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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靈異] [那多][幽靈旗](全書完)

[那多][幽靈旗](全書完)


一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

 當年日寇濫炸後僅存的完整建築物如今卻要被毀
  在閘北區恒豐路附近的裕通路85弄弄口,有一排不起眼的中式“三層樓”房子。據《閘北區志》記載,這個“三層樓”卻是一個重要的曆史遺迹。1937年,日寇對蘇州河北狂轟濫炸後,閘北成了一片廢墟,僅剩下的一處完整建築物,便是這個“三層樓”。如今,因爲舊區改造,作爲重要曆史見證的“三層樓”,就要被拆除了。有識之士提出,“三層樓”不該拆,應當從愛國主義教育和曆史遺迹的角度加以保護。
  記者昨天來到“三層樓”采訪,巧的是,天目西路街道“三層樓居委會”的辦公室就在“三層樓”裏。居委會主任周玉蘭介紹說,“三層樓”是在上世紀30年代由四個有錢人合夥建造的,當時共有四幢。之所以在日寇轟炸下“幸免于難”,據說是因爲當時住在樓裏的外國人打出了外國旗子。以後,幸存的房子成了這裏最顯眼的建築,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爲閘北境內最高的建築。人們習慣于把這裏稱爲“三層樓”,連“三層樓居委會”也因此而得名。
  由于恒豐路拓寬和舊區改造,此前已經有兩幢“三層樓”被拆除,剩下的兩幢現在也“岌岌可危”,被列入了拆除的範圍。眼看這一曆史遺迹就要“銷聲匿迹”,閘北區政協委員吳大齊等心急如焚,提交提案反對拆除“三層樓”,他認爲,盡管具有曆史紀念意義的“三層樓”沒有保護建築的名分,但這些建築是不可多得的曆史見證,這樣的遺址在上海也並不多見,應采取各種措施積極保護下來,將其改建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教育後人勿忘國恥,警惕日本軍國主義的複辟。周玉蘭也覺得拆除“三層樓”實在可惜,居住在這裏的幾十戶人家雖然盼望改善住房,但他們也認爲“三層樓”應該得到保護。
  《新民晚報》2004年6月9日
  由于要參加今天的評報,所以我把同城幾家主要競爭媒體的當日報紙都找來看了一遍。每家報社每天都會有類似的會議,大家各有眼珠盯牢的幾家媒體,如果別家有的新聞自家沒有,叫漏稿,責任可大可小,嚴重的能讓相關記者立馬下崗;如果自家有別家沒有,當然沾沾自喜一番。獎勵嘛,一些銅錢而已,多數時候只有口頭表揚。重罰輕獎,皆是如此。
  所以開會前一小時,我把《新聞晨報》、《青年報》、《東方早報》、《解放報》、《文彙報》和《新民晚報》等掃了一遍,于是就看到了以上這則新聞。
  這則新聞我們漏了。
  不過在我看來,這算不上是重大新聞,也不是條線上必發的稿子,屬于別家的獨家新聞,是他們記者自己發現的稿,總不能不讓別人有獨家新聞吧。雖然領導們總是這樣想,但小兵如我們,還是覺得,該給別人一條生路走……如果真有份什麽好新聞都不漏的報紙,那別家報社豈非都不用活了。而且《新民晚報》是每日上午截稿,相比我們這些前一天晚上截稿的早報而言,本來就有先天優勢,報道比他們晚一天是常有的事。
  再說,評評報而已,有必要得罪平日在報社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嗎?
  所以,評報時輪到我說話,我只以一句“今天《新民晚報》有篇關于曆史遺迹的獨家稿,我們要是以後能多些這樣的發現性稿子,報紙會更好看”輕輕掠過,絲毫沒有加罪于誰的意思。
  可是頭頭自有頭頭的想法。如果是新來的頭頭,想法就特別多。
  評報會開完,藍頭讓我留一下。
  藍頭姓藍,是新來的頭,所以叫藍頭,職務是副總編。這是個分管業務的副總編,于是我們分管業務的變成了兩個副總,職務重疊,誰都知道這其中涉及報社高層的權力糾紛。
  藍頭新來很賣力,磨刀霍霍,已經有許多不走運的記者編輯挨刀子了,被他叫住,讓俺滿心的不爽。不過我在報社也算是老記者,功名顯赫,聽的見的多了,心一橫,誰怕誰呀。
  話是這樣說,好像心還是有點慌,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
  “想和你說晚報那篇獨家稿的事。”藍頭滿臉笑容。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一副成竹在胸的老記派頭,好像我是領導似的。
  “別人有獨家稿不怕,但我們得跟上。有時候,先把新聞做出來的,不見得是笑到最後的。”藍頭開始娓娓道出他的計劃。
  原來他想讓我去作一個深入調查,把這兩幢大樓的底細翻出來,擴大影響,力圖通過媒體的影響力,最終把這兩幢大樓保下來。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件“功德無量的事,同時也展現了媒體輿論監督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也展現了我們《晨星報》的力量”。有句話我知道他沒說出來:“這也展現了我藍頭的英明領導”。
  “我雖然剛來不久,可你的報道我看了很多,你是《晨星報》的骨幹,這個專題報道就交給你了。”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
  “沒問題。”我拍胸脯保證,心裏暗笑,看看,這藍頭還知道哪些人能動,哪些人不能動,哪些人要捧在手心裏不是?
  深入報道是件細活,我打了個電話,和居委會說好明天下午去采訪。而明天上午,我打算去一次上海圖書館。如果那大樓真如《新民晚報》報道裏說的那麽有名,上海圖書館一定有它的資料。要想把大樓保下來,這類能證明其珍貴性的資料是不能缺少的。再說,引用一下資料,我的稿子也好寫。
  第二天早上九點,我就到了上海圖書館。我是那裏的熟客,早就辦了張特許閱覽證,可以查閱那些不對外的文獻資料。他們管宣傳的幾個人我都認識,最關鍵的是,他們幾個古舊文獻書籍的分理員我都熟。雖然他們的內部網絡可以查書目,但許多時候沒人指點還是有無從著手之感。
  也巧,剛走進上圖的底樓大堂,就看見分理員趙維穿堂而過。
  我把他叫住,然後遞了根“中華”過去。我不怎麽抽,但身上好煙是一直帶著的。
  “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裏不准抽煙。說吧,這次又要查什麽?”趙維推開煙,很上路地說。
  “呵呵,還是你了解我。”我笑著把煙收回去。
  “沒事你還會上這兒來?”
  我把事情一說,趙維指了指VIP休息室,扔下一句“在那兒等著”就走了。
  坐在沙發上等了大約十分鍾光景,趙維拿著一本厚厚的硬面精裝本過來。
  《上海老建築圖冊》。
  “八七年出的書,裏面老建築用的基本都是從前的老照片,對建築的介紹也相當詳細。”趙維說著翻到其中的一頁。
  “看,這就是那四幢樓,當時日軍轟炸後不久拍的,珍貴的照片,文字資料也挺多的。你慢慢看,要掃照片的話去辦公室,反正那裏你也熟,我還有事,不陪你了。”
  “你忙你忙。”我嘴裏說著,眼睛卻緊緊盯在這頁的照片上,一瞬間的驚詫,讓我甚至忘記對正快步走出休息室的趙維應該有的禮貌。
  我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張令人驚歎的照片。
  那簡直是一個奇迹,這張照片所呈現的,是近七十年前的一個奇迹。
  我猜測著這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是那場轟炸過後的一小時,還是一天、兩天?不可能更長的時間了,因爲照片中的畫面上,四處是廢墟和濃煙,見不到一個人。
  當年日軍轟炸過後,上海像這樣一片廢墟的地方很多,但在這張照片裏,殘屋碎瓦間,卻突兀地聳立著四幢毫發無損的建築。
  這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在高處,取的是遠景。遙遙望去,四幢明顯高出周圍破爛平房的大樓,分外顯眼。
  在刹那間我甚至以爲,當年日軍轟炸機投下一顆顆重磅炸彈時,這片街區張開了只在科幻小說中才聽說過的能量防護罩,所以毫發無損,否則,以周圍建築被炸損的嚴重程度,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這當然是個可笑的念頭,真有保護罩的話,怎麽四幢樓四周和之間的平房都塌了,就只留了這四幢樓在?可是,照片上所顯示的狀態,顯然比保留下一片街區更爲荒謬和不可思議。
  我隨手翻了翻前面幾頁,發現其他建築都取的是近景,而且照片只占整頁的一半左右,只有這張照片取的是遠景,而且占了一整頁。我翻到後一頁,果然,後頁上是四幅比較小的大樓近照,以及文字資料。想必當時的編者也覺得這張取遠景的照片極爲神奇,所以才給予特殊待遇。
  我翻回前頁,凝神仔細看這張照片,四幢大樓的排列很奇怪,每幢大樓都相隔了一段距離,最前面兩幢,後面一幢,再後面一幢。
  我總覺得這排列有問題,翻到後面的文字介紹,果然看到這一段:
  “當時孫家四兄弟建造四幢大樓,以孫家長兄的大樓爲中心,其他三幢大樓呈品字形圍在周圍,每幢大樓之間的距離有五六百米。”
  我翻回去一對照,果然是品字形。
  不知不覺間,我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當年這裏並不是租界區,憑什麽日本飛機周圍炸了一圈愣留了這麽大一片盲區?
  不對,不是一片盲區,而是特意留了四個點沒有炸?
  見鬼了,以今天美國人的精確制導技術,都不能保證做到這樣。當年的日本鬼子,就算是有心不炸四幢樓,也不可能做得這樣精確,這樣漂亮啊。
  文字介紹裏也提到了這四幢樓得以保存的原因,和報道裏基本一致:住在樓裏的外國人打出了外國旗子,日本飛機看到了,就沒炸。
  很多事情只要有人給出一個答案,大多數人就不會再去深究,眼前就是個例子。而作爲要進行深度報道的記者,我當然不能延續這種思考的惰性。
  只是不論我如何思索,疑點越來越多,答案卻想不出一個。
  首先,那是什麽國旗?其次,爲什麽那些外國人不待在租界裏?到底有多少外國人,多少面旗?如果四幢樓裏都有旗升出來,那麽多外國人怎麽會聚集到這裏來?
  即便以上都成立,可是在飛機上的飛行員竟能注意到下面的小旗?!就算注意到了,在那樣的戰爭狀態下,在日寇高昂甚而嗜血的戰爭意志下,還能因爲這小小的外國旗就放過這四幢建築?
  再者,就是最奇異的地方,即便日軍飛行員決心放過這四幢樓,他們是怎麽做到把四幢樓周圍的建築都炸得稀爛,而四幢樓卻毫發無損?難道說那時日軍的飛行員,憑肉眼制導,就能把精確度控制在十米之內?
  這些無解的問題在我腦海中盤旋了許久,我忽然失笑,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一個難以解釋的奇迹,難道不是讓這幢大樓保存下來的最好理由嗎?只要稍加炒作,每一個看了報道的人都會認爲,這四幢當年在日軍的炸彈下神話般屹立不倒的大樓,在今日的和平年代裏,難道連半數都保不下來嗎?四幢樓平凡無奇的外觀,建造者孫氏四兄弟富有但沒有顯赫的身份,這些都將不再成爲問題。
  複印,然後掃描,該幹的都幹完以後,我把書還了,愉快地走出上海圖書館。報道的主線我已經找到,文章該怎樣布局已經心中有數,接下來只要找一些經曆過當年戰火的老居民,讓他們敘說一些當年“神話”發生的細節,就大功告成。據資料上的介紹,孫氏四兄弟當年購下這四塊地皮時,曾和地皮的原主達成協議,四幢樓建成後,撥出一些房間給原主居住,所以有一些老百姓在大樓建成後又搬回去住了。從這點上來看,雖然不知道孫氏兄弟是做什麽買賣,但此等行徑倒頗有“紅色資本家”之風。
  下午,在裕通路85弄弄口,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殘存的兩幢大樓之一。在進入之前,我站在門口拍了張照,從新聞的角度講,我需要一張今天的照片來和六十七年前的照片進行對比。
  和之前在書上看到的那四幅大樓近照一樣,如今站在了它面前,除了灰色的外牆讓大樓顯得老舊之外,沒什麽區別。這實在是一幢極其普通的老樓,毫無建築上的特色,和美學藝術之類更扯不上邊。惟一有點特別的,是這幢“三層樓”的層高很高,大約相當于現在的五層樓。如果不是找到了那張老照片作爲切入點,我實在找不出阻止它被拆除的理由。
  “三層樓居委會”就在這幢大樓的一樓,周主任不在,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楊的副主任。他很熱情地向我介紹大樓的情況,只是他所說的我大多已經了解。過了半個多小時,我才有機會打斷他的話,問起目前住在樓裏的老居民有多少。
  “從那時候就開始住到現在的老人啊?!”楊副主任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想了想,告訴我這樣的老住戶已經很少了,樓裏的住戶大多是“*”前後入住的,以前的老住戶搬的搬死的死,畢竟已經過了六十多年。
  “這幢樓裏是沒有了,後面那幢樓裏還住著兩位。二樓的老張頭,還有三樓的蘇逸才蘇老先生。都是八十開外的人了。”
  我注意到楊副主任稱呼中的細微變化,都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卻有著兩種不同的稱呼語氣。看來他對那位老張頭並不是很尊敬。
  “蘇老可真是個大善人哪,這些年人前人後做的好事可不知有多少,聽說他前前後後給希望工程捐了幾十萬,去年老李家的女婿得了肝癌,他就悄悄送了三萬塊呢。老張頭可就不一樣了,孤僻得很,不太願意理人。”楊副主任開始向我介紹這兩位老人。
  “老張頭,他叫……”我寫稿子的時候可不能這麽稱呼老人家,與其當面問這位孤僻老人的名字,還不如現在就問個清楚明白。
  “他叫張輕。不過老實說我覺得這兩個人都有些奇怪,不管怎麽說,那麽多年都一個人過來,沒有娶妻生子,那麽多年來樓裏也沒人見過他們的父母親戚,就那麽一個人住在樓裏。而且他們都不怎麽談過去的事兒,不知會不會對你說。”
  八十多歲的單身貴族?我也不禁愣了一下,這可真是罕見,而這裏還一下子就出了兩個。不談過去的事……我又想到了那張照片。
  壓下心中的疑惑,我起身向楊副主任告辭。還沒接觸前沒什麽好想的,說不定他們願意向我這個記者說些什麽。
  “你往弄裏多走一段才能見到那幢樓,離得挺遠的。”楊副主任提醒我。
  我忽然想起一事,問:“聽說原來四幢樓是以一幢爲中心品字形排列,現在剩下的這兩幢是哪兩幢?”
  “你現在要去的那幢‘三層樓’,就是位于中心的那幢。這裏是外三幢中向著西北面的一幢。”
  當我沿著裕通路85弄向裏走的時候,我才明白剛才那句“挺遠的”到底有多遠。直到走到弄底,不,應該說是穿出這條弄堂,走到普濟路的時候,我才看見另一幢“三層樓”。算一下,距離上一幢有一二百米遠。
  我用手搓著額頭,這情況還真有那麽點奇怪。
  從中心的一幢到邊緣的那幢就要這麽遠,那邊緣的三幢之間的距離,豈非要三百米甚至更遠?算算位置,如果那兩幢被拆去的“三層樓”還在的話,一幢該在民立路或共和路上,一幢該在漢中路附近。
  其實在看那張照片的時候,我就已經覺得這幾幢樓之間的距離挺大的,現在實地走一走,才想到,這之間的距離,已經大到不合邏輯。
  四兄弟建造四幢大樓,難道不該是緊貼著造在一起的嗎?爲什麽隔那麽遠?要是四兄弟關系不好,又爲什麽要在同一片地域建房子,而且房子的式樣還一模一樣?真是橫豎都說不通啊。
  把額頭來回搓了幾遍,我走進了這幢中央“三層樓”。
  這大樓從外到內都建造得十分平民,一樓的采光並不好,雖然是下午,但走進去,一樓的許多地方還是籠罩在陰影中。我順著木質樓梯向二樓走去,腳下的木板發出吱吱的聲響。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把大樓造得小一些,只建兩層,但卻能造得比現在好許多。若是拿四幢樓的建造費合起來造一幢,就可以造得相當豪華,四兄弟住在一起也綽綽有余。
  這樣想的時候,我踏上了二樓。
  老式的大樓是沒有門牌號的,張輕住在哪裏,只有靠問。
  “請問張輕住在哪裏?”我問一位從左邊門裏出來的老太。
  “張輕啊?!”老太操著甯波口音,皺著眉頭,似乎想不起來。
  “就是老張頭。”
  老太恍然大悟,隨手指向右前方緊閉著的一扇朱色房門。
  沒有門鈴,我敲響了房門。
  “誰啊?”過了一會兒,門裏傳出低沈而混淆的聲音。
  門吱呀一聲開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矮小精幹的老人,身子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但一雙眼睛卻很有神,頭發花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了十多歲。
  “您好,張老先生吧,我是《晨星報》的記者那多。”我拿出記者證。
  張輕掃了眼我手上的記者證,問:“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您是從這幢樓建好就一直住到現在的老居民,最近這幢樓面臨被拆的危險,《新民晚報》昨天已經作了一個報道,我們報紙也想跟著報道一下。希望能讓有關部門改變主意,把這兩幢僅存的‘三層樓’保留下來。”
  “你去問居委會吧,我沒什麽好說的。”老人絲毫沒有讓我進去詳談的意思。
  “可您是老住戶,有些情況居委會不了解,只能來問您。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只半小時就好。”我微微彎著腰,臉上笑容可掬。
  “你想了解什麽?”老人低低地說,依然擋在門口,一動不動。
  “我在上海圖書館裏查到一幅照片,就是一九三七年日軍轟炸以後,四幢樓安然無損的照片,這簡直是個奇迹,我完全無法想像那是怎麽發生的,所以……”
  老張頭的眼珠忽然收縮了一下,他掃了我一眼,眼神在瞬間變得十分淩厲,讓我的話不由得微微一頓。
  “沒什麽好說的,我要睡午覺了。”
  朱紅色的門在我面前關上,我竟然連門都沒能進得去。
  無奈,只能上三樓去。
  問到蘇逸才的屋子,我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一位略顯富態的老人,頭發眉毛雪白,臉上的皺紋,特別是額上的皺紋深如刀刻。
  “您好,我是《晨星報》記者那多,能耽誤您點時間嗎?”我改變了策略,先進去再說。
  “哦,好的,請進。”老人微笑著把我引進屋子。
  屋裏的光線很好,這間屋子約有十五六平方米,沒有太多的家具擺設,最顯眼的就是四面大書櫥。靠窗的八仙桌上攤著一本墨迹未幹的絹制手抄本,毛筆正擱在旁邊的硯台上,看起來已經抄完了,正放在太陽底下晾幹。我看了一眼,應該是佛經,最後一頁上寫著“圓通敬錄”的落款。
  我注意到手抄佛經的同時,蘇逸才已經開始把佛經收起來,放入書櫥。隨著他的動作望去,我不由得一愣,那書櫥裏幾乎放滿了這樣的手抄本。
  “您向佛吧?”蘇逸才招呼我在八仙桌前落座的時候,我問。
  蘇逸才笑了一下,問:“你剛才說,你是……”
  對于這張新興報紙,像蘇逸才這樣的老人不熟悉是很正常的,我忙複述了一遍,把記者證拿出來。蘇逸才搖搖手示意我收回去,看來這位老人要比二樓那位好相處得多。
  “您是在這幢大樓裏居住時間最長的居民之一了,來這裏是想向您了解一些大樓的掌故。畢竟這幢大樓有相當的曆史價值,如果拆遷太可惜,希望通過媒體的努力,可以把‘三層樓’保下來。”
  “說到居住時間最長,這裏可不止我一個啊。看來你已經在二樓碰過壁了吧?”蘇老呵呵笑道。
  我也笑了:“我連張老的門都沒進去。”
  “其實老張人挺不錯的,就是性子怪了點兒。你想問些什麽?”
  我心中大定,看起來面前的這位老人是最好的采訪對象,肯講而且廢話好像又不多。希望他的記憶力好一些,能提供給我盡可能多的細節。
  “一九三七年那次日軍轟炸之後,‘三層樓’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是閘北最高的建築,也正是因爲這一點,才使‘三層樓’有了紀念價值。我在上海圖書館看見一張照片,是那場轟炸之後不久拍的,那場面太神奇了,周圍一片廢墟,而‘三層樓’卻得以保全。我非常好奇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這番話說完之後,我心裏卻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蘇逸才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了。
  “太久遠的時間了,我老了,已經記不太清楚啦。”
  “據說是當時住在樓裏的外國人打出了旗子……”我試圖提醒他。
  蘇逸才的臉色一肅:“對不起,剛才是我打了诳語,並不是記不清楚。”
  我心裏一喜,看來他向佛之心還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可蘇逸才接下來的話卻讓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但是,那是一段我不願意提起的回憶,所以,只能說一聲抱歉啦。”
  走出中央“三層樓”,我向居委會所在的“三層樓”走去。一無所獲,卻反倒激起了我把事情搞清楚的好奇心。
  兩次碰壁並不能堵住所有的路,對我這樣一個老記者而言,還有許多尋找真相的辦法。
  老張頭和蘇逸才的奇特反應,使我開始覺得,六十七年前的那場轟炸,一定發生了什麽事,不僅保下了這片建築,更讓當事人噤若寒蟬。
  回想起來,圍繞著“三層樓”的不正常現象已經很多了,除了在日軍轟炸中幸存這最大的疑點之外,看起來孫氏四兄弟也有問題,爲什麽造了這四幢相隔這麽遠的大樓,爲什麽是品字形……
  回到居委會,楊副主任忙了半天,終于找出了我要的資料。
  雖然眼前“三層樓”裏的兩位老居民都對當年絕不透露,但我沒有忘記,還有兩座我沒去過的“三層樓”。
  就是那兩幢已經拆除的“三層樓”。
  那裏面應該也住著一些見證過當年情況的老人吧?
  居委會的工作做得非常細致,雖然那兩幢樓裏的居民已經搬遷,卻還是留下了他們的新住址和電話。
  我又得到了三個名字。
  鍾書同,楊鐵,傅惜娣。
  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鍾書同的名字。從居委會提供的資料來看,我並沒有搞錯。就是他,我在讀大學的時候,還聽過他關于三國曆史的一次講演,非常精彩。鍾書同卻不是因爲拆遷才被迫搬的,他本來也是住在中間那幢“三層樓”裏,七八年前買了新宅就搬出去住了。
  這位九旬老人是中國史學界當之無愧的泰山北鬥,他對中國曆代史都有研究,而其專業領域,就是對兩漢,尤其是從東漢後期到晉,也就是俗稱的三國時期的研究,更是達到了令每一個曆史學家都驚歎的高度。他采用的許多研究方式在最初都被認爲不合學術常規,但取得的豐碩成果使這些方式在今天被越來越多的曆史學家所采用。許多學者談起他的時候,都以“他幾乎就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來形容他對那段曆史的驚人了解。
  所以,很自然我第一個就打電話給他。
  可惜,我在電話裏被告知鍾老去巴黎參加一個有關東方曆史文化的學術會議了,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失望之余,我不由得驚歎,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位老人已經九十二歲高齡了,竟還能乘長途飛機參加這樣的學術會議。
  無奈之下,只能聯系另兩位的采訪。
  說起來真是很慘,我們晨星報社在外灘,而楊鐵搬到了浦東世紀公園,傅惜娣則在莘莊。也就是說,從報社出發,不管到哪裏我都得跑十幾二十公裏。
  不過從好的方面講,我跑那麽遠來采訪你,你也不好意思直接把我轟出去吧,總得告訴我些什麽。
  世事總是那麽的出人意料,對楊鐵和傅惜娣的采訪,除了路上的奔波不算,竟然非常順利。
  而兩次極爲順利的采訪,卻爲當年所發生的一切,蒙上了更陰霾厚重的疑雲。

二 扛旗子的四兄弟

 我向藍頭彙報了一下大致的情況,說到當年的奇迹,又給他看了掃描的照片,他顯得非常興奮。他認同了我對報道的切入點,一定要把當年的奇迹細節還原出來。看來他還算是有點眼光的。
  我跟他說,兩位采訪對象都很遠,而這個報道又會做得比較大,所以可能這一兩天裏搞不出來。本來我的意思是想讓他給我派采訪車,沒想到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那多你不用管時
  間,只要把報道做深做透,不管是一個星期還是兩個星期都行,這個月你不用擔心工作量,把這個報道搞出來,稿費獎金不是問題。
  于是,坐著地鐵二號線,我來到了楊鐵的家裏。
  兩室一廳的屋子,老人和子女一起住,子女白天上班,好不容易有個年輕人跑上門來聊天,老人顯得相當開心。
  楊鐵看上去比張輕和蘇逸才都蒼老得多,精神頭也並不算很好。
  “哎呀,真是幸運啊,我還記得當年日本飛機來的時候,一大片,飛得真低啊,轟轟的聲音,那時覺得都完了,躲在屋裏不敢出去。”楊鐵說起當年的事,並沒有什麽忌諱。
  “可爲什麽沒炸這片房子呢?周圍的房子可都遭了殃啊。”
  “周圍?我們那一片都沒炸啊?”楊鐵奇怪地問我。
  我正在想這老人是不是人老了記性也差,楊鐵卻似乎反應了過來。
  “你不會以爲我那時就住進了‘三層樓’裏吧?”
  “啊,難道不是嗎?”我意外地問。
  “不是不是,我是三九年搬進去住的,三七年那場轟炸可沒碰上。不過炸完我還上那兒去看過,是挺奇怪的。”
  竟然是一九三九年才搬進去的,大概就居委會的角度來看,這已經可以算是最老的居民之一了,可我想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日軍轟炸時就在“三層樓”裏的居民啊。
  “哎,看來是我搞錯了,本來還想問您老外國旗的事情呢。”我心裏郁悶,可來一次總也不能就這麽回去吧,想想還是問些別的吧。
  “外國旗?”
  “是啊,聽說樓裏有人升了外國旗出去,所以日寇看見就沒炸。”我順口回答。
  楊鐵的面容忽然呆滯了一下,他腮幫上的肉抖動起來。
  “旗,你說外國旗,他們把那面旗升出去了?”
  “我看了本資料書,上面這麽寫的。”
  “那旗子,難怪,難怪。”楊鐵點著頭,眼中閃著莫名的神色。
  “您知道旗子的事?”我有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那時候住那兒的,誰不知道那面旗子啊。”
  “那面旗子是哪國的國旗啊?”雖然已經暗暗覺得那外國旗可能並非如此簡單,我還是這樣問了。
  “那可不知道了,當時上海租界裏飄的那些旗,我們都認識,可這旗子沒見過。”
  “那拿旗子的是哪國人?”這個問題剛問出我就在心裏暗罵自己笨,楊鐵當時又不在,他哪會知道是誰把旗子亮出來的。
  “哪國人?”楊鐵笑了,“中國人呗。”
  “中國人?”看來楊鐵很熟悉那旗和旗的主人,可難道那本圖冊上的資料有錯?
  “不過也難怪,一開始我們都當他們是外國人,可後來,他們一口京片子說得比誰都利索,接觸多了,才知道他們家代代頭發都有點黃,眼珠的顔色也不是黑的,大概不知祖上哪代是胡人吧。”
  “您認識他們?”
  楊鐵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人老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不好意思啊。他們就是造‘三層樓’的人,孫家的四兄弟。”
  又是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答案。
  “這麽說來,他們那時候在樓裏把旗子又亮出來了。”楊鐵自言自語地說著,他仿佛已經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去了,只是那回憶看起來,並非那麽美好。
  從楊老剛才的說話中,我已經知道所謂的外國人並不存在,所謂的外國旗也只有一面,就是這面旗,從“三層樓”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區域?
  這到底是面什麽旗?
  “一面旗子,怎麽會起這麽大的作用?”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沒見過那旗。”楊鐵長長歎了口氣,用他那沙啞的聲音,說起那段塵封數十年的記憶。
  當時,閘北那一片的老百姓,只知道孫家四兄弟說一口京片子,卻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哪裏人,從哪裏來。只知道有一天,他們坐在一輛無頂小轎車上,慢慢地從閘北開過。而車上的四兄弟中,一個體格驚人魁梧,明顯比其他三人壯出一大截的漢子,站在車裏,雙手高舉著一面大旗。後來,楊鐵才知道,那就是孫三爺。他不知道孫三爺到底叫什麽名字,但卻聽說,孫三爺曾經是孫殿英手下的副師長,大家都姓孫,也不知有沒有親戚關系。
  孫殿英?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一凜。那個掘了慈禧太後墓的軍閥孫殿英?
  聽說,在來閘北以前,孫家四兄弟坐著車扛著大旗,已經開遍了好些地方,連租界都不知給使了什麽手段,就這麽豎著面怪旗子開了個遍。終于還是開到了閘北來。
  說也奇怪,車子開到了閘北,沒像在其他地方那樣一穿而過,反倒在閘北大街小巷地依次開了起來。就這麽過了幾天,忽然有一天開始四兄弟不開車了,扛著大旗滿大街地走起來。
  “多大的旗子啊?”
  楊鐵指了指旁邊的房門:“那旗子可大了,比這門板都大,風一吹,獵獵地響啊。”
  “這麽大的旗啊,那旗杆也短不了,舉著這面旗在街上走,可算是招搖了。”我一邊說,一邊在心裏盤算著,一整天高舉這樣的大旗,得需要多麽驚人的臂力和耐力。
  “招搖?”楊鐵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古怪,緩緩搖了搖頭。
  “怎麽,這還不招搖?!要是現在有人舉這麽大面旗在街上走,圍觀的人都能把路給堵了。”我說。
  “你看我現在這身子骨差了,出門走幾步路都喘,嘿嘿,當年幾條街上提起我鐵子的名頭,可響亮得很。我還有個名字叫楊鐵膽,惹火了我,管你再大的來頭都照揍不誤,隔街和我不對頭的小六子,請來巡捕房一個小隊長,想鎮住我,還不是給我叫一幫兄弟……”
  我心裏暗自嘀咕,沒想到眼前的老人在當年還是個流氓頭子,這會兒說得口沫橫飛,中氣也漸漸足起來,還時不時握起拳頭比劃兩下,或許這拳頭當年人見人怕,而今天早已枯瘦不堪。只是這跑題也跑得太嚴重,我可不是來這裏聽您老當年的“光輝事迹”的。
  我示意了幾次,楊鐵這才刹住勢頭。他喝了口茶,吹了吹杯子裏的茶葉沫子,端茶的手卻抖動著,我以爲是因爲他剛才的興奮勁還沒過。
  楊鐵也注意到了自己發抖的手,他放下杯子,讪笑了一聲:“老了,沒用了,當年的楊鐵膽,如今只是回想起那面旗子,就怕成這樣,嘿嘿。”
  “我剛才說自己的事兒,其實是想告訴你,那面旗子有多怪。像我這樣的膽子,連墳頭都睡過,巡捕房的人都敢打,第一眼看見那旗,卻從心底裏涼上來。”說到這裏,楊鐵又喝了口茶,仿佛要用那熱騰騰的茶水把心裏的涼氣壓下去。
  “我都這樣,其他人就更別談了,剛開始的時候,沒人敢靠近那旗子,就是遠遠看見那旗,腿就發軟,心裏慌得很。所以啊,那四個人和旗子走到哪兒,周圍都沒人,都被那旗子給嚇走啦。”
  說到這裏,楊鐵又大口喝了一口茶,看他的架勢,仿佛喝的不是西湖龍井,而是燒刀子這般的烈酒。
  “哈哈,可我楊鐵膽的名字也不是白叫的,那時我就想,那四個人敢舉著這面旗子走,我難道連靠近都不敢?我不但想要靠近,還想要摸摸那旗子咧。後來那面旗子看得多了,心慌的感覺好了許多,腿也不軟了,有一次我大著膽子跟在他們後面,越跟越近,呵呵,你猜怎麽著?”
  我已經被勾起了好奇心,順著他的話問:“怎麽了?”
  “等我走到距離那旗子三四十步的光景,感覺就全變了,你別說我唯心,那感覺可是確確實實的,就像從臘月一下子就跳到了開春。”
  “從冬天到了春天?”我皺著眉頭,揣摩著話裏的含義。
  “非但一點都不怕了,還渾身暖洋洋的,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勁道,你說怪不怪?”
  “那您摸到那旗了?”我問。
  “沒有,那孫家四位爺不讓我碰。”楊鐵臉上有沮喪之色。
  “呵呵,您不是連巡捕房小隊長都不怕,孫家四兄弟不讓您老碰那面旗,您老就不碰?”我笑著問。
  “哈,事情都過了六七十年,你激我有啥用?老實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在武館裏練過幾天拳,功夫不到家眼力還是有的,舉著旗子的孫三爺,可不是光有一身肉疙瘩,我一看就知道,外功了不得啊,就我這樣的,讓人輕輕一碰骨頭就得折。”
  我點了點頭,那孫殿英是趟將出身,手下的人一個比一個凶悍,能當上副師長,當然不會是尋常人物。
  杯子裏的茶被楊鐵幾口已經見了底,他站起來加滿水,繼續說著當年的故事。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那件事以後,孫家四兄弟就再也不扛著旗子溜達了,他們盤了四塊地下來,然後沿著這幾塊地畫了個圈子,他們許給圈子裏的那些街坊每戶一千大洋搬出去,要是念舊還想回來住宅區的,等他們的大樓蓋成兩年以後,按原來的大小讓他們住進大樓裏,不過這樣的每戶只給五百大洋。嘿嘿,這在當年可是好大的手筆啊!我就是當年得了好處的一戶,圈子外面的街坊鄰居不知有多羨慕呢,可人家孫家四兄弟就是不把他們圈進去,他們又有什麽辦法?後來四兄弟不在了,國民政府要收房子,可我們這些手裏握著房契的,還是在兩年以後順順利利地住了進來。”
  我一直聽得一頭霧水,楊鐵的這一段話,裏面的問題不少。
  “等等,楊老,您說後來發生了一件事,那是什麽事?”我按照順序開始問第一件不明白的事。
  楊鐵皺緊了眉頭,搖著頭說:“那事兒我還真說不清楚,因爲事發那會兒我不在,經曆的人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且一個個怕得要命。”
  “說不出所以然,怎麽會呢?”
  “就是這樣。只聽說,是孫家四兄弟扛著旗走在街上的時候突然發生的,周圍所有的人都被嚇著了。可我問了好幾個人,不是不願意說,就是不知道在說什麽。自打那事發生以後,他們就沒把旗亮出來過。嗯,好像那事就發生在現在中間那幢‘三層樓’蓋的地方。”
  “那您說畫了個圈,是什麽意思?”我接著問。
  “那四幢樓不是隔得挺開嗎?”
  “是啊。”
  “那就是了,中間那些地上的街坊都在圈子裏了。”
  楊老說得不清不楚,我接連問了好幾回,才搞清楚那是個怎樣的圈子。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原本以爲那張照片上的最大疑點,竟以這種方式被化解了。
  孫家四兄弟以中央“三層樓”爲圓心,以到外圈三幢樓的距離爲半徑,畫了個圓圈,這圓圈裏所有的住戶,都在他們的銀彈攻勢下很快搬走了。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那麽大的地方,該有多少戶,又花了這四兄弟多少錢,怪不得楊鐵說“好大的手筆”。

  可買下那麽大片地方,卻只蓋了四幢大樓,其他的低矮平房一會兒說要建花園,一會兒說要再蓋幾幢樓,總之,孫氏兄弟派了工程隊進來,把這些平房一一鏟倒,卻沒見他們真蓋什麽東西出來。
  這也就是說,在日軍轟炸之前,四幢“三層樓”之間的房子,就已經是一片廢墟。日軍沒有實施當時不可能達到的“手術刀”式的精確轟炸,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炸四幢“三層樓”範圍內的任何東西。只不過轟炸結束之後,到處都是殘磚碎瓦,所以看那張照片,就給人以錯覺。
  于是,這個疑點現在就從“日本飛機爲什麽沒有炸這四幢樓”轉到了“爲什麽沒炸這片街區”。目前這一樣是個不解之謎。
  “楊老,那您剛才說孫家四兄弟不在了,這不在是什麽意思?”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因爲我本已經開始打這四兄弟的主意,要是能找到這四兄弟或四兄弟的後人,什麽都解決了。
  “失蹤了,沒人知道這四位去哪兒了。就在日寇炸過以後一個月的光景吧。那一片他們買下來以後本來就不讓閑人進去,日寇來後又兵荒馬亂的,到底什麽時候失蹤的我也不清楚,聽說巡捕房還專門立案查過,沒結果。”
  晚上,我靠坐在床頭。手上拿著的紙在床頭燈的映照下有些泛黃。
  這是白天臨走前,我讓老人給我畫的,是他記憶中那面怪旗的模樣。這面旗給他留下的印象相當深刻,他很快就用圓珠筆畫了出來,並且指著畫在旗上的那些花紋對我信誓旦旦地說:“就是這樣的。”
  毫無疑問這不是哪國的國旗,不用看這面畫出來的旗,只要想一想圍繞在這旗上的種種神秘之處,就會知道哪有這麽詭異的國旗。我只是希望從旗上的花紋能研究出這旗的出處,以我的經曆,對許多神秘的符號並不像普通人那樣一無所知。
  可是我什麽都看不出來,面對著這些歪歪扭扭像蝌蚪一樣的曲線,我實在無法把它們和記憶中的任何一種符號聯系上。
  看得久了,那些曲線仿佛扭動起來。我把紙隨手放在旁邊的床頭櫃上,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錯覺,就像一個人盯著某個字看得太久,原本從小就識得的漢字也會變得陌生一樣。楊鐵老人所畫出的這面旗,顯然並沒有他記憶中孫三爺手中高擎的那面真旗的魔力。
  經曆了一系列的冒險之後,我雖然不會隨便就相信某些神秘事件,但大膽設想還是敢的。如果真有那樣一面令人恐懼的旗,“三層樓”在戰火中保存下來的謎底也就可以破解了,因爲以當時的轟炸機而論,進行低空轟炸得靠飛行員的肉眼,而飛行員看見這面旗産生了恐懼而不敢靠近的情緒,當然這片區域就得以保存了。要是真如楊鐵老人所說,那面旗子會對人産生這麽強大的心理作用,那些日軍飛行員沒摔下來就算是素質非常好了。
  現在好了,我靠著十足大膽的設想,把“三層樓”保存之謎破解了,但那又怎麽樣,就算我相信,會有別人相信嗎?我能這樣寫報道的標題——一面鬼旗趕走了日軍?我能這樣寫嗎?那還不得立即下崗?!
  況且,就楊老的回憶看來,那旗子趕走了日寇,純粹屬于副作用。而孫家四兄弟拿著這面旗子,當年就這麽畫了個圈子,趕走圈子裏所有的人,必有所圖。他們圖的是什麽?旗又是什麽旗?
  唉!關燈,睡覺。
  第二天上午,我敲開了傅惜娣家的門。
  打開話匣子,當年的種種從老太太的嘴裏源源不斷地倒了出來。老太太總是有些絮叨的,楊鐵說一分鍾的事,她需要多花一倍的時間來敘說。
  女人的記憶本就比男人好,更何況是令她印象無比深刻的鬼旗。是的,老太太很清楚地稱那是面“鬼旗”。
  于是我聽到了許多的細節,只是那些細節對我的目的來說,又是無關緊要的,而老太太又時常說著說著就跑題,比如從鬼旗說到了自己的女紅活上。
  “很漂亮,真是繡得活靈活現。”老太太很費力地從箱子底下翻出的當年女紅活兒,作爲客人的我無論如何也是要贊上幾句的。而且繡得是不錯,當年女性在這方面的普遍水准都很高。
  看著老太太笑開花的臉,我知道自己要盡量把話題再轉回去。真是搞不明白,明明在談一件神秘詭異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印象深刻說當年怕得不得了,爲什麽還會說跑題呢?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說:“聽說當年發生了一件事,之後孫家四兄弟就不再扛著旗在街上走了。那事發生的時候,您在現場嗎?”
  老太太的手一抖,繡著兩只鴛鴦的錦帕飄然落地。
  “你,你也知道這事?”
  “昨天我去過楊鐵楊老那兒,他說的。可那事發生的時候他不在,所以他也沒說明白。”我彎腰把錦帕拾起來,輕撣灰塵後放在了旁邊的茶幾上。
  老太太輕輕歎了口氣:“真希望我不在啊!”
  “這麽說當時您在場?”我喜出望外。
  “我活了這麽多年,就算是撞鬼的時候都沒像那時這麽怕過。”
  我心裏一動,聽起來這老太太還撞過鬼?不過撞鬼這種事許多人都碰見過,許多時候是自己嚇自己。也有真沒法解釋的靈異現象,比撞鬼還怕,那可真是嚇著了。
  “那時候我剛出家門,家裏的鹽沒了,打算去買些粗鹽,正好孫家四兄弟舉著旗走過來。我連正眼都沒看那鬼旗子,除了第一回不知道,沒人會故意看那旗,除了楊鐵那不要命的。本來,鬼旗子不正眼看就沒事,最多覺得有點陰陰的。可那一次,我都沒看,結果一屁股坐在地上,看過去,街上除了孫家四個就沒有站著的了。我這老臉也不怕你笑話,我都嚇得尿出來了。別說是我,就是大男人十個有四五個都和我一樣,還有被嚇瘋的呢。”
  “嚇瘋了?”
  “有三四個吧,還有好些以後就有點神神叨叨的,所以我都算是大膽的了。”
  “可到底是什麽事呢?”說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傅惜娣是怎麽被嚇著的。
  “沒人說得清楚,就忽然所有人都被嚇著了。回想起來,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什麽,心裏卻一下子慌急了,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我反複問了幾次,卻依然只得到極其抽象的感覺,怪不得楊鐵也搞不清楚,簡直連當事人都不知道是怎麽被嚇著的。一般人被嚇著,總是看到什麽或聽到什麽,有一個原因,然後再産生恐懼的感覺。而當年那條街上的所有人,卻是直接被恐懼擊中,巨大的恐懼在心裏就那麽一下子産生了。
  這真是一面幽靈旗,詭異得無迹可尋,就算找到了當事人,卻完全無助于破解當年之謎。
  我搖了搖頭,深有無處下手之感。我從包裏拿出楊鐵畫著鬼旗的紙,遞給傅惜娣。
  “就是這面旗吧?”
  “誰說的?!不是這樣子的。”卻不料老太太大搖其頭。
  “咦,這是楊老畫給我的啊,他還拍胸脯說肯定沒有錯的呢。”
  “切!他老糊塗了我可沒糊塗,雖然我只看了一眼,但那樣子到死我都忘不了。”傅惜娣說著,把紙翻過來,拿起筆畫了面旗。
  旗上是一個螺旋形,很容易讓人看花眼的圖案。
  “從裏到外有好多圈呢,到底有幾圈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一定是這個形狀的。”傅惜娣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看著正反兩面完全不同的圖案,我無語地把紙放進了包裏。照理楊鐵看了旗許多次,印象會比較深,但從圖案的規律性上來說,卻又是傅惜娣所畫更像是真的。
  看來,等鍾書同從巴黎回來,得讓他來辨認辨認。
  下午回到報社的時候,迎面就碰上了最不想看見的藍頭。
  “這兩天收獲怎麽樣,稿子什麽時候能出來?”他笑眯眯地對我說。
  見鬼,不是才對我說什麽“不用管時間”,怎麽見面又問。不過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真是不願意碰見他。
  這回該怎麽說來著?說有一面不管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一律生人勿近的幽靈旗?
  “采訪還算順利。”我底氣有點不足,希望就此先混過去再說。
  “是嗎,四幢樓是怎麽保存下來的搞清楚了嗎?那幾位老人怎麽說的?”
  他就不忙嗎?我心裏抱怨著。
  “說了一些關于這四幢樓建造者的事,不過……”我猶豫了一下,該說的還得說,“當時日軍飛機轟炸的時候,這兩位老人都不在,所以對具體原因也不太清楚。”
  “哦……”他拉長著語音,臉色也開始沈下來。
  “還有一位沒采訪,就是鍾書同,著名的曆史學家,也是‘三層樓’的老住戶,前幾天打電話說去巴黎還沒回來。”
  搬出的金字招牌果然轉移了視線,藍頭眉毛一揚說:“鍾書同?真沒想到,你待會兒再打一次電話,他一回來就趕緊去采訪。讓他從曆史學家的角度多談談。”
  我嘴裏答應著,心裏卻暗罵。用曆史學家的角度多談談?談什麽呢,用曆史學家的角度來看那次轟炸,還是看那四幢樓?說出來似乎很有水准,細想想根本就是無所謂。
  不過領導既然發了話,我回到坐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電話,撥到鍾書同家。
  居然他今天早上已經回來了。
  雖然心裏想,這麽一位老人家總該給幾天倒時差的休養時間吧,可嘴裏還是問了出來:“明天您有空嗎?”
  記者的本性就是逼死人不償命,不是這樣的就不算是好記者。
  老人家答應了。
  上海的交通一天比一天差,鍾書同的住所在市區,從地圖上看比楊、傅兩家都近不少,可去那兩位的家裏都可以坐地鐵,到鍾書同的住所我換了兩輛公交車,一個個路口堵過去,花在路上的時間竟然是最長的。
  他家的保姆把我引到客廳,見到鍾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裏那張紙拿出來,擺在他的面前。
  “這上面畫的旗,您認識嗎?”
  鍾書同戴起眼鏡,仔細地看了看,搖頭。
  我把紙翻過來,給他看另一幅。看起來傅惜娣畫的是正確的。
  “這……沒見過這樣的旗,這是什麽旗?”鍾書同居然反問起我來。
  我一時張口結舌。原本想來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沒想到鍾書同竟然不認識楊鐵和傅惜娣畫的旗,接下來准備好的話自然就悶在了肚子裏。
  腦子裏轉著無數個問號,但只好按部就班地向這位曆史學家說明來意。
  “沒想到啊,過了這麽多年,又重新提起這面旗啊!”鍾書同歎息著。
  “不過,那面旗可不是這樣的,在我的印象裏……”
  鍾書同拿來一張新的白紙,畫了一面旗。
  第三面旗!于是我這裏有了三面各不相同的旗的圖案。
  可它們明明該是同一面旗!
  “這旗子圖案我記得很清楚,可爲什麽楊鐵和傅惜娣畫給你的卻是那樣?”鍾書同皺著眉頭不解地問。
  “可楊老和傅老兩位也很肯定地說,他們記得很清楚,這旗子就是他們畫的那個樣子。我本來以爲,到了您這裏就知道誰的記憶是正確的,沒想到……”我苦笑。
  “不會是那面旗子每個人看都會不一樣吧?”我心裏轉過這樣的念頭,嘴裏也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喲,不好意思,看我扯的。”意識到面前是位學術宗師,我連忙爲剛才脫口而出的奇思怪想道歉。
  “不,或許你說的也有可能,那旗子本來就夠不可思議的了,再多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沒有可能。”沒想到鍾書同竟然會這樣說。
  “唉,要是我能親眼看看那面旗就好了。不瞞您老,我原本想以‘三層樓’在日軍轟炸下完好保存的奇迹入手寫一篇報道,卻沒想到牽扯出這樣一面旗來;可不管這旗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之處,我都不能往報紙上寫啊。”
  鍾書同微微點頭:“是啊,拿一面旗在樓頂上揮幾下,就嚇跑了日寇的飛機,要不是我親眼所見,哪能相信。”
  “親眼所見?”我猛地擡起頭看著鍾書同問,“您剛才說,您親眼看見了?”
  從楊鐵、傅惜娣那裏知道,拿著地契的原居民,直到一九三九年才搬進“三層樓”裏住。可鍾書同剛才的意思,分明是他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場轟炸時,就在“三層樓”裏。
  鍾書同也是一愣:“我還以爲你知道了呢,我是‘三層樓’裏幾個最早的住客之一,不像楊鐵他們三九年才搬進來。我從它們剛造好那會兒,就搬進了中間那幢樓裏住,所以轟炸的時候我就在樓裏。”
  “我在蘇老和張老那裏什麽都沒問到,而和楊老、傅老聊的時候沒提要來采訪您,所以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哦,老蘇也不肯說當年的事嗎?那老張和錢六是更不肯說了,這兩個的脾氣一個比一個怪……這麽說來,或許我也……”
  怎麽又多出個錢六,我聽出鍾書同話裏的猶豫,忙打斷他問:“錢六是誰?”
  “中央‘三層樓’裏的三個老住客,錢六、張輕、蘇逸才。你拜訪過張輕和蘇逸才,怎麽會不知道錢六?”鍾書同反問我。
  “我是從居委會那裏了解情況的,可他們只向我介紹了張老和蘇老,沒說錢……錢老的事啊!”
  “哦,我知道了,錢六的性子太過古怪,總是不見他出來,一個人住在地下室裏,許多人都覺得他是個半瘋子,怪不得居委會的人不向你介紹他呢。連蘇老都沒告訴你什麽,你又怎麽會從錢六那裏問到什麽東西呢?!”
  “您說您是最老的住客之一,那其他還有誰?”
  “有煙嗎?兒子都不讓我抽呢。”鍾書同說。
  我從懷裏摸出“中華”。
  煙頭忽明忽暗,鍾書同抽了幾口,把長長的煙灰抖落在煙灰缸裏。
  我就靜靜地坐在旁邊,等著他開口。
  “這件事,連兒子我都沒和他們說過,過去這麽多年了,我至今也沒想明白,他們要做什麽。你既然問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可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你要想弄清楚真相,只怕……這事在當時已經這樣神秘,隔了這許多年再來追查,恐怕是難上加難了。呵呵,我人老了,好奇心卻越來越強,倒真希望你能好好查一查,如果查出些什麽,記得要告訴我,也不知在我老頭子入土以前,能不能解開當年之謎。”
  “我如有什麽發現,一定第一個告訴您。”我立刻保證。
  “‘三層樓’的第一批住客,除了造這四幢樓的孫家四兄弟,就是我、張輕和蘇逸才了。”
  我嘴一動,欲言又止。我覺得還是先多聽,少發問,別打斷他。
  注意到我的神情,鍾書同說:“哦,你是想問錢六吧?他是孫家四兄弟的家仆,而我們三個,是被四兄弟請來的。”
  煙一根根地點起,青煙袅袅中,鍾書同講述起“三層樓”、孫家四兄弟,和那面幽靈旗。
  一九三七年,鍾書同二十七歲。那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西方學術思潮的洪流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省同時碰撞在一起,動蕩的年代和噴薄的思想激蕩出無數英才,二十七歲的年紀,對于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來說,已經足夠成名了。
  鍾書同彼時已經在各大學術刊物上發表多篇學術論文,尤其是對兩漢三國時代的經濟民生方面有獨到見解,在史學界引起廣泛關注,至少在上海,他已俨然是史學界年輕一輩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內的許多大學已經發來邀請函,他自己也正在考慮該去哪一所學府授課。
  一九三七年的春節剛過不久,鍾書同在山陰路的狹小居所,接待了四位訪客。
  盡管這四位來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得讓鍾書同吃了一驚,但四人都是一般的彬彬有禮,言語間極爲客氣。
  這四個人,自然就是孫家四兄弟了。
  這四兄弟說到鍾書同的學問,表示極爲欽佩和贊賞,更說他們四人也是曆史愛好者,尤其對三國時期的曆史更是無比著迷,有許多地方,要向這位年輕大家請教,而他們更是願意以一間宅子作爲請教費,抵給鍾書同。
  要知道當時上海的房子,稍微好一些,沒有十幾根金條是抵不下來的。鍾書同在山陰路居所的租金,以他的稿酬支付已經令他有些吃力,所以才想去大學教書,當時一位教授的工資,可是高得驚人。
  孫家四兄弟第二次上門拜訪的時候,更是連房契都帶來了。鍾書同雖覺得其中頗有蹊跷之處,但看這四人盛意拳拳,談論起三國的曆史,竟有時能搔到他的癢處,對他也有所啓迪,再加上年輕,自信縱使發生什麽也可設法解決,所以在三月的一天,終于搬出了山陰路,住進“三層樓”。
  而鍾書同住進中央“三層樓”的時候,張輕和蘇逸才已經在了。那時蘇逸才還未還俗,正如我所想的,他那時的法名就是“圓通”。
  鍾書同剛搬進“三層樓”,就發現其間有許多怪異之處,不僅是樓裏住了圓通這麽個終日不出房門的和尚,而且張輕也總是神出鬼沒,時常夜晚出去,天亮方歸。而他住的這幢樓四周,那些街上的平房裏,居然一個居民也沒有。有時他走在幾條街上,看著那些虛掩著的房門,裏面空空落落,不免有一種身處死城的恐慌。後來這些平房逐漸被推dao,這樣的感覺反而好了許多。
  不過雖然周圍幾條街都沒有住人,但鍾書同卻發現時常有一些苦力打扮的人出沒,他們似乎住在其他幾幢“三層樓”裏。這些苦力除了對這個街區的無人平房搞破壞工作外,並不見他們打算造什麽。只是有一天,鍾書同要坐火車去杭州,早上五點不到就提著行李出門,遠遠見到那些苦力把一手推車一手推車的東西從東邊的“三層樓”裏推出來。天色還沒亮,隔得遠,他看了幾眼,也沒看出那車上是什麽東西。
  四兄弟還是時常到他屋裏來坐坐,和他談論三國時期的種種掌故。對于這周圍的情況,鍾書同試探了幾次,四兄弟總是避而不答。到後來他也明白這是一個忌諱,住了人家的房子,若還這樣不識相的話,真不知會發生什麽。一日裏對著周圍的空屋一陣懼怕後,鍾書同就放棄了追根究底的盤問。
  可是和四兄弟談話次數越多,談得越深入,鍾書同沮喪的情緒就越來越厲害。因爲四兄弟關于三國的問題實在太多,而他能回答得上來的又實在太少,如果僅僅是這樣,他也有理由爲自己辯解:一個曆史學家再怎麽博學,畢竟不可能逆轉時間回到過去,所以哪怕是專攻某個時代,對這個時代的了解,特別是細節局部的了解,終歸是有限的。然而讓鍾書同郁悶的是,談話談到後來,有時四兄弟中的某人問出一個問題,他無法回答,那發問之人,卻反過來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偏偏這推測又十分合理,有了答案再行反推,一切都順理成章。當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的時候,四兄弟和鍾書同的談話次數卻越來越少。鍾書同隱約覺得,這四人已經開始對自己失望,言語間雖然還算禮貌,但已沒有了一開始的尊敬。
  這樣的轉變,對于鍾書同這樣一個自負甚高的年輕學者而言,可說是極大的侮辱,偏偏鍾書同又無力反擊,因爲他的確是無法回答那些具細入微的問題,而孫家四兄弟告訴他的許多事,在他事後的考證中,卻越來越顯其正確。
  是以在此後的歲月中,鍾書同想盡了一切方法去鑽研那段曆史,用傳統的研究方法走到死胡同,他就創造新的研究方法,以求取得新的突破。可以說他今日聲望之隆,有大半得益于當年孫氏四人對他的刺激。只不過當他恢複了自信之後,孫氏四兄弟卻早已不在了。
  等到八一三事變之前,孫氏四兄弟已經十天半月都不往鍾書同房裏跑一次,但都住在一幢樓裏,所以時常還是可以見到。他們暗中所進行的計劃,仿佛已經接近成功,因爲四人臉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興奮,也一天比一天急切。
  只是在這樣的時候,八一三事變爆發,日軍進攻上海,轟炸也隨之來臨。
  那日,尖厲的防空警報響起來的時候,鍾書同就在屋子裏,他聽見屋外走道裏孫輝祖的聲音,孫輝祖就是孫家的老三。
  “見鬼,只差一點兒了,怎麽日寇飛機現在來?”孫輝祖的嗓門本就極爲洪亮,情急之下,這聲音在防空警報的呼嘯聲中,仍是穿過鍾書同關著的房門,鑽進他的耳朵裏。
  鍾書同這時心裏自然十分慌亂,人在恐慌的時候,就會希望多一些人聚在一起,雖然于事無補,但心裏會有些依托,所以聽見孫輝祖的聲音,忙跑去開門。
  開門的前一刻,他聽見另一人說:“嘿,沒辦法,再把那旗子拿出來試試,看看能不能趕走日寇。”
  鍾書同打開門,見到過道裏站著孫家老大孫耀祖,而樓梯處冬冬冬的聲音急促遠去,孫輝祖已經奔下樓去。
  在那之前,鍾書同並沒有見過這面旗,可這四周的居民雖然全都已經搬走,但圈子外見過旗子的居民還是大有人在。這樣一面旗子,早已經傳得神乎其神,鍾書同有時去買些日常用品,常常聽人說起。
  鍾書同原本自然是不信,可在這樣的時候,日軍飛機炸彈威脅之下,猛地聽孫家兄弟提起這面旗,頓時想起了傳言中這旗的種種可怖之處,此時卻仿佛變成了能救命的一線希望。
  “那旗,那旗有用嗎?”鍾書同問。
  “試試吧。”孫耀祖沈著臉道。看來他心裏當時也並無把握。
  說話間,樓梯上已經腳步聲大作,孫輝祖當先大步衝了上來,後面孫家老二孫懷祖,老四孫念祖也跟著跑了上來,後面是張輕和錢六,而圓通卻不見身影。鍾書同早已聽說這圓通盡管年輕,但于佛法上卻有極深的修持,在這樣的危難關頭,仍能穩坐在屋內念經,不像旁人這樣忙亂。
  孫輝祖的手裏捧著一個長方形的大木匣,而錢六則拖了根長長的竹竿上來。
  孫輝祖並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幾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蓋著出口的方形厚木移門擊飛,率先鑽了上去,接著諸人也跟在他後面鑽到了天台上。
  鍾書同站到天台上的時候,遠方空中,日軍的機群已經黑沈沈地逼來。
  孫輝祖飛快地打開木匣,接過錢六遞上來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遠處煙火四起,轟雷般的炸響不斷衝擊著耳膜,日寇的炸彈已經落下來了。
  孫輝祖高舉著大旗,一揮,再揮。
  這是鍾書同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見這面旗。
  刹那間,鍾書同的慌亂消失了,日軍飛機依然在頭頂發出刺耳的呼嘯,炸彈也不斷地落在這座城市裏,可鍾書同的心裏卻熱血沸騰,充滿著戰鬥的信念,如果此時有日軍的步兵進攻,只怕他會第一個跳出去同他們肉搏,因爲他知道,那面旗會保護他。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內心感受,那面旗似乎在一瞬間把大量的勇氣注入到他的心中。鍾書同實在不明白,爲什麽那些周圍的百姓在向他說起這面旗時,人人都是滿臉的驚恐。
  鍾書同向天上望去,日軍飛機飛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見機身上的日本國旗圖案。最前面的三架飛機,已經快飛到“三層樓”的上空。
  孫輝祖手裏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
  相信日本飛行員在這個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見這個在樓頂上揮著大旗的魁梧巨漢。
  幾乎是同時,三架日軍轟炸機機身抖動了一下,跌跌撞撞開始向下,險些就要墜毀,千鈞一發之際才一一拉起機身。這一落一起之間,已掠過“三層樓”的上空。
  而後面的日軍飛機,也紛紛避了開去,這在鍾書同眼中能給予信念和勇氣的大旗,在那些飛行員的眼中,竟似乎是一頭要擇人而噬的凶獸!
  我只聽得目瞪口呆,盡管心裏早已有所猜測,但聽鍾書同這當事人細細講來,還是有令人震驚的效果。
  “三層樓”得以保全,竟然真的只是因爲那面幽靈旗。
  而鍾書同看到幽靈旗時的內心感受,幾乎和楊鐵那次靠近幽靈旗後的感覺如出一轍。其間顯然有所關聯。或許這旗對人心理上的影響,和距離有關,離得遠了,就會産生恐懼,而離得近了則産生勇氣。那些日軍飛行員離幽靈旗的距離,當然是不夠近了。
  只是那旗究竟爲何會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過後,旗子又被收起來。淞滬抗戰已經打響,上海的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鍾書同基本上就在“三層樓”裏活動,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個半夜裏,鍾書同被一陣聲響驚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槍炮聲吵醒,入睡都極淺,但那一次卻不是槍炮聲,而是急促的上樓聲,然後是砰的一聲關房門的巨響。
  接下來三天,張輕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個人都不見,鍾書同猜測那天晚上的聲音就是張輕發出來的。到第四天張輕從屋子裏出來的時候,一張臉慘白得嚇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許多。
  而孫氏四兄弟因爲一直行蹤不定,所以又過了幾天,鍾書同才發現,已經好多天沒見著這四個人了,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孫家四人。
  煙灰缸裏已經擠滿了煙蒂,我的煙盒也空了。
  “好了,我所能記起來的,已經都告訴你了。當年我幾乎沒能給孫家四兄弟什麽幫助,相信張輕和圓通也是他們請來有所圖的,對他們所秘密進行的計劃,這兩個人要比我介入得多,如果你能從他們口中問出些什麽,會對當年的事有更多的了解。”
  “呃,還有一件事……”我猶豫了一下,提了個不情之請出來。
  “哈哈,隨你吧,反正我是不會說什麽的。”大學者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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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

 回到報社,我就洋洋灑灑寫了篇稿子出來,把“三層樓”的曆史詳細地講述了一遍。當然實情被我改頭換面,將孫家四兄弟寫成了一個旗子收集者,總是扛著收到的旗在街上走,而大學者鍾書同則親眼見到,貌似外國人的孫氏兄弟在日軍來的時候,站到頂樓上,隨便取了一面旗揮舞著,而日本飛機以爲下面是外國人在揮外國國旗,就避開不炸,于是“三層樓”傳奇性地保存至今。
  因爲要避開許多不能提及的地方,所以這篇報道我寫得頗放不開手腳,好在“三層樓”傳奇保存這件事本身就有相當的可讀性,所以這篇稿子還算能看看。不過一定沒達到藍頭心中的期望值,他所說的獎勵雲雲,就沒聽到他再提過。
  鍾老已經答應不會拆穿我,而我也不太擔心楊鐵這樣的知情老人會跳出來說我造假新聞。要是他們有這樣的想法,第一個攔住他們的只怕就是他們的子女。相信隨便哪個正常人,都會對他們所說的不屑一顧,而相信我報道中所寫的更接近真相。
  還會有幽靈旗這種東西?說出去誰信?
  藍頭交給的任務算是應付過去了,但對“三層樓”的調查卻剛開始。不單單是對鍾老的承諾,更因爲我的好奇心一旦被勾引上來,不把事情弄個清楚明白,是沒那麽容易罷休的。
  所以,我決定在報道出來的當天下午,再去一次中央“三層樓”,拜訪一下那個半瘋不瘋的錢六。盡管鍾書同說我不可能問出什麽,但只要有得到線索的可能,我都不會輕輕放過。
  本來想上午就去的,但晚上接到母親的電話,她信佛,最近我爸和她身體都不太好,希望我能到龍華寺爲他們倆上炷香。
  在大雄寶殿外點了香,進到殿內的如來像前拜過。雖然我不是信徒,但既然代母親來上香,許願時當然也恭恭敬敬誠心誠意。
  出寺的時候,在前院裏見到一個人,稍稍愣了一下。他已經笑著招呼我。
  “那多。”
  我本來無意叨擾這位年輕的龍華寺住持,沒想到正好碰見了。
  “來了就到我那兒喝杯清茶吧。”明慧笑著說。
  他把我引到方丈室邊的會客靜室,這間亮堂的屋子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
  和明慧認識其實也是工作原因。我雖然一直說自己是個沒有條線的記者,但其實還是有一根條線的,那就是宗教局。但這條線有了和沒有一個樣,由于報紙對于宗教方面較爲謹慎,所以一年到頭幾乎沒有幾條來自于宗教局的新聞,就算有也是經宣傳部審了又審的統發稿,照抄上去就是了。但我接這條線之初,還是老老實實把這條線上各處都一一拜訪過,除了和宗教局的領導們照個面外,就是上海的各大寺廟教堂的當家人。明慧就是那時認識的,我們相當談得來,所以之後又有過一些交往,有時經過龍華寺,也會來坐坐。一般的大教堂大寺廟,本來四十歲以下是很難做到當家人這個位置的,但近年來有年輕化的趨勢。不過像明慧這樣三十五歲就成爲大寺的住持,還是不多見。
  “知道你忙,所以本來沒想找你。”我說的是實話,這麽個大寺的住持,要操心的事情千頭萬緒,別說喝茶了,我看就算是靜下心研究佛法都不會有太多時間。
  明慧笑了:“就是因爲沒時間,所以看見你,就有理由可以停下來喝杯茶了。不過,說我忙,我看是你正好有事忙,所以才沒心思找我喝茶吧?”
  我笑了,他說的也是。
  品茶間,我就把“三層樓”這件事,簡單地告訴了明慧。可以和我聊這些異事的人不多,明慧是其中一個,他的環境和他的位置,讓他的眼界和想法與常人大不相同。
  “這倒真是一宗懸案,等你調查有了結果,千萬別忘了再到我這裏來喝茶。”明慧聽得意猶未盡。
  我應承著,卻忽地想起一件事來。雖然明慧也未必知道,但既已經碰到了,就姑且問一聲。
  “對了,你知不知道圓通這個人?”
  “圓通?”
  “隨便問一下而已。是一個住在‘三層樓’裏的老房客,現在已經還俗了。圓通是他六十多年前沒還俗時的法號。”
  明慧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真的是他的話,那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
  “哦?”我一聽有戲,忙豎起了耳朵。
  “大概在七十年前,玉佛寺有一個僧人就叫圓通。”
  “那麽早的事情,你怎麽會知道,你天才到這種程度?”我笑著問了一句。明慧在佛學界素有天才之名,年紀輕輕,佛理通達,悟性極高,不然他也不會在現在的位置上。
  “呵呵,和圓通比起來,我可算不上什麽了。圓通十二歲時,就已經熟讀寺內所藏佛典,十四歲時就被當時的方丈許爲玉佛寺佛法第一人,到了十七歲時,他在五台山的佛會上大放異彩,那次佛會歸來之後,所有與會的高僧,都對圓通極爲贊賞,被稱爲當時最有佛性的僧人。而且,他更有一項非同尋常的能力。”
  “哦?”沒想到蘇逸才當年竟是如此的有名。想來也是,孫氏四兄弟請的這三個人,肯定都是各方面最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張輕是什麽來頭。還有,他們請來圓通這位年輕的高僧,卻是什麽目的?
  我思索間,明慧已經說了下去,而我的問題也隨之解開。
  “這就是他最有佛性的體現了,傳說圓通在打坐禅定到最深入時,可以和諸佛交流溝通,除了佛理得以精進之外,還能預知一些事情。”
  預知?原來是這樣,孫氏四兄弟當然不會因爲要和圓通討論佛法而把他請入“三層樓”,顯然是有事要依賴圓通的預知能力。只是這位最有佛性的高僧卻最終還俗,真不知道當年他預知到了些什麽。
  從明慧這裏知曉了蘇逸才的真實身份,下午再次前往中央“三層樓”,我改變了原先的主意,直接先上三樓,敲開了蘇逸才的門。
  蘇逸才開門見是我,愣了一下,但老人還是很有禮貌地把我引到屋中。
  “蘇老,我已經拜訪過鍾書同鍾老,鍾老已經把他當年和孫家四兄弟的交往都和我說了。鍾老自己也說,很想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而我也非常好奇,所以再次打擾您。”
  “哦……”蘇逸才沈吟不語。
  “圓通大師,您當年在五台山佛會上的風采,佛學界的前輩們至今還贊歎不已呢。”我點出了他的身份,卻沒有再說下去。
  “啊,沒想到今天還有人記得我。”蘇逸才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他大概沒想到才幾天的工夫,我就已經知道了那麽多。
  “您的突然還俗,不知令多少高僧大德扼腕歎息啊。”我並沒有問孫氏兄弟或幽靈旗的事情,卻選擇了這個話題,如果沒猜錯的話,圓通的還俗絕對和孫氏兄弟有關,或許這是一個更好的突破口。
  蘇逸才眼睑微合,歎息道:“六十七年前,我的心已經沾染了塵埃,這麽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反省自己當年的過錯,希望能將自己的心靈,重新洗滌幹淨。”
  突破口一經打開,蘇逸才便不再保留,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我。
  一九三七年初,孫氏兄弟到玉佛寺去,專門見了圓通,他們希望圓通能夠住到“三層樓”修行一年。相對地,他們願意出資爲寺裏的佛像塑金身,並翻修寺廟。
  這是一件大功德,加上圓通相信無論在哪裏修持都是一樣,所以和方丈商量之後,就同意了。
  住到“三層樓”裏之後,孫氏兄弟希望圓通每天都能在屋子裏禅定一次,如有什麽預感,要告訴孫氏兄弟。對于圓通來說,每天的打坐禅定是必修的功課,所以這樣的要求當然沒有問題。于是,孫氏兄弟每天總會有一個人到圓通的屋子裏去一次,問問當天入定後,有沒有什麽預感。
  圓通對于食宿都沒什麽要求,日複一日,他在屋內打坐修行,和在玉佛寺裏相比,他覺得只是換了一個場所,對佛法修行來說,其實並沒有區別。
  可是,雖然抱著這樣的念頭住進“三層樓”,但圓通卻發現,他入定之後的預感越來越少,仿佛這裏有什麽東西,使他沒有辦法像在玉佛寺內一樣,能輕易進行最深層次的禅定,又或者,有什麽力量,在影響著他和冥冥中未知事物的溝通。
  時日久了,他感覺到,那阻礙的力量來自于他身處的這一片土地。有幾次,在入定後他隱隱感覺到,在地下有著令他感到恐懼的東西。
  當他把這樣的感覺告訴孫氏兄弟後,孫氏兄弟卻並沒有意外的表情,只是追問他具體預感的內容,但他只感覺到一片模糊。
  發覺到來自地下的莫名壓力之後,圓通在禅定時越來越難以靜下心來,他覺得自己的境界正一點點減退,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心魔漸生,時常問自己,要不要返回龍華寺去。然而礙于諾言,他終究沒有開這個口。
  一九三七年九月初的一天,圓通從入定中醒來的時候,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虛脫一般,如同經曆了一場夢魇。幾小時後孫耀祖拜訪他的時候,依然沒有恢複。
  “你們會到那裏去。”圓通說出了自己的預感,已經很久沒有相對清楚的一些預感了,即使這樣,預感仍是晦澀的。
  “是的。”孫耀祖點頭,“然後呢?”
  “會發生些事情。”
  “怎麽樣?”這位孫家的長兄,彼時臉上的神色有些興奮,有些期待,有些緊張。
  冷汗重新從圓通的額上沁出來,他閉上了眼睛:“不太好,我的感覺,很不好。”
  孫耀祖沈默了半晌,就起身告辭。
  第二天,孫氏兄弟並沒有如常來拜訪圓通,他們再也沒有來過。自那以後,圓通無法再進入禅定,每次一打坐,總是心魔叢生,更不用說與冥冥中進行溝通,得到什麽預示了。
  無法進入禅定對圓通的打擊是巨大的,反思過往,發現自從被孫氏兄弟以大功德所誘,就已經起了得失心。而發現心魔卻不自省,直至落到此等田地,已不配再身在佛門,所以黯然還俗。多年來以俗家之身吃齋誦佛,施善于人,並時時手抄佛經,希望能洗淨心靈。
  我聽得暗自歎息。以我的角度看來,能夠預感未來發生的事,未必就和佛性有關,以我所見所聞,完全不信佛卻有這種能力的人也有,更何況大多數人會有“現在這個場景自己曾經夢見過”的經曆,這樣的預知雖然無法用現今科學解釋,但也不一定就要和宗教扯上必然聯系。可圓通顯然是個很執著的人,只有執著的人才會取得真正驚人的成就,可往往也會因爲太執著而走偏。
  臨告辭出門時,我終于忍不住,斟酌著對蘇逸才說:“大師,依我看,您是不是過于執念了,在今天的佛學界,像您這樣的佛法修持,可是少之又少,而且當年之事,有太多的不明之處,未必就是您自身的問題啊。”
  蘇逸才似有所感,向我微微點頭。
  看來,雖然比起鍾書同,孫氏兄弟要更倚重圓通大師一些,但這位當年一心修佛不問窗外事的出家人給我的幫助反沒有鍾書同多。蘇逸才告訴我的經曆只是爲孫氏兄弟的計劃蒙上了又一層神秘光環而已。
  毫無疑問,他們所圖非小,否則不會在圓通已經發出警告,還不放棄。不過想想也是,他們爲了這個計劃已經耗費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樓也造起來了,居民也搬遷了,怎可能因爲圓通的一句話就全盤推dao呢,至多是多些准備多些警覺。
  以圓通的感覺,似乎腳下的這片土地有古怪?
  這樣想的時候,我已經順著樓梯走到了一樓。
  我站在樓梯口打量了一番,雖然眼睛已經適應一樓黯淡的光線,但還是有許多地方看不到,四處走了走,最終把目標確定在一處最黑暗的地方,那裏曾經被我以爲是公共廚房的入口。
  走到跟前,果然是個向下的狹小樓梯。下面是黑洞洞一片,現在是白天,可是下面顯然沒有任何讓陽光透進來的窗戶。我向四周看了看,按了幾個開關,都沒反應,只得小心翼翼摸黑往下走。
  慢慢地一級級樓梯挪下去,在盡頭是一扇門。
  我敲了敲門,沒反應,卻發現這門是虛掩著的。
  推開門,裏面應該就是地下室了,可還是一片黑。
  我往裏走,沒走幾步,腳就踢到了什麽東西,聲音在這個安靜的地下室裏顯得十分巨大,然後我就聽見背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你是誰?”
  我被嚇了一跳,顧不得看到底踢到了什麽,轉過身去,那裏大概是張床,說話的人躺在床上。
  “啊,錢老先生嗎?對不起,我是《晨星報》的記者那多,冒昧打擾您,想請教一些關于這幢大樓的事情。”
  對面卻沒了聲音。

  我等了一會兒,問了一句:“錢老先生?”
  “錢,錢六?”
  對面響起了一陣低笑聲。
  我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你是誰?”笑過之後,錢六忽然又問。
  看來得下猛藥。我心一橫,說:“圓通讓我來問你,孫耀祖他們在那裏好嗎?圓通要去看看他們。”
  “孫……孫……”那個聲音顯得有些急促。
  “還有孫懷祖、孫輝祖、孫念祖,他們在那裏都好嗎?”我繼續說。如果這錢六的腦子真的不清楚,那麽這些名字應該會讓他記起些什麽。
  “大爺,二爺……”
  我已經肯定,對面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確神志不清了。
  我微微向前挪了挪,大聲問:“他們去了哪裏?那面旗去了哪裏?”
  “嘿嘿嘿,去了……去了,嘿嘿。”
  我搖了搖頭,這裏的氣氛著實詭異,我心裏已經打起了退堂鼓,看來是沒法子從老人那裏得到什麽了。
  我挪回房門口的時候,聽見床上咯吱一聲響。回頭,錢六似乎坐起來了。
  “你去吧,就在那裏,去吧。”黑暗中,他的手揮舞著,整個人影也模模糊糊地扭動。
  “去哪裏?”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錢六忽地幹哭起來,聲音扭曲。
  “你去啊,去那裏,去啊。”他的手臂揮動了一番,然後又躺倒在床上,沒了聲息。
  我走出中央“三層樓”的時候,身上才稍微暖了一些。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這是錢六在歎息孫氏四兄弟,還是因爲我的問題,而給的提示呢?
  可就算是提示,也太晦澀了吧。而且就算是錢六有心提示,看他那副樣子,這提示到底和最後的答案有沒有關系,誰也拿不准。
  回到報社,我給上海圖書館趙維打了個電話,說我明天要去查些資料,上次查得太簡單,這次想要多找一些,尤其是建造者的一些情況。
  在我想來,孫氏兄弟在上海灘造了四幢樓,又圈了一塊地,動作不算小,一定會和政府部門打交道。第一次去查資料的時候,沒想到圍繞著“三層樓”會有埋藏得這麽深的秘密,哪怕是看到照片,驚訝之余,心底裏卻還是沒有把它提升到能和我此前一些經曆相提並論的程度。直到後來采訪的逐步深入,才意識到我正在挖掘一個多麽大的謎團。
  如果能查到關于孫氏兄弟的記錄,就可以給我對整件事情的分析提供更多的線索和思路。
  第二天到上海圖書館的時候,趙維把我領到他的辦公室。
  “你上我們內部網查吧,要是那上面查不到,我再想辦法。”
  “那麽優待?”我笑著,看著趙維打開網絡,輸入密碼,接入上海圖書館的內部網。
  上海圖書館的內部網是很早就開始進行的一項工程,把館內數以百萬計的藏書輸入電腦,並開發一套搜索程序以便使用者檢索。這項工程的工作量實在太過浩大,雖然許多當代小說文本都能找到電子檔,但更多的需要一點點地掃描校對。所以盡管工程開始了好幾年,至今不過完成了小半而已。如果有朝一日能全部完成,也不會完全對外開放查閱,更不用說現在沒全部完成的時候了。
  “其實系統早就完成了,現在的工作就是一點點往裏面填內容。像曆史文獻、學術著作、地方志之類的是最先輸入的,所以現在要查什麽資料已經可以派上用場了。”趙維打開界面,起身讓我。
  我在搜索欄裏打入“三層樓”,然後空了一格,輸入“孫氏兄弟”。想了想,又把“孫氏兄弟”改成“孫耀祖”。
  點擊搜索。
  關于“三層樓”的記載有四條,都是老建築類的書籍,其中就有上次看到過的那本《上海老建築圖冊》,想必內容也差不多。
  沒有同時具備“三層樓”和“孫耀祖”的信息,但有一條關于“孫耀祖”的。
  那是《閘北一九三七年志》。
  裏面只有一句話:
  “名紳孫耀祖義助政府填邱家塘建閘北花園,二月動工,九月畢。”
  閘北,一九三七年,二月動工,九月結束,孫耀祖。從時間和地點來看,應該可以確定這就是四兄弟中的長兄孫耀祖。
  我的手指輕快地敲擊著桌面,沒猜錯的話,邱家塘應該類似肇嘉濱,是個臭水塘,所以填塘造花園,才是造福周圍居民的義舉。
  可是以孫氏兄弟神秘的行徑來看,會無緣無故攬下這麽一檔子公益事業,我怎麽都不會相信。
  邱家塘和“三層樓”之間,會有什麽關系嗎?
  我招呼趙維,把這段記載指給他看。
  “像這樣的事,當時的民國政府會有相關文件記錄在案吧?”
  趙維點頭:“應該有備忘錄之類的文件歸檔。”
  “有沒有辦法查到?”
  “像這類的文件目前倒都保存在館裏,只是一來資料浩大查起來費工夫,二來……”趙維面露難色。
  “沒問題,有當時的文件可查就行,我自己找歐陽說去。”
  要調閱這類早就歸檔封存的文件,趙維直接帶我去查被領導知道總是不妥。我打了個電話給副館長歐陽興,他比較喜歡抛頭露面,重要一點的新聞發布會他都會參加,所以和我照過幾面,算是認識。
  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很痛快地就賣了我個面子,說讓趙維直接帶我去就是,只是不能借出館。
  打開文獻檔案B館的大門,一股故紙堆特有的氣味鑽進了我的鼻子,讓我鼻腔微微癢起來。
  趙維把我領到第五排書櫃,指著我眼前一整面的鐵書櫥說:“就在這裏,你得自己找,我還有大堆的事要幹。對了,別搞亂了,哪裏抽出來的哪裏放回去。”
  “當然。”我滿口答應,心裏卻暗自發苦,這麽一大堆,不知要查到什麽時候。
  兩小時之後,我走出上海圖書館,在旁邊的羅森超市買了兩個飯團吞下肚,算是解決了午飯。然後找了家美發店進去洗頭發,幾天沒洗了,翻了一上午上個世紀的舊文獻,總覺得沾了一身的書塵,頭也開始癢起來。
  幹洗師力度適當地抓著我的頭皮,舒爽無比,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讓人滿足,這多麽美好。
  衝完水,擦幹,幹洗師開始進行例行的按摩。我要求他特別在肩頸部按,用力再用力。我這樣長期對著電腦的人,年紀輕輕頸椎就已經開始出問題了。
  被按得龇牙咧嘴卻十分過瘾。肩膀感覺松弛許多,大腦也再次運轉起來。上午的收獲,使我穿越時光,開始隱約看到孫氏兄弟當年的計劃。
  下午接到報社任務,讀者打熱線電話反映隔壁的老太太總是往家裏撿破爛搞得樓道裏臭氣衝天。機動記者大部分時間裏就是爲熱線電話而存在的,在沒有重大采訪任務的時候,我這樣的資深記者也得和剛進報社的毛頭小夥子們一樣被熱線電話接聽員搞得團團轉。
  采訪完回到報社趕稿子,晚飯是在報社吃的。每個記者手裏都有好幾個報社附近的外賣電話,時間長了大家相互交流去蕪存菁,剩下的都算精品。今天我叫的是東北餃子,皮薄餡香。
  回到家已經近九點,和往常一樣打開電腦上網,時間很快在MSN上的聊天和東遊西晃中到了十點。我裝了衛星電視接收器,能看到台灣的很多節目,每晚十點到十一點中天綜合台的《康熙來了》是必看的節目,小S和蔡康永這對黃金搭檔一唱一和,大陸可看不到這樣有趣的訪談節目,千篇一律地煽情,功力越深我越冷。
  十一點的時候,我關了電視和電腦,坐到寫字台前,翻開工作手冊。
  這種多年前沿用到現在的格式本子是我從單位總務領的,每個記者每個月能領一本。許多記者都不會去領,因爲這種本子如今看來樸素得有些難看,采訪的時候拿出來記不太好看。而且這本子太小了,記者總是喜歡用大本子,這樣在采訪記錄的時候不用總是翻頁影響記錄速度。
  我領這樣的工作手冊當然不是爲了采訪,這種再平凡不過的小本子,被我用來記錄那些不平凡的事。
  就像記課堂筆記,在遭遇非常事件的時候,只要條件允許,我都會在每天睡前把當天發生的相關事件簡單記錄。這樣做有兩個作用,一是可以幫助我理清頭緒,找出線索,接近真相;二是作爲我今後正式寫“那多靈異手記系列”時的大綱。
  2004年6月15日,周二。
  在上海圖書館查到孫氏兄弟的填邱家塘建閘北花園工程。
  發現孫氏兄弟和閘北政府所簽的備忘錄。
  備忘錄顯示,孫氏兄弟無條件幫助政府進行這項工程。名義是自家樓下要挖防空洞,正好用挖出來的土填掉邱家塘。
  就政府看來,那只是善人行善的一個借口,無須深究。
  我用筆在“防空洞”下面畫了兩條線。
  防空洞?哪裏會有什麽防空洞。如果有的話,日軍轟炸的時候爲什麽不躲進去?
  答案很簡單,孫氏兄弟在“三層樓”區域的地下挖東西,或許是通道,但絕不是防空洞。防空洞有防空洞的標准,對每平方厘米的抗力有相當要求,不是隨便挖個洞就可以防空的。所以在日軍轟炸的時候,孫家兄弟會這樣擔心,他們怕是擔心在地下進行的工程,會因爲轟炸而受到影響。那個時候,他們已經離成功很近了。
  聯想起鍾書同的話,他在當年的一個清晨所看見的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些從樓裏用手推車推出來的東西是土,從地下挖出來的土。那些工人晚上挖土,清晨把土推到不遠處的邱家塘,填塘造花園。
  有了邱家塘做掩護,他們挖出來的這麽多土就有了合理的去處。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從“三層樓”區域地下挖出來的土,要遠遠多過挖防空洞的量,如果沒有邱家塘這樣的掩護,遲早會有人奇怪他們的行爲。
  一項公益事業,就把這個大馬腳補上了。
  孫氏兄弟的計劃,真是缜密周到。
  現在的問題是,要怎麽進入那個地下工程?
  鍾書同不知道入口,蘇逸才也不知道。不肯配合自己的張輕知不知道呢?
  但無論如何,錢六總該知道吧?
  我心裏忽然一動,在本子上寫下一句話。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這句錢六告訴我的話裏,是不是隱藏著地下通道的入口呢?
  或許,孫氏兄弟進入通道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他們都在那裏!
  “三層樓”的地下,究竟隱藏了什麽?
  我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雖然我天天睡到自然醒,但醒到近十二點還是極少見,連睜開眼睛都費了我好大的力氣,頭昏昏沈沈的。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異樣的氣味。空調開了一整晚,但這樣的氣味,不可能是由于空氣不流通引起的。
  我努力從床上坐了起來,忽然吸了口冷氣。
  有人來過!
  屋子被動過了,抽屜和櫥都被打開了。我的頭轉向床邊,我的包也被翻過。
  居然遭賊了。可是那麽大的動靜,我怎麽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一定是那味道作怪,是迷香之類的東西吧?
  我打開窗戶,讓這股味道盡快散去。
  幾間屋子走了走,每間屋子都差不多,能藏東西的地方都被翻過了。我檢查了一下房門,沒有硬撬的痕迹,現在這樣技術的小偷很少見了。
  還好家裏沒有存折,錢都存在信用卡裏,密碼可不是生日,小偷就算連我的身份證一並拿去也沒用,但得快點去挂失。想到接下來的一大堆麻煩事,我就頭痛得快抓狂。
  報警之前,我得先看看少了多少東西。
  至少皮夾裏的錢和卡都沒了吧,希望他別拿我的身份證和社保卡。
  我從包裏拿出皮夾子,一打開就愣住了。
  皮夾子裏的各種信用卡都在,而原本的一千多元也在。
  所有的東西都清點完,我把抽屜和櫥都歸位,一手破壞了現場,因爲我沒有任何財物上的損失。
  但我的心裏卻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情緒,因爲我還是丟了一件東西。
  昨晚臨睡前,放在寫字台上的工作手冊,被拿走了。
  昨天我親手關了的手機被開機了,我相信通話記錄和短信一定被查看過。
  電腦被使用過,雖然用過以後被使用者順手關機,但連著電腦電源線的接線板總開關卻忘了關上。
  原來,對“三層樓”感興趣的,並不止我一個。
  這算是示威嗎?
  還是我掌握了闖入者所不知道的東西?電腦和手機裏並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但那本工作手冊裏,卻記錄著事件開始到現在的經過和我的各種推測。
  我並沒有受到任何直接的威脅或傷害,這樣看來,闖入者並不是當年的參與者,而和我一樣,是想知道當年事件真相的人。
  看來需要提高警覺了,我對自己說。原本以爲只有自己一個人獨自探索,卻沒想到在黑暗中還有同路人。
  我相信,這樣的同路人,只要我繼續追查下去,總有一天會碰面的。
  我決心加快速度,當即打電話給部主任請了今天的假,理由正是家中遭竊。現在沒有重大采訪任務,假還是比較好請的。
  不知道閘北花園現今還在不在,我打算跑一次,看看有沒有線索。
  閘北花園的位置當然在閘北區,而且一定不會離“三層樓”太遠,我上了出租車,司機開到一半,卻讓其改道,再次去了上海圖書館。
  果然,在一九三五年版的上海地圖上,我找到了。
  雖然沒有標明“邱家塘”,但位置就在“三層樓”附近,拿出現在的地圖進行對比,發現竟包括在現在的交通公園內,不過現在的交通公園面積要比原來的邱家塘大一些。
  我是從“三層樓”直接走到交通公園的,本想先去錢六那裏再探點口風,卻沒想到地下室大門緊鎖著。
  錢六已經死了。
  昨天他被上門收水費的居委幹部發現死在床上,死于心髒病,死亡時間要更早些。我心裏不禁猜測,是否前天我的來訪造成了他的心髒病突發。不過他已經年近八十,整天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待著很少外出活動,身體本來就很差。
  他屬于孤寡老人,曾工作過的單位也已經倒閉,所以街道給料理的後事。在他沒死的時候地下室的大門總是開著,死了以後門就被鎖上了。
  從“三層樓”出來,大約走了近一刻鍾,交通公園就到了。
  我估計這裏離“三層樓”約一公裏左右,不要門票。經過了上海市的破牆透綠工程,這裏已經變成了一處公共綠地。公園裏的人不多,太陽早已經升起,早晨來鍛煉的老人大多已經回去了。
  我找到公園管理處,小屋裏開著空調,一個五十多歲的管理員正邊喝茶邊看報。
  和我想像的一樣,交通公園正是建國後由以前的閘北花園擴建而成。
  “這兒,往前走,然後左拐,看見一座雕像的時候就到了。”管理員隨手隔著窗向我指明了通向原閘北花園的路。
  原來的閘北花園已經和後來擴建的綠地融合到一起了,一律的園林修剪樣式,看不出多少區別,倒是那座石雕讓我有些納悶。
  石雕一身古人裝扮,昂首立在基座上,右手平伸遙指,容貌高鼻深目,不像是東方人。
  應該是當年閘北花園的時候就在的雕像吧,可這是誰呢?
  我靠近去,彎腰細看基座上已經斑駁的文字。
  “孫權,字仲謀……”
  怎會有孫權的像立在這裏?
  如果這是孫氏兄弟的人雕的話……
  忽然之間,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孫權,孫氏兄弟……
  孫權史載外貌是碧目紫髯,而孫氏兄弟剛來閘北時曾被誤認是外國人……
  難道孫耀祖他們,竟是孫權的後人?
  這麽說來,“三層樓”地下所藏之物,竟和兩千年前的吳主孫權有關嗎?
  孫權墓?他們要入孫權墓?孫權墓就在“三層樓”的地下嗎?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繞了一下又被我自己否定了,子孫怎麽能去盜老祖宗的墓,如果他們會幹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就不會在閘北花園裏爲先祖立像了。
  那麽錢六所說的“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這句原本追憶諸葛孔明的詩句,是否在暗示這座雕像呢?
  不過要說得通也有點勉強啊,雖然孫權的吳國最終被滅,但孫權可是活得很長的啊,當不起“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形容。
  我看著面前孫權像,順著他平指的手,慢慢地轉過頭去。
  那個方向,三十米處,有一株大樹。
  那是棵兩人合抱的樟樹,至少有數百年的樹齡了。可是這樹怎麽會在這裏,這裏在一百年前還是個臭水塘呢,這樣的大樹一定是後來移種的。
  我走到樟樹前,擡頭望去,看見在離地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個大樹洞,這樹不知多少年前經曆蟲災,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那大樹洞足可容一個人爬進去,難道孫權雕像手指處的含義,是這洞下有一條通道,竟可以通到一公裏外的“三層樓”下?
  我四下張望了一番,沒有人在。正當我考慮該在哪裏踏足借力,好爬進這樹洞看看時,卻聽見頭頂一陣枝葉響,一個人竟從洞裏探出頭來。
  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灰頭土臉,面頰上沾著枯葉,狠狠地吐了一口嘴裏的碎屑,看這架勢胸口頗有些怨氣,卻在這時和我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是一愣。
  那人遲疑了一下,鑽出樹洞,手在樹幹上搭了搭,輕輕巧巧落在地上。
  “你……”這樣的碰面相當尴尬,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頭不痛了吧?那玩意雖然沒什麽副作用,但醒過來以後頭會暈很長一陣呢。”年輕人撣去臉上的枝葉,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衛先。”
  我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下,心裏暗自驚訝這小賊的開門見山,但對方現在既然這樣說,自己總也要有些風度:“那多,你已經知道了。”
  “不過,你怎麽這麽爽快就承認了?”我微笑著問。不過心裏卻相當的郁悶,我發現自己有點被動,只好在面上裝出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態,不想被這小賊占盡上風。
  “我不承認你也會猜到吧?本來呢,我應該說,你那麽快就找到了這裏,顯示出了足以和我一起行動的能力。”
  我哼了一聲,不予置評。
  “不過實際上……”衛先捶了一記樹幹,“這裏面什麽都沒有,僅僅是個不深的樹洞而已,我們兩個都找錯了方向。說起來我還是被你的記錄誤導的,想要盡快找到墓的入口,我想我們還是精誠合作比較好。”說著他拿出那本被他偷走的記事本,“借看片刻,現在物歸原主。”
  “什麽都沒有?”我終于無法再假作鎮定,掩不住震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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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盜墓之王

 雕像僅僅只是雕像,那手指的方向並沒有什麽特別含義。古樹確實是後來移植的,卻與孫氏兄弟無關,是上海市園林局因爲市政工程,三年前把這株古樹從別處移來的。
  衛先住在希爾頓飯店,我對他經濟實力的疑惑在他坦誠自己的職業後得到了解答。
  所以我必須要糾正自己的錯誤看法,他不是一個小賊,他是個大盜。
  “我是曆史的見證者。”衛先悠然地給我倒了一杯茶,用的是一柄銀胎彩釉鶴嘴壺,杯子是銅質鎏金的ju花盞,古意盎然。事實上這的確都是價值驚人的古董。
  “上次我去徐州,那裏的山坡都已經被洛陽鏟打成蜂窩煤了,你們就是這樣見證曆史的?”我哂笑。
  “嘿,不用對我這麽充滿敵意吧,既然已經決定合作,就別那麽記仇。”衛先嬉皮笑臉地說。
  伸手不打笑臉人,衛先到現在也表現出合作的誠意,我也不能太過分了。
  “你是記者,不過把英國王妃黛安娜逼死的呢,也算是記者嗎?作家挺高尚的吧,可寫色情小說的呢,也算作家嗎?同一個領域內也有高下之分,所以不要把我這樣的曆史見證者和山野間的盜墓賊等同起來,他們除了破壞什麽都不懂。”
  “本質上也沒什麽區別,對記者來說都要采訪,對作家來說都是寫字,對你們來說就是把墓裏最值錢的東西取出來。”他既然提到了我的職業,讓我不得不小小地反唇相譏一下。
  “哈哈,記者的本質是采訪?作家的本質是寫字?奇妙的說法,不過你不會真這樣想吧?”衛先笑得很開心。
  我發現自己說了蠢話,這時候再堅持就更愚蠢了,只得默不作聲,心裏不得不承認衛先的水准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而且,對我們來說,把地下最值錢的東西取出來並不是最恰當的說法,事實上要把地下最有價值的東西取出來。這其中所要求的專業素養,可不是一般的高哦。”
  “得了,你別再自吹自擂了,你是通過《晨星報》上我寫的報道盯上我的吧?但你是怎麽知道‘三層樓’的?”
  “我的家族非常龐大,家族裏的成員,基本上都是……這個領域的。在我祖父那一輩,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對于地下的世界有著天生的直覺,這種直覺幫他成功找到了許多傳說中的墓。那種地方,許多原先只存在于典籍之中,能找到就已經不容易,活著進去再出來一次就已經是奇迹,但他卻接二連三,當時聲名之著,一時無兩。”衛先的眼中露出神往之色,顯然對于這位傳奇人物無限崇拜。
  “天下第一的盜墓之王。”我說。
  衛先點了點頭:“當時衛不回絕對可當如此稱號,但有一天,他去盜一座墓,卻真的如他的名字一樣,再沒有回來。”
  “‘三層樓’!”我脫口而出。
  衛先沒有接我的話,自顧自說了下去:“當時他的朋友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只知道很久之前,他就在尋找這座墓,早到他取得那些驚人的成就之前。所以可想而知,這座墓是何等的隱秘,又是何等的重要。他慣常獨來獨往,所以關于這座墓,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具體情況,只知道他似乎一下子有了重大進展,然後就出發前往,再也沒有回來。在那以後的日子裏,無數人想找到那個墓,因爲誰找到那個墓,誰就是天下第一。”
  說到“天下第一”的時候,衛先的眼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亮了一下。
  天下第一。這個至俗的稱號,卻永遠擁有致命的吸引力。
  “天下第一,真有那麽重要嗎?”我說。
  衛先沈默片刻,說:“我有一個非常優秀的弟弟。”
  “衛後?”我脫口而出。
  衛先笑了:“是的,他就叫衛後。先出來的是衛先,後出來的就是衛後,還好沒有第三個,不然就麻煩了。”這一刻,他又恢複了之前的笑容。
  “其實也不完全是和我弟弟爭什麽,但是,那個墓已經成爲一個神話,讓人無法克制地迷上它。在我們之中,沒有人不把它作爲至高的目標。”
  “我理解。就像作爲記者,只要真的喜歡這個行業,就必然會有一些致命但無法抗拒的東西。”這一刻,我真正開始喜歡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作爲他的孫輩,我還是有其他人沒有的優勢,就是這張紙。”衛先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展開。
  這是一份複印件,上面是一張圖。
  “我一直認爲這是張地圖,可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對比了中國的每個城市,每個縣,後來甚至開始對照周邊國家的城市地圖,都沒有吻合的。”
  我仔細地看這張圖,這是兩個不規則的圖形,一個套著一個。裏面的圖非常小,靠在外面的大圖內側邊緣。我回憶記憶中的一些地圖,很快就放棄了。衛先拿地圖對比都沒找到,我再怎麽想都白搭。如果這是地圖的話,怎麽看怎麽陌生。
  “最近我終于知道了,這就是上海。”衛先微笑。
  “上海?”我皺著眉頭再看了一遍,“這怎麽會是上海?”
  “不,正確來說,應該叫會稽郡。”
  “會稽郡?三國時期的會稽郡?”我三國遊戲打了不少,當然知道這個大郡。
  “應該說早在公元前二百二十三年,秦滅楚後就設了會稽郡縣,包括今天的上海和蘇州的大部分地區。我偶然間在書店看到曆史地圖冊,這才想起自己一直漏了這麽大一條線索。”
  “那這個呢?”我指著裏面的小圖問。
  “這張複印的看不出,原來的可以明顯看出,這兩個圖是分兩次畫上去的。也就是說,在最開始,衛不回只確定他想找的這座墓在會稽郡。從這張圖看,墓主人所處年代約在由秦至隋的七八百年間,此後會稽郡所轄時有改變,和山陰縣分分合合,有時的轄區也和這張圖所繪差不多,所以依然很難縮小範圍。可是後面畫上去的圖形是他離開前不久所繪,可能是估計到此行有不測之可能,所以給後來者一個線索。我花了很多時間,調閱了我所能查到的所有地圖資料,嘿,還看了許多古時的行軍地圖,從秦一直搜索到現代。”
  “怎樣?”我急著問。
  “其實如果不是被第一次的經驗影響,我本花不了這麽多時間,答案很簡單,是衛不回臨走時,照著當時的閘北地圖描上去的。”
  “可你是怎麽確定是‘三層樓’的呢?”
  衛先攤攤手:“我並沒有確定是‘三層樓’啊。”
  “沒確定是‘三層樓’怎麽會找上我,難道你不是因爲我那篇報道……”
  “沒有看過那篇報道就不能找你嗎?”衛先笑眯眯地說。
  我一時愣著不知該說什麽。
  “看來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地下世界的名氣啊,我聽說你很久了。”
  我微微吃了一驚:“你知道什麽?”
  “黑暗中的人,有自己獲得信息的渠道。”衛先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似乎不願意在這方面說太多東西。
  “那你原本就想要和我合作喽!可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事?”
  “本來想給你一個特殊的見面,而且我們沒有打過交道,雖然傳言中……小心些總沒有錯。只是昨晚我進入你家裏,一眼就瞧見了那本記錄,翻了一下,我幾乎就已經可以確定,這就是我在找的,既然已經找到目標,我就改變主意,決定自己行動。”
  “自己行動失敗了,又回過頭來想再次合作?”
  “可以嗎?”衛先望著我。
  我忽然笑了:“我們先前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怎麽你還要問一遍?”
  我發現衛先實在不像一個生活在黑暗世界中的人,他的內心有太多善良的地方。他這次願意和我合作,最主要的原因,只怕是他從我這裏偷了東西,心裏一直有所愧疚,所以再次見到我的時候,就沒想著再躲避,也不願再說什麽欺騙我的話。既然我和他不是同一領域,也就不存在利益衝突,索性大家一起合作。
  “唉,看到那株樹的時候我以爲已經找到入口,想想也是,哪有這麽容易被我找到的。”
  “不過,至少那尊雕像能幫助我們肯定孫氏兄弟的身份。”
  “身份,什麽身份?”衛先問。
  我遂把自己關于孫氏兄弟的外貌,對三國的了解,以及在閘北花園立孫權雕像含義的猜測告訴了衛先。
  “看來和你合作真是沒錯。這就又多了一條線索。”衛先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十分高興。
  “可惜錢六死了,否則一定還能套出些東西來。”
  衛先對錢六的死倒是已經知道,看來他也作了許多准備。
  “要不這樣,我們先各自調查,一有進展就通知對方。我們兩個人的思考方式和行事手段都不太一樣,如果在一起分析推測,沒准就和今天一樣受了誤導。”
  “你還惦記著呢,要知道我的工作手冊上可沒寫我的推測,我只是記錄事件而已。是因爲你和我得出了同樣的推測,有著類似的思路,今天才會撞在一起,可不是我誤導你。各自行動是沒問題,但你別把事情都賴在我頭上。”我笑著說。
  但凡優秀的盜墓者,必然習慣獨來獨往,所以就算是與別人合作,在事情沒有明朗化之前,能一個人幹就一個人幹。
  我告辭離開,出門的時候正碰見服務生捧著一大堆報紙要敲門。
  “先生,您要的報紙。”
  “你看那麽多報紙?”我大是驚奇。
  “呵呵,每天例行的功課。上面或許會有對我而言有趣的消息。”
  我聳聳肩,轉身離開。
  我還憋著一口氣,一定要在衛先之前找到進一步的線索,卻沒想到在離家還有幾百米的時候,就接到了衛先的電話。
  “有線索了。你來還是我來?”
  “那麽快就有線索了?你不是耍我吧?”我頗有些懊惱。
  “唉,還是我來吧,你等著。”無論如何,有進展總是好事。
  就這麽點時間,他能取得什麽進展,這點時間他連那一大堆報紙都不見得能看完……還是,他從報紙上得到什麽線索?
  進了賓館房間,衛先把一大張報紙攤在我面前,我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那是朵雲軒秋季藝術珍品拍賣會的預展廣告。上面有一些參與本次拍賣的古玩圖片。
  “有什麽不對嗎?”我問。
  “這一件。”衛先指向其中最大的一幅圖片。
  這是一個陶盆,乍看並不華麗,但照片的分辨率相當不錯,所以細細看去,可以看到盆身有極爲纖幼細致的花紋。

  圖下有一行小字:明仿沈秀納財盆。
  奇怪了,這種位置的圖,拍的該是本次拍賣會最爲貴重的拍品,可這件東西……
  “你奇怪這件東西怎麽會在這裏拍嗎?我也奇怪,這樣的東西,至少得是香港佳士得這樣等級拍賣會的壓軸大件才對。”
  “啊,可這不就是個仿件嗎?盡管是明代的,但有那麽高價值嗎?”衛先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呵呵,你知道沈秀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要問劉秀我還知道,沈秀就沒一點印象了。
  “明代,對于巨富有一個定義,一萬戶中最富的三戶,就被稱爲巨富,所以巨富有個別稱叫萬三。”
  “那又和沈秀有什麽……等等,你是說沈秀就是沈萬三?”
  “沒錯,世人皆知那個富可敵國卻被朱元璋眼紅充了軍的沈萬三,卻不知道他的本名就叫沈秀。”
  我的心跳一時間有些加速:“那所謂納財盆就是……”
  衛先的嘴角向上翹起:“就是聚寶盆,沈萬三的聚寶盆。”
  “可這只是一個仿品,又不是真的聚寶盆。”
  “真的聚寶盆,能不能真的聚寶且不說,相傳已被打碎。而這‘仿沈秀納財盆’,也只有一件而已。”
  “爲什麽就只一件?”
  “沈秀和朱元璋關系還不錯的時候,沈秀曾經同意,讓朱招集天下最好的工匠,對著這聚寶盆做一個仿品,當時朱元璋相信,聚寶盆之所以有神奇的功效,和盆身繁複無比的紋路有關。所以這個仿品可以說是做得和原件分毫不差。但是,卻並沒有原件的作用。朱元璋相當失望,後來就把這個仿品賜給了大將軍常茂。”
  “你怎麽會知道,是野史嗎?”
  “作爲曆史見證者,當然會多知道一些東西。”衛先微笑。
  “這麽說來,這件‘仿沈秀納財盆’倒真是一件珍品。不過你說的新線索指的是什麽?”
  “大將軍常茂的墓從來沒有被正式發現過,而且這座墓是盜墓界傳說中的隱墓之一,但七十年前這座墓被……”
  “衛不回!”衛先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脫口而出。
  “是的,這座墓就是讓衛不回聲名鵲起的原因之一。所以,這件‘仿沈秀納財盆’本該在衛不回的手裏。”
  和衛先匆匆吃過快餐,我們就趕往朵雲軒。找到了委托拍賣的人,就等于找到了衛不回,至少也是和衛不回有密切關系的人。
  可是我們兩個卻結結實實吃了個閉門羹,這回連我的記者證都起不了作用。
  接待我們的經理一句話就把我們擋住:“委托人的身份是保密的,這是行規。否則泄露出去,他們的安全誰來保障?”
  我給他亮了記者證,又遞了名片過去,表示很想能夠采訪到這件‘仿沈秀納財盆’的收藏故事。
  好話說盡,經理才勉強答應幫我們問問委托人,如果他願意接受采訪,就告訴我們他的聯系方式。
  “不過,以我對老先生的了解,他是絕對不願見你們的。”經理說。
  我心裏忽然想到一個人,問:“不會是……張輕,張老先生吧?”
  經理啊的一聲,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詫之意。
  接下來的對話就順利了很多,既然是我自己猜出的委托人身份,經理就又告訴了我一些消息。
  張輕原來是滬上收藏界裏的知名人物,這一次朵雲軒秋拍缺少一件鎮場之物,這位楊經理和張輕相識十多年,雖然知道這老頭脾氣怪,難相處,也只好硬著頭皮上門求助。一番死磨硬纏之下,終于說動張輕拿了這件寶貝出來。
  其實我早該想到,張輕就是衛不回。當時孫氏兄弟的第三個合作者,也是參與度最高的合作者,除了那個盜墓之王還會有誰?
  這下一切都順了。
  其實我本來就在懷疑那個一直不配合我的老張頭的身份,聽到經理那麽說就試探了一下,果然被我料中。
  回到賓館,我和衛先一起把至今爲止的線索理清楚。
  每到一個階段就要理一次頭緒,不但可以把思路理清,有時靜下心想一想,還能發現之前因爲匆忙而漏掉的重要細節。
  孫氏兄弟想找的是一個古墓,這個古墓的時間在秦以後,地點就在“三層樓”區域的地下。實際上,根據現有的線索,這個古墓很可能是三國時期的。他們有一面具有奇異功效的旗,這面旗幫他們最終確定了古墓的方位。
  孫氏兄弟建造“三層樓”,其實是劃定了一個區域,對這個區域實行清場,清場之後開始進行地下的挖掘工程。爲了掩人耳目,他們同時進行推dao區域內平房和填邱家塘建閘北花園兩項工程,使人們不再注意大量的土從“三層樓”區域向外運。
  據閘北花園的孫權石雕和孫氏兄弟的長相推測,孫氏兄弟可能是孫權的後代,所以對這個古墓有一定的了解,至少他們知道這個古墓要進入相當困難,可能還有一定的危險。所以,他們找了三個幫手。
  幫手之一是鍾書同,孫氏兄弟希望利用他的曆史知識幫助尋找古墓,或者是了解古墓的一些細節,但顯然他們失敗了。作爲曆史學者不可能知道那麽細微的東西,幾次試探之後他們就放棄了鍾書同。所以鍾書同對他們的計劃幾乎沒什麽了解。
  幫手之二是圓通,孫氏兄弟希望圓通的預知能力能告訴他們重要信息,並且幫助他們趨吉避凶。可沒想到圓通住到“三層樓”後,預知能力就因不明原因受到極大阻礙,僅有的一次成功預知,卻也混沌不明,孫氏兄弟彼時已無後退可能,連調整的余地都很小了。從孫氏兄弟的失蹤看,圓通的預感是相當准確的。但從計劃參與度來說,圓通毫無疑問還是在外圍。
  幫手之三是張輕,也就是衛不回,衛不回很早就在找這個墓,但一直只確定大方向,沒能找到具體位置,所以和孫氏兄弟一接觸,這個一貫獨來獨往的盜墓之王立刻就答應了。衛不回是計劃的直接參與者,孫氏兄弟說動他的條件一定包括和他一同進入墓內,以及一定的墓藏品分贓計劃。所以,就算是在最後階段,地下通道打通到墓門口,孫氏兄弟冒著圓通的不祥預言進墓,衛不回也應該和他們一同進入。確切地說,衛不回還應該承擔開路先鋒的角色。這類墓中,能致人死命的機關比比皆是。
  日軍轟炸的時候地下通道快要打通,爲了避免通道因轟炸受損,孫氏兄弟再次運用幽靈旗的力量,讓“三層樓”幸免。此後不久他們進入地下,再沒有出來。
  可是衛不回出來了,他更名爲張輕,隱姓埋名,再不複盜墓之王的風采,而此前盜墓的收獲使他成爲了一個收藏家。
  他究竟在地下遭遇了什麽?爲什麽只有他一個人出來?
  這只有等他親口告訴我們了。
  懷著複雜的心情,我們再一次前往中央“三層樓”。
  尤其是衛先,一向肆無忌憚仿佛遊戲人間的他也變得嚴肅起來,對他來說,或許衛不回就是他的偶像了,一個高高在上,崇敬無比的偶像。
  站在張輕的門口,衛先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幾秒,落在門上。
  門開了。
  衛先只看了面前這張蒼老的臉一眼,身子就震動了一下。
  我驚訝地看到,他突然矮身下去,單膝跪地,俯身拜倒。
  “衛沿武之子衛先見過四叔公。”
  張輕看著拜在他面前的年輕人,良久,歎了口氣:“起來吧。”說完掃了遠遠站在門外的我一眼,轉身往屋裏踱去。
  衛先站起身,和我互視一眼,走進屋子。
  我隨手帶上門,跟著衛先向裏屋走去。
  我四下掃視,這可是盜墓之王的家啊,房間的格局和蘇逸才的差不多,家具也挺普通,那些想像中的古玩一樣都沒看見。
  盜墓之王億萬家財,不用說在別處另有藏寶宅了。
  “坐吧,老了走不動路,要喝茶自己倒。”張輕隨手指了指兩張木椅。
  我和衛先小心翼翼地坐下,我有很多話想問,但現在顯然讓衛先開口比較好,可衛先這時還沒從拘謹中解脫出來,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和他認識?”張輕看了我一眼,話卻是問衛先的。
  “哦,也……不是很熟。”
  見鬼,這家夥在說什麽,我斜眼瞪了他一下。
  “啊,是這樣的……”衛先這才回過神來。順著張輕的問題,衛先把從自己調查那張遺圖開始,到遇見我爲止的經曆原原本本地說了。
  張輕,或許此時該稱他爲衛不回,靜靜地聽著衛先說著,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神色間殊無變化。不過緊盯著他的我,還是發現衛不回的眼角輕輕皺了幾次,特別是在衛先說他和我到目前爲止對當年事件的分析時。
  看來,我們所掌握的事實,已經在他的意料之外。
  衛先說完之後,我和他都等著衛不回說話,可衛不回居然一言不發。
  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我心裏暗暗盤算著,卻並不打算開口打破僵局。
  “說完了?”衛不回終于說。
  衛先點頭。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大概……就是這樣了。”
  “故事聽完了,你們可以走了。”
  “四叔公!”衛先急了。
  “衛老先生,我們已經調查到了這一步,怎樣都不會縮回去,而且按照目前的進度,找到地下陵墓也指日可待了,畢竟它就在那兒,不是嗎?”我用手往地下指了指。
  “既然這樣,你們還來找我這個老頭子做甚?”
  “我們查到現在,也知道那並不僅僅是一個陵墓這麽簡單,否則當年進去的人,也不會只有您得以生還。”說到這裏,我偷眼看了一下衛不回,他還真沈得住氣,依然沒有什麽反應。不過這樣看來,孫氏兄弟當年真是死在裏面了。
  “或許您比較討厭我這個追根究底的記者,但我追查這件事,只是爲了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並沒有要把什麽東西公諸于衆的意思。而且,這裏還有您的侄孫,他正以您爲目標,希望可以解開您當年留下的謎團。爲了追趕您的腳步,無論怎樣的危險他都不放在心上。即便是這樣,您還是不願意告訴他,當年您遭遇了什麽,在地下他又可能會面對什麽嗎?”
  我以親qing動之,剛才他能讓我們進屋,能讓衛先說那麽一番話,說明那麽多年之後見到自己族中的親人,心裏並非像表面那樣無動于衷。剛才那段話說得我自己都有點激動,要是他還是沒反應就真沒轍了。
  “哼,如果你們進去了,那才真叫找死呢。”
  衛不回終于接話。肯說話就好辦了,再刺激他一下。
  “在來這裏之前,衛先跟我沒少說您當年的風采,聲望之著,一時無雙。可,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墓,把您這樣一個地下的王者都擋在了外面六十多年?”
  我以爲這麽一番話說出來,以老頭的脾氣不拍桌子才怪,卻沒想到衛不回只是悶哼了一聲。
  我心裏有些發涼,以衛不回這樣的脾氣,在說到這個墓的時候都如此忌諱,如果自己和衛先去探墓的話,會有什麽下場?
  這樣的念頭在我心裏一閃而過,被我自己壓了下去。回想從前的經曆,幾乎次次九死一生,也不差這一回。
  衛先對自己四叔公的反應也很意外,這時試探著問道:“那個墓,真的那麽凶險?”
  “那個墓,我連門都不敢進。”
  衛先眼珠子瞪得溜圓:“還有您連門都不敢進的墓?那門有什麽機關,翻天鬥?暗梅花?還是……鬼跳門?”
  衛先連著說了幾個我從沒聽過的名詞,想必是一些凶險的機關名稱。
  “翻天鬥、暗梅花,這些我看你現在沒准也行,至于鬼跳門嘛,我要是過不了鬼跳門,那件‘仿沈秀納財盆’我也拿不著。”
  我心裏微吃一驚,我們什麽都沒說,衛不回卻已經知道我們是怎麽找上門的。
  “那……”衛先皺著眉。
  “你不用想那些,其實我就是不敢進去。”
  “這怎麽說?”
  “我進過一百三十二座大墓,其中七座墓中途而返,兩座墓見門而返,你想不出原因?”衛不回反問衛先。
  衛先苦思良久,還是搖頭。
  “那你就不要在這一行繼續幹下去了,否則必有一天死于地下。”
  衛先驚訝地看著衛不回,臉漲得通紅,顯然心裏很是不滿他這樣的說法,但又不好當面反駁。
  一個立志要成爲盜墓之王的人,卻被他所崇敬的盜墓之王當頭一棒,心裏的滋味可想而知。
  “是直覺嗎?”我突然問。
  衛不回足足注視了我幾秒鍾,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那一次,我僅僅是遠遠看著墓門,就已經知道,走進去,就是死。孫家那幾個人沒有任何感覺,但我幾乎連一步都不敢再往前邁。反倒是錢六,嘿嘿,他的直覺也不錯,終于沒有走進那門去,可惜逃回來以後,也搞得半瘋。”
  “可您都不敢進,孫氏兄弟怎麽就敢進去呢?”
  “他們,他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圓通的話讓他們已經作好最壞的打算,怎麽肯僅僅因爲我的感覺,就停下腳步?嘿,他們跟著我學了幾個月,以爲有了點本事,我不敢去,他們就自己闖闖看。我就只好看著他們死在我的面前。”衛不回低聲道。
  “他們是怎麽死的?”
  “其他人只聽見聲音,而孫老三硬是衝出了墓門口,身上插得像刺猬一樣,他那一身硬功,也就讓他多走出那麽幾步而已。臨死都抱著個頭不放,難道那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
  “頭,什麽頭?”
  “骷髅頭啊,或許,就是躺在墓裏的那位吧。”衛不回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
  “是誰啊,他們要那個頭有什麽用?”
  “夠了,你們別問了。”衛不回的面色有些發白,眉毛扭曲著,分明是懼容。
  別說是衛不回,就算是衛先,想必骷髅也見得多了,怎麽會提起一個骷髅頭,就讓衛不回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究竟是個怎樣的頭顱?爲什麽孫老三臨死還抱在手裏,真是從棺材裏扭下來的?
  衛不回閉著眼睛,再次睜開時,心情已經平複下來:“那時我離孫老三只有十幾步,卻也沒膽子上去替他收屍。錢六想著給主子收屍,走了幾步,也退了回來。”
  “可是,就僅僅幾步路,您也說孫老三是死在墓外的,如果墓外沒有機關的話,您爲什麽,爲什麽……”衛先斟酌著詞語,想避開“不敢”這兩個字。
  “這就是我勸你別再幹這行的原因啊!倒是你……”衛不回看著我,“如果你到了那裏,倒有可能會理解我當時的感受。”
  “不過,你到底是我的侄孫,不管你以後怎麽樣,這個墓,我絕不希望你去,所以我不會告訴你這是誰的墓。再說孫氏兄弟到底想要什麽,我也不知道。”衛不回一字一句對衛先說。
  “可是我們已經查到了這一步,您不用告訴我那是誰的墓,您只要告訴我們怎麽進去,入口在哪裏就可以了。”衛先急切地說。看樣子,他反倒是被激起了入墓一探的決心。
  衛不回似乎有些錯愕,說:“怎麽進去?哈哈,你連這都想不清楚,更加沒有進入的資格了。”
  那樣的表情,好像我們提了個蠢問題。
  離開中央“三層樓”,我一直都在想衛不回最後的那個表情。
  “餵,你說衛不回最後的話是什麽意思?”我問身邊的衛先。
  “啊,什麽什麽意思?”
  我看了衛先一眼,他正不在狀態。
  這次他滿懷希望地來,沒得到多少線索不說,還被斥爲“不適合繼續幹這一行”,現在心裏五味雜陳,估計衛不回最後所說的話和表情他都沒有注意。
  “我是說,衛不回似乎對我們找不到入口有些意外。”
  “那有什麽好奇怪的,或許在他看來很簡單,但並不是所有的人看起來都簡單,他是誰啊!”
  我皺了皺眉頭:“不,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現在想起來,閘北花園的地下是不可能有通道的,或許是小說看得多了,所以在那裏看到雕像和那棵樹,下意識地就上了個當。其實只要腦子清醒一點,就知道通道絕不可能挖到那裏去,工程量不說,從“三層樓”區域挖出來的土是明打明用手推車運到邱家塘去的,這一點鍾書同親眼所見,怎麽可能還在地下挖一條呢?!
  我忽地停住腳步,有點心不在焉的衛先走出去好幾步,才發現我的異狀。
  “怎麽了那多?”
  “你可以醒醒了,別把衛不回的話太放在心上。還有,我想我知道通道的入口在哪裏了。”我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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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孫輝祖的白骨

 拿著形狀奇怪的金屬片撥動了幾下,衛先輕易就打開了地下室的鐵門。
  “還記得鍾書同當年,在一個趕火車的早晨所看到的情景嗎?”
  “是的,你那本工作手冊裏提到過。”衛先隨手關上鐵門,轟的一聲,我們就被關在了黑暗中。
  “現在想起來,我都奇怪自己怎麽會漏過這麽明顯的線索,嘿嘿,而且你也漏過了。”
  衛先沒有接我的話,他從懷裏取出一個特制的手電打開,一道光柱從手電裏射出來。手電的光源過于強烈聚集,反倒讓這道光對周圍的黑暗無甚幫助,有了這道光,四周反而顯得更加幽深。
  衛先調節了一下手電,光學鏡片的角度發生了某些變化,那道光柱很明顯地擴散了開來。看來,這個手電是他行走地下陵墓時的一把利器。
  “你現在已經想到了吧,當年鍾書同看到的是許多車土從一幢‘三層樓’裏被運出來,也就是說,當時那裏有一個通道的入口。現在那幢樓已經不在了,但就算在也沒什麽幫助,因爲多半完工後,那個僅爲了運土而存在的出口會被堵上。但是,在這幢中央‘三層樓’,當年孫氏兄弟住的這幢樓裏,還是非常有可能會保留一個入口的。而如果這個入口存在的話,就在錢六的地下室裏。”
  衛先借著手電的光找到了幾個開關,但都沒有反應。
  “真見鬼,這種老房子不可能單獨切斷電源的,難道那個爲主人看了六七十年門的死瘋子平時都不用燈?”
  我想起前一次來時的情景,看來多半就是這樣了。
  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老人。略微想像一下他的生活,我的呼吸就不由得粗重了幾分。
  地下室的空間大約二十平方米左右,雖然不算大,但在僅靠手電照明的情況下,要找出一個莫須有的通道,還是有難度的。
  對于這方面,我插不上手,衛先是相當專業的,看他的動作就知道了。我站在床邊,看著手電的光柱緩緩地移動,隨著光柱照到的地方,衛先或摸或敲,他的手腳相當靈巧,居然沒有碰翻什麽東西。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我又想起了衛不回的斷言。
  我扶著床沿,這張床上,昨天躺著一具冰冷的屍體,而在他還沒變成屍體的時候,曾經發出過“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的感歎。現在想來,這感歎多半只是針對孫氏兄弟死在地下而發的。
  “你去啊,去那裏,去啊。”我耳邊仿佛又聽見錢六尖銳的嘶叫聲在黑暗裏隱隱傳來。
  那時候,我還記得,他揮舞的手臂險些打到我。
  他是不是在向我指出地下室的入口?
  我躺倒在床上,床板堅硬。我回憶著那天,和我躺在同一位置的錢六的動作。那天我進門的時候,把門開著,外面的光線透了一點點進來,使我當時還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錢六的黑影。
  “你在幹什麽?”衛先聽見聲響,轉回頭,手電的光柱照著我揮舞的手臂。
  我從床上站起來,用手指向斜對面的一片區域。
  “你看看那裏,可能就在那裏。”
  手電指向那裏,是一個書櫥。
  “肯定有問題,他這裏都沒有燈,看什麽書。”
  “過來搭個手。”衛先招呼我。
  沈重的書櫥被我們移開了。
  衛先敲打了幾下牆壁。
  “奇怪,是實心的。”
  “是嗎?”我伸手摸著牆,卻覺得腳下的地有些不平。
  我狠狠躲了兩下腳。
  “空的!”我和衛先異口同聲地說。
  “果然在這裏。”我又用力踩了幾下,腳底突地一軟,伴隨著碎裂聲,我整個人猛地沈了下去。
  我啊地驚呼一聲,揮動的右手抓住了衛先的腳,雙腳懸空,那個突然出現的洞不知有多深。
  衛先的左腳向後退了一步,蹲下抓住我的手。
  “松開我的腳,我站的地方可能也不穩,別兩人都掉下去了。抓我的手。”
  被衛先連拽帶拖地弄上來,手電照向那個黑洞裏,我猶自驚魂未定。
  這個入口該是被錢六自己封上的,長年在上面壓了個重書櫥,已經開始下陷,被我再這麽狠踩幾腳,這層水泥板就吃不住了。
  站在洞口向下看,這才發現就算當時沒抓住衛先的腳也出不了大事,洞深大概兩米多三米不到的樣子。
  衛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知道在這裏就行,我們改天來,我得准備些家夥。還有你沒發現空氣有些不對嗎?”
  我點點頭,迅速和衛先離開了地下室。是有點氣悶的感覺,還好到現在只隔了六七十年,裏面的空氣還不至于變成致命的毒氣。
  鐵門重新被鎖上了,但解開六十七年前謎團的鑰匙,卻已經握在手中。
  之後幾天,衛先都沒有和我聯系。
  每天的采訪我總是心不在焉,稿子飛快地一揮而就,手機一響就趕緊看來電顯示的號碼。那未知的地下究竟有什麽呢?
  五天之後,我終于接到了衛先的電話。
  他已經准備完畢了。
  六月二十二日,周二。
  我給報社挂了個電話,說自己腳扭了,正去醫院看,如果情況好的話下午就來報社。換言之,我也給自己不去報社打了個伏筆。只要不在那裏困幾天的話就不會出什麽問題。
  當然,或許那並不是會不會被困幾天的問題,而是出來或出不來的問題。
  上午九點三十分,在普濟路中央“三層樓”不遠處,我和提著兩個藍色大旅行袋的衛先會合。
  “這是你的。”他把一個旅行袋遞給我。
  “等會兒再看。”他阻止了我彎腰拉拉鏈的舉動。
  等了幾分鍾,找了個沒有人出入的時候,我們閃進了“三層樓”的大門。要是被人看見我們兩個提著這兩大包東西進地下室,恐怕很難解釋清楚。
  打開鐵門,我們把兩個旅行袋放進去,然後讓門開著,重新回到外面的陽光裏。
  多少讓屋裏的廢氣先散一點出去。
  “三層樓”裏的居民,是不會注意到黑暗裏地下室的鐵門被打開的。那得走下樓梯,到跟前才會發現。
  “要等多久?”我問衛先。
  “兩支煙吧,出口的地方空氣好些就行。”衛先摸出煙,我取了一根點上。
  “那再往裏呢,地下通道的規模不會小,這點工夫行嗎?我看國外的紀錄片,這種地方得用抽風機抽段時間才行。”
  “用不著那個,我准備了全套的衣服,帶氧氣裝置。”衛先臉上露出了笑容。
  鐵門重新關上了。
  站在我曾經掉下去的洞口前,衛先用手電往裏照了幾下,從旅行包裏取出把尖頭鋼錘,幾下子把洞口拓寬了一倍。
  錢六所做的掩蓋已經被完全去除,現在出現在手電光柱下的,是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圓洞,在下面的壁上,還嵌著一個生鏽的鐵梯。
  “我們把衣服穿好再下去。”衛先說著,從旅行包裏捧出一套衣服。
  “這就是防化服嘛。”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穿上衣服的衛先。
  “不,應該說是宇航服。”他的透明頭盔折射著手電光,我改口說。
  “這套衣服可以阻絕一切有毒氣體的侵入,背上的氧氣裝置存有四小時的壓縮氧氣,同時裝置的能源保證其可以進行氧氣轉換運作四十八小時。還有,這衣服是防彈的,所以萬一墓裏有機關,挨幾箭也不怕。好了,別愣著,快穿!”
  防彈?可背在肩上的氧氣轉換裝置?我不由得佩服衛先的神通廣大,這樣的東西可不是普通人能見到的。
  “你這兩天就搞這東西去了嗎?估計這樣一套衣服得是天價了。”
  “價錢倒還好,就是東西少。我本來就自己的一件,這兩天從別人那裏調了一件過來,應該合適你的體形。”
  價錢還好?我才不信呢。大概是彼此對金錢的衡量標准不同吧?
  要把這件衣服穿上去還真不容易,最後還是在衛先的幫忙下才穿了上去,各處的密封搭扣全都封好,除了背上的氧氣裝置有點重之外,不覺得特別氣悶,而且也能清楚地聽見衛先的聲音。
  一手提著衛先給我准備的特制手電,一手背著帶來的小包,那裏面有我的重要裝備——數碼相機。我跟在衛先的後面,慢慢順著鐵梯下到了甬道裏。
  衣服和身體貼合得很緊,沒有行動不便的感覺,絕對是好東西。而背上的氧氣裝置也不是暴露在外面,而是在衣服的夾層裏,這樣也能受到衣服特殊面料的保護,不容易擦壞碰壞。
  甬道窄而矮,我只能貓著腰跟在衛先後面,估計大概只有一米六高。一開始我的頭盔還不小心碰了一下,嚇了我一大跳,因爲要是碰壞了可沒錢賠。
  沒走多久,手電就照到前面壁上有一個伸出來的小鐵盤。
  “那是什麽?”我問。
  衛先在跟前停下,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大水壺,倒了些東西進去。
  “是油燈。”他說著,居然從包裏拿出了根燈芯放進去。
  我看著他把燈點起來,有些驚訝。
  “你居然把這些都帶著?!”
  “其實,一般的大墓裏都會有類似的燈,如果是沒進去過的,裏面會有沒用過的油和燈芯,但這個墓孫氏兄弟進去過了,所以我猜那些燈可能被用過,所以就帶了這些東西來,沒想到這甬道裏也能用上。”衛先雖然說“沒想到”,但語氣中卻還是有著微微炫耀的意思。
  他想得的確周密,或許他是想以這種方式來證明衛不回的論斷是錯誤的吧。
  再往前,每隔十幾二十米都會有一盞油燈,回頭望望,回去的路要比我們手電照出的前路光明得多。
  再走了沒多久,我們看見第一條岔路。
  “走哪邊?”我問。
  “隨便哪邊,不過我們最好不要分開。”
  “可是怎麽會有岔道?”
  “我想,是因爲當初孫氏兄弟也不知道墓到底在什麽地方。剛才一路走來,你有沒有發現,在壁上和腳下的路上,有一些很深的小洞?”
  我回憶了一下:“好像看見過一個。”
  “那是洛陽鏟打的洞,可能就是我四叔公打的,以確定墓的方位。不過如果位置差太遠的話,這種方式也不行,只好多挖幾條路,配合洛陽鏟來確定位置。”
  衛先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我有些緊張,手電並沒有照到什麽特異的地方啊。
  “哈哈,我們還挺走運的。”衛先笑道。
  “這是正確的路嗎?你怎麽知道?”
  “不,這條路錯了,我們得往回走。”衛先轉過身來,“不過我已經知道該怎麽認路了。”
  “你沒發現這條路有什麽不對嗎?”
  我仔細用手電照了照,沒什麽不一樣啊,一樣矮,一樣坑坑窪窪。
  “那多,我看你有點緊張,照理你不該發現不了的。不就是去個死人墓嘛,放輕松點,嘿嘿,等會兒還有孫氏兄弟的死人骨頭看呢。”
  我讪笑了一聲,不可否認,衛先自從下了墓,就完全恢複了往日風采,在衛不回那裏受到的打擊已再看不出半點影響。我卻正好相反,從進了地下室鐵門關上開始,就有些緊張,等到了這甬道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年在人洞的甬道裏差點走不出來的經曆,總是拿著手電瞎照,怕從哪裏忽然迸出個什麽東西來。
  “哪像你死人墓挖得多了,練就了一身鐵膽,小生可是怕怕得緊呢。”我自我調笑了一句,倒反而緩解了心裏的緊張。我本來就不是對生死太在意的人,所以才會幹出許多生死一線的舉動。但對于未知的恐懼人皆有之,和普通人相比,我所不同的在于對于未知既有恐懼,又有擋不住的好奇。
  再仔細用手電照了照周圍,我忽然明白了。
  “沒有油燈。”
  “沒錯。”衛先挑起大拇指,“看來挖洞的時候工人用的是隨身帶的礦燈,這壁上的油燈是完工後再裝上去的,就只裝了正確的那條路,可以照明,也可以讓人不致迷路。”
  反身走回去,這回變成了我在前面,衛先在後面,另一條道走了不遠,果然又看見了油燈。
  此後每到岔路,我總是先用手電照照哪條路有油燈的鐵盤,然後再選定正確的路。在這裏走路不比地上,九曲十八彎,我的腰已經越來越酸,經過的岔路大概已經有七八處了,這地下甬道的工程還真挺大的。
  這甬道是逐漸向下的,就這一點,也該是走對了路。
  盡管衣服透氣性不錯,但大熱天,這甬道裏空氣又不流通,我早已經汗流浃背,偏偏穿著這全密閉的衣服,連擦汗也不行,實在是不舒服至極。
  又過了一個岔道,衛先再點了一盞燈,沒走幾步,我卻愕然停了下來。
  “怎麽會是死路?”手電筆直的光柱,照到的不是幽深的甬道,而是一面不規則土牆,很明顯,這條甬道挖到了這裏就沒有再挖下去。
去。
  “不會吧?”衛先側著身子勉強擠過我,向前走去。
  “見鬼,怎麽會……啊,我們到了。”衛先的背一挺,頭盔頓時撞了甬道的頂一下。
  我探頭看,卻見到衛先的手電光並沒有照著正前方,而是照向前方不遠處的地面。
  那裏有一個洞。
  我的心跳又加速了。
  走到近前,那裏面有向下的土台階。
  “我先下,你跟著。”衛先沈聲說,率先沿階而下。
  大約往下走了五六米深,我們下到另一個甬室,這也該是孫氏兄弟挖出來的,大約近十平方米的樣子,一樣的低矮。
  在這間甬室裏,有一塊被移開的巨大石板,與其說是石板,不如說是塊扁平的巨石,占了這甬室的一半大小,厚度兩尺有余,不知有幾噸重。
  而原先被這巨石所蓋住的另一條向下的通道,如今就在我們面前。
  那是一道石階,以磨得極爲平整的大青石鋪就,通往未知的黑暗中。
  “下吧。”站在入口處用手電照了一會兒,衛先對我說。
  這一刻,連他的聲音,都顯得有些幹澀。
  順著石階慢慢往下走,兩道手電光柱交錯著往前探著。與此之前的狹小甬道相比,我們正進入的,無疑是個恢弘得多的空間。
  僅僅是這石階,就是三十多級,台階越走越寬,走到最後一級時,森然石壁中間的通道,寬達三十余米。
  這裏的空間實在太大,我們兩道手電能起的作用十分有限。衛先示意我先不要往前走,站在石階的盡頭,他慢慢地用手電照著周圍的環境。
  這裏該離孫氏兄弟斃命的地方不遠了,無論如何都不可疏忽大意。
  圓通當年所預感到的,地下凶惡難言之所,便是這裏了。
  僅僅是冥冥中莫名的感覺,就讓一位修持高深的大師失了佛心。而我們如今已經站在了這塊地方,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有些惶然,又有些想明了一切的激動。
  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衛先沒有再向前走,他的手電光停在了一個緊靠著左側石壁的圓柱形金屬礅,似是銅制的。
  “我過去一下。”衛先說。
  “那是什麽?”我問。
  “應該是……我不太確定,或許是某種裝置。”衛先的話中有所保留,他該是猜到了些什麽。
  “小心點。”我提醒他。
  “沒事,這裏該沒有危險的。”
  衛先慢慢走到那東西前,從背包裏取出特制的長柄點火機。
  轟的一聲,一道火柱冒了出來,那居然是個大號的照明火燈。只是火光雖大,卻無法照亮整個墓道。
  我心裏奇怪,沒見衛先往裏面倒燈油,也沒放燈芯,怎麽一點就著。孫氏兄弟來的時候,不可能沒點過啊。
  正要開口問衛先,卻見他依然站在那裏沒動,手裏的手電卻貼著墓壁照過去,混著火光,我看到那裏有個凸出來的東西。
  忽然之間,如連珠般的轟然作響,眼前竟一片光明。
  火光自兩邊的墓壁上依次亮起,一眨眼的工夫,整條氣勢恢弘的墓道都被兩邊墓壁上的墓燈照亮了。
  而衛先最先所點著的,原來只是一個牽動所有墓燈的機關。
  “這裏居然有這種萬年連珠燈,看來墓主人的身份真是了不得啊。”衛先走回我身邊說。
  “萬年連珠燈?”
  “當然不可能真的點萬年,但一經點著,可以燃燒數月有余,而且所有的燈都有機關相連,點著一盞所有的都會亮起來。而且這裏的一定還有時間限制,點到一定時間會自動熄滅。別說孫氏兄弟來過一次,就是來十次百次也是一樣點得著。”
  不過此時我卻沒有心情感歎這機關的精巧之處,墓燈亮起之後,我才發現這整個墓道所用的建材,和石階的青石完全不同,色彩斑斓,竟然是大理石。火光跳躍下,那大理石的花紋竟給人以妖異的感覺。
  墓道極長,目測約有兩百米,墓道盡頭是個半圓形的拱門。其實該稱爲拱形入口,因爲並沒有門,墓道裏的燈亮著,而那門內卻仍是一片漆黑。
  離墓門不遠處的地上,倒臥著一個人,遠遠望去看不清楚,不過想必該是一具衣服還未完全腐去的骷髅了。
  對照衛不回的話,這該是孫老三無疑。
  他的手裏該還抓著一個骷髅頭,但離得遠看不太清楚。
  真正的危險就在前面。
  隔著頭罩也能看出衛先凝重的面容,他從背包裏取出件東西,熟練地拼裝幾下,就接成了一根長度足有三米的金屬棒。在離棒柄不遠的地方伸出一根細管,就像醫院裏醫生常用的聽診器。細管的盡頭是個吸盤,衛先把吸盤貼在了靠近左耳的頭罩上。
  “跟在我後面,別走其他的路。”衛先對我說。
  金屬棒伸出去,在地上敲擊了三記,每記之間橫著隔一尺,然後衛先邁下了最後一級台階。
  我跟在衛先後面慢慢地向前走,衛先在一條水平線上敲三記,然後前移一尺,再敲三記,就這樣一尺一尺地向前移。這根顯然是空心的金屬棒用聲音把地下的信息傳入衛先耳中,想必如果有機關的話,這件專業工具立刻就會告訴衛先。
  “你剛才下石階的時候怎麽不用,萬一那裏有機關不就完了?”我問。
  “不會。”衛先回答得幹淨利落。他並沒有繼續解釋下去,不過顯然他那極有自信的專業知識足以支持他這個斷言。
  “其實這條墓道上應該也沒有,入了前面的門才是真正危險的開始,不過,小心點總沒錯。”
  是不是前面那具屍體讓他慎重起來了?
  金屬棒與地上大理石板的敲擊聲有節奏地響著。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點點地靠近墓門。
  雖然中國大理石産量豐富,但上海並不産大理石,要從附近的産地運過來,總也得數百公裏,而且古代大理石的産地一定比現在少,所以運送的路程可能更長。然而與這樣規模的墓室比,從千裏外運大理石來,並不是多麽值得驚訝的事。
  可爲什麽要用大理石,我還從來沒聽說過修建墓室用大理石的。
  “衛先,你以前進過用大理石造的墓嗎?”
  “沒有。”
  頓了頓,衛先又道:“也沒聽說過有這樣大規模用的。”
  敲擊聲依舊清脆地響著,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動聽。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點點地靠近那具骷髅。
  其實我知道不該和衛先說話的。
  他在聽我說話和回答我問題的時候,一定會影響聽覺,而他現在是靠聽覺來分辨前方有沒有機關的。從他回答我問題時,明顯放慢的敲擊速度就可以知道。
  但我還是問了。
  而且在第一次問了之後,又問了第二次。
  因爲越往前走,我就越不自在,周圍的空氣中似乎有無窮的壓力,透過我身上穿著的防彈密封衣,讓我的心越抽越緊。
  而衛先那有節奏的敲擊聲,更加重了我的不安感。
  我只能靠和衛先說話,略略打亂敲擊的節奏,來緩解巨大的壓力。
  “衛先,你看兩邊的墓壁上,好像刻著什麽。”我終于第三次開口。
  兩邊的大理石壁上的確有刻著的圖案,或陰文或陽文。由于大理石上本來就有不規則的圖案,而我們走的是正中的路線,離兩邊的墓壁都有一定距離,所以要不是我極力想轉移自己注意力而四下張望的話也發現不了。而且,越往前走,那些圖案就越多。
  “不知道,或者有什麽含義,或者只是裝飾性的。你怎麽了?”衛先終于發現我的異常。
  “不知道,就是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我當然不能讓他停止敲擊,可看他的樣子,似乎並沒有和我類似的感受。
  難道這就是衛不回當年的感覺。
  衛先缺乏直覺,也不相信直覺。
  但我有,我相信,因爲直覺救過我的命。
  現在,那種不妙的感覺,每走一步都加重一分。
  衛先皺了皺眉頭:“你發現什麽了嗎?”
  “沒有,僅僅是感覺。”
  衛先的臉色不太好,他一定也想起了衛不回的話。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
  他沒有再說什麽,繼續敲擊著地面,繼續向前走。
  我只能跟在他後面,向前。我不可能獨自一人退回去。
  汗,不斷地從身上冒出來。
  冷汗。
  離墓門,只有幾十米了。
  離屍體,只有不到十米。
  衛先終于停了下來,在這個距離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孫輝祖的屍體,那具衣服下的巨大骨骼,正泛著星點磷光。
  這具生前可能超過兩米高的粗大骨骼,雙手向前伸著,撲在地上,背上暗紅色衣服不知浸了多少血,至少數十支已經生鏽的箭把他射成了刺猬,他的後顱有一個創口,卻沒有箭,單從這點,就可以想像他死前的悍勇,那箭分明已經射入後腦,卻被他生生地扯掉了,雖然,這並不能拖延他死亡的時間。
  他的兩手如今只留下慘白手骨,他的右手上,卻緊握著個骷髅頭。
  一個讓我正不斷往外冒冷汗卻突然間僵住的骷髅頭。
  孫輝祖的食指和中指伸入那頭顱原本是雙眼的空洞中,把這頭攢在手中。可是,在那頭顱的兩眼之上,眉心再向上一點的地方,卻還有一個比眼眶更大一圈的圓洞!
  那絕對不是被任何東西打擊而産生的創口,那是一個渾圓的,邊緣極爲光滑的洞,幽黑得無比猙獰。
  所以衛不回至今想起這個頭顱還如此畏懼,衛先顯然也被嚇住了,我的表情也是一樣。
  那是什麽東西?!
  那怎麽會是人?
  第三只眼睛?
  面對這不知死了多少年的異物,心底裏的恐懼卻無法抑制地翻湧上來。
  就算是面對猛虎,甚至是從未見過的史前巨獸,或者是電影中的外星怪物,我都不會有這樣的感覺。而這分明是人的頭顱,卻多了一只眼睛,我仿佛可以看見那只早已經腐爛的眼睛,在洞孔裏若隱若現。
  這就是墓主人的頭顱嗎?那墓主人到底是誰?
  我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急促的呼吸居然無法緩和下來,這樣的情況我從來都沒有碰到過。
  勉強轉移視線,卻看見孫輝祖的左手裏抓著一大塊布片。
  幽靈旗?那就是幽靈旗嗎?看樣子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呢?是在那幽黑的墓裏吧?
  我望向那拱門,那拱門的四周刻滿了圖案,或許那是一種我沒見過的文字。這圖案比墓壁上的要大得多,我隔著二十多米,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
  衛先又向前走了,金屬棒輕微地抖著,敲擊在地上。
  “別,別……”我開口喊衛先,卻發現沒有發出聲音。
  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拼了命地用力喊,那股氣在喉間來回滾動就是發不出來。
  這樣的情況,就像身陷在夢魇裏一般。
  “別過去。”我終于喊了出來,在說“別”字的時候聲音還輕不可聞,喊到“去”字的時候,已經是聲嘶力竭的大吼。
  衛先驚訝地轉過頭,看見我蒼白的臉。
  “別過去,信我一次,別過去。”從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衛先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真的有什麽感覺嗎?”
  “非常糟糕的感覺,非常危險,我們需要一些幫手,就這樣不行。”無形中的壓力讓我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難。
  “這是心理作用,我們穿著這套衣服還怕什麽!”衛先的情緒也激動起來,用手當當敲了兩記頭盔。
  “這不是心理作用,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麽都沒見識過的人,我想我現在的狀況就和當年衛不回一樣糟糕。”
  “去他媽的直覺。”衛先突然吼了一聲,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
  “去他媽的直覺,要走你自己走。”衛先大步向著墓門走去,再也不用那金屬棒敲地探測,走過孫輝祖的屍體時毫不停留,直向前方拱門中的黑暗。
  我看著他的背影,卻一步都邁不動;呼喚他回來,他卻如未曾聽到一樣。
  一切就像當年一樣,只是衛不回和錢六換成了我,孫氏兄弟換成了衛先。
  結果呢,也會和當年一樣嗎?
  衛先停下了。
  他站在墓門前,只再一步就邁了進去,他終于停下了。
  他背對著我站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劇烈聳動的肩膀慢慢地平靜下來。
  最後一刻,他終于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衛先就這樣站了一會兒,才轉回身來。
  “真是難以想像,我居然會有這麽失控的時候,如果我總是這樣的話,恐怕真的有一天會死在地下。”說話的時候,他的面容已經如常。
  “你說的對,如果你也有這種感覺的話,這樣衝進去是太莽撞了。不過,我們總也不能白來一次。”衛先的臉上浮起笑容。
  我看見,他的手還在微微戰抖。
  他走到孫輝祖的屍骸邊蹲了下去。
  “你真的走不過來嗎?”他擡頭對我說。
  我苦笑,現在似乎比剛才好一些,但我試著向前邁出一小步的時候,心髒再次劇烈抽搐起來。
  衛先的手在孫輝祖破碎的衣服裏探索著,近距離接觸白骨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了,並未給他帶來什麽負面影響。
  而我則取出數碼相機,裝上閃光燈,調到夜晚模式,開始拍四周的場景。
  盡可能多地獲取資料,爲下一次再來打下基礎,希望下一次我不會有這麽糟的感覺。
  我對那個墓門照了幾張,特別是門上的那些莫名的紋飾拍了特寫,還有周圍墓壁上的花紋,鍾書同該能認得出這些代表什麽吧?
  最後,我還對著孫輝祖手中那個詭異的頭顱拍了個特寫。
  “哈,看我找到什麽。”衛先突然叫了起來,他舉起一個本子。
  “日記,是孫氏兄弟的日記。”他顯然已經翻了幾頁。
  “太好了,回去我們慢慢看。”
  “還有這個也得帶回去。”衛先挪了幾步,把孫輝祖左手捏著的那面旗抽了出來。
  “還有……”衛先又去掰孫輝祖的右手。
  不,應該說是右手骨,那抓著頭顱的右手骨。
  “怎麽搞的。”衛先幾次用力,竟然無法從那粗大的白骨手中奪下這顆頭來。
  “死都死了,肉也成灰了,還抓這麽緊幹什麽?!”衛先咒罵著。
  看著衛先使勁地和那具白骨搶奪一顆人頭,我心裏不由得掠過一陣戰栗。
  “算了吧,衛先,別弄了,下次來再說,我已經拍了照片了。”
  衛先停下手。
  “好吧。”他說著站了起來。
  他回答得是如此的痛快,使我意識到他也早就心虛了,我的話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有了這本日記,就該能把事情搞清楚,我們先回去吧,搞清楚了再來。”
  衛先點頭同意。
  我們慢慢地退出這條悠遠宏大的墓道,壓迫在我心頭的力量越來越弱,等到走回那塊被移開的青石板所在的地方時,我長長出了口氣。
  回頭看著洞裏的石階,那下面的火光還未熄滅,望下去不像之前的一片黑暗,透著光亮。
  我想我從鬼門關前走了一回。
  等到貓著腰穿過閃著幽幽燈火的甬道,走出地下室,走到中央“三層樓”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時,我有再世爲人的感覺。
  脫下的那身密封防彈裝已經裝回了旅行袋裏,現在我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衛先也是一樣。
  “我們先回去洗洗換身衣服,晚飯前你來我這裏,我們一起研究那本日記。”
  “好。”我說。
  或許是剛才的經曆對我的震撼太大,又或是那本日記被我傾注了過多的注意力,此時我竟然全然忘記了,在衛先的旅行袋裏,除了一本六十七年前的日記,還有半面旗。
  半面幽靈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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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噩夢開始

 我已經按第三次門鈴了,居然還沒有人來開門。
  我再次看了看房號,沒錯,這就是衛先的房間啊。
  難道這家夥拿了日記跑了?我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
  應該不會是這樣的人吧,可要是日記裏記載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我正要用拳頭捶門的時候,門終于開了。
  “你怎麽了,這麽長時間才來開門?”
  “哦,沒什麽,發了會兒呆。”眼前的衛先臉上有著一絲迷惘。
  風吹在我臉上,風很大。我望向衛先的身後,窗大開著,這裏是希爾頓的十八層,樓高風急,窗這樣開著,幾張紙被吹在地上,屋裏顯得有些亂。
  “開那麽大的窗幹什麽?”
  “透透氣,有點悶。”
  衛先的臉上竟似有些恐懼?
  或許是我看錯了,他在怕什麽呢?在那墓裏都不見他怎麽怕。
  茶幾上,我一眼就看見了那本日記。
  孫輝祖的血早已浸透了這本日記,雖然它並沒有被箭射到而導致紙張支離破碎,但凝固了的黑褐色血液,仍給閱讀帶來很大的障礙。
  我拿在手中,便聞到了上面的淡淡血腥。
  小心翼翼地翻開,生怕紙張破碎,略微翻了一下,卻發現除了開頭的幾頁,後面的紙都被血粘在了一起。
  原本開始幾頁也都是粘在一起的,但顯然被衛先分開了。
  “怎麽你沒看完啊?”
  這麽重要的資料,他倒忍得住等我來一起看,不過恐怕洗澡換衣也花了他些時間吧。
  我嘴裏這樣隨口問著,衛先沒有回答也並不在意,翻回第一頁,努力分辨那上面的文字。
  第一頁就提到了幽靈旗。這時,我才想到,原來在那墓道中,我們還取到了半面幽靈旗!
  “衛先,那旗在你這裏吧?快取出來看看。”我一邊往下看著,一邊對衛先說。
  ……
  沒有回答!我擡頭看去,猛然吃了一驚。
  屋子裏的風小了有一會,我本以爲衛先把窗關小了,現在卻赫然看見,衛先一只腳已經跨出了窗戶,大半個人已經到了窗外。
  窗外面有什麽?我第一反應就是衛先在窗外看見了什麽,這才做出這樣危險的姿勢探查,或許這樣的姿勢對他來說也不算危險吧?!
  腦子裏産生這樣的念頭只是一瞬間的事,可是我下意識地覺得不對。
  衛先的兩只手居然沒有抓住任何東西,就這樣任自己的重心倒向窗外。
  “衛先!”我大喊一聲,話音還沒落,就看見衛先在轉過頭看我的同時,另一只腳也跨出了窗子。
  那張茫然的臉!
  我急步衝到窗前,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我看見衛先迅速遠去的臉上,神情從茫然到恐懼那樣劇烈的表情轉換,仿佛突然發現自己在半空中一樣,然後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叫。
  我就這樣目送他的身軀落下十八樓,摔在地面上的時候,我仿佛聽見轟的一聲。我踉跄向後退了幾步,怎麽會這樣?
  他剛才分明是自己跳出窗外的,可是在現在的情形下,他有什麽理由要自殺?
  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原本以爲已經逐漸接近真相,在墓道裏接近危險的時候,終于把衛先勸了回來,沒有出什麽亂子。可現在衛先居然自殺了。
  原來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衛先的縱身一躍,讓我從頭涼到腳。
  還有他最後的表情……
  我的視線轉到了日記上,莫非就在前面這幾頁,讓他看見了什麽,而遭到了無法承受的打擊?
  又或者是那半面幽靈旗。
  回想起來,從剛才開門的時候,衛先的神情就已經不對勁了,如果自己早一點注意到的話……
  可是,現在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警察很快就會來這裏的,我現在成了謀殺衛先的嫌疑人,而且,我怎麽解釋衛先的身份,怎麽解釋旅行包裏的東西,怎麽解釋這本染血的日記和……
  對了,那半面幽靈旗現在在哪裏?
  衛先的旅行包就在床邊,旗子本來是被他放在裏面的,我一邊迅速翻開尋找,一邊祈禱別被他放在了身上,要是那樣的話拿回來就麻煩了。
  出乎我的意料,我很容易就在包裏找到了這半面旗,這麽說衛先還沒拿出來看過?
  我把旗和日記一股腦塞進自己的包,心跳得依然飛快,這些動作幾乎是我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反應。和衛先相交不深,但這些天和他相處愉快,在我眼前死去這樣的打擊讓我一時間無所適從。同時,這房間裏所有衛先留下來的東西,恐怕都不是我所能對警察解釋清楚的。
  所以我這時的想法是:趕快離開。
  我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然後開門出去。
  走廊裏沒有人,我閃進了斜對面的樓梯間,往下走了五層,在十三樓轉出來,坐電梯到了底樓。
  走出大堂的時候,酒店外面已經炸了鍋,不遠處團團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我站著,怔怔地看了人群半晌,終于決定不去看衛先的慘狀,轉身離去。
  剛才一個人在樓道裏走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穩定許多,至少和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比,已經可以鎮定下來分析一些事情。此時我已經想到,如果警察不是笨蛋的話,遲早會找到我的頭上來。
  我從未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所以進出酒店完全沒有避嫌,警察很方便就會問出最近頻繁和死者接觸的人,而剛才我來的時候,服務生也很可能看見了,當時是不會在意,但警察問起來的時候,總還是會想起的。
  從現場應該可以很快得出多半是自殺的結論,可我這個死者死時在場的人,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懷疑,所以我會很麻煩。
  我在心裏迅速權衡了一下,走進旁邊的一家聯華便利超市,把包寄存了起來,等到再次回到那個比剛才大了數圈的人群,奮力擠進去的時候,警察正好趕來。
  我只看了一眼衛先的屍體,臉色就已經慘白。
  衛不回說他會死在地下,可我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會死,雖然不在地下。
  此後我在警局作了數小時的筆錄,對我和衛先的關系當然不能如實告訴警方。就在我決定去面對警方的時候,已經想好了一個能解釋我和衛先的關系,而且不至于被過多牽扯進來的說辭:網友。
  我說自己是在新浪網上聊天時碰到衛先的,當時他是用隨機遊客的方式登錄的,聊的時候發現他對于古玩和中國古代曆史相當有見地,又是同城,就見了幾次。今天他打電話給我,說有好東西給我看,我趕來,卻發現他神色不對,還沒聊幾句,他就忽然從打開的窗戶上跳了下去。
  警方讓我看旅行包裏的兩套衣服,我當然回答說不知道,沒見過。
  從警方在房間裏的現場調查,很快就得出衛先是自己跳下去的結論。更對我有利的是,下午服務生曾進來打掃過,那時服務生就注意到衛先的神情恍惚,臉色蒼白,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在警局裏一直待到晚上九點多,終于可以離開,負責此事的警官要求我在結案之前如果要離開上海,需經警方同意。我當然只能答應。
  如果是一般情況,我應該不會受到這樣的限制,只是衛先的身份過于詭秘,而且在房間裏又出現了那些奇怪的工具,以及一些珍奇古玩,那些東西的價值,無論哪個專家到警局看一眼都會吃驚得合不攏嘴。
  這樣的人死了,而身邊僅有我一個認識的人,怎麽可能會輕易放過呢?!
  不過他們調查一段時間,沒什麽進展的話,恐怕也只能以普通的自殺來結案了吧。那些古玩,估計會由上博收購吧。
  出了警局,我叫了輛出租,到那家聯華便利超市取回了包。
  回到家裏,我取出旗和日記本,准備開始研究。
  首先看的是那半面旗,我打開了寫字台上的燈,希望能看得更仔細些,我這寫字台有近二米長,右邊放了電腦顯示器,剩下的地方,展開這半面殘旗竟還顯不夠。
  這面旗非絲非棉,不知是什麽質地,上面浸了血汙,雖然已經被撕毀,但我用手摸上去,卻感覺還十分結實,布料沒有因歲月悠長而産生腐爛現象。
  細細分辨旗上的花紋,我的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
  這顯然應該就是那面幽靈旗,自始至終,我和衛先都沒有感受到這面旗給我們的壓力…
  …想到這裏我心裏忽地打了一個突,我是沒感受到,衛先當時在墓裏也應沒有,但後來呢,他後來的神情恍惚和這旗有沒有關系?
  這樣的念頭轉了一轉,終因沒有什麽事實支撐而淡了下去。旗子是我從旅行包裏拿出來的,照常理推斷,衛先回到希爾頓後該沒把旗取出來過。
  從當年幾位見過旗的老人的敘述中,我早了解這面旗的威力,可是那些震懾人心的感覺,我卻沒有從眼前的這面殘旗上感覺到分毫。這很好解釋——旗都殘缺不全,當然就不會有威力,但問題是現在旗上的圖案,居然和鍾書同、楊鐵、傅惜娣三位老人回憶出的圖案都不同。
  這旗子上的圖案,分明是幾條張牙舞爪的螭龍。盡管不全,但我還是能認得出。這樣明顯的圖案,那幾位老人怎會看錯?
  我心中疑惑,定定地看著這旗,台燈的強光下,那幾條螭龍的殘軀和血汙交錯著,一時間竟讓我心跳加速起來。
  我定了定神,這原本明黃底色上刺著黑龍,十分的顯眼,可現在血也凝成黑褐色,如果不細看,還分不出哪是黑龍,哪是血汙。
  不過在那明黃的底色上,似乎還有其他的暗紋。
  或許那是比較淡的血汙吧。我這樣想著,卻還是一只手伸到旗面底下,把旗托起,靠近台燈的燈光細看。
  沒錯,的確是其他的紋路。
  那明黃的底色上,還有偏土黃色的紋,如果不是這樣湊近細看,是決計發現不了的。
  那是墓道裏的圖案!
  我心裏一寒,雖然不盡相同,但和墓道裏的圖案絕對是一類的。
  這些圖案代表著什麽?爲什麽在繡上螭龍之後,還要再繡上這些不靠近細看就肯定會忽略掉的暗紋?
  這些疑問固然是我這樣空想無法解決的,但我已經決定明天去一次鍾老家,相信以這位大學者的淵博,就算不能直接告訴我答案,也能指出一條路。
  我把殘旗小心疊好,放在一邊,然後拿過那日記本,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
  這本日記有兩百多頁,幾乎記滿。這並不是孫輝祖的日記,卻是孫家長兄孫耀祖所記,這倒很正常,否則我還要奇怪,那孫輝祖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會記日記的人,說不定連字都不識幾個呢。只是這日記不知怎的被孫輝祖帶在身上。
  這日記不是每天都記,其實也不能說是日記,而是一本關于他們這次行動的記錄。基本一頁一天,開始記的那一天,卻是一九二八年的七月十七日。從那天起,這個計劃開始緩緩啓動,初時日記跳躍很大,顯示出進展緩慢,到了一九三七年,密度明顯大了起來,進入三月之後,至少隔天就會有一篇記錄。
  我小心翼翼地撕開被血凝住的紙,血的味道隨著一頁頁翻過去而濃重起來,許多地方已經看不清楚了,可當年孫氏兄弟所進行的龐大計劃,終究還是一點一滴地被揭了開來。
  1928年7月17日,晴。
  我本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我決心記下來,這只是一個開始,希望我能一直記到結束。我知道,祖宗正在天上看著我哪。
  今天我在遵化見著了漢章(我本來沒明白這漢章是誰,看到後面,才猜到這漢章應該就是孫輝祖的字),他告訴我,前些日子和孫殿英幹了一票大買賣,得了許多好處。他拿了許多珠寶給我看,都是我平生僅見的好寶貝,我詳細問他,才知道孫殿英居然帶隊把慈禧和乾隆的墓給掘了。
  漢章見我有些吃驚,又告訴了我另一件事情,在進到乾隆墓室裏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怪事,把他都嚇得不輕。孫殿英嚴令此事不得外傳,如果我不是漢章的大哥,只怕他還不肯告訴我。
  進到乾隆最裏面的墓室的時候,把石門炸開,漢章第一個要衝進去,還沒踏進墓室一步,就已經被嚇得坐在了地上。
  若不是漢章親口所說,我還真不敢相信,我這個三弟會怕成那樣子。
  不過當時跟在漢章身後所有的人,包括那膽大包天的孫殿英,都嚇軟了身子。
  可是他們就只是看見了一面旗而已。在墓室最內側對著門的牆上,挂著一面大旗子,漢章就是看見了那旗才嚇倒,其他人也是。不過最起初,他們所有人都以爲是乾隆皇帝發怒,受了詛咒。
  那時候沒人敢進去,孫殿英把工兵營的工兵叫了幾個出來,用槍接連崩了三個不敢進的,第四個才勉強爬了進去。然後才知道,那旗子遠看著讓人怕,一走近就一點事都沒有。
  漢章不是長子,他雖然也知道漢末我孫氏的輝煌,但有一些事情,卻曆來只有長子才夠格知曉。
  漢章第一次看到我這麽失態,在他的眼裏,我這個大哥一向都是穩如泰山的。
  應該把老二和老四都叫過來,那旗子既然已經出現了,我們孫家的機會也就來了。
  只要我們能找到那本書……
  1928年8月9日,陰,旱雷。
  漢升終于也到了,孫氏一脈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只剩下了我們四個。
  沒下雨卻打了雷,這是個兆頭。
  既然最後的機會已經來了,只能傳于長子的禁忌也該打破了,所有孫家的人都必須爲了這個目標奮鬥,可惜我們只剩下了四個。

  我全說了。
  祖先們費盡心機都沒有找到那個墓,現在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在這面旗上。
  可是那面旗現在被孫殿英藏著,即便漢章跟了他好些年,就這麽向他要,怕也是不成的。
  討論了一下午,還是沒有結論。
  1929年11月13日,雲。
  漢章還是沒有拿到那面旗。孫殿英把那些寶貝藏得太好了。
  究竟還要等多久,我們孫家究竟還有沒有複興的機會?我一直在問自己,但卻不能對他們表現出來,在他們面前,我必須有信心。
  可是,爲什麽讓我看到了希望,卻又讓那希望越來越渺茫?
  賊老天!
  1934年3月17日,雲。
  今天收到漢章急電:事成。
  我忍不住大哭。
  我還以爲再也不會往這個本子上增加什麽,五年多了。
  我必須盡快趕去。
  1934年3月20日,晴。
  沒想到會在醫院看到漢章,他的肺被子彈打穿了,他和我說,再厲害的硬氣功對上子彈都是屁。
  但就是這顆子彈,讓我們重新看到希望。
  漢章幫孫殿英擋了這顆子彈。
  孫殿英是個有恩必報的人,他和漢章說了,不管漢章要什麽都成。
  所以他答應把那面旗給漢章。等漢章一出院就給。
  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只能等待。
  1934年5月3日,雨。
  終于拿到旗了。
  盡管已經有心理准備,退到旗子三十米開外,還是被嚇趴在地上。
  但是我很開心,這就是那面旗。一旗在手,千軍莫敵。
  希望這面旗能幫我找到那本書,希望祖宗的推測不會出錯。
  但現在還不行,我們還要等一等,等一個讓漢章和這面旗從孫殿英的視線裏消失的機會。
  已經等了這麽久,我們離目標很近了。
  1935年1月18日,雪。
  孫殿英失勢已經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時間到了。
  要和漢章他們商量一下,可以動手了。
  就等這場雪停吧。
  1935年1月20日,晴。
  火遁成功。
  漢章跟了他這麽久,他怎會想到,失了勢還跟著他來山西的孫輝祖,會借火遁呢?
  他大概只會大哭吧,當初跟著他出道的,已經沒有人了。漢章是最後一個。
  還虧我們找到了一個和漢章身材差不多的替死鬼。
  從今天起,我們就將開始下一步的計劃了。
  孫殿英勢力再大的時候都沒過長江,我們是安全的。
  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有時會用指甲輕輕刮去掩住字迹的血汙,指尖已經變成暗紅色。
  接下去的幾十頁,記載著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孫氏兄弟是怎樣穿梭于江南的各個城市鄉間,踏遍了江浙兩省的所有土地。很明顯,孫家的祖先並不知道那個墓的確切位置。
  很遺憾我一直沒有發現一些關鍵問題的答案,比方說,那到底是誰的墓。孫耀祖始終用“那個墓”或“他”來指代,並沒有詳細說明。還有那本書也是如此。
  人即便在記日記時,碰到最隱秘不可言的事,常常也會含糊其辭,下意識地回避,這就是一例。
  不過,總算也幫我解決了一些疑問,比如爲什麽總是孫輝祖扛旗:
  1935年2月24日,小雨。
  明天應該輪到老四扛旗,但他不太樂意。
  他和老二都說,應該固定下來一個人扛旗,希望這樣能讓執旗的人有更多熟悉旗的機會,傳說中神兵利器都有自己的意識,或許這樣有利于扛旗人和旗的溝通,更容易找到那個墓。
  而這件事當然只有老三才做得到,旗子連杆三十多斤重,一天扛下來我累得夠戗,老二和老四也不比我好多少。
  這事就先定下來,以後漢章扛旗。
  只是有一節他們沒說,我卻是知道的。
  扛這旗子,有些張揚。
  孫耀祖只是點到即止,這本日記上的記錄,怕是其他三個人都能看的,所以寫得太過不好。
  什麽叫“有些張揚”?試想一下,扛著這麽大一面旗子,在城市的街道上走,在鄉間的田野邊走,衆目所視,沒辦法旁若無人,孫家老二老四的臉上挂不住了。這恐怕才是讓孫老三一人扛旗的真正原因。
  這四兄弟的心,原來還不是一般齊啊,孫耀祖和孫輝祖才是最堅定的。
  而扛著旗走和發現墓在哪裏之間到底有什麽關系,孫耀祖並沒有在記錄中專門說明。他曾經爲此事前後對三個弟弟解釋過六遍,反映到記錄中,前後對照之下,我整理出了個大概。
  這面旗和墓中的某些東西有很大聯系,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本書,又或者是其他東西,孫耀祖對此語焉不詳,總之淵源極深,或者出自一處,或者有類似的功用。而孫家的祖先猜測,兩者間可能會共振或相互吸引,就像兩塊磁鐵接近到一定程度一樣,旗子接近墓到一定程度,也會産生異象,由此就可以判斷墓的大概位置。
  由于一年多來旗子始終沒有表現出什麽異象,除了一如既往讓初見者嚇得魂不附體,不見有什麽共振共鳴。不用說,對于自己祖先的猜測,幾個兄弟心裏的懷疑越來越甚,這也是爲什麽孫耀祖會重複解釋六遍的原因。
  我能夠想像,當時一天天地走下來,沒走到的地方越來越少,但大旗卻沒有預想中的反應,他們一定會想,祖先的推測是不是錯了,又甚至,那僅僅是祖先在嘗試了一切實際的尋找手段失敗後,爲了不讓子孫放棄尋找的希望而隨意編造的?
  如果不是大旗本身具有的神奇性,恐怕孫氏兄弟早就放棄了吧。
  1936年7月14日,雷雨。
  前進大上海。
  1936年7月15日,雨。
  漢章告訴我們,他感覺有些不一樣。
  他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就是覺得,拿著旗子的時候,感覺和從前有些不同。
  但我們都沒什麽感覺。希望這不是漢章的錯覺。
  或許我們要找的,就在大上海。
  1936年8月7日,多雲。
  漢章又有感覺了,比上一次更強烈一點。
  這裏是上海的閘北。
  聽漢章這麽一說,我們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同,是心理原因嗎?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如果這一次還不行的話……
  1936年8月11日,晴。
  終于找到了!
  真的會有異變!整條街的人都快被嚇瘋了,那就像是一場心靈風暴!而站在旗子下的我們,卻一點事都沒有。不,應該說那一瞬間,有一種充滿力量的感覺。
  力量。那一瞬間,我似乎擁有挑戰世界的力量。
  相信這一天不遠了,墓就在我的腳下。
  這一頁上的字迹戰抖,孫耀祖在寫下這些字的時候,連紙都劃破了數處。原本越來越渺茫的希望一下子成真,就要接近成功了,怎麽會不激動?!
  而許多年以後,我坐在這裏看著這份記錄,卻知道,其實他接近的是死亡。
  此後這個本子上所記錄的,我基本已經知道了。與政府搞好關系,遷走居民,造“三層樓”,請來鍾書同、圓通、衛不回,開始以防空洞的名義向地下挖掘,同時把挖出來的土運去邱家塘,發現墓的具體位置,日寇轟炸,圓通不祥的預言……
  我翻到記錄的最後一頁。
  1937年9月4日,多雲。
  准備下去了。
  這是最後的時刻,可是大家的情緒似乎都有些……
  或許,不該請圓通來的。
  希望衛不回能幫到我們,不論下面是什麽,我們都沒有後退的余地了。在我們的後面,是孫家千多年前的期望。祖宗們在看著呢。
  好在我們都沒什麽牽挂。
  合上本子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雖然對我來說並不算多麽晚的時間,但此時我卻有一股極深的疲倦湧上來,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從大腦的深處散發出來,讓我沒辦法再思考下去。
  思緒太多,這些思緒都糾結粘纏在一起,讓我一時間失卻了理清它們的勇氣。
  還是先睡吧。
  我總是以睡眠來逃避一些事情。其實那都是我無法回避的。
  指尖上,是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我把兩只手都壓到了枕頭底下……
  我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或許並沒有真的睡著過,眼前不斷有影像劃過,有衛先,有我從未謀面的孫氏兄弟,還有那個骷髅頭。我很久沒有這樣惡劣的睡眠質量了,爬起來的時候渾身都是冷冷黏黏的汗液。
  鬧鍾的指針指向七點十五。對我來說這是個很早的時間,但已經在床上待不下去了,閉著眼睛的時候,依然可以看見雜亂的光。
  洗了個冷水澡,勉強提了點精神出來,現在給鍾老打電話有些不合適,但那本暗紅色的日記我已經不想再拿出來溫習了。
  日記上的內容讓我勾出了當年事件的輪廓,但真正的幫助並不大。特別是我原以爲,從這本日記中可以找出衛先自殺的線索,可現在我卻什麽都想不出。
  是什麽把衛先逼到了死路,讓他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都沒有向我求助?
  想起最後一刻衛先臉上突然露出的恐懼和無助,這該如何解讀呢?那時候他的目光是望著我的。
  我忽然有了一個讓自己大吃一驚的想法:莫非衛先在怕我!
  因爲他怕的是我,所以什麽都沒有對我說,他最後的恐懼表情,是因爲看著我。
  我看著穿衣鏡裏的自己,除了憔悴一些,和平時並沒有什麽差別。
  我在屋裏來回踱著步,莫名的壓力讓我沒辦法舒舒服服地透氣,我知道一定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可是我卻抓不住它。
  我有危險的感覺,但我卻完全不知道危險是來自哪裏。
  八點十五分,我終于忍不住給鍾書同家打了電話,老人總是早起的。
  他接得很快,看來並沒有打擾到這位大學者的睡眠。聽說有新的進展,他立刻就要我過去說給他聽,幾乎比我還要著急。
  我把數碼相機裏的照片大分辨率打印了出來,裝在包裏,沒有坐公交車的耐心,出門直接就打的去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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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死亡詛咒

 我並沒有告訴鍾書同衛先的離奇死亡,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正面的意義,我說的故事已經夠令他震撼的了。
  “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這樣的話,鍾書同在聽我述說的時候,已經重複過許多遍了。
  聽到當年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中參加進這樣一個龐大計劃裏,即便是這樣一位高齡老者,也對孫氏兄弟到底想要做什麽充滿了好奇。所以還沒等我提出來,鍾書同已經急著要看我拍下來的照片還有那半面幽靈旗。
  “咦?”
  當我先把半面旗子展開,鍾書同卻面露驚訝。
  “就是這面?”他轉頭問我。
  我點頭表示肯定。
  “和您當初畫給我的那幅圖,圖案上不太一樣,但我想不太可能孫輝祖臨死抓著的是另一面旗吧?!”
  “可是圖案和我記憶中完全不同啊,顔色倒是差不多,難道人老了記性不行了?”
  “那也不一定,楊老和傅老畫出來的旗,和您畫的圖案也各不相同,而他們兩位也說自己的記憶沒有問題。或許這旗子在每個人的眼裏看出來圖案都不一樣,這旗子本來就很神了,再神一點,也不是沒可能的吧?!
  “那你現在看這旗子上的圖案是什麽,是不是螭龍?”鍾書同問。
  “是的,就和您看到的一樣,或許,或許這旗子破了之後,原本的作用就都消失了。”我說話的聲音又輕了下來,在這麽一位大學者跟前,說這些神神怪怪連自己都沒把握的事情,真是一點底氣都沒有。
  沒想到鍾書同竟點了點頭,又把目光轉投到旗上去了。
  我本來要接著把打印的相片拿出來,見鍾書同若有所得的神色,便停了下來。
  鍾書同看了一會兒,又取出高倍放大鏡細細察看,戴著老花眼鏡的臉離旗子越湊越近。
  “這旗子的質地,真是從來都沒有見過,非絲非棉,建議你送去檢驗一下成分。這麽多年,人都成了黃土,但時間似乎對這旗沒起多少作用啊。”鍾書同重新開口的第一句話,卻讓我有些失望。
  “不過從圖案來看,這應該是一面軍旗。”
  “軍旗?”
  “是的,漢、三國、晉都有可能,三國時期的可能性最大。這面軍旗所代表的人,應該有相當高的地位。”鍾書同補充道。
  “對了,軍旗,如果是軍旗的話,就能說通了。”想通了一個關節,我顯得十分興奮。
  “什麽能說通了?”
  “是這面旗的作用,對于看到這面旗的人,可以産生明顯的威嚇作用。自己的軍隊如果長時間看的話,習慣後應該可以克服,而對于旗下一定範圍內的人,也就是主帥的親衛隊之類的部隊,有提升士氣的效果,而對初次見到的敵軍,打擊卻是致命的。這面旗簡直是爲冷兵器時代的戰場量身訂做的啊。”
  說到這裏,卻想到了“三層樓”被保存下來的原因,立刻補充道:“就是在現代戰爭裏,也能發揮巨大的作用呢。”
  鍾書同呆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說:“可惜破了,希望能找到另外一半,研究出它的原理是什麽。對了,你拍的照片呢?”
  我忙從包裏取出打印在專業照相紙上的圖片,遞給鍾書同。
  鍾書同一張接著一張地看,眉毛卻越皺越緊。
  他看得很慢,十幾張紙,翻來覆去看了二十多分鍾,尤其是那張詭異骷髅頭的特寫。
  剛開始看的時候,他微微搖著頭,看到後來,搖頭的幅度卻越來越大。
  最後他擡頭苦笑說:“真是慚愧極了,那些刻在墓壁上的符號,以及拱門上刻的符號,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聽到鍾書同這麽說,我真是吃了一驚。鍾書同在史學界的地位非同小可,素以學識淵博雜通百家著稱,雖然專研三國曆史,但這樣的大師,對中國其他時期的曆史也絕對是專家級的,照理說就算沒專門研究過那種符號,也總該說得出個出處,有些線索才對啊。
  “從門的形態來看,應該是三國時期的,但這些符號我卻從未見過,不僅三國時期,其他時期也沒有見到過這樣子的墓室符號。可以肯定的是,這絕對不是無意義的裝飾圖案,其中必有重要含義。”
  鍾書同說著從裏面抽了五張出來說:“這幾張留在我這裏,我慢慢研究一下。”
  我當然說好。
  鍾書同又抽出一張放在我的面前說:“關于這張,我有些自己的猜想,作不得准,只算是一種參考。”
  這正是那張頭骨的特寫。
  鍾書同用手點著照片上頭骨上額的大洞,道:“雖然不可思議,但從照片上看,這個洞像是天生的,這種規模的墓,不可能有人在墓主人死後進去在他頭上挖這麽個洞出來,而這個洞看上去如此光滑,也不可能是生前被武器所傷的。”
  “那您的意思是……”
  “第三只眼。”鍾書同說了個讓我目瞪口呆的名詞。
  或許我也曾聯想過,這麽大個洞,還真像是開了第三只眼睛,但那只是隨意的聯想,我還從沒聽說過誰有第三只眼睛的。而這位史學大家這樣說,卻分明是鄭重其事的態度。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或許是基因突變,但在中國的曆史中,確實有一些擁有第三只眼的人的記載。我研究史籍至今,各種資料相互對照,再輔以野史筆記,有時會發現一些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東西。雖然也有三人成虎的可能性存在,但許多時候,各個方面的資料都指向一個我無法接受的結果。不過通常,我都會把這些疑惑壓在心底,畢竟這些東西本來已經湮滅在曆史中了,我沒有必要把它們再拾出來。不過現在,我想告訴你,很可能真的有擁有第三只眼的人存在,這樣的人往往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特異能力。”
  “據您所知,曾有誰生著第三只眼,三國時有這樣的人嗎?”
  “民間傳說裏的二郎神楊戬很可能真有其人,而清朝的開國皇帝皇太極,傳說也是有天眼的。但三國時期我卻從來未曾聽說。”
  三國時沒有?可這墓主人分明是三國時的人啊。
  “可是三國時期,記載中擁有奇異能力的人,卻有幾個呢。”鍾書同緩緩說道。
  出了鍾家大門,我一直在想三國時期符合條件的有哪些人,誰可能有第三只眼,誰可能是墓主人,加上昨晚上睡眠質量又差,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恍然不覺自己已經走到了路口,被一輛馳過的自行車帶了個趔趄,自然少不得被咒罵幾聲。不過我卻很是慶幸,要不是被那個中年婦女擦了一下,我再往前走到了馬路中間,可是大大糟糕了。
  到了報社,打開郵箱發現有幾篇通訊員傳過來的稿子,選了兩篇還可以的改了一下,起個好標題,然後在他的名字後面加上自己的,就發到當天的稿庫裏去了。這幾天我一點自己采訪寫稿的心情都沒有,能有現成的稿子最好。
  在報社待了不到三小時,我就離開回家,至于那兩篇稿子能不能上明天的報紙,也沒心思關心。
  順路買了盒打算當晚飯的方便面,管飽就行。我開始從網上查找關于“第三只眼”的信息。
  可惜網上有關這方面的內容出奇地少,我只看到幾篇提到人類第三只眼睛的文章,不過這已經足夠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那麽一些人在研究著人的第三只眼睛,並且從科學上進行推測和構建假說。
  關于第三只眼的說法由來已久,在東方的許多宗教儀式上,人們習慣在雙眉之間畫上第三只眼,認爲這樣便可獲得與宇宙進行直接交流的通道。古希臘哲學家認爲,第三只眼位于大腦中心部位,將其比喻爲宇宙能量進入人體的閘門。直至今日,現代醫學對第三只眼的研究也從未停止過。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三只眼居然人人都有,只不過它只出現在人類胚胎發育兩個月時,即晶體、感光器和間腦區域的神經細胞形成階段。奇怪的是,它剛一出現,馬上就開始退化。著名的海克爾生物基因定律爲此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據。根據這一定律,胚胎在很短的時期內會經曆其所屬物種的整個進化史。即人類在胚胎時期能夠出現我們的先祖所具備的某些形態特征。人類學家認爲,人體的某個器官會發生退化,然後便不複存在。從古代兩棲動物的進化中可以發現它們同樣伴有退化。新西蘭的斑點楔齒蜥已經存在了兩億年,它的顱骨上有很小的眼眶,在一層透明的膜下隱藏著一只真正的眼睛。古生物學家發現,許多滅絕的爬行動物頭頂都有眼睛,它是這些動物視覺器官的重要補充。正是因爲具有這一獨特的器官,爬行動物才對地震、磁暴和火山爆發等自然災害非常敏感。
  一些研究者猜測,許多先知之所以能夠看到未來,就是保留了對一般人來說在出生前就退化了的第三只眼的作用。

  浏覽了一番關于第三只眼的理論推測後,我發現這些文章在談到第三只眼的作用時,多提到“預知”,而未提有其他的作用,可是我聽鍾書同的口氣,似乎還該有其他的作用才對。
  那些空對空的理論完全沒有提到對某個個體的分析,看來對于這些研究者來說,生有第三只眼的人類也只存在于傳說之中,沒有切實可靠的記載。沒辦法,我只好從書櫥裏翻出《三國志》和《三國演義》開始看,當然網上也有電子版,但總還是看實體書習慣。
  我拿了張白紙放在一邊,准備把覺得有可能的人名列在上面,再慢慢分析篩選。
  我本已作好了長期抗戰的准備,卻不料剛看了僅十幾分鍾,當我看到一個人的名字時,就驚訝地叫出聲來。
  張角!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天公將軍張角!
  這位黃巾軍的首領將戰火燒遍中原,一手斷送了漢朝的河山,而他傳說中具有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本領,這本領就是得自于一本名爲《太平清領書》的仙書。
  不說張角自己的種種神異傳說,就這讓他發家的《太平清領書》,和孫耀祖在日記上所記的“那本書”難道不是暗中相合嗎?
  縱觀三國野史,有奇書的不止張角一人,比如說左慈的《遁甲天書》,可能在戰場上呼風喚雨,造出種種奇迹;但使人持之逐鹿天下的,就只有張角的《太平清領書》。孫耀祖不是說,得了那本書,就等于得天下嗎?
  如果真有這樣的書,或許真能滿足孫氏兄弟將孫氏一脈重新發揚光大,甚至在當年的兵荒馬亂中異軍突起稱雄一方的願望。
  那墓室規模頗大,如果不是張角這等極有勢力之人,是沒辦法建起來的。就算左慈和于吉這種野史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半仙,也沒這樣的能耐。
  這麽一想似乎張角是最接近的答案,生有第三只眼的神人,想要建立太平道成爲人人敬仰的天師,自然比一般人要容易得多。可是如果他真有這般神異,那本《太平清領書》也真能創造呼風喚雨的奇迹,最後又怎麽會落敗身亡呢?
  而且既然兵敗身亡,張角又怎麽可能造出這樣一個墓室,這樣的規模可不是短時間能建成的啊。
  不過換一個角度來看,如果說第三只眼具有預知的能力,張角能夠預知到自己的結局,或許就可以在此之前先建好墓室了吧?!
  那麽這面黃色的旗,當年就是黃巾軍的戰旗了?
  在中國的曆史中,能夠呼風喚雨的人有很多,可是學界一向的觀點,都認爲這只不過是有豐富想像力的後人的異化,或者是未開化的愚昧使人對一些現象的誤解。我原本也是這樣認爲,可現在看來,卻沒有這樣簡單。
  至少如今放在桌上的這半面旗如果完好,其展現出來的情狀,就足以在科學界掀起軒然大波。
  不過轉念一想又未必如此,此前我曾有過多少特異經曆,和中國的X機構打過多次交道,在科學界,恐怕已經有許多人致力于所謂“怪力亂神”的研究,只不過還遠沒有到公諸于衆的時候罷了。
  如果那個墓裏果真藏著《太平清領書》的話……我不由得開始想像這本書裏所記載的東西,那是無法克制的好奇,還摻雜著一些其他的情緒。
  隨後我就想到了從我眼前跳下去的衛先,和他那慘不忍睹的屍體。
  如果是《太平清領書》的話,那可是一點都不太平啊。
  我早早地睡了,但這一夜,我仍沒能睡個好覺,我處于極淺的睡眠中,如果有人在床邊看著我的話,應該可以發現我眼皮下的眼珠,快速地轉動著。
  第二天醒來,我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臉色比昨天還要糟糕。
  從前一覺睡到中午,可現在卻一點睡覺的感覺都找不到了。我自己都不由得驚訝,這件事怎麽會給我這麽大的壓力?我可不是沒見過死人,沒經曆過險境的人啊。
  而且我對事情的把握和決斷力也明顯地下降了,我才發現,昨天一整天,自己忙著查三眼人想張角,卻完全忽略了自己在整個事件中的位置。
  換言之,接下來我打算幹什麽。
  衛先已死,沒人再和我一同探墓,就算我對墓主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測,我還怎麽繼續
  幹下去呢,孤身前往,那不是找死嗎?
  現在的情況是,要麽我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就此結束這個事件,可這樣的半途而廢我可從來都沒試過;要麽就再找一個強援,比如——X機構。
  以X機構的強大力量,要勝過衛先多多了。
  可是通過梁應物和X機構打了幾次交道,我也知道,一旦X機構正式介入,這整件事就上升爲國家機密,或許通過梁應物還能事後知道些情況,但要直接參與,卻是想都不用想。
  而且說實話,我不喜歡和這樣的秘密機構打交道,就算是梁應物,只要以X機構研究員的身份出現時,都會變得討厭起來。
  有了昨天的經驗,我今天過馬路時格外小心,可是腦袋裏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念頭冒出來,精神也實在不濟,中午從報社出去吃飯的時候,竟然把行人紅燈看成綠燈,擡腳就邁了出去,被糾察一把拉住。
  下午四點的時候輪到我去開今天的選題會,我把自己部門的幾個重要的選題記在紙上帶著,我這種狀態,還真怕到時候報選題忘了哪個。
  要是今晚再睡不好,可真是要命了,我總算能夠體諒到失眠者的痛苦。
  報完了自己部門的選題還不能走,得所有部門都報完,等藍頭問過一圈都沒有想法了,這形式才算過完場。
  手機的提示聲響起,旁邊社會部今天來開會的黃軍低頭看了一眼,等到文藝部的選題報完,插話說:“我們部門還有個選題,醫院條線的記者剛發了個消息,著名曆史學家鍾書同今天上午跳樓自殺,已經證實死亡,她正在采訪。”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片昏暗。
  鍾書同也死了!
  又是自殺!
  我已經記不得選題會是怎麽結束的,自己又是怎麽從會議室裏走出來的,我站在窗邊,看著下面的車流。
  衛先死了,鍾書同也死了,不如我……
  砰!我的頭重重撞在玻璃上,疼痛讓我清醒了過來。
  我這是怎麽了,要不是面前是全封閉的鋼化玻璃……剛才我到底在幹什麽?
  我竟然想從這裏跳下去?
  我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不對,剛才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可是手腳卻有些不聽使喚。
  向我這邊看過來的幾個同事勉強擠出笑容,我腳步虛浮地快步走到廁所裏,打開龍頭,水柱猛烈地衝出來,我用手掬著水,潑在自己臉上。
  那不是我做的,一定不是我!
  無論如何,正常的我都不會有輕生的念頭,就算在人洞裏和白骨夜夜相伴時,我心底裏都不曾放棄過求生的希望。剛才是怎麽回事?
  一瞬間我明白了衛先最後時刻的表情,那並不是看到了我,或者看到了什麽才讓他露出恐懼的面容,而是他忽然清醒了,就像我剛才那樣。如果不是鋼化玻璃擋著的話,我也會在急速下落的時候才恢複神志。我終于知道,衛先那一刻是多麽絕望。
  我按著大理石台面的手無法控制地戰抖著,鏡子裏的臉蒼白,我甚至沒辦法讓自己的上下牙齒停止打架,我並不是第一次這麽接近死亡,但我從沒像剛才那樣,連自己的行爲都無法控制。
  或許是恐懼讓我格外敏感,我立刻回想起從墓室出來後自己的不正常,兩次在過馬路的時候險些出事,還以爲是自己沒睡好而導致精神不濟呢。不,連自己的睡眠突然不好也與這有關!
  可是爲什麽鍾書同也會死?他並沒有進去墓室啊。
  照片,是照片!我在心裏狂呼著!
  是我害死了鍾書同!
  他雖然沒有進去過,但我給他看了照片,特別是他最後還留下了五張作研究。

  我終于知道了那些符號的含義,那就是死亡。
  既然那面戰旗可以起到讓人恐懼的作用,那麽整個墓道中那麽多的符號,所起的作用,就是讓人死亡,自己去死!
  我那不祥的直覺恐怕就是來源于此,回想起來,越靠近拱門兩面墓壁上的符號就越密,
  而拱門四周更是極顯眼地刻滿了那種符號。衛不回當年沒我走得這麽近,錢六也沒有,他們一個失去了繼續盜墓的勇氣,一個半瘋。衛先一直走到了墓門口,所以當天就自殺了。那是什麽樣的符號,爲什麽會有這種力量?
  我走到無人的樓道裏,摸出手機,現在只有一個人能救我。
  我本該回到自己家再打這個電話,可現在我生怕一走出大樓就自己衝到汽車前被撞死。我在走下樓梯的時候,都全神貫注。
  我所認識的,對人類精神方面有高深造詣的人,只有一個:中國一項古老職業的繼承者路雲。
  “你好啊,那多。”路雲魅惑的嗓音從手機裏傳來,如果是平時,一定會引得我心神動蕩,可現在……
  “我很糟糕。”我的嗓音幹澀。
  我用最簡單的語言把自己的情況快速說了一遍,雖然現在人人都乘電梯,很少有人會到樓道裏來,但畢竟不太保險,被聽見就麻煩了。不過我卻沒刻意隱瞞什麽,畢竟和我對話的這位年輕女性並不是什麽普通角色。
  “有些麻煩。”路雲說。
  我心裏一沈,她如果這樣說,那就真的是很麻煩了。
  “你的情況,有點像被重度催眠,或許並不是那麽難解決,但問題是,我現在不在國內,而且一時回不來。”
  “你在哪裏?”話問出口我就後悔,我有些心慌意亂,否則不該這麽問的。
  不過路雲似乎並不介意,立刻就回答了:“我在尼泊爾,開一個會。”
  開什麽會?我心裏疑惑著,當然這次沒有問出來。
  “這樣,我給你一個人的電話,在催眠師裏算頂尖的了,你就說是我介紹的。萬一他不行,你再打我電話。”
  記下路雲給我的人名和電話,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把潮熱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開始撥打那個名叫歐明德的催眠師的電話。
  “餵。”
  “歐先生嗎?您好,我一位朋友介紹我來找您,我身上發生了些問題……”
  “哦……可是我這段時間都排滿了,要約的話大概等三四個星期後……”歐明德的語氣忽然遲疑起來,“等等,能告訴我是誰介紹您來的嗎?”
  我打的是他的手機,或許他剛想起來,普通的客戶不會知道他的手機號吧。
  “是路雲。”
  “啊!”歐明德有些吃驚,“可是,路雲的話,如果她沒辦法,恐怕我也很難幫到你。”
  “不是,路雲現在不在國內,她向我推薦您。”
  “好的,沒問題。您打算什麽時候來?”歐明德的語氣已經和一開始完全不同了。
  “我的問題有點嚴重,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越快越好。”
  “那就今晚吧,我把原來的預約取消。”
  “太謝謝了。”
  我記下了他診所的地址,和他約在晚上七點。
  歐明德的心理診所在靠近延安中路的一條老式石庫門弄堂裏,門口挂著一塊牌子,寫著就診者請上二樓。
  盡管我是從報社直接打車過來,但站在外灘大道上叫車時,看著眼前穿梭的車輛卻出現了短暫的恍惚狀態,好在我一直非常小心,立刻回過神來。
  歐明德是個腦門微禿的中年人,看上去精力旺盛。診室裏有一圈坐起來相當舒服的皮沙發,還有幾盞燈散著黃色的暖光。
  略致以謝意,我就開始說明自己的情況。
  當然,我作了相當程度的保留,關于鍾書同和衛先的死沒有提,也略過了墓道,只說自己偶然看了幾幅神秘符號的照片,就産生了難以自控的自殺傾向。
  “能把那些照片給我看看嗎?”歐明德說。
  “沒帶在身邊,要不明天我給您送來。”最清楚的幾張照片給了鍾書同,剩下的一些也全放在家裏。
  “好的,我對那些符號很感興趣,相信就是那些符號給了你暗示。”
  “暗示?”
  “是的,在心理學上暗示的作用遠比一般人想像中大得多,美國曾經有一部電影,在正常播放中加入了不斷重複的爆米花鏡頭,但每次出現都一閃而過,所有的觀衆都沒有看到這個鏡頭,但影片放完後,大廳裏爆米花的生意比平時好了數倍。所有人都覺得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其實他們已經受到了暗示,做了原本並不會去做的事。這種最低劣的實物閃回手段都可以起到顯著的效果,而你所看到的那些符號,應該是專門針對人潛意識層面的抽象暗示。那原本只是理論上可能存在的東西,沒想到真有人把它們創造出來了,天哪!”
  歐明德似乎覺得自己有些過于興奮了,歉意地笑了笑:“對不起,我有些反應過度了,但那些符號如果真是如我想的那樣,那就真是太驚人了。”
  我聳了聳肩,表示理解:“我知道,能夠把這些符號創造出來就已經是不得了的事,而且這樣的符號還可以違反生物的生存本能,産生死亡暗示,這和誘導人們吃爆米花,難度上是完全不能比較的,那已經是一種控制了。不過據我所知,那些符號並不是現代的誰發明的,它們存在已經有數千年的曆史了。”
  歐明德張大了嘴:“竟然是這樣……那麽久以前人類對這方面的研究就已經……”他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下去,我想他和我一樣都想到了路雲。看他對路雲尊敬和忌憚並存的樣子,應該多少也知道一些事吧?路雲這一脈的傳承,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遠古時代的人類究竟是怎麽獲得這些知識和能力的,這個謎大概在人類造出時光機之前都沒辦法揭開。
  “你願意接受催眠嗎?要解除暗示大概只有通過這個辦法了。”歐明德說。
  “好的。”
  我本身是個相當不容易被催眠的人,特別在心理上會有抗拒,因爲我不喜歡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一般的催眠師,碰到心理上有抗拒的被催眠者,幾乎是百分之百沒有成功的可能。不過能夠讓路雲看上眼的催眠師當然不會是普通之輩,我知道學催眠也絕對是要看天賦的。
  這次我誠心來解除自己身上的死亡詛咒,對于催眠當然是盡量放開身心,照著歐明德的話去做,盡管如此,也反複試了好幾次,才逐漸完全放松下來。
  我曾采訪過一些進行過催眠治療的人,無一例外在從被催眠中蘇醒過來時,精神狀態會非常好。可是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卻完全和“好”扯不上關系。
  糟糕極了。
  我不是正常蘇醒的,而是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恍然驚醒。好像有巨大的聲音在我腦中轟然響著,把我的大腦攪得天翻地覆。一陣陣的頭痛讓我的太陽穴不斷地抽緊,胸口也郁悶無比。而且,這時我發現自己是睜著眼睛的。
  我疑惑地看著本該站在我對面的歐明德,他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臉色發青,像見鬼一樣,胸口不停地起伏著,正在大口喘著氣。
  “怎麽了,成功了嗎?”我忍著頭痛問道。不過單單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我會聽到個壞消息。
  “能……能幫我拿些紙巾嗎?”歐明德擡手指著辦公桌上的面巾紙盒,他的手擡得很勉強。
  我把紙盒放到他旁邊,歐明德抽了十幾張出來,大把大把地擦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
  “對不起,你也看到了,我幫不了你。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你所中的暗示竟然可以影響到我;也就是我,換了個稍微差點的,就和你一樣了。太危險了。”我覺得歐明德此時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瘟神,稍稍一接觸就移開了。
  “我可以影響你?”
  “就在我想和你進行深層交流,讓你回憶最初情況的時候,你的眼睛忽然睜開了,我能感覺到那種暗示通過你的眼睛正向我傳過來。太可怕了。”
  我默然。
  “你還是去找路雲吧,只有她可能有辦法,而且要快。我沒法幫你減輕症狀,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這樣每過一天你的精神就會差一點,對自己的控制力也會越來越弱。你必須在自己失控前找到路雲。”
  “對了,那些照片,不用拿給我看了,那不是我能看的東西。”我走出診所的時候,歐明德在背後對我說。
  打車回到家,我再次打電話給路雲。她還是無法立刻回來,但讓我馬上去尼泊爾。
  “你去買一些佛經的磁帶聽著,那東西多少有一些甯心靜意的作用,可以讓你多支撐些時候。還有,今晚要睡覺的時候,你打給我,我能幫你入睡。不過大概只能幫一次。”
  聽到她有幫我睡著的本事,我心裏寬慰許多:“爲什麽只能一次?”
  “因爲我手機快沒電了,我在的地方電壓不穩,沒法充電。如果你爲了能睡著,兩次肯冒來尼泊爾卻打不通我電話的風險,那也隨便你。”
  我啞然,沒想到是這樣的理由。
  吃完方便面,我給明慧打了個電話,請他給我一盒頌經帶,他問我派什麽用場,我說最近心情煩躁,睡不著覺,想聽聽佛經調節一下情緒。
  通過旅行社去尼泊爾時間上有問題,我必須盡快拿到簽證,想來想去,只有梁應物能幫我。
  “我需要去尼泊爾的旅行簽證,一兩天之內就要,行不行?”我在電話裏直截了當地問梁應物。他在X機構中雖然還沒掌一方實權,但搞一張簽證的能力還是有的。
  “怎麽了?”
  “回來再和你說。”要是現在就告訴他,保不住X機構就立刻介入,否則,如果路雲可以破解我心中的暗示,她可能就有能力進入墓室而不受那些符號的影響。好在梁應物不是追根究底的人,我既然不願說,他也不會多問。
  “好的,我盡量。有什麽別的需要幫助的嗎?”
  我猶豫了一下,用X機構的力量或許也能找到解除暗示的人,但我還是決心去找路雲。
  八點多的時候,我躺到床上,撥通了路雲的電話。
  她低低地吟唱起奇異的旋律,我聽不懂那是什麽語言,或者只是一些有特殊意義的音節,我的眼皮沈重起來,然後睡去。
  依然有夢,但比起前兩晚已經好了太多,早晨我被快遞的敲門聲吵醒,是明慧送來的頌經帶。
  盡管精神恢複了一些,我還是向報社請了假,然後把家裏每一扇窗都關好,並且把窗把手用繩子打了死結。這樣可以確保我不會無意識地開窗並且跳下去。
  我從櫃子裏翻出已經塵封兩年的隨身聽,把明慧送來的磁帶放進去。看包裝這是一盒普通的磁帶,不是龍華寺放在外面供香客請回去的那種。一放,果然是明慧自己念的金剛經,估計是昨天晚上在自己禅房裏錄的,伴著木魚聲,明慧的誦經聲溪水般流過,平和淡然。
  X機構的效率果然極高,下午的時候,梁應物就幫我辦好了簽證,我立刻買了次日傍晚飛加德滿都的機票。路雲告訴我,在機場會有人接。
  整整一天我都沒有出門,飯是叫的外賣,我甚至避免自己走到窗邊,雖然已經做好了安全措施。而耳朵裏更隨時聽著金剛經,再加上前一晚的睡眠不錯,居然沒有意外情況發生。幾次輕微的恍惚,都在將來未來的那一刻被我發覺,狠狠擰一把大腿,也就回複正常。
  至于報社方面的請假,我則扯謊說遠在蕪湖的姨媽去世,要去奔喪,拿我的年假作抵。這時就體現出我機動記者的優勢,一般有條線的記者是沒法請長假的,空下來的位子沒人頂替,往往只好把年假折成現金。
  前一天請病假,後一天又請喪假,有點腦子的人都會覺得裏面有問題。好在部主任張隽不是頂真的主,我又拿年假衝,也就沒和我較勁。
  這一夜沒了路雲的催眠曲,情況甚至比前兩天更嚴重,我整夜只迷糊過兩次,沒真睡著過。上午在床上磨到十一點才爬起來收拾行李,昏昏沈沈的。洗臉的時候從鏡子裏看見自己毫無神采的眼睛嚇了一跳。
  我把半面旗收進了行李,讓我受到暗示的符號和這旗上的符號應該同出一源,帶去給路雲看看,可以增加她的把握。
  電話預約了出租車,直接停到了樓下,這樣我至少把因爲亂穿馬路而發生車禍的概率降到最低。
  和昨天一樣,我提著行李坐上出租車的時候,耳朵裏依然插著耳機,不過音量比昨天稍稍調大了些。
  是浦東國際機場的飛機,我從來沒有直接打車過去,因爲太遠了,這次爲了保命只好撒點小錢。車子在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飛馳,我漸漸覺得耳中的念經聲離我越來越遠……
  “餵,餵!”司機的大喊讓我回過神來。
  原本密封的車子裏居然風聲大作,我猛然發現自己的右手已經把車門打開了。
  砰!我立刻把車門重新關緊。
  “對不起,剛才那門好像沒關好。”我一身冷汗,呐呐地向司機解釋,同時悄悄按鍵把門鎖住。
  那司機從後視鏡裏盯了我一眼,嘴裏低聲咕哝了幾聲,沒有再說什麽。
  到了機場要下車的時候,我拉了幾下都沒把門打開,這才想起剛才已經鎖上了,搞得頗爲狼狽。
  在通關前,我特意到廁所裏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把儀容整理到最好,我可不想被海關當成吸毒者攔下全面檢查,那半面旗上的血汙很難解釋的。
  通關的時候還是被多看了幾眼,如果剛才沒做那些小動作的話,恐怕真要被攔下來了。
  飛機離開地面的那一刻,我的心卻反而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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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暗世界的聚會

 到了加德滿都國際機場時已入夜,在海關辦了落地簽證後出關,外面的情況讓我嚇了一跳。
  怎麽說這都是一個國家的首都機場,外面竟看不到燈火,一片混亂的樣子。一群人高舉著寫著名字的牌子圍在機場門外的小路旁,高聲叫著。
  “Taxi,taxi……”“Hotel,hotel……”許多人叫嚷著在我身邊擠來擠去,我下意識地緊了緊自己的行李包。
  真是一片混亂。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派到這裏的戰地記者,戰地記者可以在這樣的狀況下迅速進入狀態,可我現在真是有些無措。
  我只好勉力分辨著有沒有寫著我名字的牌子,但夜色讓我很難看清楚那些不斷晃動的牌子上的字。
  我站在門口被人流推得擁來擁去,四處張望著,可怎麽有那麽多的牌子,亂七八糟的環境氣氛加上我本來就不太清楚的腦袋,連數牌子都數不過來。剛眯起眼睛看了幾個,一擠就搞不清哪邊看過哪邊沒看過了。
  大約在人流裏搖擺了有近二十分鍾,我正不知道這種情況還要持續多久,要不要試著給路雲打電話的時候,一個舉著牌子的當地人擠過我面前時,忽然回過頭來說了一句。
  我沒聽清。
  他又說了一遍,我這才聽清,他的發音有些近似“納豆”。
  我這樣說,所有的讀者都會知道其實他是在喊我的名字,可我當時過了足有五秒鍾才反應過來,可以想見當時我的精神狀況有多麽的糟糕。
  我擡頭看了看他舉的牌子,怪不得我剛才一通猛找都沒找到,這牌子上寫的並不是漢字“那多”,而是我幾乎不怎麽用的“NADO”。
  自始至終我都不知道這位身材幹瘦的年輕人名字怎麽寫,只能根據他的發音揣摩爲“尤尼克”。他的英語很差勁,和我一樣差,所以我們交流起來連說話帶比劃,吃力得很。
  他取出一封路雲給我的信,內容只有一句話:“持信者將帶你來見我。”
  坐上尤尼克的吉普車,他一路開得飛快,路況又差,震得我頭暈眼花,耳機都掉出來幾次。尤尼克也不是個多話的人,交流起來既然那麽困難,便索性閉口不言。我則知道他是帶我去見路雲,又沒有寒暄的心情,也樂得一心一意聽我的佛經。
  開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不對,怎麽不是往市裏開,越來越荒僻啊。
  開了近三個小時,我終于憋不住,問尤尼克還要多久才能到。
  雖然我已經對尤尼克的英語發音不准有所了解,但因爲他的答案和我預期的相差太大,他重複到第三遍,我才聽清楚。
  “Fivedays.‘
  天哪,居然要五天!尼泊爾才多大啊,我甚至懷疑這樣開五天以後是不是還在尼泊爾境內。
  既然離加德滿都這麽遠,路雲幹嗎讓我買到這裏的機票呢,折騰我還是其次,這五天我能撐過去嗎?
  想問尤尼克,但這實在是個太複雜的問題,試了幾次,兩個人答非所問,只好作罷。
  尼泊爾是多山國家,吉普車總是在盤山路上轉,讓我暈上加暈。四個小時之後,尤尼克在一條溪水邊停下車,車燈的照射下,我看見前面停著一艘小船。
  尤尼克和船上的人交談幾句,我們就上了船,被載過河去,那邊有另一輛吉普車等著。這時我的感覺,就像在偷渡。
  淩晨兩點四十分,吉普車終于在一家小旅店停下,從機場開始,足足六個多小時的車程。尤尼克告訴我,上午九點再次出發。
  “Goodnight.”尤尼克說。
  “Goodnight.”我苦笑著回應,心裏卻歎了口氣,能good才怪。
  上午尤尼克敲開我房門的時候,我的精神狀況顯然讓他有些吃驚。他的問話我沒聽清,不過想來也是問我昨天怎麽沒睡好之類的,我雙手一攤,沒有解釋。要是我能睡好的話,大概也不用來這裏了。
  走出旅店,我這才發現,原來這家旅店是在一片森林之中。
  而交通工具則由吉普車變成了大象。
  這裏應該是尼泊爾的某個自然保護區,遊客終年不斷,雖然我在旅店裏沒見幾個人,但那是因爲大多數遊客在清晨七點之前就已經出發了。
  這頭大象的背部綁了能容四人坐的藤椅,這套騎具已經使用了相當長的時間,磨得相當
  光滑。大象真正的駕馭者——一個中年的尼泊爾人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指引這陸地上的巨物前行。
  這四周應該是極爲美麗的景色,所以才能吸引各國的遊人終年不絕,但我此時只管努力地傾聽耳中的佛經,緊抓藤椅,並不曾留意景色,所以現在回想起來,居然對那些風光印象極爲模糊,真是枉費免費旅遊了一場。
  渴了有尤尼克水壺中的清水,餓了有尤尼克隨身帶的幹餅,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到了又一個森林中的小旅店。
  第二天的出發時間是清晨七點,看見我的時候,尤尼克顯然面露擔憂之色。他是個熱心腸的人。
  這次並不止我們一頭大象,有七頭之多,前六頭上都載著遊客,我們坐在最後一頭,跟在隊伍的末尾。看來昨天的這頭大象是特意等我們的,加上昨天晚上那守在溪水旁的小船,尤尼克在這裏很有人緣兒啊。後來我才知道,這或許並不是他個人的人脈關系。
  我心裏狐疑了一番,路雲到底在開什麽會,怎麽會在這種風景優美,卻交通極爲不便的地方開?
  我問尤尼克的時候,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不過我想就算他回答我也多半搞不明白。
  下午的時候,我精神不濟,一個倒栽蔥跌下去,尤尼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背上的衣服,硬生生把我拎回了坐位。感激之余,我不禁暗暗吃驚這看起來精瘦的青年竟然有著與他身材完全不匹配的力量。
  晚上,我躺在硬板床上,房間裏不時響起不知名的昆蟲的振翅聲,在寂靜中響起的時候,清晰得讓人有些不安。不過就算沒有這些擋不住的不速之客,我也不可能安然入睡,昨天晚上的許多時候,我甚至在夢魇中掙紮。
  手機居然響了起來,那是個我不認識的號碼。
  按下接聽鍵,沒想到聽見了路雲的聲音。
  “借一個朋友的手機給你打的,不過也就只能和你打一次。你情況怎麽樣?”
  “本來很糟,聽見你的聲音就好點了。”
  倒不是完全說的奉承話,想到今晚能睡個好覺,我的頭痛似乎減輕了些。
  早晨尤尼克敲了很長時間,我才打開房門,兀自睡眼惺忪。
  “Good!”尤尼克笑著說。
  在餐廳裏喝著牛奶啃著餅的時候,我看見窗外載著遊客們的象隊已經起程了。
  我用手指了指。
  “Noelephanttoday.”他說,這次我聽懂了。
  接著尤尼克指了指我的腿。
  “Foot.‘
  要步行了嗎,真是個壞消息。
  跟在尤尼克的身後,我們上路了。我注意到,那是和遊客們完全不同的一個方向。
  我無意描述在這樣的夏天裏步行在野地的細節,盡管尤尼克已經放慢腳步等我,依然不是我這個慣以腳力好自诩的記者能輕松跟上的。尤其在那種狀態下,一晚的睡眠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傍晚時分,處于麻木行走狀態下的我,終于望見了一座木屋。
  一刹那間我曾以爲那就是路雲所在的地方,不過那屋實在是太小了,應該是某個獵人的居所吧,而且算來今天只是第四天。
  尤尼克走在我前面,他沒有敲門,直接就推門進去,那木門竟然也沒有鎖。推開門的瞬間,一道灰影貼地從屋裏躥出來,貼著我的褲腿邊擦過,把我驚得一個趔趄,它卻閃進草叢裏不見了。
  尤尼克說了個我聽不懂的詞,他想了想,似乎不知道這種野獸英語怎麽說,只得作罷。
  屋裏並沒有人,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卻有三張床。並不十分破敗的樣子,看來是專供人過夜的。
  這裏卻沒有供人洗澡的地方,一身臭汗,只好直接躺到床上。一夜亂夢,早晨起來的時候,又是一身的汗。
  看見我的樣子,尤尼克卻只說了一句:“Todaywewillarrive.”
  中午過後,我費盡辛苦地爬上一個小山頭,幸好並不陡,如果是爬華山,恐怕半山腰我
  就摔下去了。
  山頂有一小塊平地,站在這平地上向前望,一個小山澗過後,卻是座不知名的高山,和這座山比,我爬了半天的這座,只是小土丘而已。
  只是爬上這山頂,看見眼前的東西,我卻愣住了。
  這裏竟是一個索道站,一條索道從這裏開始,越過山澗,直通向對面的山裏。
  不過這索道上並沒有纜車,惟一可見的纜車,正靜靜停在索道站上。
  尤尼克示意我坐上去,然後他把旁邊一個鐵拉杆推到一邊,只聽轟的一聲響,我坐著的纜車一震,開始緩緩移動。
  我正等著尤尼克坐上來,卻見他向我揮手。
  “Bye-bye.‘
  我的天哪,原來是我一個人坐纜車!
  纜車上的玻璃罩緩緩放下,我安心了一些,要是那種簡陋的不封閉纜車,我一定會半途自己跳下去的。
  尤尼克的身影越來越遠,纜車加速了,我向他揮手致意:“Thankyou.”我喊著,不過他大概已經聽不見了。
  纜車越升越高,已經快速行進了二十分鍾,還不見目的地,我不由得暗歎這工程之大。在這樣的深山裏,真不知是怎麽造出來的,看這設備,還相當的不錯。
  掠過了山澗,升入高山裏,越來越高,經過一段極陡的爬升,索道又漸趨平緩。現在的相對高度,恐怕已經數倍于上午爬得累死累活的那個小山頭了,但卻只到了這高山的山腰處。
  半小時後,纜車到達終點。我從纜車上跳下來的時候,一位穿著黑色西裝打著白領結的男士已經等候著了。
  遠遠的我就已經看到了這位黑衣人的身影,由遠及近,他站在那裏沒有動過,站得標槍般筆直。那麽些天的跋山涉水,此刻我的形象從內到外都可謂糟糕透頂,而他卻在我足踏實地的那一刻,微微躬身道:
  “那先生嗎?歡迎來到這裏,請隨我來。”說罷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用的竟是標准的漢語。
  這條索道和眼前修得齊整的山路,如此訓練有素並且懂得漢語的服務人員,這裏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路雲究竟開的什麽會?
  莫非路雲迷暈了哪個超級大亨?
  只是一路上無論被吊起了精神的我如何旁敲側擊,這名引路者總是笑而不答。
  微笑是待客的最好方式,不說話則是防止泄密的不二法則。旁邊這位的表現讓我對這裏的主人心存敬畏。
  山道修在林中,平緩地蜿蜒而上,四周鳥鳴不斷,幾只白羽孔雀在林間散步,我甚至看見一只極少見的懶猴挂在樹上微微晃動。不過既然到了這裏,這些珍奇異獸已經不再能令我驚訝。
  山路的盡頭地勢忽然開闊,眼前的景色令我目瞪口呆。
  在這半山腰有這麽大一塊平地已經不易,而在眼前這平地的中央,是明鏡般清澈的一個湖,湖水微微泛著藍。湖邊的草地上建了多幢別墅,這裏望過去的對岸是一大片草坪,再遠處一道飛瀑挂下,彙成溪水注入湖中。
  群山環抱間,此處宛如仙境。
  大概每一個初到此地的人都有這樣的感歎,那位領路男子靜靜等待了片刻,才微笑著再次做了一個請我跟隨的手勢。
  我被引到一座小別墅前,按響了門鈴。
  已經見過許多次,開門女子的美麗還是讓我再次深受震撼,不是精通幻術的路雲還有誰。
  我深知這並非就是她生就的美麗,當年初次見面時的形象與現在相比簡直就是平凡至極,可知道歸知道,要從她的美中掙脫出來,還真要費一番工夫。
  “路小姐好,那先生已經來了。”那男子低著頭道。
  路雲輕笑著說:“怎麽,都不敢看我了,我有這麽可怕嗎?”那語調勾魂至極,男子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看見路雲的笑顔,眼神頓時就呆了,看來再如何的訓練有素,碰到路雲這般精于精神控制的美人,都是白搭。
  路雲把我拉進門去,向男子招了招手,男子不知不覺間便要跟著走進來,路雲的笑容愈發地燦爛,卻把門旋即一關。我聽見門外一聲痛叫,顯然鼻子被撞得不輕。
  “和他開個小玩笑。”路雲格格格地笑得極是歡暢。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不過路雲顯出這樣的女孩心性,卻讓我反而有些安心,像她這樣的人,如果再心機深重,那可就太可怕了。
  轉念一想,當年人洞事件中蕭秀雲心機陰沈、手段狠辣,全盤繼承了她衣缽的路雲會受到多少影響誰也說不准,又怎麽知道她這樣的表現就是真正的心性呢?
  不過現在既然彼此都把對方當朋友,還是不用想得這麽多了。朋友各種各樣,也自有不同的相處之道,只要還當是朋友,就可以了。
  這樣想著,路雲卻已經掩起鼻子道:“洗澡去洗澡去,有什麽事洗完再說,你有多少天沒洗了啊。”
  我笑著道:“我算算,大概有那麽五六天了吧,整天鑽在山裏。怎麽樣,味道還好聞嗎?”
  路雲退得極遠,聽我這樣說,好像臉色都白了些。
  我哈哈笑了一聲,脫下背包扔在地上,大步走了進去,卻想起一事,轉過頭來呐呐問:“這個……浴室在哪裏?”
  待被指點了浴室,我卻想起換洗衣服還在背包裏,只好再次出來拿背包,實在是糗得很,看來精神不濟的時候真是不能扮酷。
  “那多?”
  “那多!”
  路雲的聲音通過我的耳鼓敲擊在心髒上,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如小遊泳池般的豪華浴缸裏,水已經漫過我的鼻翼。
  我一驚,接連嗆了幾口水,忙撐起身子。路雲該是發現不對勁,剛才喊我名字的聲音有些古怪,不然我沒那麽容易醒過來。
  “沒事了,謝謝。”我大聲說。
  走出浴室,下到一樓的小客廳時,卻發現路雲一臉的歉意。
  “你的情況真的有點嚴重,我不知道你到達這裏要那麽久,否則……”
  “怎麽你不用那麽久嗎?那你是怎麽過來的,有其他的捷徑嗎?”我奇怪了。
  “我到了加德滿都之後,有直升機接,等我知道原來你是從陸地上過來的時候,你已經入山了。惟一的補救辦法只能是四處借手機再給你打個電話,現在看你的情況,這幾天你過得還真是危險。”
  “現在不是平安到達了嗎?”我笑著道,“這裏的主人是何方神聖啊,看排場真不是普通人物,你在這裏到底開的什麽會啊?”
  “你還真是好奇心十足啊,這種情況下居然先問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老實說那個叫D爵士的人是什麽底細我也不太清楚,卻竟然可以把請柬發到我的手上。”
  路雲把一封請柬扔到我手上,這封厚牛皮紙制成的請柬制作得相當樸實,封皮上是草書所寫的“請柬”二字,裏面是漂亮的楷書,都是手寫。
  “尊敬的東方古典秘術傳承者,三年一度的亞洲非人聚會即將開始,現特向您發出誠摯邀請,時間爲二零零四年六月二十一日至二零零四年六月三十日,地點尼泊爾。如能前來,請發電函至D@flyhuman.com。”
  落款就是D爵士。

  “非人?”
  “就是非常人的意思吧,我也是才聽說這樣的稱呼。我到了之後這個D爵士只出現了幾次,是個有點意思的家夥。他提供這麽一個場所,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是非常有好處的,不過他自己卻似乎沒表現出什麽其他的企圖。據我所知,這樣的聚會已經持續了至少半個世紀。”
  路雲所謂的“好處”我能揣摩一二:像她這種古老傳承,自古以來都單脈相傳,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極爲保守自閉,本身已屬神秘傳說,就算有其他類似的傳說流派,也不會有什麽交流。有傳承的尚且如此,因爲自己本身的基因突變而具備特異能力的人,當然更找不到交流的對象。這樣的聚會中,如能找到願意坦然暢言的,就算不把己身秘法相告,也能獲得非常大的收益。
  至少在變形人事件中我向路雲尋求幫助時,她就還未能像剛才這樣,輕易對一個心志堅定的人産生影響。
  而那位D爵士更是不凡,通過這種方式和整個亞洲的非人們保持良好的關系,若到真有需要幫助時,又有幾個人會拒絕呢?從他知道路雲的存在並發出邀請看,他的潛在勢力已經很驚人了。
  “剛才你在浴室我聽你那麽久沒動靜就覺得有問題。”
  “是啊,幸虧你吼了一嗓子呢。不過這幾天類似的情況層出不窮,搞得我現在都有些麻木了。”
  “什麽吼了一嗓子,”路雲啐了我一口,正容道,“要是你真麻木了,就離死不遠了。”
  我呵呵笑了幾聲,既然已經到了這裏,我就已經放下心來,即便路雲也搞不定我的毛病,這裏不是什麽非人聚會嗎?總有人搞得定吧。
  “還是非人待遇高啊,你們有直升機接,我只好靠腳走啊。”心情好起來,我順口和路雲開了個玩笑。
  “哪裏,你以爲這裏那麽好來的嗎?最初我向D爵士提出要帶個朋友來,雖然說了原因,還是給婉拒了。”
  “那倒也是,我能想得通,可後來怎麽又同意了呢?”我問。
  路雲笑了:“因爲他後來知道我這個朋友叫那多。”
  “哦?”我眉毛一揚,心裏倒也有些許自得,這兩年的經曆,居然讓我小小地有了些名氣。雖然這名聲並不傳于大衆之間,可從衛先到D爵士這些接觸到世界另一面的人,卻都知道我的名字。我把那一面的世界稱之爲暗世界,一般人看不見,認爲不存在暗世界。可我知道,那才更接近真實。
  “他本和我打招呼,想與你見一面的,但五天前卻忽然有事乘直升機離開,結果你就只好從陸地上過來了。”
  “那倒真是可惜,這樣的人物,我還是很好奇的。”我歎息著說。
  “好奇?我看你這毛病就是好奇害的吧,總有一天你會被好奇害死。算了,說也白說,你先告訴我怎麽回事,上次你說得太簡單了,問清楚我好對症下藥。”
  我本想從進入那墓道說起,路雲立刻就問那是什麽墓道,又問是如何發現的,還問衛先是誰,連番追問下,我只得把這件事從源頭說起。看看路雲聽得無比投入,真不知道她是聽故事來的,還是替我治病來的。
  “三只眼的人?開了天眼的倒聽說過,但天生就有第三只眼的,還真是第一次聽說。”路雲喃喃道,忽覺這與我的病情似乎聯系不大,改口道,“歐明德的猜測是正確的,你看到的那些符號,應該是一些非常強力的暗示符,而且這些符號不僅僅對我起作用,在那樣的環境中,密集的符號或許自身就形成了一個場。越往墓門去,這個場的力量就越大。所以就算有人完全不去看那些符號,恐怕也會受到一些影響。”
  “我把那半面旗帶來了。”我說著取出旗遞給路雲。
  路雲接過,展開,旗把她的臉遮住,我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她只看了一會兒,就咦了一聲。
  “你等等,我去去就來。”路雲站起身,拿著旗快步走了出去。
  路雲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是個年紀看上去比路雲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女子,T恤馬褲短靴,垂耳短發,沒有路雲這般的炫目美貌,但顯得英氣勃勃,給人的感覺卻又十分親近。
  “我介紹一下,這是夏侯嬰,我新認識的朋友;這是那多,老朋友了。”
  我連忙站起來打招呼,能參加這個聚會的怎麽會是尋常人物,可輕忽不得。
  “最後給你打電話那次,就是借她的手機呢。這裏用的是自備電網,要充電得等回到城市裏才行的。”
  我再次向夏侯嬰道謝。
  夏侯嬰粲然一笑道:“些許小事而已。倒是這面旗,老實說和我頗有些淵源,不介意的話,能否告訴我您是怎麽得到的呢?”
  于是我又把剛才對路雲說的故事講了一遍,對孫氏兄弟和那本日記中的內容重點詳述。
  夏侯嬰的神情逐漸嚴肅起來,等我說完,點頭道:“這是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消息,非常感謝您告訴我這些。關于您所受到的暗示,我想由我來處理會比路雲更方便一些。”這樣說的時候,夏侯嬰向路雲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路雲點頭表示同意。
  我心裏一動,以我對路雲的了解,要說這位夏侯嬰的能力淩駕于路雲之上,可能性不高;她這樣說,也就是表示她對暗示有所研究,先前所說的“淵源”,恐怕就是指這個了。
  “那我們這就開始吧,請看著我的手,精神放松。”夏侯嬰伸出右手食指,在我的眼前開始緩緩畫動。
  白生生的手指在空中畫出奇異的軌迹,周而複始,每次卻又不同,我注視著這些軌迹,當意識到這實際上是一個個符號時,人已經漸漸放松下來,濃濃的睡意襲來,即便是通過手機聽路雲的吟唱時,也未有過這樣強烈的睡意。
  當我從深沈的睡眠中醒過來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浸透了輕松,沒有人告訴我,但我切實地知道,我的暗示已經解除了。
  咕咕的聲音從我的肚子裏傳出來,迅即而來的饑餓感讓我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我到底睡了多久,怎麽會這麽餓啊。
  我從沙發上坐起來,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記得睡前是下午,我看了看表,兩點。
  “路雲!”我叫了一聲,沒人應我,現在這別墅裏就我一個人。
  茶幾上已經放好一套新的洗漱用具,看來我真的睡了一天。
  洗漱完畢回到客廳,路雲已經在等我了。
  “夏侯嬰的時間還算得真准。”她說,這時我的肚子又大叫一聲,連她都聽見了,“別急,很快就有人送飯來。”
  “哎呀,怎麽睡了這麽久,今天是非人聚會的最後一天了吧,還有機會見見那些非人們嗎?”
  “就你昨天的狀態,是沒法出去見那些家夥的,稀奇古怪的人多得很,你的精神這麽不穩定,碰上哪個給你開個小玩笑,就麻煩了。至于現在嘛……”路雲拖了個長音,吊足我的胃口,說,“D爵士倒是還沒回來,上午直升機已經來啦,來回接了好幾批了,現在沒走的除了你我,倒還有一個。”
  我有些失望,不過這些奇人能多見一個也是好的:“那你可要爲我引見引見,保不住以後哪天就要找他救命的。”
  路雲笑道:“人家昨天已經救過你一命啦,你還打算要她救你幾次?”
  原來留下的就剩夏侯嬰了,倒還真對我這個病人負責到底啊。
  說話間,已經有人送飯菜來。三菜一湯:宮爆雞丁、炒豬肝、牛肉湯和一盆野菌。燒得不錯,特別是原料與國內不可同日而語。我把一大碗飯全掃空了,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門鈴聲響起,路雲打開門,是夏侯嬰。
  “直升機來了。”她說。
  我收拾背包出門的時候,卻發現路雲沒有跟來。
  “怎麽,你不走嗎?”
  “反正我也沒事,尼泊爾風光這麽好,我打算坐纜車步行,走你來時的路回去。”
  倒真是很好的風景,可惜我來的時候沒心情領略。
  “那你自己小心些。”
  “切,我對山裏可比你熟得多。”
  這話讓我心裏一寒,我記起百多年前蕭秀雲就是在深山中學習秘術的,那我面前的這個,究竟是蕭秀雲,還是路雲?
  直升機落在大草坪上,夏侯嬰的行李也只是一個背包,對女人來說是少得很了。
  “謝謝你的援手啊。”救命之恩,除了說一句謝謝外,也不知該怎麽回報。
  “沒什麽,就算我不出手,路雲也行的,就是麻煩些而已。倒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沒問題,你說吧。”我本不是不問究竟就會輕易答應的人,可夏侯嬰有事相求,不在施手相救前說,這等風度讓我很是欣賞,想來她總不會說出讓我難以接受的請求。
  “我想請你帶我進那個墓去走一趟。”她很鄭重地說。
  “太好了,我也對那裏心不死呢。”我是真的高興,夏侯嬰和我一起去,那些鬼畫符對我就沒危險了。
  “有一件事我想先說明,那本書對我很重要,我必須拿到它。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會像孫氏兄弟,有那樣無聊的念頭。是因爲其他的原因。”
  我微微一愣,便說:“那又不是我的東西,如果對你那麽重要的話,取了就是。哈,我本來還想學學怎麽撒豆成兵呢。”
  夏侯嬰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你該不會真以爲那就是什麽《太平清領書》吧?!”
  “啊?”我張大了嘴,難道我原先的推測錯了?夏侯嬰似是知道些什麽,看來她所說的“頗有些淵源”並不簡單啊。
  夏侯嬰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而說道:“好,那到時就請相互照應了。”
  “呵呵,是你照應我才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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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第三只眼”的秘密

 終于又回到上海,坐在出機場的出租車上,夏侯嬰蒼白的臉上才微微恢複了血色。
  剛才飛機上,快到上海的時候,夏侯嬰突然臉色慘白,汗如雨下,雙手緊緊抓著座椅的扶手,太陽穴的青筋都隱隱浮現。我嚇了一跳,忙問她怎麽樣,她說是頭痛病,遺傳的,過一陣就好。
  看她的樣子,這頭痛還真是厲害得很啊。看來不管有多大的能耐,總還是有解決不了的麻煩在。夏侯嬰這病,她自己束手無策,現代醫學恐怕也沒什麽辦法。
  在這個社會裏,奇人異士只要願意,總不會缺錢用,我等普通人只好望之興歎了,夏侯嬰入住的是四季酒店,上海最豪華同時也是房價最貴的酒店之一。和她約好次日上午九時在酒店門口碰面,進行第二次的墓室探險。而今晚我則另有事做。
  夏侯嬰所能解決的是墓室中最神秘且殺人于無形的東西——暗示符,可我卻未曾忘記,孫輝祖所受的那幾十處有形創傷。這樣的墓室機關埋伏是一貫的傳統,死了衛先,這部分連夏侯嬰都有些發愁。她本想先進去看一看再說,我卻自告奮勇,說願意去請請能人看。
  有這份能耐,又不用我對這件事的內幕多作解釋的,除了衛不回還有誰?
  敲開了中央“三層樓”二樓衛不回的門,盡管我已經想好了種種說辭,也預演了衛不回見到我後的種種反應,可他當頭一句話,還是讓我有點懵。
  “我等你很久了。”說完這句話,衛不回卻依然站在門口,沒有移開的意思。
  “等我?”我看著眼前的衛不回,往日若有若無籠罩在他身上的落寞,和有神雙眼背後的暮色,此時竟再也找不到一星半點。
  “你准備什麽時候再下去?”不給我喘息的機會,衛不回仿佛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意,直接問了出來。
  “哦……明天,大概上午九點半。”
  “好,我去。”說完這句話後,那扇朱紅色的木門又砰地把我關在了外面。
  這樣被動的感覺,這種不容置疑的口氣,是那個消沈了六十多年的盜墓之王又回來了嗎?
  衛不回是怎麽知道我要再次下去,他怕了六十多年,怎麽又忽然不怕了呢?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卻怎麽都想不通。
  第二天九點見到夏侯嬰的時候,我竟看見她穿了件寬大的長袖襯衫,這外面可是三十六度的高溫啊。更誇張的是她穿了一襲水綠色的長裙,她當自己去參加舞會嗎?
  “那個,要不要換條褲子?”我忍不住提醒她。
  “沒關系,我們走吧。”夏侯嬰無視于我的暗示,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她鑽進出租車,回頭卻看見我一副爲難的樣子,笑說:“你放心吧,我可不是那種爲了漂亮不知輕重的女人。”
  她都這樣說了,雖然我滿肚子的疑惑,還是只能跟著她上了車。
  走進中央“三層樓”的時候,我看了看表,九點三十四分。
  正想是否該上樓去叫衛不回,卻聽見一個聲音從地下室入口樓梯的陰影裏傳出:“我在這裏。”
  衛不回穿了一身黑,陰影裏,我只看見一雙閃著精光的眼睛。
  他真的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嗎?我忽然懷疑起來。
  “這位是衛不回,盜墓之王。這位是夏侯嬰,她能讓你我的直覺不再阻擋我們的腳步。”我替初次見面的兩人作了簡單的介紹。
  打開地下室的門,再次關上的時候,我忽然看見黑暗中閃光的符號。
  嚇了一跳之後,才發現是夏侯嬰把外面的襯衫脫了下來,裏面的白T恤上用能發光的顔色畫滿了符號。然後一條布滿閃光符號的褲子又出現了,那自然是夏侯嬰把外面的裙子解了下來。
  “不管有沒有光,這些符號都能看到。這些符號能幫助你們心神安定,不受其他暗示符的影響。當然,這其實也是一種暗示。”夏侯嬰說。
  只看了幾眼,我就已經感覺心神安定踏實了許多。
  貓腰走在孫氏兄弟挖掘的甬道中時,我終于搞清楚衛不回是怎麽算到我會再次回來的。
  衛先在見了衛不回之後,立刻就把這位傳奇人物的情況通報了家族,而衛先的死,雖然公安部門一時搞不清這位死者的身份,但他背後的龐大盜墓家族卻很快得到了消息,而請衛不回這位大佬重回家族的時候,當然也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與之相關的,還有我那多的資料。
  六十多年後,自己的侄孫再次因這個墓而死,這一噩耗刺痛了衛不回隱藏在最深處的那根神經。
  “我想我應該死于地下,我不敢盜墓已經很久了,就讓這個墓作爲我複出的開始吧。”
  這位盜墓之王把重新站起來的起點,定在當年讓他遭遇最慘痛失敗的地方。
  衛不回當然不是無謀之輩,要再進這個墓,他必須要等我回來。
  相信他所拿到的關于我的資料,一定非常詳細,以至于他可以判斷出,如果我能逃過一劫,必將重新回來,而回來的時候,肯定會作好准備。
  他相信我不是個短命的人,所以他一直在等我回來。
  終于到了,厚重的石板旁,那條向下的青石階。
  “就是這下面嗎?”夏侯嬰問。
  “是的。”我回答。
  衛不回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在他的胸中已憋了六十七年之久。他當先走了下去,夏侯嬰和我緊隨其後。
  轟然之聲接連響起,萬年連珠燈再次照亮了整條墓道。
  火光映著大理石的花紋,遠端的白骨猶在。在這妖異的氛圍中,我看了一眼身邊的夏侯嬰,心髒的跳動漸趨正常。
  “這條墓道上沒有任何機關,只管向前走就是。”衛不回說。
  夏侯嬰點了點頭,向前走去,我和衛不回走在她的兩側,略略落後她半步。雖然畫在她衣服上的符號並不需要一刻不離地看著,暗示早已經種入我們腦中,但能時時看到這些符號,總更穩妥些。
  夏侯嬰一路走得很慢,她非常注意地看著周圍墓壁上和大理石花紋混在一起的那些符號,我看見她微微地點著頭,似在印證著她先前的某些猜測。
  離墓門已經很近了,我看了一眼衛不回,他向我點了點頭。這一次,我們都沒有任何惶恐不安的感覺。
  腳邊就是孫輝祖的白骨了。
  “咦,這個頭是怎麽回事?”夏侯嬰指著孫輝祖緊緊抓住的骷髅頭問。那個有著第三只眼睛的骷髅頭!
  我這才想起,當日和夏侯嬰說的時候,漏過了這一節。
  “應該是墓主人的頭,不知怎的被這孫輝祖擰了下來抓到了這裏。”
  夏侯嬰蹲下身子,凝視著這個頭顱,不,她在看那個多出來的圓洞。
  我發現她的身體竟有些戰抖。
  衛不回歎息了一聲,這顆頭顱當年必定風光無限,如今卻屍首兩分離。
  夏侯嬰站起身來,輕輕道:“沒想到,那個傳說竟然是真的。”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我忙扶了她一把。
  “怎麽了?”我問。
  “沒什麽,我只是有些失望。”她臉上有著難掩的頹唐之色,又豈止一點點的失望。
  “我們進去吧,雖然我原先的目的已經無法達到,書還是拿走的好。”夏侯嬰說著,舉步向前。
  跟著衛不回和夏侯嬰,我邁進了墓門。
  裏面的墓室也有類似萬年連珠燈的裝置,衛不回輕易就在墓門邊找到了開啓的地方,眨眼間燈火就點燃了。
  與衛先相比,衛不回的探測工具簡單得多,只是一根金屬棒。在地上敲擊了幾下後,他擡起頭來,卻忽然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轉頭去看夏侯嬰。不,應該說他在看夏侯嬰衣服上的那些符號。
  “是恐懼,”夏侯嬰說,“這間墓室四壁上的符號所暗示的是恐懼。”
  火光耀起的時候,我也有所覺,不過只是心裏淡淡的一層。一定是夏侯嬰衣服上畫的暗示符起了重要作用。
  衛不回向後退了半步後,嘿嘿一笑道:“看來我老頭子有些杯弓蛇影了。”他再次打量整間空空蕩蕩的墓室,說,“這間墓室裏應該也沒有機關,保險起見,你們跟在我後面。”
  夏侯嬰點了點頭:“沒有機關很正常,這裏四壁上所畫的暗示符其實相當的厲害,連你們不斷地受我的安甯定神暗示之後,都還能有所感覺,一般人一進來,甚至不用點火看見,都會被這四周密布暗示符所形成的場嚇退;經過外面墓道裏的死亡暗示之後,他們就算是退
  了出去,遲早也是個死。”
  這個足有四五百平方米大的墓室呈不規則的水滴狀,沒有任何的擺設裝飾,對面又有一道拱門。
  “你們看。”衛不回指了指地上。
  順著他的手,我才發現從這裏到對面的拱門,大理石質的地上有一點點的暗黑色。痕迹不重,不仔細看真看不出。
  “是孫輝祖的血。”我脫口而出。
  衛不回點了點頭:“是滲進大理石裏的血迹,不過沒有任何機關發動的迹象。”
  “走吧。不過,外面的墓道是死亡暗示,這裏是恐懼暗示,過了前面的拱門,暗示的內容應該又有所不同。”夏侯嬰說。
  衛不回聽夏侯嬰這麽說,在邁步向前走之前,做了一個和我完全相同的動作——死死地看了她的衣服一眼。
  站在拱門處,衛不回沒有立刻進入下一個墓室,我和夏侯嬰也在他身後側停了下來。
  前面與其說是墓室,不如說又是一條墓道,一條彎曲的墓道。
  地上依然可以見到滲入石中的血迹,讓我不由得想像當年孫輝祖是如何一路披血狂奔而出。
  第一道拱門處開啓的萬年連珠燈看來已經把所有墓室裏的燈都點燃了,不過由于墓道是彎的,所以一眼無法看到盡頭。
  “好像也沒有機關發動的痕迹啊,這條墓道裏也沒有機關嗎?”我說。
  衛不回蹲下身子,雙眼緊貼地面看了一會兒,又用金屬棒敲了幾下,站起身來,臉色凝重地說:“有機關,只不過沒有發動過。”
  “沒發動,怎麽會?當年孫輝祖沒把機關觸動了?”這次發問的是夏侯嬰。
  “這裏的機關設置的發動條件相當奇怪,這一類的機關,如果按照正常走路或者快跑,是不會觸動的。只有站在一處地方不動,才會發動機關。”
  “這就對了。”夏侯嬰的話讓我們都是一愣。
  “你們不覺得往前看去時的感覺有些不同嗎?”
  我剛才向前看的時候,心裏是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不過有夏侯嬰所繪的符號之助,這種異樣感覺極爲輕微。這時聽夏侯嬰這樣說,一邊再次望向前面墓道,一邊在心裏暗暗體會。
  的確是和恐懼不一樣的感覺,不過一時要找個詞形容出來,還真不知該說什麽。看看衛不回,也是一樣。
  “你們現在受到的影響極其輕微,所以難以分辨。前面的暗示符,對人心理上起到的作用,是沮喪。”
  “沮喪?”我對照著心裏的感受,果然如此。
  “我知道了。”衛不回沈聲說,“普通人沮喪到極點,不免抱著頭蹲在地上痛哭流涕。精神堅忍一些的,總也會呆立片刻。可這一呆,機關就立刻發動了。”
  夏侯嬰點頭:“雖然暗示很難讓人立刻死亡,但和機關相配合,就讓這裏成爲絕殺之地。”
  “不過當年孫氏兄弟怎麽就沒事呢?”其實這話剛問出口,我就想到了答案。
  “這是因爲……”夏侯嬰沒說完,我就接口道:“旗。”
  “對,我看過那半面旗,如果把失去半面旗上的符號補完,對于這面旗周圍的人,就有類似我衣服上這些符號的效果,不過因爲這面旗又兼備了對遠處人的威嚇、恐懼暗示,所以相對效果不如我現在畫的這些好。”
  說到那半面旗,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忍不住這時候就問了出來:“當年孫氏兄弟拿著那面旗來探測地下墓室的方位,結果還真的在這附近獲得了征兆,旗所發揮出來的恐懼暗示突然十倍地增強,這是什麽道理?”
  夏侯嬰思考了片刻後說:“這其中的道理,我也不敢肯定,畢竟許多東西,我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過……”夏侯嬰用手一指前面的墓道,“等會兒走上去的時候,你們要有個心理准備,到時你們的沮喪感覺,會比站在這裏看的時候更強烈,不要愣住讓機關發動了。”
  “哦?”
  “如果只是簡單的一兩個暗示符,基本上要用肉眼看見,才會發生作用;可是許多個符號按照特定規律排在一起,卻會自然地發生作用。有點像中國古老的陣法,別把它們和古代軍隊的戰陣搞混了,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這我知道的。”當初差點困死在神農架的人洞裏,不就是因爲蕭秀雲布下的困龍秘陣嗎?!
  夏侯嬰有些意外:“你倒還見識挺廣呢,要是用現代科學中最接近的詞語來解釋,就是力場了,這些符號能形成外放型的精神力場。靠近力場的中心一定距離,就會對人産生影響。如果兩個力場相重疊的話,可能什麽事都沒有,也可能……”
  夏侯嬰沒有說下去,不過我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當年的突發事件,是旗上散發的精神力場和地下的力場相重疊的結果。只是爲什麽重疊之後只在那一瞬間爆發出強烈的恐懼力場,過後就恢複原狀,恐怕就不是我們這些人靠簡單推斷就能搞清楚的。那至少要明白這些符號設計出來的原理才行。
  “走吧,記住別停。”
  跟著衛不回一路疾行,我們幾乎以競走的速度走完這段彎道,有了心理准備,那增加的一點沮喪情緒並不會帶來真正的麻煩。一個急劇的轉彎之後,前面又是一個拱門,這個拱門比先前的大一些,在衛不回的示意下,我們三個勉強擠著並排站在拱門下。
  前面的空間介于墓室和墓道之間,是個狹長的三角形。我們所處的拱門入口是最寬的地方,越往前路越窄,在尖端處是另一道僅能容一人通過的拱門。
  就在這間墓室裏,我看見了三具白骨。
  還有滿地的短鐵矢。就是最外面墓道裏,孫輝祖屍體上的那種。
  不用說,剩下的孫家三兄弟全在這裏了。
  “憤怒。”夏侯嬰說。
  我和衛不回都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前面的墓室裏,符號的作用是令人憤怒。
  其實不用她說,我都已經能感受到心裏的憤懑了。
  在那三具白骨間,我看見了一片未被腐蝕掉的布料。有這樣神奇材質的,當然只能是那半面旗了。
  “憑孫氏兄弟和我學的那點半吊子能耐,當然是過不去的了,在這裏只要踏錯半步,就會引動機關。”衛不回說。

  “可這四壁都是光滑的大理石,這些箭是從什麽地方射出來的?”我問。
  “笨蛋,許多地方都是活板,機關一動板就會翻過來的。”
  我讪讪一笑。不過就算是衛不回這樣的盜墓之王,如果沒有夏侯嬰的安神暗示,走到這裏怒氣攻心,哪裏還會有心思分辨什麽地方走得什麽地方走不得,一樣的亂箭穿身。而孫氏兄弟雖然有旗護身,但卻不谙機關,一樣的死無葬身之地,臨死之前,把那旗都扯裂了。
  衛不回在背包裏不知翻找著什麽東西,我看著前面三角形的墓室,心裏忽然一動,說:“你們有沒有覺得從進來到現在,這墓室的形狀有點像是漢字,至少剛才的彎道加上前面的三角,不就是個彎鈎嗎?”
  衛不回動作一頓,擡頭看我。
  “你也發現了嗎?”夏侯嬰說著,以手做筆,在空中寫了一個字。
  最開始的那個不規則的水滴狀墓室,其實就是一個點,再後是彎鈎,此時夏侯嬰在空中所寫出的這個字,便是行書的“心”字。
  “所謂暗示,就是對人的心起作用。”夏侯嬰淡淡地道。
  “不是大腦嗎?”我反問。
  “現代科學真的能證明人的想法,甚至于靈魂存于大腦嗎?沒有吧。我所說的心,並不是指心髒,而是指人靈魂和智慧的本源處。雖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在哪裏,但一定是存在的。”
  “這樣看來,還有兩個點,最後那個點,就該是停放棺木的所在了。”
  夏侯嬰點頭:“通常最後停棺的地方,該不會有暗示符,那麽過了前面這間墓室,還有一間有暗示符的墓室。到目前爲止,已經依次有了恐懼、沮喪、憤怒,接下去的那個,一定也對應著一種負面情緒。”
  衛不回從背包裏取出一瓶液體,倒了一些抹在鞋底,說:“我先走,你們跟著我的腳印,看清楚,別踩錯了,要是誤差太大,就等著變刺猬吧。”
  衛不回慢慢地向前走去,走過的地方,留下一個紅色的腳印。走到第三步的時候,他忽然停了停,雙手握起,把我的心吊到半空。好在幾秒鍾後,他又繼續往前走。
  在墓室中彎彎曲曲地前行,腳步繞過那三具屍骨,平安無事地到達拱門下。衛不回向我們比了個跟上的手勢,又開始往鞋底抹紅色液體,准備繼續向前走。
  夏侯嬰在前我在後,順著地上的紅腳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這種走法平衡感相當難把握,步幅忽大忽小,剛走了兩三步,一步踩下去身子就晃了晃,差點保持不住平衡歪到旁邊去,我這才知道剛才衛不回爲什麽會有輕微的停頓。照夏侯嬰的說法,這時我已經完全進入四周暗示符所形成的精神力場中,感覺比剛才站在拱門口張望時猛然強烈了一倍有余,胸口升起焦躁郁悶的情緒,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活體符”,才把這股無名火壓下去。
  踩著衛不回的腳印走,夏侯嬰是沒有問題,可我的腳大概要比衛不回大兩號,每一腳踩得再准也有一圈在外面。不過心裏雖然有些惴惴,這些許的差錯還不至于真讓機關發動。
  經過那三具白骨的時候,我心裏一陣唏噓,踩下去的時候竟有大半個腳踩在了外面,當時就出了一身冷汗。不過有出冷汗的工夫,說明人還沒事。
  前面的夏侯嬰已經快走到拱門,衛不回作完了准備,就開始繼續往前走,只轉眼間,尖銳的呼嘯聲傳來,衛不回一聲悶哼,捂著左肩重新退回拱門口。
  丁丁之聲響了好幾秒才停止。
  盜墓之王竟然把機關觸動了?
  衛不回轉過身來,啞聲說:“你們先停一停。”
  就算他不說我們都只能停住,拱門下只有他一人能容身的地方,夏侯嬰已經走到只差他一步的地方,我也不遠了。在這裏可不能說停就停,必須保持原來的跨步姿勢。我和夏侯嬰就像雕塑一樣,一步邁出去後再不敢亂動,姿勢看起來應該相當的滑稽,可是在這當口,有誰笑得出來!
  “怎麽回事?前面的機關過不去?”夏侯嬰問。
  “是我踩錯了。”衛不回從背包裏取出紗布迅速包紮了傷口,然後重新往腳底擦紅顔料。
  “那麽厲害!”我倒吸了口涼氣。難道走到了這裏,還只能功虧一篑?
  衛不回搖頭:“不是機關厲害,是那些符號搞鬼。你們兩個我不知道,這一段一段地過來,每過一個拱門,那些符號對我的情緒影響就越大。我這才走了兩步,就撐不住,踩錯了一步,還好腳踏下去的時候已經感覺不對,退得快,不然就沒命了。這箭上沒帶毒,算我走運。”
  “我也是這個感覺,前面墓室裏的符號是起什麽作用的?”我問。
  “和憤怒有點像,要更嚴重,讓我一下子有種歇斯底裏想盡情發泄吼叫的衝動。”
  “應該是瘋狂,有一種暗示可以令人瘋狂。”夏侯嬰說。
  “夏侯小姐,現在怎麽辦?”我問夏侯嬰。
  “是我疏忽了,這幾間墓室的符號對人的影響累積起來,力量相當大,人的各種負面情緒都被調動起來了。衛老先生,您剛才往鞋上擦的那種顔料能否借我一用。”
  “接住了。”衛不回說著把那個小塑料瓶抛給夏侯嬰。
  夏侯嬰擰開瓶蓋,用食指蘸了點兒,對衛不回說:“把你的手伸過來,右手吧,你左邊傷了。我在你手上再畫道暗示符,你一邊走一邊看,這樣四周符號對你的影響會進一步減弱。希望不會讓你分心。”
  “分這點心總比歇斯底裏的好。”衛不回身體前傾,把右手伸給夏侯嬰。
  畫完了,衛不回轉過身去,再次往前走。
  “這回可以了。”衛不回報了聲平安,我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很快我也走到了剛才夏侯嬰的位置,把手伸給夏侯嬰讓她畫符。尖尖的手指在我手掌上畫來畫去的感覺很是奇怪,癢癢的讓我差點縮回手去。
  “我算是知道孫輝祖怎麽會扯了個死人頭衝出來了,”我找了個話題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這一關是憤怒,旗子扯破了他立刻就受到了影響,可是他一身硬功十分了得,一時之間鐵箭射他不死,卻眼見親兄弟死在眼前,怒氣衝天之下,只想爲幾個兄弟報仇雪恨,就這樣往裏面直衝了進去。而下一關是瘋狂,對他更是火上澆油,這才擰了個死人腦袋下來。而且人發了瘋潛能就被逼出來了,不然他再猛,恐怕也衝不出那麽遠。”
  夏侯嬰縮回手去,卻只輕輕歎了口氣,轉過身順著衛不回的腳印繼續往前走。
  下一間墓室果然是“點”狀的,滿地的短鐵矢,分不清哪些是當年射出來的,哪些是剛才衛不回激發的。這裏的機關只怕有自動裝填功能,可以反複啓動幾次,孫輝祖當年充當了一回人形掃雷機,如今卻還有鐵箭射出來。
  踩著地上的腳印,看著手上的鬼畫符,終于無驚無險,進入了最後的墓室。
  這最後的墓室,是用巨大的青石砌就,果然沒有畫任何的符號,也沒有任何機關,幹幹淨淨。中央停著一具巨大的玉棺。而棺蓋已經裂成數塊散在地上。
  看到這情形我有些意外,這墓主人的身份必然相當的尊崇,眼前的玉棺雖然巨大,能裝得下一些隨葬物品,但和通常王侯隨葬動辄數間存放隨葬品的石室比,可算是極爲簡樸了。
  走到近前,玉棺中的屍骨已經殘破不堪。當年孫輝祖瘋狂之後大肆破壞,玉棺中的隨葬物一件未取,棺中的白骨卻被他弄散了架,脊椎骨斷成了幾截,右手上臂也被扯斷,無頭的身體歪在玉棺中。
  玉棺裏原本的格局,正中的主人的遺體,左手邊放了些兵器,右手邊有多卷竹簡,腳底擺著酒器,現今亂作一團。
  夏侯嬰手扶棺沿,看著這無頭屍的殘骨,默然不語。
  衛不回長長歎了一聲:“生前何等的英雄人物,霸業轉頭空,連屍骨最後都成了這副模樣。”
  夏侯嬰應該知道這墓主人的身份,但我看得出她對此墓言語多有保留,我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不便追問。可聽衛不回的語氣,他竟然也知道?
  “你知道這是誰?”我忍不住向他問出了我心中最大的疑團。
  “笑話,我要是不知道這是誰的墓,當年怎麽會花這麽多心思研究?倒是你,居然直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就是曹操曹孟德的墓嗎?”
  一時間我如被雷打到一樣,震驚得話都說不完整:“曹……曹操?”
  這就是那個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枭雄,三國時魏國之主,挾天子以令諸侯,死後傳說布下七十二處疑墓的曹操!
  衛不回轉頭看了看夏侯嬰,說:“姑娘既姓夏侯,和曹操想必有些關系吧?!”
  曹?夏侯?我腦中掠過《三國志》上的相關記載,這才記起,曹操的父親曹嵩本姓夏侯,因爲認了宦官曹騰做義父,這才改姓曹。夏侯是大族,曹嵩一脈分了出去,其他人卻還是以夏侯爲姓,像之後曹操帳下的夏侯淵、夏侯敦等幾員悍將,和曹操實際上是親戚。
  夏侯嬰這時回過神來,點頭答道:“曹操是旁系,算起來,我是他之後第五十七代。”
  “原來是曹操有第三只眼!”我脫口而出。
  “什麽第三只眼?”夏侯嬰皺了皺眉,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就是他的頭上,雙眉正中偏上,有第三只眼睛啊。”
  “那不是第三只眼。”夏侯嬰終于明白我在說什麽,卻搖頭否認。
  “不是第三只眼……那是什麽?”
  這次連衛不回都望向夏侯嬰,顯然他也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夏侯嬰又歎了口氣,道:“這雖然只有我們家族的人知道,但也算不上什麽大秘密,說給你們聽也無妨。先前這心字形墓室中四壁上的暗示符,以及我衣服上所繪的這些,其實是我夏侯一族從數千年前就流傳下來的一門學問。這門學問深奧無比,卻又威力巨大,但有一個極大的缺陷,就是會讓學習者染上不知名的頭痛症,研究得越是精深,頭痛症就越是嚴重
  。或許在不斷暗示別人的同時,自己的大腦也不知不覺中受到了損害。”
  我頓時想到了夏侯嬰在飛機上突然發作的頭痛症,原來是研究這門學問的後果。曆史上,曹操不就死于頭痛症嗎?
  “我們家族曆代研究這門學問的人,凡修爲高者,幾乎都死于頭痛症,發瘋者也比比皆是,所以近百年來,敢碰這些符號的人越來越少。我小時候祖父怕失傳了這千年秘技,就略教了我一些,可我一接觸就上了瘾,進境也非常之快,十四歲之後,頭痛症就很嚴重了。而曹操則是家族記載中的天才,從未有人能在這方面超越他,如果他沒有把暗示掌握得出神入化,就得不了中原,也挾不了天子。”
  我聽得嘴都微微張開,原來曹操能在亂世中崛起,磁鐵般牢牢吸住諸多猛將能臣,不單是靠個人的才幹魅力,更是靠他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人心的暗示!而這暗示在戰場上也能幫他不少忙,單看那面軍旗就知道了。
  “族中記載曹操死後在中原布下多處假墓,天下人皆以爲曹操墓必在他勢力範圍之內,卻不知他和吳主秘約,死後葬在吳地,大軍不過長江。是以魏國後期出兵必攻蜀,從未對吳大規模用兵。此消彼長之下,晉替魏之後,東吳撐的時間也遠比西蜀長。只是當年曹操在吳建墓也選偏遠之地,布數處疑兵,再加上他的刻意暗示,包括吳主和我們,都不知道他最後墓穴的確切所在。”
  說到這裏,夏侯嬰看了我一眼,苦笑道:“此次在尼泊爾遇見你,聽你一說,再看見這面旗,就知道你進了曹操墓。雖然傳說曹操也是死于頭痛症,但我多年受此之苦,總是心存僥幸,希望這位天資卓絕的人物找到了一些對抗頭痛的辦法。可是剛才在外面我見到那個頭顱,就已經知道他當年的辦法了。”
  我心裏已經隱隱猜到,只是這答案太過讓人驚訝,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什麽辦法?”
  “華佗開顱!”夏侯嬰還未回答,衛不回已經脫口而出。
  夏侯嬰緩緩點了點頭。
  野史記載曹操頭痛,請神醫華佗來醫,華佗的辦法是開顱,曹操不信,把華佗關進牢裏,結果華佗死于獄中,曹操死于頭痛。
  原來曹操最後還是同意了華佗的方法,可這太過超前的外科手術終于失敗,曹操因此而死,華佗自然也被處死。
  怪不得夏侯嬰在看到曹操顱骨上傷口的時候,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夏侯嬰在那些竹簡中翻動了一會兒,拿了一卷卷軸出來,材質似絲似布,放了那麽多年不壞,看來和那面軍旗是同樣的料子。
  夏侯嬰略略展開,看了幾眼,說:“果然,只是一些對暗示的心得和運用技巧。孫氏兄弟想找的就是這個,不過這門學問,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成就的。”
  “這……是什麽書?”
  夏侯嬰把卷首的部分向我亮了亮,我的眼頓時就直了。
  《孟德心書》!
  “原來,原來是這個心,不是新舊的新啊。不是說曹操著兵法書《孟德新書》,後來不滿意又自己燒了嗎?”
  衛不回哈哈一笑:“史書所言謬誤多多,豈能盡信。我盜了這麽多墓,所知的真相,隨便抖一件出來,就能讓中國的史學界來個七級地震。今次雖然也足夠讓我驚訝,但也不過是我所經曆的其中之一而已。對我來說,盜墓的樂趣,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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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從曹操之墓返回,我和夏侯嬰、衛不回各奔東西。夏侯嬰取了《孟德心書》,衛不回則取了一卷竹簡,一柄千年未鏽的長劍,一盞黃玉酒壺。據夏侯嬰說,書、兵器、酒是曹操生前最愛之物,所以死後不以金銀器陪葬,而僅伴以這些東西。我則在衛不回“不要入寶山空手而歸”的勸說下,取了一盞青銅酒壺和兩個青銅杯,放在家中書櫥內。就算是賓客看見,也決計想不到,那會是當年曹操曹孟德的鍾愛之物。只是不知他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時所用的,是否就是這套酒具。想那劉備果然也不是尋常人物,和曹操這個把暗示玩得出神入化的
  大師這樣照面,都不爲所動,怪不得被曹操許爲“數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和夏侯嬰告別的時候,我對她說,雖然曹操最後開顱失敗,但當年和今日之科技不可同日而語,當年做不到的,今天未必就沒有可能。
  她苦笑著說:“若真到了那一步,什麽辦法都要試一試了。”
  說完飄然而去。
  衛不回則在幾天後也離開了中央“三層樓”,不知所蹤。我知道,他又重拾舊業,消失了六十七年的盜墓之王,就將重現江湖了。
  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X機構最終還是介入了此事,一個星期後我一次采訪完路過中央“三層樓”,不知不覺間走了進去,卻赫然發現原先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已經不存在了,那裏已經被水泥封死。
  隨後我接到梁應物的電話,盡管不是他刻意透露給X機構,他還是表示了歉意。因爲我早已經是X機構密切關注的人物,此次托梁應物去辦尼泊爾的簽證,需要動用X機構的關系,機構就順便調查了我的意圖。我的行動並未刻意隱瞞,竟被X機構一步步查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迅速行動,就在我們從墓裏出來五天後,封了地下室,另辟了通往地下的秘密通道。
  事已至此,我就順便告訴梁應物那個心字形墓室的情況,讓X機構作好准備,免得誤傷人命,也算賣個順水人情。而半面軍旗和那本日記,放在我這裏也沒用,這些相關物品,不等梁應物開口,我就取了給他。當然那青銅酒器還是大大方方放在書櫥裏。
  此外我還提醒他,原來曾給過鍾書同一些圖片,就是那些圖片造成了鍾書同的死亡。兩小時後,梁應物就告訴我東西已經從警方那裏拿回來了。鍾書同臨死前幾小時都在伏案研究這些圖片,所以這幾張奇怪的圖被警方取走,好在警察可不會像鍾書同那樣幾小時盯著圖,所以沒什麽大礙。
  X機構的這個“曹操墓”項目,並不由梁應物負責,所以最後到底有沒有研究出那些暗示符的奧妙,讓夏侯家的不傳之秘外流,我並不知道,不過倒是常和梁應物討論相關的話題。
  比如,有一個話題,就是既然有那種可以讓人看了就自己去死的暗示符,那麽曹操當年不就可以想讓誰死就讓誰死,爲什麽遲遲沒能取了西蜀得了東吳;看誰礙事,修書一封直取其命就是,或者在軍旗上畫下這樣的符,也別讓人恐懼了,讓人看了自己去死不是更省事嗎?!
  討論的結果,是這種讓人去死的暗示,違反生物最基本的生存本能,所以非常難做到,必須創造一個像墓道那樣的環境,有足夠強烈的場才能發揮作用。而鍾書同是因爲年老精神不濟,又長時間盯著看,這才釀成大禍。
  此外,古代科技落後,相對人的精神卻比現代人堅忍得多,而那些名將能臣,更是難以影響,曹操能靠暗示把他們聚攏在麾下,已經殊爲不易,想要靠暗示操縱周瑜、諸葛亮這等人物的生死,還力有未逮。
  梁應物還告訴我,據X機構的發現,在現代科學昌明之後,一些科技難以解釋的技藝,逐漸失傳或轉入地下;而在三國時代,並不是只有暗示術一家秘術,能人異士多得很,就算是曹操也不能不有所顧忌。
  這一事件結束後,我總算又回到了正常的記者生活,每天忙于采訪發稿,時常還要看領導的臉色。每每不爽的時候,我就想,當時若是請夏侯嬰幫我寫個符,貼在我的電腦桌上,給過往領導們一個暗示:那多此人才學非凡,可堪大用。上司直接上調我當個部主任,不用每天風裏雨裏往外跑,豈不甚好。又或者給我寫一道符,讓我直接畫在白T恤上,凡過往美女看了皆心生愛意,讓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倒也是件美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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