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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琳達.霍華]夜影危情(全文完)

夜影危情 作者:琳達.霍華

新遭母喪的羅凱莉收到父親寄來的包裹時,吃了一驚。
二十多年前,他由越南戰場回來之後,她就很少見過他。
凱莉不願意面對強烈的情緒波動,把包裹裏面的神秘筆記本包了回去,
將它和她父親拋在腦後,直到她接到一通令人震驚的電話。
她父親在紐奧良的暗巷裏被謀殺了!
齊馬克刑警認為這只是一件流浪漢被殺的街頭暴力事件,
而凱莉同意了他的判斷;暫時的。
但是,當她的家被人闖入,並發生一連串的“意外”時,
她的想法改 變了。她立刻瞭解一件事:
殺死她父親的人已把箭頭轉向她。
凱莉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找出她和父親之間唯一的聯繫----
數個月前他寄來的筆記本。
在磨損的筆 記本中,她發現了令人不安的事實:
她父親是越南戰場的一名狙擊手,而且他記錄了每一次殺戮。
為了逃命,凱莉把筆記本和其中的秘密託付給齊馬克。
他們一同揭露了政治、權力和謀殺的驚人故事----
並面對不顧一切想奪走這本殺人記事簿的兇手。

第一章

  二月十三日 華盛頓

  羅戴克仔細地用昨天自超市偷來的膠帶封牢紙盒的四周。再用一支偷來的黑色馬克筆,整齊地在盒上寫下地址。他把膠帶和筆留在地上,挾著紙盒走向最近的郵局。那就在下個轉角,現在約華氏四十幾度吧,以二月的華盛頓來說並不那麼冷。

  他若是國會議員,就不必付任何討厭的郵資了,他酸溜溜地想。

  微弱的冬陽灑在人行道上。不苟言笑的政府員工匆匆而行,灰或黑色的大衣飄動著,彰顯出他們的重要性。若有人問起他們的職業,他們絕不會說:“我是會計 師”或“我是總務”。雖然他們也許就是。在身分就是一切的這裏,人們會說:“我為政府工作”或“我為財政部工作”。他們若更自大,甚至只用簡稱,像是 “DOD”,並認定每個人都知道那就是“國防”。戴克個人認為,他們每人都該掛個“DOB”名牌,注明是在“國家胡說部”(Department of Bull-shit)上班。

  啊,一國的首都!空氣中彌漫著權力,就像酒會中稀有的紅酒,這些傻瓜都為之暈眩。戴克冷眼旁觀。他們自認知道一切,其實什麼也不懂。

  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權力是什麼。在白宮的這個人,只要下個命令就能引發一場戰爭。他能一面玩著足球,而那由侍官提著、隨時地隨侍在側、上鎖的公事包,能導致飛彈發射,數百萬人喪生,而他將在千裏外遙望那些死亡。

  戴克瞭解真正的權力,那是在越南,當他緩慢地用手指拉下扳機時。他曾連續追蹤他的獵物數日,毫無情感地躺在爛泥或剌人的草堆中,對蟲、蛇、雨及饑餓毫 無感覺,只等待目標出現在他視野中的完美時刻。此時,所有權力都掌握在他手中,由他決定生或死、扣不扣扳機,全世界只有兩個人,他和他的目標。

  他生命中最刺激的事,是他的定點員引他到某棵樹下。當他架好瞭望鏡,赫然發現他正望向另一名狙擊手----從外表來看是俄國人,來福槍抵在肩上,正用 槍上的瞭望鏡找他。戴克只比他早一秒開槍。一秒鐘,只比心跳慢一點,俄國人原本可能先出手,那麼戴克現在就不會在華盛頓這裏欣賞風景了。

  他不知道在槍響之前,那俄國人到底有沒有看見他。當然他是看不到子彈的,雖然在好萊塢電影特效中有,但沒人能看到子彈。

  戴克走進溫暖的郵局,在櫃檯前排隊等候。他選擇最忙碌的中午時段,減低讓任何忙碌的職員記得他的機會。除了冷酷的雙眼,他並無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但 他不願意冒險。小心謹慎是讓他活著離開越南、拋開那個地獄、回到現實生活並工作了二十五年的原因。

  他看起來並不富裕,但也不像街頭混混。他的外套式樣保守。現在穿在外面的,是耐用但有些破舊的褐色蘇格蘭呢。外套另一面,則破爛且佈滿補丁,是他的街上遊民裝。這件外套是既好又簡單的偽裝,狙擊手懂得融入不同的環境。

  輪到他時,他將紙盒放在櫃臺秤重並從口袋掏出了一些紙幣。紙盒將寄給俄亥俄州的羅珍妮----他的妻子。

  他一直不懂她為何還沒跟他離婚。天,她或許已經辦了,而他這兩年並沒有打電話給她,或許更久。他試圖回想最後一次和她連絡是什麼時候……

  “一元四十三分。”職員看也沒看他。戴克放了兩元在櫃檯上。收起找錢後,他像進來一樣毫未引人注意地離開郵局。

  他上次和珍妮談話是什麼時候?三年前?或是五年前?他很少注意時間。而孩子現在幾歲了!二十嗎?她大約是一九六八或一九六九年出生,那她今年……該死,她二十九歲了!他的小女孩快三十了!她也許已經結婚,並有兩個小孩,他說不定已經當外公了。

  他無法想像她長大的樣子。他至少有十五年沒有見過她,或許更久,在他腦海中是她七、八歲時的印象,瘦小且害羞,有著棕色的大眼睛,並喜歡咬弄下唇。她只在他問她問題時,才小聲地對他說話。

  他應該做個更好的父親和丈夫。這一生他該做得更好的事有好多,但回顧並未能使他有機會去改變任何事,只令他後悔以前沒有去做。

  但珍妮並未停止對他的愛,甚至當他從越南回來變得冷酷又冷漠,完全變了一個人。在她眼中,他仍是那個急躁、有著銳利雙眼,為她所愛並結為連理的西維吉 尼亞男孩。她從不在意那男孩已死在充滿臭蟲的叢林裏,回到她身邊的,除了臉孔和形體外,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只有當他手持來福槍瞄準瞭望鏡、腎上腺素提升他全身的感官時,才覺得自己活著。好笑的是,唯一能讓他感到自己活著的東西,竟也是殺死他的。那不是來福 槍;來福槍是最受男人喜愛的忠實工具,但它畢竟只是工具。不,能讓他感到活著的是技巧、追捕和權力。他曾是個狙擊手,非常好的一個。他曾想過,若只是這 樣,他可以回到珍妮身邊,雖然過去這些年他一直試圖分析這些事。

  他殺過許多人,並且謀殺了一個人。

  腦中的記憶仍鮮明。戰爭歸戰爭,但謀殺就該另當別論。

  他停在公用電話亭前從口袋掏出零錢。他早已背下電話號碼。他投下零錢聽著鈴聲。當電話那頭有人回應後,他清楚地說道:“我是羅戴克。”

  因為他所犯的罪,他已經浪費他的生命。現在該找某人來付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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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月十七日 俄亥俄州 哥倫布城

  二月的那天晚上,羅凱莉下班回家時,一個包裹躺在前廊上。當她開上車道時車燈快速閃過它,但她實在累得對包裹的內容提不起好奇心。她疲倦地拿起塞著錢包、文件和工作雜物的背包,和往常一樣拖著沉重的背包掙扎地爬下車。

  她奮力地穿過雪地走向前廊,當冰冷的雪塊滑進鞋內時,只好咬緊牙齒。她知道該穿上靴子,但當她值完班時,已經累得除了開車回家,無法做任何事了。

  那個包裹被夾在前門和紗門之間,斜倚在凸起的門檻上。她打開門,摸索著把燈撳亮,再彎下身撿起包裹。她並沒有訂任何東西,這包裹可能是被送錯了位址。

  屋內既寒冷且一片寂靜,今天早上她離開前又忘記留下一盞燈。她不喜歡回到家時面對一片漆黑;這又再次讓她意識到母親已不在世上,不能再為她開門,而且聞不到誘人的晚餐香味,更聽不到珍妮在廚房哼歌的聲音。

  以前不管有沒有人看,電視總是開著,因為珍妮喜歡屋內有個背景聲音。無論凱莉多晚下班或回到家時多麼的累,她知道母親總會為她準備一頓熱騰騰的晚餐並帶著微笑等待她。

  直到三個星期之前。

  事情發生得好快。有天早上,珍妮抱怨她覺得有些疼痛及發燒,她自己判斷可能是著涼了。她的聲音有點沙啞,當凱莉幫她量體溫時只有華氏九十九度(約攝氏 三十七點二度),所以著涼應是合理的推斷。中午凱莉再打電話回家詢問她的狀況時,雖然咳得更嚴重,但母親仍不斷地說她只是著涼。

  那天晚上凱莉回家時,母親抱著毯子躺在沙發上渾身發抖,她的體溫上升到華氏一百零三度(接近攝氏四十度)。從聽筒傳到她受過專業訓練的耳朵的聲音正發出警告:兩邊的肺都嚴重充血。

  凱莉一向認為當護士的最大好處是,學到如何溫和且不為所動地要他去做你要他做的事。當珍妮爭論著只為了著涼就去醫院,實在是件傻事時,凱莉已迅速地準備妥當,在十五分鐘內就將母親全身包得暖暖地送進車內。

  雪下得很大。凱莉一向喜歡雪,但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回憶起那晚。她開著車,泛白的指節握著方向盤通過漩渦般的、白茫茫一片的雪幕,耳中聽著母親拚命想吸進更多氧氣的奮戰。

  她終於抵達工作的醫院,直接將車開到急診室的入口並按喇叭求援,直到有人出來幫忙。除了大雪之外,她對那晚唯一尚存的清楚印象,只有看起來非常瘦小、 像是縮水了一般躺在白色床單上的珍妮。無論凱莉怎樣不停地跟她說話,她仍迅速地逐漸失去意識無法作答。

  急性病毒肺炎,醫生診斷道。病情很快惡化,在缺氧的狀況下,體內的器官一個接一個地喪失功能。雖然醫療小組竭盡所能地進行搶救並對抗病毒,珍妮仍在抵達醫院後的四小時內去世。

  珍妮去世後有太多的細節要處理。好多檔需要填寫、簽名或寄給他人。許多電話要打,許多事情要做決定。她必須選擇葬儀社,決定進行的儀式、棺木,及她 母親入殮時所要穿的衣服。此外,還必須招呼客人----天啊!她母親的朋友致電並來訪,且帶來一大堆凱莉永遠也吃不完的食物,還有她的同事和一些鄰居。她 覺得喉嚨似乎永遠封閉了,而雙眼乾澀。她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哭泣,但是一到夜晚、當她一個人獨處時,她卻無法停止哭泣。

  她硬撐著熬過了葬禮的儀式,雖然她曾認為那是野蠻的,而現在她瞭解這最終的儀式所代表的涵義,是為了紀念這個去世的甜蜜女人,她對生活從無過高的要求,並安於平凡。祈禱和詩歌宣告了這個生命的終止,並獻上敬意。

  從那時候開始,凱莉的日子是熬過來的,但也僅此而已。她的悲傷仍像剛被切開的傷口,赤裸且鮮明,對工作的熱誠已蕩然無存。長久以來,她和珍妮是聯手的 同盟,合力為生活奮戰。首先是珍妮去工作,她在她所能找到的任何工作上辛勤地付出,把這個家維持下去,並讓凱莉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

  然後,換成該凱莉出去工作讓珍妮休息,去做些她有興趣的事,例如佈置她們的小房子、烹飪、洗衣服,創造她長久無法擁有的“築巢”的需求。

  但現在一切都消失了,再也無法找回來。留給凱莉的僅剩這個空洞的房子,而她知道她再也無法繼續住下去。今天她打電話給不動產經紀人,請托代售房子。住在公寓中,會比日復一日地獨自面對這棟空房子及回憶好一些。

  這個包裹並不重。凱莉將它挾在腋下,反身關門、上鎖,然後讓沉重的背包滑下肩膀、落在椅子上。她將包裹轉向燈光查看上面的標籤。上面沒有留下回復的地址,卻赫然發現她母親的名字。盒子的黑字寫著“羅珍妮”。痛苦擠壓著她的胸口。

  珍妮一向很少郵購物品,當她真的訂購時,會像個過耶誕節的孩子般,渴望地等待郵差或快遞的到來。當終於收到期待的包裹時,則會雀躍不已。

  凱莉將包裹拿到廚房,用小刀割開封口膠帶。她打開包裝向內看。裏面有一些紙張和一小本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記事本,最上面則是一張對折的紙張。她從盒內 拿出紙張打開來,自然地先掃視尾端的簽名看是誰寄來的。看到潦草的筆跡寫著“戴克”時,她不禁丟下尚未閱讀的紙片,視線回到盒子上。

  是親愛的老爸。珍妮至少有四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凱莉自十三歲他打電話來祝她生日快樂之後,就幾乎不曾和他說過話。他喝醉了,那天離她的生日還好久,而珍妮在和她丈夫談過話後,整晚不斷地輕聲啜泣。

  在那一天,凱莉所有的憤怒、迷惑和痛苦都凝聚成恨意。自此之後,他打電話來時,她都拒絕和他說話。珍妮一度痛苦沮喪,但凱莉認為比起他拋棄妻子和女兒的行為,她的恨毫無重量,所以並未妥協。

  她把盒子留在桌上,走進臥室脫下衣服,將縐巴巴的制服丟在地板上。她覺得腳痛、頭痛、心也痛。她超時地工作著,從清晨六點直到晚上六點,企圖讓思緒被工作占滿,但她的沮喪卻與日俱增。她覺得似乎已有數周不曾見到陽光了。

  她把腳從濕冷的鞋中抽出,並趕緊找出一雙厚襪子來。她既冷又疲倦,渴望地想像著陽光和溫暖。當她才兩歲時,她們曾住在佛羅里達基地的宿舍。凱莉並不真 的記得這些細節,但當她閉上雙眼,她對那裏溫暖的氣候,和長期待在燦爛陽光下的日子有所印象。珍妮常提起佛羅里達,聲音中總是帶著嚮往,因為想到那些日子 就聯想到快樂。

  之後戴克去了越南,以後就從未真正的回家。珍妮搬回他們的出生地----西維吉尼亞山區,讓她在等待丈夫的任務結束,並祈禱他的安全時,能靠近自己的家人。

  但是他在一個任務結束後,又轉到下一個任務,然後,又是再下一個。而當這個男人終於出現在她們家門口時,和當初離開時的他,已不是同一個人了。凱莉對 那段日子有著深刻的記憶,他的陰沉、長期的酗酒,經過他附近時都要踮腳、小心翼翼地走過,以免惹他發脾氣。他變得刻薄,連珍妮對他的毫不動搖的愛都留不住 他。

  他開始失蹤,先是一、兩天,然後變成一、兩個星期,再變成數個月。之後,有一天珍妮終於認清他離開反而對大家都好。有無數的夜晚,她埋在枕頭上哭泣。凱莉仍記得這些。

  後來她們離開西維吉尼亞,搬到了俄亥俄州,好讓珍妮能找到工作。

  戴克打過幾次電話,寫過幾封信,也確實來探望過她們一次。凱莉並末見到他;因為他在她下課回家前就已經離開了。而珍妮看起來容光煥發,並有些興奮。十九歲的凱莉已夠成熟,知道父母曾在臥室共度一段時光。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從此珍妮再也沒見過他。但她並未因此停止愛他。凱莉雖然無法理解,但能接受母親對愛的忠誠。珍妮一直持續地愛著他,即使這個丈夫遺棄了她。

  在獨自吃完冷牛奶及玉米片後,凱莉再度拿起那封信。

  “珍妮----這是我的一些舊文件。把它們放到安全的保險箱並替我保管。有一天,它們或許能值一些錢----戴克。”

  就是這些了。信中沒有寒暄,沒有“親愛的”,簽名時更沒有加上“愛妳的”字眼。他就這樣把他的垃圾寄給她母親,然後期望她替他保管。

  而她會去做的。珍妮會小心地按照他的指示去做,甚至還保存這張草率的紙條,把它和她所保存的那小疊他在越南時寫來、少得可憐的信放在一起。

  凱莉直覺地想把盒子丟進垃圾筒。但為了尊敬母親,她沒這麼做,而是把它拿進珍妮空蕩蕩的臥室,放入一個存放珍妮私人物品的箱子內。她還無法丟棄珍妮的東西;她租了一個倉庫將把東西暫時存放在那裏,直到她有能力處理時再說。

  打包後,現在只剩下幾樣東西放在化妝臺上。凱莉把它們裝入箱中並用膠帶封起來。

  幸運的話,房子可以很快地賣掉,然後春天來臨時,她能夠再度看到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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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八月五日 路易斯安那州 紐奧良

  幾乎是午夜了。有人在跟蹤他。羅戴克再一次回頭時,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一閃而逝的身影。興奮感在血管中跳動著,他幾乎忍不住要露齒而笑。沒有任何事像獵殺這般令人興奮,即使他是被獵殺的目標。

  他們跟蹤他已經將近六個月,而他則高興地用他舊有的技巧閃避他們。他引著他們來來回回、穿越整個國家追逐了好一陣子,然後出現在稍大的城市裏打另一個電話。他並不期望能輕易過關,然而他也沒有失望,但是他瞭解他的人。

  聽到“去死吧”這樣的回答後,戴克開始了他貓捉老鼠的遊戲。勒索可能和截肢一樣殘酷,但也如同走鋼絲般,搖擺著創造世界紀錄一樣細緻。首先,他先建立他的證據----先透露一點點,用以顯示如果不遵照我的條件,世界將會看到什麼。

  正如他所預期的,受勒索的人表現得非常憤怒。他絲毫沒有因此而屈服,反而大張旗鼓地命令所有的走狗盯上戴克。若是一般的人現在大都已經死了,但是戴克 曾花三年的生命在越南匍匐行進,學到了耐心、戰略及隱藏自己,技巧好到連這些走狗經過他身旁時都沒起疑。查理和那些北越人當時也是這樣。

  戴克玩得不亦樂乎,自從那次他由瞭望鏡看到那個俄國人的瞭望鏡,知道他們其中一人只能再活一秒鐘後,他不曾這麼強烈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此刻跟蹤他的這個走狗,比之前的都要高明。但還沒有老戴克這麼好,他活力充沛地想道,不過也已形成足夠的威脅。要命,他甚至認識這個人:若他沒有猜 錯,這次跟蹤他的人是麥瑞奇,二十五年前中央情報局在那片綠色獵場的最佳獵人之一。此刻,在這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景裏,他們上演著相同的捉迷藏的老遊 戲。

  戴克藏進陰影裏,等待跟蹤者再次移動。不謹慎的人常會先開槍,再確認他的身分,但這個人很聰明。他假設戴克並不知道自己被跟蹤;一個草率的誤殺,會讓真的目標遠遁地下,要再發現他,可能已是幾星期後的事。此外,他也不希望引起員警的注意。

  大多時候員警對街上槍擊死亡案件並不很在意,即使死亡是因腦部中彈造成的。但你永遠不知道,或許有一天當他們無聊想來點刺激,或有電視工作小組剛好在現場而成為焦點所在,這將迫使員警不情願地採取行動。

  戴克等待著。緩慢地,他的動作像鬼魂般地,將泥土塗在臉上和手上,用來掩飾相對於背景較為蒼白的膚色。然後他低下頭並保持不動,放心地知道任何望向這暗巷內的人都看不到他。

  幾分鐘之後,他聽到拖曳的腳步聲靠近。也許是獵殺者,或只是個在街上閒蕩的人。戴克沒有移動。

  腳步聲停止了。戴克想像任何望入這巷內的人會看到的景象:散落一地的垃圾、破碎的瓶子,和一小堆惡臭的廢物,不可能有人藏匿。但他就是隱藏在裏面。稍早曾下過雨,街燈閃爍地照著地上的泥水坑。原本丟在巷內的紙箱都被人拿去遮雨了。

  普通的獵狗會認為這是條沒有價值的空巷,但麥瑞奇不是普通的獵殺者;他也曾在越南受過訓練,所以他知道如何耐心地等待目標犯下錯誤。

  在目前的情況下,戴克愉快地想道,他會長時間地等待下去。羅戴克不會犯錯,不會對這種事不會。他生命中其他所有的事情或許並不完美,但他曾是一流的獵殺者。所以他等待著,等拖曳的腳步聲逐漸走開好一陣子後,再等另一個腳步聲出現及離開。

  一隻老鼠來到鞋子旁邊嗅聞,但他一動也不動地繼續等待。過了一會兒,當那些相同腳步聲再度傳來,並再次地停在巷口時,他耐心的等待得到回報了。獵殺者 正在比較這條巷子現在看起來的樣子和剛才是否相同。沒有任何改變。滿意地確定目標不在巷內後,那名獵殺者用相同拖曳的步伐離開,一個好的獵殺者永遠不會卸 下他的偽裝。

  那騙人的腳步聲本來或許會成功----若戴克不曾在西貢看過麥瑞奇用相同的醉鬼似的拖曳腳步誘騙兩名專門欺侮人的土霸,讓他們誤以為他這個老美看起來太遜,不可能在打鬥中占上風。

  那兩個人專找喝醉的美國士兵下手,先是偷走他們的錢包,再將這些無助的男孩打得血肉模糊來取樂。在那一星期前,其中一個男孩因內傷而死,所以一個特定的美國組織開始無情地搜索這兩名越南人。

  當這兩個人被找到並經指認後,麥瑞奇得到這個榮譽去除掉他們。只要在頭部乾淨俐落地射兩槍就能解決,但麥瑞奇卻要先跟他們玩一玩。

  麥瑞奇和傳統美國人一樣整潔,長得英俊修長,褐色的頭髮理得短短的。而即使在難耐的熱天之下,他的衣服仍燙理工整。他很聰明且和藹可親----在大多 數的時候。但當他被激怒或在工作時,所有的友善都消失了----像是從未存在過,在湛藍的眼眸內只有殺手的光芒。

  麥瑞奇將那兩名越南人引到一條黑巷中;他們甚至毫不掩飾地跟蹤他,篤定地認為他毫無招架之力。他們如獵犬接近免子般靠近,但在最後一刻,免子快速轉身,所有的醉態都消失了。

  他手中的刀有著黑色的刀鋒,所以不會反射任何光線。這兩個越南人甚至沒看到它。他們只知道他們的身體突然像被火灼燒般,麥瑞奇的手不停地刺入再拔出, 刀傷並未深到足以致命----還不是時候。麥瑞奇折磨著這兩人,同時用他們的語言耳語,讓他們清楚地知道所發生的事以及為什麼。

  他們企圖逃跑,卻發現巷口被幾個面無表情的美國人擋住了,他們手裏全都拿著手槍。在被圍困且歇斯底里的情況下,他們推算麥瑞奇應是最不具威脅的一個,故轉而和他對打。他們犯了大錯。

  那晚麥瑞奇像是一部食物處理機。他如機器般精確地將他們切割成條或塊狀。他迂回並刺戮著,每次刀的聲響都代表肢解了某人身體的某個部分----一個耳 朵、一根手指、一個鼻子。在整齊地割開他們的喉嚨、讓他們掉到地上以為結束之前,他們只能嘶啞地尖聲哀嚎。他踏過屍體,加入巷口的無聲隊伍,面部僵硬而毫 無表情。

  麥瑞奇獨自離開,拒絕任何人的陪伴。當他第二天露面時,他又恢復原有的和藹可親,所有的殺戮已被拋到身後。

  這就是麥瑞奇,戴克想道。情勢需要時,他是一個冷酷的殺手,但他不是謀殺者。手法雖像死刑處決一般殘酷,但事情也就真的是死刑的處決。這是一課教訓。 在那之後,年輕的美國士兵在西貢的酒吧和妓院出入,至少安全一點。麥瑞奇知道他個人必須為殺死那兩人付出代價,並承擔結果。

  麥瑞奇為自己所劃下的底線不管在哪裡,他未曾跨越它。他所有的殺戮都是正義的。戴克思索至此,他發現麥瑞奇或許是他在世界上最尊敬的人。麥瑞奇一直堅持自己的理念;戴克則否,這些年來都在為他的過失付出代價。

  如有任何人能逮著他,就是麥瑞奇了。

  知道了這點,讓這個遊戲更增加了生命力。

  戴克終於無聲地站起來。他瞥了星空一眼,知道至少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該卸下流浪漢的偽裝了。雖然這個偽裝的確成功了好一段時間,但麥瑞奇已經找到線索了。這些巷弄將是他首先搜尋的地方,所以戴克儘量避免在那逗留。

  真可惜;流浪漢有他的隱匿性,幾乎不受任何機構管理,人們也都避免注視他們。員警不會為他們浪費任何時間,相對地他們也不可能把看到的事告訴員警。他還有其他的偽裝也很好用,技巧只在於融入環境,無論是什麼樣的環境。

  紐奧良提供了多樣化的可能,當他采迂回的路線走向二十四小時都一樣熱鬧的法國區時,戴克考慮了其中幾種可能。在查理斯街過去又回來幾趟後,再重複回頭 並隨時留意四周,最後終於走到凱倫街。這期間他一直注意身旁看有無任何被跟蹤的跡象,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事。

  他再從凱倫街直走下去穿過卡農街,從這開始凱倫街轉成波本街。從餐廳、酒吧出來的觀光客仍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閒蕩,有些人明顯地喝醉了,手中的塑膠杯 內啤酒四濺。還有人戴著便宜的彩色塑膠項鏈,和飾以金幣的面具,即使狂歡節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

  濕濕的人行道上映閃著酒吧的燈光,敞開的酒吧門口飄出哀傷的爵士樂,和從脫衣舞酒吧傳來吵嘈的強烈節奏音樂相沖抵,看起來很無聊的男女在隨著節奏搖晃身體,假裝自己很性感。

  這一切像是看電影一般,他和這些觀光客似乎不是存在同一個世界裏。他們對他視而不見,眼光越過他、穿過他。紐奧良的夏夜雖然仍是燠熱的,他卻忍不住打 顫。自越南歸來後,他一直無法回到現實世界。但突然間他覺得距離更遙遠了,似乎即使他大聲喊叫,這些觀光客也無法聽到。

  這奇異的感覺讓他不禁再度顫抖。他走下波本街,瞥向經過的敞開的門,裏面傳出的音樂和笑聲像是遠處傳來的回音。這裏的人潮較之前擁擠,數個員警騎馬經 過,馬蹄鐵在人行道上踢踏作響。戴克加快腳步,尋找暗巷以便停留幾分鐘,甩掉這種幽靈般的感覺。法國區並非在市中心,巷弄大都通往庭院的入口。如果是私人 的庭院,入口多設有鐵門並上鎖。若是餐廳的庭院,他在那裏也找不到任何的隱私。

  他提醒自己,不是為隱私來到法國區的;他會來此只是因為波本街是如此活躍,而他能混入人潮之中。他所必須做的是漠視這種奇異的感覺,繼續走。或許他應該離開紐奧良,麥瑞奇已經盯上他了。

  依目前的情勢來看,有三種可能。第一種:麥瑞奇被騙來殺他。那是最簡單的解釋,也是最不合理的推測,因為麥瑞奇的個性不容被人利用,萬一被他發現,將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第二種:麥瑞奇確實是在獵捕他,但,是為了第三個不明的組織。或許那個秘密並不如他所想像的被守得那麼嚴謹。天知道,那真會引起火拼。這個可能性可能帶來一串陰謀,但正如人家說的,即使是偏執狂也有真正的敵人。

  第三種:麥瑞奇來此全是為了其他事情。戴克只是剛好看到並認出了他。

  才怪!

  戴克抵達聖安街並再往下走,在行經巫毒教商店時也並未望向櫥窗。那種東西太詭異了,而現在他身邊的詭異事情已經夠他受的了。也許他應該留在波本街,整條聖安街空蕩蕩的——

  麥瑞奇出現在他面前,手中持著套有滅音器的點二二口徑的手槍。

  戴克停住,望入那對冷靜的藍眸。他自己的手槍就插在腰後,但他知道他無法及時拿到。死亡注視著他,奇怪的是他想到了珍妮。他彷佛看到她甜美的臉龐,清楚地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她緊緊地擁抱他,並無比謙遜地瞭解她是多麼的愛他。

  接著,他望向麥瑞奇身後,突然明白這是一個設計好的陷阱。這是他所忽略的第四種可能。

  “小心----”他張嘴警告麥瑞奇,但麥瑞奇的手指已扣下扳機,子彈乾淨地射入他的前額,中止了他的思想、言語及生命。

  麥瑞奇聽到羅戴克最後的警告,倏地轉身,單腳蹲下。他的身體強壯並像芭蕾舞者般柔軟和優雅,但他已經五十六歲了,他的反應慢了那麼一點。他只躲開一 槍,便像被大榔頭擊中般被射中兩槍,他倒在不平的人行道上,他的身體已沒有任何反應,但他的視力依稀可見上方那三個模糊的身影。

  被利用了,他憤怒地想道,被設計及利用了。他感到一股激憤,然後就沒有意識了。

  一輛車在人行道邊緣停下,後車廂彈開。很快的,那三個人抬起麥瑞奇塞進去。其中一人拾起點二二手槍,一起丟入;另一人迅速搜尋羅戴克的口袋,並向其餘 兩人搖搖頭。然後,當一男一女從波本街轉彎並朝羅戴克的屍體走去時,他們全部鑽入車內,安靜地把車開走。

  兩人看到躺在人行道上的男人時,那女子用力拉著她丈夫的手臂。“不要從那個醉鬼旁邊走過去。”她說。喝了幾罐啤酒的男子同意了,於是走到對街避開那引人不快的地方。

  二十三秒鐘後,四個年輕女子踩著高跟鞋,緊抓著皮包,一起吃吃地笑著她們剛才所看的脫衣舞男,愉快地走過聖安街,然後發現躺在人行道上那名男子的額頭上有一個洞。

  她們的尖叫劃過由波本街傳來的音樂和笑聲,好奇者轉過頭來。幾名男子聽到女人的驚叫,開始跑過來。愈來愈多人跟進,引來一對馬上巡邏員警的注意。

  羅戴克若還活著,他會告訴他們,行動進行時,二十三秒已是一光年。證人不見了,車子消失了,機會溜走了,而逝去的每秒都在無止盡地繼續沖刷人們所留下無益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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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該死!”

  齊馬克警官揉著他粗糙的下巴,感覺粗硬的胡渣刺著他的手。他打著呵欠並啜飲一名巡邏人員遞給他的熱咖啡。現在是淩晨三點,那表示他剛剛才睡不到三個小 時。他自然會覺得暴躁不耐,但是他把那種情緒擱置一旁。他太有克制力了,不會讓缺乏睡眠影響他對工作的全神投入、明天、後天他都可以!但那個躺在人行道上 的可憐傢伙可是毫無選擇。

  住在法國區的一項缺點是,只要有任何事情發生,他通常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那表示這就成為他負責的案件。老天!他用走路都比接著出現的夏安迪警官早兩分鐘抵達。

  即使感覺惡劣,也總比僵直地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個流浪漢好得多。眨著乾澀的眼睛,馬克開始審視現場,在便條簿上寫重點。

  死者大約六呎高,一百八十五磅重。年齡在五十到五十五之間。灰發,棕眼。他朝向右側躺著,在他跌倒時右臂伸在背後;那手臂支撐他讓他不至於翻倒過去。 在他前額的正中央有個平整的小黑洞,但在他頭的後方並沒有相對應的傷口,那表示子彈並未穿出來。

  點二二手槍,馬克想道。它沒有足夠的力量穿透頭蓋骨兩次,子彈重擊腦部,射入時同時摧毀腦部組織,流血不多表示中彈者立即死亡。職業槍手愛用點二二手槍,但它們也是最便宜及最容易獲得的手槍,成為龐克小孩最喜愛用來打劫的工具。

  齊馬克認為,他寧可面對一把瞄準不可能太好的點二二手槍,也不要應付八英吋長的尖刀,或釘滿長釘的棒球棒,因為當一個壞人手持後兩者靠近攻擊時,他是非常認真的,結果只會更血腥。

  他雖不能排除毒品的動機,但通常無論是個人或黑幫的毒販,都偏愛火力較強的武器。他們喜歡在街上掃射,因為他們認為在一、兩秒內發射出一大堆子彈,能令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頭上的一個平整的洞孔不是他們的作風,不夠戲劇化。

  齊馬克抬頭環視四周。電視臺的攝影機發出的刺眼強光照著他,他瞇著眼避開光線觀察四周聚集的人群。四個穿著晚裝的女人被隔開;其中一人歇斯底里地哭泣 著,一名護理人員正試圖安撫她。這四個人發現了屍體。一名巡警正和其他三人談話,詢問姓名等做著筆錄。馬克稍後會再找證人談話。

  其他的人都是被這些女子的尖叫聲引來的,而人群則引來電視臺的攝影機。他歎了口氣。通常,一個流浪漢被謀殺是不太會見報的,更別說上電視了。若是巡警 發現屍體,就不會有這場好戲了。但紐奧良是個觀光城,任何扯上觀光客的事就是新聞。現在,報紙和電視臺將會報導紐奧良謀殺率驚人的故事。

  大多數的謀殺事件都發生在販毒的社區,普通的市民居住在紐奧良和住在其他地方是一樣安全的,只要他懂得避開特定區域。但數位就是數位,因此,值得政府 首長一再地叮嚀。來自這些現在被嚇到的居民,或許應說是害怕失去觀光收入而非害怕失去生命的居民的壓力,市長會施壓給警政首長,警政首長再施壓給警察局 長,最後這些事則會落到城市裏的每個警官和巡警身上。

  太好了。

  他回頭望著死者,留意該記下的所有細節。這次,他注意到在死者襯衫上的奇怪折痕,腰後並且突出一塊。他在屍體旁邊蹲下,用他的筆小心地撩起襯衫的尾端,露出插在流浪漢腰後的武器。

  “老天!”夏安迪警官來到他的身邊說著。“隨身攜帶這個,對一個流浪漢來說是太重了吧。不知他是從哪裡偷來的。”

  馬克移動身體擋住攝影機。他拿起證物搜集袋,再次用他的筆將手槍勾起來。“葛洛克點一七口徑。”他喃喃自語,查看這個漂亮的武器。

  若這把槍是在當地被偷的,持有人必定早已報失。但很多人買槍之後把它收起來,幾個月都不曾注意。這些不小心的傢伙。人們若打算持有武器,他們自己及家人都需要懂得如何使用,並經常練習且確保它的性能在良好的狀況,並該死地知道它在哪裡。

  他舉起武器來聞了一下。它並未發射;他沒聞到燃燒過的火藥味,只有乾淨的金屬、塑膠和槍油的味道。這把手槍的狀況極佳,被細心地照顧和維護。他沒有檢查彈匣,因為他不想破壞任何指紋,但他敢打賭它是滿的。

  “它發射過嗎?”安迪問道。

  “沒有。”馬克將手槍放入證物袋,同時研究死者身上有無其他有趣的線索。

  持有葛洛克手槍,肯定地將死者的身分由普通的流浪漢提高成不尋常的流浪漢,同樣也引起了馬克的好奇心。一個流浪漢為何持有一把手槍?販毒?不太像。流 浪漢通常是毒品使用者,不是販毒者,所以才成為流浪漢的原因。若說他是偷來的,或許想要賣掉去買毒品,為何將它插在身上?這種手槍是很容易脫手的。或許他 是需要保護。

  他為何需要保護?會擔心自身安全的人,通常儘量不住在街上。

  當他審視死者時,某些東西……某種記憶……似乎有些熟悉感……這些感覺啃齧著他。並不是死者本身,而是有關他的東西。他稍微調整了一下眼睛的焦距,讓他能看到整具屍體,而非一次只注意某個細節,然後答案突然出現。污泥。

  死者很髒,流浪漢的正常狀況。但他的臉和手看起來似乎是被故意塗髒的。一個印象在齊馬克腦中閃過,他的頭突然抬了起來。

  “什麼事?”夏警官問道。他在馬克身旁蹲了下來,深色的雙眉皺在一起。他是個瘦削的年輕黑人,最近剛升上警官的職位,精明、強悍,而且渴望學習。

  “我想他是個退役軍人。”小心地,他輕拍死者的口袋,想找尋證件,但所有的口袋都是空的。

  “為什麼會這麼想?”

  “看看他的臉和雙手。”

  安迪端詳著死者。他在軍中待過四年,所以他有些經驗。

  “迷彩偽裝,”他用驚訝的口氣說道。“他在躲藏。”

  “可能就是他想躲避的人殺死他的。”馬克環顧人行道和他們四周的街道。法國區的任何東西都是舊的,一切都留有歲月的痕跡。若不是電視的攝影機在那裏, 他或許就不會看到它了,但明亮的燈光將現場照得像白天一般。即便如此,在十呎之外的一片深色汙跡在濡濕的人行道上幾乎難以辨視。

  “看看這個。”他站起來走向那些汙跡,安迪跟了上去。

  “更多的血。”安迪說道。

  “嗯,但我看這不是死者的。他頭上的那槍讓他立刻斃命,沒有流那麼多血。”

  安迪望向屍體。“但你說這把槍並沒有發射過,那這些血跡從哪裡來?”

  “你看過巡警的筆錄了嗎?”

  “看了啊,怎麼?”

  “他們發現四個彈殼,都是二十二口徑。而死者身上有幾個彈孔?”

  “一個。但他可能被開了四槍,直到第四槍才中彈。”

  “他有一把葛洛克點一七在腰後,若真有人開槍射他,並失手三次,你不認為他至少會還擊?當三發子彈朝他射來時,他不會只是站住不動吧?所以,他可能被第一或第二發子彈擊中;若發射次數多於那些,他就應該會有時間反擊。”

  “所以我們有兩發,或三發子彈無法說明原因,而這塊血跡又在另一個地點。”

  “對。這可以推論出這個兇手,同樣也向留下這塊血跡的人開槍。另一具屍體可能會在其他地方出現,不過,我看不出來只帶走一具屍體,卻留下第二具屍體的理由,除非那夥人是沒有足夠的時間把第二具屍體帶走。”

  “那夥人?不是只有一個人嘍?”

  “他必須非常強壯才能自行抬起死人。你知道那有多重,而且屍體會東倒西歪。”

  “加上他們『重死人』。”夏警官說道,他的臉毫無表情。

  馬克忍住低笑,轉化成咳嗽,以免電視的鏡頭捕捉到無情的員警朝屍體笑的畫面。員警必須笑,否則無法忍受他們所看到的屠殺畫面。

  “或許這個流血的人用自己的交通工具離開,”安迪推論道。“地上的血跡並不多。”

  “地上並無一道血跡,雖然在黑暗中的潮濕的人行道看不出來,但他怎能對自己急救做得這麼快、這麼乾淨,連一滴血都沒有掉在地上?”

  安迪對馬克的問題無解地搖頭。即使是割傷了手指,在血凝固之前都還是會滴下來。“所以……你認為可能有兩個或更多的歹徒,那名失蹤的人或許是被塞進車內帶走了。”

  “你很快就進入情況了嘛。”

  “你想當時是怎麼回事,是毒品交易出了問題,還是些流浪漢為了爭奪紙板屋造成的?”

  “我不知道。但至少有三個團體介入,那感覺不太對。我們的受害者攜有武器,卻沒有機會保護自己,這表示他意外中槍。沒有任何證人、任何武器,或任何已知的動機。”

  安迪看了群眾一眼。“那我們要怎麼辦?”

  “先過濾動機。”實情是,全國沒有一個員警單位,會花太多時間和精力去尋找謀殺流浪漢的兇手。馬克是近乎無情的實際的人;政府的資源有限,所以,所有 的金錢和努力應發揮最大的價值,保護一般正常的、有工作並納稅,而且會參加孩子球類比賽的守法市民。“如果他真像我們所想的是個退役軍人,我們至少應該能 查出他的身分。”

  “是啊!”安迪站起來。“讓觀光客發現他真是不幸。”

  若不是觀光客的原因,這件事的處理就不會如此小題大作了。在壓低謀殺率的壓力之下,街坊甚至謠傳說曾有屍體被悄悄地帶到河對岸的傑佛遜區並丟棄在那裏,以免被計入紐奧良的謀殺率統計數字中。

  馬克從未這麼做過,但他也從未問起,所以他不知道是否發生過。在紐奧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謠言的起因或許只是有人無意間聽到一、兩個員警聊到他們“希望”能把屍體丟到別的地方。但謠言加上紐奧良的名聲,無論事實如何,耳語已在當地流傳。

  “這件事會逐漸平息下來,”他簡短地說道。“媒體會在晨間新聞中大肆報導,我們會指認他是個流浪漢,接著晚間新聞也會提起,之後,就成為歷史了。”

  安迪聳聳肩,很快和馬克一樣接受現實。他環顧四周破舊的建築。“你住在法國區是嗎?”

  他們往回走向屍體。“嗯,我在聖路易街有棟房子。”

  “你怎麼有辦法在那裏買房子?”

  “是從我外婆那裏繼承來的。”

  “真的?所以你是早期來自法國的克裏奧人的家族?”

  “我外婆是的,我父親是愛爾蘭人。”馬克未說出他是在聖路易街的房子裏長大的,他不想炫耀他的背景。誇大他繼承的財產是件蠢事。此外,它也沒什麼值得誇耀的。

  他的父親常常失業,外婆為了不讓女兒和外孫住在愈來愈糟、像垃圾般的環境,甚至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寬容地接納他們,但也只好不情願地讓她的女婿一起住進來。外婆像個已退位的王后,其實家族的錢財早已耗盡,留存下來的僅有法國區的大房子。

  馬克並不認為自己是克裏奧人,他只是單純的美國人。但他更是個好員警,有足夠的敏感度去判斷,什麼情勢可為、什麼情況不能。這次的情況就是他使不上力的,他不會浪費時間逼自己非弄清不可。

  然而,當他低頭俯視死者時,不禁猜想這個人是否有家人,他們在哪裡,他們是否關心他的死活。大部分的流浪漢是垃圾,懶得工作,總是扯上毒品和犯罪。

  但也有些是精神異常者,無法照顧自己,馬克對那些棄他們於不顧、令他們自生自滅的家人十分不齒。沒錯,他們確實很麻煩,該死的麻煩,但那也不是他們願 意的,而家人應該要自己照顧他們的。他或許是舊式的傳統男人,但他的外婆把家人放在第一位,她的做法深植在他心中。

  馬克再度蹲在死者旁邊,研究死者的眼睛,疑惑地想著,這件發生在法國區中心,卻沒有任何人聽到或看到可疑的事情。以滅音器的手槍開了至少四槍,卻沒有任何人向警方報告有槍擊事件?

  這讓他聯想到職業殺手,而職業殺手又讓他聯想到犯罪組織,而不是街上的毒販。這個人看起來也不像是吸毒者;在污泥之下,他的肌肉看起來相當結實且飲食 正常。現在的流浪漢在一些流浪者之家或免費食堂,可以吃得跟其他人一樣好,但吸毒者對食物並不太感興趣。而販毒者通常並不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需要一個基 地來進行操作。

  他揉揉鼻子。這看起來不像是與毒品有關的案子。或許這個人惹錯了幫派;或者他不巧正好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並被那些人扳倒。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死!他討厭撲朔迷離的狀況。

  開運屍車的男孩走過來。“你調查完了嗎,警官?”

  馬克站了起來。“是啊!”該做的做了,從現場也搜集不到其他的線索。或許驗屍官能夠找出死者的名字,但最多也可能只是那樣了。

  他還得去跟四位年輕女子談一談;看著屍體被覆蓋起來運走後,他瞄了安迪一眼。“想去和證人談談嗎?”

  年輕的警官望向那些女子。“只要不是那個在尖叫的女孩,天呀,從我來到這裏,她還沒閉過嘴。”

  “只要做些基本的調查,我明天會和她們連絡。”他可以要求她們到第八區警局來,但他不願讓她們覺得更難過。這些年經女子看起來都只有二十出頭,是到法國區來玩的。她們從未接觸過殘忍的謀殺案件,他可以諒解那些淚水。

  “別太凶,”當他們走近時,他輕聲地向安迪建議。“她們需要一點安撫。”

  安迪訝異地看馬克一眼。難道這個資深警官沒有注意到,他是黑人,而幾位證人並不是。安撫她們?他瘋了嗎?

  安迪升職雖然只有幾個月,但他的確曾聽過一些事。齊警官不大和別人來往,但他在警察局裏深受歡迎。傳說他審訊證人和嫌犯的能力是最好的,因為當有需要 時,他十分冷靜而且保持低調,即使是最歇斯底里的證人,他也能安撫下來。但是在面對壞蛋時,他也是非常強硬的。

  “老齊,”有名警官曾說。“是那種帶刀子的人。”安迪推論他指的不是每個人身上都帶著的瑞士刀,而是那種只當作武器使用的刀。

  是呀,它描寫的可真貼切。一個帶刀的武士不疾不徐且冷靜自持,謹慎小心卻足以致命。

  安迪也欽佩齊警官的格調。天,你看看他;很明顯地才剛下床,沒刮鬍子,眼皮沉重,但他穿著打褶的亞麻長褲。縐紗的套頭衫,和奶油色的外套。連他沒穿襪子的腳看起來都很酷,好象是故意這麼搭配的。這個,就是格調。

  他們走到那群女子身邊並自我介紹。安迪注意到齊警官的聲音變了,變得更低沉,多了些溫柔。女士們不自覺地靠近他,惶恐而害怕的眼光鎖在他臉上。甚至連 那名不斷哭泣的女子也開始控制自己。很自然地,齊警官將這群人分開,引導其中兩人稍微離開安迪。那名啜泣的女子現在也平靜多了。他聽到齊警官發出低沉安撫 的聲音。在夏警官收回注意力、問名字以外的問題前,他注意到那名女子已經擦掉眼淚,並用依然哽咽顫抖、但較平靜的聲音回答問題。

  現場終於快清理完畢時,已經五點多了。證人由巡邏員警護送回飯店,群眾散了,媒體得到足夠的資料報導這個故事,沒有給他們齷齪的細節,街道已收拾整齊 等待下一波人潮。早晨帶另一批不同的人來到法國區;採購的人、送貨的人,覺得白天比較安全的觀光客,或是對夜生活不感興趣的人。

  馬克想到還有報告要寫,不禁無聲地低罵。他想要回家埋在床上,但他今天休想再回家了。他用手摩擦臉部,感覺到短硬的胡渣。報告可以等他沖完澡、刮完鬍子以後再寫。

  “我的車在這裏,沒道理走路,”安迪趕到他身邊。“你要回家還是到警局?”

  “先回家,再去警局。謝謝你的便車。”他們走到安迪的車旁,馬克鑽進乘客的座位。

  “你在軍中待過嗎?”安迪問道。“我的意思是你注意到他的偽裝。”

  “海軍陸戰隊。高中一畢業就去了,那樣我才能進大學。”

  “喔。”夏安迪也曾為了相同的理由而入伍。一個出身貧民區的黑人,和另一個出身於古老法裔克裏奧家族的上流社會白人有這個共同點,感覺有些怪異。

  這時交通十分順暢,不到一分鐘就到聖路易街了。安迪放慢車速。“左轉,”馬克說道。“前面右邊,藍色的大門。”

  安迪在藍色大門前停了下來。它和法國區典型的建築一樣,偌大的門旁是堅固的外牆,以提供裏面庭院的隱私。這古老的克裏奧式房屋圍繞著中心的庭院,屋子 面對自己的花園,而非向外對著街道。精緻的鑄鐵陽臺延伸成走道,三樓的陽臺為二樓的提供了遮蔭的屋頂。白色的長百葉窗內鑲著兩扇落地窗向陽臺敞開著,擁有 兩張休閒椅和一張小桌子。另外還有兩盆垂吊的羊齒植物。

  “植物?”安迪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齊警官還沒結婚,照顧植物對一個單身的異性戀者來說並不常見。

  馬克低聲笑道:“別緊張,是我以前的女友送我的。女人喜歡這類東西,所以我保留著。它們不難照顧,只要偶爾澆澆水就好了。”

  安迪的媽媽也種羊齒植物,所以他知道那絕不只是偶爾澆澆水而已。他微笑著,想像一排女人緩慢地列隊來照顧齊警官的羊齒植物,施肥、修剪及澆水。或許他也應該弄些植物來養。

  “要喝咖啡嗎?”馬克問道。“還是要直接回家?”

  “不,現在用不著回去。咖啡似乎是個好主意。”

  “那就一起進來吧。”

  雖然對他的邀請有些意外,但心裏渴望能再有多一點腦力激蕩,安迪於是下車。馬克打開大門,他們走進一條狹長的瓷磚走道。牆上的一盞壁燈照亮著走道。他們身後的庭院很大,現在雖仍是破曉前的黑暗,仍可感覺到茂盛的植物和花朵的香氣。

  馬克向右轉並快步上到二樓。“我把房子改成四間公寓,”他說道。“才養得起它,我住在這一間。”

  他走到上面的陽臺,打開另一扇門,伸手打開電燈,示意同事進來。

  安迪很有興趣地環視四周。天花板很高,至少有十二英呎,空曠的硬木地板上散置著幾塊地毯。天花板中央懸吊著一架旋轉風扇。雖然在不同角落有幾件較新的 傢俱,馬克大多數的傢俱都是老而舊的,大概是他外婆留下來的。雖然休閒椅旁的地板上散落著報紙,桌上遺留著咖啡杯,旁邊躺著幾本書,然而大體而言,地方算 是相當乾淨整齊。“沒有電視嗎?”他沖口而出問道。

  “在櫥櫃裏,”馬克答道,朝一件大型傢俱點了點頭。“我外婆以前很喜歡看連續劇,但她不要把電視機擺出來,以免朋友知道。廚房往這兒走。”

  他帶路經過左邊一個小飯廳,推開折門進入廚房。這是一個正方形,具有多功能的廚房,安迪訝於它這麼平凡。爐子、冰箱、微波爐、烤麵包機、咖啡機 ----他本來期望會看到食物調理機或其他類似的東西,因為馬克看起來是那種能夠享受美食,並希望擁有各式各樣的家電,好讓他的女友為他做菜的人。一張兩 人用的木質桌子倚在牆邊。

  馬克量好咖啡和水後,啟動咖啡壺。“咖啡煮好的時候,我也該出來了。你餓嗎?”

  “我可以吃點東西。”

  “冰箱裏有些餡餅,丟幾個到烤箱裏烤。”

  一會兒後,安迪聽到淋浴的聲音。他不想太早烤餅,於是走出落地窗來到陽臺。他的車子就停在下方。他左邊的另一扇門透出亮光,他想那大概是馬克的臥室了。

  安迪想到自己的住處,地板上到處是散落的衣服,水槽內有一堆待洗的碗盤,而且到處都是灰塵。若是他有女友造訪,必須趕緊將衣服收到床下或衣櫥內,再把 碗盤藏到烤箱內,並把灰塵最厚的地方吹掉,再噴至少一瓶空氣清香劑來掩飾臭襪子的味道。而馬克的家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帶女友來,並且不用擔心不好看。

  天,這才是生活的方式。雖沒有花俏的設備,每樣東西都很古樸,但他打賭馬克對女人的吸引力就像磁鐵。他的穿著打扮、他的生活方式……女人就是喜歡這種調調。

  安迪靠在欄杆上想道,或許他無法在法國區買房子,但起碼他可以好好地整理他現在的住處,打掃乾淨,也許買些植物什麼的來點綴。沒有人會知道那是他自己買的,而不是女朋友送的。

  此外他還得添購一些新衣服;不必像毒販穿的那麼炫麗,一些質料好的襯衫和外套就足夠了。或許,再買個食物調理機。見鬼了,有什麼不可以的?

  他太沈迷於未來的計畫,沒注意到淋浴聲已經停止了。幾分鐘後,他吃驚地看到馬克走入陽臺,剛刮過鬍子,黑色的頭髮服貼整齊,正在扣一件白色短袖的棉質襯衫。

  “噢,該死!”安迪罵自己一聲。“我忘了把餡餅放進去烤。”

  “我已經放進去了。”馬克答道。

  安迪覺得有些困窘。“我只是----喔,這裏實在是太棒了。無論是房子本身或是其他東西。另外,我也注意到你對待證人的方式,似乎你只要用手環著她 們,並安慰地說『沒事了,沒事了』。女人就喜歡那樣,對不對?我是指,你只花了三十秒,就讓那個女孩關上了水龍頭,停止哭泣並開始說話。我甚至還以為她會 撲向你懷裏呢!”

  “她們理應受到這樣的對待,”馬克平靜地答道。“她們並沒有做錯事,而且也十分沮喪。她們不像你我,每天都看到這類的事情。”屋內傳出烤箱跳起來的聲音,他們一起走進屋內。

  馬克從碗櫃裹拿出兩個杯子倒入咖啡。他煮得很濃,紐奧良人喜歡的方式,廚房裹彌漫著咖啡的香氣。接著,他將餡餅放入兩個小碟子中,撒上糖霜後遞給安迪,並從抽屜中拿出兩支叉子。安迪將小盤子放在桌上。“這不是冷凍餡餅。”他脫口而出。

  “我的一個女友——”

  “——替你做的。”安迪介面,並歎了口氣。

  “嗯。當我沒空吃正常的早餐時,它們是真的不錯。”

  “你有多少女朋友?”

  “我有很多女性的朋友,但我不會跟每一個人約會。”

  安迪得到訊息,紳士是不會把女友放在嘴上誇耀的。

  和齊馬克相處的幾個小時帶給他很大的衝擊,安迪想道。看到他工作的態度,他如何和證人相處,他的生活方式和衣著打扮都很適合他自己,讓安迪突然領悟到一個男人應該如何做。“我打賭你會幫女人開門?”

  “當然。”

  當然,那就是了。一切就在態度裏面,態度就是一切。安迪幾乎無法呼吸。等他做了些許改變,他似乎可以看到女人排隊等著要和他在一起。

  “嗯,安迪,你必須認清證人通常已經很緊張激動了,他們不想要任何人用強硬的態度對他們。先安撫他們,讓他們能夠思考,降低姿勢,以免他們感到威脅而 隱藏事情。”他停下來咬一口餡餅。“若你手中有兩個小孩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而他們又看到一些事情。如果他們害怕了,他們會撒謊隱瞞行蹤,因為他們怕父 母會大為光火。你要讓他們安心。必要時先跟父母談,才不會把孩子嚇得守口如瓶,那時你就什麼消息也得不到了。”

  夏安迪知道偵訊的技巧:你要表現出體諒,甚至是同情。你或許知道這個傢伙才把他的老婆打死,但你要說:“我瞭解你的感受。你知道,有時我老婆惹火我, 我真想把東西打爛一個洞。”不用介意你的謊言,他不會知道的。他嚇壞了,而且非常沮喪,他失去控制殺了他老婆,他看得見的只有麻煩。一個友善的聲音,或許 便能讓他全盤傾吐出來。相同的,齊馬克懷著友善和同情傾聽那些證人的話。那些人會樂於親近他,並向他訴說。

  “像這種案子,你通常會做多少後續的動作?”他好奇地問馬克。

  “看長官要我做多少。”馬克用平靜的聲音答道。“如果我們能證實他的身分,我會通知他的家人。或許他們並不在意,但至少他們能為他料理後事。”

  “你覺得他是個精神患者嗎?”

  馬克聳聳肩。“他看起來不像是個瘋子,外貌沒有那種癡呆的表情。有些遊民的家人會寄錢給他們。這要比照顧一個精神患者容易多了,只要把他們趕到街上去就行。”

  安迪點點頭。這種情況並不是那麼不尋常。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一群好心人到法院去要求精神病院讓一些病人出院,說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可以適應社區的生 活。他們是有能力,只要他們能按時服藥。問題是,這些精神患者只在醫院那種受控制的環境,才會服藥。把他們放在現實的世界中,許多患者愈來愈嚴重,超出家 人所能處理的程度。當壓力太大時,患者最終是流浪街頭,無法工作,甚至無法正常地與人交談。他們四處遊蕩並自言自語,咒駡他人,並在公眾場合中小解。在沒 長眼睛的街頭暴力中,他們是無助的一群,被拋在吸毒者和罪犯之中。

  安迪警覺到在馬克的聲音中,隱含著冰冷。“你生氣了?”安迪問。

  “還沒有。但是假若他真的有家人可以照顧他,那我真的是會生氣。”

  雖是溫和的輕描淡寫,但安迪感覺一股寒氣直下背脊。安迪突然瞭解,馬克的態度常是世故而有禮的,但是當他被激怒時,他是很難弄的。

  馬克收起盤子,沖水後放入洗碗機中。再重新加滿咖啡後說道:“帶著咖啡來吧,我們去寫報告。”他們同時歎口氣。

  馬克內心想道,若他有時間,他會花些時間追蹤這個案子。至少,他想知道這傢伙從哪得到那把葛洛式點一七手鎗。這種奇怪而令人不解的地方,總令他腦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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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如何處理屍體?”

  “我們把他租來的車子開到密西西比州,把他放在車子裏面,將他洗劫一空,弄得像是一樁槍劫案件。一、兩天后,自然就會有人發現它。”

  “什麼?”頭一個說話的人從他坐的大型皮椅中往前,那張皮椅的價值大概和一輛中價位的汽車相當。“你為什麼不直接把他丟到河裏讓鱷魚吃掉他?”他惱怒地說道。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耐心地搖搖頭。“你不想要一群怪人在失去一個夥伴後,開始在四處尋找他吧?那可能就會有一堆事要發生了。”

  “麥瑞奇是中央情報局的人,局裏是不會允許他們在國內活動。”

  規定——-還有法律——天天都被破壞,第二個人厭倦地想道。局裏當然不允許在國內活動,但有人天真到認為這種事從未發生?非官方的活動呢,當然有。

  他甚至懶得去回答那荒謬的論調,只是平靜地說:“尋找麥瑞奇和進行活動是不一樣的。而且麥瑞奇是約聘的探員,不是局裏內部的人,所以他也為其他人工 作。中央情報局反而是我最不擔心的部分。只要給他們屍體,讓他們知道他發生什麼事就夠了。你曾說麥瑞奇是個難纏的傢伙,但我聽說他兒子更厲害。我得動作迅 速,免得讓他四處找他老爸。”

  “我沒聽說他有兒子。”頭一個人說道,關心地皺起眉頭。他看了桌上的相框一眼,那幾張微笑的臉龐是他的摯愛。他的家人重於一切。在他年輕時,得到父親的贊同及讓他引以為傲,是天下最重要的事。麥瑞奇的兒子或許也有相同的想法。

  “並沒有很多人知道。我自己也只聽過一點傳聞,那是因為我做了點功課。”

  “你能查出他的住址和他的長相嗎?”

  “沒辦法。”第二個人搖搖頭。“我沒有管道,就算我有,如果我提出這個要求,那會讓我在一小時內被做掉。我告訴你,就讓它到此為止。別做任何會讓別人注意到我們的事。”

  “如果你犯了些錯誤怎麼辦,像是留下指紋或什麼的?”

  “我沒有。我們都戴了手套,處理掉槍,燒了我們的衣服。沒有任何線索會把麥瑞奇牽扯到任何人身上。如果你對他的事這麼緊張,那你該找其他人來對付羅戴克。”

  “沒有其他人能靠近他,他太傑出了,我需要找跟他一樣好的人。”那就是麥瑞奇。可惜。一個沒有家累的屍體會讓事情簡單得多----沒有家人,也沒有員警會關心。麥瑞奇帶來複雜的後續問題,但現在也無可奈何。

  至少他完成了他的工作,那是其他無能的人做不到的。他虛構了一個故事讓麥瑞奇去獵殺,而一旦麥瑞奇獵殺成功,他也同時會被除掉,因為一旦他發現自己被利用了----那事情就會變得很難收拾。

  頭一個人歎了口氣,起身緩緩地走到落地窗前,向外望著細心修剪過的草坪。這次的會面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因為他的訪客通常是絡繹不絕,人們來來去去, 要求幫忙的,或執行工作的。然而,這整件事讓他感到不安。他原本以為這件事早在多年前就結束了。他也學到了教訓;別留下後患。而麥瑞奇就是個後患。他很遺 憾必須這麼做,但他不會退卻的。

  “你雇用的其他人呢?”他問道,擔心他們會是更大的後患。

  “我能替他們擔保。沒人知道任何細節,甚至是名字;他們只是執行任務。我十分保密。”

  “很好。記事本呢?”

  “沒有任何蹤跡。”

  “該死。”他輕聲罵了一句。只要那記事本一天沒找回來,他就沒有安全感。羅戴克到底是發了什麼神經,竟把每次的狙擊任務記錄下來?那也是對他自己不利 的證據。但羅戴克卻認為,要是他把事實揭發出來,某人的損失更多,而這個某人會願意付任何代價得到這本書。他差一點就對了,但這個某人有其他的選擇,而且 不願意按規則行事。“他可能會放在哪裡?”

  “我想他不會用保險箱,”第二個人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的名字叫海斯。他很高大,外貌平凡,體重有些超重,身材有點走樣。他凝視著遠方。“尤其每年還要 去繳費。他四處為家,會希望把它放在一個很容易拿到的地方。而車站裏的置物櫃也是同樣的情況。最有可能的是交給一個他所信任的人,或許是朋友,但或許是他 的家人。”

  “羅戴克早已離開家人。”回答的聲音中有不贊同。“二十年前他就離開了他的妻子和女兒。”

  “知道她們最後住的位址嗎?”海斯突然問道。

  “在西維吉尼亞,但她們已不住在那了。我聽說她們幾年前搬到俄亥俄州,但我沒有查過確實的地址。”

  “羅戴克可能知道她們住在哪裡。他很可能在勒索你之前就已經把記事本寄給她們了,事前就計畫好一切。”

  “對,那有可能。”很明顯地受這個可能性的影響,頭一個人從窗前轉身。

  “你查過她們的社會保險號碼,及報稅資料嗎?”

  “那會留下記錄----”

  海斯歎口氣。是的,若是透過官方正式管道,是會留下記錄,那是個愚笨的做事方法。“把她們的名字和生日告訴我,我會找到資料----並且不會任何留下痕跡。”

  “如果你確定----”

  “我確定。”

  “和我談過之前,別採取任何行動。儘量避免不必要的傷害。”

  海斯離開後,黎斯迪參議員也離開他的辦公室,沿著寬闊優雅的弧形樓梯來到二樓。華麗的厚地毯吸收了他的腳步聲,發亮的烏木欄杆像玉石在夏天的陽光下閃 耀著光芒。空氣中充滿著新鮮的花香,那是從由園丁悉心照料,也是他心愛的花園中剪下的----他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優裕生活的香氣。

  他愛這個房子,從他懂得欣賞它的美和它所代表的意義,他就愛這個房子。他還記得小時候,曾看過父親彎下腰用手指觸摸著走廊上新鑲嵌的光滑大理石,珍愛石頭的美麗,和它所表徵的財富,甚至是權力。

  斯迪的胸口塞滿情緒,像是他吸收了他父親的想法,而他也有相同的感覺。直到現在仍是如此。他珍惜那些水晶燭臺,由歐洲最好的工匠製造的傢俱,由非洲和南非進口的木材,飾著金葉邊框的油畫,和長至腳踝的地毯,讓他的腳在明尼蘇達的寒冬不致寒冷。

  他是在那片修剪整齊的草坪上玩耍長大的,他和他的哥哥威廉,輪流扮演牛仔和印地安人,假裝長竹竿是來福槍,互相喊著“砰!砰!”,直到聲音嘶啞。那些 日子真是偉大。在炎熱的夏日,當他們玩了一整天後,廚師總是會為他們準備新鮮且冰涼的檸檬水;或當他們在雪地嬉戲後,為他們準備熱巧克力來溫暖他們。

  而屋內,總是充滿父親雪茄厚重的味道,那種味道至今仍令參議員聯想到權力;還有他母親身上甜甜的香味,當她擁著他和威廉並親吻他們的臉頰時,他會開心地在她懷裏蠕動。“我的小王子。”她總是這麼稱呼他們。

  他們的母親無條件地愛著他們。父親則較為嚴厲,不容易取悅。他的一個皺眉,就會讓這兩個孩子整天都不好過。威廉比斯迪容易討父親的歡心。當然,威廉年 紀比較大,但他天性也比較謹慎、負責。斯迪則有點害羞,比他有自信的哥哥聰明,卻又不擅表現出他的聰明才智。威廉常會挺身而出為斯迪擋掉一些處罰和斥責, 因為他們的父親總是對斯迪的害羞感到不耐。

  在成長的過程中,沒有什麼比取悅父親更重要,他希望父親以他為傲。他想要像父親一樣,令人又尊敬又敬畏,只要皺一下眉頭就能獲得立即的服從,但他的話又毫無疑問地令人信服。

  然而,威廉總是那個嫡長子,王位的繼承人,獲得他父親大半的注意力。斯迪不能說父親信任威廉有錯,因為威廉是……那麼好。這是唯一能形容他的字。他骨 子裏沒有半點刻薄和骯髒,而且他非常賣力地工作。即使雙肩扛著所有的責任,還是神采奕奕,面帶微笑,隨時準備欣賞一個笑話,或自己講個笑話。

  威廉在二十七歲去世,這打擊了整個家庭。斯迪的母親從未自這個震驚中復原,她的健康每下愈況;四年後跟著去了。他的父親的心碎了。斯迪將憂傷擺在一旁,更努力地要讓他的父親以他為榮。

  他進了法學院,比同學花更多時間用功念書,並以第一名畢業。後來,他娶了新漢普夏一個非常有錢的家族中甜美的年輕女子為妻,並盡力做一個忠實、體貼和溫柔的丈夫。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斯迪看到頑強的父親終於在他的孫兒面前完全融化。

  斯迪接納父親的建議,藉由在地方上擔任公職來展開政治生涯的第一步;那就如何建立忠實選民基礎的方式。在做了一陣子的地方檢察官之後,他參選成為州立 法員,後再成為州議員。憑著十二年來在地方和州內所獲得的政治經驗,當州內的一個眾議員退休時,斯迪攫取這個機會,取代了他的地位。

  他盡可能地謹慎工作並等待良機,觀察這州的參議員們有無任何弱點。當其中一名牽扯上性醜聞時,斯迪行動了,並在下一次的選舉中攻擊他。他在四十一歲時成為美國參議員,並逐漸地鞏固他的權力和聲譽。

  將自己從回憶中拉回來,參議員繼續爬上樓梯,穿過上層的大廳走向屋子後方的套房。他輕敲門後,將門打開。“他今天的情況如何?”

  “進食的情況不錯。”護士淺笑地答道。朴辛蒂是個甜美的護士,對待他的父親如同對待新生嬰兒般的溫柔。她的丈夫朴詹姆,也是個有執照的護士,和她一起輪值早班,為癱患的患者做肌肉方面的活動。

  詹姆已經將黎華特放到窗前巨大的填充臥椅上,窗外的視野極佳,可看見遼闊的平地,及其後湛藍閃爍的湖面,幾隻孔雀昂首闊步地散步著。斯迪拉了張椅子在他父親身邊坐下,並拿起一隻多節而無力的手放在他手中。

  “早安,父親。”他溫柔地說道,等待一、兩秒鐘,看看他有沒有任何像是眨眨眼睛等認得他的反應,然後他開始談到最近在報紙和電視上的一些新聞。他並不 局限於只談新聞,另外也談商業和科技的訊息。每次有火箭發射時,他總是會告訴他父親。他不知道他所說的東西是否被他父親仍有活動的腦部接收,但他從不放 棄。

  他陪伴父親約一個半小時,讓辛蒂和詹姆有充裕的時間享用愉快的一餐。他的父親從未被單獨留下。有三班護士輪流照顧他的飲食,運動他癱患的肌肉,幫他翻 身和移動,使他脆弱的皮膚不致長褥瘡。他們儘量讓他活得舒適,播放他最喜愛的音樂,及他喜愛的電視節目,為他朗讀書籍或放有聲書卡帶給他聽。十一年前在他 父親那次嚴重的中風後,他的腦部若有任何部分仍維持功能,斯迪希望他所做的對那個部分有足夠的刺激,讓他父親在這種情況下盡可能快樂。

  他現在已是華府內最有權勢及最受尊敬的人之一,而他永遠不知道父親是否以他為傲。

  辛蒂和詹姆回來後,斯迪離開父親的套房,雷蒙已如他預期的在等他了;席雷蒙,六十九歲,為黎家工作已有五十年,斯迪記得雷蒙總是在那裏,是他父親得力 的左右手,在他和威廉的成長過程中,雷蒙就像是叔叔一般。威廉去世的時候,雷蒙坐在地上哭泣,鬥大的眼淚流下他憔悴的臉龐。

  十一年前,黎華特中風而斯迪成為一家之主後,雷蒙一身的技藝和忠誠就完全移轉到他的身上。

  “我們到下面的辦公室。”參議員說道,用手輕拍雷蒙的肩膀,這是父親當年常有的舉動,表示友誼和接納。

  咖啡已經準備好了,那是辛蒂和詹姆用完午餐回套房後,僕人送進來的。和海斯在一起的時參議員坐在辦公桌後;而和雷蒙在一起時,他則走到另一區的座椅,他們拉了椅子像朋友家人般坐下來。

  他先替雷蒙倒咖啡,放了三匙糖,再倒入牛奶。他自己的咖啡則只加一點點鮮奶油,事實上幾乎只加了一滴;他父親從前是喝黑咖啡,在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斯 迪仍無法放棄那一小滴可以融和咖啡苦澀的濃郁奶油。有時他會為了咖啡中的那滴奶油感到困窘,那似乎表示他仍不像父親那麼強悍。

  他自己清楚。在他一生中做過一些困難的抉擇,不只關於羅戴克和麥瑞奇。他對他所做的並不感到愉快,但也不懷疑其必要性。

  雷蒙啜了一口極甜的咖啡,愉快地歎了口氣。“我跟著他到機場,”他用沙嘎的聲音報告。“他並未停下來,也沒有打行動電話,直接到櫃檯報到後,就走進了登機門。”

  “他可能從出境大廳裏打電話給別人。”

  “他不會那麼做,有太多機會被偷聽到。”

  那說得通,斯迪接受了雷蒙的說法。

  “如果你不信任他……”雷蒙緩慢地說道,讓他的話尾音拉長,邀請參議員接下去表示意見,就像四十年前他教這兩個男孩如何打獵,而他們必須預測鹿會怎麼做。

  “那就別用他,”參議員說道,並歎口氣。“我不想用他,但我需要他的關係。他是個好的緩衝劑,我不認為他會說出去。畢竟,他全靠他的聲譽維生。他若無法保密,沒人會雇用他。”

  “他是否已經控制情勢?”

  “勒索的人已經處理掉了,但還留下一些尾巴。”

  “這些尾巴就像鬆掉的鞋帶,隨時都可能把你絆倒。”雷蒙再喝一口咖啡,他的雙手優雅地握著幾近透明的瓷杯。

  “我已經去處理了。”

  “很好。華特先生……嗯,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會傷到他。他是很好的人。人們或許不瞭解他所做的一些事,因為他們不知道整個來龍去脈。他不應該被人在背後批評一些不好的事,尤其他無法保護自己的現在。”

  “的確,”參議員答道,並歎了一口氣。“是不該如此。”

  “白種男人,五呎十一又四分之三吋高,重一百八十二磅,年齡約在五十至五十五歲之間。灰發,棕眼、特徵是:左額上有個刺青,腹部有道約四吋的外科手術疤痕,四頭肌上另有一、兩吋的疤痕——”

  馬克翻閱副驗屍官對被害人身上疤痕所做的詳細記錄。沒有一個疤痕看起來像槍傷,但有好幾個傷口看起來像是近距離交戰被利刃所傷。大部分的疤痕則是由小 到大累積的;童年跌倒割傷膝蓋,許多的凹痕和擦傷。而最重要的辨識細節則是刺青。他不僅在軍中待過,這刺青會縮小他們查證的範圍。他們將會很快地查出這個 無名氏的真實姓名。

  如他所料,電視的晨間新聞主播以如同在葬禮上般的動人口吻,播報清晨在法國區所發生的命案,讓聽眾覺得那是件很嚴重的事。紐奧良的謀殺率又再度被提 及,後面跟著警局的陳述及市長對市民和觀光客的關懷口號----在紐奧良,民眾一定覺得安全。這是句不錯的政治口號;他從前就用過了。

  馬克面無表情地看著驗屍的過程,他有個很強壯的胃,從未像某些警官那樣的嘔吐出來。和驗屍官一樣,他能忽視那些氣味,專注屍體本身所透露的訊息。在刑事組工作,這是個方便的技巧。

  這屍體所呈現的訊息並不多。很明顯的是腦部中彈。何時、何處及如何發生的並不是問題,問題是誰幹的及為什麼。

  那些發現屍體的年輕女子並未幫上任何忙。她們不記得看到任何人走過或開車離開。這件槍擊案件一定就在一、兩分鐘前發生的,但行人、甚至附近的住戶,都沒有聽到半點聲音。

  被害者身上除了一個結婚戒指外,沒有其他的東西,而它被小心地縫在褲腳褶縫裏。或許那是他偷來的,但它的尺寸又和他的手指脗合,他十分小心地藏著它,說明戒指的意義大於把它當掉所得的錢財。這傢伙結過婚,甚至到現在還可能維持著婚姻關係。

  “你令我緊張,齊馬克。”醫生探試地說道,關掉麥克風不讓他說的話留下錄音。他是非常忙碌的人,沒耐心而且匆忙,他也很少開口和參與驗屍的警官說話。

  馬克揚起一道眉毛無聲地詢問。

  “就你現在這種舉動。”沾汙的小刀在他的指示下戳刺著。“你站在那裏安靜得像塊石頭,但又有生命。你沒有以問題打斷我的工作,你的臉色也沒有發青,也不會嘔吐,你就是那樣靜靜地看著。該死,你甚至連眼睛也沒怎麼眨。你在幹什麼,入神了嗎?”

  “如果我有任何問題,我會在你驗屍結束後再問。”馬克溫和地答道。

  小刀繼續戳刺。“你還是那個樣子,連表情都沒變。拜託,有點生命好不好?否則我會開始以為你是個機器人。”他的助理在他後面強忍住笑。

  “如果你不相信,等你結束後,我會讓你看我小便。”他完全無表情地提出這個建議,這次,他的助理再也抑制不住她的笑聲。

  “謝了,不過我還是必須婉拒這麼美好的機會。”

  “你是唯一聽過這個提議的男人,所以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但別誤會我在性方面有任何問題。”

  助手的眼睛在蒙住的口罩後眨了眨。醫生給了她一副酸酸的表情。“別想志願去替我接受這個提議。”

  “太遲了。”她開心地承認。

  馬克朝她眨了眨眼。

  “忘掉我所說的話。”醫生喃喃自語,再度將麥克風打開,終止了這個話題。真可惜,馬克挺喜歡這種針鋒相對的感覺,顯然,助理也喜歡這個改變。這是馬克第一次遇到醫生粗率地中斷驗屍過程,發表自己的意見。

  只是為了搗蛋,他把雙手插入口袋裏,把零錢弄得叮噹作響。兩分鐘後,麥克風又再度被關上。“忘掉我所說的一切,”醫生又吼了一次。“別再把零錢弄出聲音,該死!你聽起來像個聖誕老人。”

  馬克聳聳肩,把手拿出來,但眼中閃爍著好笑的表情。

  一會兒後,除了已經死亡之外,被害人的屍體顯示出他的身體狀況維持得非常好。主要的器官中沒有任何疾病的徵兆,血管沒有堵塞,肌肉狀況良好,手臂及腳 趾間都沒有針孔顯示曾用過毒品。毒物檢驗報告還沒回來,它或許可能偵測出死者使用其他種類的藥物,但整體來說,死者看起來很健康,不像是個吸毒者。

  致命死因是頭上的槍傷,中距離發射,沒有穿出的傷口。穿透彈孔的是點二二口徑的子彈,它同時將一些骨頭的碎片射進柔軟的腦葉。這個力量摧毀大量的腦葉,就像潮水席捲而過,所經之處都被擊碎。

  死者牙齒的X光和照片已送去海軍陸戰隊的相關部門鑒定身分。這得看他們的效率,但通常幾天內應該會有結果。屆時馬克將會開始搜尋他的家人,也許在一、兩個星期後,這個可憐的人會有個葬禮,不過只是也許而已。

  第二天當辨識結果送回來時,他十分訝異。有人在這個軍民牽扯不清的官僚政風中有很高的效率;此外,不知是因為高效率或只是單純的巧合,死者的牙齒在第 一批次比對時就找到相符合的資料。他的名字是羅戴克,來自西維吉尼亞凱斯堡。他有個妻子羅珍妮,及一個女兒羅凱莉。馬克有她們的社會保險號碼和最後的居住 位址。他會找到她們。

   凱莉下班回家時,看到電話答錄機不斷閃爍。她故意不理它,只是很快地沖個澡,然後倒在床上。自從四個月前她賣掉房子並搬進這間公寓後,感覺夜晚更加孤 單;在一整天的工作後,她已沒有力氣或興趣把打包的東西整理出來,她的許多物品都還封在箱子裏,這讓她覺得自己住在一個沒什麼傢俱的汽車旅館或倉庫中。房 間似乎還有回音,更讓她覺得孤單,並且更想念珍妮。

  她已有好一陣子睡不好也吃不好,體重也減輕了。為了讓自己脫離沮喪,和另一名護士換班變成晚上工作。這個方式帶來某些程度的改善。每天早上她拖著疲憊 的身體回家,倒在床上立刻沉沉地入睡。當一個災難般的早上,在她連續接了十一通市調人員及打錯的電話後,她學會把電話關掉。

  最近,她開始在回到家後清醒幾個小時,以調適將來白天工作的作息,但今天不行。經過昨晚像地獄般忙碌後,今早她只想上床舒緩她的腳痛。

  她在外科病房樓層工作,在手術後狀況不嚴重的病人都會被送到這裏。他們在手術後都會感到疼痛,但每個人對痛的忍受力都不相同。有的人非常耐痛,你只有 從他們的血壓中才能看出他們是否疼痛;而有些人只為了一點不舒服,就像被謀殺般地尖叫。今晚的病人都是這類尖叫型的,而且立刻就要一些東西。從要求另一顆 藥丸,到後來變成嗎啡,或任何其他東西。當然,護士在未被授權下是無法給超過醫生處方的劑量;她們所能做的只有量量體溫而已。

  而在三更半夜追蹤醫生,要他授權增加止痛藥劑,常是徒勞無功的;護士實際上需要一組偵探去追蹤那些行蹤不明、而且總是沒有聽到呼叫器聲音的天才醫生。

  在這之後,一個三十二歲的病人,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因盲腸破裂而入院,她在嚴重地病了幾天後逐漸復原。而今晚,在晚餐過後她走進浴室時,突然跌倒在 地。一塊凝血堵塞肺部的血管,儘管他們努力地挽救她,她還是走了。有時這種事情的確會發生,但那種震撼卻不曾稍減。唯一的改變是凱莉學會如何走出這種震 驚,繼續工作並把它推到一邊。所有的護士和醫生都必須學會這麼做,否則他們無法運作下去。

  但真正令人受不了的是,一些白癡因為安全上的顧慮,把一個磕藥後產生怪異行為的十九歲男孩送到心理單位,但卻讓他逃跑了。真是好個安全人員。而這男孩到哪裡去呢?直接跑到存有最好的麻醉藥的外科手術樓層。

  他脫下身上披的醫院長袍丟在沿途某處。全身赤裸,瞳孔縮得非常小,看起來像個外星人似地,頭髮狂亂地向外豎起,砸毀桌子尋找藥物。最後終於找到那個上鎖的櫃子,但管理樓面的護士長甘茱蒂,隨身將鑰匙放在口袋裏。

  當安全人員趕到時,他正試圖破壞金屬門。但很不幸的是,要逮捕一個全身赤裸的人相當困難,沒有衣服可抓,而皮膚滑溜得很。凱莉數不清那孩子掙脫了多少 次。他們在大廳裏混戰,推翻手推車,檔案夾和圖表到處亂飛,吵醒病人,使他們開始提心吊膽,有些人決定要多一些止痛藥。最後在那男孩終於被逮到時,整個外 科樓層已是劫後餘生的景象。等到護士值完班,她們也像是劫後餘生的人。

  那通電話留言很可能是推銷員或慈善機構所留的;她還沒時間結交新鄰居,而其他的朋友都也是護士,她們知道她的班表,不會那時候打電話來聊天。她想不出 有任何緊急的理由要現在去聽留言,但她仍丟下袋子走向答錄機。她無法放任答錄機一直閃爍而去睡覺。

  她拿起放在電話前的便條紙和筆,以防萬一需要她回電。她按下播放鈕並聽著回帶的聲音。

  在一些呼呼的轉動及按鍵聲後,一個低沉的男中音打破屋中的寂靜。為了某種原因,她的呼吸暫停了一下。那聲音有種誘人的感覺,在溫暖的黑暗中,單純男性 強壯的音調讓她的神經末梢戰慄,好象被人撫摸般。撇除低沉不談,他的聲音中隱含著權威。他說;“羅小姐,我是紐奧良警局的齊馬克警官。我有關於妳父親的事 需要跟妳談一談。請妳打電話聯絡我。”

  他報出了電話號碼,但凱莉因嚇了一跳,沒有寫下任何一個數字,她按下停止鍵,重新再放一次。當轉動及按鍵聲停止後,她重複再聽一次這通簡單的留言,並 再度為他的聲音分了心,幾乎又錯過他的電話。她記下它,然後陷入疲倦和困惑的迷霧中,瞪著便條紙。

  戴克顯然有麻煩了,而他認為她會把他保釋出來。不,他認為珍妮會保釋他;他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經去世六個月了。他是說“羅小姐”還是“羅太太”?他緩慢的音調讓這個字有點含混不清。

  她無法抗拒。她再重聽一次留言,一方面想知道他是打給她或是她的母親,另一方面也想再聽聽他的聲音。仔細聽後,她想他是說“小姐”,但她並不確定。

  她不想回電。她不想知道有關戴克的麻煩,她也無意保釋他離開任何麻煩。她現在只想上床睡,讓她的腳休息。

  她想到她的母親,珍妮一次次地將他帶回來並接納他,只要他需要她的時候,她永遠在那裏。而當她們需要他時,他從來不在,但珍妮從不動搖她對他的奉獻。

  凱莉突然覺得筋疲力竭,但這並非源自體力上的透支,而是源自生活中所遭受的痛苦、耽憂,和在過去孤單的六個月中對她母親的悼念和哀傷。她已厭倦再為她父親的遺棄難過。

  事情就是這樣了,而且她也無法改變。她不想成為那種為過去的麻煩呻吟一輩子,因此有藉口不必為現在負責任的人。過去她深愛她的母親,未來她仍會愛她及 思念她,但現在該是面對生活的時候了。與其讓空蕩蕩的公寓使自己沮喪,她應該將打包的東西整理出來,為自己佈置一個家。

  或許她該修一些課程,拿到護理碩士。她可往重大傷害護理方面發展。那非常具有挑戰性,對承受得起壓力的人來說,是非常令人著迷的。她在緊急的情況中一向很冷靜,能夠很快地思考,這都是從事重大傷害護理的護士所需的特質。

  她做一個深呼吸。從珍妮去世後,她第一次覺得掌控自己及她的生活。若她必須和戴克打交道,那也是為了她母親,或許她會回電。為了不讓自己有改變心意的時間,她拿起電話並撥了齊馬克警官的號碼。

  電話響了好幾聲,但一直沒人接聽。看來齊警官並非朝九晚五準時上下班,她想道。

  她瞥了腕表一眼,七點四十五分。“白癡。”她喃喃自語並掛上電話。路易斯安那和俄亥俄有一個小時的時差。早上六點四十五分齊馬克當然不會在辦公室。

  她無法保持清醒直到他上班,她甚至無法多支撐五分鐘。戴克必須等一等。

  但她會回電的,下午她睡醒時會打電話的。

  做好決定後,她蹣跚地走進臥室。疲倦讓她在脫衣服時動作遲緩。她再次打個呵欠,在床單下伸展四肢並滿足地歎了口氣,弓起酸痛的雙腳,活動她的腳趾。她 試著想像齊警官的相貌。聲音通常和外表是不配的;齊警官或許是個快要退休、有一群小孩,並挺個大肚皮的老好人。但他有著蜂蜜般的聲音,而且這聲音一直伴隨 著她進入夢鄉。

  一陣驚悚的電話鈴聲將她驚醒,困惑且驚愕的,凱莉突然從床上坐直起來,當她意識倒是她忘了在睡前關掉電話時,不禁呻吟出聲。鬧鐘上鬥大的紅色數位似乎揶揄地對她閃著:九點三十分。

  她抓起聽筒只是為了終止那討厭的噪音。“喂?”她說道,聲音中充滿睡意。

  “羅小姐嗎?”

  那個聲音。雖然只有幾個字,但她馬上認出來。她清了清喉嚨。“是的。”

  “我是紐奧良警局的齊警官,昨天我為了妳父親的事留言給妳。”

  “是的。”她開始說她打算今天下午回他電話,但他又再開口,溫暖的聲音明顯地變得較為冷酷。

  “抱歉,小姐,但妳的父親兩天前死了,死因是街頭槍擊。”

  震驚讓她變得麻木。她的手緊握著聽筒直到指節發白。“兩天前?”之前為什麼沒有人打電話通知她?

  “他身上沒有任何識別證件。我們是靠他在軍中的牙齒記錄辯識出來。”他繼續說些關於要她去紐奧良確認戴克的事。他快速且公事化地說著,而凱莉奮力地組織她散亂的思緒。

  “我儘量趕搭今天的飛機,”她最後說道。“若不----”

  “航空公司對緊急事件有特別的安排,”他打斷她。“妳今天下午就可以到達這裏。”

  如果妳要來。從他生硬的語氣中,她聽出他未說出口的指控,反感油然而生。這個男人一點都不瞭解她,他憑什麼來評斷她和她父親的關係?

  “到達後我會打電話給你。”她說道,怒氣使她的聲音拉緊。

  “直接到皇家路第八區警察局。”

  凱莉重複一次位址,然後說道:“謝謝你通知我。”並在他有機會說任何話之前掛上電話。

  她彎起膝蓋,將頭靠在上面。戴克死了。她試著接受這個消息,但它太不真實了。她知道除了震驚之外,她應該還有其他的感受,但她什麼都沒有。她要如何哀悼一個她幾乎不認識的人?她的生活是由他的缺席,而非他的出席打造完成的。

  她掀開床單下床來。她覺得自己像個木乃伊,但她必須打幾個電話、安排機位元、整理行李。責任感驅使她去做些事,但責任感也帶來很大的壓力。

  她父親死了。當她站在冷水淋浴下時,這個念頭不斷地在她腦中回繞。她從未真正地瞭解他,而現在她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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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羅凱莉,羅凱莉。”一個名叫柯藍西的男子站在公共電話亭裏----他花了許久才找到一個有電話簿的電話亭----手指滑過衛生紙般薄的紙頁。

  現在才剛過正午,太陽正炙烤著他的背部。他變換一下位置,以免陽光直射電話簿。上面沒有羅凱莉,不過他發現一個K.S.羅。他敢打賭那就是她。單身女子通常只用簡寫,這個做法實在太常見了,她們還不如印出全名,反正也保持不了什麼秘密。

  他在投幣孔丟幾個零錢撥了號碼。響了四聲之後,他聽見答錄機喀啦的一聲,一個愉快的女聲說道:“這裏是五五五——零六七七。請留下你的口訊。”

  聰明的女孩,他讚賞地想道。她不讓隨便撥到這個號碼的無聊男子知道她的名字。人們總是在答錄機上留下姓名,甚至在信箱上面或院子裏標明“韓家”還是什 麼的。笨蛋。闖空門的只要查一查電話簿裏姓韓的,找到同樣的地址,然後打電話。如果沒有人接電話,他就可以溜進去,鐵定沒有人會在家。

  不過在這個案子裏面,柯藍西知道她的名字。剛剛打的電話只是要確定她的住址。她也許去上班了,他收到的資料上面顯示她是名護士。他有的是時間,可以把 房子搜個天翻地覆,找到海斯要的記事本。如果他找不到,海斯指示他燒了房子比較保險。也許那本子放在保險箱裏面,不過人們通常對貴重物品都沒有那麼小心, 他們只是在家裏找個以為很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他回到車上,拿出剛買的地圖,找到羅凱莉住的那條街。他最多十五分鐘就可以抵達,還有很多時間完成任務,然後搭上傍晚的飛機。

  他駛過鄰近社區,尋找守望相助的牌子,或是有鄰居在院子裏種花或除草。這些房子都很小,早已過了全盛時期。他只見到一些兒童在玩耍,車道上的汽車都很 老舊,顯示大多數的居民較年長,孩子大多已經成家立業,或者是買第一棟房子的新婚夫婦,尚未有孩子。車道前沒有汽車的房子是屬於新婚夫婦的,因為他們都去 上班了。

  這樣有好處也有壞處。社區裏面沒有太多人在家,不過在家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很好管閒事,他們知道哪些車是屬於社區住戶的汽車,哪些是外來的,而他們無事可做,只有窺看窗子外面以打發時間。

  嗯,一些老年人不能制止他進入他想搜查的房屋。如果有人看見他,技巧是令自己看起來很普通,宛如他有權利在那裏。如果沒有人看見他則更好。他對隱藏自己很在行,所以海斯才挑他做這個工作。

  他四處繞,直至找到一家便利商店,把租來的車子盡可能地停在最旁邊。為了防止店員往窗外監視著,他走進去買了一瓶飲料,小心地不與店員的視線接觸,或做出任何讓店員記住自己的事。他把車子留在那裏,迅速地走過三條街到羅凱莉的房子。

  當他抵達她的那條街上,他開始繞到後院,以灌木和籬芭做為掩護。人們總是把各種雜物置放在後院,更加適合躲藏。通常最大的問題是狗,它們是肉中刺。他 現在就聽到一隻的聲音,正在身後的房屋內吠叫。柯藍西藏身在一叢灌木之後,保持靜止不動,直到吠聲停止。

  他終於抵達羅家。進入別人的家是芝麻小事。後門的鎖連一個有決心的十歲小孩都擋不住,他只花了幾秒鐘就打開了。老天,人們實在無法想像這有多麼簡單。

  他先在房子裏面繞了一圈,查一下最明顯的藏匿地方,冰箱的冷藏室、櫥櫃的最上層、椅子底下。他不很清楚那記事本長得是什麼樣子,沒有人知道。海斯說只要找一本小記事本,它會既舊又髒。

  明顯的藏匿地方並沒有任何髒舊的記事本。柯藍西開始有系統地翻遍房屋裏面的東西。他查過每個抽屜,抽出每個抽屜看看後面或底部是否有藏著任何東西。他 觸摸著窗簾檢查是否有物品縫在底部,觀察所有的椅墊和枕頭是否有重縫的痕跡或是不尋常的凸起。他並沒有損壞任何東西,那是懷有惡意的業餘者的把戲。真正的 藝術是進出房屋而不留一絲他曾經來過的痕跡。他並未破壞任何傢俱,還在檢查過後,把所有的東西都歸回原位。

  到處有框起來的照片,裏面有些是一對面帶微笑的男女。他猜測照片裏面那個漂亮的金髮小妞是羅小姐。他不會介意讓她來當他的護士,如果她能像在那張照片 裏面,坐在那個傻笑的白癡身上一樣,坐在他的膝上。那個傻笑的白癡也出現在其他照片裏面,他顯然是他目前的男友。

  他在臥室裏的衣櫥發現男人的衣物,浴室裏有刮胡刀。他吐吐舌頭。羅小姐跟男朋友同居,或是他時常在這裏過夜,次數頻繁得足以令他留下一些衣物。也許她還嫁給了他,可能是最近的事,所以她的電話仍然是以她的名字登記在電話簿裏。

  房子很小,他又相當有效率。不到兩個小時,他就搜查完畢了,但還沒找到那記事本。除非她真的很聰明,把它藏在房子底下或是天花板上。他找到通往閣樓的 活門,伸頭進去四下張望,但裏面又黑又髒,溫度高達一百多度。他也不想爬到房子底下;那不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因為它太潮濕。濕氣會損壞一切。

  他確信記事本不在這個房子裏,但海斯的命令是,如果找不到就燒了房屋。他聳聳肩。命令就是命令,而海斯是個謹慎的人。柯藍西得要遵從他的命令。

  他認為燒掉房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廚房燃燒一些油脂;這樣就不會有可疑的化學物質留下來,使得這場火看起來像是個意外。火災時常是由廚房引起的。

  他輕輕地吹著口哨開始工作。保佑這個凱莉小姐,她早上煎了一些培根,把留有油脂的鍋子放在爐臺上等著冷卻。他拿起一條毛巾轉開瓦斯爐,把鍋子放在上 面,然後把毛巾放在附近,以便當油脂起火時,毛巾會很快地燃燒起來。他無聲地跟自己打賭,然後打開離爐臺最近的櫥櫃。賓果,她果然把沙拉油放在這裏,最容 易起火的地方。她令他的工作變得無比輕鬆。

  像他這種專業的人,不可能在確定事情完成之前就離開。在等待油脂起火的同時,他把煙霧警報器裏面的電池拆下來,再反方向地放回去。他厭惡聽到那種尖銳的該死噪音。

  廚房裏很快就彌漫著煙霧。他打開屋子裏面所有的門,好讓火有足夠的流通空氣,可以更迅速地蔓延。他並不喜歡燒房子,他甚至懊悔令漂亮的金髮小妞難過。失去所有的照片和物品會令她傷心。但工作就是工作,這和他本人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蹲在地上以避開致命的煙霧,直到爐臺上的鍋子砰然一聲起火燃燒。毛巾迅速地被點燃,火舌跳往櫥櫃。柯藍西立刻離開房子,採取平常的小心步驟回到車 上。他偶爾回頭看一下,滿意地看到一股黑煙冒起,這表示不是屋頂就是有片牆已經起火了。他很想回去看看房子,以確定它完全陷入火海之中,但他明白這不是個 好主意。絕對不要回頭看。像那棟那麼舊的房子,他還打開所有的房門。火勢會一發不可收拾,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挽救。

  聽到遠處響起警笛時,他檢看一下手錶:十分鐘。太久了。房屋燃燒的速度遠快過人們的想像;他們以為自己有好幾分鐘可以收拾貴重物品。錯了。人們注意到 起火的時候,裏面的人大約只有三十秒鐘可以逃離火場。他可以一直留在裏面的原因是,他看著火苗燒起。他蹲得很低,而且距離門口很近。等到消防車抵達火場的 時候,每間房間都已經波及了。他們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控制火勢,以防止火苗竄到樹上,蔓延至隔壁。

  他聳聳肩開車離去。他同時失敗也成功了。他沒有找到記事本,不過如果它是藏在房屋的某處,現在也完全報銷了。雖然他認為是多餘的,不過他已經完成了海 斯的指示。他會告訴海斯他不認為那記事本在房子裏,而海斯到時候要怎麼做是他的事。指派給柯藍西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凹凸不平的陳舊小卡車在一條狹窄的泥巴路盡頭停下來,兩名高瘦的青少年跳了出來。路的盡頭是一片開闊的泥地,左邊有一個石凹洞。凹洞前面擺了兩副破爛的鋸木架,中間用木板連接起來。木板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錫鐵罐,過去一點的地上還有許多。

  兩個孩子從座位後面的槍架拿出兩把點二二口徑的來福槍。“老天!莎文昨天真是追著傑汀到處跑,”沙色頭髮的男孩說道。“她的臉臭得我敢打賭她一定還沒醒過來。”

  “如果她醒了,我打賭她一定希望自己還沒醒來,”另一個男孩答道,兩人一起笑了起來,一邊熟練地把子彈裝入來福槍中。“她老爸知道她喝酒嗎?”

  “想想她從家裏到約會的時候都在喝酒,我懷疑他會看不見。”男孩的聲音有著不贊同。“我不反對喝酒,可是莎文喝醉的時間跟清醒的時候一樣多。有天她會撞壞她那輛車,撞死某個人,到時就會有麻煩了。”

  “她老爸一樣糟。我想她看多了就跟她老爸一樣了。”

  兩人擺好姿勢,鞋尖抵住紅泥地上一條淺痕,顯示他們多麼常玩這種射空罐子的遊戲。他們開始有系統地射擊,錫鐵罐一個個飛了出去。等所有的罐子都掉了下 去,兩人鑽到鋸木架下麵,把錫鐵罐擺好準備再射一輪。當他們往回走,太陽照在空地盡頭的某處閃閃發光,令其中一人瞇起眼睛。“哇塞,真夠亮!那棵大樹後面 一定有什麼東西。”

  “看起來像是一輛車,”兩人之中他是比較高的一個,伸長脖子答道。“我們去看看。”

  “我看是有人躲在那裏親熱。”

  “如果是那樣,我們剛才射擊的時候,一定把他們嚇得一點興致也沒有了。”這個想法令兩人竊笑一番。高個子用一根手指壓住嘴唇示意噤聲,他們踮著腳尖走 向高大的樹叢,想到會逮到朋友正在做不該做的事,幾乎要克制不住笑了起來。如果逮到的是朋友的父母,這會更精采。

  兩個男孩像是老練的獵人無聲地移動著。他們更靠近大樹的時候,已可以看到車頂,較高的男孩打個手勢,表示他們應該由車後面繞過去。他們看到車尾時,卻失望地發現是路易的車牌。更失望的是,車內顯然一個人也沒有。

  “狗屎!偷偷摸摸的卻什麼也沒發現。”

  “混蛋!也許他們躲在座位上。”

  “不可能。”男孩挺直身體。“看吧,車窗是關著的。沒有人會在這種大熱天親熱不透透氣。”

  “也許這是一輛贓車,有人把它丟在這裏。”他們四下張望,年輕強壯的雙手緊握。現在他們不再保持隱密,直接走向車子。它是輛四門的白色龐帝亞克,上面 有著一層紅鏽。較高的男孩傾身從駕駛座旁的玻璃望進去。然後猛然一扭身軀,激烈得幾乎要跌了一跤。

  “狗屎!裏面有個死人!”

  凱莉一踏出飛機進入空中甬道,就感到熱氣逼人。空氣中充滿著濕氣,汗水從額上冒出,她拖著手提行李走下斜坡。她穿的短袖套裝在機艙裏覺得太涼,現在卻汗流浹背。她的雙腿在褲襪裏面燒烤,汗水自後背滴落。

  對於航空公司的事,齊警官說對了。她打了一通電話,與一名富有同情心、平靜又有效率的職員交談,結果發現自己匆匆忙忙地整理行李,趕到機場時正好搭上 飛機,空空的胃因想到飛機上的火雞三明治而糾結。她討厭火雞肉,而以她因緊張而胃部糾結、頭部刺痛的狀況下,她也吃不下東西。

  她的頭仍然在痛。她順著指標走到提領行李區,每走一步頭便刺痛一下。她從未有現在這種感覺,連她母親去世時也沒有,當時強烈的哀傷幾乎將她淹沒。

  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感覺。如果這是悲傷,那這是不同的一種。她覺得麻痹而遙遠,奇異地脆弱,好似她的內心像是水晶,任何最微小的撞擊就會粉碎它。

  行李的重量拉扯著她的手臂,令她的肩膀酸痛。航站大廈裏的空氣更加凝滯,濕氣似乎透過牆壁而來。她知道自己沒有事先預訂任何旅館。站在行李輸送帶前,只看到別人的行李。她懷疑自己是否有力氣移動位置去尋找行李。

  最後輸送帶終於吐出她的行李。她一手緊握住她的隨身行李,彎腰要去抓正轉到她面前的行李。站在她身邊的一名魁偉禿頭男子說;“我替妳拿。”敏捷地將行李提下來。

  “謝謝你。”凱莉衷心感激地說道,看著他把行李放在她的腳邊。

  “我的榮幸,女士。”他點點頭,轉過身去注意他自己的行李。

  她試圖回想以前曾否碰過這麼禮貌的陌生人,卻什麼也沒有想起。這個仁慈的小舉動幾乎擊穿圍繞著她的麻木。

  她的計程車司機是個瘦削的年輕黑人,臉上掛著具感染性的微笑。“在這麼好的天氣裏,妳要上哪兒去啊?”當他把行李放進行李廂後,坐進駕駛座裏,以如音樂般的語調問道。

  好天氣?九十八度(約攝氏三十七度)的氣溫和幾乎百分之百的濕度是個好天氣?不過天空是亮藍色的,一片雲朵也沒有,在這充滿廢氣的水泥森林裏面,她甚至聞到一絲清新甜美的植物氣息。

  “我沒有訂旅館,”她解釋道。“但我得去皇家路上的第八區警察局。”

  “妳不會想要帶著行李跑到警察局裏面的,”他搖搖頭說道。“在堅尼街上有一堆旅館,離妳要去的地方只有幾條街。先住進旅館,再走到皇家路?如何?或者我可以帶妳去法國區裏的旅館,不過如果妳沒有預訂房間,要住進去可能比較困難。”

  “我的確沒有預訂。”她說道。也許所有的計程車司機都會向疲倦的旅客提出建議;她很少旅行,不知道是否如此。不過他說得對,她不會想拖著行李到處跑。

  “大型的旅館像是喜來登或是瑪芮特,比較有可能有空房間,不過他們會比較貴。”

  凱莉疲憊得只在意便利而顧不了價錢。“瑪芮特。”她說道。她還負擔得起在好旅館住上幾夜。

  “它離皇家路只有兩條街。妳出了旅館以後向右轉,警察局就在幾條街外,一定找得到的。黃色的大建築物,白色的柱子,前面停了許多巡邏警車。與紐奧良有 關的電視節目都可以看到它,外表就像是舊式的南方宅邸。既然警車都還在,我猜員警還是在那裏辦公。”

  她往後靠閉上眼睛,讓司機的話流過她的腦海。再撐幾個小時,她就可以早早上床,好好地睡一覺。明天就會恢復正常,而不是脆弱且神經緊張。她不喜歡這種 感覺。她是個健康、有活力、平靜且能力強的年輕女人,在手術病房裏以頭腦冷靜著名。她不是容易鬧情緒或激動的人。

  一個小時之內,她站在一間有著大型雙人床、俯視密西西比河與法國區的房間裏,令她失望的是,法國區看起來很破舊,至少從十五層樓上往下看是這種感覺。

  她沒有時間打開行李,只洗了把臉梳梳頭發。一定是疲勞令她看起來如此蒼白,她瞪著洗手臺上的鏡子想道。在慘白的臉頰襯托之下,她深棕色的雙眼似乎變成了黑色。

  計程車司機的指點聽起來很容易就可以走到警察局,只不過五、六條街,這段距離似乎短得不需要叫計程車。走一段路可以幫助她的頭腦清醒過來。

  但當她走入室外,她幾乎改變主意。午後的太陽灼燒著她的肌膚,濕重的空氣很難呼吸。如果不是人行道上擠滿無視熱力的行人,她就會改搭計程車了。通常她並不怕炎熱的天氣,而在俄亥俄州的夏末,九十幾度的天氣也並非不尋常。

  她的胃部翻騰,她得抑制噁心的衝動。也許她是生病了,她想道,所以才會這麼不舒服。

  但就算處於壓力之下,從堅尼街轉到皇家路上時,她仍感受到法國區聞名的魅力。街道相當狹窄,兩旁又擠滿停泊的車輛。人行道凹凸不平,建築老舊而且大部 分都有破損。然而大門被漆上鮮豔明亮的色彩,陽臺上種植著鮮花、羊齒和棕櫚科植物,使得二、三層樓變成花園。花式複雜的鑄鐵欄杆和大門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旁邊總是長著茂盛的植物,表示裏面還有花園。

  她經過其他人身邊時,她聽到許多種不同的口音和語言。要是在不同的情況之下,她會很想進入一些相當具有異國情調的商店裏面。

  但是今天她的精力只剩把一隻腳挪到另一隻的前面,希望警察局就快到了。就算在街道的蔭涼處,人行道仍然聚集了一天的熱氣,從她的鞋底竄升上來。

  最後她終於看到幾輛警車停在一棟大宅邸前面,當她接近以後,看見一根白柱子掛著一個牌子;“紐奧良第八區警察局”。整棟大樓是奶黃的色調,比鮭魚色還 要金黃,又比黃褐的鞣皮色還要粉紅些。黑色的鑄鐵籬芭圍繞著建築和純淨的庭院,足可舉行上流社會的宴會。

  凱莉走進大門,爬了幾階寬廣的樓梯。一座沉重的大門引向一間巨大的房間,有著藍色的牆壁和至少五十呎高的天花板。球型的燈光,觀光點的簡介小冊和博物館的氣氛,令她猜疑自己是否走對了地方。

  一名女警坐在高椅子上,她似乎是房間裏面唯一的人。凱莉抬頭看著她。“是不是有位齊警官在這裏工作?”

  “是的,女士。我會打電話看他在不在。妳貴姓大名?”

  “羅凱莉。”

  女警安靜地打個電話,然後對凱莉說道;“他在裏面,請妳到他辦公室裏。”她指出方向。“往右轉,它在左邊的第三個門。”

  凱莉依著指示走去,天花板的風扇正在緩緩地轉動,流動的空氣令她的手臂覺得涼颼颼的。她從未進過警察局。她預期的是比較接近一團混亂的場面,發現的卻 是電話鈴聲、伸長四肢坐在椅子上的人、彌漫的煙味和強烈的咖啡香味。它可能是任何忙碌鬆散的辦公室,只不過所有的人都帶著槍。

  她找到了正確的門,敲了幾下。記憶中那個平滑、低沉的嗓音說道:“進來。”

  她打開辦公室的門。當她看到裏面的人站起身時,胃部再度糾結起來,這次純粹是因為緊張。齊警官跟她的預期完全不一樣。他既不是中年人,也沒有肥胖的肚子,或是禿頭。

  她猜他大約三十五歲,看起來見過太多世面,沒有任何事會令他驚訝。濃密的黑髮剪得很短,粗粗的眉毛彎過閃亮的雙眼。他的皮膚是橄欖色,兩頰的胡渣陰影 相當濃厚。他大約六呎二吋高,有著寬肩及強壯的上臂,看起來很強悍,甚至有些嚴苛。他的某些特質令她害怕,使她想拔腿就逃,幸好工作上多年的訓練制止她這 麼做。

  羅凱莉踏入他擁擠的辦公室時,馬克站起身來。他和一般員警一樣很會看人,現在就用這個技巧研究她,注意到她的每個細節。如果她父親的死令她感到任何沮 喪,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她的表情說明她認為這一切只是麻煩,不過她會應付過去,然後繼續她的生活。

  可惜,他想道,並再度估量她,這次是以男人而非員警的眼光。冷血的人對他沒什麼用處,不過她還真是個漂亮的女人。三十歲不到,臉蛋有些異國情調,卻又 像道地的美國人,稍微深邃的深色雙眸頗具魅力。比漂亮更高一級,他修正地想道。她的型比較保守,不會令男人看一眼就為之驚豔,但絕對值得看第二眼。

  身材也不錯,中等高度、苗條,有著高聳渾圓的胸脯,走路時一點也不會晃動。那表示她的胸部十分堅實,或是她穿著運動型胸罩。純粹就生理層面來說,他會 想要知道到底是哪一種。他鼠蹊部持續的壓力告訴他,他會很喜歡這個主意。他在心裏自嘲一番。有時候就是這樣,他對一個他甚至不喜歡的女人也會產生強烈的性 反應。他大多不會理會這種衝動,因為最後的收穫並不值得當初的努力。

  他向她伸出手。“我是齊警官。”

  “羅凱莉。”她的聲音帶著一些喉音,不過就和她的表情一樣冷靜。

  她的手指冰涼,她的手在他的手掌中顯得相當細緻,握手時短而有力。他注意到她有雙很漂亮的手,修長的手指和未擦指甲油的整齊短指甲。沒有戒指。除了實 用的手錶和耳垂上的金珠子外,沒有佩戴任何首飾。羅小姐顯然並不喜歡打扮得光彩華麗,不過她也沒有這個必要。

  她的頭髮和雙眸為同樣的深色,簡單地往後梳,微微往內卷碰觸到肩膀。她很整齊,公事公辦,不帶感情。

  他不喜歡的是不帶感情那一部分。他並不期望她會哭哭啼啼,但是不論人們控制得多好,不論死去的家人是否疏於聯絡,他們通常會表現出某種悲傷或是震驚的 神情。就算不是真心地感到悲傷,罪惡感也會逼出幾滴淚水。在這個冷靜自持的女人臉上,他看不到其中一種情緒。

  “請坐。”他指著一張椅子,除了他自己的椅子之外,它是整個小辦公室裏唯一的一張。它有著直椅背,並不引誘坐於其上的人放鬆或是流連。

  她坐下來,裙擺蓋到膝蓋,雙腿併攏。她坐著一動也不動,令他想到瓷娃娃。“你在電話裏提到,我父親的死顯然是漫無目標的街頭暴力所造成?”

  “不是漫無目標,”他更正道,坐下來收起原來攤在桌上的檔案。“殺他的人是刻意要他死。至於原因----”他聳聳肩。原因可以是各式各樣,從毒品到爭奪紙箱。沒有證人,沒有兇器,沒有任何線索,這個案子沒有任何希望,沒有人會再費心去調查。

  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雖然他會尊敬一些情緒上的表現,但她至少沒有對他叫,要求他找到殺她父親的兇手,好似她真的關心。馬克猜想她父親是否有著高額的 壽險。這個可能性並不是沒有,許多謀殺案的根本原因都是金錢,不過也可能是為了世俗的小事,如牛排要煎成幾分熟。

  “妳上一次見到妳父親或是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什麼時候?”

  “很多年以前。”她看起來像是要再說些什麼,但卻堅定地抿起嘴唇,不發一言。

  “他有沒有投保任何壽險?”

  “就我所知應該沒有。”她震驚地瞭解到他在想什麼。

  “妳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或是以何為生嗎?”

  他雖然面無表情,眼睛低垂,凱莉仍察覺到他的敵意。齊馬克警官為了某些原因,明確地對她不以為然,不過如果他想從壽險的角度調查,他可是鑽進死胡同了。他也許預期她對他顯然不是很努力要找出兇手而尖叫。然而她也不期望警方會盡全力。

  她是個護士,看過太多無家可歸的人成為犯罪的受害者。全國的警力有限,不能將寶貴的時間或金錢浪費在沒有希望的案子上。醫院也必須如此。有效地利用資源是必須的,否則每個人都會失敗。

  她可以這麼跟他說,但是她太熱太累,壓力大得顧不了他有什麼想法。她的頭刺痛著,感覺身體好象要裂成碎片,情緒翻騰著,而處理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保持自製,什麼都不想。

  她在工作上就是這樣辦到的,當病人死去時,不論她有多麼投入,醫生有多好,不論病人是個甜美的小孩或是可愛的老太太,都需要這麼做。經常都有人死去,她學會了如何面對它。

  “他並沒有保持連絡。”最後她說道。

  “他曾在越南服役。”這是一句陳述,而非問句。

  “是的。”她知道它會引導到什麼方向。飽受困擾的退役軍人,需要心理治療,卻因為他的情緒、憤怒和善變,令家人覺得過於麻煩或尷尬,而被拋棄或忽視。

  但是齊警官沒有說出來,他也不需要說。凱莉從他瞇起的冷淡雙眸中讀了出來。

  “他在我小時候就拋棄我們了。”她的口氣比她的預計銳利。她可以感覺到自製力快要耗損光了,某種她拒絕辨認的痛苦開始浮現,只得艱困地將情緒控制在安 全範圍之內。當這個濃眉的嚴肅男人不再用掩藏起來的輕視看著她,等到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她會有時間來處理她的情緒。

  她並不需要向他解釋。她不需要向他揭露小時候的痛苦、憤怒和恐懼,而希望他把她想得好一些。她只需要熬過幾天,就可以回到俄亥俄州工作,回到已經住了四個月卻仍然不像家的寂靜空虛的公寓。

  “我該如何認領遺體?”過了一會兒她問道,口氣再度恢復冷淡平靜。

  “妳必須指認他,簽一些檔。我會陪妳去辦手續。妳已安排要將他運回俄亥俄州嗎?”

  凱莉震驚地呆坐在那裏。她根本沒有想到這件事,她只專注在撐過葬禮,而不是該在哪裡舉行葬禮。她不知道該把戴克埋在哪裡。她母親的墓地旁邊已經沒有空位----並不是她想把他埋在母親旁邊,而是珍妮會這麼希望的。

  凱莉扭緊雙手,試圖控制痛苦銳利的戳刺。她讓母親失望了。珍妮對她沒有任何要求,卻給了她一切,然而凱莉讓自己對父親的怨恨,阻擋了母親可能的願望。

  “我----我甚至沒有想到----”她說道,卻希望自己沒有開口。他像岩石一樣面無表情,然而她再度感受到他的不贊同。

  懊悔像箭一樣穿刺而過,不是因為齊警官對她的想法,而是她浪費了許多時間去感覺苦澀,讓它阻撓了她的思考。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齊警官聳聳肩,寬肩聳動的方式十分有法國味。凱莉會這麼想也許是因為她身在紐奧良,期待每件事都帶有法國味道。如果她能讓不重要的事情分心,那她所承 受的壓力比想像中的更大。她所受的訓練令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工作,而不是紐奧良的員警如何聳肩。

  “如果妳負擔不起將他送回去安葬,我可以幫妳在這裏找個墓地,”他提議道,不過她看得出來他希望她能拒絕。“不是在城裏,城裏是不可能的,不過在城外幾英哩的鎮上有個地方。或者妳會考慮火葬,那會便宜許多。”

  便宜?他以為她會只因為價錢比較便宜就火葬她父親?如果有人希望火葬,她並不反對,但是她忍不住又想到珍妮,戴克應該埋在她身邊。她現在必須趕快做決 定,不過一等她回俄亥俄州,她就會開始安排將父母合葬在一起。她必須找到兩個相連的墓地,處理運送遺體的法律和技術問題----嗯,老天,她不能把她母親 想成遺體。

  她根本不能思考,腦筋越來越麻痹。不論齊警官對她有何看法,他至少提供了他的協助。接受他的協助令她不安,因為她知道他不喜歡她,但是現在她迫切地需 要幫助。“謝謝你,”她強迫自己說道,聲音不尋常地沙啞。“平常我不是這麼漫無組織。幾個月前我母親才去世,我還沒有----”她停下來望向別處,對自己 的找藉口感到震驚。

  他起身從椅背拿起外套。“如果妳覺得還可以應付,我現在送妳去殯儀館。”

  她應付不了,但還是站了起來。她瞪著他,懷疑他怎麼能在這種大熱天穿上外套。她覺得頭昏腦脹,忽冷忽熱,汗水滴落背脊,引起一陣寒意。緩緩旋轉的風扇只攪動熱氣。她不明白,她穿的是最涼爽的套裝,卻像是被塞在一團羊毛而非棉布裏面。

  接著齊警官溫暖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察覺到他手指上的繭,聞到刮胡水的淡淡檸檬香,模糊地感覺到一個巨大的身軀站在她身邊,近得好似她靠在他身上。一隻手臂圈佳她的背部,握住她的手的那只手臂強迫她坐回椅子上,他掌握的力量令她安心。

  “坐下,”他平靜地命令道。“把頭低下去,深呼吸。我去幫妳拿瓶冷飲。”

  她深深吸口氣,但是她若把頭低下去,也許會一頭栽倒。所以當他離開小辦公室時,她一動也不動地坐著,閉上雙眼。她可以聽到門外人們的說話聲,電話鈴 響,和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那裏有許多咒駡的聲音,有些銳利而憤怒,有些以慵懶流暢的口音詛咒著,幾乎令她忘了詛咒的內容。

  員警。在急診室和救護小組工作的護士時常會碰到員警,但是除了在受訓的時候,她總是在手術病房工作,所以對員警並不熟悉。她的思緒飄蕩著,傾聽他們談話:強硬、世俗、無情,但卻又好奇地關切。

  員警和護士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她昏昏沉沉地想道。他們都必須武裝自己以面對令人心碎的細節,但是仍然關切整體的狀況。

  “來,拿著吧。”

  她沒聽到他回來,但突然間一罐冷飲置於她的手中。她張開眼睛對它眨眨眼。通常她喝的是沒有咖啡因的低糖飲料,但這是真材實料,滿含著糖份和咖啡因。

  “喝下去。”他說道。他顯然是個命令而不是建議,因為他抬起她的手,把罐子放在她的嘴邊。

  她感覺像個孩子一樣被迫吞下飲料,於是埋怨地看他一眼。他以岩石般溫和的堅持迎向她的視線。齊警官絕對不會讓步的,他會毫不留情地拿到他所想要的東西。她絕對不會喜歡當個被他追緝的罪犯。

  冷飲在她舌尖嘶嘶作響,既甜又辛辣,冰涼地直貫她的食道。他逼她再喝一口,才決定她可以自行喝下去,不過儘管如此,他仍停留在距離不到一呎之處,靠在辦公桌上。

  他伸長穿著橄欖綠長褲的有力長腿,穿著便鞋的腳離她細小許多的鞋子只有幾吋。她不安地拉回她的腳,胃部因類似緊張的情緒而糾結,真是可笑。她不怕齊警官,儘管他的態度不是很和善,她仍然十分感激他。

  “把它全部喝掉。濕度就跟高度一樣,”他輕鬆地說道。“兩者都可以不知不覺的把人擺平。剛才妳的眼神似乎失去了焦點,現在好一點了嗎?”

  剛才的確如此。凱莉明白她差點昏倒在他腳邊。她是名護士,應該認得這些徵兆。她一整天沒有吃東西,只會讓自己昏倒,再加上熱氣和濕度,更是讓情況惡化。她覺得全身黏答答的。如果她臉朝下地昏倒在地上,那會有多麼尷尬呀。

  既然對她有著隱藏的厭惡,她不懂齊警官為什麼不讓她昏倒。但是他十分警覺且出乎意外的和善,她記得在他支持的碰觸下,感受到某種迅速的安全感。

  “謝謝你,”她說道,再度抬頭看著他。這麼接近他,她瞭解到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淺灰色,外面圍著一圈深灰色。由於他深色的頭髮和眉毛,再加上橄欖色的皮 膚,她以為他的眼睛也是深色的。不然就是她走進辦公室時,已經快要昏倒了,否則她怎麼可能沒看到這麼閃閃發亮的顏色呢?她的胃部再度糾結起來,她深深吸口 氣讓自己平靜。“我現在可以去停屍間了。”

  不管他在想什麼,她從他臉上的表情什麼也讀不出來。“妳不必去看真正的屍體,”他解釋道。“驗屍辦公室用錄影帶來讓人辨認遺體,這對家人比較容易一些。”

  他顯然以為去停屍間看她父親的遺體,和熱氣與濕度有著相同的效力。“我是一名護士,”她聽自己說道。“看見屍體不會令我昏倒,不過——”不過她很高興可以看錄影帶。

  他再度以舊式的禮貌扶住她的手肘。“那麼我們不如快去把事情辦好,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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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副驗屍官潘醫師把錄影帶放進錄影機中。凱莉望著電視螢幕時,馬克注視著她。這是一件挺愉快的事,她的側面細緻而輪廓分明,全然地女性化。從旁邊看過去,她的嘴唇柔軟而顫抖著。他往後靠,垂下眼簾研究著她,把她當成謀殺案主嫌犯般地仔細分析。

  潘醫師輕聲地對她說話。馬克知道一般的程式,所以並不分心去聽,有時候震驚的家屬需要給予心理準備,以面對即將要看到的景象。

  羅小姐挺起肩膀,以冷淡平靜的聲音說:“我準備好了。”她一點也不神經質,一點也不。

  他聳聳肩。她當然一點也不神經質,否則她就無法做她的工作。他敢打賭在緊急狀況下,她是難得的珍寶,但是緊急狀況之後她在病床邊的態度若也是這樣,就教人不敢恭維了。

  他曾因公受傷住院過兩次,他猜想那一定是醫院的規定,要每一樓層的每一班護士中有個冷血的悍婦。羅小姐也許不是悍婦,但是他確實還沒在她身上看到任何一絲暖意。他若需要打針,絕對不會找她。

  可是她卻毫無疑問地能令他興舊,尤其是那雙最適台臥室的深色雙眸,和溫柔誘人的嘴,他不該碰觸她的,但是他又怎能任由她昏倒在腳邊。

  所以他摟住她、支撐她,感覺手掌下柔軟的身軀,嗅聞到她肌膚上的微香----而這些令他想要她。他不知道冰冰冷冷的她是否有任何熱情,但他真想把她帶到床上,好好地發掘一下。

  別去想她的身體,把腦筋放在公事上,齊馬克,他斥責自己。這不是作桃色夢想的好地點或時機,而且他越想,就越堅挺起來。

  潘醫師放出錄影帶,受害者慘白如蠟像般的臉孔呈現在螢幕上。

  如果他不是這麼仔細在觀察羅小姐,馬克就會錯過她的反應。他見到她幾乎察覺不出地縮了一下,但又迅速被控制住,優雅的雙手緊緊握在膝上。

  “是的,那是我父親。”她說道,聲音依然冷靜,但是她的指節變成了白色。

  馬克從她洩漏秘密的雙手,望向她平靜的臉孔,震驚就像在他臉上摑了一巴掌。突然間所有的小細節開始歸納在一起。老天,他怎麼會沒有看見呢?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應該一開始就看出來的!他的目光更加銳利地研究著她。

  她並非如自己所願地,不為這一切所震撼。他在辦公室裏注意到,每一次她的冷靜稍有裂痕,她立刻迅速回復——挺直肩膀,抬起下巴。她不喜歡失去控制,更絕對不願意在陌生人面前崩潰。突然間他明白她並非沒有感情。

  也許她是太有感情了。他的視線再度望向她的雙手,它們緊緊地絞在一起。也許她學會用假裝不在乎,把人們推到遠處以保護她自己,以免自己受到傷害。

  他猛然明白她一定很孤單,因悲傷而痛苦著,但是在她生命裏的某一時段,她學會了掛上一個毫不在乎的面具,也許就是在她父親拋棄她們母女的時候。當孩子驚恐的時候,他們學會表現得更為強悍。

  如果他所觀察的這些跡象準確,她現在只是竭力保持平靜,但是等到她獨處的時候,她會把眼淚哭到乾涸。

  這樣不太好。一個女人需要一個可以靠在上面哭泣的肩膀。在這個情況下,是一個男人的肩膀。明確地說,是他的肩膀。

  他那本想將之壓抑的性吸引力,突然間變成更急迫和強烈的某種東西,而這一次他甚至不想勸自己擺脫它。

  馬克一向知道自己是一個很好的員警,他擅長把各個小線索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他的本能通常都能正中目標,但是現在他讓一些誤解阻礙了他,而她已經察覺到他一開始所表現的敵意。真是可惡!

  如果他對她的評估正確,敏感的她可能早已因他的態度受到嚴重的傷害,她典型的反應則是更往內縮。現在要讓她信任他----而他打算這麼做----他需要克服的,不僅是她平常的謹慎,還有她對他的錯誤印象和稍早的冷淡態度所產生的保護。

  但是他想要她,每一次看到她,每一次她呼吸,這個需要就更加深了一些。

  然而得到她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得用上所有的技巧才辦得到。她很容易受驚,加上她父親的例子,她也許不太信任男人。然而他想要的女人從來沒有追不到的,而他不打算讓羅凱莉小姐變成第一個例子。

  和女人相處的時候,馬克有兩大利器,首先,他非常尊重她們與男性的差異,每當和一位女性交往,他都盡全力發掘她的需要。當然每個女人的需要都不一樣,但是大多數時候,她們所需要的只是注意和關懷,讓她們感覺到他認為她們是重要的。

  馬克結交女人時就是把自己給了她,就是這麼簡單。在交往的期間,他對女友保持忠誠,他瞭解她的性情和奇想,大方地付出他的注意力----總而言之,就是寶貝她。他喜愛這麼做,喜歡見到女人因喜悅而容光煥發。

  由她的背景看來,他認為凱莉迫切地需要別人寶貝她,她的生命都花在成為堅強的小戰士,理應獲得一個放鬆的機會,換成別人來照顧她一下,而他正是最合適的人。

  他的第二項利器就是,他不擇手段而且不屈不撓。

  他必須儘快採取行動,因為她留在這裏的時間不會長,也許只有兩、三天。他沒有時間慢條斯理地把利用晚餐和跳舞之類的偽裝誘惑的藝術,拖上好幾個星期。她必須回鄉去工作,除非他能在她離開之前強行有個結果,她不會有理由持續這段關係。

  他毫不懷疑他們會有一段關係。他十分確定,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更為確定。稍早他所感受到的震驚深入他的內在,刻入他的骨髓。而他突然間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因為得到一個女人,從未如此重要,如此絕對的必須。

  他不知道他們將如何處理細節,她在俄亥俄而他在路易斯安那,不過這個問題可以以後再解決。現在最重要的是確立他的所有權,而首先他得贏取她的信任。

  就從現在開始,他想道,視線從她的雙手望向她冷靜的臉孔,然後看向電視螢幕。

  儘管她立刻指認出父親,潘醫師仍然繼續向她展示她父親身上的刺青和其他標記,也許是要確定她不是倉促出口,也許是馬克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沒有表示放映可以結束。他無聲地咒駡自己;他應該在她出聲之後,立刻停止它。

  “可以了,醫生,謝謝你。”他說道。一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另一手在她面前的桌上,有效地圈住她,卻不曾碰到她。他見到她僵硬了一下,對他微妙的佔有姿勢做出本能的反應,但是心情的波動使她並未清楚地意識到他的舉動。

  那對嚴肅的深色眼眸向他望去,在眼線相接的時候迅速又移開,但他已看見她的眼神鬆了一口氣。

  她隱藏得很好,技巧地移動身體,滑出座位離開他,起身後,俐落地問:“現在我要做什麼事?”

  “簽署一些檔,以便可以領回屍體。”潘醫師答完,隨即因為馬克瞇起的警告眼神眨眨眼改變說詞。“嗯……令尊的遺體。”醫生似乎有些迷惑;如果她的表現比較狂亂,他能明白這種言辭上的修飾,但是他認為對這種公事公辦的女人,簡直是浪費時間。

  馬克隨她起身。注意到她肩膀的緊張,他平靜地說:“我會替妳打電話給葬儀社,再帶妳到幾個小墓園,看看——如果妳想這樣做?”

  “好的,謝謝你。”她很快地說道。

  “好,我們就在這裏完成手續。醫生?”

  該死,她那雙眼睛真是令他的五臟六肺絞在一起。他想要摟住她、抱緊她,讓她知道她不是孤單一人,但那太快了;這麼突兀的舉動只會令她驚惶。他必須保持低調,直到她能輕鬆自在地與他相處。

  所以他只輕扶她的背窩,感受到她的體熱從衣服裏面滲透出來,知道手掌的溫暖放在這麼敏感的位置會令她感到安慰。

  若在平常,她可能會馬上跳開,冰冷地瞪他一眼,但今天不是平常日子。她又累又熱,而且還經歷了情緒上的巨大波動。她僵硬的身體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碰觸,也許反而因為知道他就在身邊協助她而如釋重負。

  潘醫師呆呆地瞪著他。“什麼?喔——當然了。請你帶羅小姐到我的辦公室,我立刻過去。有沒有人想要喝杯咖啡?”

  馬克察覺凱莉輕顫了一下。“我會從販賣機買些冷飲。”他說道,一邊帶領她踏出會議室,走向走廊對面擁擠的辦公室。

  三十分鐘之後,他陪著她走向停車場,第二瓶冷飲使她再次鎮定下來,但是糖分的效力很快就會消耗掉,她需要食物。

  他想了一會兒。在清涼的餐廳裏悠閒地吃頓飯是最好的,不過她會對這個主意裹足不前。一來是她認為這麼多事要做,吃飯將是難以忍受的阻礙,而且周遭的環 境會令她感覺起來像在約會。比較不好但她應會接受的是,開車到速食店買些食物,他一邊開車的時候,兩人就在車上吃。

  “我們去買些東西吃,好嗎?”他輕鬆地問道。“我還沒吃午飯。”這是個謊言,但又怎樣?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就好。

  回想起來,他仍然氣自己在她走進辦公室,錯認了那些徵兆,她飽受壓力,就在崩潰邊緣,只剩她的自製力維繫著冷靜。他想要踢自己一腳,平常他的觀察能力不會這麼差。

  “吃東西?”她的語氣模擬兩可,好象不太清楚它是什麼意思。然後她明顯地振作起來說道:“我們去吧。”

  “我們開車到速食店買些東西,妳喜歡墨西哥菜、漢堡、炸雞、紅豆飯、披薩----”

  “墨西哥菜就可以了。”她說,只因它是他說的頭一項選擇。

  員警知道城裏的每一家餐廳,他駛進一個原來是燒烤小屋破舊的小地方。裏面沒有桌子,只有一個視窗讓駕駛人購買美味的玉米卷。不一會兒他們已再度上路,當她慢慢地咬著一個玉米卷時,他看見血色緩緩升上她的臉頰。

  “車程大約多久?”她問道。

  “在交通繁忙的時候,大約半個小時。”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淺笑。“我可以打開警笛,不過除非我很餓,或是真的需要用到洗手間,否則我儘量不去用它。”

  她驚訝地迸出一聲輕笑,她用手捂住嘴,眨著眼睛好似不敢相信他真的跟她在說笑,以及她真的笑了出來,那雙充滿著訝異的深色眼睛像一隻受驚的貓頭鷹。

  因為那雙眼睛,他決定再加把勁。“妳應已注意到,為了表示尊重妳,我連說話都比較乾淨了,沒有說我真的需要去小便。”

  她又笑了起來,而且似乎和頭一次一樣驚訝。“啊……是呀,我注意到了,”她終於說。“謝謝你。”

  馬克藏起他的滿足。一段簡短無害的自我揶揄將他們的關係,從純粹公事轉換為微妙的私人關係,令她較為放鬆下來。

  她需要輕鬆一下,而由她的外表觀察,她更需要睡一下。當她吃完玉米卷時,他輕刷過她的手指,拿走她手上的包裝紙,把它和他的紙一起丟入紙袋中。“妳為何不閉上眼睛、靠著椅背在到達之前休息一下呢?”

  “我怕我會睡覺。”她看著路上的車。“我上的是大夜班,所以我——”

  她停了下來,而他替她說完。“所以我打電話給妳的時候,妳才睡一、兩個鐘頭。”這解釋了許多事。她真的是累壞了。

  “我回家的時候打了電話給你,但是那時候還太早,你還沒有上班。”

  “答錄機沒有作用嗎?”

  她搖搖頭。“沒有,我讓電話響了好久。”

  他抑住一聲詛咒,伸手拿起無線電話,用拇指按著號碼,凱莉緊張地看著他;她時常見到因為一邊開車一邊講電話,結果注意力被分散而出車禍的病人。齊警官 的視線保持在路況上面,左手堅定地放在方向盤上。他是個很好的駕駛,她想道,他開車的方式十分平順,令她不會注意他們移動的速度有多快。

  他的拇指一按,結束通話。“答錄機沒有作用,很抱歉。我們回去以後,我會去檢查一下。一個警官不能讓人們聯絡不到他。如果妳想小睡一下,就閉上眼睛吧。到達的時候,我會叫妳的。”

  她想要拒絕,但她太累了,而誘惑過於強烈。她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以擋住從車窗直射至她眼睛的午後烈陽。冷氣從通風口吹送出來,沿著她的手腕、喉嚨而上,令她覺得繃緊的肌肉逐漸放鬆。

  睡眠無法召之即來,但能夠休息的感覺真好。儘管她對指認屍體過程已經有心理準備,仍沒料到會是這麼困難。多年來的分離、一生的遺棄和未曾遵守的諾言, 理應讓她在情緒上產生疏離感,應該不會比去辨認譬如說是鄰居的屍體,更要困難。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

  雖然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戴克,她還是毫不遲疑、一眼就認出他來。他的頭髮白了許多,但是他歷經風霜、理應憔悴的臉孔,卻因死亡而顯得平靜。她見過這種 情形,好象生命的盡頭抹掉了某些深入肌膚的紋路,讓死亡有個平靜的歸宿。他斷裂過的鼻子沒有改變,依然微微往右斜。他的下巴長而窄,眉毛平直。還有她遺傳 到的直挺鼻樑、高顴骨和修長的手指。

  他額頭上的整齊小洞是新添加的。

  她試圖以臨床的眼光來注視它,但是她內在的一切蜷曲起來。她曾想從椅子上跳起來,逃出室外,到其他地方去,任何地方。

  然而她只緊緊握拳,用力到把指甲戳進掌心,強迫自己冷靜地說話,她希望指認出他以後就能結束這個辨認程式,但是醫生依然繼續播放著錄影帶,單調地做出評論。

  感謝上帝,齊警官要他停下來。錄影帶播放的時間不會超過幾分鐘,但是她感覺好樣歷經了好幾個鐘頭。她僵在椅子裏面,既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直到他的說話聲破解了魔咒。

  突然鬆懈的情緒令她昏眩,她幾乎向他倚偎而去,她並不記得自己的身體曾經移動,但突然間他的臉靠得好近,張開的雙臂,好象怕她從椅子上跌下來。她差點在他辦公室裏昏倒後,他顯然已不願意冒險。她尷尬地掙扎站起來,表示她的情況很好。

  不過他顯然不是十分信服,仍然逼她喝了一罐冷飲,她開始猜想她先前是否看錯了他,疲憊的狀態讓她誤以為他對她有敵意,因為他現在似乎是個很好的人。如 果他不喜歡她,他倒是掩藏得很好,不過她累得不在乎了。早先她需要進食,而現在她需要睡眠。等明天她把這兩項需要滿足了,她就能恢復原來的狀態,但現在她 很感激齊警官的協助。

  先把戴克安葬在這裏是最合理的做法,直到她回家把事情另作安排。應該也有地方能儲存戴克的屍體,但不論戴克做錯什麼,他仍是一個人、一位丈夫和父親,而不是一堆死肉。他理應得到一場牧師為他禱告的葬禮。

  她感覺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

  警方的無線電響起,將她從半睡的飄浮狀態中喚醒,然而她並未睜開眼睛,他輕聲地對著無線電說話,令她感覺好象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她解瞭到當她看著他的時候,並沒有很注意他的聲音。他的外表令人歎為觀止,不全然是因為他的長相,而是他個性上的強勢。他控制住它的強度,但它卻顯現在他閃亮、微瞇的眼中。

  不過現在他的嗓音像深色的蜂蜜般傾倒在她身上。她並沒有去聽他在說什麼,只是注意著他的語調。他拉長的尾音十分鬆弛,好象不需要急急忙忙去做任何事。

  如果他做愛的時候,也跟說話一樣悠閒自在,他一定如此。性感的思緒震驚了她,令她猛然張大眼睛。她不敢望向他,然而她卻十分敏感地察覺到,他就坐在不到一呎之外的地方。

  她的雙頰灼熱起來,那個想法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她並不習慣猜測男人的做愛技巧----她不習慣猜測與男人有關的任何事。她認為性自由一開始就是很愚蠢的一件事,現在更是危險。她不常約會,自從珍妮死後,她更沒出過門。

  事實是,她一直避免跟男人有情感上的牽扯,因為她一點也不信任他們。她害怕像她母親一樣,失去了自己的心,她不要像她母親一樣,浪費生命去愛一個不會回報那份愛意的人。結果,她把生命浪費在什麼男人也不愛。

  她為此而覺得自己愚蠢,也生自己的氣。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子,她知道。是的,她父親拋棄了她們,但是她也認識許多愛妻愛家、既忠實又可靠的男人。但是,情緒上,她仍無法超越童年時期那份無聲的恐懼與絕望。

  不過才在昨天……不,今天早上——上帝,這一天感覺有一年那麼長,而它還沒過完呢——她決定不讓過去拖累她。她才開始要替公寓和她的事業做出計畫,但是那些計畫並沒有男人包括在內。

  她怎會這麼笨?為什麼沒有早些看清楚?她不能因為父親不是個好榜樣,就拒絕擁有丈夫和孩子。等這件事情結束回到家以後,她要開始接受那些偶爾向她提出的邀請。她認識一些不錯的男人,她可以給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不再是普通朋友。

  既然如此,她倒很高興對齊警官有些綺想,因為它激發了她自省的衝動。而且他在床上說不定真的很行呢,她叛逆地想道。

  不論他個人對她有什麼看法,他還是願意替她解決一些難題。她在手術病房的一位朋友駱佩佩曾說,由男人的工作方式,可以知道他是不是個好情人。有些男性 醫師——好吧,大多數的男性醫師——認為自己是上帝賜給女人的禮物,不過根據佩佩的理論,他們太傲慢而且過於性急。如果他們對病人沒有耐性,對情人也不會 多有耐心。

  佩佩會欣賞齊警官的,凱莉困倦地想道。她一定早就開始對他眨著長長的睫毛,大送秋波,不過佩佩是身經百戰的愛情戰將,她對性很小心,但對於想要的東西,絕不會怯於爭取。

  比起佩佩,凱莉的道行差得遠了。她只是偶爾約會,對她而言,願意給予男人機會已經是跨出一大步了。

  “你結婚了嗎?”聽見這話從自己嘴裏冒出來,她猛然張大眼睛。她不是這個意思,她根本沒打算說任何話,因為閉著眼睛坐在那裏的感覺太好了。她沒有看他,而是瞪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象,在他們遠離都市之際,樹木和草地取代了漢堡王等速食店。

  “沒有,我沒有結婚。”他答道,輕鬆的語氣令她驚訝。“妳呢?”

  “沒有,我——沒有。”她本來打算開始長篇大論地解釋自己太忙,最後還是決定不再多言。她不是太忙,而是太謹慎。

  “訂婚?”

  嗯,妳探聽人家,換人家探聽妳,公平的,她想。“沒有。”

  “我訂過一次婚,但是兩個人又決定放棄。”他似乎另有弦外之音地看她一眼。“員警有著最高的國內離婚率,有些女人受不了早上跟丈夫吻別的時候,心裏得有那可能是最後一次的準備。”

  凱莉吐吐舌,覺得荒謬好笑而非同情。“這麼膚淺,”她評判地論道。“很難想像有人會為這種小事擔心成那樣。”

  他的表情迅速為一抹微笑所點亮。他有著她認定的那種員警標準的表情,有些疏遠,且絕對地嘲諷。軍人般的黑短髮,令他看起來更強悍,所以那抹微笑就像滿天烏雲中的一道閃電。

  “你可以跟另一個員警結婚。”她提議道。

  他嘟嚷的抱怨聲,打了左轉的方向燈,減速駛向十字路口,然後駛入一條較小的道路。“是呀,就像妳可以跟醫生或是男護士結婚。”

  她扮了個鬼臉。有些人嫁給了同行,婚姻也是很美滿,但是凱莉想要一些醫院以外的自由,她在上班時全心投入,而且她愛她的工作,但是她不要把它帶回家。

  “妳從事的是哪一種護士工作?”

  他知道有不同種類的護士!為此她給他加了一分。“我在手術病房工作,不過我想回學校念碩士,也許專攻重大傷害的處理。”她大聲地說了出來,好象是要加強自己的信念,但是她知道她會去念。

  他揚起一道眉毛。“那不就像是由辦公桌到最前線?”

  “你自己也在戰壕裏面,”她指出道。“而且我想要知道得更多,做得更多。”她把一綹頭髮塞在耳後,半轉過臉朝向他,原本嚴肅的表情因熱切而發亮。“我想要知道最新的處理程式、藥物和醫療方式。我不想要換手術繃帶,而是要施壓止血。”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他這個陌生人說這些,但是他有種特質,令她很容易就說了出來。真奇怪,因為他們一開始並不是相處得很好。也許是因為他似乎很有興 趣,也許是她想暫時不想戴克。她可能是累得頭昏眼花,或者是被逼著喝下的那些飲料導致糖分過高。

  他駛進一個鄉村小鎮的教堂停車場,教堂在午後的熱力下顯得慵懶而空蕩蕩的,旁邊在數棵大橡樹的庇蔭下,是一座維護良好的墓園,凱莉望著墓園,覺得內心又揪緊起來。她設法忘了幾分鐘,但是緩刑期間已經過去了,她挺起肩膀走下車。

  “幾分鐘之後就會有人來,”齊警官說道,戴上一副太陽眼鏡陪她走向墓地。“如果妳中意,今天下午就可以完成手續。”

  她深深吸入沉重濃厚的空氣,似乎覺得空中的氧氣不足,她已經開始冒汗,又渴望地想念那些冷飲,管它是否糖分過多,烹煮雞肉都不用這麼高溫呢,她覺得自己已經半熟了。

  齊警官的手又放在她的背上,像烙印那麼灼熱。這不是真的。她瞪著樹上垂下的爬藤,在幾乎不存在的微風中搖擺,一邊想著。

  就在今天早上,她還睡在涼爽的冷氣臥房裏。而現在竟在紐奧良的大太陽底下灼烤,替自己多年未曾見過面的父親挑選墓地,身邊還有位看起來十分強悍的員警照顧著她----這名員警因他自己的理由不喜歡她,卻又十分幫忙。

  不,這不是真的。它是一場噩夢,但是噩夢和其他的夢一樣,終會有結束的時候。

  維吉尼亞州 蘭裏市

  行動組副主任魏法雷習慣工作到很晚。他喜歡在屬下回家後、電話鈴聲不再響起、佔據他時間的事情較少的時候,坐在辦公桌前。這時他才賣力地審閱每天堆積在他桌上的公文,試圖比他的國家的敵人早一步知道消息----不管那些敵人是誰。

  在冷戰時期還比較輕鬆一些,每件事情都是黑白分明,敵人是誰也清清楚楚。他擔心解體後的蘇聯各國因缺乏有經驗的人掌舵,比以前更危險。中國也讓他擔心 得要命,但是幸好現在的領導人覺得賺錢比國家安全更重要。這年頭任何半調子都會製造炸彈,美國的所謂盟友,為了賺錢,很樂意把武器及科技賣給任何拿得出錢 的人,而現在的軍事預算則前所未有的低。這些都是災難的原料,而他長時間耗在辦公室裏,防止這些材料沸騰。

  門上一聲敲門聲打斷了他,他歎口氣,合上正在閱讀的卷宗。“進來。”

  他預期開門進來的是加班的低階職員,結果卻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探了進來。“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裏。”費傑斯說道,輕輕地走進來,關上門。“我有個壞消息。”

  傑斯和副主任是多年的朋友,熟到兩人之間已完全不需要客套。他認得傑斯臉上的表情,他的胃部縮成一圈。“發生了什麼事?”

  “麥瑞奇死了,屍體在密西西比被人發現。”傑斯把瘦長的身體折入椅子裏。

  “喔,怎會這樣?”法雷聲音中有著深沉的悲哀。麥瑞奇在中央情報局是個傳奇,但不只是這樣,他還是個朋友。

  老一輩的人已經不多了,現在每個人都注重高科技,忘了最好的衛星和電腦也不能取代最原始的資源:一個處於適當位置的人。人類的智慧是法雷做每個明智決定的基本核心。

  “出了什麼事?他在執行工作嗎?”

  他希望不是。瑞奇從來不是中央情報局的正規探員;他是個約聘的探員,那表示他也替其他的客戶工作,那些客戶意味著其他國家。不過法雷對瑞奇有信心,他 的工作絕對不會影響到國家安全。其他的探員不像他那麼傑出,但麥瑞奇是個絕對的愛國者。不過還是有其他的情況需要考慮。

  “不是替我們工作,”傑斯說道。“我聽到的風聲是他正在處理一些私人的事,當地的員警認為是搶劫謀殺案,但是狗屎,我實在看不出來,瑞奇會被一個拿著點二二手槍的生手幹掉。”

  “他是被那個殺死的嗎?點二二手槍?”

  “報告上是這麼寫的。心臟中了兩槍。兩個孩子在他的車子裏面發現他,車子被丟在某個荒廢採石場的樹叢裏。掏空的皮夾放在他身邊,現金和信用卡都不見了。”

  “方便讓人辨認身分,”法雷咬著唇。“太方便了。”

  “是呀,我知道。我也覺得不對,不過就像我所說的,他不是替我們工作,所以我不清楚他在做什麼,我們只知道他純粹是運氣不好,被某個混帳的流浪漢意外地射中了幾槍。”

  “瑞奇的武器呢?找到了嗎?”

  傑斯搖搖頭,法雷並不期望會有肯定的答案,任何街上的混蛋都不會捨棄瑞奇那把昂貴的武器。他們也無法從編號上去追查,因為瑞奇一定不會讓任何武器追查到他的身上。

  “強恩人在哪裡?”傑斯輕聲問道。

  “出任務去了。”

  “你要告訴他,還是讓他留在那裏?”麥強恩所負責去執行的任務一定是十分重要的。

  “告訴他,我信任他的判斷。”不單是這樣,只有傻瓜才會向強恩隱瞞他父親去世的消息。

  “要他打個電話給我。”傑斯起身說道。

  法雷搜尋地看著他的老朋友一眼。“傑斯?你知道有什麼事情,卻沒有告訴我嗎?”

  “沒有,不過強恩也許知道。如果他要去追查是誰幹掉了瑞奇,我會覺得很光榮去幫他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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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凱莉睡得很沉,以至於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覺得四肢遲鈍、頭腦昏沉,無法清醒。她的雙眼乾澀,枕頭上一片潮濕。她只模糊地記得夜裏曾哭過,從睡眠和絕望失落的感覺中短暫地醒來。

  她終於把自己從床上拖起來,伸伸懶腰,感覺到每一塊肌肉都延展開來,不情願地蘇醒過來。她拉開窗簾,望向外面眩目的晴天,已經能夠感受到熱氣抵著窗戶 波動。感謝上帝,瑪芮特飯店的空調十分有效率,她蹣跚地踏入浴室,讓冷水潑灑向自己,驅走一些腦筋裏的紊亂。

  她才剛吹完頭髮,就聽到電話鈴聲。她拉緊浴袍衝向臥室。“喂?”

  “早。”耳邊傳來低沉溫暖的嗓音,令她立即認出打電話的人。“希望我沒有吵醒妳。”

  “警官,你早。我已經起床了,剛剛才沖完澡。”凱莉轉頭瞥向床邊的電子鬧鐘。她眨眨眼,但是數字仍維持原狀:十點二十三分。“真不敢相信我睡到這麼晚,”她驚訝地脫口而出。“真的快十點半了嗎?”

  他低聲笑著,溫暖的聲音令她的胃部開始融化。“是的,小姐。妳昨晚太累了,我猜妳會睡得比較晚,所以到現在才打電話。我必須把令尊的遺物交給妳,如果妳覺得今天可以來拿。如果不行,改天也沒關係。”

  他的意思是最好等到明天,但是她已經把葬禮安排在明天,她不認為她能在一天之內承受兩次痛苦的考驗。“不,吃過早飯我會儘快過去。”

  “如果我必須出勤,我會告訴妳,免得妳白跑一趟。”

  “好的。”她同意道。掛上電話後,她打電話叫了食物,將胃中像冷燕麥粥糾結成一團的恐懼感,推到一邊。戴克的遺物會是破爛的衣衫和磨損的鞋子,也許鞋 底還有破洞。她不願意去想他沒有適當的衣服可以穿,沒有安全的地方可以擋風遮雨。她總是想像他少去妻女的牽絆,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從沒想過他會缺乏生活 最基本的必需品。

  這種感覺令她的心刺痛。他可以和家人過著正常的生活,但是他排拒她們,而選擇了……一無所有。沒有家、沒有工作,睡在紙箱中,從救濟站和垃圾桶中獲取食物。他是不是從超級市場偷了一輛推車,用它帶著所有的家當到處跑?他為了這種生活拋棄她們?

  為什麼會有人這麼做?他對家人沒有一點關心或責任感嗎?他怎麼可以那樣傷害她母親,等到他心血來潮時,又隨意地出現或打電話給她?珍妮到底是看上他哪一點,令她到死之前仍然愛著他?

  “喔,媽媽。”凱莉低語道,為她那受苦最深的母親感到悲痛。至少她不那麼瞭解她父親,所以不會那麼痛苦,但是她同情母親。她很慶倖母親不必來看那卷錄影帶,領取他那一點點的遺物。

  她剛換好無袖的桃色洋裝和涼鞋,早餐就送過來了。她已經沒有胃口,但是她強迫自己吃東西。咖啡又濃又燙,她只喝了一口就把它推開,改喝冰開水。也許只要她把體內的溫度降下來,就不會覺得熱氣那麼逼人。

  至少戴克沒被冷到。至少他不是死在下著大雪、而他鞋子上又有破洞、還得把報紙塞在襯衫裏以保暖的冬天。

  她的胃部開始翻騰,凱莉把這些思緒和早餐一起推開。她快速地刷過牙,塗好唇膏,將房門鑰匙安全地放在皮包內層。“我會準備好的。”她喃喃低語,離開了房間。

  早晨頗為炎熱,但仍然清新。紐奧良是個食物之都,空氣中彌漫著多種味道:烘烤麵點、燉燒香料和沖煮菊苣咖啡。當她經過以早點聞名的布蘭餐館時,香味更加濃郁。

  這一切和她所熟悉的哥倫布城完全不一樣,宛如進入了另一個國家。甚至人們的外表也有所不同,在衣著與色彩上更具有異國風味,及戲劇化的效果,幾乎有著吉普賽味道。

  走過漫步的遊客和徘徊的購物者身邊時,她可以聽到不同的口音和語言。櫥窗裏陳列著飾以金幣的遊行面具和綴以彩珠串的小丑面具,還有一隻以整塊木頭雕刻而成的巨大黑豹注視著她。

  紐奧良的氣氛吸住她,試圖拖慢她的腳至它所熟悉的步伐。她胸前的汗珠成串往下滑,告訴她匆忙有多麼愚蠢。如果她停下來看看櫥窗,事情仍會在那裏等她,一切仍會維持原狀。她抗拒著這股衝動。

  她看見第八區警局就在右手邊,豐潤優美的建築承諾著清涼,吸引著她。她知道也有比較普通的市政建築,昨天齊警官帶她到停屍間時她就見過一些,但是第八區警局的建築就像紐奧良本身;誘人、芳醇又慵懶。

  這些古老的牆壁曾經見證過什麼?它的屋頂下曾解開多少醜聞和謀殺案?裏面曾進行過多少炙熱的戀情?普通人不會把警察局和戀情聯想在一起,但這裏是紐奧良,這裹是法國區,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前廳天花板上的風扇不停地搧攪著厚重的空氣,接待區的大辦公桌前坐著另一名警官。凱莉報上姓名,被允許往前走進入警局內部。她在擁擠的辦公桌中蜿蜒前進,老舊的地板在腳下嘎吱作響。

  當她走近狹小雜亂的辦公室時,齊警官正在講電話。他抬起頭看見她站在門口,示意她進入辦公室內。

  她的心狂跳起來,然後變成連續的輕擊。凱莉坐入直背椅中,把皮包緊抓在膝上。他桌上有個袋子,就是很平凡的棕色雜貨袋,她試圖不去看它。

  她望向他,絕望地將注意力集中在細微之處,如他的金表和曬黑的手腕的差異;他卷起的袖口下所露出的前臂上面的短黑寒毛。他穿著一件無領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若無掛在腰上槍套內的手槍,簡單有力的裝束令他看起來像個編舞家,而不是個員警。

  她盡力不去聽他的談話內容,但仍無法不注意到他越來越不耐煩。他開始咆哮,濃眉聚在一起。他瞥向她,突然換用另一種語言----紐奧良式的法文吐出一連串的語句,她很高興她聽不懂,因為不論他用哪種語言,他的口氣都像在罵人。

  最後他吼了幾句,摔下電話。灰眸瞇成一條直線,他將椅子轉過來完全面對她。“我希望妳不懂法語。”

  “我不會。”她向他保證。

  “我知道所有的咒駡字眼。大多數的情況,也都夠用。”他伸手扒過短髮,突兀的動作顯示他的煩躁。他深吸口氣再吐出來。“妳想要喝咖啡還是可樂?”

  “不用,謝謝你。”她嘗試擠出個笑容。“我才吃過早餐,所以沒有在你面前昏倒的危險。今天你不必替我灌飲料。”

  “我們的座右銘是『服務與保護』,所以那在我的職責範圍之內。”他的眼角微微帶著笑意,幾乎延伸至他的嘴邊,然後因他指向棕色購物袋的手勢消失。“這 些事平常並不由我處理,但是妳昨天說的一些話令我認為……呃,這些東西所帶來的衝擊,可能會比妳的想像還要嚴重。”

  稍早她所感受到的驚恐,在她胃中從冷燕麥粥變成水泥塊。她的雙手更抓緊皮包。“怎麼說呢?”她維持語氣的平靜,但是她得花更多的力氣保持雙唇不致顫抖。

  他沉默了一會兒,從辦公桌後起身,像昨天一樣坐在桌子的邊緣。“妳和妳母親很親密,是不是?”

  這個問題令她一下子失去平衡。“是的,當然了,我父親離開我們時,她很……淒慘。他離開了軍隊,所以她不再能每個月收到支票。她得照顧我,又沒有工作技能,只要人家願意用她任何工作她都做:打掃房屋、清洗衣物和到餐廳當女侍。”

  “那些工作的薪水不可能很好。”他評論道,視線從未離開她的臉。

  “的確。她同時做兩、三份工作,直到我長大能夠找工作幫忙貼補家用。我被醫院錄用的那一天,就不要她再做任何工作。這些年來她為我勞心勞力,所以輪到我來照顧她了。”

  他無言地看了她一會兒,表情難以理解。“有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多。”他最後說。

  “那是他們有問題。”凱莉怒道。只要能讓母親生活得好一些,任何事她都願意做。

  他伸出手來,比個安撫的手勢。“我同意,我同意。”

  “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我母親跟你交還我父親的遺物,有什麼關聯?”

  他遲疑了一會兒。“他保存了一件對他很重要的東西。他本來可以典當它的,但是他卻把它縫在褲腳的折縫裏。”

  她困惑地抬頭望著他,試圖思考到底有什麼東西對她父親是重要的,當然不是他太太或是女兒。

  齊警官轉身從裝有她父親衣物的購物袋中,取出一個褐色的小信封。他打開它,將裏面的東西倒在掌心。“它對他意義重大。”他平靜地說完,在她面前蹲下來,掌心向上好讓她看清手上的東西。

  凱莉瞪著警官多繭的手掌中躺著一隻金戒指。她一時無法認出它是什麼,認出後則無法動彈。她的思緒似乎脫離了身體,好象事實突然轉變了。他的結婚戒指。他保留了他的結婚戒指。這個尋常戒指的存在,衝擊著她對她父親的認知。

  “這不公平。”她低語道,她指的不是警官的想法,而是她父親不尋常的多情。她不想要知道他的這一面,她不願意去想或許他也有後悔、痛苦,和破碎的夢想。把他想像成沒有感情的人,是件比較簡單的事。

  但沒有一件事是簡單的。死亡不簡單,生活也不容易。

  齊警官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蹲在那裏,戒指躺在手心上,像是個邀請。

  如果她自己去領東西,情況會如何?當然會有一張清單,她只要簽名表示她收到清單上的每樣東西,但是她就不會曉得她父親把戒指縫在褲腳折縫中,以確保它 不會遺失。忙碌的檢驗醫生不會親自做這些事,職員只會盡到基本的職責,她就不會知道這件事了。齊警官特地為她做了檢視一切,如同他昨天特別抽空幫她的忙。

  她看見自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宛如那只手並不屬於她。她的手指顫抖著,緩緩地碰觸戒指,用一隻指尖輕輕地劃著圓弧,然後把手收回,重新回到她的膝上。

  齊警官握住她的手,輕輕打開她的手掌,將戒指放在掌心,再將她的手指合攏。“他愛妳們,”他說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離開,但是他不曾停止他的愛。”

  她無法看他,只能低著頭瞪著他們的手,他的手剛硬黝黑,比她的手大了許多。他的掌握很輕,不像其他男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細心地以免在疏忽的時候誤傷了她。

  她絕望地掙扎著,維持自我控制,但是他的靠近和體貼削減了她的自製力。他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因為他鬆開她的手,起身回到磨損的辦公桌後面的座位上。

  “謝謝你。”她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兩人之間的距離令她鬆了口氣,但是她卻發現自己渴望他的支持。

  “不客氣。”他簡潔地說道。

  “其他的東西……只有衣服嗎?”

  “是的,這裏有張清單。”

  “至少讓我知道該替他買什麼尺寸的衣服。”她說,但是想到要翻看破爛的衣衫以尋找標示就令她畏縮。對她而言,這太快也太沉重了。

  齊警官沈默地望著她一會兒,平靜地說:“褲長四十四吋。”

  她吞咽著,點點頭,垂眼望著自己的手。她必須問他一件事,只是要確定一下,雖然員警很難回答這種問題,但是她知道他會誠實地告訴她。“警官……”

  “什麼事?”當她沒繼續問時,他溫和地問道。

  她抬起頭,直視著他的雙眼。“你——你還在偵辦這件案子嗎?”

  他停頓一會兒,然後說:“不。”

  凱莉縮了一下,不過她已經預料到這個答案。他再度來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揉搓她的指節。他起繭微粗的皮膚磨擦著她,溫暖而男性化。

  “我很抱歉。”他低聲說道。

  “我瞭解,”她困難地說道。“你必須把精神花在最有用的地方,我們在急診室裏也是一樣。”

  “現實是很無情的。”

  他的同情和誠實,比說一些合適卻陳腐的謊言來安慰她,更有意義。她握緊他的手,然後挺起肩膀。“今天我有許多事必須處理,所以我不打擾你了。”他往後移動,讓她有空間起身。“謝謝你。”她說完就離開了。

  當面無血色的凱莉平靜地離開辦公室後,馬克歎口氣。他的胸口覺得好緊。該死,她的父親被謀殺了,他卻無能為力。當他找出屍體的身分後,上面就放話要他 放手,改為去辦其他比較會有成果的案子。偵辦一件流浪漢的謀殺案不會有什麼益處,他也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追查,只是這一切實在很令人沮喪。

  老天,他想要抱住她,想要將她抱在腿上讓她知道,她不必獨自一人面對這一切。不過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那太快了,而且會粉碎她好不容易才保持的平靜。

  她可能從小就必須表現得平靜且負責,強迫自己在應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變成一個小大人。他見過無數次;在單親家庭裏,孩子見到大人在為生計掙扎,小孩事 實上成了大人,負起超出年紀的責任。她可能接過家務,確保當她疲累的母親回家時,桌上有食物等著母親,盡所有的力量來減輕母親的負擔。

  凱莉甚至當了護士,負起更多的責任。後來她成了母親唯一的支柱,將角色掉換過來。她也許直呼母親的名字,而不是喊她“媽媽”,因為小女孩已經變成母親,而母親則成了被撫養的人。她很顯然地仰慕母親,於是保護欲更加強烈。

  她把生命用在照顧其他的人,而現在他想要照顧她,這個欲望強烈得令他吃驚。通常他都很照顧女人,但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的內心有了某種改變,他並不後悔自己有這種轉變。

  她知道她有多麼勇敢嗎?她對女人因職業上的危險而不敢嫁給員警的評語,頗為有趣,但是她說的是真心話。羅凱莉不會為因為害怕而背離誓言,不論富貴貧賤,她一定在那裏支持她的家人。

  以往馬克與其他女人交往時,總是不談公事。因案子的關係突然被召喚,是避免不了的情況,但是他不會在家裏談工作上的細節。他總是不讓他的女友去接觸他 所碰見的醜陋世界,一方面是出於保護的天性,再則他也不認為她們會瞭解,或是接受他用來應付他工作的另一面。也許他低估了在他的生命中進出的女人,但是他 見過太多關係因工作的壓力而被摧毀,他不想碰運氣。

  他知道凱莉不會畏縮。當痛苦和壓力快要淹沒她時,她會挺起肩膀,抬起下巴,他見過她多次這麼做。以她所面對的精神壓力,大多數人都會崩潰,但是她卻平靜地面對情況,將淚水控制住,直到她獨處的時候。

  他知道她哭過,因為她的眼睛顯得浮腫。她哭了,而他不能在一旁摟住她安慰她。

  他想要這麼做,他激烈地想道。從現在開始,他會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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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這一天烏雲密佈,隨時可能會下雨,悶熱得令凱莉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了。汗水佈滿她的胸前,沿著身側滑落。她的衣服雖然薄且是短袖,但終究是黑色的,她覺得衣料一直在吸收熱量。

  她努力將注意力集中於身體的不適及遠處傳來的悶雷聲。她去想草地是多麼青翠,她傾聽鳥兒鳴唱,為鞋跟不斷陷入軟泥地中而懊惱。嗯,她從未見過這麼黑的泥土,肥沃得令她讚歎。

  她看著濃密的樹木和花朵。這個鄉間的小墓園比珍妮所埋葬的大型人工化“安樂園”要漂亮且寧靜得多。也許她會將母親移葬到這裏,而不是把戴克移到俄亥俄州。

  她的胃糾成一團。她傾全力不去想現在所發生的事,但她的思緒卻還是導回葬禮。她不要去想躺在棺木中的那個男人。羅戴克,她的父親。不論他做錯了什麼,不管有什麼魔鬼在糾纏他,此刻她必須承認對他的回憶並不完全是負面的。

  他也曾坐在地板上陪她玩洋娃娃,盤起雙腿好似一點也不在意到長腿扭曲起來的不舒服的姿勢,全神貫注地傾聽她敍述洋娃娃正在做些什麼事。它們通常都是生病著,而由她來照顧它們,顯示出她看顧病人的傾向。

  戴克亦曾帶她到樹林裏兩、三次,教她如何藏在樹叢裏端坐,好讓松鼠和小鳥們忘了他們的存在。這些短暫的光明片斷,應該比一生的黑暗更重要嗎?她該忘記她母親哭濕了枕頭,渴望一個不在家的男人嗎?

  珍妮和戴克的生命被浪費掉了。悔恨在她胸口腫脹,令她窒息,也許只是該死的濕熱令她無法呼吸。它不可能是悔恨,她為什麼要為一個一點都不在意她、只有 在他需要的時候才打電話或上門的人而哭泣呢?然而他卻保存了結婚戒指,將它縫在安全的地方。如同齊警官所指出的,它對他有重要的意義。她無法讓自己去想 象,它所代表的是他所拋棄的正常生活,還是那正常生活中的人?

  她不會為他哭泣。她拒絕為他哭泣。但是棺木的輪廓開始模糊,牧師的言辭成了背景雜音,她胸口的壓力大得令她幾乎無法承受。

  樹林在擺動呼吸著,一陣意外的涼風吹拂著她的雙腿,灌入她的頸部。一陣寒意竄下她的脊柱,令她的精神為之一振。她皮膚上的汗水被吹乾了,令她歎口氣。她很感激能夠擺脫熱潮,即便隨在涼風後面就是疾雨。

  不一會兒風勢增強,大雨傾盆而下,她便從過熱變成冰冷澈骨。齊警官撐開雨傘,往她身旁移動好同時遮住兩個人。她麻痹地想道,這兩天若是沒有他的協助, 她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不只是帶領她辦好該辦的手續,還幫她安排葬禮,擺脫官僚手續,在事情變得無法忍受之前便結束它。他甚至記得訂購棺木上的花飾, 幫她一起整理。

  她不知道他為何這麼做。她只是一個平常的人,但她開始以為他們首次見面時他的厭惡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那一絲敵意便不曾再出現。也 許疲憊和震驚令她的想像力過度。然而就算她對他的頭一個印象是錯誤的,齊警官所做的已遠超出他的職責範圍。也許這是馳名的南方紳士對女士的禮貌態度,但他 做的不只是替她開門或是在她進門時起身。

  對了,就是這樣。去想齊警官或是南北方的差異,而不是牧師握住她的手喃喃致哀,或是葬儀社的人員等著她離開,好將棺木置入墓穴中好覆土。墓穴甚至還鋪上綠色地毯,以免過於刺激喪家。

  但是她無法離開,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戴克。應該有個人在這時刻陪著他,記下一切細節,免得他不留一絲痕跡便消失無蹤。不論他做過什麼事,他依然是她的父親,他們的基因將兩人永遠地聯繫在一起。

  “你們儘管進行。”她控制住自己,沙啞地說。她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便抱住雙臂以抵擋風勢,懷疑熱氣這會兒又跑去哪裡了。雨滴敲擊著傘面,濺在她的背部和腿上,令她全身顫抖。

  她看見葬儀社的人望向齊警官,好象他才是做決定的人。也許這是實倩。如果他決定拉她離開墓地,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抗議或是反抗。一旦她試圖爭辯,她的自製力便會瓦解,崩潰地哭成一團。沒有人會向崩潰的人尋求決定。

  但他只是點點頭。她想用眼神傳達她的感激,不只是這件事,還包括所有的事。葬儀社的人轉過去低聲吩咐手下,棺木便被緩緩降至墓穴中。

  凱莉的身體再度顫抖,而且發現她停不下來。她的全身都在搖晃,她緊緊咬住牙齒,抑住梗在喉中的啜泣。

  齊警官一言不發地站至她身後,用身體替她擋住風雨。她僵硬地直立著,努力控制著自己,但是他靠得更近,溫暖而強壯地抵住她。他打開外套將她包在裏面, 衣料溫暖地裹住她的雙肩和裸臂,好象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他仍然用左手撐著傘,但是右手滑過她身前圈住她,將她固定在他結實的胸前。

  這個姿勢令她震驚。除了她母親之外,沒有人曾替她撐開全世界。齊警官出乎意料的動作,顯得親密……和保護。儘管他意圖保護的動作支持著她,但也摧毀了她。

  熱淚再度令她的視線模糊,讓她看不見工人彎著腰鏟土的影像,但是她聽見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他們不顧傾盆大雨有條不紊地工作,她挺直地站著等到他們結束,而齊警官一直站在她身後,給予她溫暖和力量,令她得以繼續站得筆直。

  凱莉早已習慣獨自奮鬥。從小她就盡力不用自己的問題去煩她的母親,因為她總是認為珍妮的負擔已經夠多了,護校給她更多的責任,則更增強了她的獨立性。 許多年來她從未倚靠過別人,如今卻在精神上及身體上倚靠著一個認識才兩天的人,這個發現令她裂成碎片。

  她努力想眨去眼中的淚水,想要說些話,卻發覺胸口緊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將身體挺直,但是內心卻因突如其來的寒冷,和失去接觸而想哭喊出來。她轉身面對他,然而他的臉孔在她眼前浮動,突然她再也承受不了了。

  自她的喉中逸出的啜泣,宛如受傷動物的哀嚎。她不知道是自己癱倒在他的懷中,或是他伸手擁住她,但是驟然間她已經倒在他懷裏,臉埋在他的肩上。她無法自主地哭泣著,全身顫抖地攀住他,手指陷入他的背部。

  齊警官讓雨傘落在泥地上,低下頭喃喃地說些安慰的話,儘管那些話沒有什麼意義,但只要有聲音就夠了。她想要再靠得更近,模糊地為自己的需要和無助而震驚,卻無法克制。一隻大手罩住她的頸背,按摩、撫慰,在她細嫩的肌膚上顯得熾熱。

  她幾乎無法忍受這種痛苦,悲傷懊悔和孤獨感將她撕裂。

  儘管在戴克生前,她對他有著深沉的怨恨,然而他仍有可能克服他的問題、驅走他內心的魔鬼,想要重新建立與她的關係。

  現在這個希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她仍只認得一小部分的他,而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經結束了。她哀悼希望的喪失,也哀悼這個她不曾真正瞭解的父親,他的離棄塑造了她的生活。

  現在她將再也不能告訴他,無法接觸到他以感受家庭的聯繫,使她有多麼憤怒與傷心。她為此哭泣,為了她母親,也為了他。

  不過這種極端激烈的情緒十分耗費心神,她逐漸平靜下來,安全地倚在齊警官懷中,臉仍埋在他肩上。她聽見他對某人說了些話,幾分鐘之後便聽見泥地上離去的腳步聲。只剩下他們了,她因此而更感激他:她需要隱私,而他提供了獨處的機會。

  暴風雨稍歇,傾盆大雨只剩下細細的雨絲。風勢也停了,她可以感覺到熱力逐漸增強,土地散發出蒸氣。他的心臟在她耳邊穩定地跳動著,胸膛隨著呼吸起伏,他溫暖的體香混和著刮胡水的清新氣息。他聞起來十分怡人,她模糊地想道,就像男人該有的味道。

  她的思緒飄散了,試圖記起上次這麼靠近男人是什麼時候?但是她想不起來,似乎她不曾這麼接近過男人。其他人也擁抱過她,卻不像這樣。

  她從不曾接受男人的安慰,從未讓她的男朋友看見她哭泣。她不讓自己有這種需要,然而此刻她需要齊警官。她需要感受到他擁住她,只有在此刻。她需要他高 壯身軀的力量,毫不費力地支撐她的重量,緊緊地抱住她。她需要傾聽他蜜糖般的低沉嗓音對她喃喃低語,需要有人在這幾分鐘之內向她保證,她不是獨自一人。

  情緒上的風暴令她筋疲力竭,怪異地疏離。“我很抱歉。”她埋在他肩上喃喃地說。

  “這是妳的權利,”他移動一下,用一手抱住她,另一手伸進口袋。“來,手帕給妳。”

  她頭也不抬地伸手摸到手帕,用它擦拭雙眼並擤擤鼻子,然後尷尬地想到在擤鼻涕之後怎麼能夠還給他。她將手帕捏在手中。“我會把它洗乾淨。”她喃喃地說。

  他低聲地笑著,再用雙臂擁住她。她把頭重新靠在他的肩上歎口氣,感受到臉頰下他潮濕的外套。頭頂上的樹梢開始有小鳥在鳴唱暴風雨的離去。

  “我從未真正地認識他,”她低聲說道,覺得必須要說些話。“每一、兩年他就飄回我們的生命中,媽媽會開始期望這一次他會真的留下來,但是不久他又離開,她就哭上好幾天。我恨他。”

  強壯撫慰的雙臂抱緊她。“妳想要他留下來嗎?”

  “起初我也希望。每次他回家,我就跑到房間拚命地祈禱他不要離開,媽媽就會快樂起來不再哭泣。好時光總是很短暫。然後我開始許願,我對著流星和幸運骨許願,在每個池塘裏丟一分錢,我不知道哪裡有正式的許願池,不過我想任何池塘都應該會有效。”

  他再度經笑,她發覺自己似乎也對著他的外套微笑。他輕輕地抱著她搖晃,好象把她當成小孩子。“感覺好一點了嗎?”

  她點點頭。“哭泣會將恩多芬釋入體內,自動提振精神。”

  “那麼妳一定是把所有的恩多芬全部釋放出來了。”他揶揄著,這一次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震驚了自己,令她全身僵直。她怎麼能夠笑得出來?她正站在她父親的墳邊。

  “別擔心,”他輕晃著她說道,立刻明白她為什麼僵立在他懷中。“人們總是在葬禮中笑出來,有時甚至是家屬。我外婆總是說那是天使在減輕人們的負擔。那不是不敬,而是療傷。”

  他說得對。她憶起曾經參加過的葬禮,偶爾會冒出一、兩次壓抑的笑聲,她又放鬆了。“我十一歲的時候,我們回去維吉尼亞州參加我外公的葬禮。我記得外婆 坐在搖椅上,捏著一條小手帕,和一些老人談起外公。他們說著古老的故事笑了起來,起先他們試圖壓抑著,不過外婆開始笑了出來,抱著肚子前後搖晃著,笑到幾 乎喘不過氣來。後來他們全都笑得像瘋子一樣。”

  “那會幫助他們記起美好的時光。那麼妳是南方女孩嘍?我還以為自妳口音中偶爾聽到拉長的音調,是我自己的想像。”他在說話的同時,巧妙地鬆開她的抓捏,但未放開她。他移至她身側,一手摟住她的腰,帶著她一起移動。她若不跟著走,就得被拖著。

  凱莉還不想露出她的臉孔。她知道自己的雙眼浮腫,鼻子通紅,臉上的妝已經一塌糊塗,只希望能夠掩去糟糕的模樣。但齊警官決定是她該離去的時候了,所以她心甘情願地跟著走。也許他還有工作,得回紐奧良去。她因霸佔住他的時間而感到愧疚。

  “我沒有耽誤你的事吧?”她問道,再一次感到尷尬。他提議給予協助,然而那或許出自禮貌,沒想到她會真的接受。

  “當然沒有。”他摟了她一下,帶她走上通往停車場的石徑。“我今天休假,沒有什麼重要的事。”

  “約會呢?”她問道,並不喜歡這個想法。她對自己感到驚訝。她突然變得如此需要別人的幫助,而不願失去他的支持嗎?她最好趕快回復正常,因為明天一早她就得飛回家了。

  “沒有約會,”他輕鬆地說。“我們何不到法國區走一走,然後去吃晚餐?妳還沒有好好地看過紐奧良,也需要放鬆一下。”

  她突如其來的緊張消失了。他想要和她共度今天剩餘的時光。嗯,也許他不是真的那麼想,可能只是覺得有責任,但是她太感激有這個機會,不必把今晚花在自憐的情緒中,而這個邀請使她鬆了一口氣。“謝謝,我也很想去。”

  午後的陽光突然灑在她臉上,風雨已經遠去了,但是西南方又堆起層層的烏雲。熱氣和陽光強得不得了,她覺得自己又開始冒汗了。因強光而瞇著浮腫的眼睛,她錯估石徑的寬度,擦到小徑旁的灌木叢,短而粗硬的樹枝緊緊勾住她的絲襪。

  “糟糕!”她停下來,低頭查看損壞的情形。尼龍絲勾住一根樹枝,上面已經有個錢幣大的破洞,往上下兩邊抽絲。黑絲襪上的抽絲顯得特別醜陋,她低頭望著裸露出來的蒼白肌膚想道。

  她正要彎下腰來處理,但是他已蹲了下來,一手握住她的小腿,另一手將絲襪從樹枝上解開。她的皮膚上有個微微泛血的小傷口,在破洞中特別明顯。他用拇指揉著傷口以紓解疼痛。

  “妳可以在車子裏面把絲襪脫下來,”他起身說道。他用燦爛的灰眸對她露出笑意。“我保證會站在車子的另外一邊,不去偷看。”

  儘管他會站在另一邊,想到要在他的車子裏面脫絲襪,仍覺得太過於大膽和親密。親密。又是這個字眼。她整天——嗯,事實上是自第一天開始——雖然他沒有做出特別性感的動作,但好象就以一張“親密”的網裹住她。

  他經常地碰觸她,把手放在她的手臂或是背部,扶持她、支撐她,若是沒有這些接觸讓她瞭解她不是孤單一人,她可能沒有辦法度過這些難關。

  也許只有她才察覺到這親密的感覺;也許南方的紳士平常對仕女就是這麼多禮。她以前沒有碰過南方人,所以無從比較。如果齊馬克代表著典型的南方人,她想道,那麼其他地區的女人實在不知道她們錯失了多少機會。

  他們抵達汽車旁,馬克走到駕駛座那邊,如他保證地轉過身去。烈陽照在他們的頭上,他把外套脫掉拿在手上等待著。

  他被雨淋濕的黑髮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他的白色襯衫很薄,寬肩的熱力透過布料展露出來。凱莉隔著汽車望向他,胃沉了下去。她呆呆地站在那裏好一會兒, 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抽離。每個細節突然間變得十分清晰,他高大的身材,寬闊的肩膀,黑髮整齊地貼在腦後。那把手槍仍然掛在腰間,她猜測他是不是到哪裡都帶 著它。

  她從未這麼敏銳地感受到另一個男人的存在,而且幾乎因感官上所受的衝擊而無法呼吸。

  “我可以轉過去了嗎?”他懶洋洋地問道,而那神奇的一刻過去了。

  “等一下。”她說道。他靠在車上,仍然耐心地等待著。

  凱莉低頭望著雙腿。扯破的絲襪鬆垮下來,比光著腿還難看。虛榮心驅使她照著他的話去做。她有點好笑地拉起裙子,匆匆脫下破絲襪,卷成一團塞在皮包裏。

  她驚訝地發現她立刻覺得好多了。空氣又熱又潮濕,沒有被尼龍絲襪裹得緊緊的,她是舒服多了。

  她才直起身,他已繞過車子替她開門。那種碰觸又來了,這次是在她的背部,輕柔地引導她進入車中。不知道從哪裡湧起一陣渴望,使她想要投入他的懷中,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感覺舒適及受到保護。

  這種無力感對她而言是陌生的,凱莉自動地挺起肩膀,心理上退縮回去。是的,她最近承受了許多壓力,雖然她是可以倚靠這個強壯肩膀一會兒,但是她不能允許自己養成這個習慣。

  當他坐進駕駛座,他朝她習慣性的淺淺一笑,他的眼角瞇起,嘴唇微微揚起,令他看起來慵懶而……還有別的她不太能夠確定的什麼。

  “不過想想,看起來又要下雨了,不該去法國區散步,”他說道。“去我家吧。我們可以坐在陽臺上,喝杯酒、看看行人。妳不必一個人孤單地坐在旅館裏。”

  散步和共進晚餐是一件事,但去他家又是另一件事。“我已經太麻煩你——”她開始說道。

  “別跟我爭論。”

  “你今天休假,我不——”

  “我說別跟我爭。”

  他輕鬆的語調令她不能生氣,卻無法不注意到他的決心。他已經決定要她到他家去,她去就是了。

  因為他是個員警,她將頭靠在椅背上時想道。當他下命令,他期望別人遵從他。醫生也是這個樣子。護士不必贊同這個命令,只要遵命辦理就是。但那是她的工作,這卻不是。這也不是員警的業務,她可以拒絕他。

  問題是她並不想拒絕。她想要坐在他的陽臺上喝杯酒,它聽起來十分具有南方味道,十分紐奧良。她想要讓自己享受一下觀看行人的樂趣,可絕不想要一個人待在旅館裏面。

  在回城的半個小時車程裏,兩人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她覺得全身無力,有種奇異的疏離感,幾乎像在作夢一樣。她知道這是情緒風暴的後遺症,和葬禮過後的鬆懈,好象她完成了一項壯舉,可以休息了。這種漂浮的感覺相當愉快。

  直到他轉入聖路易街,她才明白他住在法國區。她本來以為他只是抄快捷方式,不過後來一想,才覺得有些荒謬。若不是住在法國區,他為什麼要在狹窄的街道 裏穿梭呢?他減速按一下遙控器一扇藍色大門開始緩緩往上拉。他將車子駛進開口,幾乎要撞到尚未完全開啟的車庫大門,令她驚呼一聲低下頭去。

  他輕聲低笑。“對不起。在這裏出入太久了,所以時間抓得很准。”他關掉引擎下車,繞到她的那一邊。凱莉覺得坐在那裏不動十分尷尬,但她還是等著。這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而他似乎需要表現他的禮儀。

  他打開車門,她便下了車。他又把手放在她的背部,溫暖輕柔的壓力引領著她走向樓梯。在樓梯頂端,他打開一道木門,領她走進去。

  她踏入一片俯視庭院的寬敞陽臺。庭院中央有一座古老的石砌噴泉,四周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巨大的羊齒植物和高大的棕櫚樹疏影搖曳。玫瑰、天竺葵和其他不知名的花草浮動在空氣間。

  她確信聞到茉莉的香味,卻見不到星狀的小花。她著迷地往前走,雙手扶在鐵欄杆上。這真是神奇。她俯視著被樹蔭遮住的石椅,猜想他是否利用花園來逃避工作上的壓力。

  “好美的花園。”她深深吸一口花香。

  “謝謝。有位房客把這個地方維持得像個溫室,我就少收她房租。有個庭院的確很好,不過我沒有時間照顧植物。要不是傅太太,底下就會是一堆石頭和泥土。”

  “上帝祝福傅太太。”她說道,不想離開這個小天堂。

  “阿們。”他一邊說話一邊打開一道門,一手伸向她。她離開欄杆往內走,感覺好象把二十世紀拋在腦後。

  這個房子是個不同的世界。石膏板制的天花板至少有十二呎高,傢俱都是骨董,但卻是每天使用的那一種,而不是在玻璃櫥窗後擺著好看的。有些褪色的地毯在她腳底仍然豐厚,十分舒適。唯一的現代化物品是張巨大的休閒椅,足以容納高大的他。

  她想要問他,以一個員警的薪水,怎麼負擔得起這個地方,不過這個問題過於莽撞,她還是沒問出口。

  “房子是外婆留給我的,”他說道,看著她環顧四周。“閣樓裏還有不少兩百年以上的骨董傢俱呢。布料當然會腐爛,不過我照顧著木頭的部分,偶爾拿一件去重新翻修。”

  “住在這地方一定很過癮。”

  “我在這裏長大的,所以有時候視為理所當然,不過它的確很不錯。”他再度伸出手來要她過去。“往這邊走。”他領她經過小餐廳走進廚房,再穿過法式雙扇門,進入另一處俯視著街道的陽臺。“請坐,”他邀請道。“我去倒杯飲料。妳餓了嗎?”

  “不,我----”

  “妳一定沒有吃午飯,”他瞇起眼睛說道。“對不對?”

  “對。”她承認道。

  “妳是護士,”他平穩地說。“應該知道不可以不吃東西,坐。”

  凱莉坐了下來。他走進屋裏,她則輕鬆地坐在襯有軟墊的鐵椅子上,帶著好奇觀看下面街道上的活動。她疲累空虛,仍然有點麻木,坐在這裏還勉強能應付。

  她看著懸吊著的羊齒植物,兩旁的法式門,再次覺得好象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午後的太陽又將溫度提升至九十度,人行道上的積水都被蒸發了,不過遮棚令熱氣稍可忍受。然而她需要電扇,好讓空氣流通。她閉上眼睛,對這個想法微笑。

  她一定是打了瞌睡,直到他把盤子放在她身邊的桌上才醒過來。盤子裏裝了火腿三明治、一小碟餅乾、兩個空杯子和一瓶紅酒。

  “居家男士。”她說道,聽見自己作夢般的語氣,好象還沒有完全清醒。

  “別太捧我,”他以特有的慵懶語氣說道,坐在小桌子的另外一邊。“餅乾是店裏買的,隨便哪個笨蛋也都會做三明治。”

  她注意到他換了衣服,除去領帶,把西裝褲換成牛仔褲。他打著赤腳,雖然仍然穿著白襯衫,縐巴巴的下擺卻放在外面。他還鬆開了幾個鈕扣直到胸前。一個寬闊多毛的胸膛,她依然困盹地注意到。很好。

  他把光腳架在石欄杆上,歎口氣放鬆全身。“把鞋子脫掉吧。”他邀請道。

  她照做了,在這個悶熱的天氣裏打赤腳的主意實在太好了。她也學他把腳架在欄杆上,心想底下的行人最多只會看到她裙子上幾吋而已——假如真的有人會往上看。街上的活動太多,人們不會在意天氣或是她露出一點大腿。

  她學他歎口氣,因為能在大熱天擺脫鞋子,把腳蹺起來,讓脊椎鬆弛的感覺真好。她很少有機會無所事事地坐著,這對她來說是十分奢侈的事。

  馬克不曾改變他鬆弛的姿勢,伸出一隻手熟練地將兩隻酒杯倒滿酒。“吃吧。”他說道,等她拿起一個三明治,自己才伸手去拿。

  她安靜地咬著三明治,啜飲著紅酒,望著底下的行人漫步。不知從哪裡傳來街頭藝人的表演音樂,還有人彈奏流行歌曲的琴音。片段的談話聲飄上來,變成了背景音樂。她不知道世界上有哪個地方會像紐奧良這麼悠閒,這麼具有異國情調的魔力。

  他們的腳並排地架在欄杆上,她很有興趣地觀察它們,對於它們的差異感到既好玩又驚訝。她的腳比較小而且纖細,絕對地女性化。他的腳則大而多骨,上面覆蓋著一些毛髮,相當的男性化。真有趣。

  “你知道,”她仍然像作夢般地說道。“為什麼男人的腳跟女人的腳看起來差這麼多嗎?”

  他移動他的左腳去碰她的右腳,注視著它們,微偏著頭說:“指甲油。”

  要是他在她身邊,她一定用手肘撞他。“才不是呢。那是因為男人光腳跑來跑去,追逐野鹿和動物。”

  他大聲笑起來,低沉悅耳的男性聲音令她的腳趾蜷起。“那麼女人的腳依然纖細,是因為她們只需要到處漫遊采果子嘍?”

  “還要抱著孩子四處跑。”她想要再聽到他的笑聲。這一次她幾乎因為喜悅而顫抖起來。

  他把寬肩更舒適地往椅中靠。“嗯,想要一手抱著娃娃,一手拿著箭矛去追野獸,的確是挺困難的。”

  “藉口,全是藉口,你們只是想擺脫看孩子的任務。”這瓶酒很好,她想道。通常她不喜歡喝紅酒,但是這一瓶相當醇美。她喝光了酒杯裏的酒,把它放在桌上,滿足地歎口氣。

  他們靜靜地坐著好一會兒。吱吱作響的熱力令談話似乎是多餘的。一陣雷聲宣示著雷雨的到來,紫色的烏雲開始掩住了太陽。馬克把盤子端進去,留下那碟餅 乾。幾分鐘後他才回來,屋內響起一陣慵懶的藍調音樂。任何事物都會飄到這裏來。她閉上想道,要做其他的事則太花力氣。

  “還要酒嗎?”

  “嗯,謝謝。”

  “然後再吃塊餅乾。”

  “奴隸頭子。”不過她微笑地拿起一塊咬了下去,香味在她舌尖擴散。“嗯,真好吃,”她喃喃地說。“這是什麼口味?”

  “白巧克力、胡桃,和其他的東西,我最喜歡的一種。”他興高采烈地吃了一塊,接著又吃一塊。

  他真是個奇特的混合體,她有趣地想道。有些地方像是舊時代的人,其他地方又像是典型的美國男人。他可以穿著牛仔褲和T恤,輕鬆地坐在古老的客廳看球 賽。更複雜的是,他還是個員警。更認識他之後,他還有什麼特質會浮現出來?不過她瞭解那不重要,她不會有機會去發現,因為明天早上她就要離開了。她的胃中 奇異地糾成一團。

  他們吃光了那碟餅乾和第二杯酒。雷聲再度響起,靠得更近。雨水開始灑在人行道上,行人匆忙地尋找避雨的地方。幾分鐘之內,街上空無一人,雨勢逐漸增強,遮住了暮色。

  凱莉覺得在外面有點涼,但是酒意令她的體內暖烘烘的。薩克斯風低吟著,乾淨的音符似乎碰觸到她的靈魂。她抱住自己,內心渴望著。

  “跟我跳舞。”他輕柔地說道,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站起來,無聲地踏入他懷中。她閉上眼睛,頭又找到他的肩膀。在紐奧良的陽臺上,光著腳跳著慢舞,聽著雨聲被暮色包圍,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事了。

  他是如此的溫暖,她想要攀住他,事實上她發覺自己更加靠近他了。她立刻往後退,但是他一隻手堅定地扶在她的背部制止她,敦促她更加靠近。

  “沒關係,靠著我。”他的話幾乎是低聲輕喃,宛如他不願意讓言辭打斷這一刻。

  所以她再度放鬆下來,迅速得令她腦後感到一絲罪惡感。她毫不愧咎地利用他以求舒適、支持、和……和愉悅。是的,這是愉悅的感覺,讓他強壯的雙臂摟住她,堅硬的胸膛和腹部摩擦著她的胸部和小腹,隨著催眠般的薩克斯風音樂搖擺。

  他的大腿抵住她,小腿輕刷而過,偶爾還可感到他下腹的鼓起,不過她認為他很小心----又是他完美的禮節。她發覺自己正在期待著,幾乎是屏息以待他的腰部再度抵住她。她想要蜷在他懷中,讓自己完全抵住他的勃起。

  她的心跳緩慢而沉重。涼意消失了,她覺得甜美地溫暖,幾乎是柔弱無骨,所有的思緒都停止了。

  一隻手滑上她的頸部,另一隻下移至她的臀部。她並不想要抗議,這種碰觸似乎並不在強求。他只是輕柔地揉著她的臀部,就是這樣而已。她從未發現這樣的感覺有多麼好。

  他的手堅定地放在她的頸背,讓她微仰起頭。她看見他嘴角性感的曲線,然後他吻住她,一點也不強求。她的眼睛再度閉起。他的雙唇柔軟地品嘗她的唇形,並未使用舌頭。

  突然間她希望他能用他的舌頭,她想要多品嘗他的味道,但是她安於享受他所給予的,比起別人的吻要好得多,於是她讓自己迷失在這些輕吻中,接著她明瞭到自己已偎入他的懷中,小腹靠向他。

  他的手離開她的臀部,幾乎引起她抗議的呻吟。但是她聽見身後門把轉動的聲音,明白他正帶領她走進廚房。屋內很暗,他並沒有開燈。她並未睜開眼睛,只是作夢般地歎口氣,讓他繼續吻她,他的手回到她的臀部上。

  她模糊地察覺到他的兩隻手,而她的手則攀住他的肩膀。她的胸部緊繃痛楚,雙腿間腫脹。這個感覺真好。她想要品嘗他的舌頭,迫切得令她踮起腳尖加深她的吻,試探性地探索他。她想要貼在他身上,於是她也將胸部抵著他,感受到她的乳尖因愉悅而緊縮。

  他的喉嚨發出低吼,改為採取主動。這一次,愉悅的感覺銳利地撕扯著她,令她大聲呻吟。喔,是的。他嘗起來美妙極了,就像餅乾、美酒和他自己。他的舌頭 深深地探入她口中,她的舌則繞著他的舞動,輕輕地戲弄著。她從未知道親吻可以如此巧妙,充滿意義和無數的變化。

  他拉住她的裙子往上提往腰間,雙手溜進她的內褲,捧住她的臀部。她的臀部涼涼的,他的手則是熾熱,這種對比令她喘息著往前傾。她的胸部悸動著,小腹微 微起伏著,找到他堅挺的勃起,輕輕地摩擦,本能地尋求解放。她不再覺得溫暖,而是全身燃燒,全身肌膚緊繃,衣物似乎束縛著她。

  他稍微低下來,拉下她的內褲,讓它滑至她的腳踝。“跨出來。”他低語道,她則無意識地遵從著。她的心跳急促,全身因需要而發熱。

  “睜開眼睛。”

  她睜開眼睛,在陰暗的室內注視著他的雙眸,微弱的光線透過玻璃窗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堅定,瞇起了雙眼,嘴唇十分性感。

  她這才有些驚訝地發現,他們並不在廚房裏,他帶著她舞過另一扇門,現在正在臥室裏。

  床鋪碰到她的膝蓋後方,他鬆開她讓她躺下去,雙手依然堅定確實。她幾乎沒有時間去感受裸臀下冰涼的床單,他便沉重結實地覆蓋住她,用膝蓋分開她的大腿,一邊打開牛仔褲。

  她深深喘息著,半睜開眼睛由眼睫下望著他。她宛如仍在夢中,彷佛這一切並不真實,然而她從未感受過這麼強烈的需要,未曾如此渴望過男人,除了他之外。 渴求的力量令她驚訝,她不確定自己怎會到了這個地步,和一個幾乎不認識的男人躺在床上,內褲掉在地上而裙子被拉到腰間。

  他的堅硬第一次碰觸她的感覺十分驚人,一種真實的入侵感。她的雙眼驚訝地睜大,手指掐入他的肩膀。他迎向她的視線,龐大的身軀將她壓在床墊上,以穩定 堅實的一個動作便完全地進入。她的軀體為他刺入的熾熱力量而拱起。他平滑而厚實,不可思議地深入,令她圈住他扭動。

  他穩定地摟住她,微微抽出再刺入,視線專注地定在她臉上。她無法止住驚呼,感官上的愉悅幾乎像是折磨。她的心臟抵著胸腔狂跳著。她絕望的雙手抓住他, 好象怕被體內無法控制住的力量撕裂。他安撫地對她低語,低喃著她聽不太懂的保證,不過他醇厚的嗓音比任何語言更要有效。

  她聽見自己在懇求,懇求他的慈悲,懇求讓她紓解,懇求一切。

  他比她自己更瞭解她的急切。他往後抽回再深深用力地刺入,再一次,她開始攀上高潮。

  在一波波性感的浪潮中,他奮力地騎乘驅策至她體內,將她的腿撐開至她無法控制,沒有保障。他毫不留情地讓她抽搐地弓起軀體,她也不要他有所節制。她只要他,他的身體親密地鎖在她體內。

  當她的痙攣漸漸和緩下來,她四肢無力地躺在他身下,筋疲力竭,幾乎失去意識。當他到達高潮時,他有力的身軀衝撞著她,她的身體因他的戳刺而顫抖著。

  他沉重地躺在她身上,胸膛起伏掙扎著呼吸,他的心抵住她狂跳。沾滿汗水的襯衫令他覺得潮濕,但是一陣挾帶雨意的清涼微風吹進了落地窗。凱莉將頭埋在他的頸彎中,深深吸入他肌膚上溫暖的氣息,感覺自己墜向睡眠中。

  當他抽離時,她移動了一下,本能地抗議失去他溫暖的身軀。“噓。”他喃喃地安撫她。

  從窗戶和門外透進來的光線,足夠令困盹的她看見他拔下保險套丟掉,她有些警覺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套上去的?”她可以發誓他們進入臥室之後,他的雙手從未離開她。

  “在我去放音樂的時候。”他再度面向她,依然趴在她分開的雙腿之間。他半垂著眼瞼專心地開始替她脫衣服。凱莉讓他拉開拉鏈,混沌的思緒仍然放在保險套上。那麼他事先計畫好了。甚至在開始跳舞之前,他已打算跟她做愛。

  這件事情似乎很重要,但是她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將她的衣服拉過頭部丟在一邊,然後熟練地解開她的胸罩也一併除去。儘管他們剛剛才分享過親密的關係,她 注意到自己的赤身露體而感到無助。她赤裸地張開雙腿,讓一個還穿著衣服的男人躺在其間的景象,令她震驚,儘管他的牛仔褲已經拉到腿上。他應該已經柔軟無力 了,但是他腫脹的男性依然在襯衫底下挺立,因被撩撥起來而悸動著。

  她的雙手動了一下,也許他意識到她想掩蓋身體,他抓住她的手腕,將它們固定在她頭部的兩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她的乳尖在他的注視下緊繃著,他微笑起來,俯身舔過她左邊的蓓蕾,用舌頭晝著圓圈,然後再輕輕咬著,施加微妙的壓力。

  一陣熱潮襲來。她嬌喘著,無助地扭動手腕,想要鬆開----不是要推開他,而是要摟住他。他吸吮著她,將她的乳尖用力地壓在他的嘴裏面,用舌頭去逗弄 著它,令她無助地扭動。她從不知道自己的乳房是這麼敏感,但是他吸吮她的方式,令她興奮地覺得自己又要奔向另一個高潮。

  他彎著腰的姿勢使得他的堅硬頂端摩挲著她腫脹的縐褶,探索著她的開口。她屏住呼吸,拱起臀部。

  他輕聲詛咒,氣息破碎,從她身上稍微退開。他奮力脫掉襯衫丟在一旁,迅速戴上另一個保險套。再一次覆蓋在她身上,一手抓住她的雙手,固定在她的頭上, 令她的雙峰往上挺起,柔弱地邀請他。他善加利用她的姿勢,既溫柔又毫不留情地吸吮著兩邊的蓓蕾。

  他空出來的手移過她的腹部來到她張開的雙腿間。她因做愛而腫脹敏感,幾乎承受不住兩根粗大的手指在她體內逗弄。她喘息著、顫抖著、頭部無助地在雙臂之間來回擺蕩。

  一陣興奮竄身而過。“妳好緊,”他親吻著她的喉嚨,喃喃地說道。“我弄痛妳了嗎?”

  “沒----沒有。”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的手指深入她體內往上壓,大拇指摩擦著她的陰蒂,誘惑地畫著圓圈。“喔,老天。”她緊縮地弓起身軀喊道,熱 力沖過她全身,把她像弓一般地拉緊。她可以感覺到另一波興奮又在築起,比上一次更要強烈。他靠近她,令她顫抖的腿再一次分開,他抽出手指,以勃起的深長刺 戳取代。

  抽搐迅速地往上升高,他覺得開始要進入高潮,將自己深深地埋入她的體內。她的喉中逸出富有韻律的懇求,她的身體痙攣不已。他克制住自己的衝動,緩慢小心地重新築起她的欲望,直到她再度達到高潮,才釋放出自己。

  她睡了之後,又因他的雙手在她身上遊移而醒來。夜色已經完全降臨,他也脫掉了牛仔褲。雨滴依然不停地敲擊著,落地窗依然是開著的,吹入陣陣潮濕的空 氣。這個世界不再存在,只除了這張床和摟住她的男人,讓她感受到他的體熱和堅硬。她什麼也不想,生命中第一次迷失在肉體的歡愉中。他可以對她做任何事,而 她絕不會抗議。

  他滑下她的身體,用嘴覆蓋住她,他的愛撫是如此溫柔親密,令她幾乎要哭了出來。他覆蓋住她身上說道:“這一次我要盡全力了。”然後毫不留情地驅策自己 奔向歡愉,令她也一起達到巔峰。她的抽搐是這麼的強烈,她以為這次她要昏倒了。她攫住他汗濕的身側,將自己完全交給他。這個在紐奧良的雨夜裏的狂野做愛, 比她所能想像的還要激烈放肆,而她不想讓它停止。

  這一次他也睡了,緊緊地摟住她,使得兩人之間開始出汗,將兩人黏在一起。

  夜晚似乎是永無休止。她醒來時發覺天空依然下著雨,漆黑一片,濕熱的空氣和吹送進來的微風形成對比。她到處都看不到時鐘,反正她也不需要。她一路往下 吻著他的身體,等到她到達他的鼠蹊部時,他已經醒來了,呻吟地勃起。她吻上他的堅硬,舔著它的長度,感覺它越來越脹大,然後用嘴完全地含住它。折磨是雙向 的,她要他像她一樣地享受。

  她不知道那一夜兩人做愛了幾次,她的思緒如一團迷霧,身體完全交給了他。當她疲累得無法回應時,他用雙臂擁住她,溫柔地吻上她的眼瞼。

  “睡吧,親愛的。”他用那個具有魔力的低沉嗓音說道,宛如只需聽見他的聲音,已足以令她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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