜的表情更愉快了。「嫉妒啦?親愛的?」

  「當然不是。」

  格笙在萊娜逃開前,握住了她另一隻手,將它們一起舉至唇邊。「現在,我幾乎不想告訴你那是我的經紀人了。我已婚的經紀人,雖然我的心和我的銀行存摺都愛她,可是她卻比我 大了二十歲,而且是有三歲孫子的祖母了。」

  「哦。」她痛恨自己愚蠢的感覺,正如痛恨自己的嫉妒。「我想你現在想吃飯了吧。」

  「現在,食物對我是最不重要的。」當他將萊娜拉近時,眼神已寫得十分清楚。「你戴那頂帽子的樣子真可愛。」

  萊娜轉開臉去恰好避開了他的唇。格笙的唇僅擦過她臉頰。「她告訴你什麼好消息呢?」

  「我的出版商喜歡我幾個禮拜前寄給他們的試稿,而且出了價。」他似乎飢渴得想吃了她,他輕咬著萊娜的耳朵。

  「那太好了。我以為你是在寫給他們之前就先賣掉書,像是一個合約。」

  「我不做複雜的事。那讓我覺得受約束。」因此他已推掉了三本預定小說的巨額邀請。「我們一次只出一本,而且有愛琳幫我,我們的書都賣得不錯。」

  當格笙緩緩地滑向她頸背時,萊娜胃部擴散著一股暖意。「你告訴過我是五百萬。我無法想像有這麼多。」

  「這次不是。」他抬起萊娜下顎。「愛琳高明地抬高到六百五十萬。」

  萊娜驚訝地縮回。「百萬?美元?」

  「聽起來好像權利金,不是嗎?」他哈哈笑著。「她不滿意那個英國佬的出價──而且既然我現在的書在『倫敦週刊』上排名第一,她就多擠點油水 嘍。」他專注地輕嚙著萊娜的手腕,將嘴唇印在她眉梢,她的髮鬢。「『懸疑點』下個月在紐約上演。」

  「上演?」

  「沒錯。電影。愛琳認為我應該會想去參加首映。」

  「是你自己的電影,應該的。」

  「沒什麼應該的。那對我來說已是個舊聞了。目前是『倒敘』。」

  他的唇逗弄著萊娜的唇角,她的氣息開始急促。「『倒敘』?」

  「我正在寫的這本書。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他眼睛半閉,失神地模樣。「他必須找到書,哦,我怎麼會漏掉這個呢?這是最重要的關鍵。」他跳了開去,伸手抓了抓頭髮。 「一旦他發現它,他就沒有任何機會了,不是嗎?所以才會變成個人因素。」

  萊娜的每一條神經,全由於他的唇觸而活躍起來。「你在說什麼呢?什麼書?」

  「戴莉的日記。是連接過去和現在的關鍵。在他看過後就不會有離開的事了,他會需要──」格笙搖搖頭,失了魂似,或者神遊去了。「我得回去工作了。」

  他正在上樓途中,而萊娜的心兀自沉重地跳動著。「格笙?」

  「什麼?」

  格笙已經遁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且被那份有趣和激情撕扯著。他眼裡閃爍著不耐,萊娜甚至懷疑他是否看見她。「你不吃點東西嗎?」

  「你有空時就留一盤吧。謝謝。」

  接著他便離開了。

  好吧。萊娜雙手扠腰,並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這人就只會把她誘入泥洞,卻毫無自 覺地離開。和戴莉的日記、謀殺和暴力廝混去了,留下她,整個人似被重擊過的鍾滴答地響著。

  這樣最好,萊娜安撫自己。那些手部的親吻和輕嚙舉動令她虛軟。而且也很蠢,為了一個將會離開她的房子和國家,一如方才離開她大廳般不在意的男人而心動。

  但,唉,萊娜邊想邊走進廚房,他讓她起了幻想。想像著擁有那所有的精力、所有的關愛和所有的慇懃,會是何種滋味。即使只是短短片刻,即使只有一夜。

  如此她便能體會,與男人取樂是何種感覺,不是嗎?事後或許會更感寂寞,但那段時光卻也可能是甜蜜的。

  也許。太多的也許,萊娜自我警惕著,並替格笙裝上一大盤冷羊肉和起司肉丸子。她將它拿上樓,默默地端進他房間。

  格笙並未察覺她的出現,只是專注於他的小機器,眼睛盯著,手指飛快運作。萊娜隨即倒了杯茶,並擱在他肘邊,此時格笙倒是發出了咕噥聲。

  她屏住笑,克制住伸手去撫摸那末梢金黃的、漂亮頭髮的衝動,並決定趁此時步行去找墨非,要求他替她修車。


  陽光金澄澄的,空氣如此清新,她可以聽見兩畝田外墨非牽引車的隆隆聲。為這天氣感到著迷,萊娜搖晃著手上的籃子,也搖擺著自己的身體。當她攀過一面低低的石牆時,萊娜微笑地望著細長腿的小馬,它正貪婪地咬著母馬餵給的青草。她讚賞片刻,在繼續走之前,伸手撫摸兩匹馬兒。

  或許在見過墨非後,她會去找美姬吧,萊娜思量著。寶寶再幾個星期便要分娩了。得有人照料美姬的花園,做些清潔工作。

  開心地笑著,萊娜停步,在康巴衝過田野直奔向她時,蹲了下來。

  「在耕種嗎?或者只是在追趕兔子。不行,這不是給你的。」她說,在這隻大狗直用鼻子嗅聞的同時將籃子拿高了些。「不過我在家裡留了一根大骨頭。」聽見了墨非的招呼聲,萊娜揮手致意。

  他關掉牽引機,並在她走過那片新翻過的土地時,跳了下來。

  「真是耕種的好天氣。」

  「最棒的。」他同意地說並看著籃子。「你那裡有什麼,萊娜?」

  「一項賄賂。」

  「哦,我可是比那強多了呢。」

  「是海綿蛋糕。」

  他閉起眼睛並誇張地歎口氣。「任憑吩咐了。」

  「又是我的車子,墨非。」

  這會兒墨非可白了臉了。「萊娜,親愛的,該清醒了。你那老骨董沒藥救了。」

  「你就不能看看嗎?」

  他望著她,又看看籃子。「這整籃的海綿蛋糕?」

  「是的。」

  「成。」他接過籃子,將它放在牽引機座位上。「不過我得先警告你,夏天之前你就得換新的了。」

  「如果需要,我會的。可是我現在心裡只有溫室,所以車子得等一等。你看過了我那溫室的草圖嗎,墨非?」

  「看過了,可以做。」趁這空檔,墨非拿出一根香煙,點著它。「我做了一些修正。」

  「你真是個可愛的人,墨非。」她露齒微笑,親了親他的臉頰。

  「每個小姐都這麼說。」他撥開一綹散發。「你那個美國佬要是看見你到我這裡誘惑我的話,會怎麼說呢?」

  「他才不是我的美國佬。」墨非只是挑了挑一道濃眉,她便扭動著。「你喜歡他的,不是嗎?」

  「很難不喜歡。他讓你困擾嗎?萊娜?」

  「也許有一點。」她歎息著,放棄矜持,她沒什麼不能對墨非說的。「我在乎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我在乎他。和對羅利有很大的不同。」

  提起了這名字,墨非蹙起眉頭並瞪視著手上的香煙頭。「羅利不值得你一丁點的懷念。」

  「我不是在想他。可是如今……一想到對格笙的感覺,羅利的影像便又回來。墨非……他會離開,你知道的。就像羅利的離去一樣。」她望向別處。她能說出來,可是她無法面對墨非眼裡的同情。「我試著想去瞭解,想接受事實。我告訴自己,至少如果知道原因,那會容易些。但我還是不瞭解,我究竟有何缺陷──」

  「你沒什麼缺陷。」墨非簡短地說。「忘了吧。」

  「我是在這麼做。我辦到了──或幾乎是。可是我……」情緒激動地,她轉身眺望過綿延山丘。「可是我究竟是有何缺陷或缺失,才會讓一個男人棄我而去呢?是我對他耍求太多,或是不夠呢?是我太冷淡所以讓別人心冷了嗎?」

  「你沒什麼冷不冷淡的。別再為了某人的殘酷,而責備自己了。」

  「但是我只能問自己呀。十年,十年了。而這是之後我第一次動了心。這讓我好怕,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承受第二次的心碎。他不是羅利,我知道,可是──」

  「不,他不是羅利。」看她如此迷惘,如此鬱鬱寡歡,墨非憤怒地將手上的香煙丟在地上,並踩熄它。「羅利是個驢蛋,看不見自己擁有什麼,只願意聽信別人的謊言。你該感謝上帝讓他走。」

  「什麼謊言?」

  墨非眼裡燃著怒火,但隨即冷卻下來。「任何謊言。時間寶貴,萊娜。明天我會去替你檢查車子的。」

  「什麼謊言?」萊娜將一隻手放在他臂膀上。她耳邊嗡嗡作響,腹部如中了一拳。「你知道些什麼,墨非,你到底有什麼事沒告訴我的?」

  「我會知道什麼呢?羅利和我從來就不搭。」

  「是,你是和他不搭。」她緩緩地說。「他一直都不喜歡你。他是嫉妒你,因為我們這麼親。他無法瞭解那就好像有個兄長一樣,他沒辦法接受。」萊娜繼續說著,謹慎地注視著墨非。「而且我們對此也爭吵過一、兩次,他還覺得我太隨便給你親吻。」

  來不及掩飾地,墨非臉上閃過某種神色。「這個嘛,我不是告訴過你,他是個驢蛋嗎?」

  「你對他說過什麼嗎?他又對你說過什麼?」她等待著,心中的冰霜逐漸擴散,整個籠罩住她。「你要告訴我,看在上帝份上你必須告訴我。我有權利知道。我的心為他而哭泣,我承受了每個我所認識的人給我的同情眼光,我眼睜睜看著你妹妹穿上我為自己親手縫製的新娘禮服,難道這些不值得我知道真相嗎?」

  「萊娜──」

  「你必須告訴我。」她雙手緊抱著自己,面對著墨非。「因為我知道你有答案。如果你是我朋友,你就該告訴我。」

  「這不公平。」

  「讓我疑惑這麼多年難道就公平?」

  「我不想傷害你,萊娜。」墨非伸出一隻手輕撫著她臉龐。

  「一無所知才是傷害我。」

  「也許,」他無法瞭解,也從未經歷過。「美姬和我都認為──」

  「美姬?」她衝口問,整個人震住了。「美姬也知道?」

  他是騎虎難下了,墨非心裡明白,而且也無法在避開傷害下說出實情。「她對你是那麼地疼愛,萊娜,她會盡一切來保護你。」

  「而我也要告訴你我對她說過的,我不需要保護。告訴我你所知道的。」

  十年,墨非忖道,對一個保守秘密的人來說,已算夠誠實了。

  「有一天我在這裡耕作田地時,羅利跟在我身後,然後向我撲過來,對我來說,這相當意外。因為我對他也沒好感,所以我也加以反擊。當時我不能說自己有多認真,一直到他說出……他說你已經……跟過我。」

  那仍令他感到難為情,而在這份難為情以外,墨非發現,那兒仍存在著從未因日久而麻木的憤慨。

  「他說我們背著他把他當傻子耍,而他絕不會娶一個妓女為妻的。結果我就一拳揍在他臉上。」墨非凶狠地說,他的拳頭因為記憶而握緊。「我並不感到抱歉。我本來還想打斷他鼻子的,可是他告訴我,是你母親親口說的。她告訴他你一直都偷偷地和我在一起,而且可能有了 我的小孩。」

  萊娜臉色慘白得不見血色,她的心逐漸冰冷。「我母親對他這麼說的?」

  「她說──本著良心,她不能在你和我有不軌的行為下,還讓他和你在教堂成婚。」

  「她知道我沒有呀。」萊娜喃喃說著。「她知道我沒有的。」

  「她相信此事,而她之所以這麼說,只是為了她自己。美姬在我清洗自己時來找我,而我既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告訴了她。起先我以為她會直接去找梅芙算帳,所以我得拉住她直到她冷靜下來。我們討論著,結果美姬認為,梅芙這麼做是為了把你留在家裡。」

  是的,萊娜忖道。在家,那從不能稱為家的家。「我照顧過她、房子、還有爹地的地方。」

  「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萊娜。我對你發誓,如果你還執意要和那個陰險小人結婚的話,我會親自把你拖出禮堂的。可是他第二天就走了,而你被傷得這麼深。我不忍心告訴你他說的話,美姬也是。」

  「你不忍心。」她緊抿著雙唇。「墨非,你和美姬不能忍心的是,對我隱瞞這件事。你們沒有權利不說,就如我母親也無權說出那樣的話來。」

  「萊娜。」

  萊娜在他伸手碰觸前退了開去。「不,不要,我現在沒辦法和你說話。我不能和你說話。」她轉身並衝過田野,眼前一片茫然。所有的純真都已破碎,所有的幻想都化為塵土。

  此時萊娜抵達了家門,氣息梗在胸口。她停住腳步,握緊雙拳,直到指甲陷入肉裡。

  鳥兒仍在啼鳴,她親手種植,新開乍放的花朵兀自隨風搖曳。但它們再也感動不了她了。她見到了過去的萊娜,驚駭訝異,一如她感覺到羅利的手,將她推倒在地時一般。這些年來,她始終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景象,當她抬頭望著他時心中的困惑,當他轉身離去前,他臉上的憤怒與厭惡。

  她竟曾被釘上妓女的標記,不是嗎?被自己的母親,被那個她曾愛過的男人。多可笑的笑話啊!

  萊娜迅速打開門扉,隨即將它關上。如此說來,她的命運,早在遙遠的那個早晨,就被注定了。那麼,此刻,就是今天,她將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直接上了樓,打開格笙的房門。將它在背後緊緊關上。「格笙?」

  「啊?」

  「你想耍我嗎?」

  「當然。等會兒。」他抬起頭,鈍滯的眼睛只付出了一半注意力。「什麼?你說什麼?」

  「你想要我嗎?」她復誦一遍,背脊如這問題般僵硬。「你說你想,那就付之行動。」

  「我……」他硬生生地將自己從幻想中拉出,進入真實世界。萊娜蒼白得有如冰霜,他注意到了。而且她眼神閃爍著寒光。還有,他注意到──傷害。「萊娜,怎麼一回事?」

  「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會感謝你給個答案的。」

  「我當然想要你。這是──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像被擊中似地彈出椅外,在她開始迅速解著上衣的同時,大口喘著氣。「住手。老天!該死,馬上住手。」

  「你說你想要我呀,我正在要求你實行。」

  「我說住手。」他三步便來到萊娜面前,將她上衣合上。「你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也不是。」她感到自己開始發抖,便強自忍住。「你一直都想說服我上床,現在我準備好了。如果你現在沒空,但說無妨。」萊娜雙眸閃爍著。「反正我已習慣被拒絕了。」

  「不是時間的問題。」

  「好啊,那麼,你喜歡打開窗簾,還是關上?我沒意見。」

  「別管什麼窗簾,我們沒有要做這個。」

  「那麼,你是不想要我嘍。」她把敞開的上衣拉直,令格笙窺見誘人的蒼白肌膚,以及潔淨的白棉布。

  「你簡直是在謀殺我。」他喃喃地說。

  「那好。我離開好讓你安息。」頭一揚,萊娜朝房門走去。他只是伸出一隻手按住房門。

  「你哪兒都別想去,除非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萊娜背過身抵著門扉,她此刻已忘了要氣息平穩,要讓聲音裡聽不出痛苦。「別的地方總會有男人,願意撥空給我一次溫存吧。」

  他齜牙咧嘴地。「你實在讓我火大。」

  「哦,這樣啊,那真不幸。請你原諒。很抱歉我打擾了你,我只是以為你是說真的,結果是我自己有問題,瞧。」她喃喃說著,眼裡閃著淚光。「什麼都信以為真。」

  他必須處理那些淚水,格笙明白,以及她錯亂激動的莫名情緒,在不碰她的情形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發現……」她眼神已不再冰冷,取而代之的是創傷和絕望。「我發現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愛過我。而我自己的母親撒謊,撒了可恨的謊言,奪走了那甚至只有一丁點希望的快樂。她告訴他我和墨非上過床。她這樣告訴他,還說我可能已經懷了孩子。聽信這話的他怎可能還會娶我?聽信這話的他怎可能是愛我的?」

  「等等。」格笙打斷她的話,想辦法自她模糊的言詞理出頭緒。「你是說,你母親告訴這個就要和你結婚的傢伙,這個羅利,說你和墨非有染,還可能懷孕了?」

  「她告訴他那些話,好讓我無法離開這棟房子。」頭抵著門扉,萊娜閉起雙眼。「而他相信她,他相信我可能做了那種事,所以甚至不問我事情真偽,只告訴我他不會要我,然後就走了。而美姬和墨非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卻始終瞞著我。」

  步伐要小心,格笙警告著自己。「聽著,我是旁觀者清,身為一個專業的觀察者,依我看,你姊姊和墨非之所以守口如瓶,無非是為了不讓你受到更多的打擊。」

  「是我的人生呀,不是嗎?你可知道那是何種滋味?不知道為什麼被拋棄,空虛地過著日子,卻不知為何空虛。」

  是呀,他瞭解,真的。但格笙知道這不是她要的答案。「他配不上你,那該會讓你多少感到慶幸。」

  「沒有。目前沒有。我以為你會證明給我看的。」

  格笙謹慎地退開,氧息梗塞在胸口。「你現在在沮喪中。」他以繃緊的語氣說道。「沒仔細考慮過。而且我有我的原則。」

  「我不要任何藉口。」

  「你只是要一個代替品。」話中突如其來的惱怒令兩人都吃了一驚。格笙並未察覺他腦海中早已埋下的憤怒種子,但在它成熟後他便衝口而出了。「我可不是十 年前拋棄你的,某個挑剔、冷血、渾帳東西的替身。往者已矣。好了,歡迎回到現實。當我帶一個女人上床時,她得想著我,只有我。」

  她原本蒼白的臉微現了紅暈。「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要那樣。」

  「它看來是那樣沒錯,因為它本來就是。冷靜下來吧。」他命令著,深恐萊娜會再度哭泣起來。「等你想清楚真正想要的,再告訴我。」

  「我只是……我需要某種踏實的感覺,就像你……要我。我以為……我希望有堪以紀念的回憶。只要一次,我想知道,一個被我在乎的男人碰觸是什麼滋味。」紅暈再次浮現,格笙的注視令她更覺 赧顏。「沒關係。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萊娜拉開房門飛快地奔了出去。

  幹得好啊!老兄,格笙邊開始踱步邊厭惡地忖道。辦得好!有人沮喪時你踢他一腳往往會讓他好過些。

  可是去他的,她給格笙的感覺正是格笙曾對她說的,她只是為某個失落的愛,找個便利的替代品。他為萊娜感到悲哀,得面對那種背叛,那種被拒。這是他再瞭解不過的了。但唐格笙自己縫合了傷口,不是嗎?萊娜當然也辦得到。

  她想被碰觸?其實她需要的只是安撫。頭痛欲裂般,格笙踱至窗口又踱回來。萊娜曾想要他──一絲憐憫,一點瞭解,一小部分情慾,而他卻拒絕了她。

  就像那個曾受她歡迎的羅利。

  不然他該怎麼做?在所有的傷痛、恐懼和迷惑圍繞著萊娜時,格笙怎能領她上床呢?

  詛咒了一句,格笙把頭靠在玻璃窗上。他可以一走了之的,他從沒為一走了之傷神過。再坐下來,拾回他的故事,然後埋頭再續。

  或者……或者他可以試試別的,能同時幫助他倆擺脫挫折的事情。

  這第二個靈感更妙,妙極了,也危險極了。但安全的路是給懦夫走的,他告訴自己。抓起鑰匙,格笙下了樓並走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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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關於如何塑造風格方面,若有什麼是格笙擅長的,那便是佈局。離開山楂屋兩小時後,他回到了房間,並完成最後的細節。格笙並未預設第一步,有時候這樣較聰明──當然也較安全──不費心去想情節可能如何展開或章節如何結束。

  最後再瀏覽一眼後,他對自己點點頭,接著下樓前去尋她。

  「萊娜。」

  她並未自細心地為一個巧克力派覆上糖霜的工作上回過頭來。她己平靜多了,但對自己行為的羞恥感仍未減。過去這兩小時以來,她曾不只一次,對自己投懷送抱的行為戰慄過。

  「晚餐準備好了。」她平靜地說。「你要下樓來吃嗎?」

  「我要你上樓來。」

  「那,好吧。」格笙並未要求在廚房飽食一頓,這使她大大鬆了口氣。「我會弄一盤給你。」

  「不。」格笙將一隻手放在萊娜肩上,察覺到萊娜繃緊的身體,他微感不安。「我需要你上樓來。」

  好吧,她遲早都必須面對格笙的。小心地將手在圍裙上擦拭過,萊娜轉過身來。她並未在格笙臉上找著責備,或他之前曾發過的怒火。但這無濟於事。「有問題嗎?」

  「上來,然後你來告訴我。」

  「好吧。」萊娜跟在他身後。她該再行道歉嗎?萊娜並不確定。或許裝作什麼都沒說過比較好。當他們朝房間走去時,她暗自歎了口氣,她希望不是要修水管之類的。目前這費用將……

  跨進房門時,萊娜已忘了水管的事。她忘了所有的事。

  房內到處都是燭火,柔和的燭光輝映著幽微的房間。五、六個花盆裡溢滿芬芳,鬱金香和玫瑰花,鳶尾和紫丁香。一個銀色桶子裡,躺著一瓶香檳,瓶口未開。豎琴的樂聲自某處揚起。她睜大著眼,滿懷疑惑,站在他書桌上手提音響旁。

  「我喜歡打開窗簾。」他說。

  萊娜雙手握放在圍裙下方,唯一的感覺只是顫抖。「為什麼?」

  「因為這樣你才會知道,你也許還能捕捉到月光。」

  她微彎起嘴唇,對這想法輕輕一笑。「不,我是說你這些是做什麼?」

  「要讓你微笑呀。要讓你有機會思考這是否真是你想要的。要增加讓你說是的說服力。」

  「你竟費了這麼多心思去安排。」她瞥了一眼床鋪,隨即緊張地轉向盆裡的玫瑰。「你不必如此的,我讓你為難了。」

  「拜託,別傻氣了。選擇權在你。」但他開始向她靠近,將她發上的夾子拿開,擲在一旁。「你要我證明我有多想要你嗎?」

  「我──」

  「我想我該證明給你看,至少一些些。」他拿開另一個夾子,再一個,接著單純地以手梳理她如雲的髮絲。「然後你再決定你想付出多少。」

  格笙用嘴唇輕觸著她,像風般輕柔。當萊娜輕顫地啟開雙唇,他探入了舌頭,逗弄著她。

  「這該給了你提示吧。」他的唇滑下萊娜下顎,來至她髮鬢處,接著再回到她口中輕嚼著。「告訴我你想要我,萊娜。我要聽你說。」

  「我要。」萊娜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能聽見他此刻正休憩的咽喉處發出的聲音。「我想要你,格笙,我無法思考,我需要──」

  「只要我,今晚你只要我,我也只要你。」他誘哄地以雙手撫過萊娜肩背。「和我一起躺下,萊娜。」他抱起萊娜。「那兒有好多地方我想帶你去。」

  他將萊娜放在床單被褥已就緒的床上。她的頭髮像火紅的金子般披散在起伏的被單上,微細的波浪攫住部分的燭光。她眸子裡交織著矛盾的遲疑與渴望。

  格笙胃部翻滾著,注視著她。渴望,是的,但也惶惑不安。

  他將是她的最初。日後不論如何,在萊娜此生,她將永遠記得今夜。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閉上雙眼,興舊地、羞赧地、著迷地。

  「我知道。」格笙在她身旁躺下,再次深深吻住她。萊娜在他身體下戰慄著,這份真實,令他體內湧起一股熾熱的痛苦。為安撫彼此,格笙將她緊捏的手指扳開,逐一地親吻。「別害怕,萊娜。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但萊娜是害怕的,不單是為了她明白的,失去純真的痛楚。同時她還懼怕著不能施與受,那份充實的歡愉。

  「想著我。」他低語,加深了令人戰慄的吻。「想著我。」當他重複說著時,他知道在內心深處某個角落裡,他和萊娜都亟需這一刻。

  真甜美,萊娜模糊地想著。多奇怪啊,一個男人的嘴可以這般甜美,而且竟能同時既柔軟又強悍。萊娜為這滋味和樣貌所著迷,不禁以舌尖搜尋著他的唇,並聽見他愉悅的回應。

  品嚐著他的滋味,萊娜身體一吋吋地放鬆下來。而這感覺又是多麼迷人啊!他身體的重量紮實又舒服,當萊娜大膽撫摸他的背時,那感覺又多強壯啊!

  當她遲疑的手指來到格笙臀部時,格笙身體一緊,回應了一聲呻吟。他已完全繃緊,並略微煩躁起來,深恐自己可能會嚇著了她。

  慢慢來,他命令自己。要留意。

  他將萊娜圍裙的帶子繞過她頭上拿開,並解開她腰間的另一條,隨後將它褪下。萊娜雙眼迅速張開,嘴角揚起來。

  「你會再吻我一次嗎?」她聲音裡滿是甜蜜,以及溫情。「當你這麼做時,一切事物都變得那麼美好。」

  他抵著萊娜額頭,等候片刻,直到自信能給她所要求的輕柔。接著他攫住了萊娜雙唇,嚥下她美好、柔軟的歎息。她所有的感覺只有格笙的唇。那美妙的唇舌給了她豐富的饗宴。接著他將手放在她咽喉處,彷彿要在往下曳引之前,先行測試那鼓動的脈搏。

  萊娜未曾察覺格笙已解開了她的上衣。當他的手指在她內衣外沿著弧度輕劃時,她倏然張開眼睛。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萊娜,那般的專注,將萊娜的恐懼再度帶回。她睜大眼抗拒著,想發出拒絕的聲音。但這碰觸是如此誘人,而它只不過是一個指尖與肌膚的接觸。

  它令人畏怯,萊娜明白。也令人舒暢,而且就如親吻般甜蜜。就在她再次放鬆之際,那些熟練的手指已滑進了棉布裡,並找著了敏感的尖端。

  她的第一聲喘息令格笙戰慄──那聲音,她身體攀升的感覺,充滿了驚喜和歡愉。他幾乎不敢再繼續碰她,格笙熱血翻騰地思忖著。她不明白那兒還有更多更多。

  上帝,他絕望地想為萊娜證明。

  「放輕鬆。」他不斷地吻著她,手指繼續攀升,另一隻手繞過背去解開這藩籬。「只要去感覺。」

  萊娜無選擇餘地。所有的感覺一古腦兒湧出,帶來了快樂和震撼。當他掀開了萊娜的衣物,將它們褪至她腰際時,他的唇舌飲下了她急促的喘息。

  「老天,你真美!」這第一眼,那白晰透明的肌膚,那如此完美地掌握在他手中的嬌小乳房,格笙幾乎無法自持。難以抗拒地,他低頭並品嚐著。

  萊娜呻吟著,她身體的擺動是本能的反應,格笙瞭解,也不打算刻意壓抑自己。因此他取悅著萊娜。

  格笙在對她呢喃低語,動人的、溫柔的,在她腦海中如彩虹般呈現的話語。是哪些言語並不重要──倘若能夠,萊娜將會這麼說。什麼都不重要,只要他不停止,永不停止撫著她。

  他將身上的衣衫自頭上褪去,渴盼著肉體間的接觸。當他再度俯下身體,萊娜低呼了一聲,並伸出雙手擁抱他。格笙明白她已迷失在那漆黑的情慾隧道裡。

  他小心翼翼地褪去萊娜寬鬆的長褲,緩緩地讓白淨的肉體裸露,讓它完整地呈現出來。當她雙臀純真地弓起時,格笙咬著芽,摒退那想佔有,那只求能滿足痛苦緊繃著的身體,迫切的渴望。

  萊娜指甲緊攫他的背,當他的手滑至她裸露的雙臀時,她發出了愉悅的低鳴。格笙知道她將再度繃緊,並請求上帝賜予那莫名的力量。

  「必須等到你就緒。」格笙喃喃低語,並耐心地再次將吻帶回給她。「我保證。但我要看看你,全部的你。」

  他挪動身體,跪坐回去。萊娜眼裡重新湧上恐懼,儘管她的身體正由於急切的需要而顫抖著。他已無法鎮定雙手或聲音,但仍舊保持著溫柔。

  「我想撫遍全部的你。」他眼睛仍注視著萊娜,邊褪去了他的牛仔褲。「所有的你。」

  當他裸身以後,萊娜的視線毫不留情地往下移。她的惶惑更深了。她知道將會發生的事。

  「格笙──」

  「你的肌膚好柔軟。」注視著她,格笙的手指滑向她大腿。「我總是猜想著你的模樣,可是你比我所想像的要美得太多了。」

  萊娜不安地伸出一隻手放在胸前。格笙任由她去,並回到方纔的起點。柔軟、緩慢、醉人的吻。撫摸著女人最渴望被碰觸的地方。萊娜又再度無助地在他身體下馴服,當格笙的手游過她腹部,來到了這驚人的、豐沛的炙熱地帶時,她的氣息陡然間快速起來。

  格笙捧著的她既濕且熱。當她扭動著並試圖抗拒時,他喉間不禁發出悲鳴。

  「來吧,萊娜。讓我帶你到那兒去。解放吧。」

  她正攀附在某座懸崖邊緣,支撐著她的唯有雙手指尖。格笙的手仿若火炬般,無情地抵著她,燒著她,穿透她,令她除了全身躍入那未知外別無選擇。

  「求您。親愛的上帝,求您。」

  接著這份歡愉,偷走了她的呼吸,她的心,她的憧憬。有好一會兒,除了自己以及那份甜美的震撼外,萊娜無法看也無法聽。

  他抖顫著,甚至和萊娜相同,然後,隨著他的臉深抵住萊娜的肌膚,她又再次攀升。

  與本身的壓抑互相拉拒著,他等待著,直到萊娜攀上高峰。「抱我。緊緊抱住我。」他喃喃地,在極力以輕柔進入萊娜時,為自己本身的需要而昏亂著。

  她是這麼嬌小,這般緊密,這麼甜美溫暖。當他感覺到了萊娜包圍著他時,他用進了每一分克制,以避免太過躁進。

  「只要一會兒。」格笙向她保證。「只要一會兒,然後就會再度好轉了。」

  但他錯了。美好的感覺從不曾停止過。萊娜感覺出格笙已突破了她天真的提防,以本身充實了她,而她只覺無限歡愉。

  「我愛你。」萊娜拱起來迎向他,迎接他。

  格笙聽見這微弱的話語,搖了搖頭略過它。但萊娜就在他左右,將他拉入豐沛的洪流中。而他只能無能為力地沉溺下去。

  回到現實中,對萊娜而言,就像輕飄飄地滑過一團輕柔潔白的雲層。她歎息著,讓這溫柔的地心引力領著她,直到再次回到這張古老的大床,燭光在她臉上搖曳著金光,以及格笙的體重將她釘牢在床墊上時,這份奇妙而真實的愉悅感受。

  她昏沉沉地想,沒有任何一木她讀過的書,任何其他女人的言談中,任何私隱的幻想,能讓她瞭解到,將一個男人裸露的身體緊緊納入她體內,會是這麼快樂。

  身體本身真是奇妙的創作品,遠比她想像中美麗。這修長、健壯的手臂強壯得足以舉起她來,溫柔地能夠將她如一顆掏空的易碎的蛋殼般握住。

  這雙手,寬闊的手掌,長長的手指,深知該往何處碰觸及撫慰。接著是這寬闊的雙肩,修長、迷人、傾斜的背脊,窄窄的臀部通向厚實的大腿,堅硬的小腿。

  格笙知道萊娜若再繼續這樣撫摸他,他必然會發狂。而倘若她不再碰他了,那麼他定會傷心哭泣。

  她那雙漂亮的手,正在他身上游移,輕輕地撫摸著、探索著、體驗著,彷彿她正在記憶每一部分的肌肉和曲線。

  他仍在萊娜身上,無法忍受分離。格笙知道自己必須輕輕地離開,讓萊娜有時間復原。無論他曾多麼盡力不去傷害她,她仍舊會有不適感存在。

  然而,他是如此滿足──萊娜似乎也一樣。那令他所有神經亢奮異常的意念──奪走她的最初──已昇華進入了極樂中。

  當那些輕輕掠過的愛撫,再次令他意亂情迷時,他迫使自己採取行動,用手肘撐起身體,他注視著身體下的萊娜。

  她在微笑。格笙簡直無法形容她的那份嬌媚,那份美麗。她的唇彎著,眸子閃著綠色的溫柔,肌膚紅潤柔軟。此刻,在最初那份迫切和衝動平息後,他已能享受這一刻,這燈光,這些影像,這份嶄新鼎沸的喜悅。

  「美麗的萊娜。」

  「它真是太美了。」她啞著的聲音仍殘存著熱情。「你讓它美極了。」

  「你感覺如何?」

  「虛脫。」她說。隨即噗哧笑了。「難以抗拒。你怎會認為像這樣自然的事,該特別看待呢?」

  格笙眉頭一皺,隨即又放鬆。責任,他忖道,是他的責任。他必須提醒自己,萊娜是個成熟的女人,而且這是她的選擇。「那份不同令你感到舒服嗎?」

  萊娜朝他微笑,並伸手撫著他臉龐。「我等了你這麼久,格笙。」

  格笙心中突然閃過一絲警戒,甚至感染到她。

  萊娜感覺出他眼神的改變,即使他正握住放在他臉上的手,並親吻著它的掌心,她仍能感覺到那輕微,但清楚可見的淡漠。

  「我快把你壓壞了。」

  她想開口說──不,留下來──但格笙早已起身離開。

  「我們還沒喝香檳哩。」自在地,格笙裸著身子便爬出床鋪。「你何不趁我開瓶子時,去洗個澡。」

  萊娜突然覺得不自在,而且困窘,雖然當他在上面並在她體內時,她只覺得自然已極。此刻,萊娜開始摸索著床單。「這床單。」她開口,發現自己既 赧顏又語塞。它必定已經玷污了,萊娜明白,由於她的無知。

  「我會處理的。」看見她臉上的紅潮加深,格笙霍然明白,於是走向床鋪,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找可以換床單,萊娜。而且即使我以前沒做過,至少也看過你做。」他以唇摩擦著她,聲音漸啞。「你可知道,有多少次,看你在鋪整我的床單時,我便陷入瘋狂?」

  萊娜迅速地舔了舔嘴唇,那動作中有喜悅和渴望。「真的?」

  他只是笑著,俯下來以額頭貼著她。「我是積了什麼德,能有這種造化?能擁有你?」他退回去,但眼裡重新燃著火焰,令萊娜怦然心動。「去洗你的澡吧。我又想和你再親熱一次哩 。」他說,帶著愛爾蘭土腔,令萊娜不禁莞爾。「如果你願意。」

  「我願意,是的。」她做了個深呼吸,接著掩著自己,裸著身體爬出了被窩。「非常樂意。我不會太久的。」

  當她進入浴室時,格笙深吸了口氣,好讓自己冷靜。

  他從未有過像萊娜這樣的女人。並非格笙不曾碰過處女──那多得不勝枚數。但她卻是獨特的。她的反應,還有那份躊躇和熱切,奇妙地糾纏著。而她的絕對信任則凌駕一切。

  「我愛你。」她曾這麼說。

  沉溺在其中是不行的。女人總是傾向於將性愛浪漫化、情緒化。當然,一個初嘗禁果的女人,難免會把情慾和愛情混為一談。這也是他總是小心選擇的原因。

  他更明白的是,即使他會盡可能不傷害到萊娜,而且在他們相處的時光裡讓她快樂,但他所能給的卻有限。

  盡情享受這一刻吧,格笙提醒自己。這就是全部了。他但願萊娜也能如此。


  用毛巾裡著刷洗乾淨的身體時,萊娜有著奇異的感受。不一樣,是不能用來解釋一個男人的,她想。當他們獻出第一次時他們並無損失,接納對方時自身也毫無尖銳的撕裂感。但萊娜所記憶的並非痛楚,即使是兩股間的疼痛,也不曾將佔有的狂暴帶至心中。她所思及的只有結合 。」字。只有互相結合的這份甜美和自然。

  她在霧濛濛的鏡中端詳自己。她是幸福的,她斷定。當然,這還是同一張臉蛋,一張她在無數個鏡中看過無數次的臉蛋。但是,那兒不是有種她從未見過的柔軟嗎 ?在眸子裡,在唇邊。那是愛的傑作。一份藏在她心底,在她身體上初次邂逅的愛。

  或許這是第一次,有個女人這般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這般坦然面對身體與靈魂。這一刻是如此神聖而寶貴。

  他要她。萊娜閉上眼睛,感受那陣陣持久輕緩的愉悅浪潮。一個漂亮的男子,有著一顆美麗的心,而且仁慈地要想她。

  萊娜一生中都在夢想著能找到他。如今她找著了。

  她踏入房間,望著他。格笙已換好了新床單,並將她的法蘭絨睡袍放在床角。他穿著未扣上的牛仔褲,讓它掛在臀上,手拿著冒氣泡的香檳酒杯,搖曳的燭光在他眼裡閃爍。

  「我希望你把它穿上。」當萊娜的視線落在那件保守、舊式的睡袍時,他說道。「我從最初那一夜起,便幻想著能為你脫下它。我看著你走下樓梯,一手拿著燭火,另一手牽著一頭狼狗,那時我就已心蕩神馳了。」

  萊娜拿起一隻袖子。她多希望它是絲質之類的,能讓男人熱血沸騰。「它並不十分誘人呀。」

  「你錯了。」

  萊娜於是將睡袍由頭部套上,順勢讓身上的毛巾滑落。格笙低沉的呻吟,令她釋懷地笑了。

  「萊娜,多美的畫面啊!別管毛巾了。」當萊娜彎身作勢拾起毛巾時,他低聲說道。「過來,求你。」

  她往前走,臉上微現笑意和勇氣,她接過格笙遞來的酒杯,啜飲著,她發覺這起泡的酒對她乾渴的喉嚨毫無助益。格笙正在看她,她想,就像老虎盯著即將撲向的綿羊一般。

  「你還沒吃過晚餐呢。」她說。

  「沒有。」別嚇著她,蠢蛋,格笙邊警告自己,遇壓抑著想攫食的衝動。他啜了一口酒,注視著她,渴望著她。「我方纔還在想,我們可以在這裡吃。可是現在……」他伸出手指纏弄著她的一縷濕發。「你能等嗎?」

  看來又是是非題了,她想。而且還是她做抉擇。「晚餐我可以等。」萊娜幾乎無法將這話由她火燙的喉中吐出。「但你不能。」

  她上前,十分自然地投入他懷裡。


  肋骨上的一隻手肘,讓萊娜自酸疼中甦醒過來。經過了愛的一夜,她早晨的第一眼便是地板。倘若格笙再進逼一吋,她便在它上面了。

  萊娜僅用了片刻,加上清晨冰冷空氣引起的顫抖,便瞭解到她甚至沒得到一丁點床單或毛毯的遮蓋。

  而格笙正舒舒服服地裹在她身旁,像只躲在繭裡滿足的蛾。

  萊娜希望自己能將他緊挨的姿態,和橫跨在她腰間的手肘,視為情人的親暱,但它卻明顯地擺著貪婪。」字。萊娜嘗試性的推拉絲毫動不了他。

  看來事情就是這樣,她想。這人顯然不習慣所謂的分享。

  她很可能就這樣,繼續為她該得的部分搏鬥著,但亮閃閃的陽光已照進了窗子,而且還有雜務要做。萊娜想不驚動他,悄無聲息地抽身,但看來根本不需要。因為她腳一及地,格笙便咕 噥片刻,隨即佔據了她原來的窄小空間。

  然而無論如何,浪漫的余息仍殘留在這房間裡。蠟燭在夜裡已燃盡。空著的香檳躺回銀製桶子裡,花的香味則在空氣中瀰漫著,敞開的窗簾迎著晨光。

  這清晨的光景與她的想像大相逕庭。睡眠中的格笙,看起來不像個天真的小男孩,而是一個自我滿足的男人。沒有溫柔的愛撫或道早安的低語,來見證他們成為情侶的第一個日子。只有一聲咕 噥和一個推擠來送她出門。

  唐格笙的多重情緒,她凝想著。或許她可以親自來寫本相關的書呢。

  饒感興味地,她套上被棄的睡衣,朝樓下走去。

  她可以泡些茶,讓血液恢復循環。而既然這天色似乎頗表同意,那麼她將洗點衣物,不浪費天氣的好意。

  萊娜覺得這房子也能如法炮製一番,於是順道打開了窗戶。透過大廳的一個窗口,她瞧見墨非正彎著腰在她車蓋下。

  萊娜望著墨非片刻,情緒起伏著。對他的怒意與喜愛對抗著。當她走出門並沿著花園小徑行去時,怒意已漸行遠去。

  「我沒想到會看到你。」她開口。

  「我說過我會來看看的。」墨非回過頭。萊娜穿著睡衣,頭髮是才睡醒的凌亂模樣,而且打著赤腳。

  「你的啟動馬達故障了。」他喃喃地說著。

  「我是這樣聽說的。」

  「你的馬達病得像匹老馬。我可以拿一些零件,把它補好。可是依我看,修理它是很花錢的。」

  「如果可以讓我撐過這個夏天,到了秋天……」萊娜拉長了尾音,望著低聲詛咒的墨非。她就是無法冷淡地對待墨非。從她有記憶起,墨非一直都是她的朋友。

  「墨非,我很抱歉。」

  他直起身子,轉向萊娜,眼裡充滿真誠。「我也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萊娜。」

  「我知道。」她上前,伸出雙手抱住墨非。「我不該那麼嚴厲的,墨非。不該對你,永遠都不能。」

  「我承認,你是嚇壞我了。」他手臂緊緊抱住萊娜。「我擔心了一整夜──怕你不會原諒我,而且再也不做餅乾給我了。」

  萊娜如他所願地笑了。搖搖頭,她在墨非耳下親了親。「我對整個事情遠比對你要氣憤得多。我知道你是出於關懷,美姬也是。」萊娜頭靠著他的肩,閉上雙眼。「但我母親……墨非,她的動機何在?」

  「我不能說。」

  「你不會說。」她喃喃說著,並仰起頭端詳他的臉。他有一顆絕對良善的心,她不該要求這個人來非難或攻擊她的母親,而且萊娜想再次看到他的笑顏。「告訴我,羅利是不是傷你很重 ?」

  墨非嗤笑一聲,純男人式的,萊娜暗忖。「他是個軟腳蝦,而且沒有半點格調。如果不是他偷襲我,他連我的衣角都沾不上。」

  她伸了伸舌頭。「我敢說的確如此。那你有沒有替我揍他一拳呢,親愛的墨非?」

  「豈只一拳,等我修理完他的鼻子已經斷了,而且還掉了一、兩顆牙哩。」

  「你真神勇。」她輕輕地親吻墨非兩頰。「我很抱歉。」

  墨非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我很高興我是那個一拳打在他臉上的人,而這也是實情。我從來就不喜歡這渾帳。」

  「是呀。」萊娜輕聲說。「你和美姬兩人好像都洞察到我沒注意的事呢。」

  「別再掛在心上了,萊娜。事情都過了那麼多年了。」他拍拍萊娜,突然想起自己手上的油漬。「回去吧,你會把自己弄髒的。你光著腳丫子出來做什麼呢?」

  「補償你呀。」她微笑著,接著朝傳來車聲的道路望去。瞥見了美姬時,萊娜握著手,揚起一道眉。「你通知她了,是不是?」她低聲間墨非。

  「唔,我想這樣比較好。」而且他認為最好趕緊退出戰場。

  「好啦。」美姬繞過上下搖曳的耬斗菜,眼睛直視著萊娜。「我想你大概要和我談談吧。」

  「我是想。你認為我無權知道一切嗎,美姬?」

  「我擔心的不是什麼權利,是你。」

  「我愛過他。」她略鬆了口氣,因為那份情已完全成為過去。「如果我知道真相,那麼對他的愛就不必持續這麼久了。」

  「也許是這樣沒錯,我很抱歉。可是我沒辦法告訴你。」美姬不禁梗塞。「我就是不能。你已經被傷得這麼深,這麼悲傷和迷惘。」抿了抿嘴唇,她強忍著淚水。「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那是我們兩個的決定。」墨非支持著美姬。「沒必要讓他回到你身邊,萊娜。」

  「你以為我會想要他回來嗎?」她甩開頭髮,激動著,而更多的是傲氣。「你這麼小看我嗎?他相信了媽說的話。不,我不要他回頭。」萊娜快速 吁了口氣,隨即再深深吸入。「而且,我在想,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會這麼做。我對你的愛也足以讓我這麼做。」

  她雙手摩擦著,隨即舉起一隻手。「進來吧,我正想泡些茶。你吃過早餐了嗎?墨非?」

  「算不上是。」

  「那等我弄好了再叫你。」握著美姬的手,萊娜轉身並看見站在門邊的格笙。她無法阻止臉上泛起的紅潮,它混合著歡喜與羞赧,令她不由得心跳加速。但她的聲音仍維持住鎮定,自然地點頭打招呼。「早安,格笙。我正想去準備早餐呢。」

  這麼說,她是想淡然處之了,格笙注意到,於是也點了點頭。「看來我早餐有伴了,早啊,美姬。」

  美姬邊和萊娜往屋子走去,邊打量著他。「你也早啊,格笙。你看起來……精神飽滿。」

  「愛爾蘭的空氣喜歡我呀。」他欠身讓她倆進門。「我去看看墨非在做什麼。」

  他跟過去,在敞開的車蓋旁停下來。「你有什麼結論呢?」

  墨非倚著車子望著他。「可以說還在找。」

  瞭解到彼此所指的皆非引擎,格笙將拇指插入前面的口袋,站直了身子。「還在考驗她?這也不能怪你,可是我不是羅利。」

  「我沒想過你是。」墨非摸摸下巴,思索著。「她是件堅韌的作品,我們的萊娜,你知道。可是即使是多堅強的女人,如果粗心大意,也是會傷了她的。」

  「我沒打算粗心大意。」他挑了挑眉毛。「打算痛打我一頓嗎?墨非?」

  「還沒。」他微笑著。「我喜歡你,格笙。我希望我不會需要打斷你任何一根骨頭。」

  「彼此彼此。」滿意後,格笙向引擎瞄去。「我們是不是要給這玩意兒一個風光的葬禮呢?」

  墨非頗有同感地歎口氣。「如果我們可以的話。」


  在廚房裡,萊娜已迅速換好衣服,繫好了圍裙,正忙著把培根切片。

  「我起晚了點。」萊娜開始說著。「所以來不及弄鬆餅或甜麵包了。不過我還有很多麵包。」

  美姬坐在桌邊,瞭解這位妹妹寧可她別插手。「你還好吧,萊娜?」

  「為什麼不呢?你也要香腸嗎?」

  「沒關係。萊娜……」美姬用一隻手梳過髮梢。「他是你的第一次,是嗎?」當萊娜只是無言地把刀子放在一旁時,美姬霍地起身離開桌子。「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只要看看你們的樣子。他看你的眼神。」她邊走邊下意識地摸著腹部。「還有你的眼神。」

  「我脖子上寫著墮落的女人了嗎?」萊娜冷冷地說。

  「真是見鬼,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滿懷憤怒地,美姬停下來望著她。「任何有腦筋的人都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而且她們的母親也有腦筋,美姬心情沉重地想。梅芙再過幾天就回來了。「我不是想干涉什麼,或者講些不 中聽的話。我只是想知道……我必須知道你沒事才行。」

  萊娜揚起微笑,並放鬆了僵硬的肩膀。「我很好,美姬。他對我很好。很體貼很溫柔。他是個溫柔體貼的男人。」

  美姬伸手撫著萊娜的臉龐,撫著她的頭髮。「你愛上他了。」

  「是的。」

  「他呢?」

  「他習慣子然一身,來去都隨興,沒有束縛。」

  美姬側著頭。「而你打算順其自然?」

  喉嚨裡哼了一聲,萊娜回到她的烹調工作上。「你認為我不能?」

  「我想如果他不愛你,那他就是個傻瓜。不過要改變一個男人就好像走在糖蜜上面一樣。事倍功半。」

  「唔,他看得出有何選擇,但那改變不了什麼。我可以讓他有個家的,美姬,如果他願意。」接著她搖搖頭。「現在想這個還太早呢。他讓我快樂。目前這就已足夠了。」

  美姬希望這是真心話。「媽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格笙方面,我不會讓她破壞的。」萊娜轉身將切塊的馬鈴薯放入鍋子裡,語氣如霜般冰冷。「至於其他的,我還沒決定。不過我自己會處理的,美姬,你瞭解嗎?」

  「我瞭解。」屈服於八個月的身孕,她再度坐下。「昨天紐約來了消息。」

  「真的?他找到她了嗎?」

  「情形比我們想的還要複雜。他找到她的兄弟──一個仍住在紐約的退休警察。」

  「那倒是個開始,不是嗎?」急於聽到下文,萊娜開始攪拌要做煎餅的麵糊。

  「我擔心也只能到此為止。這個人起先還否認有個妹妹。等到這位偵探拿出艾曼達的出生證明,這個艾尼斯才說,他已有。」十五年多,沒見過或聽過艾曼達的消息了。說自從艾曼達闖了禍一走了之後,她就不再是他妹妹等等的話。他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不想知道。」

  「那真是他的不幸,不是嗎?」萊娜喃喃說道。「那她的父母呢?艾曼達的父母親呢?」

  「都死了。她媽媽去年才走的。還有一個姊姊,結了婚住在美國西部。他也找她談過了,而雖然她心腸挺軟的,可是也幫不了什麼忙。」

  「但是她一定知道。」萊娜抗辯。「她一定知道怎樣才能找到她妹妹。」

  「看來不是。當艾曼達宣佈她懷孕時,這家人好像起了很大的爭執,更何況她還不肯說出孩子父親的名字。」美姬頓了頓,抿著嘴唇。「我不明白她是在袒護爹地,還是她自己,或 者是那個孩子。可是據這位姊姊的說法,三個人都被嚴厲譴責著。他們愛爾蘭保守的家庭,一個未婚懷孕的女兒有損家族名聲。他們希望她走,把孩子生下然後丟棄。結果她好像拒絕了,而且帶著孩子一走了之。至於她是否曾再跟父母連絡,她哥哥沒說,而她姊姊也不清楚 。」

  「那麼我們是一無所獲了。」

  「也不盡然。那位偵探發現她在那些年前曾和一位朋友來過愛爾蘭。他目前正在循線追查。」

  「那我們得耐心等了。」萊娜拿出一壺茶放到桌上,隨即蹙眉望著姊姊。「你臉色好蒼白。」

  「我只是有點倦。現在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好睡了。」

  「你幾時再去看醫生?」

  「就是今天下午。」美姬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邊露出笑容。

  「那我帶你去,你不能自己開車。」

  美姬歎息著。「你口氣好像羅根,他要從藝廊那遠趕回來帶我去呢。」

  「很好。那麼你就待在這裡直到他來載你。」沒有爭辯之下,萊娜出去喚兩位男士用餐。


  這一整天夠愉快的了,為美姬瞎操心,招待一對兩年前來過的夫婦。格笙和墨非一起為她的車找零件去了。天空依舊清澈明朗,天氣溫暖。看著美姬安好地和羅根走了之後,萊娜便空出一個小時照料她園裡的香草。

  剛洗好的衣物在線上隨風擺盪著,音樂聲自敞開的窗口傳出,她的客人正在客廳享用茶點,而她的狗則窩在她身邊打著盹。

  萊娜再快樂不過了。

  這狗兒突然豎起耳朵,萊娜亦聽見了車聲,於是抬起頭來。「那是墨非的貨車。」她告訴康巴,而事實上,狗兒早已站了起來,搖著尾巴。「另一輛車我不認得,你想,我們是不是又多了一位客人呢?」

  這想法令她興奮,萊娜站起來,在圍裙上擦掉泥污,並繞過了房子。康巴在她前頭,快樂地吠叫著打招呼。

  她瞧見了格笙和墨非,在快樂地迎接他們時,兩人都傻氣地咧著嘴笑。萊娜的視線掃過停在墨非貨車旁,那輛優雅、新款的藍色轎車。

  她四處張望。「他們進屋子了嗎?」

  「誰?」格笙頗感興趣。

  「開這部車的人。有行李嗎?我得再泡些茶。」

  「車子是我開的。」格笙告訴她。「而且我也不介意喝杯茶。」

  「你真敢耶,年輕人。」墨非低聲說。「我可沒時間喝茶。」準備離去。「我的牛群在等著我呢。」他看著格笙,搖搖頭,隨即爬回他的貨車上。

  「好了,這是怎麼回事?」墨非的車上路後,萊娜質問著。「你們兩個究竟在做什麼?而且你已經有車了,為什麼還開了這一部呢?」

  「總得有人把它開來呀,墨非又不喜歡有人跟在他卡車旁邊。你覺得它怎樣?」格笙孩子氣地伸手撫過車子前頭,像正撫摸柔順、細膩的肩膀般,充滿愛憐。

  「它很棒,我確定。」

  「跑起來一流的。要看看引擎嗎?」

  「我看沒必要。」她朝格笙皺眉頭。「厭倦了你另外那部車嗎?」

  「我另外一部什麼?」

  「車。」萊娜笑著,「你做什麼呀,格笙?」

  「你何不坐進去,試一下它的感覺。」她的笑聲給了格笙鼓勵,他拉住她手臂,將她推入駕駛位置。「它只跑過兩萬英里。」

  墨非曾警告過他,若帶回一部全新的車子,那就有如逆著風吐口水般不智。

  見他開心,萊娜便坐了進去,並將手放在駕駛盤上。「很好啊。感覺就像一部車。」

  「你喜歡嗎?」他手肘靠著窗緣,朝萊娜笑著。

  「這輛車很不錯,格笙,而且我確信你開起來一定很順手。」

  「它是你的。」

  「我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那部老爺車要進垃圾場天堂了。墨非和我都覺得它已經無藥可醫了,所以我就給你買了這部。」

  她陡地打開車門,重重地撞著格笙外脛,令他不禁叫了一聲。

  在他按摩著發疼的脛骨時,萊娜用冰冷的語氣說道:「我還沒準備買一輛新車,而且就算是,我也會自己決定。」

  「你才沒打算買哩。是我耍買的。我買的。」格笙站直身體,並理直氣壯地面對這片冰霜。「你需要可靠的交通工具,我就提供給你。好了,別再臉紅脖子粗的。」

  「臉紅脖子粗是嗎?自以為是的人是你,唐格笙。沒經過別人同意就逕自去買了輛車回來。這種擅作主張我不接受,而且我也不需要被當成小孩一樣地照顧。」

  她是想大聲咆哮的。格笙看得出她正用盡每一分力氣,用冰霜般的尊嚴,在掩飾內心的激動,那令他幾乎忍俊不住。但身為男人,他仍舊保持著表面上的冷靜。

  「這是個禮物,萊娜。」

  「一盒巧克力才是禮物。」

  「一盒巧克力是老把戲。」他糾正,隨即回到正題。「我們這麼說吧,在我眼裡這就是一盒巧克力。」他移動位置,巧妙地將萊娜困在他身體和車子邊緣之間。「你希望我每回看你開車進村子去,就為你擔心嗎?」

  「沒什麼需要你擔心的。」

  「當然有。」在她逃脫前,格笙已用雙手摟住她。「我不想看到你蹣跚地走在回來的路上,手上只有一個方向盤。」

  「那就該歸咎於你的想像力了。」萊娜把頭轉開,但他的唇便順勢落在她頸上。「住手。你這樣哄騙不了我的。」

  哦,但他覺得他能。「你真的有一百英鎊,可以浪擲在一件必輸的訴訟裡嗎?我實際的萊娜?而且你真的想讓墨非在日後斷續修補這輛廢鐵,就只為你要保有你的尊嚴?」

  萊娜開始咆哮起來,但他牢牢地用唇將她封住。「你知道你不想那樣的。」他低語著。「這只是一輛車,萊娜。只不過是件物品。」

  她的頭開始昏眩起來。「我不能接受你這樣的物品。你可不可以別再這樣吻我了!我大廳裡還有客人。」

  「我等了一整天想聞你碰你。事實上,我整天都等著要帶你回床上去。你吻起來好香。」

  「那是花壇裡的迷迭香。別這樣,我沒辦法思考了。」

  「別思考。只要吻我,一次就好。」

  如果不是在暈眩中,她便能想個清楚了。但格笙的唇早已落下,而她亦開始軟化,微啟,並迎接著。

  格笙讓慢慢地,一步步地加深這個吻,品嚐著她漸增的熱度,花草迷人的香味。

  有一段時間,他忘了這舉動本是為了說服萊娜,只是恣意陶醉著。

  「你的唇真是迷人,萊娜。」他輕咬著它,逗樂自己。「真不知道我怎能抗拒這麼久。」

  「你這是在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轉移了你的注意力,和我自己。」他將萊娜推開至伸手可及處,訝異於這個玩笑性質的吻,竟能讓他心跳得如此劇烈。「讓我們忘了現實吧,雖然還有其他我想用來說服你,接受這車子的詭辯理由。但最重要的是,我想為你做這件事。如果你接受,我會很高興的。」

  萊娜或許可以堅拒那份現實,無視於詭辯的理由。但她如何能拒絕這溫柔的請求,或逃開他執著的眼神呢?

  「這不公平,你利用我的感情。」她喃喃地。

  「我知道。」他耐心地說。「我知道。我應該馬上離開你,萊娜。收拾一切,搬出去,然後走得遠遠地。」當她放平視線時,格笙繼續說著。「也許哪天你會突然希望我真的有這麼做 。」

  「不,我不會的。」萊娜握住雙手,深恐一旦碰他,她便不能放手了。「你為什麼要替我買這部車,格笙?」

  「因為你需要它。」他衝口而出,隨即冷靜下來。「因為我必須為你做點事情。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萊兒,錢對我根本不算什麼。」

  她皺起眉頭。「我知道。你正在賺大把大把的鈔票,是吧?你以為我在乎你的財富嗎?格笙?以為我鍾情於你,是因為你能為我買新車嗎?」

  他張了張嘴,隨即閉上,異常溫馴。「不,我沒有。我絲毫不認為你會在乎。」

  「那麼,我們都瞭解了這點。」萊娜轉身再看了車子一眼。「這是你做的一件善事,而我還不曾表達該有的謝意──心裡和行為都是。」

  格笙不自在地感覺到,自己像個不小心做錯了事,等著被原諒的小男孩。「那麼,你留下它嘍。」

  「對。」萊娜轉過來,吻了吻他。「而且謝謝你。」

  格笙釋懷地笑了。「墨非欠我五英鎊了。」

  「你們拿我來打賭?」她聲音裡多了份愉悅,多具象徵意義啊!

  「是他的主意。」

  「那麼這樣吧,我進去看看我的客人是否稱心滿意,然後我們可以去兜兜風。」


  他當晚便來找萊娜,如她所希望的。夜再度來臨,客人也都在樓上安穩地入睡了。她的旅店是客滿的,正是她最喜愛的景況。當她坐下來算帳時,心情是愉快的。萊娜幾乎已能準備為她的溫室買材料了。

  他在萊娜的小桌子旁發現她,她正裹在她的睡袍裡,用一隻筆拍著自己的唇,眼神如夢似幻。

  「你在想我嗎?」他低聲呢喃,俯下去以鼻子摩挲著她的頸子。

  「事實上,我是在想南方的陽光和必備的玻璃。」

  「啊,屈居於溫室後面。」他邊繼續摩挲著萊娜的下顎,邊掃視著她打開了的信箋。「這是什麼?那家礦業公司的來信嘛。」

  「是的。他們已經把帳目合算好。我們拋售時可以得到一千英鎊。」

  格笙蹙眉。「一千英鎊?一千股□?那好像不正確吧。」

  萊娜只是微笑著,並站起來放下頭髮。這始終是他所樂見的,但此刻他卻仍瞅著萊娜桌上的信紙。

  「你不瞭解爹地。」萊娜告訴他。「這數目遠比我預期的多呢。可以算是一筆財富了,因為他的投資從來就是投進的比賺得的多呢。」

  「一股一英鎊。」他拿起信紙。「他付的部分他們怎麼說?」

  「那些數目的一半,如你所見。他所做的事我從來沒見過能這樣回收的。我只要告訴羅根,把股票寄回去給他們就行了。」

  「不行。」

  「不行?」她停下來,梳子握在手上。「為什麼不行?」

  「羅根調查過這家公司嗎?」

  「沒有,他全副心思都已經被美姬和下星期開幕的藝廊給佔去了。我只要求他代為保管股票。」

  「我來打電話給我的經紀人要一份公司的背景資料,一點點資訊。耽擱幾天不要緊吧,可以嗎?」

  「不要緊。但是這樣似乎太麻煩你了。」

  「一通電話罷了。我的經紀人喜歡麻煩。」格笙將信 箋放下,來到她身邊,拿走梳子。「讓我來做。」他將萊娜的臉轉向鏡子,並開始梳理著她的頭髮。「你美得就像一幅提升的畫。」

  萊娜站得直直的,望著鏡中的他。當他輕觸著她的髮時,那份親密,那份翻騰,令她震驚。他的手指跟在梳子後梳理的樣子,令萊娜的頭皮開始發熱。

  然後他的視線抬了起來,在鏡中與萊娜相遇。她看見格笙眼中閃爍的渴望,興奮之情如箭般穿過。

  「不,還沒。」當萊娜開始轉身時,格笙制止了她。他放下梳子,隨即將萊娜的髮絲從臉上撥開。

  「瞧。」格笙低聲呢喃,旋即滑下手指來至她袍帶處。「你可曾想過我們在一起的樣子?」

  這想法是如此懾人,如此驚睞,萊娜啞口無語。格笙解開她的外袍,將它丟開,雙眼兀自凝望著她。「我可以在腦海中看見它。有時候在我工作中,讓我難以專心。」

  他的手輕輕撫過萊娜胸前,隨即開始解著這高領的睡衣,令萊娜不住顫抖著。

  她讓格笙的手撫過身體,感受那肌膚逐漸增加的熱度。她的雙腿似已無力,因此別無選擇,只得靠著格笙。仿若在夢中,萊娜望著他將睡袍拉至她肩上,隨即用嘴唇貼上她裸露的肌膚。

  一種愉悅的悸動,一股瞬間湧上的熾熱。當他以舌頭逗弄著她頸窩時,萊娜便以陣陣喘息回應。

  以眼觀看就有如以身體去感覺般令人驚歎。儘管他將睡衣往上褪去的舉動,令萊娜睜大了眼睛,但她卻無法防衛,無能為力。

  萊娜驚詫地注視著鏡中的女人。她自己,她昏沉地想。她注視的是自己,因為她能感受到那輕柔卻具毀滅性的碰觸,在格笙的手撫向她的酥胸時。

  「好蒼白。」他用已沙啞的聲音說。「象牙似的,綴著玫瑰的花瓣。」雙搾閃著火焰,格笙的拇指已劃向她雙峰,一面感受著她的戰慄,聆聽她的呻吟。

  看著她往後仰,感受那柔軟、馴服、充滿歡愉的身體的依偎,是一種極其美妙的快感。幾近純熟地,格笙的手滑下她身軀,感覺著掌中每一吋輕顫的肌膚。

  只是一個撫觸,格笙想,在他的撫觸下,所有冰冷的矜持和冷靜,便已蕩然無存。

  「萊娜。」他抑住喘息,等待萊娜再次將霧般的眼睛望向鏡中他的身影上。「注意看,當我帶你攀升時,你身上的變化。」

  萊娜張口想說,但此時他的手已滑下,並摸索著她早已湧現的溫熱和潮濕。就在她喘息地叫出他名字時,他雙眸閃著執著的火焰。

  看著格笙的手以這種方式佔有她,還有那些在她中心處引起回應的,深緩的撫觸,是這般懾人、這般震撼。此刻萊娜的眼睛告訴了她,自己正向他 偎近,所有的矜持都已被遺忘、被丟棄,在她舉起雙臂攀住格笙頸子,雙唇回應他逐漸快速的節奏時。

  而萊娜,仿若一隻被快樂的甜蜜箭矢釘牢的蛾般。當格笙終於抱起她,帶著她往床上去,好給她更多時,萊娜的身體依然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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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天就要開幕,他卻不讓我接近那地方。」美姬下巴靠在拳頭上,盯著萊娜的背脊。「而且還把我放在你廚房裡,好讓你監視我。」

  萊娜耐心地把準備用來配茶的小餅乾上完糖衣。她有八個客人,包括格笙和三個活潑的 小孩。「美姬,醫生不是告訴你別站著,孩子開始下墜時,你可能會比預期的要早分娩?」

  「他懂什麼?」美姬不悅地說。「我打算懷一輩子的身孕。如果羅根以為他可以阻止我參加明天的開幕,他最好三思。」

  「羅根從來沒那個意思。他是不希望你……」她幾乎說出礙手礙腳的字眼,因此更小心地措詞。「太過勞累。」

  「它也是我的藝廊呀。」美姬喃喃地說。她的背脊像牙疼般地痛,而且腹部正一陣陣刺痛著。只是刺痛罷了,她安撫自己。可能是下午吃的羊肉引起的。

  「它當然是。」萊娜安撫著。「而且明天的開幕我們都會去。宣傳單的廣告好可愛呢。它會非常成功的,我知道。」

  美姬只是咕噥著。「那個美國佬呢?」

  「他在工作。關起了門,也好防範老想進他房間的那個德國小女孩。」萊娜頗感有趣地笑著。「他很受小孩子喜愛。格笙昨晚和她玩溜滑梯,所以她就愛上他了,而且不肯讓他圖個清靜。」

  「而你在想,他可以成為一個很棒的父親。」

  萊娜不動聲色。「我沒這麼說。但他的確可以。你該看看他有多──」前門的聲響令她頓住。「如果又是客人的話,那我就得讓出我的房間,自己睡客廳了。」

  「你可以停止玩這種搶床遊戲,睡格笙的房間就好了。」美姬發表意見,認出大廳傳來的聲音時,便閉起了眼睛。「啊,好極了。我還希望她會改變主意留在法國呢。」

  「別這樣。」萊娜警告她,並拿出更多的茶杯。

  「環遊世界的人回來了。」跟著梅芙走進廚房的樂蒂愉快地說著。「哦,你那地方真美啊,美姬。像皇宮一樣。我們玩得愉快極了。」

  「說你自己就行了。」梅芙哼著,並將皮包放在櫃檯上。「一群半裸的外國人在海邊晃來晃去的。」

  「有些男人體格還真是不錯。」樂蒂咯咯地笑著。「有個美國鰥夫還直對梅芙調情哩。」

  「戲弄。」梅芙揮一揮手,但臉頰已通紅。「我沒把他放在心上。」坐了下來後,梅芙拋給美姬嚴厲的一瞥。她抿著嘴以掩飾心底的關懷。「你的樣子很 憔悴。等你生產時你就會感謝一個母親的辛勞了。」

  「非常謝謝你。」

  「啊,這女孩壯得跟馬一樣。」樂蒂拍著美姬的手,聲音令人振作。「而且這麼年輕,生個一打也沒問題。」

  美姬轉著眼珠,擠出笑容。「我真不知道你們哪個比較讓我洩氣。」

  「你們正好趕上明天藝廊的開幕,真是太好了。」萊娜趁著倒茶水時,機敏地轉移話題。

  「哈,我浪費時間去什麼藝術館做啥?」

  「我們會去的。」樂蒂朝梅芙的方向嚴厲地瞥了一眼。「梅芙,你說過會很高興看到美姬的作品。」

  梅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我說的是,我很訝異對那些玻璃玩意兒要這麼小題大做。」在被樂蒂進一步揶揄之前,她朝萊娜皺起眉頭。「你的車沒在前面。它終於壞掉了是不是?」

  「我是聽說它已經沒救了。我有部新的,外面那輛藍色的。」

  「一部新車。」梅芙大剌剌地放下杯子。「浪費你的錢去買新車?」

  「那是她的錢。」美姬火暴地說,但萊娜以眼神制止她。

  「它不是全新的,是二手車,而且也不是我買的。」她自我振作著。「格笙買給我的。」

  有好一段時間,廚房裡一片寂然。樂蒂低頭望著她的茶;美姬蓄勢為妹妹辯護,一邊抵抗著陣陣刺痛。

  「買給你?」梅芙的聲音有如石頭般堅硬。「你接受一個男人給的這種禮物?你可曾想過人們會怎麼想,或怎麼說呢?」

  「我想人們會把它想成是一件很慷慨的東西,而且也會這麼說。」她放下森冷的刀子,端起自己的茶杯。

  「人們會想的是,你出賣自己來得到車子。你有沒有?你做了這種事嗎?」

  「沒有。」萊娜話語冰冷。「這部車是件禮物,而且也被當做禮物接受。和我們成為戀人的事無關。」

  終於,她說出來了。萊娜的胃在痙攣,緊握的拳頭顫抖著,但她還是說了。

  嘴唇發白,眼裡燃燒著挫折,梅芙霍然離開桌旁。「你作賤了自己。」

  「我沒有。我是把自己獻給我在乎而且心儀的男人。獻出我的第一次。」她說著,並詫異自己雙手竟仍維持著穩定。「儘管你有不同的說法。」

  梅芙的目光射向美姬,充滿嚴厲和憤怒。

  「不,我沒告訴她。」美姬平靜地說。「我應該說的,但我沒有。」

  「我怎麼發現的並不重要。」萊娜將雙手握在一起。她的體內一陣寒冷,冰冷得駭人,但她還是把話說完。「你讓我失去可能和羅利有的快樂。」

  「他只是個無能的人。」梅芙吼回去。「一個永遠不會有出息的農家子弟。你和他在一起,只能得到一屋子哭叫的小孩子。」

  「我想要小孩。」一股痛楚射穿了冰層。「我想要一個家庭和一個家,可是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和他在一起是否能如願。你破壞了一切,而且把一個好心善良的男人拉進你的謊言裡。我不認為你是為了保護我,媽。雖然我希望我能這麼想。但你是為了束縛我。如果我和羅利結了婚,那麼誰來照顧你和這棟房子呢?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

  「我做的是對你最有利的事。」

  「是對你最有利。」

  由於雙腳發軟,梅芙重新坐下。「那麼,這就是你報復我的方式。不顧廉恥地把自己獻給這第一個,敲你圍籬的男人。」

  「是把我自己獻給這第一個也是唯一碰過我的男人。」

  「那你打算怎麼辦,一旦他在你肚子裡埋下種,然後拍拍屁股走了呢?」

  「那是我的事。」

  「她現在的口氣和你一樣了。」梅芙憤恨地轉向美姬。「你唆使她來反抗我。」

  「是你自做自受。」

  「別把美姬扯進來。」萊娜以保護的姿態,將手放在姊姊肩上。「這是你和我的事,媽。」

  「有辦法可以……」由於下午的寫作而心情高漲著,格笙一陣風似它進了廚房,一眼瞥見這些人後,他的話便無疾而終了。儘管感覺到了這裡的緊張氣氛,他還是擠出一抹微笑。「康太太,蘇太太,很高興你們回來了。」

  梅芙的手握成拳狀。「沒人性的畜生,你會和我女兒一起下地獄的。」

  「在我的房子裡請注意你的言詞。」萊娜的尖銳命令遠比梅芙的嚴厲詛咒,更教眾人震驚。「我為我母親的無禮向你道歉,格笙。」

  「你不必代我向任何人道歉。」

  「是不必。」格笙同意,朝梅英點頭。「沒必要。你想對我說什麼儘管說,康太太。」

  「你對她承諾過愛她而且要娶她,一輩子都照顧她嗎?你以為我不知道,男人都是怎麼用甜言蜜語來達到目的的嗎?」

  「他沒承諾過我任何事情。」萊娜開口,但格笙以銳利的眼光阻止她。

  「我是沒做過承諾。萊娜是我不願欺騙的人。而且,即使我聽到了關於她不好的說詞,也不會掉頭就走。」

  「你也把家務事告訴他了?」梅芙霍地轉向萊娜。「讓你的靈魂下地獄還不夠嗎?」

  「你想一輩子都在詛咒你的孩子下地獄嗎?」美姬在萊娜能開口前已先發作。「因為你無法獲得快樂,你就勢必要讓我們倆也得不到嗎?她愛他。如果你可以不管你的嚴格,你就會明白。而那對你才是重要的。可是她一生都在受你指使擺佈,所以你無法忍受她也可能為自己追求幸福。」

  「美姬,夠了。」萊娜喃喃地說。

  「還不夠。你不會把它說出來的,永遠不會。可是她會從我嘴巴裡聽到。從我一生下來她就恨我,而且還利用你。我們不是她女兒,而是輪流著一個當懲罰、一個當贖罪的東西。她可曾,即使是一次,祝福過我和羅根,或小孩能幸福快樂?」

  「我為什麼要讓我的祝福被摔回我臉上?」梅芙反駁道,嘴唇顫抖著。「你從沒給過我一個母親該得到的愛。」

  「我本來會的。」美姬自桌旁反駁時,氣息開始急促起來。「上帝知道我一直想這麼做的。萊娜也是;你對她為你所做的犧牲可曾有過謝意?相反地,你毀了她任何機會,去獲得她想要的家和家庭。現在,你沒辦法再故技重施了,這次不行。你不能就這樣進她的房子然後對她或這個男人說這種話。」

  「我會對我的親骨肉說任何想說的話。」

  「住口,你們兩個。」萊娜的尖銳聲音仿若鞭子般抽下。她蒼白著臉,原本極力克制的顫抖已無法遁形。「你們倆一定要這樣彼此攻擊嗎?我這裡不是你們用來傷害彼此的俱樂部,我客廳裡有客人的。」她說,吸口氣穩定自己。「而且我不願他們受我家庭悲劇的池魚之殃。美姬,你坐下來冷靜一下。」

  「那你就挺身為自己而戰哪。」美姬惱恨地說。「我會走的。」在說話當中,陣痛又起,令她不由得抓住椅背。

  「美姬。」萊娜震驚地,抓住她。「怎麼了?是孩子嗎?」

  「只是陣痛。」但它卻洶湧起來,讓美姬驚住了。

  「你臉都白了。坐下來。坐下,別跟我爭辯。」

  樂蒂迅速站了起來。「你陣痛幾次了,親愛的?」

  「我不知道。整個下午。」當痛苦過去後,她長長地吁了口氣。「沒事,真的。我還有兩個禮拜才生。」

  「醫生是說最近任何時間。」萊娜提醒她。

  「醫生懂什麼呢?」

  「是,是。」輕鬆地笑著,樂蒂繞過桌子並開始按摩美姬的肩膀。「還有別的地方會痛嗎?親愛的?」

  「我的背有一點痛。」美姬承認。「已經煩了我一整天了。」

  「好,你現在自然地呼吸,放輕鬆。不行,萊娜,現在不能再給她茶了。」樂蒂在萊娜倒茶之前說。「我們要慢慢觀察。」

  「我還沒要生產。」這念頭令美姬頭暈目眩。「只是羊肉在作怪。」

  「也有可能。萊娜,你還沒給你的小伙子倒茶呢。」

  「我很好。」格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女人,思忖著該採取什麼行動。「我想我要回去工作了。」

  「我很喜歡你的書呢。」樂蒂快樂地說。「在度假時我讀了兩本。我很好奇你怎麼能編出這樣的故事,而且用這麼漂亮的文字寫下來。」

  她繼續聊著,讓他和其他人都保持原樣,直到美姬呼吸恢復正常。「好了,只隔四分鐘左右,我敢說。呼氣,親愛的,這才是乖女孩,萊娜,我想你應該打電話給羅根了。他會希望在醫院和我們碰頭的。」

  「好。」萊娜腦筋一片混亂,但動作並不遲疑。「我也該打給醫生。」

  「那好。」當萊娜匆忙行動之際,樂蒂拿起美姬的手,將它緊緊握住。「聽著,別擔心。我幫助過太多小寶寶來到這世界。你行李準備好了嗎?在家裡?」

  「有的,在臥室。」一陣收縮過後,她發抖著吁了口氣。怪異的是,此時她覺得鎮定多了。「在衣櫥裡。」

  「這個年輕人會去替你拿。會嗎,親愛的?」

  「當然。」格笙十分樂意。那可以將他弄出這房間,遠離這駭人的生產序幕。「我馬上就去。」

  「沒事的,格笙。」重新鎮定下來後,美姬低聲輕笑著。「我不會在廚房桌子上分娩的。」

  「對。」格笙勉強朝她笑了笑,隨即飛快地走了。

  「我現在去拿你的夾克。」樂蒂告訴美姬,並給了她一個篤定的眼神。

  「別忘了呼吸。」

  「不會忘的,謝謝你,樂蒂。我會沒事的。」

  「你被嚇壞了。」樂蒂溫柔地彎下腰捧著美姬的雙頰。「這是自然的,可是將要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也是自然的。是某種只有女人能做的事,只有女人能瞭解。上帝知道,如果男人也能,那麼世上的人就少多了。」

  這說法令美姬笑了。「我只是有點怕。而且不只是怕痛,還有之後的事。」

  「你會知道的。你就快當媽媽了,美姬。上帝保佑你。」

  當樂蒂離開房間時,美姬閉上眼睛。她能感受到體內的諸多變化,劇烈的變化。她想像著她生命的改變。是的,她就快當母親了,這個由她和羅根所創造的孩子,將不在她子宮裡而是在她臂彎裡。

  我愛你,她想。我對你發誓我給你的只有愛。

  痛楚又再度升起,她喉嚨發出一聲呻吟。美姬更加閉緊雙眼,專注在呼吸上。在迷亂的痛楚中,她感覺到一隻手抱著她。張開眼,美姬看到了母親的臉,淚水,以及或許是平生的第一次,真正的瞭解。

  「我希望你快樂,美姬。」梅芙緩緩說出。「和你的小孩。」

  至少有那麼一刻,這溝渠被跨過了。美姬伸出手,並握住母親的手,緊緊握住。


  當格笙手中抓著小行李箱,匆匆趕回來時,樂蒂正在幫著將美姬扶進萊娜的車子。每一位客人都來到外面,揮手送她們上路。

  「謝謝你這麼快趕回來。」萊娜接過行李箱,接著忙亂地看著四周。「羅根已經出發趕往醫院了。他甚至沒等我說再見就掛掉電話。醫生說直接把美姬送進去。我得和她一起去。」

  「當然。她會沒事的。」

  「是呀,她會沒事的。」萊娜咬著拇指。「我得離開,可是這些客人……」

  「別擔心這裡的事,我會照料的。」

  「你不會煮飯呀。」

  「我帶他們出去吃。別擔心,萊娜。」

  「不,是我太笨了。這麼六神無主的。我很抱歉,格笙。」

  「不。」冷靜些後,他捧起萊娜的臉。「現在想都別去想這些。儘管去幫你的姊姊生產就行了。」

  「我會的。可不可以拜託你打電話給歐利太太?她的電話在我桌上。她會來照料一切直到我回來。如果你願意請打給墨非,他會想知道的。還有──」

  「萊娜,去吧。我會打給全郡的人。」不顧眾人在場,他給萊娜快速、用力的一吻。「叫羅根給我送一隻雪茄來。」

  「是,好的。我要走了。」萊娜匆忙進了車子。

  格笙退後站住,望著她開車離去,後頭跟著樂蒂和梅芙。

  但他擔心著萊娜。當下午變成黃昏,而黃昏又變成夜晚。歐利太太已經到了,在他的緊急呼救電話才半小時後,她便一陣風似地進了廚房。盤子一面嘎嘎作響,她一面愉快地聊著生小孩方面的經驗。趁還 未作嘔前。格笙便告退回房去了。

  等墨非到來,和他共享一杯威士忌,為美姬和小孩慶祝後,他的處境終於好轉些。

  但當旅館逐漸沉寂,天色亦晚後,格笙卻無法工作或就寢──那是他一向用來逃避的兩種活動。

  清醒給了他太多時間思考。儘管他極力不去回憶,但廚房那一幕仍不斷地在他腦海裡重現著。只是單純的想要萊娜,也付諸施行,卻給她帶來了多大的困擾。他並未思及萊娜的家庭,或她的宗教信仰。萊娜是否也相信她母親的信仰呢?

  思及那些靈魂和永生的詛咒令他頗不自在。另外,關於美姬說出的萊娜的心事,幾乎也同樣困擾著他。以他的觀點,愛就如同詛咒一樣的危險,而他個人是寧可兩者都不沾的。

  人們為什麼不把事情單純化呢?他邊思索邊晃進萊娜房間。複雜性是小說的一部分,但在現實生活中,生命卻單純多了。

  但若想假裝萊娜並不複雜,那就是愚蠢了,而且太過天真。他不是早已承認萊娜的獨特嗎?他煩躁地掂起萊娜梳妝台上,一隻小瓶子裡的嫩枝聞著。

  他只是想和萊娜在一起──暫時的,他告訴自己。他們享有彼此,也互相欣賞。在這段特定的時日,特定的地點,他們彼此相處甚歡。

  當然,他可以隨時撤回。他當然能。輕輕咒罵一聲,然後將嫩枝插回瓶中。

  萊娜並不是愛上他。也許她誤認為是,因為格笙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那是自然的。而且或許,只是或許,他對她的愛戀比以前任何一位都來得深些。因為萊娜和任何人都不同。因此這也是自然的。

  總而言之,當他的書完成後,他們之間亦將結束。他將繼續遷移。抬起頭,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並不令人訝異,格笙忖道,還是同一張臉。即使那對眸子裡隱隱含著痛楚,但他寧可視而不見。

  過去有諸多的回億,而他可以將不愉快的加以深鎖。他這般行事已有多年。有一天,他想,當他憶起往事時也將想起萊娜,而那已足夠了。

  她幹嘛不打電話回來啊?

  他克制住自己,在瞥見他寧可避開的某種事物前,先行轉身離開了鏡子。她沒必要打回來,格笙告訴自已,並用手劃過她架上的書本。那是萊娜自己的家務事,他並不包括在內。

  他只是好奇,對美姬和那個小寶寶。如果他是在等待,也只是為了滿足那份好奇罷了。

  感覺好過了些,格笙挑了一本書,在她床上躺下,並開始閱讀。


  萊娜發現他時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她拖著步伐懷著愉快的心情走進房間,看見了睡在她毯子上的格笙,胸膛上攤著一本書。萊娜朝他展開笑顏,好愚蠢,但這是個容你愚蠢的夜晚。

  她靜靜地褪去衣衫,掛在椅子上,並滑進一件睡袍。在隔壁的浴室裡,她將臉上的疲累洗去。瞥見鏡中露齒而笑的人,她笑了起來。

  回到臥房,她彎腰拍拍正捲縮在床角毛毯上的康巴。歎息一聲,她熄了燈一拉棉被便躺了下來。

  格笙立即轉向她,手臂圍住她,臉頰摩挲著她的髮。「萊娜。」他聲音滿含睡意。「想你。」

  「我回來了。」萊娜挪動身體,貼近他。「睡吧。」

  「沒有你難以入眠。」

  「噓。」她撫著格笙,感覺自己開始昏沉了。「我就在這裡。」

  格笙突然完全清醒了過來,眨著眼,迷惑著。「萊娜。」他清了清喉嚨並撐起身體。「你回來了。」

  「是的。你看書看到睡著了。」

  「是呀。」伸手抹了抹臉,格笙在幽暗燈光下瞧著她。所有的事都回到記憶中了。「美姬還好吧?」

  「她沒事。哦,那一幕真美,格笙。」興奮之情再度湧現,萊娜坐了起來,手臂環著膝蓋。「她一直咒罵羅根,發下所有的毒誓要報復他。而羅根只是不斷親著她,教她要呼吸。然後她笑了,告訴羅根說她愛他,接著又咒罵起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會同時有這麼緊張、敬畏又愛憐的情緒。」

  她再次歎息,甚至未曾察覺臉上的淚水。「就如你預期的,那兒一片慌亂。他們只要一試著把我們轟出去,美姬就威脅說要離開。像是『我的家人留下來 』,或是『那我和他們一起走』之類的,所以我們留下了。而且那真是……太奇妙了!」

  格笙為她拭去淚水。「你打算告訴我她生了什麼嗎?」

  「一個男孩。最最漂亮的男孩。他有一頭黑髮,像羅根。在他小小的頭頂上像個光環似的。然後他有美姬的眼睛。當然,它們目前是藍色的,可是有美姬的形狀。還有,他哭得好大聲,像是在罵我們把他帶到這一團糟的世界裡。他的手指都握成拳頭。他們幫他取名叫席裡恩。他們讓我抱他呢。」萊娜將頭依在格笙肩上。「他看著我呢。」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他還對你微笑?」

  「不。」但她笑著。「不,他沒有。他只是看著我,很認真似的,好像正在想他是什麼人物,好理解這一切。我從來沒抱過這樣一個新生命。」她轉過臉貼著格笙頸子。「我真希望你在那兒。」

  頗感詫異地,格笙發覺自己也有同感。「唔,總得有人看家吧。你的歐利太太像飛似地來了。」

  「神保佑她。我明天就打電話給她,告訴她這消息同時向她道謝。」

  「她煮的沒你煮的好吃。」

  「你這樣想嗎?」她開心地對自己笑了笑。「我希望你沒這麼告訴她。」

  「我是外交聖手哩。」他親了親萊娜鬢髮。「她生了個男孩。體重呢?」

  「七磅,一盎司。」

  「還有時間──你知道的,她什麼時候生下的?」

  「嗯,十二點半左右。」

  「媽的,看來是德國人贏了。」

  「什麼?」

  「賭注。我們下賭注在娃娃身上。性別、體重、生辰。我很確定這個德國佬──勞斯──猜得最接近。」

  「一場賭注嗎?這是誰的主意啊?」

  格笙撇撇嘴。「墨非。」他說。「這個人什麼都拿來賭。」

  「那你是猜什麼?」

  「女孩,七點五磅,午夜。」他再次親吻萊娜。「我的雪茄呢?」

  門羅根給你送來了一整包。在我皮包裡。」

  「我明天要帶去酒吧。有人要請喝酒了。」

  「真是的。」她輕輕喘了口氣,十指交握著。「格笙,關於今天下午,我媽……」

  「你不必再提這件事了。我來得不是時候,就是這樣。」

  「不只是這樣。而且不需要笨得去假裝。」

  「好吧。」他明白萊娜堅持非要弄個清楚的個性,但他無法忍受看著她意志消沉。「我們不裝。但我們今晚不要想它。以後再談,隨你想怎麼談。今晚只能慶祝,你不認為嗎?」

這份輕鬆令她溫暖。這一天,她的心情像掛在雲霄飛車上已經夠久的了。「我想是的。」

  「我敢打賭你還沒吃飯。」

  「我是沒有。」

  「我去拿些晚餐剩下的冷雞餐,我們就在床上吃。」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中,要避開嚴肅的話題變得十分容易。格笙埋頭工作,而萊娜的時間,則因為她的客人和新外甥而縮減了。只要一有空閒,她便能找些理由,一溜煙地跑至美姬的小屋,對這對母子噓寒問暖。喜獲麟兒的快樂,讓美姬對於錯過新藝廊的開幕,無暇加以抱怨。

  格笙不得不承認這新生兒是個贏家。當他需要活動筋骨並整理一下思緒時,他本身亦曾逛到小屋來一、兩次。

  近黃昏時是最佳時刻,當陽光將那耀人的光彩引至愛爾蘭,而且空氣如此清新,他能越過翠綠的山谷,望見幾哩外的河流,陽光照耀的細帶狀河流,仿若一把閃著銀光的長劍。

  他發現了羅根,穿著汗衫和舊牛仔褲,在前面的花園中,使勁地拔著野草。有趣的畫面,格笙想,對於一個有能力僱請一隊園丁的人來說。

  「你好呀!老伯。」格笙咧嘴笑著,倚著花園的門房。

  羅根落定穿著舊靴子的腳。「啊!一個男人。進來加入我吧。我被女人驅逐出境了!」他抬頭朝小屋一點。「美姬、萊娜和墨非的妹妹凱特在一起,還有村裡的一些小姐。在討論母乳餵奶和交換臥房的戰爭故事。」

  「是呀。」格笙邊晃進門扉,邊苦惱地朝小屋投以一瞥。「我聽起來倒像是你逃出來而不是被踢出來的。」

  「完全正確。少數對多數下,我沒辦法接近裡恩。而且萊娜說美姬還不能做園藝工作,而花園又已經雜草叢生了。然後她就用她慣有的那個樣子,對我挑了挑眉毛。所以我就懂她的意思啦。」他回頭拉長脖子朝小屋望過去。「我們可以試著潛進屋裡去喝杯啤酒。」

  「在這裡還比較安全。」格笙坐了下來,雙腿交疊。感同身受地,他伸手拔起一根野草。至少它看起來是像野草。「反正我也一直想和你談談,關於股票的事。」

  「哪個股票?」

  「崔特礦業。」

  「啊,對了。那件事被我給忘了。萊娜不是有他們的回音了嗎?」

  「她是得到某人的回音。」格笙搔搔下巴。「我叫我經紀人做了點調查,很有趣。」

  「想投資是嗎?」

  「不,而且即使想也沒辦法。根本沒有什麼崔特礦業──他在威爾斯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

  羅根皺起眉頭。「關閉了,是嗎?」

  「是從來沒有一家叫崔特礦業的──也就是說,你們所持有的股票一文不值。」

  「怪了,可是真的有人願意付一千英鎊。你的人可能遺漏了什麼也說不定,這家公司可能很小,沒列在一般公司名單裡吧。」

  「我也這麼想過。他也是。他很好奇,所以查得更深入了些,甚至還打過那家公司印在信紙上的電話號碼。」

  「結果呢?」

  「那號碼是空號。我突然想到,誰都可以在信紙上印上頭銜之類的呀。而且任何人都可以租個郵政信箱,就像萊娜寫去威爾斯的那個。」

  「這倒是真的。可是這還是不能解釋,為什麼會有人願意為不存在的東西付錢呀。」羅根眉頭深鎖地望著遠處。「我在都柏林還有事業。我是知道萊娜一定不會諒解我把美姬和裡恩帶走,可是我們這個週末勢必得走了。大概只要花幾天吧,到時候我可以親自去查一查。」

  「我覺得值得去一趟威爾斯。」格笙面對羅根的目光,聳了聳肩。「你現在有一些牽絆,我可沒有。」

  「你打算親自去一趟威爾斯?」

  「我一直想扮偵探。有點巧合,你不覺得嗎?萊娜發現股票然後寄出信件沒多久,小屋就被闖入。」他再次聳了聳肩膀。「我是靠編撰巧合的劇情討生活的。」

  「那你要告訴萊娜你的打算嗎?」

  「部分,會的。我最近一直在考慮,要去紐約幾天──萊娜也許會喜歡在曼哈坦住一個禮拜。」

  這次輪到羅根揚起了眉毛。「我想她會願意──如果你能說服她在這種旺季離開山楂屋的話。」

  「我想我辦得到。」

  「而且紐約和威爾斯有段距離哩。」

  「回克雷爾時再繞道去一趟並不難,只是加上幾天的行程。我本來想一個人去的,可是如果得和官方打交道的話,我想還是需要她們當事人。」他再次咧著嘴笑。「而萊娜是最佳人選。」

  「你幾時要走?」

  「幾天內。」

  「時聞很緊湊。」羅根評論著。「你認為你也能這麼快說動萊娜嗎?」

  「我會施展大量的魅力,我一直在儲存哩。」

  「唔,如果你成功了,記得和我保持連絡。我會從我這邊盡力協助你。還有,如果你需要額外的支援,你也可以提出,美姬有幾件作品在紐約國際藝術館展出。」

  此時陣陣女士們的笑聲傳來。她們來到屋外,仍舊圍著美姬,她手中還抱著裡恩。接下來是一番介紹、打招呼、對小寶寶最後的低聲寒暄,然後這些訪客才跳上腳踏車,不捨地離去。

  「讓我抱他。」格笙伸出手將寶寶接過來。裡恩以靜默的藍眼睛看著他的樣子,總是令他感到興味。「嘿,你還不會講話嗎?羅根,我想也該讓這小傢伙離開這些女人,讓我們帶他去酒吧喝一杯了。」

  「謝謝你,他已經喝過晚上的份量了。」美姬說道。「母奶。」

  格笙搔著寶寶的下巴。「你怎麼穿著洋裝啊?這些女人把你弄成娘娘腔了,小傢伙。」

  「那不是洋裝。」萊娜湊過來親了一下裡恩的額頭。「是睡袍,他很快就要改穿褲子了。羅根,晚餐時你只要熱一下我帶來的餐盤就行了。」她望著被羅根弄得一團糟的園子皺眉。「胡亂拔草是不對的,你應該連根拔起。」

  他咧著嘴笑,親了親她。「是,夫人。」

  將他揮走,萊娜笑著。「我要走了,格笙,孩子還給人家。席家今天的訪客夠多了。記得把腳抬高哦。」她對美姬說著。

  「我會的。要萊娜也這樣做。」美姬指示格笙。「她這幾天都在照顧兩個家呢。」

  格笙握住萊娜的手。「我可以抱你回去。」

  「別傻了。你們保重。」她讓手留在格笙掌握中,同他一起穿過花園大門並來至路上。「他長大好多。」她喃喃地說著。「而且他會微笑了,你可曾想過當他看著你時心裡在想什麼?」

  「我猜他是在想,這個生命是不是會和前世的大不相同。」

  萊娜萬分驚訝地轉過頭來。「你相信這種事?真的?」

  「當然。我一向覺得人沒道理只有一生,我們不可能只試一次就完美了。而且身處一個像這樣的地方,你每呼吸一次,就可以感覺到古老的靈魂在回應。」

  「有時候我覺得我曾來過這裡。」她慵懶地伸出手,撫過沿路綻放的紅色吊鐘花。「就在這裡,不過是在不同年代,不同相貌下。」

  「告訴我那個故事。」

  「那時候好靜好安詳。路還只是一條小徑,非常窄小可是常有人來往。我還聞到稻草燃燒的味道。我很倦,但心情愉快,因為我正要回家去見某個人,某個正在前頭等著我的人。有時候我簡直就看到他站在那裡,向我揮著手。」

  她停頓下來,對自己的無稽之談搖搖頭。「很傻的事,只是幻想罷了。」

  「未必。」他彎下腰,自路邊摘了一朵野花,送給了她。「第一次走到這裡時,我就迫不及待地注視著,久久無法動彈。不是因為新奇。而是因為,似曾相識。」 驀然,他轉過來,將萊娜擁入懷中,且親吻著她。

  就是這樣,他豁然明白。當他抱著萊娜,當他的唇落在她唇上時,腦際便隱約浮現這畫面。

  似曾相識。

  他揮去那份感覺。是時候了,他想,該開始誘哄萊娜以實現他的計劃。「羅根告訴我他必須回都柏林一陣子,美姬和裡恩將和他一起走。」

  一時間難以接受,萊娜只覺滿懷遺憾和傷感。「唔,他們在那裡也有生活要過。只是當他們在這裡時,我總是會忘記。」

  「你會想念他們的。」

  「是呀,我會的。」

  「我自己也要故一趟小旅行。

  「一趟旅行?」這回她要克制的傷感更深了。「你要去哪裡?」

  「紐約。首映會,記得嗎?」

  「你的電影。」她勉強笑了笑。「是你的一大樂事。」

  「可能。如果你和我同行的話。」

  「和你同行?」她停下來目瞪口呆地說。「到紐約市?」

  「去幾天。三天或四天左右。」格笙再度將她擁入懷中,並即興地帶她舞著腳步。「我們可以在艾洛伊斯停留。」

  「艾洛伊斯?」

  「別管了。我以後再解釋。我們要去參觀聞名世界的地方。」他補上另一項引誘。「到處去遊玩,去貴得嚇人的餐廳用餐。你還可能在那裡找到新的食譜哩。」

  「但是我不能,真的。」她頭暈目眩地,只能隨著舞步轉著圈子。「旅館──」

  「歐利太太說她很樂意代打。」

  「代──」

  「代勞。」他解釋。「我要你同行,萊娜。這部電影是很重要,可是沒有你的陪伴就不好玩了。這是我的重要時刻,我不要它只是一項義務。」

  「可是,紐約──」

  「其實只要一眨眼的時間就到了。墨非會很樂意照顧康巴的,而歐利太太則會飛奔來照料旅館。」

  「你已經都跟他們說好了。」她試著想停下旋轉的舞步,但格笙卻不肯罷手。

  「當然。我知道除非萬事俱備,否則你不會答應的。」

  「我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能──」

  「為了我,萊娜。」他殘酷地使出最佳武器──信賴。「我需要你。」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格笙。」

  「意思是答應了?」

  「我一定是瘋了。」她笑了起來。「是的。」


  一抵達戲院,他們便被閃光燈照個不停。萊娜眨著眼、有著驚喜也有些慌亂。格笙說過他不會被重視,但在他們踏出第二步前,一隻麥克風便已來至眼前。格笙輕鬆地回答了問題,同時也輕易地擺脫了他們,並且一路緊握著萊娜直達戲院裡。

  萊娜頭暈目眩地看著四周,有許多她以往只能在漂亮的雜誌、電影和電視螢幕上見到的人。有些人在休息室裡閒蕩,邊喝著酒邊聊。

  格笙四處介紹著她,萊娜盡可能得體地應對。

  有些人穿著考究,有些則漫不經心。她看到許多鑽石,但也瞥見斜紋棉布。有棒球帽,也有價值上千元的西裝,她聞到了爆玉米花,一如在任何國家的任何戲院一樣,還有那帶著微香的泡泡糖。

  當他們在戲院自己的位置坐定後,格笙伸手繞過她椅背,轉過頭來,對著她耳朵說。「印象深刻嗎?」

  「絕對。我覺得我好像不是身在戲院,而是在電影裡。」

  「那是因為像這樣的事本就無關真實,等著接下來的宴會吧。」

  萊娜輕輕喘了口氣。她來到了遠離克雷爾的地方。很遠,很遠。

  她並無太多時間可以繼續遐思下去。燈光暗了,而螢幕則亮了起來。有一瞬間,當萊娜看到格笙的名字出現,然後消逝,她感到一股無名的悸動。

  「太好了。」她喃喃地。「這真是件美妙的事。」

  「讓我們來瞧瞧接下來的是不是也一樣好。」

  她想它是的。電影開始播映,那緊湊的節奏將萊娜深深吸引住。儘管她已先看過書,能預知曲折的劇情,瞭解格笙在對話中所設的玄機,但那似乎都毫無影響。她的胃依然翻騰,嘴唇依然彎起,眼睛兀自睜得大大的。格笙還曾遞過手帕。好讓她擦乾臉頰。

  「他們絕對不會相信。」幾小時後,當他們走出廣場的電梯時,萊娜說著。「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和湯姆克魯斯跳舞呢。」咯咯笑著,一點點酒精和興奮引起的暈眩,萊娜以足尖輕快地轉了一圈。「你相信嗎?」

  「我不得不。」格笙打開房門。「我看到了。他好像和你很投機哩。」

  「他只是想聊聊愛爾蘭的事。他挺喜歡愛爾蘭的。他好迷人,而且瘋狂地愛著他太太。他們還可能考慮來愛爾蘭,而且住我家呢。」

  「經過今晚的慶祝,這地方若是一團亂我也不會感到訝異。」打著呵欠,格笙脫去鞋子。「你迷翻了每個和你說過話的人。」

  「你們美國人總是被愛爾蘭腔調給迷住。」她解下項鏈,讓那串珍珠滑過手上,接著才放回盒子裡。「我好以你為榮,格笙。每個人都在說這部電影真棒,而且還提到奧斯卡獎呢。」她目光炯炯地望著格笙,邊脫下耳環。「想想看,你贏得一座奧斯卡。」

  「我不會的。」他脫去外套,小心地將它擺在一旁。「電影不是我編劇的。」

  「可是……」她厭惡地作聲,跨出鞋外,並拉下洋裝的拉鏈。「那樣不對。你應該有一座的。」

  格笙咧著嘴笑,脫下襯衫並越過肩頭望著她。

  她褪下了洋裝,站在那兒,身上僅著那件格笙為她購買的無肩帶襯衣。

  當她彎下腰將帶著煙味的襪子自襪帶脫下時,猝不及防地,他的身體已僵硬如鐵。漂亮而潔淨的雙手,指甲素淨地,沿著修長光滑的大腿滑下,經過膝蓋、小腿,整齊地捲起襪子。

  她正在說話,但腦袋轟隆作響的格笙卻無法聽進去。心底有個聲音警告著,他必須及時壓抑住這股狂烈的慾望。另一個聲音,卻在他已亟於佔有的情慾上煽動著。

  襪子摺疊整齊後,她伸手拆下髮簪,當那頭火紅的秀髮披散在她裸露的肩上時,格笙放在身側的手不禁緊握。他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太快速、也太劇烈了。而且,幾乎已能感覺到他手中撕扯下來的絲綢,感覺到當他貪婪地以唇覆蓋她時,她下部的熱度。

  他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他只是需要片刻時間,好恢復克制力,格笙如此安撫自己。嚇著她是不對的。

  「而且把這些告訴大家一定很有趣。」萊娜放下梳子,笑聲再度揚起,身體再次轉了一圈。「我真不敢相信現在已經半夜了,我卻還這麼清醒。像個得到太多糖果的小孩子。我覺得好像再也不需要睡眠了呢。」她轉向格笙,用雙手抱住他的腰,身體柢著他的背。「哦,這真是美妙的經歷,格笙,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你不需要謝我。」他的聲音是沙啞的,每一吋身體都處在警戒邊緣。

  「可能你是太習慣這種事情了。」毫無警覺地,她親密地在格笙肩上親吻著。他咬著牙嚥下呻吟。「我想你是不會瞭解這一切讓我有多興奮。你是那麼泰然處之 。」她本能地開始摩挲著他的肩背。「你一定累了,而我卻像個長舌婦似地聒噪個不停。坐下來吧,我來幫你鬆開這些束縛。」

  「住手。」他突然喝止,迅速轉過身來,抓住萊娜的手腕,令她張目結舌。他看來好暴躁。不,萊娜明白,是危險。

  「格笙,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對我做什麼?」看到她搖著頭,格笙猛地將她拉近,手指陷入她肌膚。她眼裡的迷惑豁然清醒,被痛楚所代替。而他的手抓緊著她。

  「該死的。」他的唇壓在萊娜唇上,飢渴而且瘋狂。倘若萊娜將他推開,他仍可能將自己拉回來。但萊娜只是舉起顫抖的手,來到他臉龐,於是他整個迷失了。

  「就一次。」他低聲說著,將她帶至床邊。「就一次。」

  這不是她所熟悉的耐心、體貼的愛人。他是狂野的,他整個人都是僵硬的。當他用這一切,挑動了萊娜所有的知覺時,一瞬間,她深恐自己就這麼被打碎,像玻璃一般。

  接著,他這股黑暗的慾望浪潮,將萊娜也一併捲入,帶著錯愕、激情和驚懼。

  她狂呼著,遲疑著,當那些不曾歇息的手指,無情地向她頂端攻擊,她的視線模糊起來,但卻能清楚看見格笙。在他們任其燃燒的火餃中,他的眼神狂野駭人。

  萊娜再次呼喊著,在他將她拉起跪坐時,喊著他的名字。皺亂的床上,身驅對身驅,他的手撫摸著,殘忍地將萊娜推向瘋狂的境地。

  無助地,她拱回身體,在他輕嚙著頸項並滑向胸前時不停地顫抖。在那兒,他貪婪地吸吮著,彷彿亟於品嚐她,同時,他不耐的手,毫不憐憫地、更猛烈地攻擊著她。

  他無法思考。當他向萊娜示愛時,他總是極力保持冷靜,讓他的手能溫柔,步調能輕緩。但此刻,身受自己的情慾所攻擊,渴望著她,自制力已非他所能及。

  他要萊娜扭動、抵抗、呼喊。

  而他擁有了她。

  萊娜無法喘息。沒有人能在這種熱度下存活。在這種不斷的重建與崩潰的壓力下,直到她體內只剩顫抖錯亂的神經,和無法言語的需要。

  他無法停止自己。格笙雙手滑下萊娜潮濕的身軀,握住了她的雙臀將它們抬高。他深深進入萊娜,在她體內擺動著好讓她將他帶進更深的領域。

  他強悍地、更深入地與她的迎接會合。當萊娜自那最高的、驚險的顛峰上垂直落下時,格笙凝視著她。凝視著當她的肌肉在周圍收縮時,她灰色的眸子裡更深 邃的模樣。

  以幾近痛苦的危險舉動,他讓自己在她體內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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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翻身而下,注視著天花板。格笙明白,他可以詛咒自己,但他已無法挽回所做的事,他終究還是毀了一切。此刻萊娜蜷縮在他身旁,發著抖。

  「對不起。」他終於開口,咀嚼著這毫無助益的道歉。「我從來不曾想過要那樣對你。我失控了。」

  「失控。」她喃喃地,不明白人的身體怎能同時有著既虛弱又精力充沛的感受。

  她的聲音顫抖著,格笙注意到,而且沙啞,充滿震驚。「我知道一聲道歉彌補不了什麼。我幫你倒杯水來好嗎?」他閉緊雙眼,再次詛咒自己。「對了,讓我替你拿件睡衣過來。你會想要一件睡衣的。」

  「不,我不需要。」她轉身至能看見格笙的角度,端詳著他。格笙並未看著她,他只是瞧著天花板。「格笙,你並沒有傷害我。」

  「當然有。你身上會有瘀傷來證明。」

  「我並不脆弱。」她語氣中有著慍怒的徵兆。

  「我待你像個──」他無法說出口,「我應該溫柔才對。」

  「你有的。我很高興知道你必須克制自己才能保持溫柔,同時也很高興我能讓你忘情得無法自制。」她唇角微揚,撥弄著他額前的頭髮。「你以為你嚇著我了嗎?」

  「我知道我嚇到你了。」他挪開身體,坐了起來。「我太不小心。」

  「你是嚇到我了。」她停頓片刻。「但我喜歡。我愛你。」

  他退縮了一下,壓住萊娜放在額上的手。「萊娜。」.他開口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別擔心。我不需要你的回答。」

  「聽著,人們常常會把性跟愛混淆了。」

  「我想你是對的。格笙,你以為,如果我不愛你,我會和你在這裡,和你做這樣的事嗎?」

  他是擅於言詞的。有兩打以上合理的解釋和策略在他腦海中閃過。「不,」他終於說出來,說出實話。「我不這麼認為。但那更糟。」他低聲說著,並起身穿上褲子。「我不該讓事情發展成這樣,我是更清楚的人,這是我的錯。」

  「沒有所謂的對錯。」萊娜向他伸出手,好讓他再次坐下來而不是踱著步。「你不需要因為知道自己被愛而覺得難過,格笙。」

  但事實如此。這令他難過,而且痛苦,還有一絲絲的,充滿希望。「萊娜,我無法對你想要或該得的加以回報。我是沒有將來的人,沒有落地生根的房子和庭院裡玩耍的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你這種想法真可悲。不過我並不是想要求你這些。」

  「那是你想要的。」

  「是我想要的,但不是我所期待的。」萊娜突然朝他冷冷一笑。「我曾經被拒絕過。我非常瞭解愛一個人卻得不到對方回報的感覺。」她在格笙開口前搖了搖頭。「我既然能和你交往,格笙,沒有你我也能活下去。」

  「我不想傷害你,萊娜。我關心你、在乎你的。」

  她挑了挑眉毛。「我知道。而且我明白你會擔心,是因為你從來不曾這麼在乎過別人。」

  他想開口,又閉上,接著搖搖頭。「是的,這是事實。這對我是全新的體驗。對我們兩人都是。」遲疑地,他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他只能握住萊娜的手,親吻著。「如果能夠的話,我願意給你更多的。而且也很抱歉對於今晚我不曾給你太多準備。你是第一位……我在一起過的第一位沒經驗的女人,因此我一直是試著慢慢來的。」

  萊娜頗感好奇地仰起頭。「你一定也和我一樣緊張吧,第一次的時候。」

  「更甚。」他再次親吻萊娜的手。「更甚,相信我。我習慣那些懂得秘訣,還有規則的女人。有經驗的或是妓女,而你──」

  「妓女?」她瞪大了眼睛。「你買那些女人來上床?」

  他回瞪萊娜。他必定是比想像中還昏頭轉向了,才會引起這種情況。「不是最近的事。總之──」

  「你為什麼得這麼做呢?像你這般相貌、這麼感性的人?」

  「聽我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另一段歲月。別這樣看我。」他突然叫道。「當你只有十六歲而且流落街頭時,沒有什麼是免費的。即使是性。」

  他站起來,他在退縮,萊娜認為。而且在他眼裡有著憤怒也有羞慚。

  「我不想提這些。」

  「為什麼?」

  「老天!」他激動地以兩手抓耙著頭髮。「我們得睡一下。」

  「格笙,對我說這些事有這麼困難嗎?我的事情你幾乎全都知道,不論好的還是壞的。你以為我若知道真相就會看輕你嗎?」

  他不確定,並告訴自己,他不在乎。「這不重要,萊娜。這和現在的我已經無關了,和現在的我們。」

  萊娜眼神罩上了冰霜,並站起來去拿她原本表示不需要的睡衣。「那是你的事,當然,你有權把我擋在門外。」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將棉被拉至頭頂,調整著床單。「隨便你。」

  「去他的,你很行嘛,不是嗎?」火冒三丈地,他將手插進褲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他反駁回去。「自我譴責一番,再來個冷若冰霜的態度,然後就達到你的目的了。」

  「我們都同意那不關我的事了呀。」她開始將已被撕破的床單塞進去。「如果你覺得心裡難安,那也不是我的錯。」

  「你打敗我了。」他喃喃地。「你就是知道怎麼對付我。」他吁了口氣,萬分沮喪。「你想知道,好,坐下,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

  他背對著萊娜,伸手到抽屜裡摸索著他隨身攜帶,也只在工作時抽的香煙。

  「我第一件有記憶的事就是味道。開始腐爛的垃圾,發霉的香煙,」他補充說,眼睛注視著飄上天花板的煙圈。「還有草。不是你拔除的那種,而是你吸進去的那種。你大概從來沒聞過大麻吧,是不是?」

  「沒有。」她雙手兀自重疊著,眼睛望著他。

  「唔,那就是我的第一個記憶。嗅覺是最強烈的,不管是好的或不好的,都會跟著你。我也記得聲音。尖銳的聲音,震耳的音樂,隔璧房間做愛的聲音。我好餓,但不能出去,因為她把我鎖在房裡。她鐵石心腸的時候比較多,常常會忘記她有個孩子需要吃飯。」

  格笙四處張望找尋煙灰缸,然後再靠回化妝台。他發現,要說出來其實並不困難。那幾乎就像在心裡編撰情節一般,幾乎就是。

  「她有次告訴我,她在十六歲時離開家裡。想逃開她父母和所有的教條。她說,他們很死板。當他們發現她吸嗎啡而且還帶男孩子到房間時,氣瘋了。她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此她離開了,搭上便車,結果到了舊金山。她原本可能做個嬉皮的,可是沾上了麻藥,嘗試了一大堆爛東西,用乞求或出賣自己的方式來償還。」

  格笙剛說出了母親是妓女、煙毒犯的實情,並等著一些震驚的反應。但萊娜只是依舊望著他,用那對冷漠、防備的眼睛,於是他聳聳肩,繼續說下去。

  「當她懷了我的時候,大概是十八歲。據她的說詞,她已經墮過兩次胎,不敢再來一次。她不確定誰是父親,可是很肯定是那三個人中之一。她搬進去和其中一個人住,並決定把我留下來。當我一歲左右時,她厭倦了那個人,於是又搬出去跟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為她拉皮條,供她毒品,可是他對她的批評太過火了,所以她又擺脫了他。」

  格笙熄掉香煙,停頓良久好讓萊娜能表示意見。但她並未開口,只是坐在原處,雙手交疊。

  「總之呢,我們可以略過後來那幾年,因為情形大同小異。她一個男人換過一個男人,毒癮越來越深。她有時會打我,但從來不是真正的打──那比較費力而且沒樂趣。她上街或見客時,會把我鎖在裡面免得我到處遊蕩。我們住的地方很髒,而且就我的記憶,也很冷。舊金山真是他媽的冷。所以才有那場火災。那棟房子裡有人打翻了一個手提的暖爐。我當時五歲,而且一個人被鎖在房子裡。」

  「哦,天啊!格笙。」她雙手捂著嘴。「天!」

  「我被嗆醒了過來。」他仍維持著同樣的語調。「那房間濃煙密佈,我還聽到警報器和尖叫的聲音。我尖叫著,用力打著門。我沒法呼吸,而且害怕極了。我記得我只能蹲在地上哭。後來有個消防人員破窗而入,他把我抱起來。我不記得他是怎麼帶我出去的。我也不記得那場火,只記得房間裡的濃煙。我在醫院醒過來,有個社工人員在那兒,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姐,藍眼睛,柔軟的雙手。另外還有一個警察。他讓我心神不寧,因為我自小就被教導不能信任公家的人。他們問我知不知道我媽在哪兒。我不知道。等我痊癒得可以離開醫院後,我就被制度給套住了。在找我媽時他們把我送到兒童之家。他們找不到她。我也沒再見到她。」

  「她從沒來找過你?」

  「沒有。.她從不曾來過。那也不算什麼壞事。那個兒童之家挺乾淨的,而且定時餵你飯吃。最大的問題是,那裡講制度規範,而我不習慣。那兒也有養父母之家,可是我敢確定那沒什麼用。我不要當任何人的假兒子,不管那家人有多好或多差。不過他們有些人倒真是好人。我在他們眼中是那種冥頑不靈的小孩。我喜歡那樣。做為一個惹是生非者讓我保有自己的個性,因此我惹了許多的麻煩。我是一個態度差嘴巴甜的難纏角色。我喜歡打架,因為我又壯又敏捷,通常都是打贏的。」

  「我這個人刁鑽古怪。」他牛笑著說。「這是最糟的一點。沒有哪個輔導員或權威人士或者社工人員能治得了我。我被教導要憎恨權威,這點她教得很成功。」

  「可是學校,那個兒童之家……他們對你好嗎?」

  格笙眼裡閃過一抹嘲諷。「頂好的。三坪大的房間加一張床。」他望著她困惑的表情,緩緩吸了口氣。「但我在十六歲時逃走了,流落街頭,靠小聰明過活。我從來沒碰過毒品,也沒賣身,可是除此外也沒什麼是沒做過的。」

  他離開化妝台,開始在房間裡徘徊。「我偷竊、撒謊、耍流氓。有一天,我失手了,有個男人識破了我的伎倆,把我痛打了一頓。當我帶著滿口鮮血,和幾根斷了的肋骨跑到一條巷子裡去時,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求生之道。我直奔紐約,在第五街賣一大堆手錶。」他說,帶著笑意地。「從那時起我開始寫作。在兒童之家我受過相當的教育。而且我喜歡寫作。在十六歲時,做為那樣一個冥頑的渾球,我無法承認我喜歡寫作。但是到了十八歲,感覺卻沒那麼糟了。突然間我發現真正糟的是,我就是她的翻版。所以我決定要改變。」

  「我改了名字,改變了我自己。我在鄉下一間三流酒館裡找了一份正當的打雜工作。我一層層地剝去那個小渾球的外皮,直到成為唐格笙。我也不 惦記著過去,因為那毫無意義。」

  「因為它讓你受傷。」萊娜平靜地說。「而且讓你生氣。」

  「也許。不過絕大部分是因為那和現在的我已經沒有關係了。」

  萊娜想告訴他,那和現在他對待自己的方式,有絕對的關係。但萊娜只是站起來,面對著他。「我愛的是現在的你。」她感到一陣痛楚,知道格笙在退縮,在逃避她想付出的東西。「去瞭解這一點,瞭解我能為那個孩子,那個年輕人感到難過,而且敬佩他的改變,會讓你覺得這麼痛苦嗎?」

  「萊娜,對我而言,過去並不重要。」他固執地。「對你就不同了。你是個有計劃的人,但我不是。我不能。該死,我不想。現在才重要。」

  他以為,在她瞭解了這一切以後,她會不明白這點嗎?萊娜太清楚他了,這歷盡滄桑的小男孩,害怕著過去,害怕沒有將來,只能絕望地抓住現在的一切。

  「好吧,現在我們是在一起的,不是嗎?」她輕輕捧著格笙的臉。「格笙,我無法停止愛你,好讓你覺得好過些;我也無法這麼做好讓自己不難過。並不是說你一定得接受,但拒絕它你就太傻了,你不會有損失的呀。」

  「我不想傷害你,萊娜。」他抓住萊娜手腕。「我不想傷害你。」

  「我知道。」他會的,當然。萊娜暗忖,他沒察覺她還是會受到傷害。「我們將會把握現在,且心存感激。但是告訴我,」她說著,並親吻格笙的額頭。「你以前的名字是什麼?」

  「老天,你就是不放棄。」

  「不。」她此刻的微笑輕鬆多了,自信得令人訝異。「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缺失。」

  「洛根。」他低聲地說。「麥洛根。」

  她笑著,格笙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愛爾蘭人。我早該想到。像你這種巧言善辯的天份,還有全世界所有的優點。」

  「麥洛根。」他說,激動起來。「是一個小心眼、邪惡、一文不值的騙徙。」

  她歎著氣。「麥洛根是個悲觀、迷惘的小孩,需要愛和關懷。而且你不該這麼恨他。但是我們會讓他安息。」

  接著她放開了格笙,整個人貼著他,將頭靠在他肩上。她的手在格笙背脊輕輕撫慰著。她應該會對格笙所說的事感到厭惡。對於格笙在床上對待她的方式,她本應深感驚惶的。但她卻在這 裡,抱著他,並獻上深深的愛意。

  「我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

  「你什麼都不必做。」萊娜以唇摩挲著他的肩。「你給了我這幾個月的美妙時光。而且你會記得我,格笙,永遠。」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他無法否認,生平第一遭,他將在離去時留下部分的自己。


  威爾斯正在下雨,而且太晚抵達,以至於無法住進格笙已預定的房間,只能住在簡陋小旅館裡。萊娜對龍達這城市唯有匆匆一瞥的印象,一排排單薄擁擠的房子,悲傷的天空將路面鋪上雨水。他們共享了令她食不知味的一餐,然後筋疲力盡地鑽進被窩。

  格笙等著她的抱怨。這臨時的棲身之地並不是最好的,而這趟旅程亦太過顛簸,即使是對他而言。但第二天早上她並未表示什麼,只是穿著衣服並問他下一步的計劃。

  「我想我們去查郵局,看看有什麼發現。」他望著萊娜夾起頭髮,她的動作果斷、俐落,雖然眼裡帶著一抹陰影。「你看來很疲倦。」

  「有點。時差的關係吧,我想。」她望向窗外,陽光掙扎地射入那片玻璃。「我一直以為威爾斯是個野性而美麗的地方。」

  「大部分是的。那些山峰十分壯觀,還有海洋。雷恩半島是個小型觀光區,假日時多的是英國遊客,可是它真的很迷人。還有那些高地,極富鄉村氣息,是典型的威爾斯。如果你在下午的陽光下看到那些沼地,你就會明白這地方有多原始和美麗了。」

  「你去過這麼多的地方,我很訝異你能一一記住。」

  「總會有某些東西印在腦海的。」他環視這陰暗的房間。「我對這些很抱歉,萊娜。這裡是最方便的。如果你願意再多留一、兩天,我就帶你去看看這裡的風景。」

  她對這建議置之一笑。「我必須回家,我不能麻煩歐利太太太久。」她自鏡中轉頭。「而且你想回去工作的。看得出來。」

  「被你說中了。」格笙握起她的手。「等完成這本書,在我為下一部旅遊前我會有點時間。我們可以出去走走。任何你喜歡的地方,希臘,或是南太平洋,西印度群島。你喜歡嗎?一些有棕櫚樹和海岸線、碧藍的水、燦爛陽光的地方。」

  「聽起來好美。」她暗忖著,格笙這從不做計劃的人所編織的夢想。但她知道還是不明說比較好。「要再次出遊可能有點困難。」萊娜用力握緊他的手,隨即鬆開它們並伸手去拿她的皮包。「如果你要走的話我準備好了。」

  他們輕易地找到了郵局,但那位負責櫃檯的女人,對格笙的魅力似乎具有免疫力。她無權洩漏租郵政信箱的人名,這女人飛快地說。

  當格笙問及崔持時,得來的答案只是一記聳肩和皺眉。這名字對她毫無意義。

  格笙考慮行賄,但再看一眼這女人嚴肅撇著的嘴,便主動作罷。

  「一出局。」格笙在兩人步出郵局時說。

  「我想你應該不會認為事情有那麼簡單吧。」

  「不,但是有時候你越不抱期望,反而會有意外的收穫。我們再試一些礦業公司看看。」

  「我們是不是應該把事情的詳細情形,向當地的機構報告呢?」

  「我們會的。」

  他馬不停蹄地查詢著,一家公司接過一家,詢間著相同的問題。得回一樣的答案。龍達沒有任何人聽過崔特的公司。萊娜任由他做主,因為看著他工作是件愉快的事。在她眼中,格笙彷彿頗曉變通之道,能隨心所欲變換個性。

  他可以是迷人的、粗魯的、實際的、狡猾的。萊娜揣測,這便是他如何尋找可能寫作的主題的方式。他詢問無數的問題,威脅利誘軟硬兼施。

  四小時後,萊娜所獲知的煤礦和威爾斯的資訊,比她需要的多得多。但關於崔特卻仍一無所獲。

  「你需要一個三明治。」格笙斷然說道。

  「我不會拒絕來一個。」

  「好,那我們充充電而且重新整理一下頭緒。」

  「我不要你為一無所獲而感到失望。」

  「我們有收穫的。我們可以斷定沒有所謂的崔特公司,從來沒有。郵政信箱只是個偽裝,而且很可能那些做這勾當的人還繼續租著。」

  「你怎會這麼認為呢?」

  「他們需要它,直到把你和其他那些外行人的事,處理完為止。我想他們已經大致都打理好了。我們來試試這裡。」他輕輕將萊娜推進一間小酒吧。

  那熟悉的香味令她不禁思鄉起來,週遭外國的語言更讓人深感處在異那。他們在一張桌子旁坐定,格笙立刻便拿起了那薄薄的塑膠目錄。「唔。雪佛派。這不會比你做的好吃,不過也可以吃飽的。要試試嗎?」

  「好啊。還要一些茶。」

  格笙點了餐,傾身向前。「我在想,萊娜,你父親買了這股票不久就去世了,我認為事情有點關連。你說你是在閣樓發現的是吧。」

  「是的"在他過世後我們並沒有清理那些盒子。我母親──唔,美姬沒有心情去弄,而我也因為──」

  「因為美姬正在傷心中,而你母親也纏著你。」

  「我不喜歡爭吵。」她抿著嘴唇並盯著桌面。「退出他們的爭端,和他們保持拒離,是容易多了。」她抬起眼睛,隨即又轉開。「美姬是我父親的生命之光。他愛她,我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很特殊。只存在他們之間。美姬當時好傷心,而且關於房子留給我而不是給我媽的事,也已經起了很大的爭議。媽既難堪又生氣,而我只是順其自然。我想開始我的事業,你知道。遠離那些盒子是比較好辦的,讓灰塵隨時間增加,然後一次次地告訴自己終有一天會去處理。」

  「然後你終於做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挑那天。我想或許是因為事情已經大致安排妥當了吧。媽住在自己的房子,美姬和羅根在一起。而我……」

  「對他的事你並沒有太傷心。所以過了段時間,你已經能面對實際問題了。」

  「的確。我想我已經能夠處理他的遺物,而不至於太傷感,或是對人事已非的情況無法釋懷。另外也有部分是由於企圖心。」她歎息道。「我是想我可以把閣樓改成客房的。」

  「那才是我的萊娜。」他握起萊娜的手。「那麼他把股票放在那上面是為了妥善保管的,而且過了幾年都沒有人發現,或是有所行動。我想他們可能已經把它一筆勾銷了。他們何必還要嘗試著連絡呢?如果他們查過,他們應該會知道康湯米已經死了,而且他的繼承人並沒去處理那股票。它可能遺失了,損毀了,或者被丟棄了。結果你寫了封信過去。」

  「而我們就在這裡。但這仍然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要付我錢。」

  「好,我們再假設。這也是我拿手的事。假設這交易完成時,它完全是一個騙局,就是我在紐約解釋過的。然後假設有某個有野心的人,或幸運的人。把它擴充。崔特是不可能的了,可是這些資源、利潤、組織都還在。也許你再耍一次騙局,也許你甚至是在從事合法經營。也許你只是在鑽法律漏洞,利用它們做掩護。那麼萬一這合法的玩意兒開始奏效了,你難道不會大吃一驚嗎?也許還比一般保守經營更賺錢哩。結果你現在得把那些假的部分給掩飾掉,或至少遮蓋過去。」

  當他們的食物送來時,萊娜抹了抹太陽穴。「這對我來說實在太複雜了。」

  「那些被放出去的股票可能有什麼蹊蹺。很難說。」他吃了一口食物後又說。「不,和你煮的不一樣。」他嚥下。「但是一定有蹊蹺,而且他們希望能要回來,甚至願意付錢。但是不能太多,不能讓你起疑心,或是有興趣再繼續投資。要剛好讓你把它兌現。」

  「你真的很清楚這些門路,不是嗎?」

  「那可多了。如果不是為了寫作……」他陡地頓住,聳聳肩。那不是該去遐思的事情。「唔,我們可以把我剛好有這方面的一些經驗當做是幸運吧。我們吃完以後可以再去幾站,然後就報警。」

  她點頭,對於能將這整件事,交給相關單位去處理,感到鬆了一口氣。這些食物令她恢復了精神。明天早上他們將回到家裡。品著茶,萊娜開始夢想著她的花園,出來迎接的康巴,以及在她自己的廚房裡忙碌著。

  「吃完了?」

  「嗯?」

  格笙朝她微笑。「在神遊嗎?」

  「我是在想家。我的玫瑰花可能正在開放呢。」

  「明天這時候你就會在那個花園裡了。」格笙承諾,並且結完了帳,然後起身。

  出了外面,他將手放在她肩上。「要試一下本地的公共汽車嗎?如果我們去搭巴士,就可以很快穿過這個城鎮。我也可以去租一部車,要是你寧可這樣的話。」

  「別俊了。巴士就可以了。」

  「那我們就……等等。」他將她轉過來,輕輕將她推進酒吧門口。「這不是很有趣嗎?」他低聲地說,眼睛直往街上望去。「這不是太妙了嗎?」

  「什麼?你在推我呢。」

  「抱歉。我是希望你盡可能退後,而且看看那裡,就在對街那裡。」他雙眼開始閃爍。「就在往郵局的路上。那個拿著黑色雨傘的男人。」

  她伸長脖子,掃視著。「是呀。」片刻後萊娜說道。「是有個帶黑色雨傘的男人。」

  「看起來不是很眼熟嗎?回想一下幾個月前。你弄鮭魚給我們吃,就我記憶的,還有甜點。」

  「我真不知道你怎能把吃過的餐飲記得這麼清楚。」她向前湊近些,睜大眼睛。「我看他很平常嘛。像個律師,或是銀行家。」

  「賓果!他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我們那位來自倫敦的銀行家。」

  「白先生!」她腦海閃過這個人,並笑了起來。「唔,好奇怪,不是嗎?我們幹嘛躲著他呢?」

  「因為很奇怪,萊娜。因為這非常奇怪,你這個過夜的客人,這個在你房子被搜的時候正好外出的男人,正逛到威爾斯的街上來,而且正要走進郵局。你要不要打賭他在那裡租了個信箱呢?」

  「哦!」她退回來抵著門。「親愛的上帝。我們該怎麼做呢?」

  「等。然後跟蹤他。」


  他們並未等太久。五分鐘後,白先生便走進了郵局,隨即又走了出來。他快速地看看右邊、左邊,然後匆匆忙忙地上了街道。他的雨傘在身側仿若鐘擺似地搖晃著。

  「該死,她洩漏風聲了。」

  「什麼?」

  「來,快點。」格笙抓住萊娜的手並緊隨在白先生後面。「那個女郵務員,或隨便什麼名稱。總之,她告訴他我們在查問。」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突然匆匆忙忙的呀。」格笙看了看來車,邊咒罵著,隨即拉著萊娜在一輛卡車和轎車間穿梭。這兩部車的司機猛按著喇叭抗議,擾得萊娜心神不寧。突然間,白先生猛然回過頭來,瞄到他們兩人,於是拔腿狂奔。

  「留在這裡。」格笙指示。

  「我不要。」她緊跟在後,萊娜的長腿讓她能保持在不多於三步的距離。他們的獵物儘管東躲西閃地,一路把行人推擠開,但要想勝過兩名年輕力壯的獵人,卻絕非易事。

  似乎,他也明白了這道理,於是就在一家藥局前,他停了下來。他掏出一條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額頭,接著轉過身來,閃著金光的眼鏡後面,兩眼睜得大大的。

  「這個……康小姐,唐先生,這真是讓人意外啊!」他夠機智,也懂得圓滑行事,即使一隻手正按在猛跳的胸口上,卻還能擠出愉快的笑容。「這世界實在是小啊。你們正在威爾斯度假嗎?」

  「沒比你悠閒呢。」格笙回敬。「我們有生意要談哩,老兄。你想在這裡談呢?還是耍上警察局呢?」

  白先生眨眨眼,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習慣性地,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生意?我怕我不懂這意思哩。是有關你旅館那件不幸的意外嗎?康小姐?我當時說過啦,我沒丟掉什麼,也不會埋怨的。」

  「你沒損失什麼我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事情是你做的。你一定要把我所有的事情都攤開說嗎?」

  「什麼?」

  「看來是想找警察了。」格笙邊說邊抓住自先生的手臂。

  「我恐怕沒時間陪你們了,雖然這樣和你們碰面真是有意思。」他試著掙脫格笙的握持,但失敗了。

  「你究竟想不想要回股票啊?」格笙得意地看著這男人停住掙扎。鏡片後的眼睛謹慎地思索著,突然,一絲狡猾閃過。

  「抱歉我恐怕不明白。」

  「你明白得很,我們也是。無賴就是無賴,不管是在哪個國家,講哪種語言。現在,我是不太清楚在英國,詐欺、偽造票據的罪刑有多重,在我來的地方,可是要判重刑的。而且你還利用郵政,白先生。這大概可以算是一項錯誤。因為一旦你貼上郵票然後交給當地的郵局,詐欺成了偽造郵件。是更 齷齪的行為。」

  他任由白先生冷汗直流,接著再繼續說:「而且呢,你以威爾斯做根據地,然後越洋到愛爾蘭從事詐欺,這成了國際犯罪。你可能要受到很長遠的看管哦。」

  「好了好了,我看不出這威脅有什麼道理。」白先生再次微笑著,但額頭開始冒著豆大的汗珠。「我們都是明理的人嘛。而且這只是小事一樁,很小很小的事情 嘛,我們可以輕輕鬆鬆把它處理掉,而且讓大家都滿意的。」

  「那我們何不談談?」

  「是,是,為什麼不呢?」他立刻精神一振。「我們邊喝邊聊。我很樂意請你們喝一杯的。轉角那裡就有一家酒吧,我們何不喝個一兩杯,邊把事情解決。」

  「有何不可呢?萊娜?」

  「可是我想我們應該──」

  「談談。」格笙接口說,一隻手仍緊握著白先生,另一隻手握著萊娜。「你玩這種把戲多久啦?」格笙話家常似地問。

  「親愛的,從你們出生前吧,我想。我現在沒做了,真的,完完全全。就在兩年前,我太太和我在薩裡買了一家小骨董店。」

  「我以為你太太已經去世了呢。」在白先生領著前往酒吧途中,萊娜插入說道。

  「事實上沒有。麗絲堅強又熱心。在我照料這小生意時,幫我留意大小事情。我們做得很好。」他補充說著,邊進入酒吧。「相當不錯。除了這骨董店以外,我們還投資了幾項事業。都是合法的,我向你們保證。」維持著起碼的紳士風度,他為萊娜拉開座椅。 「一家旅遊公司,首航,你們也許聽過。」

  聳動地,格笙挑了挑眉。「現在是歐洲挺有份量的一家。」

  白先生頗感驕傲。「我很高興我的經營技巧總算有點用處。我們剛開始是做地下走私生意的。」他朝萊娜歉然一笑。「親愛的,我希望你不會太吃驚。」

  萊娜只是搖搖頭。「這件事已經沒什麼能嚇到我了。」

  「我們來杯哈波好嗎?」他問道,扮演起高雅的主人。「好像挺適合的。」視他們的同意為理所當然,白先生便做主點了。「好了,如我所說的,我們做了些走私,主要是煙草和酒。不過我們本身是不怎麼 沾的,這樣做下來利潤挺可觀而且沒有風險。後來麗絲和我年齡也大了,於是我們就決定退休。你們知道股票遊戲是我們最後一個嗎?她一向對骨董情有獨鍾,所以我們就利用那些錢去買了我們的小骨董店。」他畏縮著,羞慚地笑了笑。「我猜提這些事是挺沒水準的。」

  「別停。」啤酒送來時,格笙便靠回椅背。

  「唔,當我們收到你的信時,你們可以想見我們有多震驚,有多惶恐。我一直保留那個信箱是因為我們有利息放在威爾斯,可是崔特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除了記憶還在外。我很慚 愧地得說,願你父親安息,他被我們重組的種種努力中給疏忽了。我希望你會把這話想成是,我發現他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人。」

  萊娜僅歎了口氣。「謝謝。」

  「我必須說,麗絲和我,得到你那邊來的消息後,我們非常痛苦。如果我們再和過去扯上關係,那我們的名聲、還有這過去幾年來辛苦耕耘的小事業,就可能毀於一旦。更別提,啊……」他用餐巾擦擦嘴。「法律上的枝節。」

  「你本來可以不管這信件的。」格笙說。

  「我們是考慮過。本來是不理會的。可是等萊娜又寫了第二封信來,那時候我們就覺得得做個處理才行。股票。」他還懂得赧顏。「這實在不堪一提,可是找的確是以我的合法名義簽名的。自負吧,我想,可我現在不用了。現在還讓這件事曝光,招惹政府注意的話是很愚 蠢的。」

  「如你所言。」萊娜喃喃地,注視著格笙。「幾乎就如你所說的一模一樣。」

  「我行啊。」他低聲說道,並拍拍萊娜的手。「所以,你就親自到山楂屋來一探究竟嘍。」

  「是的。因為我們當時正在等一批船貨,所以麗絲不能一起來。而且不能否認地,我對暗中行動也有點心癢。一點點懷舊,一點點冒險。我的的確確為你的房子著迷,而且當我發現你和席羅根有姻親關係時,我很擔心。畢竟,他是個要人,一個厲害角色。我很擔心他負賣這件事。所以……當機會來臨時,我就迅速地四處搜找那張股票。」

  他以長輩的姿態,伸出手按在萊娜手上,緊了一緊。「我對造成的不便和混亂感到非常抱歉。你知道,我不能確定得多久才有單獨的機會。我本想如果可以找到它,我們就可以把這件不愉快的交易給結束掉的。可是──」

  「我把股票交給羅根保管了。」萊娜告訴他。

  「啊,我就怕這樣。我很訝異他怎沒追查。」

  「他太太要生寶寶了,而且有間新藝廊要開幕。」萊娜頓住,突然領悟自己近乎在為姊夫道歉。「我自己可以處理。」

  「在你家裡僅幾個鐘頭,我就開始懷疑這點。一個有頭腦的對手對我的過去是很危險的。結果我又回去了一趟,心想我可能再搜一遍,可是有你的狗和你的英雄在,我只好溜之大吉。」

  萊娜抬起下巴。「你那時候在我窗外偷看?」

  「沒有低級的念頭,我向你保證。親愛的,我老得可以當你父親了,而且有快樂的婚姻生活。」他有些惱怒,彷彿受到了侮辱。「好了,我出了價買回股票,這價碼還是有效。」

  「一股零點五英鎊。」格笙粗嘎地提醒他。

  「是康湯米付的兩倍了。如果你想看的話我有文件證明。」

  「哦,我想像你這麼聰明的人,要弄到想要的文件並不困難。」

  白先生懊惱地長歎了口氣。「我想你一定是認為你有權指控我這種行為吧。」

  「我想督察對你的行為一定很感興趣。」

  白先生狠狠地啜了一口啤酒。「這目的究竟何在,啊?兩個老年人,恩愛的夫妻,要為過去的荒唐被送進監獄。」

  「你們欺騙人家。」萊娜回敬。「你們欺騙我父親。」

  「我給了你父親相對的報償了,萊娜。一個夢。他從我們的交易上得到希望。」他對萊娜溫柔地笑著。「他只是想要能有的希望。」

  由於這話是實情,萊娜一時無言以對。「這樣是不對的。」她最後斷定。

  「可是我們也改過自新了呀。改變一種生活是很費力的事,親愛的。它需要努力、耐心和決心。」

  他話語一落,萊娜便再次抬起視線。倘若他所言屬實,那麼這張桌子旁便有兩個人做過那種努力。她會為格笙過去的作為而加以譴責嗎?她願意眼見過去某項錯誤突然 迸出來將他拉回去嗎?

  「我並不希望你和你太太進監獄的。白先生。」

  「他知道規則的。」格笙插口道,用力捏了捏萊娜的手。「你既然能玩,就付得起代價。也許我們可以不談法律,可是這恩情就不只值一千英鎊。」

  「如我解釋的──」白先生開始辯解。

  「這股票是不值錢,」格笙駁回。「可是這證書,我敢說那值上一萬。」

  「一萬英鎊?」白先生呼道,而萊娜只是張大了嘴。「這簡直是敲詐,這是搶劫,這是──」

  「一單位一鎊。」格笙說完。「比你用它去謀得的利潤要合理多了。還有你利用其他投資人謀得的鉅額利益,我想康湯米的夢應該成真才對。我不認為這是敲詐,我認為這是公道。而公道是不容討價還價的。」

  蒼白著臉,白先生頹然坐下。再一次地,他拿出手帕來擦臉。「年輕人,你這是在掏我的心肝哪。」

  「不,只是你的銀行存摺,它肥得夠應付。你給萊娜帶來一大堆麻煩,一大堆擔憂。你把她的家弄得一團糟。現在,在我可能同情你的處境的同時,我不覺得你有想到家對她的意義。你讓她哭了。」

  「這個,」白先生揮著手帕,再次用它擦拭著。「我道歉,最最真誠的。這真是太糟了,真是糟糕。我真不知道麗絲會怎麼說。」

  「如果她夠聰明。」格笙拉長語調。「我想她會說,考慮考慮你們的幸福,付了這筆錢吧。」

  他歎口氣,將濕了的手帕塞進口袋裡。「一萬英鎊。你很強悍,唐先生。」

  「赫伯,我想我可以叫你赫伯,因為在這時候,我們彼此都清楚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愁眉苦臉地點點頭。「真是不幸的實情。」改變策略地,他轉向萊娜。「我的確是讓你難過了,實在抱歉。我想,也許我們可以用交易來抵這筆帳吧?一趟美好的旅行?或著替你的旅館添增佈置,我們店裡有一些很迷人的玩意兒呢。」

  「金錢對話。」格笙在萊娜思索著回答時說道。

  「一個強硬的男人。」白先生複述著,雙肩頹然下垂。「我猜是沒什麼選擇餘地了,我會開一張支票給你的。」

  「我要現金。」

  又是一聲歎息。「是,當然。好吧,我們再做安排。我當然是不帶這麼多現金在身上的。」

  「當然,」格笙同意。「可是你可以拿到的。明天以前。」

  「再多一、兩天比較合理。」白先生開始爭議,看見格笙眼裡的光芒,他只得投降。「不過我可以打電報要麗絲匯錢來的。明天,沒問題。」

  「我不認為會有問題。」

  白先生無力地笑了笑。「對不起,我需要上一下洗手間。」搖搖頭,他站起來走向酒吧後面。

  「我不明白。」萊娜在白先生走出了聽力所及外低聲說著。「因為你一直在桌子底下踢我,所以我才保持沉默,可是──」

  「是輕輕碰你。」格笙糾正。「我只是輕輕碰你。」

  「是呀,然後我得跛一個禮拜了。我的重點是,你既要放過他,又要他付這麼一大筆錢。這樣子好像不對。」

  「這樣絕對沒錯。你的父親需要他的夢想,現在他正在實現。老赫伯很清楚有時候詐欺是沒好報的,而且你得要回你的補償。你不想送他進監牢,我也是。」

  「不,我不想。可是拿他的錢──」

  「他拿了你爸的錢,而且那五百英鎊是不夠換取你家人的原諒的。」

  「不夠,可是──」

  「萊娜,你爸爸會怎麼說?」

  心頭一震,她將下巴靠在拳頭上。「他會認為這是個天大的笑話。」

  「完全沒錯。」格笙瞥了一眼男洗手間,「他去太久了。等等。」

  萊娜皺眉望著杯子。她的嘴唇開始上揚。這真的是個天大的笑話,一個她父親絕對會欣賞的笑話。

  她並不期望能見到這筆錢,不是這麼大筆的數目。能夠知道他們已經順利解決,而且沒有人真正受到傷害,這就夠了。

  抬眼一望,她看見格笙,雙眼赤紅,衝出男廁並直奔吧檯。他快速地和酒保談了一下,隨即回到桌子來。

  坐回椅子上,拿起他的啤酒,他再次恢復平靜。

  「怎麼樣?」萊娜靜候片刻後說道。

  「他走了。從窗戶逃走。狡猾的老狐狸。」

  「跑了?」事情的變化令她難以招架,她閉上雙眼。「跑了。」她重複說。「想想看,我竟然還漸漸喜歡他,相信他呢。」

  「這正是一個詐欺藝術者的專長。不過,我想我們還是多少知道了事實的真相。」

  「現在我們怎麼辦?我不想報警,格笙。我沒辦法想像那對老夫妻過著監獄的生活。」靈光一閃,她倏地睜大眼睛。「哦,真邪惡。你想,他真的有一位太太嗎?」

  「大概吧。」格笙啜了口啤酒,思忖著。「至於現在呢,我們回克雷爾去,讓他去牽腸掛肚吧。等他出現。我們若要找他是輕而易舉的事。」

  「怎麼做?」

  「透過首航旅遊公司。還有這個。」格笙拿出一個皮夾。「在我們走出街道時,我摸了他口袋。保險起見。」他對張目結口的萊娜說。「經過了這麼多年,我甚至還沒生疏。」他朝自己搖搖頭。「我應該感到慚愧。」他 咧起嘴笑,以皮夾拍打著手掌心。「別這麼吃驚嘛,只是一點現金和證件而已。」

  格笙冷靜地自皮夾裡抽出紙鈔,接著將它們塞入自己口袋中。「他還多少欠我一百鎊哩,我敢說他真正的大錢是放在夾子裡的。他有倫敦的住址。」格笙繼續大肆搜索著皮夾。「我在男廁裡翻過一遍了。裡面還有一張一個挺迷人,主婦樣子的女人的快照。我想應該是麗絲。哦,還有他的名字,卡約翰,不是白赫伯。」

  萊娜手指撫著前額。「我都頭昏了。」

  「別擔心,萊娜,我保證我們一定會再有他的消息的。準備走了嗎?」

  「我猜是吧。」對這一天所發生的事仍暈頭轉向地,她站起來。「他真厚臉皮,就這樣逃走了,甚至沒付我們的酒錢。」

  「他付了。」格笙伸出手臂擁著她,邊往外走邊以眼神向酒保致意。「他擁有這家該死的酒吧。」

  「他──」她停下來,瞪著他,隨即開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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