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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4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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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縱使外頭酒吧擺設有多以精品堆砌而成的紙醉金迷,但場後偌大的休息室仍是一貫簡潔舒適,光線輕暖,形成強烈的對比。喬曉翔靠在房間沙發旁的牆邊,不發一言地核對著剛才一箱箱送來的酒品進貨數據。
身後房門傳來開放又關上的聲音,腳步漸近,他未受干擾;遭冷淡對待的棕色皮膚男人剛進來就往冷色衣櫃那處走,胡亂翻了幾次,終於挑了其中一款長褲站起來,便看見他衣櫃間隔內一排相同系列中的不同瓶裝、不同的花果成分配搭,同樣的柔美氛圍。「哇,你買不少嘛。」
他瞥他一眼,不說話,待手上幾筆交易審對完成後才抬頭,把進貨的文件板插回固定的收納位置中。
「真不懂你一個堂堂大男人怎會買這些粉嫩嫩的。」佘興生當然知道喬曉翔是專為哪一個女人親自採買,並不點破,卻忍不住繼續嘀咕:「你很需要護髮嗎?也不需要搞得那麼香吧?」
「不喜歡你可以不要進來,」終於正視來人。「這是我的休息房。」
「我本來不想進來的,但我的制服褲不知道又忘在哪間飯店床上,這才過來拿新的。」佘興生笑笑帶過自己的風流韻事,取來一套新的制服,先低下鼻子嗅嗅,確定沒有染上香氛才穿上,免得脫下的時候有女人誤會叫囂。
說起來他該直接找翔驗氣味才對,因他嗅覺比較靈。上季加州品酒協會還為了歐洲酒展替他的鼻子投保五千萬,當然,不能負責試自己那批,以示公正。
喬曉翔不常留守酒吧工作,通常是歐洲酒廠那邊送貨來時在場點算,晚上再被小氣的大老闆硬拉來充當駐場保安兼調酒師湊人數。一個調酒功夫不錯、光站著就可當兩人用的員工去哪找?!當然是能省多少就省多少。
一大票女客人被他迷得半死;可是事實總是顯得諷刺,她們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是知名的品酒師及酒廠大商,其酒廠所出品的洋酒在世界各地皆為老饕夢寐以求的聖品,在台灣的銷售管道更是窄得非內行人不得其門而入……這埸內部分名酒都出自他廠中,是夜店連連旺場的一項武器。
他從不向人提及自己的感情狀況,蜂擁捧場的客人以為他仍單身,女追男的戲碼不斷上演,相熟的朋友卻深諳他早已死會。佘興生聳聳眉,不避嫌地大刺刺當場換制服。都是男人嘛。
「對了,她喜歡嗎?」指指成組的香氛保養品,先前看見外面幾個公關在休息時熱烘烘地談著護髮、某人不語地聽著時,就知道這套新品早晚會出現在他手上。
「沒。」臉容冷淡的男子終於肯回應。外國專櫃往來的顧客多,他無法清楚試出香味,乾脆整組各有不同氣味的都買下,回來再挑;但最討喜的味道盼兒也不甚熱中。「她覺得太香了。」
「你錯失良機嘍。」佘興生忍不住嘖聲大歎可惜,舶來的頂級產品確實不便宜。「那這些你還要不要?我可以幫你問問外邊經理她們有沒有興趣?」
可能已經不止有興趣,簡直卯死了。
「好。」擺好對貨表,已穿上間紋襯衫的喬曉翔站起身,拿起搭在一邊的黑色領結,預備應付晚上最旺的場段,然後面向著鏡子,卻是對他說話:「還有,你有空的話轉告銘,我下半個月都沒空回來。」
「喔,也是。」也差不多是新一季果農的招待大會,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對了,老大叫你可不可以把IGT那系列再提高兩成進貨,說賺得不痛快。」
一個月淨利潤才十幾二十萬,排列大頭兒胡繼銘名下營業額最低的一項,太羞恥啦,夠塞牙縫嗎!
「我不想太多人來這裡。」喬曉翔簡短地答,從不希望把這裡當成他酒廠在台灣的銷售據點。
本來他就不欲在台灣發展,私生子的身份對母親及整個家族而言早是一個難以消抹的疙瘩,是姓胡的先斬後奏組團隊辦夜店,原本他冷眼不抱任何期望,命名為Kaleido的夜店卻在無心插柳之下崛起茁壯。
但他還是感謝把他拖下水的大老闆,因為這個緣由,他獲得了和盼兒重遇的機會。
一個曾無意間完全改寫他人生的女子。
離開租住的小寓所那一晚,寒風冷得刺骨入髓。
休學申請已通過,背包裡還有校方掛號寄回的確認函,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少行李,一本快過期的證件、幾件衣服。
本來的房東已年近八十,只能靠租金來維持晚年的生活,沒錢租住大學附近地段房屋的他便有責任主動離開。在臨別的黃昏,伯伯還特地不捨地拿來生火腿跟他餞別,盛情難卻,才遲了起程。
雖不捨美國的一切,但他不得不順著既定的劇本走到這一步……基於命運。
在喬氏航運家族中,他是一個無人敢提的禁忌。正在溫哥華求學的母親邂逅了到當地公幹的爸爸,並懷下他;專制的豪門從不容許自由戀愛,當喬正培抱著堅決的意向回台灣打算稟明……在返台的班機上,電視螢幕直播他父親公開宣佈第三任妻子身份的新聞。
不可能的巧合是,原本承諾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正是其女兒。
得悉兒子未詳加思量的衝動後,祖父怒不可遏,然再婚的消息已發遍媒體,豈能更改;他絕不同意他們名義上的亂倫苟合,幾乎是不顧後果地勒令安蕾墮胎,但當時她已懷胎逾八個月,對母體危險過大,醫生亦無法同意,只能放棄手術。
甫生下他,他立即被帶離父母身邊,成年前一直由國外監護人照顧。他沒有被剝奪升學、生活的大部分自由,唯一條件是他不能回台灣-家族竭力掩滅所有他存在的證據,父母亦各自被安排嫁娶,互不往來……
約在半年前,他的存在不再似原本的安靜。
他的母親安蕾因為逃避丈夫的虐打而從高處墜下身亡,而父親亦在半個月後跟隨她上吊輕生。這兩件事對喬氏而言是極大的醜聞,父親的元配悲憤交集,遷怒原本只屬過去影子、現在卻能根據神秘遺囑繼承喬正培所有私人遺產的他,以一切手段阻撓他浮上檯面的可能。
用了一些方法去變更,喬正培的所有股份最後仍是過渡到法定妻子伍幸眉的手裡,大勢已定。一不做二不休,根據娘家軍師的建議,她還截斷那私生子所有可能的財政來源,就算不提回台北領遺產,連維持基本生活和大學下一學期的費用亦有問題;喬氏的力量足以非法凍結私人戶口的存款,而他甚至還未有時問思考沒有綠卡無法找工作……
即使沒有那些悲劇發生、能平順地完成大學課程,他亦只會戴著一副如死去般的面具,渾噩地在影子下度過一生吧?既然如此,父母的死,未嘗不是為他帶來轉變的契機。
徒步離開大學生聚居的中心地,他打算沿運河走向五公里外的火車站,明天下午那張用負債換來的一張火車票,便是僅有的全部。
本來只屬小雨的雨滴愈下愈大,淋濕他髮際及雙肩,模糊了本來就昏暗的街道……他用力眨掉長睫上的雨水看路,抬手擋雨的同時,一把深藍雨傘罩到他頭上。
喬曉翔伸手抹過臉際,在來得及反應之前,一抹芬芳的女性身影站到他面前,他怔愣地注視,竟然……是她!
「你是沒有帶傘嗎?怎麼一個人淋雨走路?」鍾盼兒剛從便利店走出來,就看見一個黑短髮的身影越過她,狼狽低頭走回宿舍方向,她走快幾步,撐傘分一半給同路的他,不過舉手之勞。「我可以送你一程。」
喬曉翔沒料到會再遇上她,嚇了一跳,見她目光掠過他衣襟,他仍穿著繡有大學徽章的大褸,他猜想她只不過是幫忙同校同學的心意。「嗯……」
她衣著簡便,左手提著兩隻購物袋,另一手握著傘,顯得有點笨拙,傘沿不時敲到高大的他。喬曉翔本能地接過傘和購物袋,卻在她道謝的一剎醒覺自己不該如此,他應該拒絕她的好意,然後走回通向火車站的路,而非這樣……
「我其實……」他騎虎難下,無法開口說明。和她困在同一狹小空間令他有些不適應,因為他冰冷濕透的身軀可能會沾到她乾淨的衣領、長髮……喬曉翔思忖著離這最近的租住地方,盤算著也許可以讓她就送到那裡,然後離開。「就租那邊的房子……」
她朝他隨手亂指的洋房看去,再過兩條馬路就能到,的確很近。鍾盼兒彎彎唇,和他並肩而走,直走到那家門前才停下。
「進門記得快點開暖氣,小心著涼。」她柔聲叮嚀,送他到門前就要離開,喬曉翔點頭,然而他放鬆得太早……她不經意地回視僵在門前的他,發現了他的極不尋常。
「怎麼了?」他渾身濕透,在門前一動也不動。「不開門進去?」
喬曉翔不知所措,找不到任何藉口解釋,鍾盼兒看出他的窘態,隨即意會。「你……沒有帶鑰匙?」
「對,我忘了……」他結結巴巴,身體緊繃,看到她叩門又按鈐,心跳頻率從未如此飄高過,幸好一直沒有人前來應門。
「你一個人住?」鍾盼兒問他,手還抓著門扣。
「嗯,我一個人住……對不起。」
「幹什麼跟我道歉?你又沒有犯到我。」她輕敲他的頭,這麼晚了找門匠著實有困難,但只有華氏四十度的夜晚他要怎麼過?他倆站在小小的屋簷下。「不如你到我那邊宿舍住一晚吧。」
「什、什麼?」他險些被她的提議嗆到,嚇了一跳。「你、你方便嗎?」
「宿舍有很多同學,沒有關係。」鍾盼兒回答。這實在沒什麼好猶豫的,隨便一喊,房外同學和保全都會衝上來。若沒有遇見就算了,既然碰上同校的人,放任他一人濕淋淋在街上等天亮,她會於心不安。
「那麼……」喬曉翔遲疑著應允,她已撐傘遮著他走回原路。無法解釋事情為何演變至此……他原定搭上末班火車,在中繼站過夜,然後清晨抵達目的地,這意外延遲了他的車程。
他隨她反方向到達她所示的聯捨大廈,舍監朝他們揮手,她來不及笑就急忙拉他跑進快關門的電梯裡。這是她第二次牽著他,她的手,比他的溫暖。
「我們的模樣糟透了。」鍾盼兒望著鏡子裡的兩人,他低頭循著她視線。從燈光不足的路上她只瞧見他是名亞洲男子,未及細看他的臉容,可是現在……「咦?你是那天市場策略學的旁修生?」
她微怔,他現在的髮型比那天凌亂,沒有佩戴平光眼鏡的棕色雙眼無所遁形,是他眸中那份深不見底的難測感覺才使她配對到相似的人選,憶起同系能操國語的同學只認識不到五個,不計另外明明懂得卻只肯用英語溝通的那些。
他不好意思地點頭,適時到達中間樓層化解了他的窘困,她領他出電梯。大廳沙發上有好幾個人窩著打任天堂,開放式廚房有兩名女生在煮宵夜,向鍾盼兒打了招呼,也偷偷打量她身後未曾見過的高瘦男生。「早知叫我們替你買東西嘛,怎麼你病了還淋雨呢?」
「一把傘不夠兩個人用。」她只淡笑著簡單回答,取出幾份超商冷凍食物,蹲下放到三層冰箱的最低層,起身時看見她們仍然好奇的目光。「他是我朋友。」
「喔,來照顧你哦。」
喬曉翔逕自觀察著學生群居的生態,從未探究過別系學生集中的地方,感覺有些新鮮。這裡有些讀經濟系的他認得,不遠處套房門口掛著的「政治學是好,不上課更加好」布條吸引了他的視線……單單這層大概就住了大約五十人。
鍾盼兒熟悉地帶他走往一旁走廊,在盡頭那處開鎖側身進入,他亦步亦趨。裡面除了一張布沙發佈置的小廳,還有兩個房間。
「奇怪,千惠還未回來嗎?」她放下便利店袋,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走出去;原來這樣可以通到另一個房間,但仍不見她所念著的人影。
他站著等候,鍾盼兒示意他坐到沙發去,她則撥打手機找朋友,幾句通話完畢,她合起電話,臉色有點怪怪的。
「我朋友她今晚剛好住男友那邊不回來,另一個室友去了澳洲交流,所以這裡就我們兩個。」她試著解釋。
「那麼你不方便嗎?」喬曉翔頷首表示明白,同時站起身,他鞋未脫,隨時都可以離開的樣子反而讓不禁脫口而出:
「不,你留下來不要緊的……如果你肯告訴我名字的話。」
現在才醒覺要他自我介紹會不會太遲?她主動朝他伸手交握。「鍾盼兒。」
他的大掌,比她的冰冷許多。
「喬曉翔。」他回握,那紅唇接著無聲輕念他的名字,然後笑著調侃:「趁你未打噴嚏之前快去淋熱水浴吧,我真無法忍受你半身濕透地在廳裡跟我客套。」
鍾盼兒指示浴室位置,直到他們各自洗過澡再交談時,半夜的鐘聲已響過。
一身乾爽的衣衫,她說是取過同房前男友留下的給他……鍾盼兒穿著舒適的居家服,溫熱一罐玉米濃湯,分成兩杯,他幫忙拿到起居室的桌上,和她相對而坐。
「對了,你的主修科目是什麼?」她隨意攪動熱湯,吹涼。「我記得你的書……是歷史還是地區研究?」
「德國語書及文學,第四年。」喬曉翔很快便回答,一板一眼地喝著湯……他不排斥和她僅有一桌距離的親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隱藏自己的不習慣。
他看見她挑挑眉。「在修碩士嗎?」他點頭。
「我是工商管理,不過只有二年級。」也報上自己的學系,公平得很。
在進食期間她總不自覺地望向他,直覺知道他不是壞人,但她仍無法忽視他那眉頭間飄忽的憂鬱,他像被一層一層黑紗帳包圍著,無法讓人將他整個看清。
難道文科學生都是這種氣質嗎?她不曉得要如何形容,他身上散發著一股似有若無的……絕望感覺。
喬曉翔想不到話題接上,只好快快吃東西。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主要環繞學科、教授之類的安全範圍,直到他的熱湯已近見底,他才憶起她和朋友的對話,忙問,「剛剛……你朋友說你病了是真的嗎?」
原來他不是沒有聽到。
鍾盼兒歪頭淺笑,把他緊張的神情全納入眼內。「我才沒有不舒服。」
「嗯?」
喝完了湯,她拿著杯羹起身,他跟隨,鍾盼兒放手讓他主動接過在洗滌槽內的兩人餐具,終於解答他的疑慮:「你忘記今天是校慶舞會嗎?我說過我不想去啊,所以裝的。」
「這樣嗎?」喬曉翔放鬆口氣,熟稔地清洗鍋子和杯羹,冬天冰冷的冷水好像沒有對他產生太大影響。
「倒是你,才像是生病了。」
她凝望他,更加確定自己從屋外一路以來的想法。喬曉翔因她的話而低頭,直視著他的漂亮容顏令他倏地一慌,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下來。
「你臉色好差。」她抬起手背撫上他額頭皮膚探溫,即使淋過熱水浴,他還是比她冷,只是未到生病的地步。
他眼底收藏了太多的陰霾滄桑,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種負面的磁場。
「是不是不舒服還是有煩心的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淋過雨精神不好,我可能會以為你現在正準備要自殺。」鍾盼兒做了一個「別怪我這樣說」的表情,放鬆仰首時,她髮梢洗髮乳的清香微微飄過他鼻腔。
喬曉翔微訝地望著她,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此輕易地看透他,連長久同住的房東、同學也沒有。
一股莫名的滾燙幾乎烙上他不曾哭過的眼,他軟弱地閉眼隱去,很快再張開眼,沉默盯著槽裡沖洗著的餐具不動…一直到她再說出關心的話之前,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突然提出一道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絕對的失敗者嗎?」
他的語氣好輕,輕到幾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同樣地他也是遲疑的,並不是對內心的答案有所懷疑,而是害怕自己的問句唐突到完全不相干的她。
「我相信有。」
她很快回答,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背靠著流理台的人兒。
她不該是個悲觀的人,像她這樣手握著人生康莊大道入場券的精英分子,曾嘗過半點命運的歷練嗎?
「這世界是這般的廣闊,既然有絕對成功的人,怎麼能斷言沒有絕對的失敗者呢?有人含著金湯匙出生,享盡一切打點,卻也有人窮其一生都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努力便能改變命運之類的話我真的說不出口,人生有太多事情是由客觀的環境因素控制,自己所能決定的總是只佔極少部分,從來就不公平。」
她拉拉白色棉質外套的袖子,再按倚著流理台陷入沉思,手臂似有若無地緊貼著他。此刻水龍頭的水流、房外嬉鬧人聲的種種嘈吵漸漸被他摒除耳外,空氣中彷彿只容得下她暖柔的嗓音,不輕不重地穿透重重障霧,揉入他的心房。
鍾盼兒稍稍停頓,續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最少我會堅持把這個犧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後,才回首去評價整個人生是不是一場失敗。因為一旦放棄,我將不會再有可能擁有那種資格。」
她說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側的他,定視的溫柔目光瀏覽過,撫慰了他不為人知的傷痛。喬曉翔思緒紛亂地掙扎著,斂下眼咀嚼她給他的那些深遠話意,這才含糊地應道:「我會再想想你的話。」
鍾盼兒抽回認真討論的心思,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值得反芻的營養。他的神情沒有改變多少,但眉際的糾結看來鬆開些許。她看看鐘。「你還是洗完碗趕快去睡沙發那邊吧,凌晨一點多了。」
「嗯,好的。」他順從她的話繼續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腳尖,鼓勵地雙手拍拍他的肩,然後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為女生的安全,最恰當的做法是叫這個陌生人去睡外頭的長沙發,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讓她捨不得……廊外那班夜貓子鐵定會吵到他,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
拉開衣櫃,鍾盼兒拿出一條新洗的被褥,還有睡枕……她首次覺得套房內的沙發小了點,他會不會曲著身體睡得不安穩?
她笑自己替他想得太多了,畢竟很明顯他需要的只是一杯熱濃湯,以及僅僅一晚的床位。下意識搖頭甩掉多餘的思緒,把一切打理好後,她打著呵欠跟他道晚安,然後回到自己的房中,關門。
現在給他的這些,或許可當成他答對那道經濟題目後姍姍來遲的獎品吧。
她只依稀記得,他們第一次在酒吧遇見的情景。
集團交接至她手上的那段時間,是她到目前為止經歷過最感筋疲力竭的一段日子。
每一個重要職位都等著她委任,每一項決策都急切地等著她去批示,沒有一個人能分擔她的沉重責任,事情做對了,下一項工作立即補上要她去處理;做錯的話,手下的老臣子冷笑嘻罵,質問她的能力有之,卻忘了其實她父親根本沒料到她會有代他上場的一天。
沒有任何先行者可以跟隨,她只能學一步走一步。
她資歷太淺,足足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維持集團不致清盤的局況、重上軌道,但是令集團地位有所提升還有一段距離,商業總需要耐性去等候時機。
就算昊天向來聲譽卓著,可是要重獲同行的信任對一個新手而言仍存在著頗大的困難;她的合作方案得不到當時行內巨擘的支持,雙方約在高級夜店晚飯,對方主席始終抱著周旋到底的看戲心態,遲遲不肯簽訂合約。
他應該已猜到這聯盟的企畫對她的整個事業很有幫助,一路行來跌跌撞撞,上任三年,她不甘心於原有的金融業績,需要獲得更大的資金彙集才能推行更多發展。資料往來的準備充分,也約過幾次當面磋商,但他一到洽談最末端就斟酌保留。
六位數的宴會只遺下滿桌杯盤狼藉,客套過後,對方的司機接送他們回去,她仍然坐著撫額沉思,收回服務生交還的信用卡,她遣去秘書和助理,只想好好靜一靜。
拿起包包,鍾盼兒站起身離開包廂,漫不經心地走到夜店附設的酒吧部,呈馬蹄形狀吧檯中幾名酒保穿梭在酒櫃前,而台下射燈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坐在一角,撐著頭傭懶地環視場內的顧客,談話笑語流轉,移目無焦點地改盯著厚玻璃桌面下淺淺的日式魚池,思緒依舊紛亂。
有幾名男人過來搭訕被她婉拒,也許這是他們誤會形單影隻的女性在等別人替她買酒的關係。鍾盼兒拿過酒牌,隨便挑了款酒揚手喚來酒保,打算喝完便回家,宴會中只惦記著講角,根本沒什麼東西下過肚。
「一杯曼哈頓調酒。」
眼前迎上的酒保看起來有點笨拙,俊冷成熟的面孔有些些不自在,她說話的聲線明顯足夠讓他聽見,但他還是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硬著頭皮回覆熟練地在她面前準備調酒的工具。
而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裡再次遇見她。
她如天使的身影在他黑暗的夢裡出現過太多次,以致當她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時,使他分不清現實與夢幻。
其實他早瞥見鍾盼兒落寞的身影從包廂踱步走來,她在他生命裡的存在過於深刻,僅需一眼,昔日的回憶便有如浪潮般洶湧掀起。
她臉上的彩妝掩蓋不了那眸中的疲累,在他做好所能做到的心理建設之前,她已經招手叫人,卻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要乾一點嗎?」喬曉翔試圖以平常冷靜的口吻詢問,儘管他想說的是勸她不要喝酒,但以他在她眼裡的身份,不能。
鍾盼兒因他突然的提問而恍神,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好的。」
她目光回到他調酒的動作上,他勉強斂神,應她的要求把甜苦艾酒的份量酌量減少,並考慮了下,然後私心地開啟一瓶頂級I,W.HarperPresident"sReserve代替平常的美國波本,簡單混合兩者,再衝下一滴angosturabitter,接著從冰桶夾起冰塊加入。
迅速攪拌過後,他把玻璃調酒器裡的酒液倒進六盎司的尖雞尾酒杯中,最後裝飾上連核帶枝的Maraschino櫻桃。
「謝謝……」
她伸手想要接過酒杯,但他放手得太快,剛碰到她指尖便像被燙著似的縮開,酒杯清脆地摔裂在桌上,鍾盼兒立即站起身避開,但四濺的淺紅汁液已有些許沾染上她淡藍色的套裝。
玻璃鏗鏘的破裂聲惹來廳內其他顧客的注意,一名女接待聞訊趕來提供濕紙巾給她擦拭衣服,喬曉翔低頭慌張地處理場面,甚至顧不得徒手撿捨狼藉,一玻璃碎片在他右手食指劃下血口,血液滴落、迅速融入同色的酒液中。
「不要再撿了!你流血了!」鍾盼兒驚呼,連忙捉住他逕自忙碌的手,移開幾步讓他身後其他酒保上前幫忙收拾現場。她仍抓住他,攔下一名服務生。「醫藥箱在哪裡?」
「喔,在吧檯裡頭啊……」酒保指示地點,有些疑惑地瞄瞄約翰;鍾盼兒索性推開半身門進入工作區,他則順從地任她牽到吧桌角落,那裡不像外面看起來的寬闊。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喬曉翔不住地向她道歉,在她未察覺他時他貪婪地注視她的倩影,但在兩手相觸的剎那,竟心虛得縮回手。
「我知道。」盼兒蹲下來取過用品,看見他的慌亂失措就無法動怒;那流著血的割痕比想像的深,反映他當時的力度有多大。
她拿著OK繃拼湊失敗,放下,改以薄紗棉。
「沒事,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嘗試著自行處理傷處,但最後她仍是皺著眉撥開那笨拙的手,重新替他消毒、上繃帶。
「你是新來的嗎?」她在包紮的同時隨意問道,除了調酒時的俐落技術,他在接待客人時顯得很生澀。
他搖搖頭,專注看著她的動作。鍾盼兒嘗試了兩次才成功,緊蹙的秀眉總算放鬆,放開他的手指。「好好工作嘛。」
「……我可以賠償你的衣服。」喬曉翔開口,裙上刺眼的斑斑酒漬是他的罪證。「我很抱歉。」
「不用了。」那可能會花掉他整個星期的薪水。剛才的情形她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或許是自己沒接牢酒杯吧?「需要我付酒錢嗎?」
「不,你不需要付。」他回答,接下來小心冀翼地問:「你不喝酒了嗎?」
「今晚不。」鍾盼兒瞥過他以慘白紗布包紮的手指,那可能會影響到他的工作。她考慮地挑眉,問他:「那我下星期再來?」
「好。」他按捺住緊張,很快便回答,一顆怦動的心臟幾乎提到喉頭。「我會等你。」
鍾盼兒勾唇,背回提包走出吧檯區,近門口的接待替她安排了計程車,她踏出門口不到五秒,一道凶神惡煞般的聲音立即吠來--
「她的酒錢你給我付!」汪。
「好。」
「奧地利水晶酒杯三千六,你知道意思嗯?」汪汪。
「知道。」
「你受傷幾天不能上班又嚇著我的客人,回休息室挑好假期變更表補回來。」汪汪汪。
「知道了。」喬曉翔站著,不再說話,以他們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盯著繃帶不語。胡繼銘望見他突然癡呆的蠢樣,吠得很不過癮,納悶地問他身邊可能比較知情的員工。「這傢伙幹嘛失常啦?」弄壞東西居然還敢……一臉樂陶陶?
你問我我問誰啊!駐場女經理被無辜抓來,囧著和旁邊的哥兒們交換眼神,大家也是被嚇到了好不好?!
放下人,胡繼銘摸摸鼻子,一臉灰的咕噥走開。要是他知道有人還開了瓶高價酒的話,他絕對絕對會後悔就這樣輕易善罷甘休。
等當事人清醒了再拷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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