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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七日 PM 3:18

羅斯福路某出租公寓

『說實在的,他是希望你去查個水落石出,不是嗎?我想,寫傳記恐怕不是他的本意,只是期待能有個人可以幫忙解開謎底罷了。』阿文說。

他一語道出李成景心底潛藏的念頭,室內暫時靜默下來。他們吃著胡椒餅、啜飲著啤酒,誰也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阿文想到什似地,從背包裏頭翻找出一大疊的影印資料遞給他:『這是我前幾天去央圖時,順便影印下來的報紙新聞。』

成景接過,大概翻看一下,來源是民國六十九年底各大報,關於潘家一連串意外的相關報導。和孫老說得相去不遠,在潘永湟一案中,各報莫不沸沸揚揚地將它列頭條來處理,後續的案情發展,也用了相當篇幅來追蹤。當時也有警政高層的人出面說話。

只是到了潘緒達一案時,各報就收斂了許多,甚至乾脆只字未題。直到七十年初,相關的紀事就只剩下醫界吊唁潘火生的訃文了。

阿文很細心地,在有相關的地方,都用紅筆做了明顯的注記。想必他自己也曾研讀過一段時日了。

其中最吸引他的,是一則由姚姓記者所執筆,以外家子孫主題的採訪報導,描寫他們不外人所知的心路歷程。其中一段是專訪潘祝庭的:

『……外家與本家的人原本就存在很大的隔閡,之間的誤解甚深,平日不相往來,我甚至懷疑即使路上見到了,彼此間會打聲招呼、問個好?就算我們是同父異母的手足,那邊的人總認這些姨太太們是有計畫地來接近父親,目的是垂涎那龐大的潘氏家產,也因此他們極力排外,只捍衛自己的權益。

『我想那是關於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我能肯定,父親和母親是因彼此相愛而結合的,只是遺留下的原罪,卻毫無選擇地要第二代子孫來背負。外家的子孫分枝多,加上本家的繁衍,或許在父親百年之後,潘家的旁系終會被排擠在外,可是,那畢竟不是我們可以抉擇的呀!』

隨著報紙的時序,來到了十月七日,整樁事件的落幕。這次關於潘家的事,是篇大幅的標題報導:『基隆市濟生醫院代院長暴斃于市警局』。內文只提及專案小組了要厘清潘緒達落水一案,所以約談潘永裕,不料卻突然暴斃,原因還在調查中。關於收押一事,則略而不提。

『你有什想法了嗎?』李成景問。

『報紙上頭,都是很浮面的東西,甚至略過許多細節,根本不能從其中得知些什。難怪老警探要找人給記錄下來了。』

『你之前說最近有樁很相似的案子,現在進度怎樣了?』

『又出現一個新的犧牲者了,也是老師,旁邊留有「72」的字樣。』

看到成景瞪大眼睛驚奇的模樣,他連忙解釋道:『那編號應該有別的意義,不可能是代表犧牲者的數目啦!』

成景這才放下心來,會過意地點點頭。『不過我最想不透的是,兇手什非得要在現場留下編號不可呢?一般的兇手對遺留在現場的證都避之唯恐不及了,他卻反其道而行,難不成希望彰顯自己的罪行嗎?』

『我曾經也想過這個問題哩!』阿文得意地說。『而且我覺得,那個編號一定還有除了宣示之外的意義!』

『比方說?』

『我還不知道!』阿文雙手一攤,坦然地說道。

成景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

『現在那幢別墅歸誰保有?你問了?』阿文說。

『原本遺分配是交由二姨太,不過她死後,已經由潘祝庭收回了。』

『或許該先去拜訪那家看看。』一邊說著,阿文找到載有落水案的報導,上頭有案發現場的詳細地址。

成景看了一下表,現在才四點不到,到那兒時間應該還很充裕。他和阿文共騎一輛機車,沿著羅斯福路直走到底,進入新店市。

他們沒有費太多工夫便看到了碧潭邊的那幢別墅,因雄偉、華麗的外觀,實在是太顯眼了。整體格局大致上和孫老所描述的情景相去不遠,除了他注意到樹上、門廊處多安置了幾處監視攝影機外。

阿文拿起報紙上的照片對照一番。『哇!自六十九年後都一直保持原貌哩!真不容易。』

就如同孫老說的,連個門鈴之類的設備也沒有。正當他們在門外晃頭晃腦徘徊的時候,正門打開了,一個拿著水桶的人走出來,看見有人來訪,便納悶地徑直走過來。他們心底感覺有點緊張。

『你們有什事?』對方隔著鐵柵門,炯炯有神的雙眼逼視著他們,神態間充滿戒心。

看見成景瞠目結舌的模樣,阿文連忙扯個謊話:『是這樣的,我們是醫學院的學生,這個學期有門課程要來專訪潘祝庭先生,做個醫學研究報告的。』

『嗯……潘先生人都在基隆市的濟生醫院那裏呀!你們得去那邊找他。』

『潘先生平常不住這裏的嗎?』阿文裝出十分詫異的表情:『不過我們的教授給了這個地址,要我們過來的呀!』

對方滿臉的不耐,惡聲惡氣地說:『潘先生不常來的!頂多過來度個假!』

『那平常這裏都是閒置的?』阿文毫不放鬆地追問道。

對方不發一語,用力朝外連連揮手,要他們儘快離開。

沒奈何,他們也只好退開走去。因覺得對方犀利的目光仍在背後追隨著,他們只好直走到道路盡頭止。

『有問題!』他們彼此相望,異口同聲地說道。

阿文另覓了一條小巷,從大樓的夾縫中正可以看見那幢別墅。那個人仍待在前院裏,拾綴一些花朵。他們看了大半天,也沒有看出什端倪來。

正當他們打算放棄、改繞道潭邊另一側去勘查時,突然有一輛賓士車開了過去,車內坐了二男一女。眼尖的阿文發現,駕駛座上竟然就是他們學校的教授。那輛車直駛別墅,鐵門大開,將他們迎了進去。

看守人一改先前的兇惡模樣,有說有笑地幫忙開了車門,並朝他們不斷地打躬作揖。

『你確定那是你們學校教授?』成景不可置信地問道。『他來這裏做什?』

『天知道……』

二十分鐘後,賓士車循原路開了出來,而另一名同車而行的男子則留了下來,隨著看守人進入了別墅內。趁著賓士車回頭的時候,阿文再次確認,那的確是師大的藍姓教授。

『咱們得設法去查查,這幢別墅究竟是做什用途的?』成景說。

他的同伴一臉茫然,似乎也同樣墜入五里霧中,毫無頭緒,甚至連口香糖也忘了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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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八日 PM 1: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湊著桌上昏黃的燈光,阿浪把那個藥袋翻來覆去,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腦海中仿佛也正同步翻攪著什么。他起身把那卷六十九年舊案件的卷宗翻開,逐行逐字地查找線索。

『找到了什么?』裘老問。

阿浪把卷宗夾推過去給他看。『濟生醫院又再度出現一次……這絕對不會是巧合!』

裘老的食指在上頭輕敲了幾下。『是很有蹊蹺……出現在上一件連環兇殺案的名號,二十年後又看到一次……我們走一趟濟生醫院吧?』

阿浪打了通電話聯絡,希望能與目前掌管醫院的潘祝庭院長見個面。他們約定了下午四點前往。

約定時間的前十分鐘,他們抵達了位於基隆市中心的『濟生』醫院。不料,大門外齊聚了三、四十人正在進行抗議。他們拉開寫有『問診品質低落、醫院草菅人命,爸爸節爸爸斷腸』的白布條,齊聲高呼口號指名要潘院長下臺,更有人朝門內大撒冥紙,看來似乎是沒有擺平的醫療糾紛。

他們把車停妥後,從側門進入醫院。阿浪順道找了位維持秩序的警員打聽一下。

『上個禮拜有位感冒的小女孩來看病,八成是醫生診斷有誤吧,小女孩吃了藥後全身過敏,休克死亡,所以家屬選在父親節前來抗議。』

『但這裏家屬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聽說內情不單純,似乎還牽涉到醫院內部的派系鬥爭哩!不過詳情我們也不太清楚。』全身披挂的年輕警員聳肩說道。

他們到達了位於頂樓的院長辦公室,秘書要他們在外頭稍候,她先進去通報一聲。

面對即將出現的院長級人物,兩人一點都不敢大意。他們先前調查過,這位潘祝庭系出名門,三十來歲時便承繼了當地最具規模的綜合醫院,他在政、商方面都保有相當良好的人脈關係。除此之外,他也常在公益活動、賑災救濟等場合露臉,看來是很懂得自我經營的人。

接待室東側牆上挂著一幅家族的大合照,背景是潘家的宗祠大門,約莫有四五十人的規模。

裘老似乎發現了什么,他扯了一下阿浪的袖子,要他注意宗祠門外兩旁的對聯。左側的柱子寫著『忠孝傳家香火永緒祝榮華』,右方則『仁義修身太平共承慶德澤』。

『怎么啦?』阿浪把這兩句對聯念了一遍,仍不解其意。

就在這時,秘書走出來,表示他們可以進去了。阿浪隨口想打聽一些醫院外的抗議活動由來,但她卻始終三緘其口。

『外頭的抗議事件讓各位見笑了。』潘院長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最近醫院的業務很忙,不曉得兩位警探想要問什么事情,我們會儘量配合的。』

院長還相當年輕,看來年紀大概四十多歲左右。精明幹練的臉龐,搭配上合宜的筆挺西裝,襯托高級古龍水的芳香。渾身上下都散發出貴族般的氣息,是個極富魅力的男人。

阿浪拿出裝在鑒識袋裏頭的藥袋。『請問這是來自貴院的嗎?』

院長稍稍瞥了藥袋一眼。『這的確是我們所用的成藥包裝沒錯。』

『不曉得這主治醫師是哪位?』裘老指著那欄龍飛鳳舞的字體問。

『那正是在下的簽名。』

『院長對這位病患可還有印象?』

『黃華興……我得翻一下病歷表了。』他按響桌上的鈴,喚秘書去病歷室取表。『精神科是我的主治專案,只是目前較忙,排診也少了,終究得給年輕後輩多一些曆練的機會才是。究竟是什么案子跟這位患者有關?』

『現下還不確定,這只是我們在某個犯罪現場找到,所以有必要來瞭解一下。』阿浪含混地帶過。『想請教的是,精神疾病的患者是否都有安排定期追蹤呢?』

『依病情而異,處理的情況也不盡相同。若是病情輕微,家人通常都會自行處理的。若病情嚴重、具危險性的,那就會送往療養單位進行較專業的看護。』

『有可能會有病患獨居的情況?』

『不太可能會有這種情形。雖然目前沒有強制性的法令規章,但如果對方曾來求診,我們都會通報衛生單位的。所以,社工人員應該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才是,至少也會安排定期巡視之類的程式。』

沒多久,秘書送來了病歷表。阿浪湊近去看,那只有寥寥數頁,滿篇的草寫英文,看不出什么名堂。

『能解釋一下他是什么病情么?』

『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有認知紊亂、思想紊亂的症狀,同時患者有明顯的不滿現狀、自虐等傾向,我們安排有定期追蹤,不過自八十二年四月後他沒有再來過了。社工人員曾經前往瞭解,但對方已遷離原址了。』

『醫院內可有附設精神科病房?』

『當然有,設在十一樓。諸位想去參觀嗎?』

『不了……想請教一下,像黃華興這個例子,是不是有可能犯下殺人等重大刑案?』

院長揚揚眉。『很難說,這跟患者的生存環境有不小關係。』

(有什么關係呢?)阿浪心想。他感覺這句話似乎隱含著什么弦外之音。

『既然人都來了,就順道看個病吧?』離開了院長辦公室後,裘老說。

『您老哪兒不舒服?』阿浪問道。

裘老撫撫腦袋。『這裏!』

他刻意找了個主任級的醫生,挂了夜診,在外頭等候了近一個小時後才排上。阿浪在外頭枯坐了許久,方才看到裘老笑吟吟地走了出來。

『關於抗議事件,我大概摸清頭緒了。』

『您老原來是了打聽這個呀?』

『有不少人懷疑院長挪用公帑、扣克藥款,並質疑他是外行領導內行。健保局已經召開一個監督委員會,要求體檢該院醫療品質,預計下一季的時候會有查帳行動。抓到小辮子後,院內的對立派系便對此大加韃伐。』

『是什么樣的派系?』

『潘永裕的小舅子垂涎濟生院長一職很久了,他背後有著民進黨的政治人物當靠山。隨著新政府上臺,他也想要打破濟生那非得由潘氏家族傳承的慣例,所以結合了部分院內的醫生,自成一派,專和院長這邊的「保皇派」進行抗爭。』

阿浪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沒想過,在醫院這種地方,也會牽涉到這么複雜的人事鬥爭。他想起了剛剛在院長辦公室裏,裘老示意要他留心的東西:

『剛剛在接待室裏,你想讓我看的是?』

裘老臉上現出詭秘的笑容。『你注意到那副對聯了?』

『是啊,那又代表什么?』

『院長的父親叫「潘火生」,他的長子叫作「潘永裕」,外房的兒子叫作「潘緒逸」,院長自己叫作「潘祝庭」,這么一說你就懂了吧?』

『哦,這個家族有依照輩份來命名的傳統。不過,照理說應該是同輩的兒孫用同一個字才是,不是嗎?』

『這是有點亂,不過剛剛醫生也告訴我,那其實早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了。同輩的兒孫了避免影響己身的財分配,所以堅持要外房的子孫用低一階的字來命名,以示自己的輩份較高。』

『那……這跟案情會有什么關係?』

嘖,嘖,你真遲鈍哩……你想想看潘家第二代的名字叫做「潘榮成」,那么第三代中間的那個字會是什么?』

『阿浪掐了掐手指頭,驀地心裏頭一震。『香火永緒祝榮「華」……不會吧,你不會當真這么認……』

裘老自信滿滿地點點頭,肯定了他的想法。

『很有可能呀!什么不呢?大膽假設一下,這可不是巧合啊!那個「黃華興」的本名,很有可能就叫作「潘華興」!我們實在有必要好好瞭解那樁六十九年的案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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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日 AM 9:32

福華咖啡店

今天一早,當成景還迷迷糊糊、掙扎著要爬起床時,手機突然鈴聲大作,彼端是陌生的聲音。對方自稱是警探,有些事想跟他見面談談。由於成景猶豫不決的語氣,他再三保證,絕對不會佔用太多時間、牽連其他麻煩等。後來他們約了下午在公館附近的咖啡店見面。

成景心中隱約猜到,警察會找上門來,應該多少和孫老那件事有所牽連,否則不會透過手機找到自己。

(難不成以前那樁案件太過敏感,所以要我封口吧?)他這般想著。

到了約定的咖啡屋,或許看到他四處張望的模樣,角落處有一桌客人朝他揮手招呼著。對方共有兩人,較資深的那位外型矮胖,笑起來有點像彌勒佛的感覺;而另一位較年輕的警探則是沖勁十足,緊閉的薄唇透露出他的堅強意志。

他們初次予人的感覺還算溫和,沒有他以往見慣父親同事的那股淩厲神氣。不過對方自始至終一直仔細地盯著他的臉瞧,仿佛他臉上有什么髒東西似地,感覺讓人很不自在。

他們首先出示證件自我介紹了一下。中年警探叫作裘應真,另一位叫許浪之。

『我們昨天去拜訪過萬芳醫院那裏,孫先生的女兒把你的聯絡方法給了我們。聽說你對民國六十九年的那起懸案很感興趣?』

幾句當作開場白的閒聊後,對方很快地切入正題。

『說興趣倒還不至於,我只是幫孫先生記錄些關於他以前的往事罷了,他想要在自己身後留下一點東西,就這樣。』

言辭間,李成景刻意避開『案件』等敏感字眼。

『我們知道了……』裘警探揮揮手,轉變話題。『相信你最近也注意到,最近媒體吵得火熱的「老師連環謀殺案」吧!受害者遍佈臺北縣市,都是國中小學的老師。我們懷疑,這起案件,和二十年前的案件可能彼此間相互有牽連,我們正尋找當時和那樁案件相關的人士,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六十九年的陳年舊案,跟八十九年的今天會有什么關聯?』雖然先前聽過阿文提起,但成景還是好奇地反問道。

兩人很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正權衡著是否要透露給這位局外人知道,不過似乎很快就有了結論。裘警探拿出了隨身筆記本,在上頭大略畫個臺北縣的輪廓:

『你應該很清楚那樁案件的經過了,第一起案件發生在淡水,』邊說著,他在『淡水』的位置打個點,『第二起發生在基隆金山,第三起在內湖,第四起在新店碧潭。』

同樣地,他把每個案發地都標出相對應的黑點,接著用線條連接起來。李成景看著那幅圖,大概是個Y字形的形狀。

『很奇妙地,我們在當今的案件裏,也發現了這種地緣特色,』裘警探取出紅筆,依著順序標出目前這樁案子的案發地:『南港、三重、公館』。

李成景很驚異地發現,案發地的依次正和六十九年的案件成相反順序,而且那三個紅點已經完成了一個Y字的上半部。

『很可能還會有一個人受害,而且地點大概就在新店附近,不是嗎?』許浪之插口說。

『這……可能是巧合吧?』

『絕不是巧合!』裘警探斬釘截鐵地說道。『兇手同樣會在案發現場留下數位、行兇的手法也很相近。』

『也或許他是打算仿效二十年的那樁案件?所以照著媒體雜誌的案情來仿真?』

對方重重一拍手。『這就是重點所在了!二十年前的案情內容被加以管制,頭兩樁案子雖然喧騰一時,但是關鍵部分像是數位、行兇手法等都沒有被披露出來。更不要說是後面的案情全都被有關當局給完全封鎖了,連記者採訪都在拒絕之列,外人決不可能接觸到相關的訊息。』

想著想著,李成景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他知道對方什么總是那樣仔細地、試圖想找出他臉上異樣的變化。因,有能耐模仿這么精純的手法,得對二十年前的舊案細節了若指掌,那只有兩種人──一是負責偵辦此案的警探,再則就是兇手本人了。

『所以這絕對不是巧合……因只有知道個中詳情的人,才能夠重新布下二十年前的詭局。結果你們找上了我?』

『沒有必要太過聯想,』裘警探微笑道。『我們只是想要知道,孫先生是否有再透露出其他訊息?如果兩案之間有關聯,那么任何蛛絲馬我們都不能放過,畢竟,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李成景沈默了片刻,看著兩位警探沒有表示其他意見,或許自己已經擺脫了嫌疑吧?他苦笑了一下,決定把關於潘宅的事情和盤托出。畢竟目前自己是沒有解開謎底的能力,或許藉由國家機器的力量,可以早日換得水落石出,這不就是孫老所心心念念的嗎?

他花了十幾分鐘,把孫老對落水案的推測、以及那幢別墅怪異的氣氛,全部向他們道個明白。

『孫老懷疑,潘緒逸的失足落水其實是障眼法,其實他還沒死?』裘警探再次確認道。同時手下不停地在筆記本上記錄什么東西。『不過若要隱姓埋名躲個二十年的,那實在是……超乎常情。』

『同時,我們對那幢別墅也感到十分好奇。它的防備遠超出一般住戶的安全需求,我們覺得那有些古怪。』

『或許只是有錢人的怪脾氣罷了?』許浪之說。『不過既然是歸在潘祝庭院長的名下,有時間我們會過去打個招呼,瞭解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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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二日 A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在辦公室裏,阿浪看著對桌的裘老不停地撥打電話,接連七、八通沒有間斷,好不容易才停下來歇一口氣。

『你在打聽些什?』他好奇地問道。

『我從文山區戶政事務所的一個退休老職員那兒找到線索了,黃華興原來果然是姓潘!』

阿浪深吸一口氣。『這重要的事,院長什沒告訴我們呢?』

『也或許冥冥中自有巧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吧?』

『你想,難不成他與院長會是兄弟?』

『從他們的年歲推算起來,不太可能。至於是什樣的關係,那得再查查了。』

下午偵察會議結束後,兩人立即出門,前往位於新店的潘院長私人別墅查訪。原本事前阿浪打算向潘院長通知一聲,但是裘老先一步阻止了他。

『我覺得這裏頭有些問題,咱們先不要打草驚蛇。』

阿浪合上手機。『真會有什問題?這次是憑直覺、憑經驗?』

『憑推理!我大概猜到那間別墅是做什用途的了。』說著,裘老微微一笑。

歷經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到達了目的地。如同那位大學生所形容的一般,外頭環繞著高牆、鐵柵門,以及那位滿面殺氣的高壯管家。不過,他們兩人當然不像業餘的探險者一樣,輕易地就打了退堂鼓。阿浪亮出了服務證:

『我們是市刑大的偵查員,過來這裏查訪一些事。』

對方臉上暫態浮現警戒神色。『有什問題嗎?』

『我們想瞭解一下,關於這幢別墅的用途。』

『用途?……這是屬於潘祝庭院長的私人別墅,他平時並不住在這裏,偶爾只有度假時過來小住幾天。』

『有人舉發說,這棟住宅還進行其他特殊用途,我們有必要來確認一下。』

『真是胡說八道……根本沒什別的用途呀,單純的私人住宅,什……』

看到對方一味搪塞的樣子,裘老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花個十分鐘進來隨便看看,看完就立刻離開!或是你希望我們跟檢察官申請搜索票,回頭找二三十個荷槍實彈的弟兄過來,鬧它個雞犬不寧?』

對方惱怒不語,猶豫了一會兒,按下電鈕打開鐵門,退讓了。同時他要求兩人報出服務單位與姓名,打通手機想聯絡潘院長,但他好象不在辦公室內,於是管家悻悻然挂斷電話。阿浪看在眼裏不禁暗自好笑,他的心中八成在盤算該怎應付眼前這兩個人。

穿過設有噴水池的中庭後,兩人隨即注意到在二樓處有兩、三人自焊有鐵條的窗內稍稍探出頭張望,但隨即立刻又縮回去。鋼制的大門門禁森嚴,旁側還高挂著一塊『訪客止步』的牌子。

『這跟你說的不太一樣罷,湯管家?』

對方狼狽地看了他一眼。『這原本是潘院長的私人別墅沒錯,不過醫院那裏有些精神科病友家屬,希望能他們找一個比較清靜的環境進行療養,所以才將他們安頓在這裏一段時日。』

對方看他們沒有反應,急急跟著說道:

『當然,這跟土地稅目多少有些關係,但我並不太清楚……再說我們也怕附近的鄰居會群起抗議,雖然他們的病情都很輕微,但畢竟沒有人希望跟精神狀態不穩定的人鄰,所以我們一向都低調行事的。』

『算了,我們今天來不是跟你計較這個,只是跟目前我們正調查的一樁案子有關,所以才來這裏看看的。』

『我們一向奉公守法,看管相當嚴謹,不曉得是和哪樁案子有關?』

他們一道走進別墅內。眼前首先見到一間約十來坪大的客廳,佈置得樸素典雅,看了擺設方式,應是會客用的。再往裏頭進去幾步,便看到一扇特別設計的厚重鐵門,管家示意坐在後頭的人開個門。阿浪隱隱聽見有人在哭泣、大笑、低語的聲音。

裘老岔開話頭,問道:『這裏共收容有多少人?濟生醫院那裏是否有登記在案?』

『是的,這都是濟生醫院那裏診斷後才轉過來的。病友大概有十多人左右,工作人員共有六人。』

『十幾?』裘老突然口氣淩厲地逼問。

『十六人。』對方本能地回應。

鐵門後共隔有八間雙人房(說是牢房較恰當些),每間約莫四坪大左右,裏頭安排有上下鋪的床位、書桌與洗手間。阿浪探頭自門上的小窗看了一眼,裏頭有個穿著條紋睡衣的人,搖頭晃腦地大聲唱著流行歌,他的室友則坐在上鋪,右手一邊快速畫著圓圈,一邊瞪大眼睛定定注視著他們。

裘老快速巡視過一遍後,發現有些房間沒有住滿,在一樓處總共只有十二人。

走廊的盡頭又是一扇挂有大鎖的鐵門,上頭亮有逃生標誌的小燈。

『這裏通往哪兒?』

『後院。』湯管家簡潔地回道。『只有在固定時間才開放的,好讓病友們出去透透氣。』

這是個相當開闊的花園,正面對著碧潭,視野非常良好。右側有一個小涼亭,上書『思源亭』三個燙金字。角落處有一口用磚頭遮住的古井,上頭寫著『飲水思源』。阿浪移去磚頭察看,底下用泥土給封實了。

花園的最外側建有水泥堤防,大概有一層樓的高度。唯一通往潭邊石階的出口,同樣用鐵門給封住,從上頭堆積的塵土判斷,應有好一段時日沒有開了。

兩邊往中庭的出路都用高牆給結實堵住,唯一通往後院的方法,就只有穿越一樓的長廊了。裘老頭看看,二樓窗戶邊同樣封有鐵條。

『二樓呢?也是病房嗎?』

對方驚惶的神情在臉上一閃而過,但卻逃不過裘老的眼睛。『那是工作人員的起居室,也是院長偶爾來小住的處所。』

『我們能上去看看嗎?』

他嘴上雖客套地問著,但腳下卻不停地快步回到客廳,朝二樓走去。

『不行……那裏有些重症患者,有危險性……』

『哼,這又跟你剛剛說的這裏的患者全都病情輕微,又大有出入啦?湯──管──家?』

『等一下、等一下……』

管家跟在後頭快跑上去,氣急敗壞地試圖想攔阻,但卻又害怕他們起疑而不敢使強。來到了二樓處,他嘴裏仍兀自叨念著。

這裏的格局和一樓差不多,往前院的走廊盡頭是個陽臺,放有一部洗衣機,旁邊曬有衣物與床單,一名管理員坐在旁邊的飲水機旁。

這裏共有四間單人房,空間大上不少,而且還有電視、冷氣之類的設備。兩人逐一探頭往裏面察看。第一間有個蒼白的少年淡漠地回望了他們一眼。從他的氣質判斷,受過良好教育,手上拿有一本『泰戈爾』詩集;第二間是個中年婦女,坐在床邊打著毛線衣,嘴裏不知喃喃低吟些什;第三間的病人側身朝裏頭熟睡著,看不清面容;到了第四間……

阿浪突然看到了,牆上挂有那幀和院長辦公室一模一樣的照片,驀地心頭一震,裏頭的人不在,桌上隨意堆放一些私人物品。他轉頭正要問個詳細,卻被裘老用胳肘暗暗碰了一下。

看完病房後,裘老徑直走出陽臺外,隨意地瀏覽一下,複又走了回來。

『好吧,這裏的情形我們大概瞭解了,會跟上級交代清楚的。』他跟湯管家說道。『雖然跟我們的案情沒有關係,不過由於這裏的設施使用還有點疑義,我可不敢擔保衛生單位或是國稅局會不會又來關切唷!』

『是了,這我們很清楚。我也會向我們院長報告,要求改善的。』

如釋重負的湯管家將兩人送出大門。

『那時幹嘛要阻擋我,我們大可問個明白的!』阿浪抱怨道。

『他那時會怎說我也知道,八成會編派那本來是院長的房間,現在改裝給病友暫住,但目前他正回家休養之類的鬼話。』

『好吧,那我們到頭來還是什都不能確認,不是嗎?』

裘老豎起食指擺了擺。『我剛剛在陽臺上看到了,曬衣架上,有當天晚上那個傢夥穿的衣服!他肯定窩在這裏,不會錯的!』

阿浪臉上露出佩服的笑容。『果然薑是老的辣……那潘院長可就問題大啦,黃華興明明就窩藏在這裏,他名下的別墅裏,但他卻說自八十二年後再也沒見過這個人了?』

『而且他肯定還知道,黃華興跟潘家也有關係!』

裘老說,眼中閃現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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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七日 PM 9:45 基隆路上

原本李成景今天想再去探望孫老,但是移進加護病房的他,實在不適合再進行會面訪談了。看著穿上防菌衣,守候在病房外的孫太太與淑華,他總覺得自己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愧疚。

『以後再也不要去那裏了吧?』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騎在摩托車上的李成景這般想著。他已經在這些事上耗費太多心力,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當初『打工』的初衷。所幸現在總算告一段落,老警探口述的素材已經夠他寫上好幾本書了。

加上最近又有警探來調查,他可不想無緣無故地又被捲入社會事件裏。對方究竟安著什心眼?他無暇去細想,他該煩心的事已經夠受的了。

騎進辛亥隧道的時候,他不禁又想起被推入加護病房的孫老。那時他臉上落寞的神情,自己如鯁在喉的難受……像是生意般的交情一旦告一段落,他又該跟傷心欲絕的淑華、憤世嫉俗的孫太太維繫什樣的關係呢?

算了!他搖搖頭,試著想甩去滿心的感傷與不愉快。月底前交出傳記草稿、然後跟這一切說拜拜,接下來只要專心應付自己的大四課程,能圖個順利畢業就無所求啦!

出了隧道口,山的那一邊正飄著綿綿的夜雨。『反正快到了,回家洗個熱水澡就好了。』他心想著,沒打算費事停車穿上雨衣。

到了羅斯福路巷內的租屋處,已經十點過後。沿路的雨勢越來越大,他身上也早被淋得濕透了。

巷內漆黑一片,因路燈已經壞了好幾個月,而且暑假學生大都回家,不再有透出屋外的燈光可供照明。但這也讓他不很費力地便找到了車位,以往他不是得大費周章地挪開數部機車找個容身處,再不然就得停到數個巷口之外再回頭走過來呢!

他將引擎熄了火,下車打開座墊的置物箱,翻出大鎖。這一帶的機車失竊率始終居高不下,因此儘管雨勢越來越大,他仍寧可冒著雨再多花幾十秒上個鎖,也不能讓打工數月,省吃儉用下好不容易買來的重型機車給平白丟失了。

最近這裏似乎不太平靜。聽說幾個禮拜前,有警察在附近巷弄內追捕歹徒,還連續開了幾槍哩!

他把背包背在身上,蹲在後輪處解開大鎖。雨點不斷打在眼前摩托車熾熱的排氣管上,不時冒出了蒸騰白煙。他的心裏邊思量著,待會兒洗個澡便睡了呢,還是先簡單整理一下今天的筆記? 還有,再過幾周就要期末考了,雖然章節內容都還挺有把握的,不過最好還是去找學長要份考古題……

忽地,從暗處竄出一個人影,等他赫然發覺有人接近時,背上已經被人用膝蓋頂住,對方一手揪住他的頭髮,另一手掌用力將他一邊的臉頰壓在炙燙的排氣鋼管上。

『啊……啊……』

當場一陣白煙四逸。扯心裂骨的劇痛,痛澈心扉。李成景不斷尖叫著,全身激起一股驚人力量,試圖想要反抗,但身後卻似有千萬鈞重般的力道,就像是被一把鐵箍緊緊箝制,讓他動彈不得。

臉頰皮膚的萬千個毛細孔爭相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股惡臭的白煙飄上來……

燒灼的痛,就好象有人拿著一根大針,猛刺猛戮著他的顴骨……

痛得好象有人用銳利的指甲死命地將他的臉皮一條條剝下……

再忍耐幾秒鐘,他以可以稍稍適應那種錐心痛楚,可是痛苦的程度越來越高昂,沒有止盡……

痛苦的嚎叫聲變得嘶啞,響徹了黑暗的巷內,不過並沒有一個人聽見。

李成景右手握拳,往後猛力毆擊偷襲者,但是對方將膝蓋頂住他的後肩窩,讓他完全使不上勁。在這幾秒鐘內,他只能不斷慘叫、掙扎著。

對方略微俯身,在他耳邊罵著:

『媽的,有人就是不自愛,天生就賤,嘴巴也賤,愛亂講話。是不是爸爸沒教?老師沒教好……』邊說著,他更加重手上力道,李成景整個左半邊臉全都緊貼上排氣管,太陽穴附近的皮膚也發出一陣駭人吱吱聲,頭發燒焦的臭味飄逸四周。他痛得流出眼淚,淚水一流到鋼管表面便化成了蒸騰的水汽,他的眼睛被熏得更刺痛難受。

(不行!這樣會瞎掉!)

會失明的恐懼突地攫獲他的心思,他本能地將頭扭轉過去,盡力不讓左眼眼球碰上了吱吱亂響的排氣管。

『賤、賤、賤、就是這賤……』

整個酷刑好象歷經幾百年般漫長,他的整個臉都痲痹了。

(神經、肌肉一定都被燒壞了吧?我今天會不會死掉?)

無數恐怖、卻又不合時宜的畫面,在那瞬間像走馬燈一樣掠過他的腦海,他想起了以前鐵板燒上滾燙的汁液四濺、將燒紅的烙鐵放上犯人腹部的拷問畫面、金庸小說裏的鐵醜遊坦之……

李成景右手朝後胡亂摳抓著對方的臉,全力反抗著,對方挪出右手,一把抓住李成景的手掌,將他的小指用力後扳,頓時扳斷了他的小指骨。又是一陣刺心刺骨的強烈劇痛!

趁著對方鬆開手的空檔,李成景迸發全身的力量,用力一躍起身,後方那人也霍地被撲倒在地。

終於中斷了這場炮烙酷刑……但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卻接踵而至,眼前逐漸漆黑下來,他無法抵抗……他想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又怕自己若是這倒下來,可能就會被對方給活活害死了……但是腦袋裏的血液就是不聽話地猛朝外流,緊接著雙膝一軟,他忽而委頓倒地。

對方瞬即爬起身來,一腳踢翻了已不支倒臥在地的李成景,然後滿意地冷笑幾聲,接連用力罵了幾次『賤』後,方才歡暢地哼著不知名的歌兒,幽幽蕩蕩地消失在黑暗的巷弄裏了。

怵目驚心的鮮血四溢橫流,染紅了地面上無數個小水窪,雨絲不斷地自黑暗的天空飄落下來,飄落在李成景扭曲變形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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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七日 PM 6:23 新店山區

由於先前裘老推估第四起案件應該會發生在新店這一帶,加上潘家別墅疑點重重,所以他們決定采守株待兔的戰術,埋伏在療養院附近以監視人車出入的情形。不過,因地處偏僻,附近找不到可以租用的民宅,裘老乾脆趁夜把偵防車開上對邊的山坡地,藉由草叢的掩蔽,窺探著底下相隔約五百公尺外的別墅動靜。

『下次該多帶一些衣服、睡袋上來的。』躺臥在後座的阿浪不住埋怨道,一邊盡可能把夾克裹緊身體。他們在此地輪流監視已經過了四天,但還沒有絲毫進展。原先裘老推測潘院長可能會親自過來一趟,但並沒有。

雖然是仲夏時節,但山區入夜後變得寒冷,蚊子又多,加上餐餐得以乾糧裹腹,阿浪想著他們可能會比兇手先倒下也說不定哩!值得安慰的是,最近再沒有聽到關於老師遇害的消息。

『兄弟,有車子進來了,車號是DX-7865,麻煩查一下。』

發現有車出入,裘老連忙開無線電通報勤務中心。

不多時,無線電傳來回應,表示沒有該車的失竊紀錄,車子是登記在某位大學教授夫人的名下。裘老再透過望遠鏡仔細觀察,沒有發現異樣,想來是單純的探病罷了。

『裘老啊,你想,會不會那天我們察看的時候,黃華興其實就躲在屋子某個角落裏?我們應該去徹底搜索一番才對。』

『如果沒有呢?這樣鬧一陣他再也不會回到這裏,這輩子我們永遠別想抓到他啦!趕快睡你的吧,再過一個小時就換你當班了!』

平均算起來,一天之內進出的車輛大概有六到七部左右,除了工作人員出去購買食物、日常用品的車輛外,其餘訪客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小時,應該都是家屬前來探望患者。從進出的車種看來,可以想見這裏大概是走高消費的路線,一間貴族級的高檔私人療養院。

換班後,阿浪一直監視到入夜,裘老在後座鼾聲大作,睡得正甜。連續注視使得眼睛有些乾澀,他放下望遠鏡,點根煙驅驅蚊。他們這幾天聯絡了組員,試著就黃華興與地緣關係來過濾出可能的受害者,不過卻遲遲沒有進展,找不出絲毫可能有關聯的人。

他又想起了關於裘老的事。可以預見的,不必再過多久,肅貪小組的人馬一定會找上門。裘老寧可孤注一擲,在外頭奔波幹苦差,也不願坦然面對那些事。不曉得大隊長怎跟他們達成條件交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距離裘老立誓要在一個月內破案的日期,就快要到了。

到那時,他就要失去一位夥伴了,一位亦師亦友的同袍,而且將會離開得很不名譽……

八點多左右開始飄起雨絲,雨勢越來越大,別墅變得朦朧起來。雖然這幾天來的經驗告訴他們,夜間通常是不會有訪客的,更何況是這樣的壞天氣。但阿浪還是搖下車窗,抹散星光望遠鏡上的霧氣,不敢鬆懈地緊盯著別墅。這一來,他整個袖口都被打濕了。

十點整,一樓的燈光全部熄滅,只有一樓靠外側的房間仍亮著燈,中庭噴水池旁也亮著一盞白熾燈,他可以看到有只德國狼犬瑟縮在廊柱底下,不安地用前爪頻頻拍地。

十點三十分,二樓的燈光也陸續熄滅了,工作人員的房間改小燈。那只狼犬不見蹤影。

十一點,別墅維持同樣狀態,阿浪判斷別墅內所有人應該全睡著了,包括狗兒也是。

十一點二十二分,後院似乎點亮了一盞燈,因從這個角度無法看到後院情形,這是從碧潭水面映照的光影判斷的。同時發現水面上似乎有漂浮物的影子緩緩靠近。

十一點二十九分,岸邊仿佛出現晃動的人影。原本躺在中庭處的狼犬站起身,前腳搭在通往後院的牆上,狂吠著。阿浪研判應該是有外來者到後院了。

十一點三十三分,岸邊的燈光熄滅,一樓內部某處點亮一盞燈,別墅四周山壁映照出黃色光影。阿浪輕輕搖醒身旁的裘老。

十一點四十一分,阿浪隱隱聽見一聲巨響與慘叫聲,但是由於背景雨聲太大,所以他不敢十分肯定。

『你聽到了嗎?有人在叫?』

裘老忽地驚醒過來,他用力拍打、摩娑臉頰,讓自己快些兒進入情況。他跟著屏息靜氣聆聽著,但雨幕後再沒有傳來什聲音了。

『下車吧!』

沒有猶豫太久,裘老一咬牙,便下了決定。雖然貿然沖入,很可能會暴露他們埋伏附近監視的事實,但此刻的他,寧可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阿浪跟在他的後頭,點亮手電筒,快步朝別墅的方向前進。前方的裘老不慎在山坡上滑了一跤,惱怒地暗罵一聲。

滂沱大雨中,他們在山道上奮力奔跑,氣喘咻咻地來到別墅大門前。空氣中攪動著的不安因數,證明了他的推想:一、二樓的燈光全亮起了,病房內一陣陣夾雜著狂亂、恐懼的鼓噪聲,自四面八方如波浪般席捲而來。阿浪心中升起一陣涼意。

裏頭真的出事了!

原先朝後院狂吠的狼狗,發覺生人蹤後,跑到門前朝他們齜牙咧嘴、嗚嗚低嚎著。

『幹了吧!』

裘老抹去滿臉的雨水,怒吼道。

阿浪一點頭,跟著掏出配槍,將槍機上了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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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PM 3:45 三軍總醫院

下午時分,李成景恢復了意識。晃悠悠地醒了過來,發覺自己正躺在醫院裏頭。左臉頰的劇烈刺痛,更數倍於小指斷折的疼痛,不知包覆的藥劑裏頭含了什成分,帶來麻癢的感覺,他試圖起左手想搔抓一下,不過馬上有人喝止了他:

『別去抓它!會感染的!』

好熟悉的聲音!雖然眼鏡沒戴上,而且睜開左眼會讓他感到抽痛,但他仍試著不壓到傷口,努力偏過頭眯著眼睛去看個清楚。對方的身影已經湊近了過來。

『爸……』李成景虛弱地喊道。

父親點了點頭,長長地籲了口氣,『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等一下,我去叫醫生過來。』

醫生進來後,確認他的意識清楚,並檢查一下病歷表,同時向父親交代幾句看顧上的注意事項,便離去了。

父親似乎釋懷不少,他重新又在看護椅上坐了下來,交抱著雙臂定定看著他。

就好象以前一樣,父子間明明有很多話要說,不過卻不知道該從哪里起頭,結果往往到頭來一句話都沒說出口。他知道父親是很關心兒子的,但那樣的氣氛常令人窒息。他不知道怎親近這個長於問訊技巧的父親。

沈默片刻後,父親開口了:

『你昨天受傷昏迷,被路人發現送進醫院……我趕搭飛機過來的,你媽最近人不太舒服,這件事沒敢給她知道。』

李成景模模糊糊地『嗯』了聲。身體上的劇痛,根深柢固地佔領著他的知覺,目前整個人仍是處於無法思考的狀態下。嘴巴一打開,傷口就作疼,所以他盡可能以最小的嘴型,含含糊糊地說著話。

『感覺怎樣,還有哪里不舒服的嗎?』

『不會,很好。』

『會餓?會渴?還是想上廁所?』

成景表示要喝水。他覺得喉嚨好幹,似乎一點水分也沒有。父親伸過水壺的吸管,讓他慢慢啜飲著。

『這是運動飲料,醫生說可以補充一些什礦物質的,平時要多喝……你在學校是不是跟人結了怨之類的,你有看清偷襲你的那個人?』

『沒有,我沒看到。』放下水壺,成景躺回床上。

父親歎了口氣,抽出面紙把兒子嘴角擦抹乾淨。『你們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小心點好,如果有什不能解決的事,要跟爸媽說,知道了?不過那個人手段也太兇殘了,要是給我抓到,一定當場斃了他。』

父親咬牙切齒、心疼地恨恨罵著。他喃喃叨念幾句臺灣的治安不好、學生住宿環境太複雜之類的話。

『大概是意外吧……』成景低聲說道。

『不可能!這種事明明就沖著你來的。最近身邊有沒有發生什異狀?像是可疑的人或事之類的?』

李成景知道父親的職業病又犯了,只是他的腦袋開始混亂起來,疲倦像霧氣一樣慢慢上升,弄得眼前一片灰濛濛的。

『爸,我很累了,想睡一下。』

父親點點頭、拍拍他的手臂,『多休息好,睡吧!我去轄區分局看看,說不定會有什線索。』

他向鄰床的護士小姐說了幾句話,接著便走出門去。

臉頰的刺痛似乎稍稍緩和一些,他剛剛勉強能夠適應那樣的強度,但斷指處卻又開始抽痛起來。他感到痛楚正隨著心跳節拍、一陣又一陣猛烈地侵襲他的神經……他又昏沈沈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

直到門外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他才驀地驚醒過來,發現臉上都是汗水,自己大概睡了一個多小時了吧。門外的父親似乎正和誰交代著什事。

聽到了開門聲,成景睜開了半眯著的眼睛,阿文正抱著一袋日常用品走了進來。

『你醒啦!醫生說,只要小心照料,不要感染了傷口,大概一個月內就會復原的,只是疤痕可能得再找整型醫師處理了。』

『哎……會有疤痕?』成景忍著痛楚說。『這一來,我不就變得和你一樣帥啦!』

『哼哼,真好笑,都躺成這樣子了還能虧我……不過啊,幸好沒有大礙,但害你老爸擔心成這樣,漏夜從高雄北上。剛剛我看到他還在走廊上擦眼淚哩!對我千叮嚀、萬交代地,要好好地照顧你。』

『……大概我剛剛的口氣又很差吧?』

李成景心情突然低落下來。父親在警界素有『硬漢』之稱,不過對自己的兒子倒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方才護士小姐還偷偷問我,你們父子倆是不是感情很差哩?』

『不知道,每次他在旁邊我都會覺得不耐煩,言辭不太客氣。但是他一走,我卻又會很難過,覺得自己很不孝……』

『哎呀,誰不是這樣呢?我爸還不是一樣,從我出生後就不知該跟他說什好啦!』

邊說著,阿文開了一罐運動飲料,放入吸管遞過來。『多喝一些吧,防脫水,還可以補充一些電解質。』

『你沒把孫先生的事情跟他說吧?』

『沒有……你也覺得跟那件事有關吧?』

邊說著,他把餅乾掰碎,小心地送入成景口中。

『應該是。那個人要離開的時候,還罵著「不要亂講話」之類的,我看這大概是警告罷!我前幾天才跟負責偵辦近期連環兇殺案的警探見過面。』

『真的?你跟他們說了什?』

『就只是孫老對舊案的推測、還有那幢別墅的事。』

『怪了,誰會知道你跟他們會面的事?還有辦法找上門來?』阿文一臉迷惑地問。

『那……最近你還有沒有去探聽些什事?』

『都沒消沒息啦!我試圖去打聽學校那位教授的背景,也還沒查出什眉目。』

『嗯……阿文,幫我兩個忙!』成景像是想到什似,說道。

『別說兩個,就算兩百個也沒問題!』阿文豪氣幹雲地回道。

『聯絡許警探,說兇手找上門來了。然後去一趟萬芳醫院,去看望孫老的情況如何,而我受傷的事,就不要跟他們說了。』

『沒問題。』這位好友一口應允。『不過,我得留守在這裏直到伯父回來,同時還要監視你喝下二瓶飲料、打完一罐點滴、再找護士打一支消炎針止。』

成景一臉痛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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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AM 12:01 潘家別墅

隔著鐵柵大門,阿浪一槍擊中狼狗的腦門。狗兒像是被一支無形鐵錘重擊一般,突地往後彈開倒在地上。裘老曲身環起胳臂,往上將阿浪托送到牆頭,他靈便地躍身而過,伸手正要開大門的電鈕,暗地裏竟然又沖出另一頭大狼犬。

『該死!』

忽地一個不提防,它撲上來緊咬住阿浪格檔的右手臂,了避免那畜生吃痛咬得更狠,他不敢貿然開槍。他先將槍交左手,用槍托重擊它的鼻端,待它松了口略略退後、弓身準備再撲上來前,阿浪逮住機會連開了二槍。

『這合程式嗎?如果什么都沒發生,咱們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阿浪掏出手巾纏住鮮血淋漓的手臂,大吼道。

『救人要緊哪!你還看不出什么事么?』

裘老腳下不停,氣急敗壞地往別墅內沖去。

所有最致命的兵家大忌全都集合在一起了,阿浪心想。沒有支援、敵暗我明、氣候太差,更要命的是,他身上還受了不輕的傷……

隔著通往內室的鐵門,裘老高擎證件,朝內怒吼了幾句,表明警察身分後,隨即有人開了門。阿浪跟著一踏入,他碰上了生平僅見的恐怖光景:

無數的哭嚎、吼叫聲,就像潮浪般一波波襲來,在室內來回回蕩著。有的患者還拿起杯盤之類的金屬東西,往牆上、門上刮動敲擊,也有的人用背部不斷衝撞門板,發出巨大的響聲。刺耳的噪音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心頭滋生莫名的懼意,如同置身在地獄一樣。

四名工作人員分成兩組,兩人負責安撫病患的情緒,另外兩人則在後門處試著開門,並大聲喊著某人的名字。

『現在是什么情形?』裘老走近,大聲問道。

『大概五分鐘前,我們聽到後院湯管家的慘叫聲,跟著還有像是敲打什么之類的巨響,我們想來察看,可是後門好象被什么東西抵住了,一時打不開。』

裘老伏在門上,側耳傾聽那一側的動靜,但是鼓噪的聲浪蓋過了那些雜音,他旋即放棄了。裘老卸下腰帶上的彈匣袋,一併交給阿浪。

『阿浪!你從二樓上去,觀察後院的動靜。如果那傢夥想跑,儘管開槍!』裘老叫道。緊接著他指著一名壯碩的工作人員:『來,我們一起把門撞開!』

(幹嘛把彈袋給我?)阿浪遲疑一下,但無暇細想。他一鼓作氣沖上二樓,找到了管理員,他嚇傻似地呆立在樓梯口。二樓似乎也因樓下的鼓噪而顯得情緒浮動,但是他們卻因恐懼而變得沈默。他把住在最後一間的那位少年請出門外。

『魔鬼要來殺我了、魔鬼要來了……』蒼白的少年,絞扭著十指,喃喃說著。

阿浪沒多加理會,現在的他必須全神貫注,他緊靠著側邊鐵窗,注意下面的動靜。因周邊鐵條的關係,他沒辦法看到後院正下方、約五公尺的範圍。對方聽到阿浪表明身分後,很機警地躲在死角處,不肯出來。他試著從斜角看去,鐵門上被整理花園用的鐵耙給緊緊抵住了。

他先呼喝示警,並對空鳴槍,緊接著盯住下方的人影。這是他們眼前擒獲真凶的唯一機會,他不能讓對方再次從他眼下逃離。

乒乒乓乓地,裘老連續試了七、八次,還是無法將安全門撞開,於是只有宣告放棄。了困住兇手,他要管理員把門再反鎖起來。

在阿浪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的當兒,腰際的手機突然響起,是裘老打來的。

『阿浪,你困住他了嗎?』

『應該是……』他看著底下不斷晃動的人影,說。『這個傢夥剛剛似乎在挖土,現在不曉得在幹嘛?』

『我現在從別墅旁邊繞過去,爬過堤防就可以到後院了。你看到船了嗎?』

『我這裏沒辦法看到潭面,被堤防擋住了。』

『千萬不要讓他跑回船上,只要他想下去堤防,就馬上開槍。』

阿浪聽到話筒彼端隱隱傳來喘息聲,裘老似乎正賣力地越過山壁,攀懸在石塊之中。緊接著,他看到右手邊有一束亂閃的手電筒光線。

『我看到你了,快把手電筒關掉。』

『你要管理員把後院的燈關掉。我把他的槳丟到水裏了,現在保持安靜,我要爬上堤防去!』

阿浪扭亮手電筒,放在窗邊做指引,並要管理員照做。關了探照燈後,阿浪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他閉上眼睛想儘快適應這片黑暗。

該死的!左眼皮又不爭氣地狂跳著。『現在不是時候!』他邊惱怒地罵著,邊拿下眼鏡,賭氣地伸手拍著自己的眼睛。

裘老一上岸,立刻端著槍掃視四周,並慢慢朝井邊推進。他看到那裏有散落的餘土以及一支鐵鏟,井邊似乎還有個人倒臥在那裏……

經過涼亭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影閃現,一記重擊打中他的右手,裘老一聲慘呼,手槍頓時掉落在地。他連忙矮身朝對方撞去,對方一個踉蹌,緊抱著裘老一起往後仰倒,兩人使盡全力不讓對方撿到槍。

『上面有天臺嗎?』

一聽到夥伴的慘叫聲,阿浪顧不得許多,他抓著管理員吼道。

『有,三樓後面有一個平臺,你……』

開了通往天臺的鐵門,他快步往上沖,朝下一看,兩條人影糾結在一起,他們仍兀自纏鬥不休,這才稍微松了口氣。時間上應該還來得及。不過面對曾是特種部隊出身的強敵,步入中年的裘老是撐不了多久,他必須儘快才行……

此處離地面約有十來公尺左右,偏偏手邊沒有可資運用的繩索,稍等……他的目光停在護牆邊緣的電視纜線……他用力把固線釘扯開,找塊破布纏住手掌,深吸了一口氣,縱身往無邊的黑夜用力一跳。

下墜的速度出乎他意料中的快,幸而電線卸去了許多力道,到了二樓處,纜線已經拖行到盡頭,他懸蕩在半空中,手心因劇烈摩擦而感到疼痛。借著來回擺動的力量,他將自己蕩到涼亭上方,想借著高度落差減緩落地衝擊,不料因雨水滑了手,他還沒做好準備就摔落涼亭側邊,將屋檐的琉璃瓦穿破了一個窟窿。

跌落地時,小腿骨重挫了一下,疼痛不堪,阿浪慘叫一聲。但他還沒站穩,忽地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擦過他的發際,擊中身旁的柱子。他不暇細想,立刻趴在涼亭的石階後方,拔出槍來尋找敵蹤。

聽槍聲應該是九○手槍所發出的,那么裘老不就……他繞到涼亭一邊,探頭察看動靜,井邊有個人影倒臥在那裏,在黑暗中無法看得詳細。緊接著右方火光一閃,帶著淩厲的破空聲,一顆子彈又擊中左方土堆,揚起一片水花。

憤怒、緊張、恐懼等情緒在阿浪心中來回激蕩著,冷靜、冷靜……他不斷告訴自己,現在得冷靜,才能夠讓自己活命,也才能救出裘老。

對方現在應該也急著想脫身才是,目前唯一的一條路只剩堤防邊了。借著花叢的掩護,他不動聲色地慢慢朝堤防處匍匐前進。果然,不到二分鐘,對方再也沈不住氣了,他朝涼亭邊連續開了數槍,然後快步沖往堤防邊,埋伏在一旁的阿浪見機不可失,對準他的腿部連開兩槍。

『啊!』的一聲慘叫,對方重重摔落在臨時碼頭處。

『把槍丟掉!』阿浪將槍口對準他,大叫道。眼看對方毫無反應,阿浪再一次出聲示警,但是還是沒有絲毫動靜。他就像是昏死過去一般,躺在原處動也不動。他的大腿處中了一槍,鮮血汩汩流淌著。

由於對方手中還握著槍,阿浪不敢大意,他打算上前將對方繳械上銬。但該如何下到碼頭去,卻又是一個難題。如果想循著階梯拾級而下,恰好位於對方槍口的正上方,並非是明智之舉。阿浪決定趁著對方尚未清醒之際,靠著堤防水泥壁緩緩滑下。

不料,他的腳才一落地,對方俐落地一腳橫掃,他的槍口頓失准心,對方先一步開火,兩聲槍響劃破夜空,一槍落空了,而另一槍正擊中阿浪的胸膛。了避免對方再趁勝追擊,他順勢躍入水中。

胸前的劇痛、冰冷的潭水幾乎讓他無法負荷了,一抹森寒的殷紅慢慢在水面上泛開來,對方毫不放鬆地朝阿浪的落水處胡亂開槍,接連三、四道強勁水痕穿透潭面蕩漾的血,劃過水中,他很快就聽到岸上傳來的『喀喀』空響。他沒子彈了,阿浪心想。一定要在對方換彈匣前制服他才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不曉得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他強忍著痛,潛到碼頭下方,對準上方模糊的人影。從這裏向上望去,對方正要跨上小船,點點雨花在水面上綻開了無數的漣漪,一幅奇幻的畫面……他隔著水面拚命扣著扳機,一道又一道帶著漩渦的強勁水流朝上揚飛,他將子彈全數打完。槍上的滑套隨之向後掣開,大量的水灌入槍身,無法再擊發了。

他抓住臨時碼頭的浮筒,用力翻身上岸,只覺得傷口處疼痛難耐。稍稍喘過氣來後,他掙扎地往前爬,直到對方的身邊。他身上中了三槍以上,胸口處還冒著嘶嘶氣泡,看來是活不久了……

他將那個人翻過身來,就著潭面的反光,試圖想看清他的面容……那個人並不是黃華興,而是那名自稱姓『湯』的管家。

阿浪來不及細想其中的緣故。他曲身往岸上邁開兩步,想去察看孫老的情況,但因傷口扯裂失血過多,瞬即跪倒在地上,昏迷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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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PM 6:45 三軍總醫院

換了幾次點滴瓶後,感覺舒服一些,疼痛不再那讓他難以入眠了。醫生說,目前傷勢癒合的情況很好,只要保持不被感染,一周後就可以進行植皮手術了。

因勤務的關係,父親必須趕回高雄。『我搭二點三十分的車先回去,你媽明天下午就會到了。我跟阿文拜託過,他會早一點過來的。』

父親把便當放在桌上,說。

突然,歉疚的感覺自成景的心底不斷滋生著。

『爸,謝謝……』望著父親依舊放不下心的表情,他語帶哽咽地說著。

父親楞了一下。『幹嘛突然說這個?』

成景沒有回話。但,接著父子倆相視一笑,原來他們之間仍存在著默契,即使不說出口,也能猜中彼此的心意。感覺從很早以前,那座橫亙其間的冰山,似乎融化了不少。

他不知何會有這種轉變。打從小時候起,父親他做過不只這些事了,可是他直到現在才願意真心道個謝。或許孫老的境遇也給他什迪吧?只不過,恐怕得在心裏沈澱很久很久,他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晚間,阿文又帶著一堆吃喝的東西來探望他。

『幹嘛這客氣?買那多東西?』

『又是伯父要我好好照顧你,臨走前塞給我幾千塊,拗不過他,只好幫你買些出院以後也用得著的東西啦!』阿文指著桌上那些飲料、餅乾說。當然也沒忘記他最愛的口香糖。

李成景不發一語地搖頭苦笑著。

『今天看過新聞了嗎?』阿文突然說。

『沒有。發生什大事了?』

阿文幫他把床頭墊高,讓他能夠舒適地朝向病房內的電視機。接著按了下遙控器,說:『連環兇殺案已經結束。許警探他們破案了,不過代價也很慘重。』

時間剛好趕上了夜間的整點新聞。成景屏息靜氣地瞪視著螢光幕畫面,這則新聞是今天的頭條:

『今天淩晨十二時許,臺北市刑大幹員了追捕連續兇殺案的疑犯,在新店市郊與匪徒展開槍戰。疑犯黃華興當場被格斃,但警探裘應真頭部被鈍器毆擊,送醫後宣告不治。另一名幹探許浪之被槍彈擊中胸部,身受重傷,目前仍在耕莘醫院急救中,有生命危險。』

電視畫面切換到案發現場,在一幢別墅後的碼頭邊,四周血斑斑,顯然是經歷過激烈的打鬥。警察們正把凶嫌的擔架運上救護車。

接下來是相關的追蹤報導。

『黃華興,二十八歲,臺北市人,出身自軍中特種部隊。疑因曾受過精神刺激,自軍中退役後,一直待在私人療養院裏,但曾有數次脫逃紀錄。院方表示,因黃嫌的病情較輕微,所以讓他邊做事、邊接受治療,以分擔龐大的治療費用。至於相關單位是否有疏失之責,以及凶嫌的犯案動機何,目前檢調單位還在深入瞭解中。』

接著新聞又繼續採訪專案小組組長,報導了警方如何掌握關鍵線索、如何解決難題等等。只不過對於陳年舊案,倒是只字未提。

『啪』地一聲,阿文關掉了電視。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花板。

『怎啦?』

李成景注意到這位好夥伴雖然不發一語,但眼中卻閃現極熱烈的光彩。他著魔似地喃喃念著:『精神科、潘祝庭、新店……』之類的話語。

成景默默地躺回床上,瞪著天花板發起呆來。雖然他跟兩位警探只有一面之緣,但他們遭逢這樣的變故,也使得他心情變得十分低落。

不知過了多久,阿文自沈思裏回過神來,轉過頭看著他。

『你知道什了?』成景問。

他轉過頭來看著李成景,點點頭。『大部分的事情都明白了。』

『很奇妙地,這樁「教師兇殺案」和二十年前的那樁奪案是樁互補的案件。看似無關,卻又巧合地可怕。我猜,那是脫不了關係的。最後的一個被害人,應該會是潘榮成。』

『怎會?潘氏家族的繼承人不是已經……』

『可能還牽涉到第二代子孫的問題。關於醫院的經營權,或許還得再深入瞭解。但我想先說說到目前止,我對二十年前那樁案件所做的推測。

『首先,要厘清的必然是動機問題。既然兇手的目的,很明顯地是針對遺的分配而來的,那最大的受益人,必然也就是真凶了。只是什那時候的人卻都沒有看出真相?因他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什因素?』李成景楞楞地問。

『時間!』阿文定定說道。『這個靈感,是來自於那篇關於外家心路歷程的報導。兇手處心積慮地謀劃一切,他知道如果太性急,調查的矛頭很容易轉向自己。但等到時日一拉長,很容易就能夠知道誰才是最大的得利者。』

『可是,潘火生不是已經針對遺分配立下了現成的規則?』

『重點就在這裏!仔細回想一下,只要有誰無法繼承,他的財就會全數轉移到醫院名下。換言之,誰能取得醫院經營權,誰就能分到最大餅。而且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外姓的人頂多只能代管,但真正的主導權還是落在潘家子孫的手裏。』

李成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時間!他明瞭阿文的意思了。

『第二點,什凶案現場要編號?又何最後一案卻又不寫下編號?』

成景看著對方,沒說話。他先前並不認這有什重要。

『編號的意義,看似僅用來宣示兇手的行兇順序罷了,但我覺得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否則他不會大費周章地來佈置這些東西。』

『你覺得會是什樣的意義?』

『可以用來表示整樁案件是同一人做的、或是想要混淆死亡順序的印象,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做可以讓郭泉案跟潘家連接起來。此外手腕被切下,也是用來加深那樣的記號。』

『那郭泉究竟跟潘家的遺分配有什關係呢?』

『沒有關係吧,我想。』阿文說。『對照今日這個案件,我相信那同樣只是個障眼法罷了。』

『沒有關係?特地跑去殺一個無辜的人?太牽強了吧?』

『假如對兇手而言,那時正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就會這做。眼前這件連續兇殺案,是個精神異常的人所,而二十年前的連續兇殺,應該是有強大意志力的人所。他的計畫是除去潘家合法的繼承者,但了要減輕本身嫌疑,除了用「時間」來作掩護外,他還打算利用連續殺人的方式來進行,那些不相干的人同樣也只是層掩護。』

『但是裏頭只有一個郭泉是無關的呀?』

『因那對雙胞胎讓兇手失誤了。想要達到他的目的,只要除去本家的人其實就夠了。因本家的人一旦有了第二代,未來的繼承問題會更形複雜。他的想法應該只要除去潘永湟,然後再以嫁禍的方式,陷潘永裕入罪。

『我的猜測是,雙胞胎之一,應該是潘緒逸,可能涉入這樁案件裏。他所駕駛的救護車,恰能夠提供一個不讓人起疑的運送管道。他或許和兇手生了間隙,兇手打算下手除去他,但沒想到當晚是潘緒達代其兄駕駛車輛,造成了兇手誤殺。於是一錯再錯,唯有再設法對付潘緒逸才能夠不讓整件事曝光。』

『他是怎樣讓潘緒逸發瘋、自動跳下碧潭的呢?他當晚又是怎樣離開潘宅的?』

『我原先也是不著邊際,可是如果能夠解開這個詭局,兇手的身分就不言自明瞭。回過頭來看,也就是最先的問題,兇手何不在最後一案的現場留下編號順序?』

迎著李成景好奇的目光,他繼續說道:『最簡單的解釋就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潘緒逸其實已經死亡了!』

成景低頭默默想了其中含意,深覺有理。『但兇手怎確認,潘緒逸掉落碧潭後,必然會死亡?不會反過來咬自己一口?』

阿文笑著搖了搖頭。『我也曾想過類似的可能性,但仔細一想,其實都站不住腳的。何大規模的打撈後,還是找不到他的屍首呢?我想,唯一的解釋就是,跳下水的那個人,其實就是兇手。而這一來,恰可以解釋他是如何自潘家別墅消失的。』

李成景瞠目結舌地看著對方。『那……潘緒逸呢?』

『百分之百還留在那幢別墅內!如果兇手沒有再回來善後的話。』阿文斬釘截鐵地說道。『而且很可能就在那座井內!』

『可惜沒有證據哩?』李成景說。『這都是你的猜測罷了!』

『可是,一旦解開謎底,我們不就立刻知道兇手是誰了嗎?』

『你的意思是……』

阿文找了一張白紙,在上頭快筆疾書。他總共歸納出以下幾點:

一、是潘氏家族的人,且可自由出入醫院。

二、是外家的人。

三、二十年前並沒有獲得最大的財分配,但目前卻是受益最大。

四、他有辦法防止別人接近別墅內的藏屍地點。

『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就是真凶了。你可以把他列在孫先生的自傳後面。當然,別忘了要在旁邊寫下本人的大名喲!』

阿文吹出一個大泡泡,得意洋洋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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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AM 7:23 基隆市

淩晨五點三十分時,一部廂型車便停在基隆港邊的馬路上。那時太陽還沒完全露出臉來,天際正一片濛濛亮。來往的作業船隻緩緩駛過,劃破海面上映照出的天邊殘月,頂上有幾隻海鳥低低飛掠。碼頭的海風有些強勁,拂在臉上帶點苦澀鹹味。

三、四個男子或蹲或站,聚在人行道上邊看著海面,一邊隨意地閒聊著。從他們的體格、神態來判斷,不難嗅出他們身上幾絲的警察氣味。

『咱們在這裏空等,就不怕那個人跑了嗎?』小平頭的男子問。

一個看似帶隊官模樣的人點起煙,回道:『放心吧,小平、小唐跟著他,安啦!』

『聽說阿浪打死的不是真凶?但跟現在咱們要去逮捕的這個人好象又有點關係,這究竟是怎回事?』

『算啦,這不是你的事,就別多問啦!』另一人插口道。

一陣短暫的靜默後,不知是了排遣無聊,還是守不住隱藏的秘密,帶隊官帶點炫耀的意味說:『昨天檢察官帶隊去搜索別墅,在井內挖出黃華興的屍體,被鐵鏟打破了頭。因有人舉報,要他們繼續向下挖,果然在井底又挖出一具化成白骨的屍首,至少死了快二十年了。』

周遭的人聽得目瞪口呆。『天啊,那究竟是怎一回事?』

『那具白骨聽說是以前別墅的主人,叫作潘緒逸,也是濟生醫院的繼承人之一。原本這個人是被列入失蹤人口的,沒想到竟然是被埋在自家後院,長達二十年之久哩!』

『那……這跟日前發生的老師連續兇殺案有什關聯?還是這兩宗案子剛好發生在同一地點,只是純屬巧合?』

『哼,這就不曉得啦!等一下我們把這個人抓起來,不就能問個水落石出嘛!』

談話間,一輛偵防車駛近停下。車內的人探出頭來,揚揚手上一張公文,大聲說道:『可以出發了,檢察官簽過了!』

警探們丟下手上未燃盡的煙頭,進入了箱型車內,朝『濟生』醫院飛快駛去。

內部的消息雖然還沒走漏,但是還是有幾個機敏的記者,早就守候在醫院附近了。門口的警衛出面,將他們擋在門外。依照指示,箱型車繞過了大門停下,從急診室的大門進入醫院。

醫生、護士正忙碌手中的作業,偶有一、二人好奇地看了這群兇神惡煞似的漢子們一眼,但隨即又似恍若無事般地低下頭去,繼續自己的工作。

來到了電梯前,櫃檯前的一名護理長出面詢問,帶頭的人出示了手中的公文,護理長楞在當場、不知如何回應。電梯到了,他們沒再多做解釋,一群人入內直接按往最頂樓。

電梯門一開,坐在裏邊的秘書小姐站起身,攔在走廊中央:『不曉得各位先生有何貴幹?』

他們沒多理會她,經過了挂有潘家合照的那面牆,直直朝院長的辦公室走去,秘書在後邊追著喊道:『那是私人辦公室,你們不能進去的!我要叫警衛啦!』眼看著阻擋無效,她忙著通知院長,並聯絡樓下的警衛。

探員們徑直用力推開了辦公室大門,一直走到了那張氣派的桃心木辦公桌前。

桌後的那個瀟灑男人,起頭來,帶著警戒的眼神來回掃視這群來意不善的人。

帶頭的那個人在桌上攤開了那張公文:

『潘祝庭先生,這是檢察官簽發的拘票,我們懷疑你跟民國六十九年的殺人案有關,奉命將你拘提到案。』

對方深沈地歎了一口氣。但臉上顯現的倔強神色,仿佛仍打算作困獸之鬥。

『證據呢?』

『我們去局裏再詳談吧!』

眼見對方並未軟化的態度,他又跟著補充道:『別墅井內的屍首,會讓你很有得解釋了。此外,我們還掌握了一卷錄音帶,這是當年發生在淡水一起謀殺案的報案電話,只要做個聲紋比對,相信一切很快就清楚了。』

『這是上帝的旨意吧?是吧……』

出乎意料地,對方竟像是如釋重負一般,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容。他站起身來,表示願意配合警方行動,但希望臨行前能夠整理一些隨身物品,並撥兩通電話聯絡律師與家人。

帶隊官稍稍猶豫一下,但准其所請,願意留十分鐘讓他處理。

潘院長從抽屜取出一個標有心臟病圖樣的藥瓶,邊取出一顆藥錠服下,一邊撥通手機給妻子:『我這裏現在有些事要處理,是要聯絡律師的情況,跟我以前交代的那些事有關。我要你儘快幫我處理先前咱們協定好的東西,幫我了一樁心事。』

接著,他又打了一通電話給秘書,希望通知律師到警局,同時交代了一些業務上的瑣事。

他彎腰從桌下拎出了一個旅行小包,走到辦公室內的洗手間取出牙刷、毛巾等盥洗用具,連同桌上一本經營學的書,一起整齊地裝在包包裏。同時,還拿起梳子仔細地將旁分的頭髮梳理妥當。

『我們可以走了!我會盡全力配合各位的,只是在醫院的時候,可以不帶手銬嗎?』

他頭看看這群臉上正浮現不耐煩神色的警探們,再慢慢地環視室內一遭,接著才神秘地笑了笑,問道。

帶隊官同意了。他們將他圍在中間,走出辦公室。

經過外頭的接待室時,他在那幅家族合照前駐足了一會,喃喃感慨了幾句。由於潘院長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帶隊官不願強逼他,只在他耳邊不住低聲勸道:『我們該走了。』

『這些熟悉的景物,好象都不會回來一樣。』他意有所指地低喃著。

(他大概是認罪了吧?)帶隊官心想。或許是眼前的鐵證如山,他自知法網難逃了。

電梯前,他和秘書小姐再交代了幾句話。言語間談笑風生,沒有一絲階下囚的模樣,仿佛只是準備一趟出門的遠行罷了。

照他的請求,了不受太多人注目,探員們選擇從醫院的後門離去。經過櫃檯時,潘祝庭突然停下腳步,帶隊官回頭一看,這才發現他竟臉色發白、額前大汗淋漓。緊接著他的膝蓋一軟,頹然倒臥在櫃檯前。桌上的文具被扯落,散落一地。護士驚叫起來。

『醫生!快找醫生!』眼看是明顯的中毒症狀,一名探員大嚷著。

在一片混亂中,帶隊官的腦際突然清明起來。他想起方才潘祝庭的故意拖延,只了要在離開醫院前,讓毒物發作。緊接著他又想到了什:

『聯絡小唐,要他儘快趕到潘祝庭的住處,潘太太可能正要毀滅證據了!』

兩名警探守在醫院外頭,等著檢察官前來。

『了六九年的案件逮捕他嗎?那今年不就剛過了二十年的追溯期?』那名小平頭剛剛想起什似地,說道。

這句話似乎點通了另一個人的疑惑。他看了看腕表的日期,方才恍然大悟道:『難怪那個院長嘴裏一直說天意、天意的,原來追溯期剛好是今天哩!只差十七個小時就過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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