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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翩凝]絕口不提愛[全文完]

絕口不提愛 作者:翩凝 

她和他,算是身體上極為契合的伴侶吧?
因為,每一次的接觸皆是那麼美好。
也唯有和他在一起時,她才能真正放鬆身心,
不去想商場上的內鬥外鬥,不去想關於自己的一切。
她極是清楚「盼兒」這名字在父親心裡所代表的意義;
更明白龐大的家族事業之所以會交到她手上,
全是因為……
為了證明女人也可以在事業上與男人一較高下,
甚至更出色,
她的生活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為了商業利益,她答應毫無感情基礎的企業聯姻。
她想,她的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了吧,
但,似乎又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那樣的美好即將隨著婚姻的到來而結束。
她對他,絕不只是享受性歡愉而已,而是……愛?
然而,這樣的覺悟卻為時已晚。
他,走了……
  

  第一章

  隨著抵達樓層的清脆聲響,一雙純白高跟鞋踏出電梯外,步姿優雅。

  頂層大廳的值勤人員朝她點頭示意,依然保持沉默;身穿制服的女子略略回應,熟悉地拐彎,走向另一邊的某套房門前,將手中剛自電梯抽出的磁卡插進讀卡器後,電子鎖瞬間應聲而解。

  扭開巧克力色大門進入,再按關上,自動門鎖便重新啟動;她並不急於進房,先在玄關彎身脫掉穿了一整天的足累,稍微滿足地歎口氣,然後赤著腳輕快地走入內廳,將飯店提供的拖鞋置之不理。

  視線在豪華飯廳內一無所獲,思索著眨了眨長睫,她解開身上外套,隨手扔在L型燈芯絨長沙發上,身影往廚房、浴室方向搜尋,直至瞥見雙人床上隆起的絲綢被才停下站定。

  她慢慢走上去,神情十足惡作劇,像即將得逞的小貓一樣,抓緊時機,撲趴在那酒紅色被堆之上,預期的驚呼聲沒有響起,讓她泛起小小失望;而她身下的男人幾乎是立即睜開原本淺眠的雙眼,看見臉前放大的嬌顏,才放鬆朝她淡笑。

  「下機了?」

  「嗯。」因為回公司放下隨身行李誤了點時間。她勾著他的脖子,即使中間隔著不算薄的鬆軟被褥。「酒吧那裡忙嗎?」

  怎麼累得在等她時睡著了?

  「有點忙吧。」不希望她費神多想,他順著她隨口的話說道,儘管這兩天其實一直都在辦公室看公文沒有回去過。「你呢?」

  「忙奧利那份企畫,列華特的team在負責,我不放心。」他揉眼緩緩坐起身,她移開她的重量,待他坐直後,再跨坐在那大腿上,面對面的兩人姿勢極為煽情曖昧。

  他神情專注,盯著那雙因說話而開合的唇瓣,但她已不再在公事上打轉,悄悄把玩著男人頸後的短髮。沒讓靜默的氣氛維持太久,他開口詢問:

  「你要先洗澡嗎?」

  她搖搖頭,彷彿一切由她主控,事實亦然。「我……一會後才洗。」

  「好。」

  他幾乎輕不可聞地低歎,瞭解她話背後的含義,親吻徐徐隨著應許落下。她暫放下多日以來的壓力,閉上眼,任他火熱的唇在她額上、髮根處游移,滑過她眉峰、頰側、未及卸去咖啡色眼影的雙眼皮上……

  她伸手拆掉髮髻,柔順的黑髮四散展開,任那修長五指穿梭於髮梢間、托著她的腦勺兒,在抵達那令他魂牽夢縈的紅唇之時。

  目前她所承受的,是純然男人與女人之間最親暱的炙吻,靈滑的舌毫無障礙飽覽每一處鮮甜,廝磨勾纏,顫動她最細緻的感覺。

  男子靠倚著身後的枕頭,左手伸進她的衣衫裡放火,從平坦的小腹溜至襟前雙峰,粗糙的掌心包覆著,用指腹摩擦細嫩的蓓蕾……她腹下泛起熱流,雙手無助地握住他兩手手腕;從第一次起,就算至今,她仍會因他隱藏在平常冰冷臉孔下的熱情而訝異。

  米白色的香奈兒針織洋裝被拋至床下,他撫吻著只餘內衣的女子,讓被窩下的兩人漸漸染上相同的溫度。

  「啊……」她趁他嘴舌溜至她鎖骨的空隙忘形呻吟,接著羞赧地咬住他肩膀掩去自己的聲音;他抬頭回以取笑的一瞥,即使每次無論她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動情的咬痕或是紅印都可以,唯獨他得小心控制住自己。

  他的存在,除卻她,不容任何人知道。

  在前奏最熾熱的時刻,喬曉翔理智地短暫離開她的溫潤,別過臉拉出床頭櫃的抽屜,只剩下她還在情慾氣氛下迷失;待瞧清他意味後,鍾盼兒彎身按停他取保險套的動作,換來他的回頭。

  「我在紐約沒有忘記吃藥,不需要用那個了。」

  「是嗎……」男人雖遲疑,卻順從她的話地收回手勢;被強迫停下迎視,一時接不上歡愛的舞步讓他突然失措起來,隔了好幾秒,身上的嬌媚女子才輕笑著將他抱回身際。

  解開兩人身上尚存的衣服,他在她身體鼓勵下重拾激烈的節奏,也替兩人的慾望找到宣洩出口。

  碩熱沉沉推進她體內,她不禁昂起頭,他看見那長髮在她身後隨著律動而飄舞。

  那是一幅絕美的景致。

  她加諸他身的重量大大方便昂揚的深入,盼兒整個人無力地伏在他身上,任喬曉翔捧起她柔臀抽撤,悸動從相合那裡如浪潮一樣擴散著,一記一記,拍打至全身……

  她不明白,「這回事」的經驗他倆自同一個起點出發,近兩年以來,為什麼她臨場響應時仍像個生手般笨拙被動,而他則直接跳跳跳級到研究生程度……

  淋漓的激情來回起伏,她在他擁抱下失魂地感受那充盈的強悍以及熱源,猶如置身天堂間茫然…一直到他抱起她,雙雙走進浴室象牙白的池內,鍾盼兒才從那極致勾引的餘韻中回過神。

  「唔,好溫暖。」她歎息著吁氣,浸在早調好水溫的浴缸中,他墊在身下讓她面對面窩著,並空出一隻手翻找架上的瓶瓶權權幫她卸妝。相處的這些日子來他已對這些不陌生。

  「曉翔……」可惜面前的赤裸可人兒並不聽話,故意用下身磨蹭他未完全止熄的燙熱逗著玩,喬曉翔輕拍她小臀制止,那力道比他方纔的吻還輕。

  「浴缸窄,不要亂動。」

  窄?她斜眼睨視身旁的空位,擺明著不認同。浴池足足可多躺一對如他們般的男女呢……可鍾盼兒還是打住了,因為身體已開始湧上疲憊。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相信列華特……他們?」她打著盹,過了好一會才繼續那在激情前的話題,聲音慵慵懶懶,像是小女孩撒嬌般。

  「幸好你上次提醒我朝他的國籍方向調查,原來他擁有奧地利和德國雙重國籍……我用黑客攻入他原本舊公司的內聯網,發現列華特手上還有三成二的股份……」

  他靜默不語地按下沐浴乳揉拭柔軀。盼兒不知道她正敘述著的,是他早已替她查明的事實。豐潤的泡沫在她身上泛起,不久又在水流下失去蹤影,僅留下濕滑的柔潤。

  「我擔心他可能是商業間謀,但若處理得好的話,卻不失為一顆絕佳的棋子……」她說得有一句沒一句,又停下來打了一記呵欠。「他的下屬應該不知情,我可以利用他們來制衡……翔,你有在聽嗎?」

  「繼續說吧,我在聽。」

  他沉穩的聲音在她耳內顯得好縹緲,總是在這個時候、在他身邊,她才能真正拆下自己素來戴著的面具……交纏在現實和夢中,話語因為困意而顯得七零八落;再回神之時,他把套上細肩帶睡衣的她抱回床上,彎著身要將吹風機插上電源。

  「現在幾點了?」呼呼的聲音吵醒了鍾盼兒,她張口迷茫地問,感覺自己在他懷中睡著又醒來。

  其實她知道自己可以直接睡在他身上、讓他安排接下來的一切,可她就是貪戀不捨分隔大半個月才換得的相處。

  「差不多兩點鐘。」喬曉翔讓她睡在自己的大腿上,單手持著吹風機,另一手則細心地分層撥弄著秀髮……鍾盼兒瞇起眼,享受著熱風緩緩吹乾髮根,卻始終不覺燙著頭皮。

  記得初次他提議要幫她吹頭髮時她還有些抗拒排斥,可是當他以男人特有的力道將她呵護在懷裡時,她根本無法再說不。

  「你可以去當髮型吹整師了,一定會紅。」當他的手不經意捏撫她酸痛的後頸肌肉時,她有股想狠狠呻吟或是尖叫的衝動。

  坐在床沿的男人淺笑不語,待吹乾頭髮後放下吹風機,彎身執起一瓶免洗潤發油,打開瓶蓋,開始熟悉地抹在那脆弱的卷髮末端。

  鍾盼兒閉上眼嗅著,嗅著了不符記憶的香味。「你是不是換了精油?」

  「嗯,香草及肉桂口味,公司女同事介紹說這個很好。」柔和的甜香有著抒壓作用,說明上寫著很適合想酣睡一覺的職場女性……他和香味打交道慣了卻不懂得挑、只好選擇味道最不濃烈的一種。

  只是不知她是否喜歡?

  「下次換回以前的玫瑰香氛好嗎?太甜了,不太適合我。」

  起碼明天開會的氣氛和這味道不協調。

  「好。」喬曉翔聞言,把使用中的小瓶放回櫃上,再拆開一包沾酒精的濕紙巾替她將發尾的味道還原。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睜眼見他扭開另一瓶蓋,熟稔的獨特芳香再次鑽進她鼻腔裡。

  「你對我真好。」

  鍾盼兒噙著笑讓他服務,待身後的忙碌終於告一段落,她忽爾轉頭伸出手,用指腹緩緩描繪著他的輪廓,偏過頭半認真地說,「……若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辦。」

  喬曉翔的動作停了下來,不禁閉眼,在她撫慰的指尖下感受到自己的軟弱;她不會知道他正像不斷乞求女王憐憫的卑下微臣,只有那樣才能被允許存活。

  再張眼,他困難地開口,低啞的聲音少有地吐露出對她未來的肯定:「你知道的,到那時你就會知道。」

  嘴角牽起微笑,那笑容裡再不存在一絲苦澀。

  「曉翔--」她還想說話,卻被他以溫暖的眼神打斷,隨手收拾床上的大小瓶罐,喬曉翔把她的小腦袋摟帶回他臂膀上,然後抱她躺下,十指滑入發間輕輕畫圈安撫。「不睡覺?你明天還要早起。」

  「嗯……」她順從地埋首在他胸前,思緒卻忤逆地試圖翻攪。

  也許……只能一直如此逃避下去。

  聽見他的模糊低語,她撒嬌般喃喃回答……眼皮變得好沉重,幾次張開又闔眼,最後,再也抵不過濃濃睡意而墜入夢鄉。

  喬曉翔靜靜凝望身旁沉睡的人兒,過了半響,方敢放肆讓自己掌心包覆、觸碰她的小臉;一小時前激烈的歡愛畫面躍進腦海中,窘意爬上面龐,那是清醒時的她不可能看見的。

  他必須安分地做一個思想成熟的床伴,不見面時學習安靜,它日分手時懂得自動退場,才能換得在她枕邊的每分珍貴時刻。

  強烈的愛意湧上胸憶,單單近看著她柔美的睡顏,竟讓他感覺自己是如此完整。

  我愛你。

  愛語在喉間滾動,他緊閉著唇,強迫自己褫奪任何將之宣之於口的機會。

  那是在夢裡夢外她最不需要的一句話。

  早上七時三十分。

  感覺她在自己身邊時,他幾乎比鬧鐘更早醒來,為的是能見得到她更多。

  喬曉翔張開睡意漸散的雙眸,焦點聚在飯店華麗的天花板裝飾;不需任何思考,他動作靈巧地轉向有她的那一邊,將下巴置放在她的髮頂,同時又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任性有可能吵醒她。

  昊天集團的會議將準時在九時開始,分散於十二個國家的分公司亦同時參與項目討論;但,誰又能想像得到穩坐台北總部主席位置的她,此刻仍一臉酣然蜷身於未婚夫以外的男人懷裡睡著?

  目光瞄向電子鐘再確認,她大約會在十五分鐘後醒來準備;他低頭嗅著她特有的髮香,慣用的飯店洗髮精再混上她本身的味道,成為記憶裡其中一抹重要的香味;他從未有一刻忘掉,因她是他的幸福。

  暫借來的幸福……

  時間一分一分溜過,就算再如何竭力去把握這次溫存的尾聲。鍾盼兒的身體動了動,差不多是醒來的時候;他無言縮回落在她腰上的手,一如往常地重新閉上眼,避開早晨兩人清醒時見面的尷尬。

  「唔嗯……」她在他臂上貪戀地再磨蹭,這才幽幽轉醒,坐起身按掉擱在床几上的手機,關上未響的鬧鈴,她通常都比預定的時間早起。

  早晨清涼的冷空氣撲面而來,有那麼一剎,她想繼續偎在他身旁取暖。盼兒抿唇輕笑,隨即迅速理性地捻熄這荒謬的想法。

  她雙腳著地,替沉睡的他蓋回被褥,赤足勾起昨晚扔在地上的套裝拿在手上,先把它們塞進一旁的洗衣袋再放回桌面,然後到衣櫥找出上次留下的衣服到浴室梳洗。

  嘩啦嘩啦的水聲傳來,他仍閉眼假寐。她向來是急性子,辦事講求效率,沒與他一起時根本不會考慮泡澡。他聽見她走出浴室的聲音,然後是靜音吹風機吹出的沉沉聲響,持續了一段時間後停下。

  拉開房裡的梳妝椅,椅腳刮碰著厚地毯,她按部就班地打開又合上種種瓶罐,快速熟練地上妝,室內瀰漫著名叫靜默的空氣。

  過了不久,她拉上化妝包的拉鏈,將它放回手提袋,並用筆沙沙地在便條紙上寫下幾句,連同背面膠底板置於桌上;踩著回房裡的腳步,她朝他床邊而來。

  「我要走囉。」床的另一邊因她而下陷凹入些,鍾盼兒坐在他身邊的位置,彎下身親吻他臉頰一記。就算知道他還在夢裡,每次她仍習慣跟他道別,不在意睡著的他是否聽到了。

  緊跟著,她毫無眷戀地走出去,在玄關穿回高跟鞋,使她的步伐變得果斷響亮,然後再將洗衣袋掛在門把上,邊撥手機聯絡下屬邊帶上房門。

  直至房內恢復寂靜,他才緩緩張開眼。

  喬曉翔起身離開床,單手撫上自己剛被親吻過的臉龐。他喜歡她每次隨意給予他的獎賞,但那溫度正逐漸消失。

  盼兒甚少主動親吻他,除了早上輕若羽毛的道別吻,幾乎所有的接吻都是他在激情沖刷她時自己需索要來的。她不知道,憑這個就足以讓他耐心默候下次約定的到來。

  他拿起她留在桌上的便條板,上面簡略地寫下她未來公幹的地點和大約時間。掃視在多倫多、保加利亞的幾個項目,估計未來起碼有一個月她不會聯絡他。

  喬曉翔撕下便條放進皮夾裡。比起她所有的親人,他甚至更清楚她的行程。他踏進浴室沖澡整理,穿回舊恤衫,收拾好黑色皮包,離開。

  沒有了她的五號總統套房,窒息感徐徐泛開,空虛得恐怖。

  他關上門,從容地從天上雲端的美好回到平常的生活。

  那些沒有她存在的生活。

  甫從出租車中踏出,鍾盼兒便經由專用通道來到辦公大樓;一樓大廳此刻正有逾十名櫃檯人員暫停手上的工作向她行禮,她扯扯唇直接走過。助理替她推開辦公室大門後,便見日籍男秘書朝她彎身四十五度鞠躬,神情恭敬。

  「主席,早安。」

  鍾盼兒略點頭,接過他手中幾份文件坐上主位,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開始報告今天的行程。

  「現在到九時為止,你需要過目有關俄羅斯期貨表的企畫數據。另外公關單位已提交徽揚股份交易的合同數據,請盡快敲定細節。跨國全員會議將於九時開始,現在有十個分公司已經上線,正在傳輸本年度的盈虧帳目表及等待。」

  為方便日常辦公順利,公司嚴禁操用非英語語言,秘書的報告腔調一如母語般標準,流利得找不到絲毫日語的殘跡。

  「下午三點十五分哈諾先生會到訪討論合作細節,八時開始是虓澤投資銀行主席的六十大壽。由於上官先生不在台灣,你可選擇的舞伴有盧偉格、史提芬或尼遜。」

  井宮輔仁念出幾位同等勢力公司的適當人選,雖然她已訂婚,但攜伴出席亦無妨。在商言商,利益交流結伴出席總較方便,更何況她是女人。

  鍾盼兒撇唇。就算她未婚夫在,他也未必會跟她去。「我記得下午六時美國時報那邊會來電訪問,是嗎?」

  「呃……是我忘了匯報。」男秘書竟出現罕見的失職,的確是他之前向她確認這次會談後沒有記在PDA上。「非常抱歉。」

  「今晚記得帶你的腦袋。」她從頭到腳迅速掃視這名台灣區秘書的全身。身高長相符合,標準的衣架子,有一定的體面用途。前幾次帶他參與公事,學習能力尚可。「金先生的壽宴我會和你去。」

  「謝謝。」他低頭鞠躬,換鍾盼兒揮揮手表示不再多談,距會議開始尚有半個小時,她必須完成手頭上緊急的工作。

  打開黑色活頁夾,她快速閱讀裡面三四頁滿滿的文句,眉頭輕皺,最後鋼筆在頁末寫下兩句,單手拿起活頁夾,挺直背靜候的男人立即上前接過。

  「替我問問姓吳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未到價的東西居然還敢交上來?」她撕掉封面內頁解釋用的便條紙,看都不需要看,就知道是下屬交涉無能,才會讓對手那老狐狸漫天削價。

  「徽揚每股的收購價上限是六點七美元,多一分我都不會批,他憑什麼跟我們討價還價?」

  如果七美元她都能讓它通過的話,之前做的大量市場調查算什麼?顧問費都白花的嗎?她故意把價壓得極低,皆因看穿徽揚的資金不足,並確定購買如此龐大股數的沒有其它對手,如此一來徽揚勢將易於她掌控。

  在吞併的過程裡,她不要見到有任何餘地殘留。

  即使井宮輔仁並非初次目睹她辦事的狠勁,但有時連他堂堂大男人都會震懾於她迫人的氣勢之下。「我稍後會交回部門,限期是下星期三,可以嗎?」

  也許這就是他當初拚了命也要留在這裡工作的原因︱他找到了值得敬佩的上司了。

  「好。提示他們必須辦妥。」她將在下個星期四早機起程到多倫多,副手已替她把時間安排得幾乎沒有任何遺漏。

  接著鍾盼兒觸控早已啟動的計算機,查看私人郵件,都是一些公事上的請示及審批交易提示;解決了幾筆小問題後,她開啟法務內部傳來的數據專心閱覽。

  情報搜查事實上已做得頗為精闢,應記韋德一功,但她仍得連按十下以上PageDown才能完成閱讀;她在報告的最末加上幾句接下來的指令,並更改那一段的顏色,使其更清楚明確,不容錯漏。

  她確實對俄羅斯近期的期貨交易表現感到興趣,當進一步的情報到手,她更肯定了自己在這方面擴展事業版圖的決心。她初步拍板落實幾個大方向,同時重新警告他們的俄國分公司要更注意網絡安全;這塊誘人的大餅,除了昊天,不見得沒有其它人看到。

  他們一定要比別人捷足先登,才能穩操勝券。

  提交過後,她仍來來回回地覆閱文件,待確定暫時再沒有要擔心的地方才結束瀏覽。輕揉過於緊繃的額側,她退出內聯網的郵件版面,還想轉向查看奧利那邊寄來的招並書,秘書提示的嗓音適時響起,阻止了她。

  「盼總,還有五分鐘就九時了。」

  「是嗎?」

  鍾盼兒挑眉,將桌上計算機鎖上密碼,放下滑鼠,披回外套,手上僅帶著一隻紅色USB和一本隨身記事簿便站起來。

  風雨欲來前的氛圍總顯得特別安寧,相對的,時間也過得比平常飛快。

  「走吧。」

  前去面對沒有人為她護航的戰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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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我不管背後有任何理由,你能拿什麼補回二十八億五千萬的差額,現在?」

  女子鏗鏘的詢問在會議裡迴盪開來,鍾盼兒的臉部線條冰冷,立場強硬,卻不見咄咄逼人,而是從最務實的角度去解決問題。

  「這……」整組隸屬上海分公司的人員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擁有世界頂級學歷及資歷的專材在她眼底下支支吾吾,好想要說出內情,但一直阻撓正常進度的人也在場。

  在全員大會中她統領世界各地成員共同參與討論幾樁大企畫的方向後,便分時段逐一和分區總經理談話,一來省了不同人員面對非自己部門熟悉話題時的枯坐時間,二來列席人數減少時,同事的心理壓力下降,她可以談得更深入。

  「怎樣?」她慢條斯理地問,全場的焦點落在失敗者身上。

  「我會在未來半年提高成交額,補償本年度我們少賺的那一部分金額。」為首的中年男人終於找回勇氣,陪著笑開口承擔自己的過失。

  「半年?」她交疊的雙腿放下,交投的視線不難看見她眸光裡極力隱藏的不屑。「我隨便在十二樓找個業務員用三個月都可以補回這個數。」

  大陸的交投項目一向順利,只是某個人玩情婦玩到忘記要顧;如果他不是父親那邊的開國元老,她一上任就開鋤了,省得找一組人專門輔助他,現在還出狀況!

  「那個……」中年男人緊張地搓著手,望望衛星視訊上日韓分公司同時收看的鏡頭,手心早滿佈汗漬。「我可以用一個月……」

  「半個月。」女性光亮的指尖敲敲桌面,定下截止期限。「兩個星期後我收不到轉帳金額,我會空降菲力過來坐你的位置。」

  中年男人暗暗咬牙,仍抱一絲希望央求:「這麼一點時間可能不夠……」

  「希望我不需要再提醒你,我要收到的是二十八億五千萬人民幣,你不要再兌換成『綠背面』給我,犯下相同的錯。」鍾盼兒稍微加重人民幣三個字,在場及衛星視訊上的同仁板書,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接二連三的嗤笑聲隱隱浮現,但監於闖禍者的身份仍不敢太放肆。

  如此愚蠢的過錯居然會由昊天的成員犯下?

  換了誰也知道現今是人民幣的天下,保值的潛力有目共睹,而他居然在收錢時沒有換成人民幣來收?瘋了嗎?嫌美元現鈔值壓得不夠低嗎?

  鍾道天的臉色乍紅乍白,直接面對愚昧事實在大庭廣眾下被赤裸揭開來的血淋淋。當機警的下屬通知他這事時已經錯過了銀行結算日,還可以怎樣?反正公司錢多,那一百幾十億也沒差呀,她是著了什麼道竟要和他對著幹!他可是她親叔父不是誰!

  「盼兒!你有種!」他惱羞成怒,沉聲斥責她。好歹是他侄女,怎麼可以對他這樣毫無分寸!

  「你們可以先出去了,以下的項目並不是你們熟悉的範圍。」鍾盼兒直接對中國區域的人員交代,並不想聽為首的他再胡鬧下去,現在已快十一點了,而她的進度卻只到第三組人員。「在公司裡請注意階級,我需要你幫助我建立我應有的威信。」

  「你他媽的憑什麼坐在總裁的位置,又用得著什麼威信!你說!」鍾道天怒火突然爆發,衝向前似是要動手,像只被迫急亂咆哮的雄獅,連一向訓練有素的保全人員都來不及反應。幸好她身邊的幾名特助慌忙護住她,反應過來的保鑣立即架開他……他揮出的亂拳只打到空氣。

  「你對我不滿意?」鍾盼兒僅僅輕微受驚,迅速恢復冷靜面容;她以為他行走商場多年練得的假皮相可保他顧全自己的面子,但顯然她估計錯誤。

  「當然不滿意!」盛怒讓他的雙眼燒得赤紅,完完全全地豁出去,顧不得公司不准講華語的不成文規定。「從來、從來!你都特別會針對我,將我放在上海這幾年我有過真正的實權嗎?!有安排過我去公幹嗎?!這次我以為你這麼好心讓我自己去香港洽商,誰料你會設這種陷阱給我踩……」

  話音甫落,連他身旁的同仁也不禁翻白眼。去公幹不是他自己努力爭取換來的機會嗎?難道公司看你悶得慌會特意安排出國去玩?

  「自己對契約瞭解不足還批簽,不是咎由自取嗎?」她說得極是雲淡風輕。

  下屬出事,若可以補救得回來,她一向不問緣由,都會給予應有的面子及反省機會,以免說開來心裡有了芥蒂。這樣的處理方式反而幫助他們重新振作,不去犯同樣的錯。但對於壞紀錄滿坑滿谷的他,她的耐性已經耗聲。

  「你有膽再說一遍!」他食指死命指著她罵,那力道像要捺死螞蟻一樣。

  她身為昊天集團主席,各種大場面多多少少也見過,怎會沒膽重複剛才的話?不過,她可沒有心情進行這種幼稚的鬥氣。「就算不提這次的失誤,再前半年你幾次挪用公司基金沒有通報,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那只是剛好……」鍾道天直衝雲霄的氣焰突然滅了一半,大抵是因為心虛。「之前不過拿了幾百萬來花花啊,應酬不用錢嗎?還有股票崩盤那一次……大家都姓鍾,哪需分得這麼清楚……」

  「好了,說夠了。」鍾盼兒抬手暫停無謂的對質,她得照顧在場不諳華語而呆看肥皂劇的員工。更何況和他翻舊帳就好似不斷沿著一個圓的邊緣行走,永遠不會有結果,只覺得好累。

  她向保全人員下達命令:「麻煩幫我請鍾先生出去。」

  他喉頭仍含著怨恨的沉狺,但反抗已減少,讓保全人員能順利帶他出廳外,然後大陸那邊的人也跟著離場。

  鍾盼兒抿唇不語,全場數十人靜默等候下一步指示。

  叔父主動撕破臉,她想他應該不會留下太久;而憑他可使用的最後儲備和人脈關係,要建立一澡公司綽綽有餘,但以其幼嫩的營商伎倆,要維持下去有其難度……畢竟一直以來他接受的庇蔭太多了。

  他不會對她有任何威脅,連一點潛在的可能也不會有,只是父親那邊她必須交代,也怕惹人詬病,對公司形象恐怕成為隱憂。

  她低頭忖度,腦裡快速跳躍思考未來他離任所可能引致的各項效應及對策-在場其他分區經理神色複雜,心裡不約而同同情起她兩難的遭遇。當眾被親人辱罵,直覺認為她需要一點時間來平復情緒,畢竟女人比男人的心思細緻易受傷。他們可以等待。

  鍾盼兒再抬頭時,眸光已平靜如鏡,根本未有任何起伏。商業性的思維已深植腦中,不容她勾起任何情感考量,而她本身也沒有感覺。在下屬佩服她的不慌不忙時,她已著手再連接起它國的據點,仿若無事般地準備下一個會談。

  結束了?

  兩名外籍金髮男子不禁面面相。就這樣結束了嗎?換作是他們的女上司……那次有一名下屬在會議時打電話來辭職,雙方互數缺點時大叫大嚷不止,摔杯摔文件摔假髮有之。

  唉……他們也是那次才知道那女人是禿頭的。

  難道東方的女人真是如此保守內斂、那麼會控制情緒哦?

  「蒼田,你們可以開始報告日本那邊的了。」

  「是。」

  漫長會議再次開始,一組組人員向她請教終審的意見,她從不同的點切入,大刀闊斧地斬斷不需要的枝節,讓他們可循清晰的路徑前行,而他們感激總部的幫助及肯定,離開,下一組人員啟動通話,呈上近期的企畫結果及展望……

  前方的人來來去去,像電影的鏡頭一幕幕快速上映,只剩她一個人繼續留在主席位置。即使身體被室內冷氣包圍,她臀部緊貼的皮大椅已逐漸被體溫所煨燙,幸好,她腰身以下已開始變得麻木。

  「主席,已經下午一點,要不要叫外送?」秘書盡職地提示,她可能需要食物,盼總的早餐只有會議前兩片可有可無的大麥麵包。

  鍾盼兒轉動滑鼠中的滾輪,埋首在文件檔中頭也不抬。「不用了,現在已是最後一組的會談。」

  若叫食物來會議室的話,勢必打擾已到最後階段的進程。

  「是。」他退開,如無聲的影子再次佇立她身後。

  待他再被召喚時,已是四十五分鐘之後的事了。

  「一會叫人幫我把那份列印中的十四頁文件交給菲力。」鍾盼兒執起馬克杯喝了口摻蜜開水潤喉,原本燙口的溫度已變得和週遭空氣一樣冷。幾個助理在收拾散開討論用的數據,東歐那邊的五名來台高層仍交換著意見。

  鍾盼兒正要站起身,一下忘記久坐的雙腿不容許,被抽乾力氣的酸軟幾乎讓她摔下,連忙撐住台身,離她最近的秘書快速扶起她。

  「沒事吧?」數個交談著的男女聞聲走過來。「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我可以的。」除了至今允許的唯一一個男人,她不太習慣其他男性的肢體接觸,就算知道井宮並無任何其它心思。鍾盼兒讓他扶她試著走一段短距離後,很快就憑自己重新站起來行走自如,也鬆開了他的扶助。「謝謝。」

  「不用謝。」井宮輔仁回答,然後恢復平時的安靜。一向習慣接受女強人的一面,突然接觸到她纖細的身段讓他有些訝然,但也僅只如此。

  在場的幾名人員目睹她不盈一握的嬌態亦泛起些微矛盾厭。鍾盼兒一貫給予他們的印象是其商場上的強硬手腕;但當她咬咬唇、有些懊惱地試著走高跟鞋小碎步的時候,他們像是突然窺見了她小女孩的一面,感覺極為新鮮。而這正是他們仍未散去的原因。

  「這該死的全員大會幸好每年只開一次,不然我可吃不消。」鍾盼兒保持散會的好心情對眾人笑笑,拎起自己的薄外套,剛抬眼,便見他們的目不轉睛。「怎麼了?」

  「沒、沒有……」他們異口同聲地答,紅髮男子眼睛發光地盯著她,但絕不敢輕舉妄動。鍾盼兒以眼神詢問他的異狀,他慌張找回自己的聲音措訶:「我的企畫,證券那部分就照你的步驟做吧……」

  「應該如此。」她頷首,感覺到自己的飢餓,不想再說下去,點點頭退場,秘書及兩名助理跟上她離開。

  鍾盼兒踩著高跟鞋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低頭瞄瞄白色閃鑽腕表,發覺私人工作的時間僅剩半個小時,但已足夠她看完奧利的幾份急件及和哈諾那會議的準備,大致細節都已經口頭落實,但匯率的價格還是有斟餘地,

  兩記短促的敲門聲響起,她停下筆,隨手拍了下工作桌邊的金屬座,助理見到燈亮隨即進入,將手上一盒外送放到她跟前,

  「這是剛送到的玉米魚排飯和咖啡,小心熱。」女助理著手在桌上另一邊僅餘的空位張囉,騰出地方放下食物,自然湊近了她。「咦!盼妮……你的香水味道很香喔,是什麼牌子?」

  「嗯?我今天沒有噴過水……」鍾盼兒一怔,低頭嗅嗅自己的領口及肩膀,可能是昨天他的精油味道……她謹慎地改口回答:「可能是新的潤膚霜,我忘記在哪買了。」

  「這樣哦,但真的很好聞耶,我還打算……」她沮喪地扼腕,換得鍾盼兒客氣地笑笑,目光盯住變化不斷的股票版面,再啟動通訊視窗下達幾項指示後,才停下來拆開餐具……助理見慣女上司的辦事效率,絕對的緊湊。

  「呃……對了!羅琳叫我轉告你,上官先生的助理留下口訊,說他會在下星期一回台北,希望當晚能跟你進餐。」

  有多久沒有見過他了?兩個月?三個月?她真的忘了。

  每次如果他們同時身在台灣的話,他都會吩咐助理固定約時間讓兩人會面,無關任何情感牽絆,他倆都知道一起吃飯的意義是什麼。

  訂婚之後,定期出來「不經意地」讓記者拍拍照片,對維持雙方的正面形象都有利,就算他們都忙得沒空正式公證,長輩也不好說什麼。

  那情況,大概比搭牌桌來得好一點吧,她想。

  「是嗎?」她揚眉,冷靜望向秘書的方向。「替我記下。」

  「好的。」井宮輔仁依言照辦,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那天你還有一個證券行的剪綵,到晚上八時為止。」

  鍾盼兒頷首表示明白,繼續看著股票交投波動表進食;她並沒有錯過前面女助理因她冷淡的神情而驚愣,也知道一群下屬都深信他們這對未婚夫妻是金童玉女的組合,但恕她演技不精,此時恐怕她聽到什麼交易消息都比這個要來得有反應。

  透過磨砂玻璃,她看見另一名助理走近門前,打開門,交來另外兩份要簽名的快件;她停下羹筷.換成黑色墨水筆閱覽簽過,交回,兩名助理亦離開她的辦公室。

  「你要不要也吃點東西?」她隨口問身邊的秘書。

  「不用。」他簡單回話。「你開會時我曾短暫離開用午膳。」

  「嗯。」這她倒沒有留意到。

  鍾盼兒繼續未完的午飯,習慣週遭默然無聲的空氣。這名秘書有一個好處,對比美國的傑克遜,他沉默寡言,似緊閉的蚌,不會過問她的私人事務,她不需多費唇舌在日常的應對。

  井宮輔仁的確不失為得力的助手,不喜言語,絕對是公事公辦的面孔,對她下達的命令確實執行,如日本武士般一旦認定了要為其賣命的上級,就不會有貳心。

  曉翔和他……其實有點像,平常的性子同樣冷靜沉穩,可是面對她時似會多一點……她也不確定,他會是害羞嗎?

  也不知道她是在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的。他待她好,這點她比誰都知道;但有時她會覺得他比照顧她還要付出更多,寵她、疼她時,很輕微的,她卻感覺到他竭力掩飾下的誠惶誠恐。

  也許是她錯了,終歸這只是一個有時效性的安排不是嗎?

  約好在這段期間只是相互交換和用,貪享身體上的歡愉……參與的人不會對它太認真,太過火了對大家並無好處;況且男人大概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翔他……也不應被排除在外。

  所以,她應該是誤會了。

  作為女性,她知道自己的外觀對男性有某程度的吸引力;只是,對他……希望在約定完結之前他都不要對她的身體及整個人生厭,大家能好聚好散。

  放下仍剩下些許的飯盒,鍾盼兒拿起紙巾拭唇,井宮自動替她收拾善後-之後她返回工作崗位,一如以往繁忙的午後,迎接她的是沒有終點的工作。

  這就是她的人生。

  她對父親逼不得已安排她走的路沒有異議。她在英國長大、念完高中,以一等一的成績獲HBS錄取,二十二歲獲得工商管理碩士從美國回台,承繼昊天的龐大生意,為逾十萬的員工保全他們的生計,半年舉行後的商業婚姻亦然。

  還有可以犧牲的東西嗎?她不曉得。

  也只能一直往前走了。

  鍾盼兒面無表情地看完手中的文件。儘管對本身工作沒有太大愛好,但她還是憑著多年鍛煉出來的本能做到最好……接下來和哈諾的洽談亦然,因為已是合作老夥伴,在許多方面已存在默契,清楚彼此的底線,省下不少討價還價的拉鋸時間,對彼此都有利。

  待席上的訪客離開,盼兒伸伸懶腰,助理馬上過來替她換掉那杯早冷卻的咖啡。她幾乎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時間,因為她才花了五分鐘來扔掉桌上的礦泉水空瓶及去洗手間;而這段時間秘書已經接到了美國方面的電話訪問,正等待著她返回專屬辦公室回應。

  昊天和傳媒的關係一直保持得不錯,對方口下留情,所問的問題都是比較大方向的經濟議題及近期的股票走勢,她態度進退得宜,侃侃而談以表示受訪者的誠意之餘,亦不忘心裡無形的底線,對公司的重心方案輕描淡寫帶過,以免錯失商機。

  接著男記者東拉西扯地和她談論其它不相干的事,大約是對她訂婚及晉身亞洲十大企業總裁的一些客套話,讓訪問順利接近尾聲。最後,他要求她再發派近期的新聞照片,她應聲交回秘書處理後續的傳送,花上四十分鐘,今天的事再完成了一樁。

  一些文件她已在各種重要事之間盡量找時間批閱過,她稍微鬆一口氣,吃過晚飯預備金邁的晚宴--沒有人會蠢得入席只為享用飯店的高級自助餐,而不專注和其他金融界的老闆打交道。

  「珍娜幫我去借晚禮服了嗎?」她看見秘書帶來的衣袋,助理的身段和她差不多,珍娜一向願意負責安排她的服飾。

  「Carvens即RolandMouret.」井宮輔仁重複剛從助理那裡學到的服裝品牌名字,卻有如鸚鵡學舌,只見她帶著了然神情取過。

  「好的。」鍾盼兒拉開膠袋拉鏈,裡面是一件銀色晚禮服,設計及剪裁大方得體。她把禮服搭在肘上,經過他走進偏房,那裡是她在公司留宿的地方。

  她鎖上門換衣服,卸下制式套裝,面對著全身鏡整理新穿上的晚宴小禮服,軟綢剛好及膝,恰如其分地包裹住全身,若說唯一值得留意的地方,大概是領口稍微性感的設計,暴露出她柔細的鎖骨部分。

  鍾盼兒在鏡前轉了半個圈,邊整理背後的晶石流蘇邊走出去。井宮輔仁見她整裝完畢,便領她走出辦公室搭乘專屬電梯至停車場,而要載她到會場的車子經已準備就緒。

  跑車在台北夜色下的公路上飛馳,井宮正襟危坐,盼兒則上網查看金氏的近期報導以補充常識。反正兩人都習慣安靜,就算在同一個機艙空間十個小時不交談也不會尷尬。

  因已知必會遲到,故她讓司機加足馬力全力奔馳。待他們到達,見到會場的紅地毯從停車場鋪開來,他們下車後即向接待人員出示邀請函,進而踩著紅毯走到主人面前。

  「盼兒!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金邁見到人,連忙笑著迎向前;他雙鬢泛白,且看得出已喝了幾杯,紅光滿面。

  「金叔,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她保持晚輩的乖巧形象,井宮輔仁適時替她遞上事先備妥的生日禮物。金氏的保鑣接過,裡面是什麼其實她也不知道。

  「都一把年紀了,還說這些幹什麼。」金邁豪氣干雲地朗笑,對生死禍福早已看開。「不出十幾年就兩腳一伸雙眼一閉了,怎會壽比南山?」

  他旁邊的太太怕觸霉頭,連忙用肘頂他的手臂,金邁有點誇張地呼痛,倒像個老頑童。「哎喲還是講不得……對了,怎麼不見上官耀司他人?」

  「他出差公幹沒法子來,對不起。」鍾盼兒禮貌地說。

  「不打緊不打緊!男兒志在四方,要是有工作不去做反而來我這老頭的破壽宴,我一腳踹飛他。」

  鍾盼兒跟著他笑,鬆一口氣,慶幸金叔沒追問自己未婚夫人在哪個國家,否則她真的會答不出來。

  幸好沒有。

  「好了,我差不多該去招呼其他人去,你和……嗯,他是誰?」他望望她身旁和她結伴而來的男人,記憶太過模糊,幸得她適時解圍。

  「井宮輔仁,我台灣的秘書。」鍾盼兒介紹。

  「嗯,那你們就隨便逛逛隨便吃,一會再聊。」他沉吟半晌,忽然欲言又止,最後感慨萬千地開口:「可惜你爸不能來……年輕時我們總不相讓,一見面就對槓,如今要找個勢均力敵的拌嘴都難了……」

  「別這樣說,他會很歡迎你去探望他。」她安慰他道。金邁只能循好處想,笑了笑,往向他招手的另一邊人群走去。

  一名男服務生端著銀盤剛好走過,即使她並沒有食慾,仍是拿了兩杯繽紛的調酒,一杯遞給身後的影子,兩人在場內走沒幾步,便有同是來賓的商界人士截停了他們攀談。

  接下來的情形與一般宴會大同小異,酒過三巡,幾個合作過的大老闆湊近她身旁聊天,鍾盼兒熟練地對答,井宮不動聲色地護住她,讓談話者間總維持一小段距離……他們順勢把談話延續到接下來的方案,新計劃的結盟意識從混沌逐漸到成形,就算不為討好眼前合作的商界大美人,也為了錢。

  和昊天合作不僅僅只是表面上保證獲利的意思,集團於去年和東逸龐大的上官家族聯姻,和她成為生意上的夥伴,同時也意味著為將來籠絡她夫家鋪路,如此的一舉兩得,太過值得。

  鍾盼兒精銳的眼沒有漏掉他們的老謀深算,佯作滿意地笑笑。

  「接下來請金主席的孫女--Tiffany,用豎琴為大家表演一曲!」司儀宏亮的聲音透過麥克風穿過喧擾,金邁瞇起眼,有孫萬事足地笑,不經意間望向她,鍾盼兒舉杯朝他祝酒,他點點頭。

  鍾盼兒的目光移回台上穿著淺金色小洋裝、不足十歲的小女孩,就見她靦腆地鞠躬,雙手撫上琴弦,開始彈奏西洋樂章;她眼神不覺變得溫柔,忽然手拿包內的震動喚回她的心神。

  鍾盼兒將手上的酒杯交回服務生盤裡,翻出閃爍著燈光的手機,甫看見上頭的來電顯示,她面容一凜,隨即無所謂地笑笑。

  興許,這場宴會她是沒法再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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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她無聲離開聚精會神欣賞台上音樂的人群,推開手機滑蓋接聽。「是我,盼兒。」

  「盼兒……冒昧打擾了你的工作,」電話彼端是管家微啞的聲音:「老爺想要見你。」

  「現在嗎?我還在金叔的壽宴……金叔,金邁。」她報上宴席主人的名字。自從下午和叔父發生不快衝突後,她已經有被父親召見的心理準備,只是想不到會這麼快。

  「這樣哦……你等一等。」管家左右為難,她聽到他擱下電話,模糊不清的對話傳來,接著是幾聲嚴厲的聲線,顯現她下一步的去向已塵埃落定。

  「對不起。」管家趕著接回電話,氣喘吁吁。「你也知道老爺他的性子,不聽勸……」

  「不要緊的。」鍾盼兒輕輕歎息,反過來安慰他。「告訴我爸我現在就回去。」

  「麻煩你了。」管家由衷道。她結束通話,裡頭大廳的演奏已畢,她喚回井官,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離場。

  儘管司機驚訝他們的早歸,仍是盡職地載他們回去;隨即她指示司機更改路線開往機場,把狀況大約告訴了秘書,托頭凝視窗外飛逝的風景,眼神複雜。

  井宮輔仁著手取消明日的行程,以及聯絡私人專機的機長就位,讓她在下車之後能以最快的速度踏上前往日本佐賀的旅程。

  自父親中風後、他便於該處公司名下的深宅休養。

  縱使再疲憊,枯燥的翱翔裡她卻從未闔眼休息,獨自坐在偌大的機艙座位中抱著雙腿動也不動。專機裡除了前頭的正副機長和她,連一個服務員也來不及有。她放心舒展著自己的寂寞。沒有人會看見。

  直至飛機降落她才有了動作,家裡的司機早已等候多時,她默言乘坐,皮座柔軟如昔,她的心卻像吸了水的棉花,不斷沉落。

  大宅的電動雕畫金屬門緩緩開啟,晨光初現,別墅裡的傭人亦展開一日的忙碌,鍾盼兒穿過他們熱絡的問候,來到父親的房門前。叩門。

  「是我。」父親一向淺眠,如果沒有回應,她會到側房等待。

  「進來。」他沉沉的聲音透過房門傳來;她推開門,看見靠在大床上的蒼涼老人,他背後有兩名女傭扶著,另一個在替他拭身。他眼裡的精光不減當年,可惜身體是恁地羸弱,無法滿足他的慾望。

  「你三叔昨天跟我說你頂撞他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和他在觀點上的確是有衝突,不過因為他--」她張唇想解釋,話到一半卻被打斷。

  「即是真的?」他語氣轉重,隱隱壓著極大的慍惱,右手忽然毫無預警地「砰」一聲拍擊床畔櫃面,身後的女傭被嚇得僵住,連手中濕毛巾也掉了下來。「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她直視著他雙眸,臉上沒有驚恐,這更進一步點燃他的怒火。「你怎麼不想想一切是誰給你的?爬上來才幾年……居然膽敢忘恩負義,連長輩都敢頂撞?我告訴你,如果我不把昊天傳給你,窮其一生你都不可能到達今天的位置!你憑什麼口出狂言要換掉我的人?你膽子挺大的嘛!」

  憑什麼?

  對呀……她憑什麼爬上現在的位置的?

  大概許多人在暗地裡都懷疑過她……這個連她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是命中注定,也是運氣。

  命中注定鍾應天除了她沒有其餘子嗣,盼兒、盼兒……一如她的名字,她知道保守的父親多渴望有一個兒子,一個能真正傳承香火的男孩……而不是無法上得了決策大場面的女兒。

  只是天意往往弄人,大學畢業後她只被父親安插在旗下當一個毫無地位的花瓶組長。某天會議時他右腦突然急性中風,左半身完全癱瘓,她被迫臨危受命,當各界猜測著這龐大企業最後的清盤價位時,昊天最終卻成功存活了下來。

  挑上她的無論是集團舊臣或是父親那邊的線人,全部視她為臨時傀儡,幻想著利用她來逐步蠶食昊天這塊肥肉;可惜她沒有讓他們如願。

  他們忽略的,是她的運氣。在大學裡,她遇上不少給予她諸多啟蒙的教授,亦在無意間擴大了自己在商界的人脈網絡……鍾盼兒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些一切一切的際遇,都是幫助她讓她有能力負擔如此重任。

  那些嘗試踐踏她帶著自尊上路的人,於短短幾年間幾乎撤換殆盡,現在的昊天,是她努力重新打造的帝國,再不是父親的天下。

  她成功了,儘管從此背負父親因傳統思想的不諒解,但她不曾後悔;因為那才是她眼中符合生產原則的企業,而不是親戚相護,在漂亮話下儘是互惠交易的家族公司。

  「對不起。」她低頭道歉,那是在一個盛怒父親面前,作為兒女該做的。

  「昊天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你絕不能讓我和我的人丟面子。」鍾應天立場仍舊強硬,但當他抬頭看見女兒眼下因奔波而起的黑眼圈及憔悴,訓話的口氣慢慢軟化:「你得幫著你三叔,自己的人不顧,難道要顧外人嗎?」

  「我盡量。」鍾盼兒頷首。如果這樣做能換得久病在床的年邁父親多點安慰,她可以放棄當初立下的底線。

  「那這裡沒什麼你的事了,回台北前去掃個墓吧。」他別開臉揮揮右手。當著女兒的面,傭人不方便幫他淨身。

  近大半年沒見過女兒,此番藉著問三弟的事看上一次,但怎麼她好像又瘦了……

  「知道。爸爸保重身體。」鍾盼兒向他道別,走出房間;她拉拉皮包肩帶,從下機到現在她甚至沒有放下包包的時間。

  管家帶她進轎車,讓她得以應父親的話先到媽媽墓前灑水換花,接著才踏上往機場的路。鍾盼兒無從選擇地走回冗長舊路,到她一身疲憊地倒在飛機皮椅上時,已是接近黃昏時分。

  鍾盼兒合上酸倦的眼眸,她只允許徹夜未眠的自己趁著飛東京的時間休息一下,待會下機她還要到這邊分公司看看……奧利的投資……

  裙袋裡的硬物讓她產生不適,她伸手拿出唯一帶著的貼身東西,原來是她的手機。

  她推開手機螢幕,身體累得不想動,五指卻像是自有意識般地按鍵,她張開眼,映入眼簾的竟是她熟悉的號碼。

  翔的手機號碼。

  鍾盼兒寬心地笑,並沒有撥號,接著斂下眼悵然地關掉手機。她找不到任何找他的理由,也根本沒有時間。

  但她的確想他。

  在他身畔,她總是能安心入睡,忘掉工作帶給她的煩憂……在殘酷現實裡飄泊的她無意中碰上他,也替自己找到喘息的空間。

  她頭枕在枕頭上,無力遏止自己回憶起和他初次見面的情景。

  只是早已遺忘在酒吧相遇之前,那更久更久的過去……

  八年前

  「天曉得我寫得出來才算吧!反正我家人只要我過了碩士這關就好,拿不拿博士學位也無所謂。」

  淺棕髮色的男生收拾著筆記,室內騷動抱怨之聲仍不絕於耳,原因來自於甫走出大學講堂的德國近代史講師。他在課堂尾聲呼籲學生可以主動找他討論論文,因為天殺的截止日在假期放完之後。

  儘管當場沒人想鳥他,但大家一下子似都驟然醒覺,紛紛起哄慘嚎。

  「救命!我文件檔第一行只寫上了:農業競賽--現代東德之私有化及保護主義,下面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啦!」

  「你還好啦,我連題目都沒定好。到底是聯邦主義的自主好,還是重整土地權比較容易混字數呀……」另一女子往頭上套上酷酷的噴漆髒話棒球帽,自然的金髮中不規則地挑染幾絡純白,她拍拍前面低頭一直未語的東方男子肩頭:「約翰,那你寫成怎樣了?」

  「我?」突然被叫到名的人一時未反應過來,但他很快便將太過專注整理速記而變嚴肅的臉部線條柔化,啟唇回答:「我想我應該不會交。」

  「連你都這樣說?!」後面幾個人絕倒。這下可好,連班上最認真的乖寶寶都做不來,大家一起甭交啦。

  「我真想看看我們放寒假回來後麥教授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還是別想了,趕快去買咖啡要緊,早上的課困死了啦,你要不要一起?」為首的六尺黑人勾起裝滿書的斜背工人包,開口問他。

  「不用了。」喬曉翔有禮地笑著搖頭。他隨性地聳聳肩,大夥兒繼續有說有笑地走出課室,離開。

  那些笑鬧聲愈來愈遠,但褪色的過程卻矛盾地形加漫長,在耳際深處迴響。

  他像是被時間催眠了的石像,靜靜倚坐在僅餘他一人的課堂裡,不翻書也不再開口,只想閉眼緬懷他大學校園裡的最後一堂課。

  他們不知道寒假結束後他就不再回來,更不知道那篇論文他其實早已在某個獨留在自修室內的深夜完成,完好地收在懷裡的文件夾中;但他卻永遠無法把它交出去。

  午後的陽光開始從百葉窗的縫隙間斜斜透進溫暖,他忘了自己留在這裡有多久,時間久長得甚至把他帶到回憶的盡頭……內心宛如一泓寂靜的深湖,沒有怨恨,也看不見遺憾,平靜得他似乎能想像那即將到來的解脫。

  右尾指不經意地顫動,提醒他過於長久的僵硬坐姿;飄離的心緒漸漸回籠,喬曉翔睜開眼,輕甩手掌活動肌肉,合上面前幾本攤開的參考書,剛拉開提包的拉鏈,課堂的大門再度開啟,不認識的學生們的談笑聲由遠至近,魚貫入內就坐。

  他心下一悸,兩手加快收拾的動作,顧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塞進袋去,匆忙間不慎將那本《唐。卡洛斯》掉了出來,摔在前一排座位的地上……尷尬地急忙放下提袋繞到前面通道去撿,餘光瞄見別系的學生愈來愈多,再抬頭,連教授都已經走到講台正中央。

  當喬曉翔捨級而回,穿過人潮走到自己的座位時,剛好門已關上,喀的一聲好刺耳。

  黑板前的中年教授目光掠過分散全場的學生,在留意到站在第二排的他身上時眼角瞇得促狹。

  冷汗從太陽穴一路滑下。他認得這個教授,因他曾取笑過他的眉毛好像馬英九的。明明是商科那邊的教授,卻常常到文學院跟他們學生搶餐廳位子,並桌時還跟他抱怨商學院的飯不夠軟,還喜歡邊吃飯邊抓人陪坐聽他侃侃而談,其中一受害者,是他。

  古治強忍著笑意,清清喉嚨叫人:「同學能坐的都坐好吧。」被抓包了厚?

  他認得這個學生,雖然不是他市場策略的本科生,但其國際視野並不輸他教的任何一個碩士班學生,說話口條流利且組織能力極佳,讓他印象頗深,與他談話是一種樂趣,很有意思。

  全場學生的目光集中在唯一呆立的人身上,喬曉翔尷尬拉開椅子坐下,忽視旁邊細微的嗤笑聲,他手不自然地找了份筆記打開,不是商科也罷。

  因為慣用的課室暖氣失靈,他們這星期上德國史的人移師主校的中央講堂,平時這裡多數是商科專材生的上課地點,他偶爾的放空竟撞上了他們的課堂。

  喬曉翔帶著些微不安地環顧四周,逾半學生穿著商科的正式服裝,幸而另外的應該是旁修生來賺學分,並不需西裝套裙,這令他的存在不至於太突兀;他僅穿著普通的毛衣和長褲,純黑大衣還披在椅後。

  「這堂課相信大家都知道我們要做的是什麼,希望你們都已準備好,不要令我太失望。」半禿頭的教授很有精神地搖搖食指,沒有打算點名。

  旋即他抵著下巴,考慮著要讓那一組學生先上台。

  「許克,你那組先來吧。我記得你們叫『不死鳥』對不對?讓我看看它今天是生的還是烤熟了。」他調侃笑道,激起學生的好強鬥志,然後開放投影器讓該組準備好報告的學生上台去,自己則回台下納涼。

  這是他首次參與商系精英分子的分組報告,當事人開場便作商品介紹,不難聽見其中說話所夾雜的法國腔,他帶領組員的企畫是模擬一批房車的市場銷售……不知道是否故意討好英籍教授的關係,竟集體選用英人為銷售對象,喬曉翔逐行閱讀螢幕所呈現的企畫書,淺淺地皺眉。

  可能是他文科出身的關係,腦內竟不期然跳出兩國種種不和的歷史事件-由二三二七年到一四五三年間的英法大戰、受拿破侖痛擊的威靈頓英軍、敵對的宗教改革……不,其實他應撇除這些小問題不理,更重要的是--英國的車子根本不靠右側行駛。

  法國汽車駕駛座的位置剛好跟它的相反,無論話說得多天花亂墜,顧客終歸無法使用,所以生意不會成功。

  座間隱隱盪開的幾陣低笑,直至他們完成介紹,教授的評語和他所懷疑的不謀而合,頓時將室內的氣氛推到最高點,滿室哄堂大笑。

  古治教授執筆評分,不為意地把喬曉翔的表情全看在眼內,神色讚許。

  他揚手,接下來幾組報告的學生表現中規中矩……一個多小時下來,喬曉翔漸漸失去觀賞的興趣,斂下眼溫習自己熟悉的課頁,如老僧入定,把這處當成圖書館自修室,本來已打算下課後重遊那裡一趟。

  「好歹是學期末的報告堂,你太不給我面子了吧?」古治教授不知何時坐在他身後,趁四下專心看投影片時捏他的臉頰肉,作勢用力卻沒半點責怪之意。「都恍神恍到我這堂來,嗯哼?」既然來到,就該好好領教一下。

  「對不起。」他主動開口道歉,的確是自己誤闖別院的課堂行為不恰當;收回大部分筆記,雙腳合攏安分地等待下課。

  碧眼男人落坐的正是剛才上台學生的位子,喬曉翔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跟著重投台上,拱形木講台的焦點中央,竟是一名清麗的亞洲女性。

  她一身黑色套裙及同色外套,單手輕扶講台麥克風發言,頸際流墜的銀飾在淺粉紅色襯衫下隨她說話的動作、手勢而若隱若現……身為組長的她很清楚自己要談的是什麼,又或是接下來要安排哪一位成員上場,示範的節奏恰當俐落,課堂上的同學顯然都被她的氣勢所懾服,包括他。

  他的心莫名因她而悸動,眼前女子單憑清晰流利的語調已是留住聽眾的注意力,聲音魅力甚至凌駕於報告內容,他得多花費氣力才能清楚兼顧她那普及化糧食的企畫。

  她說話時神采飛揚,眸底自信如暖陽閃耀,喬曉翔仿被刺痛般默默撇開眼……這小女人擁有他不可能企及的一切氣魄,將來,想必能成為一名出色的領導者。

  報告完畢,席間一些和她組交情不錯的同學拍掌鼓勵,她十指交握,微笑和組員返回台下,教授起身點評,和她互換位子,他竟發現她原來就坐在他後旁。

  教授提出可改善的地方,然後他聽到她和朋友小聲談著話,檢討細節,但很快便打住,尊重下一組的同學。

  他有那麼一刻想別過頭再看清那柔美的容貌,但終歸控制住自己的唐突,保持觀眾的坐姿一直到學生報告部分結束,理論的市場課堂終於結束,他這才鬆一口氣。

  拿起收拾好的提袋,他急著要離開這根本不該來的課堂,可是幾名商系的男生拿著書本走過來,堵住他唯一能出去的窄小走道。

  他們的目標當然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她。

  「麻煩讓一讓……」他試圖掙脫人群,但商學院一眾人也是即將放假的大好心情,只顧著圍堆談話,想來要離場恐怕沒那麼容易。

  「盼妮,你校慶舞會到底會不會回校?聽說好多畢業生都會回來呢。」側道幾名同系生向那女子雀躍地詢問:「我想去買裙,你陪我去好不好?」

  盼妮……是她的名字?

  「你選好舞伴了嗎?」另一個亞裔學生搭話。「去年傑森足足包下全商學院學生和教授的午膳,你才讓他領跳聖誕舞會的第一場舞,那小子得意了好久……」

  他從來不是一個好奇的人,身前男女們著實誇張的談話卻罕有地令他佇足。

  「那時我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從話題開始便一直沉默未語的柔靜女子終於開口辯解。名校大學學生的家境一向能允許子女財大氣粗,只是當時新生的她情急拒絕時未考慮得到。「我今年沒意思去派對,你們去吧。」

  「這怎可以?!我告訴大衛你會去,他家飯店才贊助全場的canapes呀!」扁鼻子的西方女生跺腳。「你是要怎樣才肯去?你不去的話收入場費的聯絡部可恨死你了。」搞不好會退票退贊助吧?

  「我真的不想去。」她一向怕應酬,尤其校內聚會各系別互相的較勁比較更教人吃不消。

  有好幾個男生聞言探頭過來聽,堅持站著。「不打緊。你倒說說看今年有什麼難題,也許我們能幫你完成?」

  她隱藏厭煩的神情,敢情他們今天都是有備而來的,不許她走?

  「這樣吧……我還是出個問題,就參考去年標準試的小題目。」腦裡在情急之下思考著可選的經濟題目,她不得已順著組友的話出題搪塞過去--反正她早已打算到時佯病,根本不會出現。「假設、假設我現在參與一場拍賣會……」

  鍾盼兒環視四周,伸出手,以抱歉的眼神借去身旁同學拎著的一本參考書。喬曉翔眼睜睜看著她把他的書拿在手上,而鍾盼兒不經意低頭瞄了眼--《普魯士勝利之役:談俄國變節的影響》?她眉皺得更深,這種書真的會有人從頭看完嗎?

  「參展商免費贈送我這本歷史書,可同時我也看中了另一本想買的書,那書在場內的售價為$28.99.」她纖白指尖隨手敲敲桌上的物流指南,一口氣流利續道:「若果我只能從場內拿走一本書,而我本身心裡對這本指南的最高承受價格為$30,那麼,我帶走原有這本歷史書的機會成本是多少?」

  「我才不會花錢買莫根教授的爛書。」有人低聲嗤笑。

  「那……」一陣靜默,其中一名滿頰雀班的男子終於開口,居然還仿如身處課堂上般舉手。「答案是三十元嗎?」

  他後面的幾名男子亦狀似躍躍欲試,矛盾地不願輸了陣勢,更怕在佳人面前出洋相。「根本不用錢吧?」

  機會成本幾乎是任何一本經濟學書的入門單元,之所以一時間唬住了大學生的原因,是因為典型商科所灌輸的概念太多,以致使最簡單的基本題反而顯得令人混淆。

  「不對。」她含笑拒絕,題中數字就只列了幾個,商科的同儕遲早會算到答案,所以她得速戰速決,飛快地念著倒數,每秒兩數字:「十、九……三、二、一!很好,題目時間結束……大家假期結束明年見吧。」

  「噢不!盼妮,等等……」

  她趁眾人紛亂之際迅速攜著包包逃之天天,只要走出這課堂再關電話就能讓她清靜個幾星期。鍾盼兒慧黠地笑,快步離開,直到走至堂外草徑方緩下,抬頭,驚覺自己居然是勾著剛才那名修長男子衝出來的。

  對哦,書得還給他,不過她只顧著想她必須先逃出來比較安全……鍾盼兒把手自他的臂彎中抽出,不好意思地握緊參考本;他有一張亞洲人的臉廓,卻比一般男生白皙。她猜想著他的國籍,改用已甚少出口的母語:「你能說華語嗎?」

  「我可以說華語。」他的嗓音同樣生疏,給予人的形象如出一轍--低沉而淡漠;她忽然閃神想像他在校常用的英語應該會好很多,「對不起,把你拉了出來。」

  「不用對不起。」喬曉翔溫聲回答,搖首。「我也想走。」一早就已經相i走。

  鍾盼兒看清他的模樣。他比她高一個頭,東方男性的臉龐神情沉靜,鼻樑上銀框眼鏡擋不去眼裡的複雜眸光,令他的氣質更加神秘莫測,不過她無意瞭解。「剛剛麻煩你了,喏。」

  她穿著高跟鞋,一輪小跑在臉上留下微紅。他的目光從那雙頰移到她手上,本能地接過書本,沉吟半晌,不假思索地張唇問道,「你那道問題的答案是$1.01嗎?」

  換句話說,理論上如果她認為這本免費書還值一塊錢以上的話,就應會從拍賣會上取走,否則便該是去購買那本心頭好。

  鍾盼兒還在留意著他冒出毛線頭的棕色毛衣,他這一喚,提醒了她心神。「嗯……你答對了。」

  視線重回他臉上,心想,她在商學院應該未曾遇過他,但接觸過經濟學的人何其多,她只當他是別系的普通旁修生,並不打算履行承諾。「但抱歉,時限已過,你沒有獎品了。」

  「我不是想要禮物,我只是……確定一下。」喬曉翔偏偏頭,沒有多作解釋,善意的笑容極淺,卻意外衝去不少籠罩著他的憂鬱感覺。她驚覺自己的小家子氣,有些內疚地絞著手。「真不好意思。」

  「不要緊。」他深視她一眼,簡單地笑著擺手。「那麼,掰掰。」

  「謝謝,再見了。」她微笑地朝他揮手,退後幾步,接著兩人在草地上的岔路背對著分道揚鑣,不再回頭。

  喬曉翔低頭抱緊書本離開,她看不見他因她的話隨後自嘲的撇唇,甚至不知道他們在這校園裡不會有再見的一天。

  但他並不介意在大學的旅程中,最後一個和他談過話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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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縱使外頭酒吧擺設有多以精品堆砌而成的紙醉金迷,但場後偌大的休息室仍是一貫簡潔舒適,光線輕暖,形成強烈的對比。喬曉翔靠在房間沙發旁的牆邊,不發一言地核對著剛才一箱箱送來的酒品進貨數據。

  身後房門傳來開放又關上的聲音,腳步漸近,他未受干擾;遭冷淡對待的棕色皮膚男人剛進來就往冷色衣櫃那處走,胡亂翻了幾次,終於挑了其中一款長褲站起來,便看見他衣櫃間隔內一排相同系列中的不同瓶裝、不同的花果成分配搭,同樣的柔美氛圍。「哇,你買不少嘛。」

  他瞥他一眼,不說話,待手上幾筆交易審對完成後才抬頭,把進貨的文件板插回固定的收納位置中。

  「真不懂你一個堂堂大男人怎會買這些粉嫩嫩的。」佘興生當然知道喬曉翔是專為哪一個女人親自採買,並不點破,卻忍不住繼續嘀咕:「你很需要護髮嗎?也不需要搞得那麼香吧?」

  「不喜歡你可以不要進來,」終於正視來人。「這是我的休息房。」

  「我本來不想進來的,但我的制服褲不知道又忘在哪間飯店床上,這才過來拿新的。」佘興生笑笑帶過自己的風流韻事,取來一套新的制服,先低下鼻子嗅嗅,確定沒有染上香氛才穿上,免得脫下的時候有女人誤會叫囂。

  說起來他該直接找翔驗氣味才對,因他嗅覺比較靈。上季加州品酒協會還為了歐洲酒展替他的鼻子投保五千萬,當然,不能負責試自己那批,以示公正。

  喬曉翔不常留守酒吧工作,通常是歐洲酒廠那邊送貨來時在場點算,晚上再被小氣的大老闆硬拉來充當駐場保安兼調酒師湊人數。一個調酒功夫不錯、光站著就可當兩人用的員工去哪找?!當然是能省多少就省多少。

  一大票女客人被他迷得半死;可是事實總是顯得諷刺,她們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是知名的品酒師及酒廠大商,其酒廠所出品的洋酒在世界各地皆為老饕夢寐以求的聖品,在台灣的銷售管道更是窄得非內行人不得其門而入……這埸內部分名酒都出自他廠中,是夜店連連旺場的一項武器。

  他從不向人提及自己的感情狀況,蜂擁捧場的客人以為他仍單身,女追男的戲碼不斷上演,相熟的朋友卻深諳他早已死會。佘興生聳聳眉,不避嫌地大刺刺當場換制服。都是男人嘛。

  「對了,她喜歡嗎?」指指成組的香氛保養品,先前看見外面幾個公關在休息時熱烘烘地談著護髮、某人不語地聽著時,就知道這套新品早晚會出現在他手上。

  「沒。」臉容冷淡的男子終於肯回應。外國專櫃往來的顧客多,他無法清楚試出香味,乾脆整組各有不同氣味的都買下,回來再挑;但最討喜的味道盼兒也不甚熱中。「她覺得太香了。」

  「你錯失良機嘍。」佘興生忍不住嘖聲大歎可惜,舶來的頂級產品確實不便宜。「那這些你還要不要?我可以幫你問問外邊經理她們有沒有興趣?」

  可能已經不止有興趣,簡直卯死了。

  「好。」擺好對貨表,已穿上間紋襯衫的喬曉翔站起身,拿起搭在一邊的黑色領結,預備應付晚上最旺的場段,然後面向著鏡子,卻是對他說話:「還有,你有空的話轉告銘,我下半個月都沒空回來。」

  「喔,也是。」也差不多是新一季果農的招待大會,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對了,老大叫你可不可以把IGT那系列再提高兩成進貨,說賺得不痛快。」

  一個月淨利潤才十幾二十萬,排列大頭兒胡繼銘名下營業額最低的一項,太羞恥啦,夠塞牙縫嗎!

  「我不想太多人來這裡。」喬曉翔簡短地答,從不希望把這裡當成他酒廠在台灣的銷售據點。

  本來他就不欲在台灣發展,私生子的身份對母親及整個家族而言早是一個難以消抹的疙瘩,是姓胡的先斬後奏組團隊辦夜店,原本他冷眼不抱任何期望,命名為Kaleido的夜店卻在無心插柳之下崛起茁壯。

  但他還是感謝把他拖下水的大老闆,因為這個緣由,他獲得了和盼兒重遇的機會。

  一個曾無意間完全改寫他人生的女子。

  離開租住的小寓所那一晚,寒風冷得刺骨入髓。

  休學申請已通過,背包裡還有校方掛號寄回的確認函,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少行李,一本快過期的證件、幾件衣服。

  本來的房東已年近八十,只能靠租金來維持晚年的生活,沒錢租住大學附近地段房屋的他便有責任主動離開。在臨別的黃昏,伯伯還特地不捨地拿來生火腿跟他餞別,盛情難卻,才遲了起程。

  雖不捨美國的一切,但他不得不順著既定的劇本走到這一步……基於命運。

  在喬氏航運家族中,他是一個無人敢提的禁忌。正在溫哥華求學的母親邂逅了到當地公幹的爸爸,並懷下他;專制的豪門從不容許自由戀愛,當喬正培抱著堅決的意向回台灣打算稟明……在返台的班機上,電視螢幕直播他父親公開宣佈第三任妻子身份的新聞。

  不可能的巧合是,原本承諾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正是其女兒。

  得悉兒子未詳加思量的衝動後,祖父怒不可遏,然再婚的消息已發遍媒體,豈能更改;他絕不同意他們名義上的亂倫苟合,幾乎是不顧後果地勒令安蕾墮胎,但當時她已懷胎逾八個月,對母體危險過大,醫生亦無法同意,只能放棄手術。

  甫生下他,他立即被帶離父母身邊,成年前一直由國外監護人照顧。他沒有被剝奪升學、生活的大部分自由,唯一條件是他不能回台灣-家族竭力掩滅所有他存在的證據,父母亦各自被安排嫁娶,互不往來……

  約在半年前,他的存在不再似原本的安靜。

  他的母親安蕾因為逃避丈夫的虐打而從高處墜下身亡,而父親亦在半個月後跟隨她上吊輕生。這兩件事對喬氏而言是極大的醜聞,父親的元配悲憤交集,遷怒原本只屬過去影子、現在卻能根據神秘遺囑繼承喬正培所有私人遺產的他,以一切手段阻撓他浮上檯面的可能。

  用了一些方法去變更,喬正培的所有股份最後仍是過渡到法定妻子伍幸眉的手裡,大勢已定。一不做二不休,根據娘家軍師的建議,她還截斷那私生子所有可能的財政來源,就算不提回台北領遺產,連維持基本生活和大學下一學期的費用亦有問題;喬氏的力量足以非法凍結私人戶口的存款,而他甚至還未有時問思考沒有綠卡無法找工作……

  即使沒有那些悲劇發生、能平順地完成大學課程,他亦只會戴著一副如死去般的面具,渾噩地在影子下度過一生吧?既然如此,父母的死,未嘗不是為他帶來轉變的契機。

  徒步離開大學生聚居的中心地,他打算沿運河走向五公里外的火車站,明天下午那張用負債換來的一張火車票,便是僅有的全部。

  本來只屬小雨的雨滴愈下愈大,淋濕他髮際及雙肩,模糊了本來就昏暗的街道……他用力眨掉長睫上的雨水看路,抬手擋雨的同時,一把深藍雨傘罩到他頭上。

  喬曉翔伸手抹過臉際,在來得及反應之前,一抹芬芳的女性身影站到他面前,他怔愣地注視,竟然……是她!

  「你是沒有帶傘嗎?怎麼一個人淋雨走路?」鍾盼兒剛從便利店走出來,就看見一個黑短髮的身影越過她,狼狽低頭走回宿舍方向,她走快幾步,撐傘分一半給同路的他,不過舉手之勞。「我可以送你一程。」

  喬曉翔沒料到會再遇上她,嚇了一跳,見她目光掠過他衣襟,他仍穿著繡有大學徽章的大褸,他猜想她只不過是幫忙同校同學的心意。「嗯……」

  她衣著簡便,左手提著兩隻購物袋,另一手握著傘,顯得有點笨拙,傘沿不時敲到高大的他。喬曉翔本能地接過傘和購物袋,卻在她道謝的一剎醒覺自己不該如此,他應該拒絕她的好意,然後走回通向火車站的路,而非這樣……

  「我其實……」他騎虎難下,無法開口說明。和她困在同一狹小空間令他有些不適應,因為他冰冷濕透的身軀可能會沾到她乾淨的衣領、長髮……喬曉翔思忖著離這最近的租住地方,盤算著也許可以讓她就送到那裡,然後離開。「就租那邊的房子……」

  她朝他隨手亂指的洋房看去,再過兩條馬路就能到,的確很近。鍾盼兒彎彎唇,和他並肩而走,直走到那家門前才停下。

  「進門記得快點開暖氣,小心著涼。」她柔聲叮嚀,送他到門前就要離開,喬曉翔點頭,然而他放鬆得太早……她不經意地回視僵在門前的他,發現了他的極不尋常。

  「怎麼了?」他渾身濕透,在門前一動也不動。「不開門進去?」

  喬曉翔不知所措,找不到任何藉口解釋,鍾盼兒看出他的窘態,隨即意會。「你……沒有帶鑰匙?」

  「對,我忘了……」他結結巴巴,身體緊繃,看到她叩門又按鈐,心跳頻率從未如此飄高過,幸好一直沒有人前來應門。

  「你一個人住?」鍾盼兒問他,手還抓著門扣。

  「嗯,我一個人住……對不起。」

  「幹什麼跟我道歉?你又沒有犯到我。」她輕敲他的頭,這麼晚了找門匠著實有困難,但只有華氏四十度的夜晚他要怎麼過?他倆站在小小的屋簷下。「不如你到我那邊宿舍住一晚吧。」

  「什、什麼?」他險些被她的提議嗆到,嚇了一跳。「你、你方便嗎?」

  「宿舍有很多同學,沒有關係。」鍾盼兒回答。這實在沒什麼好猶豫的,隨便一喊,房外同學和保全都會衝上來。若沒有遇見就算了,既然碰上同校的人,放任他一人濕淋淋在街上等天亮,她會於心不安。

  「那麼……」喬曉翔遲疑著應允,她已撐傘遮著他走回原路。無法解釋事情為何演變至此……他原定搭上末班火車,在中繼站過夜,然後清晨抵達目的地,這意外延遲了他的車程。

  他隨她反方向到達她所示的聯捨大廈,舍監朝他們揮手,她來不及笑就急忙拉他跑進快關門的電梯裡。這是她第二次牽著他,她的手,比他的溫暖。

  「我們的模樣糟透了。」鍾盼兒望著鏡子裡的兩人,他低頭循著她視線。從燈光不足的路上她只瞧見他是名亞洲男子,未及細看他的臉容,可是現在……「咦?你是那天市場策略學的旁修生?」

  她微怔,他現在的髮型比那天凌亂,沒有佩戴平光眼鏡的棕色雙眼無所遁形,是他眸中那份深不見底的難測感覺才使她配對到相似的人選,憶起同系能操國語的同學只認識不到五個,不計另外明明懂得卻只肯用英語溝通的那些。

  他不好意思地點頭,適時到達中間樓層化解了他的窘困,她領他出電梯。大廳沙發上有好幾個人窩著打任天堂,開放式廚房有兩名女生在煮宵夜,向鍾盼兒打了招呼,也偷偷打量她身後未曾見過的高瘦男生。「早知叫我們替你買東西嘛,怎麼你病了還淋雨呢?」

  「一把傘不夠兩個人用。」她只淡笑著簡單回答,取出幾份超商冷凍食物,蹲下放到三層冰箱的最低層,起身時看見她們仍然好奇的目光。「他是我朋友。」

  「喔,來照顧你哦。」

  喬曉翔逕自觀察著學生群居的生態,從未探究過別系學生集中的地方,感覺有些新鮮。這裡有些讀經濟系的他認得,不遠處套房門口掛著的「政治學是好,不上課更加好」布條吸引了他的視線……單單這層大概就住了大約五十人。

  鍾盼兒熟悉地帶他走往一旁走廊,在盡頭那處開鎖側身進入,他亦步亦趨。裡面除了一張布沙發佈置的小廳,還有兩個房間。

  「奇怪,千惠還未回來嗎?」她放下便利店袋,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走出去;原來這樣可以通到另一個房間,但仍不見她所念著的人影。

  他站著等候,鍾盼兒示意他坐到沙發去,她則撥打手機找朋友,幾句通話完畢,她合起電話,臉色有點怪怪的。

  「我朋友她今晚剛好住男友那邊不回來,另一個室友去了澳洲交流,所以這裡就我們兩個。」她試著解釋。

  「那麼你不方便嗎?」喬曉翔頷首表示明白,同時站起身,他鞋未脫,隨時都可以離開的樣子反而讓不禁脫口而出:

  「不,你留下來不要緊的……如果你肯告訴我名字的話。」

  現在才醒覺要他自我介紹會不會太遲?她主動朝他伸手交握。「鍾盼兒。」

  他的大掌,比她的冰冷許多。

  「喬曉翔。」他回握,那紅唇接著無聲輕念他的名字,然後笑著調侃:「趁你未打噴嚏之前快去淋熱水浴吧,我真無法忍受你半身濕透地在廳裡跟我客套。」

  鍾盼兒指示浴室位置,直到他們各自洗過澡再交談時,半夜的鐘聲已響過。

  一身乾爽的衣衫,她說是取過同房前男友留下的給他……鍾盼兒穿著舒適的居家服,溫熱一罐玉米濃湯,分成兩杯,他幫忙拿到起居室的桌上,和她相對而坐。

  「對了,你的主修科目是什麼?」她隨意攪動熱湯,吹涼。「我記得你的書……是歷史還是地區研究?」

  「德國語書及文學,第四年。」喬曉翔很快便回答,一板一眼地喝著湯……他不排斥和她僅有一桌距離的親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隱藏自己的不習慣。

  他看見她挑挑眉。「在修碩士嗎?」他點頭。

  「我是工商管理,不過只有二年級。」也報上自己的學系,公平得很。

  在進食期間她總不自覺地望向他,直覺知道他不是壞人,但她仍無法忽視他那眉頭間飄忽的憂鬱,他像被一層一層黑紗帳包圍著,無法讓人將他整個看清。

  難道文科學生都是這種氣質嗎?她不曉得要如何形容,他身上散發著一股似有若無的……絕望感覺。

  喬曉翔想不到話題接上,只好快快吃東西。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主要環繞學科、教授之類的安全範圍,直到他的熱湯已近見底,他才憶起她和朋友的對話,忙問,「剛剛……你朋友說你病了是真的嗎?」

  原來他不是沒有聽到。

  鍾盼兒歪頭淺笑,把他緊張的神情全納入眼內。「我才沒有不舒服。」

  「嗯?」

  喝完了湯,她拿著杯羹起身,他跟隨,鍾盼兒放手讓他主動接過在洗滌槽內的兩人餐具,終於解答他的疑慮:「你忘記今天是校慶舞會嗎?我說過我不想去啊,所以裝的。」

  「這樣嗎?」喬曉翔放鬆口氣,熟稔地清洗鍋子和杯羹,冬天冰冷的冷水好像沒有對他產生太大影響。

  「倒是你,才像是生病了。」

  她凝望他,更加確定自己從屋外一路以來的想法。喬曉翔因她的話而低頭,直視著他的漂亮容顏令他倏地一慌,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下來。

  「你臉色好差。」她抬起手背撫上他額頭皮膚探溫,即使淋過熱水浴,他還是比她冷,只是未到生病的地步。

  他眼底收藏了太多的陰霾滄桑,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種負面的磁場。

  「是不是不舒服還是有煩心的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淋過雨精神不好,我可能會以為你現在正準備要自殺。」鍾盼兒做了一個「別怪我這樣說」的表情,放鬆仰首時,她髮梢洗髮乳的清香微微飄過他鼻腔。

  喬曉翔微訝地望著她,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此輕易地看透他,連長久同住的房東、同學也沒有。

  一股莫名的滾燙幾乎烙上他不曾哭過的眼,他軟弱地閉眼隱去,很快再張開眼,沉默盯著槽裡沖洗著的餐具不動…一直到她再說出關心的話之前,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突然提出一道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絕對的失敗者嗎?」

  他的語氣好輕,輕到幾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同樣地他也是遲疑的,並不是對內心的答案有所懷疑,而是害怕自己的問句唐突到完全不相干的她。

  「我相信有。」

  她很快回答,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背靠著流理台的人兒。

  她不該是個悲觀的人,像她這樣手握著人生康莊大道入場券的精英分子,曾嘗過半點命運的歷練嗎?

  「這世界是這般的廣闊,既然有絕對成功的人,怎麼能斷言沒有絕對的失敗者呢?有人含著金湯匙出生,享盡一切打點,卻也有人窮其一生都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努力便能改變命運之類的話我真的說不出口,人生有太多事情是由客觀的環境因素控制,自己所能決定的總是只佔極少部分,從來就不公平。」

  她拉拉白色棉質外套的袖子,再按倚著流理台陷入沉思,手臂似有若無地緊貼著他。此刻水龍頭的水流、房外嬉鬧人聲的種種嘈吵漸漸被他摒除耳外,空氣中彷彿只容得下她暖柔的嗓音,不輕不重地穿透重重障霧,揉入他的心房。

  鍾盼兒稍稍停頓,續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最少我會堅持把這個犧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後,才回首去評價整個人生是不是一場失敗。因為一旦放棄,我將不會再有可能擁有那種資格。」

  她說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側的他,定視的溫柔目光瀏覽過,撫慰了他不為人知的傷痛。喬曉翔思緒紛亂地掙扎著,斂下眼咀嚼她給他的那些深遠話意,這才含糊地應道:「我會再想想你的話。」

  鍾盼兒抽回認真討論的心思,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值得反芻的營養。他的神情沒有改變多少,但眉際的糾結看來鬆開些許。她看看鐘。「你還是洗完碗趕快去睡沙發那邊吧,凌晨一點多了。」

  「嗯,好的。」他順從她的話繼續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腳尖,鼓勵地雙手拍拍他的肩,然後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為女生的安全,最恰當的做法是叫這個陌生人去睡外頭的長沙發,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讓她捨不得……廊外那班夜貓子鐵定會吵到他,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

  拉開衣櫃,鍾盼兒拿出一條新洗的被褥,還有睡枕……她首次覺得套房內的沙發小了點,他會不會曲著身體睡得不安穩?

  她笑自己替他想得太多了,畢竟很明顯他需要的只是一杯熱濃湯,以及僅僅一晚的床位。下意識搖頭甩掉多餘的思緒,把一切打理好後,她打著呵欠跟他道晚安,然後回到自己的房中,關門。

  現在給他的這些,或許可當成他答對那道經濟題目後姍姍來遲的獎品吧。

  她只依稀記得,他們第一次在酒吧遇見的情景。

  集團交接至她手上的那段時間,是她到目前為止經歷過最感筋疲力竭的一段日子。

  每一個重要職位都等著她委任,每一項決策都急切地等著她去批示,沒有一個人能分擔她的沉重責任,事情做對了,下一項工作立即補上要她去處理;做錯的話,手下的老臣子冷笑嘻罵,質問她的能力有之,卻忘了其實她父親根本沒料到她會有代他上場的一天。

  沒有任何先行者可以跟隨,她只能學一步走一步。

  她資歷太淺,足足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維持集團不致清盤的局況、重上軌道,但是令集團地位有所提升還有一段距離,商業總需要耐性去等候時機。

  就算昊天向來聲譽卓著,可是要重獲同行的信任對一個新手而言仍存在著頗大的困難;她的合作方案得不到當時行內巨擘的支持,雙方約在高級夜店晚飯,對方主席始終抱著周旋到底的看戲心態,遲遲不肯簽訂合約。

  他應該已猜到這聯盟的企畫對她的整個事業很有幫助,一路行來跌跌撞撞,上任三年,她不甘心於原有的金融業績,需要獲得更大的資金彙集才能推行更多發展。資料往來的準備充分,也約過幾次當面磋商,但他一到洽談最末端就斟酌保留。

  六位數的宴會只遺下滿桌杯盤狼藉,客套過後,對方的司機接送他們回去,她仍然坐著撫額沉思,收回服務生交還的信用卡,她遣去秘書和助理,只想好好靜一靜。

  拿起包包,鍾盼兒站起身離開包廂,漫不經心地走到夜店附設的酒吧部,呈馬蹄形狀吧檯中幾名酒保穿梭在酒櫃前,而台下射燈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坐在一角,撐著頭傭懶地環視場內的顧客,談話笑語流轉,移目無焦點地改盯著厚玻璃桌面下淺淺的日式魚池,思緒依舊紛亂。

  有幾名男人過來搭訕被她婉拒,也許這是他們誤會形單影隻的女性在等別人替她買酒的關係。鍾盼兒拿過酒牌,隨便挑了款酒揚手喚來酒保,打算喝完便回家,宴會中只惦記著講角,根本沒什麼東西下過肚。

  「一杯曼哈頓調酒。」

  眼前迎上的酒保看起來有點笨拙,俊冷成熟的面孔有些些不自在,她說話的聲線明顯足夠讓他聽見,但他還是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硬著頭皮回覆熟練地在她面前準備調酒的工具。

  而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裡再次遇見她。

  她如天使的身影在他黑暗的夢裡出現過太多次,以致當她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時,使他分不清現實與夢幻。

  其實他早瞥見鍾盼兒落寞的身影從包廂踱步走來,她在他生命裡的存在過於深刻,僅需一眼,昔日的回憶便有如浪潮般洶湧掀起。

  她臉上的彩妝掩蓋不了那眸中的疲累,在他做好所能做到的心理建設之前,她已經招手叫人,卻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要乾一點嗎?」喬曉翔試圖以平常冷靜的口吻詢問,儘管他想說的是勸她不要喝酒,但以他在她眼裡的身份,不能。

  鍾盼兒因他突然的提問而恍神,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好的。」

  她目光回到他調酒的動作上,他勉強斂神,應她的要求把甜苦艾酒的份量酌量減少,並考慮了下,然後私心地開啟一瓶頂級I,W.HarperPresident"sReserve代替平常的美國波本,簡單混合兩者,再衝下一滴angosturabitter,接著從冰桶夾起冰塊加入。

  迅速攪拌過後,他把玻璃調酒器裡的酒液倒進六盎司的尖雞尾酒杯中,最後裝飾上連核帶枝的Maraschino櫻桃。

  「謝謝……」

  她伸手想要接過酒杯,但他放手得太快,剛碰到她指尖便像被燙著似的縮開,酒杯清脆地摔裂在桌上,鍾盼兒立即站起身避開,但四濺的淺紅汁液已有些許沾染上她淡藍色的套裝。

  玻璃鏗鏘的破裂聲惹來廳內其他顧客的注意,一名女接待聞訊趕來提供濕紙巾給她擦拭衣服,喬曉翔低頭慌張地處理場面,甚至顧不得徒手撿捨狼藉,一玻璃碎片在他右手食指劃下血口,血液滴落、迅速融入同色的酒液中。

  「不要再撿了!你流血了!」鍾盼兒驚呼,連忙捉住他逕自忙碌的手,移開幾步讓他身後其他酒保上前幫忙收拾現場。她仍抓住他,攔下一名服務生。「醫藥箱在哪裡?」

  「喔,在吧檯裡頭啊……」酒保指示地點,有些疑惑地瞄瞄約翰;鍾盼兒索性推開半身門進入工作區,他則順從地任她牽到吧桌角落,那裡不像外面看起來的寬闊。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喬曉翔不住地向她道歉,在她未察覺他時他貪婪地注視她的倩影,但在兩手相觸的剎那,竟心虛得縮回手。

  「我知道。」盼兒蹲下來取過用品,看見他的慌亂失措就無法動怒;那流著血的割痕比想像的深,反映他當時的力度有多大。

  她拿著OK繃拼湊失敗,放下,改以薄紗棉。

  「沒事,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嘗試著自行處理傷處,但最後她仍是皺著眉撥開那笨拙的手,重新替他消毒、上繃帶。

  「你是新來的嗎?」她在包紮的同時隨意問道,除了調酒時的俐落技術,他在接待客人時顯得很生澀。

  他搖搖頭,專注看著她的動作。鍾盼兒嘗試了兩次才成功,緊蹙的秀眉總算放鬆,放開他的手指。「好好工作嘛。」

  「……我可以賠償你的衣服。」喬曉翔開口,裙上刺眼的斑斑酒漬是他的罪證。「我很抱歉。」

  「不用了。」那可能會花掉他整個星期的薪水。剛才的情形她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或許是自己沒接牢酒杯吧?「需要我付酒錢嗎?」

  「不,你不需要付。」他回答,接下來小心冀翼地問:「你不喝酒了嗎?」

  「今晚不。」鍾盼兒瞥過他以慘白紗布包紮的手指,那可能會影響到他的工作。她考慮地挑眉,問他:「那我下星期再來?」

  「好。」他按捺住緊張,很快便回答,一顆怦動的心臟幾乎提到喉頭。「我會等你。」

  鍾盼兒勾唇,背回提包走出吧檯區,近門口的接待替她安排了計程車,她踏出門口不到五秒,一道凶神惡煞般的聲音立即吠來--

  「她的酒錢你給我付!」汪。

  「好。」

  「奧地利水晶酒杯三千六,你知道意思嗯?」汪汪。

  「知道。」

  「你受傷幾天不能上班又嚇著我的客人,回休息室挑好假期變更表補回來。」汪汪汪。

  「知道了。」喬曉翔站著,不再說話,以他們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盯著繃帶不語。胡繼銘望見他突然癡呆的蠢樣,吠得很不過癮,納悶地問他身邊可能比較知情的員工。「這傢伙幹嘛失常啦?」弄壞東西居然還敢……一臉樂陶陶?

  你問我我問誰啊!駐場女經理被無辜抓來,囧著和旁邊的哥兒們交換眼神,大家也是被嚇到了好不好?!

  放下人,胡繼銘摸摸鼻子,一臉灰的咕噥走開。要是他知道有人還開了瓶高價酒的話,他絕對絕對會後悔就這樣輕易善罷甘休。

  等當事人清醒了再拷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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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被我說中了,嗯?」清澈酒液正要下肚,他勾著玩味的笑容略頓,朝眼前不發一語的人兒舉杯,繼續好心情地昂首飲下。

  鍾盼兒倔氣地強迫自己專注在西餐盤內的乾酪烤扇貝,才能忍住不去撕爛對座寬肩男人笑譫的唇。她直想找個水杯塞進他嘴中,因整個飯局下來他沒有一句話是好的。

  「哈哈,我不得不說你的表情取悅我了,我的未婚妻。」忘記當領導者的第一條法則了嗎?心裡所想的怎可以這樣直接表現在臉上?

  「你可以停止落井下石了,上官先生。」

  鍾盼兒的銀叉極力維持平穩,根本食不知味,然而滿腔憤慨不平卻找不到話反駁他;確是她任人不善,作為董事主席實在責無旁貸。

  對於奧利海運的竟標,昊天勢在必得,專門顧問的資料也準備充分,一切的股價內幕、盈利概觀無一不深入透析,最終拍板敲定洽購價;她放手讓他們去處理,但代表的竟標組員卻自以為獲得可靠的內部消息,臨時調低出價,結果被競爭對手以極少的差距價格標下。

  這份期貨交易對年終的業績有很可觀的進帳,表面上她保持風度恭賀對手,然而背後這一道氣她卻怎樣都嚥不下!

  整個小組在踏入公司的第一時間便獲悉已被裁撤。昊天不需要毫無遠見的員工,計較蠅頭小利而和億萬利潤失之交臂;她並下令徹查對方有否收買下屬的可能,保留法律追訴權,怕相熟的同業可能已對她公司人員的忠誠度起猜疑。

  「我真找不到你投不到這次標的原因。」不論是盼兒她認知裡的緣由,還是背後她未知悉的因素。

  他逕自斟酒。他們的談話涉及商業機密,鋼琴手、服務生都被遣到門外,反正是自家飯店的人,他說了算。

  上官耀司嘗試展現自己的紳士風度,但她可不領情,拿走半滿的酒杯;他聳聳肩,很隨和地自賞自飲,和孟買無關的BombaySapphire,還能湊合著喝。

  鍾盼兒不說話,全力解決桌上的晚餐主菜,連甜品也打算免了,反正進飯店時記者已拍過他倆的照片,她和新聞界交情不錯,對雙方家長交差的照片不會太難看。她可以離開了。

  她得回去收拾爛攤子,也許是翻查記綠或者跟進其它的投資機會,起碼不是坐在這裡繼續聽他廢話。

  「要不要我派人幫你?」

  「不要。」看樣子就知道他只長一張嘴,分明等著看好戲的惡劣口吻。「你不見得會那麼好心。」

  自跟他訂立婚約以來,她得到的護蔭不少,商途也漸漸平順;但這可不代表她是那種一旦有事就躲到夫婿後面的女人,她有自己的尊嚴。

  「真瞭解我呵,盼兒。」上官耀司幾乎想拍手鼓勵-在他身邊幾年,總算摸熟了他在商場上的性子,不錯。

  「但我還是可以告訴你男人是很矛盾的。」他手輕佻地撫上烈酒瓶身的標籤,滑過一行行的細字,不介意代別人提點她:「你得順著他的毛摸,撒個嬌做做樣子,就算他表面上還是文風不動,說不定最後他就會悄悄放棄初衷,去應你所求。」

  他都當面這樣教育她了,伊人到底領受到了嗎?

  「那你去找你的女人玩這一套吧。」她也知道上官和鍾家的聯姻無疑是替他以往的風流帳做背書,可是到目前為止她還不在乎。「別算我一份。」

  「小東西,我真想看清楚你這話有多言不由衷。」他不改邪笑,一桌酒菜已近尾聲,他們的話愈來愈接近心底。

  「別用這麼噁心的話喊我,這裡沒外人,你還是省點好。」鍾盼兒撇開凌厲眼神,無關羞怯。即使雙方家長談好,子女願娶願嫁,但她深信不管他們再訂婚幾年還是培養不出什麼感情,要是婚後能繼續保持相敬如賓已屬萬幸。

  「說的也是。」他受教地點頭,像普通的兄妹鬧脾氣,最後居下風的還是哥哥。上官耀司放下酒杯,漫不經心地續道:「對了,你知道我們婚禮的詳情嗎?」

  鍾盼兒聽見他的話,身體明顯一僵。「我前天才收到請柬的草稿。」

  壓花的白色卡紙裡頭當然沒有結婚照,只是簡單地以新人署名寫上邀請的字句等等,初步預計二百桌酒席,在他的飯店舉行,方便收宣傳之效。

  儀式的日子……在兩個月後。

  明明早知道會發生的事,但當她從井宮輔仁手上接過柬函閱讀時,心裡還是一陣緊揪,想起的第一個人是……翔。

  「我昨天收到。」他臉上露出一副「好不甘心,你贏啦」的可惜表情。婚禮秘書已幫他們敲定時間,總之主角只要根據時間地點上場便是。「到時穿漂亮點,我可不想演到一半笑不下去。」

  「彼此彼此。」她損人的話不比他差,但盼兒無心表現,只敷衍過去。

  她知道他為了他爺爺的遺產而接受婚事安排,他們除了略略可交換的商業意見之外從不投契,也並不相愛,可是為什麼他始終沒有絲毫猶豫,甚至迄今仍一臉輕鬆?

  隱隱察覺不妥,但她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上官耀司嘴角維持著笑弧看她,也看落地玻璃窗外最廣闊的夜景。盼兒有什麼好擺個小媳婦的委屈神情對著他的?她只需按著別人安排好的路走,不就是了嗎!

  真是不懂人情世故。

  她搞不清楚變得奇怪的,到底是不是只有她一個。

  撇除今天整日忐忑不安地等待和他約會不提,就算現在來到他夜店的私人套房裡,她在他面前還是反常的。

  喬曉翔這次比約定的時間遲了些,在瞧見他的剎那,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想他。

  她起身緊緊摟住他,從來沒有這種渴望依賴他的軟弱。被太多事情煩擾,以致貪戀他能帶給的安心感覺……鍾盼兒自他懷裡抬頭,發現喬曉翔臉上神色略倦,正想開口詢問,他外套的口袋震動起來。

  他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親親她的髮頂,跟著別過臉去接手機,說話不多,大概是應諾對方的話,就收了線。

  「是誰?」她不經意地問,直覺告訴她他晚上的忙碌和這有關.

  他一如以往地關機。「沒什麼,只是同事交託一些事。」

  喬曉翔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她身上,摟著她的肩回到廳後睡房,沒有把後續說出。日本九州稍早前發生地震,那邊的酒窖有些存貨損害,剛才保險公司的評估師報價損失逾億。

  但他用不著把這些告訴她-在他身邊,她只需要快樂。

  坐在床上,他雙掌仍環著她腰部,讓她放鬆地倚靠著他。從不是個聒噪的女人,但在他懷裡,她習慣把最近的一切跟他分享,公司的事、奧利的失標,還有……不久後的婚事。

  在兩人初交往不久,翔已知她接受聯姻,但當要告訴他正式的婚禮日子時……她遲疑著不知要怎樣開口。

  鍾盼兒盯緊著他的臉容。在知悉她的婚期後,他平靜的表情並沒有產生多大的變化;他眼裡的黯然掠過得太快,她沒看見。

  他沉默半晌,定種鎖著雙臂間的她,淡淡輕問:「那你要我出席嗎?」要,他便去。

  「不要了。」她搖首,她會無法在那時面對他。

  「好。」喬曉翔埋首在她發問答允,不作二話。他唇在上面游移……話題結束了嗎?她落寞地閉唇,看不見翔的表情,僅感覺到自己心裡那掩不住的空洞失落。

  是的,她不應猜想著他的反應,他只會一味應允她,不改對人淡漠的性子……約定限期的完結對他沒有影響,反而是她,糾心地放不開。

  究竟她在期待什麼?又在恐懼些……什麼?

  強迫自己冷下心腸忽視懷中女子的胡思亂想,他薄唇從發問漫至她唇畔,輕咬那下唇提醒她的失神:「你唇好幹,要不要我幫你調杯酒?」

  「你還想工作嗎?」她勉強回神,沒好氣應道。他噙著淺笑點頭,從容地離開床邊,赤裸著大腳走到酒吧區,那裡的酒櫃裡有幾瓶可供選擇的酒。

  她靠在床上看他,喬曉翔低下頭無言調理;他必須做些熟稔的事,方能保持自己不致在她面前失控。

  錯亂的思緒千回萬轉,撕裂、坍塌,猶如找不出迷宮的出口處……在抬頭一瞬,他強迫自己恢復冷靜面容,單單拎起一杯琥珀色的龍舌蘭回來。

  「我不太喜歡橄欖的味道。」她瞇眼,望著裡面浸染的小巧果實。

  「就一口好嗎?」喬曉翔出聲要求,沒理會她地舉杯喝進酒,然後執起她的下巴悉數渡入紅唇裡。

  他把酒杯隨意放在櫃上,兩手擁住她的肩膀,那一口的感覺好漫長,就算吞下甘液,酒精味兒在他們口中徐徐沿著神經末梢灼燙而上,融化了她的唇腔,想張嘴吐出酣紅的悶熱,但連最淺的呼吸都是纏綿。

  衣衫下的胸罩鈕扣被挑開,喬曉翔完全熟悉她身上每一個敏感處,分毫不差地以唇、以指尖膜拜過……從他進門之後,她首次真正感受到他對她身體殷切的渴求。

  鍾盼兒不奈地拉開襯衫觸碰他半敞的胸膛,五指越過彈性的肌理撫至淡麥色頸後,急遽地勾下他,待滿足了她唇上的麻癢,再慢慢蜿蜒而下。

  靈巧的舌越過她曲線的同時也留下濕熱的痕跡,他扯去她最後的防線,溫暖的手掌忽然向她大腿底部接近……掌心尋找著花蜜的源頭,然後勾勒挑撥。

  「我……不要!」她微微恐慌地搖頭,翔他甚少如此主動震撼她,總是溫柔地、察言觀色地取悅……

  「你覺得不舒服?」他單手托起她臀瓣,調整她在身下的姿勢;和減輕邪惡的凌遲無關--只是方便自己探入第二指。「……這樣?」

  「翔,不,我好難受……」她徒勞無功地喊,雙腿不知要合攏還是勾起,他低頭吻吻她白滑的膝蓋哄慰。

  迷失在熾熱情慾中,鍾盼兒赤紅的嬌顏渙散,須臾間看見他深視的眼眸,羞赧地埋首在他頸際……喬曉翔失笑,永遠無法明白自己竟能如此深愛。

  她僅有一件羊毛氈遼蔽身上的半裸,聽得見他隨她而低喘,脆弱的花蒂抵不過拇指的撫弄而軟化,釋放濕潤放任他玩弄……

  動情的淚液沾濕眼眶,鍾盼兒困難地抵抗著。她相信他,但這歡愉是如此陌生……為什麼他不直接給她?

  他另一手撥開她濕亂的髮,變本加厲地讓她就著他手指前前後後地晃動,來回起伏的快感淹沒理智,她無意識地吐喃著呻吟,直至體內的情弦愈拉愈緊,侵入卻反其道加快節奏旋轉攪動……鍾盼兒倏地瞠大眼想推開他--

  她不能承受更多了!

  「唔--」她才張唇,他已吞沒她口中的尖叫。

  喬曉翔凝神以身壓下經歷高潮而激烈顫慄的嬌軀,一陣黏膩的濕熱透亮急遽滑至他手心……那彷彿是超越一切的崩潰,她只懂得如溺水之人捉緊浮木,弓身緊緊攀附著他……

  體內的騷動彷彿一世也不會消散,盼兒嘗試撐起身子、恢復清醒些,喬曉翔緊接起身略為清理……她羞愧難容地想退開,他卻再次欺身摟過溫熱的她,拉下--

  當於下一秒清楚他意圖時,他已毫不猶豫地扶起堅挺用力深入她!

  「你怎麼……嗯。」此時他的炙熱擠壓在她極端敏感的甬道,聳動著填補至最深處,抽搐的緊致女性劇烈吞吐……盼兒失措地急忙咬住食指關節,虛軟地任他進出……

  「放開,你會咬傷自己。」喬曉翔緩下速度命令,抽出她柔馥的指,換上自己的唇舌讓盼兒銜住。挑動著柔軟的舌,變得煽情而模糊的聲音對她要求著:「……暫時忘記那些好嗎?」

  忘、忘記……那些?

  鍾盼兒的表情由不解他跳躍的話語轉為明瞭,他要她忘記那些公事、還有婚禮……專注於他?

  「……好。」聲音因為他的干擾而變得含糊,她順著強烈的渴求,膩著他……

  床上的佔有淋漓盡致,精壯的男子盡情地飽嘗她的身體;他知曉她的極限,不容她有一刻昏過去而錯失任何美好。

  充斥胸腔的愛意,他不能明確地告訴她,只能默默藉著這些來傳遞。

  十指在他背後劃下痕跡,痛楚提醒理智不能讓心聲衝口而出,改以喘氣、吮吻、交纏的聲音。喬曉翔珍惜地喚著她,一遞一遍…一直至從雲端緩緩降落,她的心依然瘋狂地躍得飛快。

  他退離她的身體,並扶起漸漸調緩呼吸的她。剛坐起身,那被深注體內的濃熱緩緩倒流而出……她臉頰轟然泛紅,喬曉翔則是伸手抽出枕旁面紙拭掉,終於放她手忙腳亂地穿回蕾絲內衣。

  房裡瀰漫著驅散不去的熱暈和麝香味道,她不太敢回望那溫柔的深視,但仍是爬了起來,從後摟住坐在床畔的男人。

  「怎麼了?」他有些受寵若驚,半晌,才將她勾回懷裡。今天這麼黏人的?「你覺得累嗎?」

  「有點……」盼兒軟軟地坐在他腿上,下巴抵住他堅硬的眉頭,有些內疚地望向那同樣泌出薄汗的背部,上面縱橫留下鮮紅的抓痕,每一劃,都是情動的證據……

  她不語,以指撫過,抬眼望向翔深邃的側臉,一陣暖烘在心窩泛起……紅唇微張,覆上他因沉思而緊閉的唇瓣,由淺至深地撩撥。

  而他,徹徹底底地呆住。

  無措的眼神、僵硬的手,連她都感受到了。盼兒不解地張著眼,他臉龐至頸際皆蔓延起燙熱的紅……她驀然察覺,不禁失笑。「翔,你在害羞?」

  那剛剛和她做盡一切壞事的人,是誰?

  「你……很少這樣吻我。」他不甚自在地解釋,更正確一點的說法是,從來沒有過。

  「是嗎?」盼兒聞言皺眉,卻相對更加頑皮地舔吮過他的唇舌,像是要補償他一樣…一直到她的討好落在喉結後,才幽幽敵唇抱怨:「你知道嘛翔,每次我想吻你的時候,你都已經在吻我了……」

  「是這樣啊。」彷彿高懸心中的大石落下,喬曉翔釋然微笑。盼兒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啄吻他,他卻把她按回懷內,擁著她靜靜享受殘餘的溫存。

  他一直所求的,不過如此。

  這晚她一如以往在他公寓過夜,忘了是第幾次……就連他們的第一次,都是在這張床上發生的。

  當那個下星期來臨時,她並沒有出現。

  他嘗試著不去在乎那個小小的約定。她是如此一個商界女強人,怎麼可能會記得和一個平凡酒保的敷衍話語?更何況他潑了她一身酒漬……但當他那天拆去繃帶、長駐在酒區至半夜時,確實是失落的。

  也許從此斷了她的音訊也說不定,但他就是無法完全死心,那陣子連不知情的同事都笑他快要把這裡當成家了。

  兩個多月後,她才再次踏入夜店,和她的男秘書及幾個下屬一起。

  盼兒認出了他,微笑跟他打招呼,然後服務生領他們轉到高級包廂,叫了些菜式當宵夜,他接了他們下單的酒品準備……

  除了那次外,她偶爾會過來,但都是來去匆匆,吃過便飯就去參加宴會,僅隨意談上幾句話,只到知道他名字的程度。

  經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盼兒忽然打電話到夜店找他,說想拜託他選禮物給一位前輩。他從波爾多空運了一瓶與對方的出生同年份出產的紅酒,翌日讓她的助理帶走,差額讓識破的胡老大瞠目結舌,從此喋喋不休。

  一個多星期後,她過來親自向他道謝,並偕他到附近的小餐館晚飯。

  她的話題有時涉及艱深的金融評論,他無法完全明瞭,只好更留心聆聽,然後自己翻查資料……也許是那份對她的專注取悅了她,她不介意他的陪伴,斷斷績續地和他在一起。

  不久後,報紙傳媒宣佈鍾家和知名飲食業鉅子聯姻……採訪熱潮過後,她若無其事地在他的夜店招待來往的客戶,他隱藏心情,只著意做好她眼中的本分。

  或許是信賴有他在的關係,盼兒不怎麼避諱在他場子裡喝醉。有時在附近的應酬完結,也會致電邀他載她回家,他開始熟悉抱起累透而沉睡的她開門、安置好才離開……

  在夜店開張後,其他股東嫌同一大廈裡的小企業不入流,乾脆整幢買下;他讓盼兒也擁有他那層公寓的鑰匙,好讓她累的時候不用駕車回家,可以在另一個獨立套房裡休息……而她,欣然接受。

  以為這種關係會一直持續下去,但不到半年,他親自越過那條界線。

  那天早上她刷完牙從浴室走出來,穿著和他相同的黑色浴袍,他無法再阻止自己親吻她微涼的唇。

  盼兒沒有反抗,像一隻世上最乖巧的寵物蜷縮在他懷抱裡,他很快便懊惱地鬆開對她的箝制,但她的手並沒有從他腰間收回。

  「我想給你,不想給他。」

  她悶悶地埋首在他胸懷裡說出這句話,他霎時間明白了。

  他試圖讓彼此冷靜下來再做決定,遲疑著對她交代過後便獨自回房換衣服下樓,在便利商店買過保險套,放慢腳步回寓所,給予她充裕的時間去改變心意。

  打開大門,他安靜地穿過無人的客廳,尊重她理應如此的變卦,直至坐在床上等待的女子翻動雜誌的聲音驚動他沉寂的心湖--他記起她回頭發現他那時的羞赧眼神,是如此動人得近乎永恆。

  早晨的陽光灑暖了身下凌亂的被褥,他試圖掩飾自己的生澀,逐步撫觸著她,卻在停下來察看那盒中對摺說明書時暴露出端倪。盼兒滿臉通紅地倚著他一起閱讀那些細字……他倆窘然地相視而笑,然後終於徹底而滿足地實踐所有未完成的步驟……

  在他懷裡的女孩完完全全地蛻變成了女人,猶未適應彼此嶄新的關係前,她卻漫不經心地提出那項充滿誘惑的提議。

  「我以後……還可以這樣找你嗎?」

  她渴望藉著他消去孤寂,為了她那從未擁有過的疼寵,甚至不惜婚前叛逆……他,必然是最適合的人選。

  他毫無異議,畢竟他所能得到最多的也不過如此。一直任她予取予求,唯恐她可能不再眷戀他的寵愛……一路走來,他們竟能完整地按著計劃走畢全程,直到那預定的障礙把他們分開。

  規則早已訂定,如果無法遵守,他當初便不應去招惹她;這樣的結果,他甘之如飴。

  一切他在最後可以給的,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獻給她。

  替她蓋好被子,喬曉翔安靜地躺在她身旁,從容地閉上憂傷的眼。

  即使她已快不再是他所能眷戀……

  「你能陪我出去一下嗎?」

  吃過他作的簡單早餐,盼兒到房裡問他。

  本以為她換過衣服便會離開寓所,和往常一樣;聽見她這一問,喬曉翔停下手上更衣的動作。「有什麼事情嗎?」

  「沒、沒有什麼啊,只是想和你出去走一走。」她兩手負在身後,表情有些微彆扭。「你陪不陪我?」

  喬曉翔抿抿唇,點頭,她於是回到大廳去等;他低頭扣著襯衫的鈕扣,思索著今天有否特別的事……兩人有了關係以後,他們甚少一起出現在公眾場所中,怕暴露出任何蛛絲馬跡對她不利,當然,他的家族也不會直口歡。

  他很快地換過日常便服,並趁她在房外時致電特助挪出半天假期。她背起包包坐在杏色沙發上,見他出來,愉悅地起身。「都好了?」

  踏出公寓門口,鍾盼兒戴上太陽眼鏡,陪伴的他確定遮蓋住了一半臉孔後,任她繼續牽著從容地逛街;和預計的不同,她只是保持著笑容跟他並肩走著,像沒有什麼特別目的。

  初春天氣仍是微凍,盼兒的外衣留在他房裡,本想上去取來,她卻不許,反而直接往服裝店走去。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她當場穿走的黑色夾克和他身上的穿著意外地相似。

  「我不冷了。」她回應他的問話,朝他嫣然而笑……如果硬要說有那麼一點點不適的話,便是昨晚縱情時留下的酸痛。她不會告訴他,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在床事以外。

  本以為和他逛街除了購物沒其它事可做,但途中說說笑笑,卻也消磨了一整個上午。

  是的,她好怕和他之間會有遺憾,想在這最後的時光裡盡量補回來……

  「那就好。」喬曉翔審視著,不經意地在茶色鏡面上看見自己臉孔的反射;他倆在馬路上駐足,他拉高那輕軟春裝的領口,並情不自禁地吻了她柔頰一記,待綠燈亮起才繼續走。

  像每一個受寵的女人,盼兒彎起笑唇,環住他的臂彎步往飯店精品鋪。他放鬆地跟隨,她走進的竟是一間名表店。

  店員的神色顯示對兩人不太抱有期望,皆因他們的打扮實在和一般閒逛的情侶無差。喬曉翔替她拿著星巴克的咖啡,她彷彿已看中櫥窗內其中一款男裝精工表,叫店員取出。「翔,你試試看吧。」

  他皺眉不解,盼兒索性執起他左手戴上;當碰觸到他的手指時,她的臉卻悄悄煨紅了……

  「你要買來送給客戶嗎?」

  她忍著羞意不置可否地笑笑,把眼鏡推至發頂審視細節,並詢問他的意見:「你覺得好不好看?」

  「很好看。」喬曉翔據實回答,精鋼表上的墨綠底面接近純黑,襯托他淺麥色的手腕,設計亦沉穩內斂,是一份容易迎合人心意的禮物。

  「嗯。」她認同地應聲,不在意它有關潛水防壓防南北極磁性的功能介紹,取出皮夾付款。隨後店員交回禮盒袋和信用卡,他抬手正要除下它交還,她卻按下他,搖搖頭。

  ……她是在暗示他昨晚遲到,所以才送他表嗎?喬曉翔憑直覺拒絕:「這表不便宜,盼,我答應你下次會準時……」

  這會兒換她愣著,不懂他急速說出的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笨蛋!誰在跟你說這個,你想太多了。」

  他們在商店大街停下,路上並未有太多行人,盼兒還沒戴回太陽眼鏡,便把手塞入他外套口袋,抬頭凝望著焦慮的他,歎氣,輕聲說道:

  「翔,生日快樂。」昨天是他三十歲的生日。

  喬曉翔整個人怔住,萬萬想不到她竟會知曉他的生日並記住,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從來沒有人因他的誕生而欣喜,她是第一人。

  「……謝謝你。」他找不到別句話表達他的感動。盼兒笑笑示意她明白,單手拉下鏡框,口袋裡的手則拍拍他的腰際,保持逛街的休閒心情繼續走。

  或許是他們都太沉醉於兩人相視的旖旎氣氛了,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因此才沒有察覺……

  對街按下了細微的、靈敏的快門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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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他就知道盼兒只會給他惹麻煩。

  上官耀司手中不動聲色地把玩著金筆,接受記者的專訪,但天知道這近三十分鐘的約見已把他心底的耐性耗盡,連渣都不剩。

  專屬辦公室內,面前幾名記者窸窸窣窣地記下採訪內容--法國的旗艦餐廳裝潢完畢,並請來世界各地名廚坐鎮,他剪綵完回台灣免不了闡釋新店的有關理念和未來計劃。

  「有報導指前英國首相在當地度假後對你的餐館讚不絕口,請問你對此有什麼回應呢?」問題有夠白癡,仍在繞圈子。

  女記者擦摩頭髮,塗上唇膏的閃亮紅唇開開合合,在他眼裡看起來……真煩!

  「你的試探很高明,但我很抱歉不能透露顧客的身份。任何客人給予的讚賞,我僅代表東逸深表感謝。」他保持迷人的笑容。這樣的答法,比直接承認更高桿。

  女記者的臉頰因他的調笑而展現紅潤神采,身後人員跟著笑意盈盈……飲食訪問的料已湊得七七八八,他們拿著紙筆偷偷打眼色,但逃不過他的法眼。

  「上官先生,我們非常感謝你撥冗接受訪問……但可否容我們代讀者再詢問你幾個問題?」

  終於,上道。

  帶頭的採訪主任提出題外話,身邊的下屬不約而同屏氣等待。他還未開口同意,她已急急忙忙逮住空隙套話。

  「據悉上星期都會雜誌刊登有關你未婚妻的緋聞……請問你有沒有什麼要回應或是補充的地方?」

  上官耀司揚眉,不經意的小動作竟也令全場人一怔,怕他突然翻臉。該來的還是會來,他故作驚訝地笑笑。「那篇報導不是已是半個月前的了?難道我的時差沒有調整過來?」

  「喔,上官先生說的沒錯……」不要管半個月還是上星期啦!快答啊,很心急耶!「那麼你的意見是……」

  上官未婚妻暗攜男伴--昊天集團主席地下情揭密!

  標題聳動,這則獨家的街拍新聞替對手雜誌飄高銷量,短短一日即加印了兩次。

  事件的照片清晰度不怎麼好,估計是偷拍者急急掏相機偷拍所致。照片中她圈著男伴臂彎雙雙步出名牌表店,盼兒的太陽眼鏡推高至頭頂,淨白的臉孔可辨,男子則較常低下頭應答她,身份較為難猜。

  據查詢店員她購買該只男腕表用的是她自己的白金卡,同時贈予同行男人一直戴著走出街外,狗仔追蹤戴回墨鏡的她,但之後兩人吃過午飯後便分別離開,期間拍不到其它親暱舉動。

  文意和圖片所描迤的相近,初步調查該男人為二局級夜店的員工,姓賈,但大概因為他上班場所消費不低,編者無銀彈支援調查更多。

  昊天的公關一直拒絕作出回應……難得搶到上官回台灣後的首場採訪,老編下令全員無論如何也要探到他對於此事的口風,以獨家回應招攬讀者。他們不能輸!

  「那雜誌上面說的那只表,是這一隻嗎?」上官耀司伸手,出其不意地展露自己手腕上的名廠表。女記者狐疑了下,身後的小記者則手忙腳亂地翻出帶來的那期雜誌,對照是不是同型號表款……

  「雜誌圖片上盼兒買的這只表是打算送給我的,而那個男人原本是她的保鑣,只是順道找來試戴。」不等他們商討出更多的問題,他努努下顎,故意跳過文中兩人曾共飲一杯咖啡的曖昧事實,三言兩語解答疑慮。

  「她還抱怨雜誌把原本送我的驚喜弄得眾人皆知,非常不滿。」恰到好處地展露多一分都嫌噁心的蜜戀神情,然後厲色睨視他們--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這個的答案你們滿意不?」

  垃圾雜誌!連姓氏都搞錯,學什麼抓姦夫?!

  「啊……這樣喔。」連鼎鼎大名的未婚夫都開了金……不,鑽口澄清,這事看來假不了。「我們真為你們感到遺憾。」

  女主訪員試圖不表現出失望,展現專業的金牌笑容。一是飲恨未婚的兩人感情如昔,二是假如當事人拍桌怒吼不忠的話對銷量比較有保障,反正攝影師都預備好啦。「好的,謝謝你親自解答讀者的疑惑,這次的採訪結束了。」

  「不用客氣。」他站起身,和對方的手交握。他們還多拍了幾張他手戴鋼表的照片,始收拾器材離去,而他的人員馬上進入房內。

  「這家表廠真該付我廣告費。」

  未等秘書報告接下來的公事,上官耀司反手解下手錶,隨意擺放到一邊。這緋聞沸沸揚揚,倒直接便宜了身為事件證物的手錶,聽說國內外的訂單皆不少。「送給你老公吧,看到它就煩。」

  「……謝謝。」秘書幫他用禮盒收好這只使用不到半小時、卻整整是她三個月薪水的二手貨,連帶細線的價錢牌還扔在辦公室垃圾桶內。「辛苦老闆您了。」

  「不,你應得的。」他揶揄地看著她滿臉的疲態,縱使已抹去本來滿臉的大汗。怎麼一早等候的來訪人員一個兩個都沒留意到他秘書累得一副狗樣?「你比較辛苦。」

  「哎……」

  「你放心,我遲些會找盼兒,幫你報仇。」他自顧自地保證,無關外遇不外遇,他倆一直各有各的生活,盼兒居然不學著高招一點。

  不計盼兒浪費他的時間替她說話,她還間接奴役他的秘書……這只表是中午時段珊妮急急衝下樓飆計程車去買回來的--回來時電梯還剛好抵達,她踩著ChristianLouboutin黑色高跟鞋直奔三十樓--連午飯都沒吃。

  「呃,我其實沒有很累啦……」雖然知道他倆不如表面上融洽,但總裁在盤算要怎麼代她出頭時……

  也用不著這麼開心吧?

  喬曉翔不以為自己能回到這裡。

  但顯然他親生父親的家族勢力龐大,聘請的徵信社效率亦迅捷,在他和盼兒被偷拍後不到兩星期已追蹤到他的聯絡號碼,並連繫上他私人公司的電話。

  儘管夜店的同事察覺了上門暗訪的雜誌記者,利用假名牌矇混頂替,可是編輯「順道」介紹的店面資料和特色酒品,卻在無意中暴露了「卡歷凡」的存在。

  翻查酒廠持牌人不難,他猜想喬家這些年來多多少少知悉他在台灣的行蹤,所欠缺的,只是一個找上他的時機。

  但即使他們沒有直接指名找人,他早晚也會接觸他們……就算不急解除名,現在也為著盼兒的事必須出來面對。

  他駕車來到喬家大宅,還未停下,門柱上的警衛人員彎身略略掃視車窗,便開啟鐵色大閘放他進入。

  停下汽車,喬曉翔環視歐式建築風格的莊園,名義上的家陌生得可以。他越過噴泉和幾座石獅,循著密鋪的階磚路走到主屋。

  在約定的時間內來到這裡。

  他伸手拉下門鈐,等待了半分鐘,一名蓄有小鬍子的中年管家來應門,甫見他便微微彎身說:「夫人在日光浴室,請你到書房稍等,我會喚她來。」

  「麻煩您。」喬曉翔頷首,管家陪他無言走過由正門至主廳的冷色走廊,那裡的女傭好似已聽得他們在玄關的對話,接手領他往二樓柚木樓梯走,管家則退到廳後另一邊。

  感覺到傭人們好奇的打量視線,但訓練有素的底質讓他們都噤了聲。大宅打掃得一塵不染,而且寧靜得可以,空氣中散發出訪客稀少的氣息,雖然他知道大奼女主人已有數名同樣經商的子嗣。

  「這是老爺以前的書房。」女傭推開門,裡面的層層書櫃保存完好,彷彿它們的主人從不曾離開過,他的眸色滲進悵然。不知道他是否想知道接下來的事,她小心翼翼地說:「他的藏書室……就在書房門後。」

  藏書室,正是喬正培當年自縊的地方。

  「是嗎?」喬曉翔目光放遠,像是眺望回憶中遙遠的某一片段,漫長時光無聲荏苒,但過去封印的悲哀不曾褪色地留在原處。「好的,我在這裡等著就可以了。」

  「哦……」她就要離開,還是忍不住多瞄他幾眼。他輪廓不似其他幾名少爺的淺薄,多了幾分受現實歷練的內斂深沉,又似乎安於置身事外。她年資不足以容她見過二老爺和五小姐--即是他的父母,自然也聯想不出他擁有他倆任何遺傳特質。

  他們下人若在喬家多待一段時間,或多或少會打聽到這些秘事,只是絕不能提。

  握著抹布走回大廳,恰巧在樓梯碰見二老夫人疾步而上,對垂首行禮的她視若無睹,雍容華貴的臉龐配上一副不相稱的焦急。

  伍幸眉攏攏黑褐色的髮,嘗試讓自己看起來平和一點--接下來從容地推門進入。她以為自己準備得夠充分了,但當那私生子的眼眸從紗簾轉到她身上時,她被震懾得無法言語,因為他那略帶憂鬱的眼睛……

  太過像她鍾愛一生、卻從未得到過的丈夫的那一雙。

  八年前奔往藏書室、痛泣解下丈夫屍首的一幕霎時在腦際炸開,那段回憶著實太痛……就算他只是為喬家顏面夜夜與她共寢、盡丈夫的義務,但他由始至終不曾把心思放在應是賢內助的她身上。

  他決絕隨舊愛而逝,她便轉移她的嫉妒、她的恨到他唯一關顧的兒子身上。

  她瞞住長住病院的大老爺及喬家上下,封鎖他的經濟,任其自生自滅……原以為他已淪為黑市勞工或是潦倒死在世上的某個角落,然而他的姓名卻在幾年後出現在德國、奧地利等同一新興品牌酒廠的商業名冊中。

  喬曉翔不再是那個她可以嘗試處決的無名小子,他把自己掩藏得極好。她無從對策,直至有雜誌捕捉到他身在台灣的證據,她才得以聯繫上這根心中勾紮著血肉的刺……

  「你……」伍幸眉試圖開口,卻找不到適合這冷漠男子的稱謂,只好直呼其名:「喬曉翔?」

  原來他根本就是雜誌所拍下的人。

  喬曉翔緩緩點頭。他知道父親元配召他到喬宅會面的原因,但她可能不知道他的,於是直接道出來意:「在電話中我說過同意簽字,但我有一個條件。」

  「嗄?」心中五味雜陳。她約見來人的第一要因,是要利誘他正式簽字脫離和喬家的關係;當年喬正培的遺囑幾乎把全數產業還給其唯一私生的兒子,而她在他死後以他兒子失蹤為由接管遺產……雖然已事隔數年,但喬曉翔若要打官司,她未必會贏。

  喬正培的遺產包括上市的部分航運企業股份以及這座巨宅,若他堅持取回自己承繼的部分,對其餘家族生意百害而無一利。

  屆時他不但奪回這裡的一切,待事件張揚,喬家家聲勢必盡喪。

  原本她致電只是企圖試探他的意向,但他二話不說的應允大大令喬宅一家上下意外。

  「什麼條件?」伍幸眉算他會有這一著,急忙問道。丈夫的遺產儘管牽連廣大,但也不過是千億,她可以付他七百億現金作為放棄的報酬。「你要多少賠償金?」

  「我希望這季和以後的航運標權都能歸昊天集團所有,只要她公司在當季提出竟標的話。」喬曉翔直視打扮典雅的婦人,淡淡提出自己唯一的要求。

  記憶太淡,從來喬家的事都與他無關,不配擁有,也要不起。現在這一額外的願望,已是他貪求。

  「你……只要這樣?!」她不敢相信地驚叫,然後掩飾失態地連忙放輕聲:「再沒有其它要求?」

  不會的,他不會這麼愚蠢的,兩者的價值根本不能比擬!

  他搖搖頭。「沒有。」

  「好、好!我代表喬家允許這一項條件。」看來他和昊天集團主席的緋聞再真確不過,不然的話怎可能會把唯一機會押在這討好的小事上?

  但那姓鍾女子明明已訂婚了呀……

  「謝謝。」喬曉翔衷心地低頭致謝,只因他做到了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他薄唇再殷,不帶任何感情:「你準備好文件了嗎?」

  「准、準備好了。」她期期艾艾,頗有風韻的丹鳳眼中閃過一抹緊張,樓下的律師正在待命,等他一來便隨時可以辦理斷絕關係……伍幸眉走回門邊,搖鈐喚人,心裡始於揮不去的,是這酷似丈夫俊逸輪廓的男子。

  著三件式西裝的律師由管家帶到樓上,用手帕抹抹頸上的汗點,在書桌放下公事包便開始解釋手續程序。喬曉翔靜默聆聽,翻閱過律師草擬的文件,執筆俐落地在指示的幾個位置上簽名,律師把文件移到她面前。

  帶有身旁男子餘溫的鋼筆握在手上時,她才真真正正地感到遲疑。

  簽了,和丈夫唯一的牽連便完全斷絕……

  她強壓下酸楚,在自己的手未發抖之前趕緊簽下名字;就算她不為個人私心,也得護衛所出的親生子女,這是確保他們地位的最正確做法。

  「喬先生,容許我提醒你,稍後我可能會再聯絡你上事務所簽辦其它文件……」

  律師熟練地收好兩方委託人的文件,補上幾句後續,喬曉翔明瞭地點頭,並朝她道別,正要隨律師走出房……

  那挺拔的身影將要遠離……不!正培!

  「等等!」她心魂俱裂地開口留人,那是她魂牽夢繫的人呀!

  他聞言轉身,不解地看著婦人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正取出口袋絨布抹眼鏡的律師也煞下腳步回頭。「有什麼事?」

  「你……但我……」她胸口激動起伏,原有當家貴婦的威儀全然盡失,回憶沖刷著她說出令人費解的斷續短句,忽然開口懺悔:「以前的事……我很內疚……」

  遠在美國的他被斷去所有金錢及人脈時,如果不是在絕地裡打拚出頭,她幾乎害死這個無辜的孩子。

  她意識到了當時的錯誤,幾乎難以彌補的錯誤,現在--

  伍幸眉求救似地看著他,良心的自責迫使她尋求原諒,他的一句話,便可解救她。

  喬曉翔終於正眼看她,聲音仍是疏冷,但因她的話而融化了原有的漠然。「你不用道歉,我從沒有怪過你。」

  他們都是身不由己,以前。

  他曾經有過逃避的想法,但最終還是憑著自己的力量掙脫命運的操控,相信她一樣可以。

  「謝、謝謝……」她不住地道謝。受過往內疚的摧殘,她臉上的歲月痕跡更加明顯。「希望你明白我的苦衷,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做……以後、以後有機會再……」

  喬曉翔牽出善意的唇弧,她閉唇止住接下來冀求補償的話,目送他不再留戀地邁步離開。

  他都瞭解。

  拉下排檔,房車駛出花園的停車坪,原路切換至另一條道路,喬曉翔開啟收音機,試著藉回夜店之前的時間沉澱紛亂的思緒,因為不習慣這種煩躁……

  已經有很多年不曾想起父母。

  他曾幻想過他們在放棄他的撫養權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但終是不得要領。

  母親從來沒有真正在他面前出現過,供他撒嬌或是談上一句話;他看過她的相片,但最後卻不曾確切地記住模樣。她死後,印象就更加模糊了,無法思念。

  母親安蕾的照片是他爸爸帶過來給他看的。喬正培有一晚來到他小學時居住的寄養家庭,監護人不著痕跡地把他帶到他二樓的臥室,那是他們唯一一次的見面。

  葵姨開口介紹客人,他放下圖書獃呆地看著他。印象中父親長得很高大,嘴唇抿得緊緊的,好像不想和他說話,卻又和手足無措的他相視久久,然後濃眉舒展開,漾開少少的暖意。

  他當年約莫六、七歲,知道他是爸爸,但沒法喊出口,他也不勉強,一大一小坐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大約是問他書讀得怎樣,學校怎樣,年幼的他都老老實實地回答。

  然後他拿出了皮夾中的照片,說她是媽媽,要他記住。他接過,睜眼用力看了好久,那張文靜的臉孔就像學校裡的女老師一樣,他單純地說她好漂亮,然後爸爸便笑了,眼尾有著溫柔的笑紋。

  喬正培珍惜地把照片收好,沉默半晌,有點愧疚地告訴他,很抱歉不能照顧他。他搖搖頭,懂事地說沒關係,換得他伸手憐寵地摸摸他的頭,回覆大人的模樣,突然認真要求他答應一件事。

  他要他學習武術,說是唯有那樣,長大後遇到自己心愛的人才能好好保護她。他聽了有點呆愣,不懂他話裡的意思,但還是答應了下來,爸爸寬慰地點頭說他會安排,最後再說了好些話才起身要走。

  爸爸的手摸上門把,他像意識到很重要的事一樣,連忙對他說爸爸再見;他聽見那稱謂後寬容地笑了笑,關門邁開腳步離去。

  後來他才知道,那次見面之後,他便要和銀行世家的伍家舉行聯姻,從此父子音訊斷絕。

  那次之後,縱然他中小學時居住的寄養家庭時時更換,然柔道的訓練卻一直未停歇,直到他出國念大學為止。

  他確實是遇上心愛的人了,但父親卻來不及告訴他……要是她已經不需要他保護的羽翼的話,他該怎樣辦?

  黃昏了,整排路燈陸陸續續啟動,電話的和弦鈐聲突然響起,中斷了他的思緒。不是盼兒的專屬燈光,他空出一隻手打開耳麥,沒什麼精神的聲音在手下耳裡聽來還是一樣冷。「是我。」

  「二老闆呀……」孟力奇十萬火急的聲音傳來,是駐場經理。「GE036那批QmP送來時,工人說Pfalz那邊酒牌好像有點被侵權的小問題,你要不要回來聽他講一講呀,他們還在……秀妍來到這裡慶功又指名要你倒酒呀,那個大嬸!早說過這裡不是牛郎店……」

  「我正要回去,還要十五分鐘。」

  「嚇?!」喬大這兩個星期都在總部那邊,有幾件下屬的企畫要聽,其中有一件聽喬大說是有郵輪趁著分子料理的熱潮也打算辦分子調酒展,不過要先徵得他們酒廠的同意……本想還在猜度要又跪又哄多久他才會回來一趟,沒想到是這狀況,讓他不禁傻眼。「啊,好呀,你快回來,等你哦。」

  「待會見。」他按掉通話鍵,熟悉地拐轉入商業地段,馳騁過幾間聳立的飯店及大型購物廣場,直往後面到處保全的名流夜店。

  車在地下專屬停車位停好,他用紅外線啟動中控鎖,再乘電梯直達後場,刷下電子卡進入。

  「你真的來這裡哦?太好啦!等到你啦!」

  「情況怎樣?」員工湊過來遞上已掛名牌的新淨襯衫,喬曉翔轉身在儲物櫃取來物品,幾名下屬趁他更衣的時間迅速稟明公事,他逐一下指令請律師在指定時間約見;公司的問題處理好後,才支開心神,應付那個急得像熱鍋上小螞蟻的經理。

  「快點啦!秀妍等著你去應付她一下呀。」

  「秀妍是誰?」喬曉翔推高領帶不解地問。基本上他能認得客人的樣貌及他們慣點的調酒種類,但突然喊出人名他就沒轍了。

  「韓國女明星呀!電影剛殺青,在這裡搞慶功,上次她在台北開跨年演唱會你有見過的。來過幾次啦,你進去代表全體同仁敬個酒就行。胡老大臨走時叫我特別交代你多笑點,他們全班人這幾個小時下來喝到三十幾萬,剩下的就靠你了。」換言之價錢再出高一點的話,當老大的不介意親手把他剝光打上蝴蝶結送給她。

  他皺皺眉,被人硬塞上道具推到包廂區看著辦,他只好捧著托盤和另外兩名服務生走進去。

  包廂的玄關處擺放著該女星姓名的冰雕和裝飾,拐彎便見派對的一行人已喝得半掛。Kaleido這裡的保全嚴密,盡興的客人幾乎沒什麼顧忌。有些他們的後勤人員脫掉上衣、走到搭建的臨時台上亂跳舞,酒酣耳熱的談笑聲和音樂把人的情緒撩動得更高張。

  喬曉翔很快便找到身穿紅色緊身小禮服、坐在無形主位上的女人;她同時也瞧見了他,熟稔誇張地揮手叫他過去;他走過去時仍是疑惑,他認得她,但她真的有來過很多次嗎?連他的洋名都記得?

  喬曉翔禮貌地將托盤放到桌上,盤裡有著一碟剛做好的酥炸小龍蝦,目的顯而易見,是隨酒附送的。

  「這是本店特別附送的,祝您們的電影票房成功。」

  「別管它!」她笑著拍開身邊的朋友,好讓他坐下來。韓國明星普遍都有大學學歷,日常的英語對話不成問題。「我們來喝酒吧……你要喝什麼?我請你!」

  桌上的酒瓶如陣亡士兵般東歪西倒,他掃視幾眼,ChateauPetrus、Lamissionhaut-brion2001;夜店不只進他酒廠的貨,基本上所有能賺錢的都有。他搬出官方說法好擋一擋。「很抱歉,公司規定我們員工不可以和客人……」

  「不要管什麼規則啦!」艷麗女子笑臉化開潤澤的紅暈,沒有染上酒意的其它肌膚相對地更顯雪白,手舞足蹈地擋著他。「只要開心就好!」

  「你想喝酒的話、我可以調給你……」

  「直接喝吧……路易十三好不好?」她開開心心和其他演員自說白話,根本不理旁邊的男人,他只要繼續乖乖坐著即可。秀妍隨即向旁邊的服務生吩咐:「來兩瓶路易十三,多要一個杯,另外再烤上麵包和魚子醬,我那份DomPe、ignon沒剩多少東西好配了。」

  其他男女也陸續追加飲品小點,反正老闆包場讓他們削,候命的服務生暗歎,果然叫喬來坐台是最正確的決定,轉眼間這廂的業績額度又推高了十幾萬。

  喬曉翔有些慢熱地和客人打交道,他不像胡繼銘那樣一上場便喝喝嘿嘿地炒熱場子,也不如Richard能哄得女客人花枝亂顫,他只會在酒吧桌後默默做自己的事,偶爾客人有要求才串串場子。

  酒品送來,豪氣的韓國男助導用打火機燒了酒液表面好讓醇度更高,盛情難卻地,他還是得多接兩杯烈酒喝下,才能藉故離場。

  「喏,你的。」門外孟力奇遞來溫毛巾讓他擦去臉上被胡亂啾下的唇膏印,現在時代不同了,吃虧的可不會總是女性。「看不出她真狠。」

  「嗯。」他無奈地抹過臉,交回髒毛巾。剛才秀妍還出聲要求他送她回飯店,幸好她醉得夠快,不然喚來手下的話場面可能會很難看。「下次你還是叫回胡大坐台吧,我不懂得應酬。」

  就是不懂應酬的樣子才討女性客人歡心嘛!孟力奇在心裡揶揄,但智力正常地沒有說出口。「那你去吧區工作吧。」

  「我去倉庫點完貨之後就回公司,今晚不駐這裡了。」反正胡繼銘已下班,人手也充足,他不需刻意留下。

  「不是吧……」他絕倒,怔怔看著喬曉翔轉身走去更衣室,居然當真的!

  今天正式辦理完和家族的手續後他忽然覺得好累,不想按原本行程回公司獨自工作,這才心血來潮回夜店,可原來五光十色的這裡卻更令人滅覺孤單,還不如回去辦正事。

  他知道得想辦法來排遣自己即將到來的空虛……

  當那個最重要的人離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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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忙碌的工作仍舊持續,只是不斷地感到心煩意亂。

  知道自己的煩躁根本和這些工作無關,但她始於不敢去猜測背後的原因,怕會想起翔……

  那時她透過助理才知悉兩人的事上了雜誌,當下她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沒有,僅僅害怕這會對翔的工作造成影響,於是不知所措地打電話給他;而他只是要她不用擔心,他沒事,反而倒過來安慰她,但願她的婚禮按計劃地順利進行。

  她好想告訴他婚事告吹也不要緊,她不在乎,但事情已經由身邊的人幫忙解圍擺平。

  上宮耀司在專訪後順便致電調侃,敲她支付他費唇舌解釋的報酬,很順手地挪用她昊天的名義來收購及併吞另一飲食集團,並完成裁減人手、精簡組織的既定步驟;總之是找她公司做一次很不討好的角色就對了。

  她懷疑他是早有預謀,否則併購的手續怎麼可以辦得這麼快,只要她直轄的下屬簽幾個名字便成。

  被裁減的幾百名人手當然對她公司不滿,不過除了拖累她公司股票價格外,也做不出什麼動作。

  婚禮事在必行,賓客名單也已經大概定案,不容有任何退縮,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遲疑些什麼。

  還可以遲疑些什麼……

  「井宮,剛才我很抱歉。」鍾盼兒撫著泛疼的額頭,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向身邊的秘書道歉。

  在例行會議上他替她準備的資料有所錯漏,其實那和他不太有關係,因為是下屬更新了現報價,來不及通知井宮,她只需請在場的同事稍等、更改帳號再翻查回股價備份就能解決,但她訓示的口氣確實很沖,過後才覺得自己無理取鬧得過火。

  她從來沒有讓自己在會議桌上發脾氣。商業必須沉著應戰、互相研磨,以發揮最大的協同效應……她今日卻做不到。

  「不要緊,我也有錯。」井宮輔仁合上手提電腦,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無從曉得他是息怒了沒。

  窗外天色已暗,商業大樓街景伴以盞盞明燈,一架飛機亮著航道閃光穩定地在遠處天際掠過。會議室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數名和她比較熟絡的下屬還在收拾、閒聊。

  「盼妮……你是不是生病還是怎麼了?」珍娜打量著重新綰起髮髻的鍾盼兒,有些憂心忡忡。她今天確實有點反常,情緒不似平日的穩定。

  「生病?」

  鍾盼兒抬首看看下屬,順應地答道,「嗯,我想我大概是生病了,好煩。」

  壓力把她整個人迫得喘不過氣,在錯綜複雜的迷宮裡她迷茫地找不到出口。

  「會不會是婚前症候群?」另一名女助理搭話,主席的臉色有點差,待嫁女子的神態不應是這樣糟糕的。「你看起來很累。」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她存疑地說。黑簪固定好髮絲,站起來和眾人一起步出會議室,井宮輔仁替她拿著隨身物品,不懂參與女性話題,只是默默地走在她們身後。「雖然我有婚禮秘書,但結婚真的很煩。」

  不只是手續,而是企業聯姻牽涉到背後要割捨的感情……

  「我也有聽過婚前症候群,大概你是憂心在這人生最美好的一天會出什麼意外狀況,例如酒席特別收很貴啊或是上官先生他突然不要你……呸呸,這真不吉利,對不起,我亂說的--」雲迪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急急忙忙補救。

  「他不要我倒好。」一拍兩散,大家樂得輕鬆。

  她反射性地說,不料旁邊的幾名人員驚訝張嘴,而井宮沉如酒罈的眸色更濃……助理們愣呆一下,隨即意會地笑開來。

  他們以為她在賭氣。

  「別這樣說吧,上官耀司可是商界的人中之龍,要好好把握喔。」

  「對嘛,別妄自菲薄,既然他喜歡你,又訂了婚,他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啦……」

  她意興闌珊地聽著她們讚歎夫婚夫的話,這類陳腔濫調她在雜誌、記者口中都聽過,彷彿她不牢牢抓著對方是天大的罪過。

  但有沒有人理會過她的意願、她的感受?

  如果說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這個人呢?

  他們在房外等待,鍾盼兒低頭關上辦公室的主機電腦,猜想著上官耀司聽到別人對他稱讚她這個未婚妻時,是不是也一樣煩悶?

  幸好在出去時,她們的話題已聊到月底的今晚要到哪裡消遣……這讓她的心情不致繼續那樣糟。

  「盼妮,你要不要也去喝一杯?」

  為首的雲迪邀約。下班後盼兒都會放低老闆的姿態和下屬相處,像個隨和的朋友,他們多數不介意讓她加入下班後的聚會。

  「不要了,我回家有些文件要看。」鍾盼兒扯出笑容拒絕,要處理的公事雖然不多,但她只有懦弱地逃到那裡去。她需要好好靜一靜。

  「盼妮你和我們去嘛,結算日都過了,放輕鬆點。」她們興高采烈地慫恿,身後好幾人都像是在吱吱喳喳討論著去哪裡。

  「你也去嗎?」鍾盼兒望向秘書,井宮輔仁無所謂地聳聳肩,雲迪和兩名女助理的男友也到達會合地點。也許這種提升下屬士氣的聚會她還是要去的。「那……好吧,算我一份。」

  「耶!」他們歡呼,十來人浩浩蕩蕩地到地下停車場,她坐在乘客座,只顧著和身邊的女助理聊天,沒留意車窗外的路況,直至抵達目的地,她看著熟悉的週遭,發愣問道:「你們……來這裡?」

  他們揀選的,竟巧合的是翔工作的夜店。

  「對呀,剛才決定好的,你沒來過這裡?」

  「不,我來過……」鍾盼兒小聲地說,有一陣子她都會來這消遣,有時和下屬,有時則不然。為了爭取多些和他相處的時間……然後當翔提出聯絡的方法在店外見面,她就不常過來了。因為地點其實和昊天不近,像他們剛才坐計程車從公司出發就要二十分鐘路程。

  「嗯嗯,她也這樣說哦,這裡很棒的喔。」

  珍娜靠著電梯的玻璃幕笑笑地跟她說,抵達Kaleido的正門後,同行男士便和接待的人員打招呼,原來她們已訂了包廂。

  鍾盼兒硬著頭皮進去,身邊幾名高大的男同事擋去她部分視線,她試著越過主舞廳往酒吧方向看,但只有幾位她不熟悉、制服筆直的員工。

  她低頭進入包廂,隨她們坐在流線型的米色軟沙發上,還沒心思留意佈置和輕音樂,他們便不知打從哪裡摸出了派對的拉炮,砰砰幾聲爆出綵帶和飄絮,嚇得她忙掩耳。「驚喜喔!」

  鍾盼兒驚魂甫定,拍拍裙上的彩紙,明明今天不是什麼特別日子呀。「甚……什麼事?」

  「雖然還有一個多月,不過下個月大家都在忙企畫的事一定沒空的,所以就打算現在搞婚前派對,當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珍妮對她宣佈道,幾名女生放下包包過來,侍者上前來替她們倒香檳。

  她抬頭看著一眾助她打拚的親密戰友,為他們的貼心而感動,捺下紛亂的心思帶頭舉杯祝酒。「謝謝您們。」

  「不用客氣啦。」麗儀擺擺手喝下酒液,小型的西式蛋糕、精緻西餐等陸陸續續隨餐車推來,眾人各就各位取過瓷碟挑食物,談笑嬉鬧。況且包廂的設備充足,除了桌球,KTV,連Kinect和一些她不懂的遊戲都有,方便任何顧客在這裡消磨時間。

  多玩了一局美式足球機,鍾盼兒披上外套,放鬆坐回沙發椅上。已經聽到有些同事在一旁飆情歌,她朝身邊坐著的井宮輔仁放話:「我想不到你會和他們串通瞞著我。」怪不得一向不熱中交際的他剛才會答應來。

  他一向是近身秘書,她的娘子軍是在什麼時間通知他的?

  「我猜你會喜歡這種驚喜。」他微笑,靜靜撫弄著骰盅裡的幾顆骰子,夜店供應品。「不是嗎?」

  她不吭聲,懶洋洋地挨著墊枕。這個下屬真要不得,嘴裡說著一套,但語氣卻隱隱和表面相反。「可別管我的事。」

  「不管怎樣,我都祝福你有個完滿的結局。」

  他頓住,恢復無害的表情誠心道賀。鍾盼兒撇撇唇。雖然井宮口密如蚌,任FBI或是NSA逼供也保證無功而返,但他知悉她的還是只有公事就好。

  任何一個老闆都討厭被下屬看透的感覺。

  「我真懷念沉默寡言的你。」至少那樣她不用假裝。

  她撂下感歎的話,執起酒杯喝下最後一口,起身向雲迪低聲交代,便步往廂外洗手間方向。

  在明亮的圓鏡前補上口紅後,她並沒有立即回房,而是往另一邊走。

  鍾盼兒忐忑不安地走近酒吧長檯朝後望,有幾名客人和正在工作的員工對答談笑,始終看不見那思念的身影。

  「請問你找誰?」一名酒保注意到她的左右顧盼,放下整理著的紅酒瓶趨前詢問。

  她些許遲疑,不想打擾到他的工作,但……「我想問翔他、喬曉翔在嗎?」

  「他呀,」來者不動聲色地打量面前專業打扮的女性,他當然認得她,某人視她如珠如寶得過分,不讓人側目注意都不行;更何況儘管來找喬的人多得很,卻從來沒有一個能完整念出他的全名。「今天他沒有來上班。」

  「這樣嗎……他生病了?」鍾盼兒聞言,狐疑地喃喃自語,根本不曉得他酒保以外的工作。

  「應該不是吧……」佘興生悄悄竊笑,他人在新竹辦領續牌的事才對。不過既然兄弟沒向他女人表明,他也就自然閉嘴不說什麼。「那你要不要我幫你打電話找他?」

  「不、不用了,謝謝。」

  鍾盼兒有禮地道謝,轉身往包廂走,不動聲色繼續和同事續杯聊天,直至派對在兩個小時後結束,她都把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

  因曾飲酒的關係,結帳後下屬逐一坐計程車回去,她則讓明天需上班的同事先走,餘下她和井宮輔仁殿後。

  「你要我先送你回家嗎?」他率先打破沉默,眼前剩下最後一輛計程車,但他想盼兒可能不需要,整晚下來她都有點心不在焉。

  「不用。我在這裡有地方過夜。」鍾盼兒冷下聲線回答,不等他彷彿在意料之內的頷首,迅即交代另一樣想到的事:「我放完假後,你記得把匯德的報告再給我看看。」

  「好的,我會提醒他們交上來。」

  井宮彎身進入車廂,別過頭跟她道別。盼兒走回前路,返回夜店大廈搭乘住客電梯抵達翔的寓所。雖然店裡的夥計說他沒生病,但她仍然擔心他因為什麼事才沒來上班。

  用附屬的鑰匙打開門,一室昏黑,他不在。

  她打開燈,脫鞋進入。翔他好像已有數天沒有回來,垃圾桶空空如也,連冰箱裡也只有幾瓶飲品和微波食物。

  擺設和她上次來的時候沒什麼分別,他宿舍和她私人住宅的房間面積、相近,偌大套房乾淨得可以,也許鐘點工人有來過……其實翔這間夜店的員工福利真的很好,她暗忖。

  在衣櫃中找出自己的衣物後,她放鬆洗過熱水澡,再回到他房間內找出吹風機吹乾頭髮。

  她知道如果打電話便能找得到他,但她決定不這樣做;她不希望自己突然的造訪打擾到他任何事……柔細的髮線漸漸乾透,她收好吹風機,然後累極地倒在他的床上。

  想見他。她上來只是想見到他無恙。

  鍾盼兒靜靜躺下,思緒翻騰,努力不去猜想他可能身在另一個女人的住處。和翔約定那秘密時,她對他坦言自己有潔癖,要他應允這段期間不要有別的女人……她相信他,但其實她沒有自信。

  有時她會覺得他好陌生,就像現在約會以外,他會身處哪裡她根本不知道……但他的擁抱、他的眼神,連臉頰旁枕間依稀的髮梢味道,卻是那樣熟悉。

  她設法入睡。離婚禮時間尚有一個月,還未離別,她卻已在懷念。

  好想要聽見那道低沉溫醇的聲音對她說:盼,不要怕……

  沉睡到翌晨起床,他還是沒有回來。

  鍾盼兒簡單地梳洗,準備離開。一早預定今天起休假兩天回家裡探望爸爸,只不過因她昨晚的臨時起意,才會改由他家出發。

  她束好頭髮,臨時找了張紙寫下便條。發覺自己在沒知會他的情況下留宿有點唐突,她躊躇了好一會兒才下筆交代,接著將它小心放在桌上,用他的水杯壓著。

  早晨的陽光刺目,但整幢大廈仍是靜悄悄的,坐在大廳的兩名警衛朝她打招呼,他們認得她,只是不曉得名字。

  鍾盼兒僅帶著一隻手提袋行李招車到機場,待風塵僕僕地返抵家門時,已是晚飯時間。

  廚娘首先看見她,連忙將手中菜餚放到桌上過來迎接她,盼兒回擁;她戴著手套的手執起女兒的手般,牽她到廳去。「來來來,剛好飯都煮好了,先去坐下吧。」

  她脫下低跟鞋,換上舒適的拖鞋,便隨芬姨走到大廳,柔和的吊燈暖烘一室,柚木飯桌上已擺上了幾道熱葷菜,除了在主位的父親和幾名傭人,管家、打理花園的伯伯也在……已有一陣子未見,他們看見她都喜形於色。

  「原來是小姐呀,快來坐下吧!」

  「小姐回來了!」

  鍾盼兒點點頭,把包包放在一旁的沙發,原本在父親身旁的家傭走離讓她坐下,為她張羅碗筷。鍾應天慢條斯理地單手為她舀湯,推過去,她先前已通知她今晚會回家探望。「回來了?」

  「嗯,麻煩爸爸。」她雙手忙接過湯碗。自從由癱瘓而導致半身不便後,鍾應天便鍛煉原來不慣用的左手,憑著一如商場上的毅力,這些年來對日常生活已不構成重大問題。

  他執回自己的木筷,打量過女兒柔淨的容顏,順口問道:「公司怎樣?」

  「這半年的業績表我有帶來,我可以……」盼兒拿著瓷羹正要喝湯,因他的話而停下,鍾應天持箸的手揮了揮,示意她繼續。

  「吃過飯才給我看吧,用不著這麼急。」

  「喔。」她低頭專注進食,豐富的菜色逐樣上桌,有冰糖子排,酥炸大蝦、涼拌唐芹和炆野筍等,都是因為知道她要回家,廚子特意煮的。管家老先生夾了塊肉排到她的飯碗。「盼兒,多吃點,你看你都快結婚了,怎麼還這麼瘦?」

  「沒有啦……」

  嬌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謝承接過,同桌家人卻以為她是因為提及婚事而羞赧,連爸爸的眼神都在取笑她。「上官他人這陣子有沒有來找你?」

  「他?」盼兒思索著該怎麼回答,待咀嚼完口中的飯粒才說:「他的助理找過我的助理……吧。」

  「怎麼聽起來這樣疏遠的?」剛從廚房出來,拉開餐椅坐下的芬姨一臉奇怪。見盼兒回來,她再炒了兩道菜。

  「就是說嘛。」

  「也不是這樣的。」聽出了他們的疑慮,她試著解釋:「我們有談過關於婚禮的事、在電話裡……有好好說。」

  「喔這……」

  盼兒給他們安心的笑容,放下筷子,拿起大明蝦俐落地剝殼,轉而放進爸爸的碗裡;鍾應天頷首,接著夾起蝦肉入口,才啟唇問道,「在儀式前你會放假吧?」

  「會的。井官說我可以有兩天假期。」

  「井官?」正要夾菜的手在半空停著僵住,鍾應天表情有點奇怪地念著不熟悉的人名。「誰啊?」

  「……我在台灣的秘書啊。」盼兒無奈地重申,爸爸總忘記她上任兩年後,已把原有秘書按她本人要求調往行政內部,因為已婚和媽媽的身份不再適合日夜顛倒、飛來飛去跟客戶談生意。

  「啊,那個撲克臉,」他前年到台北時坐輪椅回總部察看,是那個人幫他知會盼兒的。鍾應天恍然大悟,但橫眉仍有些不滿地挑起。「我之前說過沒必要選那傢伙啊,不怎麼樣的,客戶看到他,生意都冷掉一半了,而且又是日本人……」

  「他沒什麼大問題的,很有效率,幫了我不少。」她不欲在下屬的國籍問題上繞圈子,不動聲色地改換話題:「你們會在什麼時候過來待下?我到時叫人預備房間,」

  爸爸和管家一千人等會來觀禮並住在她的別墅,她得吩咐鐘點家傭打點。

  「看看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早個兩三天到台北就行,免得你抽不出空來……怎麼那個秘書只准你那麼遲才放假?」

  「不打緊的,我只是把工作往前挪,婚禮之後我還有兩個星期可以休息。」其實她比較想直接完成簽字後翌日就回公司上班,上官也是難得的想法一致,不過想想雙方還是不能冷淡得太張揚,因而這計劃便擱置了。

  「安排倒還可以,你們趁有時間去旅行也好。」

  「嗯。」

  接著他倆不再言語,專心吃晚飯。傭人們閒話家常,鍾盼兒斷斷續續的搭話,大部分時間都只在聆聽。直到飯後她沐浴過再回到客廳,輕鬆地坐在沙發上,才能陪爸爸多聊幾句。

  「老張,我說這一局我真的輸得不服氣。」

  鍾道天單掌擊腿,樣子非但沒有不甘,反而像因棋逢敵手而眼裡激賞。

  「好呀,那我沏好茶出來咱們再較量。」管家在雲石桌上泡茶,鍾盼兒微笑看著他們因剛才的棋局而拌嘴。在家中,她希望能做好女兒的本分,畢竟她常不在家,留下爸爸一個,所以每次回來都盡量多陪陪他。

  「沏個茶沏得那麼慢呀?」蘭姐適時捧著水果盤到廳桌上放下,禁不住嘲弄:「我切完水果你都還沒沏好。」

  「哇,好豐富。」盼兒故意愉悅地嚷嚷,拿起細簽戳起一片鳳梨進口,想讓自己表現得高興一些,但眉梢間的悵然若失始終逃不過父親的利目。

  「盼兒,你還在擔心和上官的婚事嗎?」

  鍾應天難得定睛審視女兒.她從回來到現在的不尋常,他都一一收納在眼底。

  「沒、沒有哇。」盼兒嚇了一跳,連忙彎唇否認,心思愈加澄明,卻落寞地明白自己先前既已答應的事,不可能現在才來反悔。

  「上官耀司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鍾應天略感自豪地陳述,接受上官和鍾家聯姻是他做過的其中一項最正確的抉擇。

  東逸的飲食王國遍佈毆、亞、美三洲,身為集團總裁的上官更是年輕有為,雄才大略;更令他欣慰的是,他在和女兒的飯局會後便自言和盼兒一見如故,特地親自拜訪他提出聯姻請求,是對長輩而言極大的尊重。

  「我的確真心喜歡他,反正你對他的印象也不錯……盼兒,你一個女孩子打理昊天的生意我是很迫不得已的,因自己也曾經歷過、怕你捱不住,我總不能累你連婚姻大事都錯過,那會是你人生的遺憾。」

  鍾應天加重了話中「遺憾」兩字。或許是女兒久未回家團聚,而且婚禮將至,他才感觸良多地多說幾句,一貫的嚴厲口吻滲入了絲絲父親的關叨。

  「爸,我知道。」盼兒低聲說。上官一開始和她談婚事便已是公事化的口吻,那對她而言是酬勞極豐厚的交易,而他透過婚姻只為了得到遺產及其後不被長輩監束的自由;另藉著他商業圈的廣大人脈,她昊天的發展更是暢通無阻。

  她找不到理由拒絕,在那時。

  此刻翔的臉容陡地閃過腦際。他會是爸爸喜歡的女婿人選嗎?還是……她嚥下苦笑,笑自己怎麼這個時候了還想起他。

  「如果明穗還在的話,她會很高興看到你風風光光地出嫁。你剛學會走路不久,她就已經這樣說了。」他陷入片刻的沉思,然後恢復取過管家遞上的香片濃茶的動作,閉眼啜飲。

  她不語。媽媽在她十二歲時因病去世,她說過的話自然無從考究,但天下父母的心意總是朝著兒女,母親……想當然會盼望她覓得人生的喜悅。

  「盼兒,你會幸福的。」

  放下茶杯,鍾應天語帶堅定地道;而她,卻益發迷惘。

  沒有他……她依然能找到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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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鍾小姐能抽得出空的時間只有十九號星期六下午四時半至六時,麻煩你再次確認。」

  「好的。兩名美容師已預約在當日的時段服務,進行的分別是水鑽保濕及金箔增氧療程,請問是否可以?」

  「嗯……保濕的話不好,如果下星期還是那個已經第三次做了,我想問可否轉為深層海洋柔白,即是編號SX266的SPA?」

  「如果鍾小姐真的比較忙碌的話,提早美白療程是完全可以的,那麼原有的美容師會由Cathy改為Francis提供服務。」

  「就這麼做吧。另外二十一號鍾小姐會試婚紗和妝容,你替我安排化妝師和助手,準時下午一時到賽冗那邊準備。」

  「沒問題,那麼……」

  鍾盼兒躺在床裡閉上眼,護膚美容師在她赤裸的背上已經塗塗抹抹一小時以上,一會兒燙石一會兒軟膏,一陣熱一陣冷,她累得忽略她們埋頭半寐。

  她想自己永遠無法明白那些貴婦為何能天天重複做這些無聊的事,光是婚禮前夕的這一趟她已經受不了。

  不遠處的助理在十五分鐘前抽空來這裡詢問她還有什麼需要,並和美容中心的主管討論療程進展……盼兒睜眼瞄瞄雲石鍾及她,眼見來人終於滿意地和主任就下一次預約達成磋商,走過來匯報下次來此地的時間。

  「……以上的行程表我回去會再電郵一份給你的秘書,現在我先告辭了,小清會陪著你直至療程結束。」

  「好的,麻煩你。」她側首撐開微笑。

  「千萬不用客氣。」

  鄭芷琳邊將PDA放回Burberry手袋裡,邊踩著高跟鞋退場。盼兒張眼盯著美容室門側點燃的精香爐,她只能再忍耐五分鐘。

  美體師熟練地揉捏著顧客的肩膀、柔背。內心的時限一過,盼兒轉過身稍為掙扎著起來,換來美容及美體師的錯愕目光。

  「請問……你是有什麼不適嗎?」

  她快速撈起床畔椅上的大毛巾遼去胸前大片春光,並套回美容袍及拖鞋。「我突然想起有些事,不繼續療程了。」

  「哎這樣喔……」她們面面相顱。「你除了這項以外,還有一小時的面部保養喔,是要再約……」

  「不,我可以叫人替我繼續的,不用補回。」

  盼兒隨便勾起袍服腰間的帶子便走去打開門,外頭一直坐著的女孩聞聲抬頭,慌忙地收回手上的西洋小說,起身過來。「鍾小姐、請問有什麼事嗎?」

  「小清,你可以代我繼續接下來的兩個項目嗎?我想起有些事沒有辦……」

  「這……」紮著馬尾的女孩傻眼。

  「拜託你了。」她雙手合十,平常冷靜的臉孔這時候竟流露出些許撒嬌求饒的神情。「我不想再約,那會干擾我排定的時間,剩下來的你來就好。」

  「呃,我是很可以啦……」不去管僱主難得的請求……這可是逾萬元的好康哪。

  「不可以告訴芷琳啊。」盼兒在更衣時不忘叮囑,剛才離場的鄭芷琳是她和上官的婚禮總籌備,服務口號是:以最完美的一面迎接夢想啟航;小清只是她的助手,比較好說話……除了換人以外一切繼續,錢照付,美容中心方面也沒什麼好異議。

  「嗯,對呀對呀。」她點頭如搗蒜,幸福地傻笑……不知道這算不算犯規呢……但只是客人的吩咐呀。

  「謝謝你……那再見了。」盼兒拆開髮髻,回覆柔順的卷髮,穿回原本細肩帶的印花洋裝離開。

  她伸手擦抹臉上的濕氣,是美容室裡長開的蒸氣機所致。往前邁開腳步,沿途飯店裡的商舖有好幾間已關上門或是調暗了燈光,下班後再被接來這裡作美容保養,此刻已近十時了。

  改以另一部電梯登上大廳,期間西裝筆挺的人員詢問她的房號,盼兒翻出飯店磁卡上樓,一名戴著棗紅色貝雷帽的男工作人員基於安全理由,陪同她這名單身女郎乘電梯。

  「就是這間了,麻煩您。」

  她轉頭向男工作人員道謝,而他親眼目送貴客插卡進入總統五號套房後,便乘原本的電梯返回工作崗位。背過身關上大門,再回頭,還未看清多少客房內的擺設,已被一股強大的男性力量拉入溫暖的懷裡--

  盼兒輕呼一聲,攀穩他的手臂,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他索討地側頭吻住紅潤的唇;認出獨有的身段和氣息,她閉眼放任。

  芷琳不解她為何堅持選紅鑽飯店附屬的美容中心作療程,其實……他,正是原因。

  長長的深吻灼熱她的軟舌,盼兒睜開眼凝視這張思念的臉龐,低低地歎息。「翔,我好想你。」

  身邊的人團團繞著她忙婚禮、還有日常工作上的事,像一個個快速運轉的陀螺,她快要追不上他們的進度了……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空閒的時間可以聯絡最想見的人,剛剛勉強才能抓住最後僅餘的機會。

  「是嗎?」喬曉翔捺下心裡的回答,揚起微笑單手環抱她纖穠合度的腰身,不著痕跡地問道:「你怎麼早來了?」

  她該遲到一個小時,而不是現在。

  「我找人頂上美容保養的事……但,別說我了,你不也早到這裡等著?」盼兒有著小小驕傲地挺胸道,然而這項認知隨即讓她矛盾地一黯。

  他怎麼會早來呢?是他也同樣渴盼著她嗎?但……

  「我酒吧的事結束了,所以……」他匆忙解釋,明白她此刻最不需要的便是多餘的情感牽絆。

  「我不要聽你說。」

  盼兒執拗地伸掌掩去他的聲音,潛意識渴望相信他是急於見她才刻意等待的……雖然無法回應他的感情,然而自私的奢求從不因此而消弭。

  她不許他提及酒吧的事讓他有些詫異。那天佘興生最後還是致電給他,提到盼兒來過夜店找他的事;他當下趕完餘下不多的公務動身回台北,在房間看見她的字條時,她卻說只是來看他是不是病了,始終沒有查問他去了哪裡。

  若果盼兒問的話,他必然會解釋,但她不讓他再開口,仿似那件事不曾發生過……

  疑惑的手心下是她柔滑玉背,剛接受護理的肌膚比絲綢的印花裙更顯細膩。盼兒貪寵地仰頭,嬌軀的線條契合著他,毋需言語,他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她不能再忍耐,他亦然。

  來不及回到房間的床鋪,他倆就地跪倒在廳間柔軟的毛毯上……他墊著,不容她有任何可能受到損傷,而腹上的人兒立時彎下身拆解他的衣衫,口中小小埋怨襯衫上的鈕扣數目……

  「我來。」隨意扯下外衣,他接手把盼兒的秀髮攏到一旁,解開她頸後縛繫著全身洋裝的衣結,拉下,他倒抽一口氣,因她洋裝裡是空的。

  「別管它……」

  盼兒因他眼中的驚艷而揚起笑,他們這麼熟悉了,這一點點的刺激對他應該不算什麼才對……他受魅惑地緩緩仰頭含吮著雪白,臣服的眼神朝上對向她,盼兒終於止住笑容。

  等待再次親近他的這刻太久了,時間甚至使她快忘記自己有多盼望……盼兒不自覺緊張地觸碰他的胸膛、至肌理分明的腹肌、拉開深藍牛仔褲的拉鏈……催促著自己快點、再快點適應歡愛的節奏……

  最後一晚的歡愉,她必須牢牢把握不斷流逝的時光。

  「盼,不要怕。」

  喬曉翔突然輕聲在她耳邊低語,盼兒自恍惚中回視他真實的男性臉龐,伸手攏撫。她怎能不怕?那一晚她上去他家,是想要有多點勇氣去推翻決定,可是現在這句話來得太遲了,她就快要失去他……

  微顫的手被他握住,她情急地想要抱緊,竟被制止。喬曉翔起身脫去長褲……然後跪回地上掀高她的裙擺,本來靠在沙發邊抬頭看他的盼兒被抱了起來……

  直到他挺身進入她,她才抿著唇意識到:他們兩人真不適合等待。

  久違而深入的燙熱律動讓她重新習慣,伸臂扶撐他身後的沙發,喬曉翔卻將那柔臂挪回自個兒項後……「扶著這裡。」

  「唔。」盼兒赧然地按著他的肩,赤裸的身體只剩下洋裝仿如無物地圍在腰間,而他還有敞開的襯衫……隨著他不斷的加快加深,她介懷的思緒逐漸渙散……把心思全數留給他。

  感受到身下她溫熱潤滑的反應,喬曉翔讓她躺回毯間,好讓虛軟的她有個支撐,厚掌不忘抵在她背後,防止軟毯的摩擦弄疼嫩膚……

  盼兒因他的抽插擺動而低吟,臉上至胸前儘是高潮帶來的潮紅,喬曉翔愛惜地來回撫過,正要趁勢把她送至頂端,她竟看穿他的意圖,困難地推推他的小腹阻止。

  「曉翔,我可以的,你慢一點……」

  「嗯?」不解地笑著回視她瀲濫的嬌顏,驀然……他怔住,了然過來。

  獨自攀登高峰的遊戲不好玩,知道他尚未嘗到完整的更多,她不願留下遺憾……強忍著衝擊身心的悸動,只為和他一同赴往最極致的饗宴。

  「盼……」喬曉翔喚著她,如盼兒所願地捉住她小腿情切地佔有,卻沒讓兇猛的慾望馳騁身下的柔軟,最後讓無與倫比的持續快感釋放他倆……他仍深埋在她體內,盼兒劇烈地深呼吸著,翔的粗喘猶在耳畔,她沒法告訴自己這樣就滿足。

  盼兒擁著他閉了閉眼,然後掙扎地分開些許距離啟唇:「曉翔……再給我?」

  她必須藉著他,內心的紛亂才能找到出口……

  他滑出她的柔膩,抬眼凝視受情慾沖刷過的她,她甚少主動要求什麼。

  「好。」

  喬曉翔彎身將她打橫抱起,任衣衫遺在原地,進入套房後將她放置在軟馥的大床上,再次欺身需索……她這才發現,他的慾望不比她少。

  一個月後將進行的婚禮,是他倆心裡同樣的疙瘩。體力透支太過,而佔有他的渴求卻整夜不願稍稍熄滅……兩人分享著、糾纏著,直到其中一次完事後她抵不住倦意,闔眼沾枕而眠時,窗外已泛起魚肚白。

  矇矓間,他用溫毛巾拭淨柔軀,然後替她蓋上被子……

  喬曉翔側身默默躺在大床另一邊,她身後漸吐光芒的晨曦,驟然看來竟和記憶中撼動他的那畫面有幾分相似。

  喚醒他求生意志的,除了那前一夜的溫柔話語,還有那幅美麗的景致。

  他在她大學宿舍的那一夜,躺在小沙發裡卻始終無法入睡。

  太多紛亂留在腦際攪動,他一再地在亂七八糟的噩夢裡跳躍、失衡,找不到出路…一直至磨難得似乎差不多了,才滿額冷汗地醒過來。

  然後,他看見了窗外的日出。

  身在異鄉已久,他卻從未目睹過那樣令人震撼的極美風景。

  像撫慰人心的光線灑落在他身上,他受吸引地起身站近窗前撩開布簾察看,天空經過滂沱大雨的沖滌後竟有如新生一般澄明。

  純金的曙光從地平線放射擴散開,衝破黑暗,不疾不徐地照亮深紫色的雲霧以至天空下的萬物……以為早已死寂的心湖,竟因這大自然靜謐的力量而受到觸動。有那麼一刻,他強烈渴望此際一切都不要變。

  他開始思溯生命的價值,像重新開始轉動的渦輪,原本尋求逃避的篤定……動搖了。

  也許留下來的話,就能看見更多未知的美好……他不需要做其它什麼,只是好好地活著。

  佇立窗前近一個多小時,直到他在無邊的思緒中脫身,再三因撤去的決定而遲疑,天已近全亮。他留了字條寫下寥寥數字道別,便背起仍有濕度的行囊,離開那裡,踏上舊時路。

  監護人在慶祝他完成高中學業時曾買下洛曼的一間小小公寓,可惜距離大學車程三小時,他只有在間中曾回去打掃。在那裡安頓好後,有好一段時間他都躲在唐人街後巷做非法勞工,掙得機票錢後便孑然一身到重慶去--那是母親的故鄉,也是台灣以外他唯一想到的地方。

  漫無目的地,他到處盲目地闖。美國冷門的學系加上未完成的學歷讓他的能力不被接受。找尋著任何可供維生的工作……他當過侍者,當過建築工地的散工,也當過玩具廠工人及總管,那是一段看不見未來的漫長日子。

  直到他的舅舅比父親的元配還快找到他,私下出資請他到法國的酒廠陪他工作;不到兩個月,因知悉他在德語方面的能力,便派遣他到德國的白酒廠,他這才漸漸摸索到真正的方向。

  他從不熱中杯中物,卻不抗拒學習有關它的一切,而在品酒界漸漸嶄露頭角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兩年後,他接掌德國的卡歷凡酒廠,徵得舅舅同意後,把推出的新系列改為母親的洋名Annaleigh,以作為紀念。他所揀選的酒樣在國際美食博覽會上大放異彩,是酒廠成名的里程碑,自此廠裡定期發佈的旗艦酒品,都掛上同一系列標籤。

  然後某一天,一名獨自游訪葡萄園的台灣訪客在嘗酒時酩酊醉倒。他的助理以為那人是新手,連吐酒都捨不得的蠢品酒員,誰知隔天人醒來後卻一把抱住他大喊好酒好酒……

  胡繼銘拚命勸他將酒銷至台灣,說是可以安排。儘管當時回絕了,但這確是他們相識的契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至於回到台灣、重新遇上她……

  喬曉翔將視線移回近在咫尺的美麗臉蛋,甚至捨不得眨眼,過往的情感再次衝擊他……永不會忘記她從過往那名叫絕望的懸崖邊緣,把一無所有的他拉回現實,教他再次嘗到希望的溫暖。沒有她,他不會有再次追尋暖陽的慾望。

  他,說不定已經放棄。

  「盼……」

  俯視著呢喃她的名字,臉上忽然滑落的濕涼提醒了他,喬曉翔怔然伸手抹掉,竟發現自己因即將到來的離別而軟弱落淚。

  意識到自身的命運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他明瞭從她走出他人生的那一刻起,他會繼續去追尋擁有和她一樣溫柔的女子,但那另一個人兒卻永不會再出現,只為她是如此獨一無二。

  他迅速以理智壓下情緒。她起床後便會離開,他不能容許自己表現出更多的感情糾葛阻礙她的腳步,那會影響她整個企業和家族的名聲。

  安於品嚐最後的美好,至少在此刻,她還在伸手可觸的距離內……

  再睜開眼時,她看到的便是他專注的目光。

  翔單手支著額躺在她身邊,眷戀的目光彷彿穿過她,集中在根本不存在的某一點,那感覺太溫柔,竟讓她泫然欲泣。

  她想起第一次在他懷裡醒來,他深幽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樣。

  從來沒有感受過那樣的疼寵,所以她才會提出那樣大膽的要求,詢問可不可以再找他……不能有感情,她無法說服自己怎樣和這個男人維繫下去,除了選擇他作為固定的性伴侶之外。

  這只是條件的交換,她渴求在他身旁的安穩感覺,而相對上他想要的,她應該能夠給予。

  翔沒有多加考慮便同意,她反而遲疑了,他則淡淡地解釋說他喜歡她的身體。

  是應該認清事實了吧?由始至終他都堅守初衷,沒有半點動搖過……中途反悔、變得更貪心的人,是她。

  她的清醒讓他隱去那黑眸中所有可能存在過的柔情成分,喬曉翔抽回思緒直視她。「醒了?」

  「嗯。」她因他急遽收斂的態度而不知所措,正要靠近,他卻極有技巧地避開她展開的雙臂,緩緩坐起身。

  「起來好嗎?你睡了差不多四個小時了,公司還有事要做吧?」

  「翔,你……」盼兒慌亂地起身,顧不得身上的羽毛被滑下一半,他起身往房外撿起地上的衣物遞給她,無視未著寸縷的嬌軀。「換好衣服再出來。」

  他語畢,轉身進入套房浴室,利用沖涼的這段時間免去她的尷尬;待他確定她已收拾好心情,才換回衣服拉開浴室門。

  盼兒使用另一浴室梳洗及整理頭髮。和昨晚的模樣差別不大,長髮披散遮住洋裝外露出肩頭。她的側臉在晨曦照耀下更顯蒼白,她沒有多加裝扮,只塗上些許唇蜜讓精神看起來好一點。

  「會有人來接你嗎?還是叫計程車?」他走到她身邊,出聲詢問。

  「我一會自己下去叫車,可以的。」盼兒硬著聲音回答,化妝鏡上反映出身後的男性身影,他點點頭,面無表情地續道。

  「你還要用電梯下樓,飯店的磁卡用完後交到大廳就可以了。」

  「嗯。」她僅能低著頭,怔怔應聲。

  「我怕樓下可能會像上次那樣有人偷拍,你先離開吧,那我們就這樣……」

  忽然,鍾盼兒因他的話而抬起恐慌的眼神,轉身咬著唇投入醇然的懷抱中,彷彿痛極地崩潰叫喊:「……我不要!」

  喬曉翔冷不防她的失控,表情錯愕地接了個滿懷,冰冷的面具悉數瓦解。

  「為什麼我們非得要就這樣分開?翔,我瞭解你,你明明不是會對我冷酷的人,別擺著一臉這麼不在乎的樣子跟我說再見!我不要聽你說這些口不對心的話……告訴我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求你……」

  「噓,噓。」盼兒悶頭埋在他肩窩輕顫,喬曉翔安撫地擁緊她,也許他真的不適合扮演冷漠的角色。

  他的原意只是想讓她輕鬆地離開,卻弄巧成拙。

  看不見盼兒的表情,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泣。讓她先平靜下來,他再輕柔地拉她站回身,分開距離。水眸微紅。

  「盼,你是我所見過最聰明的女人,你不會令我失望。」

  喬曉翔硬下心腸,扶著她雙肩一字一字淡淡地說,同時說服自己那只是盼兒短暫的不適應。「我們之間只是一時的關係,在開始的時候你就該已預料到它會完結,就像我一樣。」

  「翔……」盼兒抓著她肩上的淡麥色大掌,他的表情比她決絕太多,那陌生的神態正殘酷地敘述著她早該知悉的事實。

  「你現在只是一時不習慣我不在,假以時日會恢復過來的。上官耀司會代替我好好照顧你,關心你的人也仍在身邊……你其實沒有失去什麼,更不會感到孤單。」她的堅定太薄弱,他得揭示更多有力的證據去鞏固它。

  鍾盼兒掙扎過的眼眸凝視著他。她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嗎?理智替她選擇了正確的路,而絕不是像現在般一味尋求逃避……但她好怕自己做不到……

  「我們沒有相愛,如果繼續在一起也不會是這個原因;與其這樣,何不敞開心胸給其他願意全心全意接納你的人?」

  盼,我愛你。

  「嗯,我不愛你……」她失望的眼神空洞,低下頭,像一個逐漸抽空了思想的傀儡娃娃,隨著他的話喃喃地對自己重複,撫握他掌心的手收回身側掄成拳頭。

  喬曉翔聞言,似是安慰地淡笑。「幸福就在你的面前,你瞧,只要不作它想,直直地走過去,你便能輕易抓住它……就算不為自己,你也得為你的家族、你過往耗盡精力守護的事業著想,那是你一切的希望,相信我,不要讓一時的意氣失去它們。」而他的存在過於卑微,甚至不配成為她的絆腳石。

  我知道,失去你形同再次失去全世界。

  「我明白。」鍾盼兒別過頭吸吸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能恢復冷靜的面孔面對他。也許……如他所言,她只是習慣了親密的他,過一陣子便能笑著面對過去。

  「我和你的命運不同,你會依著它順遂地走到最後,我相信你。」他壓下僅餘的痛覺低語,於臨別此刻少有地透露:「盼,謝謝你。」

  謝謝你曾帶給我一個全新的歷程、那些本來在他生命裡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我也……謝謝你。」

  若沒有他給予的默默支持,她無法想像自己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

  喬曉翔示意她先離開,鍾盼兒低頭起身,在玄關套上鞋子,站住回望他的臉龐。

  他上前替她打開那比之以往任何回憶更沉重的大門,本來冷然的臉孔勾起平穩的笑意目送她。「祝你新婚快樂。」

  「我會的。」鍾盼兒接過他遞來的皮包,心酸地想著,他靠近她的一刻,翔甚至沒有再親吻她的念頭。「你也……保重。」

  她鼓起最後的力氣朝他微笑揮手,便不再留戀,背對著五號總統套房的門牌直往電梯方向走。

  她的注意力太少落在公司的事以外,以致小小的謊言便能騙過事業心重的她,讓她以為這飯店不過是夜店的副業,可任意持卡使用。

  喬曉翔撇開視線,關上門靜靜踱步回房中收拾,坐在床上等待得夠久了才離開。在旅程的末端,他告訴自己永不後悔。

  他不會忘記她,但同時……

  已沒辦法再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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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約翰,快過來!我們等你好久啦!」滿臉日曬痕跡的大漢甫瞧見他從石徑遠遠走來,大呼小叫的又是招手又是跳腳拍大腿,使得坊內其他人也跟著看了過來。

  「不就來了?」東方男子揚聲應答,邊脫掉滿是泥巴的髒污手套邊大步上前;身旁另一名同樣農夫打扮的青年接過他手套,連同自己的一起丟到籬笆下的大木盆裡,這才咕噥著走進莊園的側室。

  「叫什麼叫啊!嗓門很大就不要吵耶你!真像個大媽!」

  「我叫你去喊老闆過來,你幹嘛去這麼久?」身高兩米一的金髮大塊頭這會更是扯大嗓子吼,分明是想用渾然天成的氣勢壓扁那小子,卻連累全場的人一併耳聾。

  「莊園就這麼大呀!你要怎樣快?」青年反唇相譏。佔地四千畝的莊園,加上要爬上河谷地帶陡峭山坡的葡萄種植場找老闆,是他火氣的來源。

  「呀呀矮人腿短走得慢還死鴨子嘴硬,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抽死你--」

  「別吵,是我耽擱了。」喬曉翔出聲平息無意義的爭吵,靜謐的田園生活沒有太多消遣,他們總熱中耍嘴皮子,卻苦了看厭的觀眾。

  一年一度的杜塞道夫國際酒展將在數個月後舉行,他各個酒廠區的釀酒師紛紛雲集於此的原因,正是為了端出自己所屬區域的頂尖酒本,供作挑選成代表整廠參展系列的作品。

  荒廢的磨坊成為現成的試酒會場地。其實也不需準備太不多,鋪上白色桌巾的幾張桌子排成一長列,隨著與會者新運抵的酒桶整齊地擺放,小點心、酒杯、空桶亦如是。有些預備供試用的酒瓶已放在冰酒器中,即使白酒不如紅酒那麼重視透氣。

  「人到齊了吧?可以開始了。」儘管有人這樣說,但其實十多個早來的師傅已不亦樂乎地互相啜飲對方的壓箱寶,橫豎是自家門內的比試,不用那麼拘束……

  「哎,想不到你調的這種煙熏味居然這麼微妙!」在場一名手臂刺青的瘦削男人大力拍打另一名同門的肩胛,頗有英雄惜英雄之感。

  「你快拍死他了。」一名梳著蓬鬆麻花辮的女釀酒師皺皺眉,仍是好心情地啜飲手中的瓊漿玉液。「我猜今年韋度的酒可能有機會參展……」

  她表情沒多少嫉妒,大家嘗到好作品亦皆如此,能掛上Annaleigh的牌子出賽固然是無上光榮,但今年不成便回去努力寄望下年,酒廠一向推崇良性競爭,沒什麼好抱怨的。

  喬曉翔抹抹手接過第一杯酒,圓底玻璃杯搖動著的淺色液體微帶著沉澱物,待酒面和空氣充分接觸,他低頭熟悉地嗅聞,略頓,未下嚥便交回酒杯,

  「青草味重了點,應該是壓搾葡萄時的力道過大而非不夠成熟。可能克漢他們未熟悉新機器,幫我多提點他們。」釀酒師不等於釀酒工人,有時兩者的溝通未協調好或監管不足,就會使成品和釀酒時預估的相違。「漿果的甜味很足但不夠圓潤,再下點酵母菌。也試試換成Riesling同樣做法再釀製一次,這種葡萄應該會更配酒型。」

  「喔,是……」被點評的釀酒師嘴裡應著,不時記下筆記重點,幸而總裁批評的態度專業而中肯,讓他心裡著實受教。

  旁人的視線不自覺跟著品酒者移動,說不緊張是假的。最後的決策者是這個仿如考宮巡邏、辨酒能力超凡的男子,他們當然在乎他的評價。

  時間十足充裕,兩名學徒隨著他走動,到了第四款他才初嘗酒液,舌頭咂過唇腔內的甘液,快速與腦中儲存至少幾千的酒品資訊作比較,然後張口熟練地吐往旁邊的空酒桶。

  他眼神稍帶讚賞地投向釀酒師。「這不錯,但層次稍欠了點,轉木桶再貯放四個月等熟成我會再嘗。」

  白酒隱約逸出淡雅的洋樾花香味,但他不肯定能否久存。

  依樣畫葫蘆地重複著動作,按視覺、嗅覺、口感和均衡感評審,喬曉翔心裡已經有了底。這時門被推開的聲音騷擾了他的思量,入眼的中年男人精神飽滿地進入小會場;他放下酒杯,神情敬重地迎上。「你來了?」

  「呵呵,你都邀請我了,我就堆著厚臉皮來嘮叨啦!」陸克陽朗聲而笑,親切地搭著他的肩,這外甥起碼比他高了半個頭。

  「別這樣說……」

  「現在試得怎樣了?」陸克陽好奇地問,隨手接過一杯清澈的酒,咕嚕咕嚕喝著潤喉--不像身旁的高手靠嗅聞就已知酒的體感及添加物,連喝下的動作都不必。

  「初步大概挑了三款左右,還沒選好,我帶你去喝?」喬曉翔提議地詢問,換來來者沒趣地橫瞅一眼,還捏捏他堅硬的肩膀。「我對酒味又不那麼內行,哪一款喝起來不都一樣?反正這酒廠現在掛你的名,你管就行啦,我樂得輕鬆。」

  親生兒子和酒廠生意不投緣,看一次蝕一回錢,乾脆包袱款款逃回台灣當律師;相反地,他原本請來當傳譯橋樑的外甥卻愈學愈上手,由酒農的工作做到品酒,他見獵心喜,連招人都省了,直接找翔來管理,首兩年生意就翻了五倍以上,且酒廠由他經營後更是斐聲國際。

  他樂得輕鬆,幾乎是感激到痛哭流涕地把生意交給這能幹的小子,光是盈利在銀行的利息已足夠他過一輩了好日子--翔卻不肯一筆過地收,照樣把一半股份安回陸姓……他只好一點一點地給回。

  「隨便站著享受一下吧。」塞給他一杯白酒,陸克陽拉著缺了心魂的人到一邊落地窗看著風景聊天。喬曉翔拿著酒杯,卻學不來放鬆。

  回到酒廠已近兩個星期了,他仍未忘懷。

  他得承認自己不如想像中堅強,他根本無法不在意漫天覆來、關於她婚禮的倒數報導;與其忐忑,於是他在她離開的第一天下午,便買了機票即刻離開台北。

  在這裡,他努力地投入一切可參與的事,更換酒桶、耕種、移枝,甚至除蟲等最基層的工作都不放過……無非是想讓自己筋疲力盡地睡去,但思念卻從未停止。

  他想她。

  窗外湛藍無雲的天空下,富童話色彩的木桁架、樸實的尖頂農舍、大片葡萄莊園等等的明媚景致入了他的眼,卻無一抵達內心;煩躁地以唇抵著杯沿,香氣四逸的醇酒遲遲未進口中。

  「你還是選擇忽視內心的聲音嗎?」

  身邊如慈父的舅舅陸克陽忽然飄出問句,紅通的臉頰未見醉意,眸子清亮透徹。

  儘管心裡關切,他並沒有強迫外甥回答或是反應,只是悠閒似地繼續口叩酩。

  這些時日以來,這小子的舉止,太像以前初到酒廠時死命拚勁的模樣了……看似懷著心事逃回德國,卻從不對人言,逕自沉默做著所有的工作。

  喬曉翔錯愕地迎視舅舅瞭然的表情,頭上夾雜的白髮擋不去歷練的睿智,他略窘地看回杯中輕蕩著的液面,半晌,好不確定地低歎:「我……能回去台灣嗎?」

  陸克陽眼角溫和的笑意更深了,朝他調侃地眨眨眼,男人的情誼盡在不言中。

  「在乾了這杯之後吧。」

  「暫時別跟我提公事,你先出去好嗎?」

  午膳後鍾盼兒獨自返回辦公室,井宮輔仁正要上前報告上海分公司來電過,她揮手擋掉,直入專屬房內,關上門阻擋他前進,落坐辦公大椅。

  門外的秘書識相地退遠,接受女性上司偶爾鬧情緒的權利。鍾盼兒移開待簽的文件,低下頭雙手按摩著發疼的太陽穴,她需要一刻沉思的時間。

  父親和幾名家傭已經被接來台北,在她別墅裡住下,就期待著三日後的婚禮。

  已經不能挽回……但她剛才匆匆用膳後仍是管不住自己的腳步,撤去保鑣,踟躪著進入紅鑽的大廳,向櫃檯查詢想租下昔日的飯店套房,豈料他們拒絕。

  「小姐,我們很抱歉,你所指的房間早已被長期租用,不對外供應了。」戴著厚帽的接待人員漾開歉意的笑容,如蜜般閃爍的亮唇說著。

  「不可能的……我上個月還進去過。」她懷疑地低道,不以為意地洩露令人奇怪的訊息。「可以再幫我查一查嗎?」

  「哦,好吧,請稍等……」櫃檯小姐低頭快速地再次鍵入資料,另一名剛接完電話的經理看見她們,就近協助。「你在查的是哪一間房?」

  「頂層的總統香奈兒套房呀。」轉動滑鼠滾軸的小姐回答,香奈兒五號是極為聞名的香水名牌,他們便借來作員工間對該套房的稱呼,其它套房也有各自私下的暱稱。「嗯……已經出租了。」

  「這位小姐,我們只能透露這間總統套房已在一年前被租下,由於保安理由,我們不便透露客人的身份。但假如他退租的話,我們才有可能轉租給你,希望你能體諒。」事實上根本沒有人來詢問過這間套房,除卻套房內部的清潔人員,她們接待的早已差不多忘了它的存在。「或者要不要改訂另外的套房?」

  「是嗎……不用了。」盼兒卻只當作是飯店人員的白色謊言,沒有心情去細想,只沉淪在自己的失望中。飯店人員面面相,看著她離開。

  好想要那房間陪伴她最後的幾天,好想再聽見他的聲音,否則她真不知道要怎樣捱過去……雖然翔已決絕地離開了,不讓她找到……

  盼兒坐在椅上凝視從皮夾翻出的卡片,那是兩人初識不久後他給她的,略舊的燙金名片上簡約地印著他的名及夜店的通訊資料……她傷心不已地瞅著他再也打不通的手機號碼,斂下婆娑淚眼。

  她對感情的果斷不如他,她真的做不到……在家裡大廳時,她一直對爸爸、對管家笑著聊天,但當回到睡房,她便無法再繼續假裝……

  單手摸出裙袋裡的手機,盼兒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按鍵撥打,挫敗地揉揉眼,只希望接電話的人是他。

  那是她最後的希望……

  鈐聲響過幾聲,敲痛她的心房,屏息等待著,終於店內一道男聲懶懶地接聽。

  「Hello.KaleidoNightClub.Sang"sspeaking.」

  「Hi.CouldIspeaktoMr.Kiu?」盼兒捺著害怕失望的緊張迅速回答,另一端的男人卻似恍然大悟過來。

  「原來是你啊。」佘興生認出那聲音,哥倆好地熟稔招呼,俐落地切換語言頻道。「你找翔呀?」

  「嗯,我……」她正待要說,對方卻似在一陣騷動中被搶去電話,不甘地嚷著,背景音樂模糊了他的抱怨:「爭什麼話哦,你媽媽沒教你別人說話搶話很沒禮貌喔……反正下午場子才空閒點……」

  「你媽媽才沒教你這樣跟老闆說話是要被炒魷魚嗎!」胡繼銘粗野的臉一擺,臉色很不好地回應,像條噴火龍。「去去去!三一六號號桌不到四萬不許他們走!」

  「好啦,我不就出去削了……」他拿回刮鬍刀,草草剃著末完的鬚根--這正是接電話前的動作--這才從容地套回外衣,臨離開員工休息室,不忘提醒心火盛的胡老大:「人家是女孩子,你降降火再跟她談好不好?」

  週期病好不了,但至少忍耐著不要爆發出來嚇人呀!

  「好啦好啦。」胡繼銘按按高豎的頭髮,保持心境平和--每月會計結算時腎上腺素皮質醇都會跑出來叫囂躁狂,改不掉的壞習慣。「喂,你呀。」

  「呃,我是……」

  「我認得你,鍾盼兒。」胡繼銘沒掩飾他的所知,直接說出她全名。「你想找翔?」

  「嗯……」聽過這人的聲音,記憶中翔跟她說過他是老闆,她略有印象。「我想找他……」

  「找到他又能怎樣?再來一次拋棄他嗎?」

  他不擅長說話遮遮掩掩,直截了當挑明問她。在他眼中,事實黑白分明,不是黑就是絕對的白,灰色地帶毫無立錐之地。當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她決定放棄他,喬曉翔不會不要她……他們的事一面倒地任鍾盼兒掌握主權,她可不要事後才來裝出遭嫌棄的樣子乞討同情。

  翔的付出太多了,多到足以讓旁觀的他對她的不知足產生厭惡。聽見佘興生說話的對象是她,便火氣十足地搶過話筒打算開罵,好代兄弟大大出一口老鼠冤氣。

  鍾盼兒真是名副其實的禍水,搞得他兄弟失魂落魄地避走它鄉。之前喬曉翔專為她簽約長期包下就近昊天總部的飯店,一個月近六百萬的價目已經教他眼睛快爆掉……不過是個女人,且還是久久才抽出空來幽會的那類,用得著這樣花心思嗎?隨便哪間汽車旅館便宜哪裡去不就行了,

  最最最可惡的是她間接拖累夜店這季營業額--因那自我流放中的金牌酒保的離開而少了百多萬;他剛在空置包廂看盈利帳算出的--天殺的她要怎樣賠給他?!

  「我、我不是這樣想的……」盼兒鼻頭一酸,本來就心慌,陌生人的一語道破更促使她情緒失措,凝聚的淚紛紛滑下來,她軟弱地用手去擋。「我只是……」

  不想他受傷,但她又好自私……

  聽見鍾盼兒克制的抽噎聲,胡繼銘暗叫糟,由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淚,這下他要怎樣興致勃勃地罵下去?才說完一句,委屈的是他呀……

  幾次開口想安慰兄弟的前女人,卻又覺得不恰當,最後沉默幾秒,感歎:「我真不知道翔前世是欠了你什麼,一直拚死拚活地在還你。」

  「嗄?」她不解的應聲有著哭音。

  「別提了,例子太多。」

  記得翔有一次從她家照顧完生病女主人回來後,就一直躲在休息室上網查食譜,逼問之下這才透露盼兒在無意間抱怨他身體單薄不太好抱,然後他親眼看著這個情癡在接著短短兩星期裡體重增加了十多磅……其它種種,不勝枚舉。

  胡繼銘選擇輕描淡寫地帶過。和喬曉翔屬深交,私下的事總有辦法知悉,但他的朋友又不是她,他用不著對她抱怨翔的用情太深。

  旁觀者都清楚這是一種絕對不平等的關係,偏偏受害者還甘之如飴。

  「那麼……你還是不願意讓我和他說話嗎?」她低下頭怯懦地問,翔他……在夜店裡吧?

  「說真的,我真不願意讓你再傷害他,也不會把電話交給他,如果他還在店裡的話。」喬曉翔不知道痛,若然鍾盼兒回頭找他的話,他必然會張開懷抱無條件又接納她,甚至願意違背道德做她婚後的地下情人。

  他真不樂見老朋友前面明明是陷阱,還義無反顧地跳下去……愛情有那樣致命的不理智嗎?「他不在Kaleido,或者我應該說,翔不在台灣。」

  「他不在台灣?」鍾盼兒直覺地皺眉。「那他會在哪裡?」

  「你真不熟悉他,是不?」胡繼銘嘲弄地反問,卻聽不出嘲弄的對象是她還是遠在德國的人……看吧,事到如今,你的女人居然連你會在地球上哪一處都不清楚,虧你還那麼掏心掏肺。「假如你不在乎他的話,我勸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我在乎他!我真的在乎他……」盼兒的口吻飽含無庸置疑的哀憐,每說一遍在乎,心疼便多一分。「你告訴我好嗎?」

  「鍾小姐,你現在有什麼資格向我討這項權利呢?三日後你就要結婚了。」

  他無意赤裸裸地揭弄她的瘡疤,她婚期將近,是鐵一般的事實。

  「我想知道!我求你!」盼兒著急地抓緊手機,不顧尊嚴地央求,也許最後仍是無計可施,但……「除了你們店裡的人,我不知道可以向誰問翔的事了……」

  胡繼銘靜默下來,無從應付彼端那叱吒商場的女強人此刻彷徨的請求……一時間他也不知該從翔的哪裡說起比較好。因為他根本不曉得翔隱瞞她哪些,又透露了哪些。

  低頭看著地板上的柚木條紋,他陡地開口:「從他現在在哪裡開始說吧,我想他應該在摩薩爾區。」

  「摩薩爾?」盼兒喃念著這突如其來的陌生字眼,一時間不明所以。

  「萊茵河下游附近,德國的產酒區。」他客氣而友善地提供她不足的地理常識。

  「翔他去那裡做什麼?」

  「還不是因為你!」胡繼銘半埋怨地續道。失戀的人都會去旅行散散心的,純粹指定動作,看風景呀,對著山谷大叫之類呀……她居然不知道!

  全天下最愚蠢的水上活動莫過於一個人跳入愛河裡,他今日總算從老友血淋淋的例子中見識到了。

  「他還好……嗎?」盼兒不確定地問。他會為了避開她,一個人躲到那麼遠的地方,是很不想再看到她吧?

  「我怎知道!」他聞言嗤笑,別忘了翔在國外誰的電話都不接,歸園田居自己斷電斷線搞冷靜,他們又怎連繫得上?「沒有你應該很好吧,他酒廠的人也會照顧好他,你沒必要擔心。」

  「酒廠?」她敏銳地捕捉到這字眼,狐疑地問:「為什麼你說他會有人照顧……」

  「難道你以為他真的只是我們這裡的一個普通酒保嗎?」胡繼銘反問,電話中的默認忠實地告訴了他答案;他喉頭跟著乾澀,不管會不會說到一半破音了--「不是吧!喬曉翔居然連他是卡歷凡酒廠的總裁也沒跟你說?他是存心要你認定我壓搾員工,肯定是!」

  「卡……」盼兒張嘴無言,腦裡一片空白……從沒猜測過他在酒吧之外有別的身份的可能;她在公幹進餐時聽過這個酒廠,但它不是經典老字號嗎?「怎麼……」

  「他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他乾脆紆尊降貴地問。

  「我……」

  也對,不知道的話又怎麼知道自己不知道?胡繼銘驚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掩飾似地隨口列舉他所知範圍內的事--「那你知道他是私生子、原來家族是奧利航運嗎?嗯,不得不提的是……品酒協會的成員?學過柔道?還有他曾是GSAS的學生,讀德文系,跟你同一所大學喔,真巧。」

  沒錯,他和謝是小人,當初讓征窘社調查過盼兒的來歷。喬曉翔這樣一面倒的死心塌地,怎能不自私地擔心他所愛非人、快要被賣去黑市?

  昊天集團主席的學歷、成績沒什麼看頭,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和翔曾經同校這一點,依某個凱子一開始便掏心以對看來,即使腦殘也能蒙到和這個八九不離十,這女人究竟對他做過什麼大恩大德啊?

  反正不擔心她會洩密,他便橫下心腸劈哩啪啦自顧自講,機關鎗似的揭秘像銳矢穿過她亂哄哄的腦裡。他說話好快,才拚命捉住上一句,還來不及思索,接著下句便要溜走……她因太過衝擊的事實虛軟地按著檯面,左手吃驚地緊緊掩著嘴,怎樣也不敢置信。

  不會的……怎麼可能?!

  她和翔曾那麼親暱的身體交纏過,但胡繼銘口中的陌生字詞……真的是同一個人?

  私生子?奧利航運?在美國同一所大學、德文……盼兒苦苦思索著自己整個大學生涯僅餘的稀少回憶……翔、喬曉翔……喬曉翔!

  他是「他」,她見過他?!

  「怎麼會?!他!」她失去平常的柔靜叫喊出聲。這下好了,原來以上的事她全不知情!

  雖然隔著電話,但胡繼銘還是猜想到她愕然變臉的樣子而失笑。他揭開這些的本意是壞心眼地想著:鍾盼兒差不多也該知道她不要的男人有多優秀,進而後悔;況且臨別秋波也改變不了多少事實。

  誰知鍾盼兒的反應取悅了他,他倒小小同情起她來……枕邊人瞞了她這麼多這麼久,想想也著實挺可憐的。他難得不站在兄弟那邊設想,卻忽略了喬曉翔只想以最單純新生的自己來面對所愛女人的心思。

  「到了現在,你還想知道他的事嗎?」他被她的反應逗笑,心情還好地準備賞賜她。

  「我要……」真逗!對方已經差不多被嚇到沒反應了,僅只餘些微意識。

  「你身邊有紙筆吧?」他的話不怎麼有詢問的意味,她忙窸窣地撕下便條紙,胡繼銘巳開始串字給她聽,出乎意料地,那是一串網址。「我們夜店的網頁一進去會看到介紹,你skip掉,在留言和訂座欄側邊,有員工網志的。」

  「嗯,這樣……」

  「你心裡那傢伙有寫網志,不知道是第幾名瀏覽數的,通常有關他行內白酒的資訊……那些公開的沒什麼好看,操作的密碼我可以給你,你才有權限進去。」

  盼兒聽到他的話,一顫,執筆的手變冷。「那密碼是……」

  「很簡單,只是湊合三個老闆姓氏的英文拼音。我屬老鳥輩分,最小尾姓謝的則很少出現……這組號碼我們三個才知道,起碼在我的認知裡,翔的日用回自己洋名來寫,但是是德語的串法。」他像個大師指點迷津般,只差在沒有收錢。「你該不會忘記我姓胡吧?」

  「我記得……」盼兒趕忙否認。「但另外還有一個老闆……」

  「喬就是。」他拍拍額頭挫折地嚷,原來翔也沒有告訴她嗎?

  「呃?」

  她今天飽受驚嚇,從來沒有在任何一通電話裡抽氣聲如此不斷。

  「我不知道他隱藏的日記你能看得懂多少,不過你要是沒法真心全意和他在一起的話,放過翔吧,反正他遲早會振作回來。」在這通對話中,該說不該說的他全代翔講出來了,不知道這樣是否有錯,胡繼銘忽然輕歎,在電話收線前的最末--

  如果她最後還是放棄翔,他不會覺得意外。

  「……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有勇氣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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