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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上)

  這幾日太上道德宮中熱鬧非常,大考較技,真人講道,忙了個不亦樂乎。

  此番雲中居天海老人上山挑戰,氣勢洶洶,門下三弟子又俱都高深莫測,天資橫溢,令正道眾賓歎為觀止。然而大考剛開,天海老人就匆匆下山而去,著實有些氣急敗壞之意。見到這一幕,這一場雲中居與道德宗之間明爭暗鬥的結果,各位均是明白人,自然心中有數。

  於是乎,道德宗上上下下所聽到的阿諛奉承,自天海老人離去那一日起,數以倍增。

  那一邊喧鬧無邊,這一處幽靜如絕。

  這些日子裏,紀若塵終日清修苦讀,足不出戶,渾不知日月遷移。這一日他偶見窗外瑞雪紛飛,心有所感,方知又是一月過去。

  紀若塵披衣出屋,在院中踱步,任那片片飛玉堆積在肩上發角。這一刻他終肯讓自己思緒有些空閒,於是又想起了那紛紛亂亂的五日,想起了那素衫如洗的灑然。

  他心緒如潮,實是不知今後該與她如何相處,到得後來,心頭惟有那一句“七尺男兒,當有十蕩十決之勇”,翻動不休。

  他驟然停了腳步,一腔熱血刹那間湧上心頭,於是斷喝一聲,其聲如郁雷!漫天的碎瓊飛玉,都被這一聲喝震得消散無蹤。庭院之中,古樹曲折,奇石如飛,碧草成茵,波光若鱗,刹時間再不見一片落雪。

  沉喝已絕,余雷仍往復而不散,漫空飛雪皆凝了一凝,這才紛紛下落。

  啪啪啪!

  一陣清脆的掌聲從院外傳來,而後雲風道長推門而入,贊道:“含鋒不露,其威自現!好一聲斷喝!若塵,看來你又有所領悟了。”

  紀若塵忙施禮道:“雲風師兄過謙了,不知師兄到訪,有何要務?”

  雲風道長呵呵一笑,道:“我來找你,確是有些事的。你且收拾一下,隨我到太上道德宮去,幾位真人有要事吩咐。”

  紀若塵換過衣服,隨雲風道長匆匆而去。

  聽松閣中,八位真人都已到齊,似是在專等著他一人,如此陣仗,立刻令紀若塵微吃一驚。

  “下山?”紀若塵聽完紫陽真人的吩咐,當即一怔!

  “不錯。”紫陽輕撫長須,慢慢道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經過重新斟酌與思索:“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有諸般法器護身,一般別派弟子已不大敵得過了,下山行走,問題也不是很大。我道德宗素來有些小小威名,你若遇到艱難,只消亮出身份,諒來定要為難於你的人也不多。”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又道:“若塵,其實此番著你下山,其主因在於你非是自幼清修,自紅塵中來,須當回紅塵中去,下山行走歷練,于你修為大有好處。”

  紀若塵雖感錯愕,但見其他幾位真人皆是一言不發,顯是已有定論,於是也就應承了下來。刻下他道行正勇猛精進,本想再閉關清修一月,但下山歷練也有好處,那時他將如魚歸大海,一朝秘密洩露,自可逍遙遠走,好歹強過了在道德宗裏,莫幹峰上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生涯。

  紫陽真人手掌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扳指。這枚扳指黑沉沉的,有隱隱透出絲絲金芒,底座寬大而古拙,上嵌一塊黑得深不見底的異形寶石。

  紫陽真人道:“若塵,你道行畢竟有的不足,下山須得有法器護身。這枚扳指上所嵌之石名為玄心,功在無中生有,以介子納須彌。玄心為我宗祖師自廣成子升仙處所發現,共有兩塊,為我宗三千年來鎮山之寶。現下一枚為掌教信物,為紫微真人所掌。另一枚就是這個,用法口訣一會另行傳授。另外你此次下山,各位真人也均有所賜,先去領了吧。”

  紀若塵上前,一一領了真人所賜。此番真人所賜的寶器仙材,又與往昔有所不同,紀若塵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要下山歷練了。

  真人所賜寶器林林總總,各門各類的均有,再加上需要另授用法口訣,結果前後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紀若塵才收完了東西。這些法器都不累贅,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尺見方,顯見適合單身行走,均是特意為他選擇之物。

  賜過法器之後,真人們即行離去,大殿中只剩下紫陽真人和紀若塵。

  紫陽真人先行傳了紀若塵玄心扳指的口訣用法,著他當場習練純熟。玄心扳指惟有一項功效,那即是可以通玄之力將物器法寶納于其中,于需用時再行取出。只不過此類道法皆需驚鬼駭神的大法力,是以玄心扳指雖為道德宗鎮山之寶,其實也不過能放下一尺見方的物事而已。看來各位真人早有考慮,給他的法寶基本上能在這扳指內塞下。

  紀若塵深知這枚扳指的份量。廣成子登仙後所遺之物,哪怕是一針一線,皆是修道人夢寐以求之珍,何況是如此玄妙之寶,又豈是價值連城可以形容?

  此物出山,勢必會引來各界人物妖魔覬覦,就是八脈真人落了單,說不定都有那貪婪之輩鋌而走險。紀若塵道行不過初登堂室,又怎能保得住這玄心至寶?他在龍門客棧呆過數年,那時雖未讀過什麼書,卻已深深懂得懷壁其罪的道理。袋中沒幾兩銀子的話,又怎稱得上肥羊?

  這一枚玄心扳指,雖輕如鴻毛,但輕輕落在紀若塵手心時,他卻覺得接到的,是一座不堪負擔的山,手指不覺輕輕一顫。

  紫陽真人見了,知他心中所想,又取出三枚寸許長,紅銅為體,黑金描邊的煙火交與了他,道:“若遇到難解之事,只消放一枚煙火出去,方圓五百里內,凡我道德宗弟子均會知曉。不消多時,自會有人來助。除此之外,一路上你也需得留心天材地寶,靈草仙藥。此前你諸般材料皆取自各脈,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然而此非是憑空得來之物,是以收集這些材料乃是我輩必修之課,不可不知。另外但凡稀世之物,必有靈性,去路亦往往有定數,遇而不取,是為逆天。”

  待紀若塵收好三枚煙火,紫陽真人長身而起,在殿中徐徐踱了一圈,方道:“若塵,世人皆以為修仙求道之士均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俗世紛爭,其實並非如此。若是象那雲中居一般,當然也無不可。但那是守成之道,而非開拓之舉。是以你此次下山,也需修些俗務。我太常宮有一再傳弟子,名為徐澤楷,現下在洛陽王兼河南府大都督李安府上任幕僚,深得李安信任。我已修書一封,你將此書交與澤楷,他自會為你安排一切。你到了洛陽之後,除了每日功課不可荒廢後,要做的只是遍曆紅塵,不必有所避忌,再學學經世治國之道,除此之外,就無須再做什麼了。至於後續事務,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人告知你。”

  紀若塵接過書信,小心收好。

  紫陽真人又道:“若塵,你本是寄名在我太常宮門下,此次大考之後,就由你自行擇一門牆而入。不過那是四年前所定之規,如今時過境遷,此事就押後再議。從今日起,你仍是由八脈真人共同授業。”

  紀若塵應了,又問道:“師父,此次下山,我當與何人同行?”

  “只你一人。”

  紀若塵又是一怔。不論道行高低,既修大道,再非常人。許多凡人視為坦途之處,修道之士卻畏如天塹。他如此低微道行,又身攜絕世之珍,這一路前往洛陽,實無異於羊行狼群之間。這一點道理,紀若塵還是懂得的。

  是以他又問了一遍。

  紫陽真人又踱了幾步,立在窗前,淡道:“怎麼,怕了?”

  紀若塵先是愕然,但他畢竟仍是少年氣盛,被紫陽真人這麼一激,當時胸中一股熱血湧上,即道:“當然不怕!”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怕,那就準備啟程吧。”

  三日後,鉛雲低垂,落玉如棉,紀若塵單人只劍,飄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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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中)

  這一夜,月黑而風高。

  寂寥月色下,太璿峰一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一頭洪荒巨獸正有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一聲呼嘯,巨獸噴出一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雲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幽幽歎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別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人雖未至,只聞得這一聲歎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一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淒厲哭喊,每一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一隻豎起了尖刺的刺蝟。甲葉尖端亮起濛濛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禦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又是一陣徹骨冰寒湧出,一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清冷月色從她背後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雲鬂擋住,只得不情不願地繞過那隱於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一點唇角。

  這一刻的世間,只有黑白二色。那露於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間,一把銅銹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嶽乾坤鎖。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一點,斷嶽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一聲,自行扣上。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裏,斷嶽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蕩不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一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餘香也散得乾淨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才爬起身來。

  一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面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一下胸中的血氣。他苦笑一下,道:“文台兄,你覺得怎樣?”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護面,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雲兄,我還支持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像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一般。

  駐雲沉默片刻,方道:“文台兄,你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那名為文台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一番,確信周遭無人後,才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雲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湧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啊!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

  駐雲搖了搖頭,道:“文台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職責只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至於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係,今後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後,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她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一小片積雪。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一絲生氣。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一片積雪的院門推去。她每一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刹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一觸,就如觸到了蛇蠍一般閃電縮回,然後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終聽得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院門。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乾淨,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聲低呼,再也顧不得衿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一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一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麼會這樣!他人呢?!”她失聲道。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歷練,去了已有十日。”話音未落,雲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張殷殷若一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雲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麼可能下山歷練?他去哪了?”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穀生煙,即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一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雲風道長登時後退一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一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歷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個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歷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雲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眯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張殷殷甫一移步,雲風道長立刻後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願與她多接近一點。

  雲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張殷殷一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你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一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張殷殷去遠,雲風道長才抬起頭來,暗歎一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胡鬧!”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就你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張殷殷毫不放鬆。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你怎麼相同?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你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景霄道:“你過得了,我就讓你下山!”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景霄真人余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塗了!你怎麼不想想,殷殷這一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一聲,這才恍然。黃星藍歎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沒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離不得莫幹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

  黃星藍哼了一聲,道:“張景霄!你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裏來了?哼!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你不服的話,我們不妨鬥上一場!”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我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你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怎麼說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路上若有為難你的,你只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不過你還得多呆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乾乾淨淨,我方許你下山。你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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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下)

  位於丹元宮西北側的紫府玄天殿構制宏偉,上承天露,下接地脈,乃是玉玄真人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紫府玄天殿中陰鬱凝重,全無半分清靈仙意。

  玉玄真人高坐于紫金臺上,兩旁各是一株火紅珊瑚樹,玉面含威,雙目似閉非閉。

  在她面前一丈處,含煙跪伏於地,靜靜等候著玉玄真人的發落。

  冷月悄然西移,玉玄真人終於慢慢張開了雙眼,一字一句若伴著仙風遊雲般吐出:“從你見過了若塵,已經是多久了?”

  “四年。”

  “那麼最近一年,你見過他幾次呢?”

  “兩次。”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閉上雙目,徐徐問道:“見得如此之少,是嫌若塵天資不佳嗎?”

  含煙道:“不是,他入道雖晚,但天資橫溢,遠勝於我。”

  “那麼……是若塵人材不好?”

  “也不是。他豐姿如玉,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他無悲無喜,氣如蘭麝,更是少有人及。”

  玉玄真人雙目又開,這一次目光冰冷如霜,問道:“那你為何對我的吩咐置若罔聞呢?”

  含煙頭也不抬,回道:“在若塵上山之前,玉玄師祖不也有過一次吩咐嗎?”

  玉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喝道:“時過境遷,這怎麼相同?他又如何與若塵比得?!四年前我就已說過你與他之事到此為止,今日你竟還將此事拿出來搪塞!你已不將我的吩咐放在眼裏了嗎?若是如此,那我准你改宗另投,成全了你們兩個!”

  含煙伏地不動,片刻後方歎息一聲,柔聲道:“師祖,這緣份二字,怎是到此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師祖待我恩重如山,含煙萬萬不會改宗另投,也不會再違了師祖的吩咐。明日一早,含煙即去尋他就是。”

  玉玄真人閉目不語,含煙也不說話,紫府玄天殿中就這樣靜了下來。

  “尋他?你到哪里去尋?”玉玄真人終於開口了,語氣雖緩和許多,但仍有森森寒意:“十七日前若塵即已下山歷練,遠赴洛陽。你連此事都不知,可見與他的親疏!昨日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也已下山,看那去向,也是洛陽。她用意為何,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張殷殷身姿相貌雖佳,可是心性上蠻橫刁鑽,少了溫柔嫵媚,算不上絕色,含煙是不怕的。”

  玉玄真人忽然怒意上湧,重重一拍扶手,喝道:“不怕!?那張殷殷如今煙視媚行,氣若雲下冰峰,早成傾世之姿,連我見了都有三分心動!短短年許功夫,她就有如此變化,必與鎮在太璿峰下的蘇姀有關。就你那點不入流的落玉生煙心法,也想與蘇姀天狐秘術相提並論?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生生斷送了!”

  含煙訝然抬頭,見了玉玄真人滿面怒意,又垂下頭去,淡柔卻堅定地道:“那含煙也去洛陽好了。”

  玉玄真人吐出一口濁氣,冷冷地道:“不必了。你且去後山清修,洛陽之行,另有人去。”

  含煙吃了一驚,問道:“誰?”

  “我!”

  一個高挑的身影自殿旁陰影從行出,亭亭立在玉玄真人紫金台旁,正是懷素。

  青墟。

  寂靜之中,一滴晶瑩的水珠悄然落下,在書頁上綻開一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滲入有些泛黃的書頁,汙了一小塊字跡。

  一聲清歎響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吟風長身而起,推開房門,來到暖閣外,憑欄眺望著遠方隱現的重重青山。兩行清淚正自他面上垂下,他卻不加擦拭。如這般莫明其妙的流淚,他早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

  每次淚流滿面時,他並不覺得如何悲傷,心中有的,只是滄海桑田、百世興衰的滄桑。吟風負手而立,任由夾著濛濛雨絲的山風掀起他的袍角,打濕他的鬂發。他自蘇醒時起,就一直呆在這影寒閣中,朝起頌經,夜落修道,餐風飲露,不進水米俗物,也未有出閣一步。每逢莫名流淚時,他只會如現在這般憑欄遠眺,觀遠山浮雲。

  暖閣樓梯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每步節律都不一致,這雜亂的節律本應令人聽了煩亂,但此時恰恰相反,這腳步聲只會令人感受到空靈通透之意,一如這鐘靈毓秀的青城。

  吟風轉身回到暖閣,迎上了剛剛登樓的虛玄真人。

  虛玄真人安然坐下,問道:“吟風,又是一月過去了,上皇金錄你參悟得如何了?”

  虛玄真人對吟風淚流滿面的情形已見得多了,早已視而不見。

  吟風也在桌旁落坐,微笑道:“剛剛讀完了第一冊。說來也奇怪,這上皇金錄正冊的內容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也就占得個平實與詳盡而已。可是書頁間的點評卻大為不同,每句皆有深義,要細細深思方會明瞭。這事倒的是奇怪。”

  虛玄真人道:“上皇金錄為我道家要典,雖然深奧,但也非我青墟宮所獨有。但這四冊上皇金錄中的注釋乃是青靈真人親手所書,正是憑此得以飛升的無上法門。我青墟之所以自萬千修道法門中脫穎而出,仗的正是青靈仙人手書的飛仙訣要。”

  吟風點了點頭,翻開上皇金錄,指向其中一頁道:“這裏我還有一處參詳不透,還要請教。”

  “但講無妨。”

  就這樣,一老一少坐而論道,全無了尊卑之分,長幼之別,不知不覺間月升日落,月沉日起。

  待得討論完這一處疑惑,又到了黃昏時分。這段時間中,吟風又不知流淚幾許。淚流得全無徵兆,沉思時會流,高談闊論時會流,微笑時也會流。

  吟風長身而起,負手走出暖閣,再一次憑欄遙望夕陽。

  斜陽如血,伴烈烈寒風,說不出的蕭瑟淒涼。

  虛玄真人安坐暖閣,繼續品讀著上皇金錄。他知道每當如此時候,吟風往往會有所感悟,所悟出的東西,於他也有相當啟發。

  “我要下山。”吟風淡淡地道。

  虛玄長眉一動,問道:“為何?”

  “去見一些人,也要去殺一些人。”

  “見誰,又殺誰?”虛玄道長問道。

  “現在還不知,到時自會知曉。”

  虛玄真人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你下山去吧,何時啟程?”

  “就是現在。”

  虛玄真人也不多作挽留,只是將四冊青靈真人點評的上皇金錄包好,遞與吟風,道:“這四冊上皇金錄,你就在路上慢慢參詳吧。”

  吟風道:“不必,待我回山時再看不遲。”

  言罷,他袍袖一拂,就此下山遠去。

  虛玄真人在暖閣中安然穩坐,直至天色全黑,方才輕輕地擊了擊掌。不多時,兩名身著深青布道袍的中年道士從窗口穿進了暖閣,跪伏于虛玄真人面前,狀極恭謹。他們顯得極是精幹,身上隱隱透著些殺氣。虛玄真人也正襟危坐,雙目似開似閉,片刻後才哼了一聲,擺足了架子。

  “虛玄真人有何吩咐?”兩名青衣道士伏地問道。

  “著虛罔長老率十二名得力弟子,即刻下山,暗中保護吟風。”兩名青衣道士再行一禮,領命而去。

  他們離去後,虛玄真人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態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舒展活動了一下筋骨,喃喃地道:“唉,老了,老了,每逢陰雨就是全身酸疼,還得擺足了禮儀。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也不盡是好的啊!”

  閣外細雨如絲,下個不休。這一場風雨,又不知幾時才能收了。

  神州廣大,同樣是冬,北地飛雪,西南落雨,而在一處無名谷地中,卻是紅鶯綠柳的江南春光。

  “穀主,請用茶。”

  谷地中一座依山面水的暖閣內,居中盤坐著一個滿面威嚴的老者,身後四名美豔驚人的婢女正為他打著團扇,旁邊一名盛裝女子剛沏好了一杯清茶,捧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接過茶盞,略一品過,即放到面前幾上,以右手中指輕輕地敲著幾面。他雙手肌膚細嫩如玉,保養得極好,看上去猶如妙齡女子之手一般。他如是以指敲幾,待敲到第七下時,驟然一頓。

  遠方隱隱傳來一聲郁雷,幾上杯中的清茶也微起漣漪。

  暖閣大門處的竹簾一開,一名年輕女弟子匆匆跑入,見禮道:“谷主,舞華師姐已經功成出關了。”

  她話音未落,雲舞華已步入閣中,單膝點地,道:“多謝穀主指點!”

  與五年前相比,雲舞華容貌未有分毫變化,反而還略顯年輕了一些。她一頭黑髮隨意披散在肩頭,身上黑衫有許多破損之處,隱隱露出衣下的雪膚冰肌。然而她雖然是隨意跪著,殺意卻是濃得幾乎化不開,因此衣衫雖破,卻分毫不能給人以得窺春光的興奮,反而會覺得看到了一把離鞘的利劍。

  老者微笑著點了點頭,顯是對雲舞華極為滿意,道:“當年本是罰你一年清修,沒想到你勇猛精進,面壁五載,竟修成冥河劍錄的第六重。刻下形勢緊要,我方以七記醒世鐘助你過了最後一關。不過借助外力終不如自己修成的圓滿,你尚須好生磨練,方能補此瑕疵。你既然已經出關,天權古劍就再交與你執掌吧,待你功成回山后,也不用交回了。”

  老者左手輕招,掛在身後壁上的天權古劍即離壁而出,輕輕落在雲舞華面前。老者已將此劍賜與了她。

  雲舞華抓起天權古劍,隨手插到背上,面如古井不波,沒有分毫喜色。但老者身邊侍茶的盛裝女子眼中精光一閃,顯然又妒又恨。

  雲舞華單膝跪地,頭也不抬,只是問道:“未知谷主有何吩咐。”

  老者又品了一口茶,徐徐道:“五年前道德宗搶去的那個謫仙,如今已藝成下山,正在去洛陽的路上,名為紀若塵。不知道德宗那幾個老狐狸是如何想的,竟讓他孤身上路。舞華,你去把他帶來吧。”

  雲舞華應了一聲,也不見她有分毫動作,就如行雲流水般向後滑出,出了精舍暖閣,而後沖天而去,竟不稍作休整停留。

  那盛裝女子見雲舞華去得遠了,方哼了一聲,道:“穀主,你真是偏心,連天權古劍都給了她!不過是搶個人嘛,您親自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老者道:“你懂得什麼!我坐在這裏不動,是為了震懾那些老傢伙,讓他們也不致輕舉妄動。因此也只有派舞華去搶人。”

  那女子不依道:“可是天權劍給了舞華,我們的蘇蘇又怎麼辦?”

  老者呵呵笑道:“蘇蘇練成龍虎太玄經後,怎不比一把仙劍強?”

  那女子依然道:“可若是練不成呢?!”

  老者沉吟片刻,愛憐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再過半月就是蘇蘇出關之日,我拼著些道行,護她過了最後一關就是。”

  那女子方才轉嗔為喜,一句句溫軟奉承送將上來,哄得他心懷大暢。她見老者興致極高,於是伏在他懷中,咬著他耳朵,膩聲道:“穀主,我看舞華出落得如此人才,您不如……將她也收了吧!”

  老者雙眉一皺,沉吟道:“這個……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的?她若是成了七妹,那就是一家人了,我高興還來不及。莫不是……您怕應付不了?”

  老者聽了,哈哈一陣長笑,道:“這麼簡單的激將法也想誆得了老夫?此事得從長計議,先押後再說。不過……還是三夫人賢淑。”

  那女子柔聲道:“不,是谷主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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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一

  紀若塵知道,此去洛陽必有麻煩,但他仍然沒有想到,麻煩會來得如此之快。

  他走了七日,才走出茫茫西玄山,進入到益州地界。此去洛陽並無時間要求,可快可慢,紀若塵索性慢慢行去,好用心體會一下闊別五載的塵世浮華。

  出西玄山不久,紀若塵就踏上了一條官道,辨認了一下方向後,再前行十裏,遙遙見到柱柱炊煙升起,一座小鎮漸漸浮現。鎮口處有一家客棧,一面有些破爛的招客旗在風中飄揚著。

  看到這似曾相識之景,紀若塵足足立了一刻,方才繼續舉步,轉眼間已穿越風沙,出現在客棧前,尋了張空桌坐下。

  這種小地方,客棧當然大不到哪去,不過比當年的龍門客棧稍稍光鮮了一些而已。前廳中擺上六張桌子已顯得擁擠不堪,廳角是一座松木櫃檯,油漆多已駁落,看上去很有一些年頭了。坐在這間小客棧之中,無論是正在面前殷勤陪笑的店小二,還是躲在櫃檯後拼命打著算盤的店老闆,紀若塵都覺得無比親切。

  他隨意點了四菜一湯,又叫了一壺酒,就憑桌慢慢飲著,一邊觀察著客棧門口的過往人等。此地風俗,菜辣且麻,酒味雖糙,倒還有一股餘香,在家釀的土酒中算是上品了。

  當時天下升平,久已不生動亂,民間殷實,益州又頗為富饒,是以此地雖是荒僻小鎮,人們卻也悠閒從容,雖不富足,但顯然不為生計發愁。

  紀若塵招來小二,隨手塞給他一錠銀子,就問起了附近的風土人情,地理風貌。這錠銀子足有五兩,一亮出來,刷的一聲,客棧中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銀子上,那小二更是激動得面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出來,顫抖著雙手接過銀子,幾次都差點掉在地上。

  小二過於激動,連喝了幾大碗涼水,方才說得出話來。小鎮周圍並無如何特殊之處,也不見妖孽鬼魅之類的禍害百姓。不過若要從此地前往東都,須得經過一座密林。此林名為黑風林,據說林中常有猛獸出沒,是以尋常旅人都選擇白日過林。

  紀若塵看看天色已晚,當即長身而起,不顧小二的勸阻,離店而去。他走後不久,客棧中散亂坐著的客人也紛紛結賬,匆匆離去。

  紀若塵悠然在小鎮當中穿行而過。小鎮中雞鳴犬吠,炊煙四起,人們已然在為晚餐開始忙碌了。但在紀若塵的神識之中,這安詳而平靜的小鎮卻顯得頗不和諧。小鎮不大,不過千餘人聚居,然而其中竟有數十人身上帶著極微弱的靈氣。這些靈氣是如此之弱,甚至還不如一些百年古木的靈氣強,尋常修道者是斷然不會分辨得出來的。但紀若塵自修得解離仙訣後,靈覺大為增強,遠過同輩,尤其是對法器材料上附帶的靈氣感覺更為敏銳。這些人的法器雖然經過重重手段掩飾,但溢出的些微靈氣怎麼逃過得他的追蹤?

  只是這些人身上道行微弱,與所佩法寶殊不相稱。要知將法寶修煉得強大不易,將法寶的靈氣掩蓋下去就更是不易。這些法寶氣息大有空靈之意,可絕不是那種沒什麼用處的凡品。

  天下修道門派眾多,修道者也不在少數,但論起絕對數量,其實並沒有多少,這無名小鎮上聚集著如此之多的修道者,哪怕道行均不怎麼樣,也絕非尋常。紀若塵立在出鎮的路口,微一沉吟,心中已然有些數了。

  道德宗門徒三千,以西玄山為基,歷來將整個西玄山脈都視為自己的屬地。而益州緊鄰西玄山,多少算得是道德宗的半個屬地,修道者是不能隨意行走的。若有大批道行高深的修道者來到益州,是敵則必會引起道德宗警覺,那時道德宗依地利之便,一舉圍殲敵手也是大有可能。是友的既然來到這裏,不遞個拜貼也說不過去。只有這些道行不高的修道者可以自如來去。

  紀若塵知這些人心懷不軌,且自己一動,有不少都會隨著自己一起移動,那目標自然是自己了。他估了估這些人的道行,又數了數人數,冷笑了一下,足下加力,片刻間就消失在官道盡頭。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才離開了向外窺探的窗縫。

  這是一間普通民宅,陰暗潮濕的正房裏擠著六七個精壯男子,房間正中擺著一張木桌,上面攤著幅繪得極難看的地圖。

  那扒在窗前窺探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猥瑣,只一雙眼睛大得出奇。他轉過身來,向一個威猛大漢道:“師兄,他往黑風林那裏去了。”

  那大漢點了點頭,以手在地圖上丈量著距離,潛心計算著,看來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他沉吟片刻,突然在黑風林處重重一拍,沉聲道:“咱們就在這裏把那小子抓走!”

  這一句話把周圍幾位同伴都嚇了一跳,當下就有人道:“師兄!行前師父交待我們暗中觀察,確定他是走益州這條線就好,切不可輕舉妄動!現下任務已經完成,這裏又是道德宗的地界,就不要多生事端了吧?”

  大漢一聲冷笑,道:“三師弟,你就是膽子小,成不得大事!他道行也就跟我們半斤八兩,只要我們一擁而上,得手後立刻遠遁,他道德宗人再多,又能拿我們怎麼樣?難道我們的地行神符是擺設不成?”

  這大漢素有威嚴,如此一說,餘人即不敢再有異議。當下又一人指著廂房問道:“這一家三口怎麼辦,現在就殺了吧!”

  大漢沉思一下,搖頭道:“血氣冤魂太過顯眼,且饒他們這一回。你去把他們再綁得牢些,讓他們自行餓死就是。”

  小鎮另一端,一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匆匆走進一座民宅。窄小的廳堂中一名老者正和一個少女在奕棋,旁邊有兩個觀棋的中年男子。

  那年輕人走進正廳,行了一禮,道:“師叔,他向黑風林方向去了。”

  老者哦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道:“沒讓他發現吧?”

  年輕人道:“肯定沒有。”

  老者淡淡地道:“這話可就有些滿了。”

  年輕人臉色立刻漲得通紅,那少女見了,忙打圓場道:“石師兄為了師門棄了道行,在道德宗這裏住了三年有多。又怎麼會被發現呢?”

  老者用力捶了捶後腰,道:“天下異人多如星斗,又哪是你們想得出的?道德宗九個老鬼名聲在外,或狠毒,或陰損,或卑鄙。他們又蠻橫霸道之極,若大一個益州都不讓人行走,今次怎會讓這麼重要的一個弟子單身前往洛陽?旁的不說,就是那三大絕地險關他又如何過得?你們且動動腦子想想吧!”

  老者訓戒一番後,方才站起身來,道:“現在這鎮子中少說也有五六個門派的人潛在這裏。道德宗一個弟子下山怎會驚動如此多的門派?此事絕不尋常!你們來日方長,都給我留在這裏,明日一早就回山去。我這把老骨頭已經無所謂了,這就去黑風林瞧個究竟。”

  夜幕終於垂落,喧鬧了一天的小鎮漸漸陷入了沉寂,鎮外的黑風林中卻嘩的一聲,宿鳥皆被驚起。

  待得宿鳥飛盡後,黑風林中才響起一聲壓抑到了極處的聲音,但就算這樣,也無法掩飾發話人的怒意:“老三!想死啊你!”

  另一個極低的聲音顫抖著道:“對不起,道行被封去了七成,實在是不適應……”

  接下來,黑風林中又陷入了寂靜。

  一片寂靜與黑暗的正中,卻亮著一團柔和之極的珠光。這瑩瑩潤潤的光暈,哪怕是映在雜草亂石上,也給它們鍍上了一層寶光。光暈的中心,是一個紫晶雕成的寸許見方的小盒。紫晶本已是罕見的靈材,但僅是粗粗看去,也可知那小盒實是鬼斧神工之作,雕工未必就比這塊紫晶便宜了。

  紫晶小盒半開,露出裏面一顆徑足有半寸的珍珠,那柔柔寶光,正是源自這顆珍珠。

  夜明珠!

  夜明珠不僅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本身也是極難得的靈物,用以煉丹造器皆可。若在真正大家手中,說不定可以打出直逼仙器的法寶。這顆夜明珠渾圓無瑕,又是珠中的上品。

  紫晶小盒斜落於地,像是被誰無意中遺失的一樣。

  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顆夜明珠,也不知有多少個喉節在上下顫動。

  一根黑色的十丈長鞭破風而出,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若一條毒龍般向地上的夜明珠卷去!就在鞭梢堪堪觸到紫晶小盒時,又有一隻大手忽然自黑暗中伸出,一把握住了長鞭!任那長鞭如何抖動,那只手始終如磐石般,巋然不動。

  黑色的夜幕上,悄然添了一道黑色的尾跡。

  一根無羽短箭閃電般穿越了十丈距離,插入那大漢的咽喉,又自後頸穿出,錚的一聲釘在了一棵古樹樹幹上。那大漢滿面驚愕,口唇張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終於,他手一松,任手中的長鞭掉落,然後仰天栽倒,倒在了夜明珠旁邊。柔淡的珠光恰好照在他的臉上,那些隱於暗處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猶未瞑目。

  一棵參天古樹上,正站著一個全身都裹在黑衣中的漢子。他冷笑一聲,放下手中的精金短弩,又抓起十丈長鞭的鞭柄。

  然而就在他五指觸到鞭柄的瞬間,一把通體盡墨的四尺長刀悄然出現,無聲無息地自他項間掠過。

  另一株古樹上,一名道裝打扮的人正閉著雙目,指間一枝七寸鋼針已亮起微微毫光,眼看著就要離指飛出時,一隻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後一個黑衣人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師兄,那姓紀的在另一邊已經讓人給圍了!”

  道士大吃一驚,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夜明珠,權衡一下輕重,終於一咬牙,隨著那黑衣人向黑風林的東端潛去。

  黑風林東首有一片方圓二十餘丈的空地,紀若塵此刻正立在空地中央。

  空中鉛雲密佈,偏就空了一塊出來,恰好讓月光如瀑灑下,落在紀若塵身上,更襯得他飄飄若仙。紀若塵負手而立,仰首向天,正凝視著那一輪半彎的皓月,全不把周遭林中潛伏的人放在眼裏。

  他伸手入懷。

  他剛一動,就聽得啪嚓一聲,林中深處,已有一根枯枝被人踏斷!

  紀若塵只當沒有聽到,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巾,然後微微一笑,在強敵環伺之下,竟然將自己的雙眼蒙上!

  系好絲巾後,紀若塵右手徐徐抬起,以手指天。

  刹那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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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二

  那只手未有任何動作,一張咒符就無中生有,憑空出現在他指尖三寸處。

  這一次林中響起了數聲低呼。這張咒符的的確確是平空而出,非是紀若塵動作太快或是用了什麼障眼法。林中眾人雖然道行不高,但很多人皆是被封住了真元致,眼光還在。紀若塵這一手用得乃是物轉星動,空間挪移之類的手法,代表的是何等神通,眾人可都是清楚得很。

  當然沒人知道道德宗鎮山之寶,僅有的兩枚玄心扳指,就有一枚套在紀若塵的指上。

  紀若塵即不念咒,也不催運真火,只向那張符一指,一道強烈至極的白光驟然迸發!

  刹那間,本是一片漆黑的黑風林中如同升起一輪太陽,將林中耀得亮如白晝!那些潛於暗中的人個個都張大了眼睛,運足了目力,死盯著紀若塵的手,生怕錯過了任何一點細節,此時驟見強光,一個個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雙眼又如針紮一般,疼痛難當。而且這符咒所發強光比之真正陽光更要強了不知道多少倍,眾人就是合上了雙眼,眼前也是血紅一片,血肉做成的薄薄眼瞼,根本擋不了多少強光,就是裸露在外的肌膚被照射到了,也是陣陣炙痛。

  林中斷斷續續地響起驚呼,又有人慌亂中從樹上墜落於地,間中還響起一聲慘呼。不知道是哪個運勢較背的傢伙,張惶之際被人趁亂偷襲,枉送了性命。

  撲撲數聲,林中幾處枯枝幹葉已燃起火來。

  烈陽終於隱去,有那耳力較好的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頌咒聲:“明皇律令,丁役奉行,兩儀咒!”這等禱詞一般的咒書中可從未載過,他們心下一驚,勉強睜開眼來,結果一片模糊景物中,只見兩道土黃色光輝如波濤般迎面撲來,這些人未及躲閃,已被第一道光浪淹沒,於是身上一麻,登時動彈不得,晃了一晃,就從樹上栽落於地。

  有兩個僥倖抗過了第一道光浪的,也沒能受得住第二道光浪,同樣手足麻木,栽下樹來,與諸前人的區別,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

  紀若塵微微一笑,此時才取下蒙眼的絲巾。

  這方絲巾本非凡物,以冰蠶絲織就,輕若無物,水火不侵,擋下那道太乙烈日符並不是何難事。至於他剛剛所頌的兩儀咒,並不是什麼攻敵的道術,而是驅策多張咒符的道法,乃是太微真人得意之作。紀若塵此時修為不足,只能同時驅動兩張咒符,還只能是一樣的咒符。若此法在太微真人手中施展,則另喚作鳳舞九天,可同時驅策九張不同道符,那時景象,自是風雲翔動、地動山崩!

  不過兩張地縛咒同時發出,林中人多與他道行相仿,能夠抗得住的也就不多了。

  紀若塵哈哈一聲狂笑,道了聲:“就這點道行,也想跟我鬥?”然後就飛身向跌得最遠的一個人撲去。

  他剛剛入林,背上肌膚突然一緊!紀若塵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他無以倫比的靈覺仍然感應到一件法寶正疾速向自己後心遞來!

  他旋風般轉身,身形略略一退,稍讓了一下來勢,隨即反迎著偷襲者沖去。下手者正是鎮中與那少女弈棋的老者,手持一根木杖,杖上放著淡淡光華。木杖外觀樸實無華,就似是一根尋常的枯樹枝,顯然經過重重道法掩去了靈氣。但見它此刻仍能放光華,也是一件上品。

  老者衣袍鼓風,杖若天外飛龍,直向紀若塵擊來。但他與紀若塵甫一照面,登時悚然一驚!

  紀若塵手中一把短劍放射著豔紅光華,正迎面沖來,劍鋒指處,正是老者的心口。

  但真正令老者吃驚的是他雙眼冷如冰霜,面上無悲無喜,原來剛剛那副得意張狂之態,全是裝出來給眾人看的!

  老者心下大悔,勉力催運木杖。但他初時只是想讓紀若塵負傷不起,真元運得不足,此時臨時加力又怎麼來得及?

  然而紀若塵又令他大吃一驚!紀若塵身形一沉,加速前沖,對老杖足以穿金裂石的木杖視而不見,一劍直刺老者胸口,完全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式!

  啪!木杖重重擊在紀若塵肩頭,雖然他身上突然亮起的藍色護體毫光將杖上所附真元消得七七八八,但一杖落下,依然可以聽到清脆的骨碎聲。

  而紀若塵的短劍也在老者身上穿胸而過!

  在剛剛一瞬,老者臨時改變了身形方位,讓過了心口要害,但木杖也失了準頭,本來直搗胸腹的一杖變成了擊在紀若塵肩頭,杖上威力也小了許多。

  甫一交手,雙方即各自重傷,若當真論起傷勢,其實紀若塵傷得比那老者還要重上三分。雙方受此重傷,一時間都失了動手之力。

  老者一陣咳嗽,口鼻中都溢出不少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個丹瓶,吞下三顆血紅的丹藥。那藥剛一下喉,老者前後傷口就冒起道道青煙,顯然藥效極靈。但是青煙散後,傷口卻並未完全癒合,依舊在不斷流著鮮血,更是漸漸變得麻木。

  老者抬起頭,指著紀若塵,憤然道:“你劍上竟然有毒!”

  紀若塵也服下了一枚丹藥。此藥鴿丸大小,色作金黃,下喉即放毫光萬道,竟將紀若塵通體內外都映得有若透明,恰似吞了一輪紅日在腹中!藥輝頃刻散去,紀若塵口一張,噴出一團金霧,本已提不起來的左手又活動如常。如此仙丹,直把那老者看得目瞪口呆。

  紀若塵冷笑一聲,道:“劍上不但有毒,這毒還有個名目,叫作‘墜凡塵’!”

  老者聽後面色當即變得慘白,再不多話,低喝一聲,木杖光芒大盛,合身沖來,一杖向紀若塵頂心砸下!

  墜凡塵乃是天下奇毒之一,普通人等就是喝上一壺也是無害,但修道之士沾上一星半點,滿身真元修為會立化熊熊真火,縱不焚身而死,也要落得真元盡消。此毒之所以名為墜凡塵,正是取即使飛仙服了,也要仙功盡消,立墜凡塵之意。

  那老者既然知道紀若塵劍上塗的是墜凡塵,當下再無保留,運起全身真元,欲與他同歸於盡!

  紀若塵雙眼微眯,面無表情,挺劍迎上,對勢挾萬鈞的一杖不閃不躲。眼見得雙方又要兩敗俱傷,老者靈識之中,紀若塵竟突然消失了!但他明明看到紀若塵就在眼前,只是身法突然變得不帶一絲人氣,變幻莫測。

  老者大吃一驚,手上一滯,雖仍是一杖落下,但就是這電光石火般的停滯,紀若塵已找到機會,一掌拍在老者木杖上!

  木杖驟放光華,而後嗡的一聲大響,就此爆成漫天靈氣,消散得無影無蹤。

  老者措不及防,早失了平衡,踉蹌著向前跌了幾步,才算穩住身子。然而紀若塵手中短劍忽起驟落,已在他胸口三進三出,又一劍橫揮,切斷了老者咽喉,這才如在冰上滑行般,瞬間退後數丈。

  老者右手指著紀若塵,指尖不住顫抖,喉嚨切口處一張一合,不住湧出大團大團的血沫。他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能依依啊啊,一個清晰的字也吐不出來。

  紀若塵靜立於原地,雙目似閉似開,手中短劍斜指地面,劍身上最後一滴鮮血正脫開劍尖,悠悠向地面落去。

  直到老者轟然倒地,紀若塵才睜開雙目,緩緩走到老者屍身前,俯身扳開他的左手,拿下一張已捏得發皺的暗紅色咒符。

  他看了一眼,即認出這是一張八方真火符,念動即發,波及十丈,威能熔金化鐵。

  一陣夜風吹過,紀若塵忽覺身上一陣冰寒,方知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環顧一周,知此刻尚未到放鬆之時。這黑沉沉的林中,還有許多人正等著他的處置。

  “少仙饒命!少仙饒命啊!”一個黑衣乾瘦漢子驚駭之極地叫著。

  紀若塵淡淡地道:“何門何派,所居何職,來此何事,統統給我道來。若有一字隱瞞,讓我知道了,自有辦法對付你。”

  “我……我說,我說!”那乾瘦漢子一邊叫,一邊向後掙扎著挪動身體,拼命想要離紀若塵遠些,再遠些。但他手足被縛得極牢,實是動彈不得。

  紀若塵手中有刀。

  他手中握的哪怕是天下聞名的妖刀‘煙雨殘紅’,只怕也不會令這漢子如此懼怕。但紀若塵撿的是把普通鋼刀,先折去刀頭,再在石頭上將刃鋒敲得殘缺不全,然後方拎了這把破刀,在眾人面前那麼一站。

  在紀若塵面前,一共倒著十一名漢子,人人被縛得牢實,只能勉強坐著。紀若塵一個一個地看了一圈,就站到了那乾瘦漢子面前。那漢子本是極膽小的,見了紀若塵那笑得俊朗無匹的臉,立刻面色如土,汗若湧漿。

  就在他準備全盤招供之際,旁邊一個威猛大漢猛然喝道:“三師弟!你再敢胡言,就不怕回山后遭受天火之刑嗎?”

  乾瘦漢子又是一陣顫抖,望著紀若塵,道:“少仙!我……我實是不能說啊!少仙可是名門正派,應慈悲為懷,不能隨意殺生……”

  紀若塵哦了一聲,淡淡地道:“不能殺生嗎……”話音未落,他手中破刀一揮,旁邊那威猛大漢雙臂已離體而落。那大漢狂吼一聲,當場暈去。

  “三師弟,現在可以說了嗎?”紀若塵蹲在乾瘦漢子身前,柔聲問道。

  “我說!我說!”那漢子嚎了起來。

  一個時辰之後,紀若塵已然心中有數。

  這十一名漢子分出四個門派,除了三個邪派外,竟然還有一人來自一個正道小派重樓派。據說邪門十六派在半月前聯成一氣,要同心協力捉一名道德宗弟子回去。他們這三個小派因為距離此地最近,是以派弟子往益州潛伏,先行打探。結果諸派各不服氣,又見紀若塵道行低微,於是立功心切,本是打探消息的人馬,竟就一哄而上,動手搶人。

  其中一人還道他們本被嚴命不得輕舉妄動,邪門真正要來對付紀若塵的另有一人,殺招乃是苦肉計。

  “苦肉計?”紀若塵聽後失笑道:“那就沒有美人計嗎?”

  那人顯然有些木訥,還認真想了半天,方搖頭道:“這倒沒聽說過。”

  至於那重樓派的弟子倒是有骨氣得多,紀若塵在他身上用了無數手段,也未能挖出一個字來,只得罷了。

  紀若塵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來,這才抬頭看看天色,天邊隱現魚肚白,已是黎明時分。

  他在眾人臉上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最後在那重樓派的弟子臉上停留足足一刻,才輕輕歎一口氣,道:“我本有心饒了你們,奈何你們當中有人要置我於死。以德報怨,非我本性,你們……且都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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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三

  躍動著的熊熊大火,將紀若塵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臉上微露的笑意從沒變過,就似生就了這樣一副表情。

  火勢很猛,赤紅的火舌中又透著明黃。大火中隱隱可見十餘具屍體,但在這奇異的火焰中,本來極難燒盡的屍體轉眼間就化成灰燼。

  待得屍身煉盡,明火即自行熄滅,如有靈性,地面上只餘一片焦黑。

  紀若塵從懷中摸出一個紫晶小盒,輕輕打開。盒蓋一啟,柔和珠光立刻將他英挺的面容映得更加柔潤了。這顆夜明珠除了價值連城外,其實並無多大用處。即算是要打製成法寶,除了要有鬼斧神工之匠主持外,尚得耗去以十年計的時光。

  真人初賜他這件寶貝時,紀若塵尚不明白它的用途,在他看來,與其給他這個既不能攻敵,也不能護身的夜明珠,倒還不來上幾張咒符實在。但如今他明白了。

  紀若塵搖了搖頭,將夜明珠收起,提起身邊的一個大包袱,背在背上,掉頭向益州方向行去。包袱中匡當作響,都是紀若塵自各人身上搜出的法寶器物。只是他剛剛行出數丈,猛然一陣頭暈眼花,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

  他掙扎著站起,知道剛才激戰雖短,但其實己受傷不輕,那老者的木杖也屬不錯的法寶,解離後所得的靈氣也令他難以盡數消化。此刻新創舊傷,不過是一起發作而已。他定了定神,默運三清氣,緩緩平抑了經脈中亂竄的靈氣,這才站起,慢慢向黑風林外走去。

  此去益州城不過百餘裏路途,但紀若塵足足走了半月有餘。

  當他從益州城穿城而過時,不光舊傷盡去,背後的大包袱也不見了。數十件大大小小形形**的法寶,都化作了他進補之物。

  劍南道多山陵,出了益州城後,紀若塵沒沿著官道走,而是直接向北,再一次紮進了茫茫群山之中。

  蜀地山靈水秀,其山多有泉瀑,地脈縱橫,穿行群峰之間,別有一番享受。紀若塵認好了方位,一邊在溪邊林間穿行,一邊全神貫注地調理著體內數十股性質各異、衝突不休的靈氣。

  忽然間,紀若塵眼前一亮,原來已穿出密林,來到一片開闊地上。此地背靠青山,前臨深淵,清溪環繞,花樹叢生,實是一塊難得的清幽好地。

  只是此等妙地,每有奇事發生。

  紀若塵方自在感歎此地地氣彙聚,靈氣四溢之際,眼前忽然青影一閃,緊接著一個溫軟的身體猛然撞入他懷中,將他仰天撞翻在地。紀若塵受此一震,經脈中本已漸漸理順的靈氣立時又亂成了一團。就在紀若塵摔得頭暈眼花、七葷八素之際,懷中之人又是一聲痛呼,雙手撐在紀若塵胸腹之間,強行站了起來。

  聽那聲痛呼實是又糯又軟,如水般柔,但那一撞一撐之力可都不小,絕非尋常女子所能有。而且與她每一下接觸,紀若塵體內靈氣都會大跳幾下,惟有三清氣不為之所動。也幸虧如此,紀若塵才未有當場噴血,但也經脈如絞,痛得臉色慘白。

  說也奇怪,那女子才離開他身體,紀若塵體內燥動不休的靈氣立刻安靜了許多。他腰腹微一運力,閃電般彈了起來,左手拇指已然扣在了玄心戒上。

  但在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時,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

  她看上將將二十左右年紀,身著青色長裙,除此之外,並無多餘裝飾。但她已不需要任何裝飾。

  乍看上去,她竟與顧清有六七分相似!但紀若塵細細看去時,才發現兩人其實截然不同。顧清如蒼天白雲,高潔孤遠,有天地之氣,全無一分一毫女兒之態。然而她恰恰是另一個極端,其柔如水,感覺不到一絲鋒芒,只會令人心生憐意。這青衣女孩,已將世間女子的溫柔詮釋到了極處。

  此際她鬂發略顯淩亂,面色蒼白,唇上只有淡淡血色,一雙黛眉早已因疼痛絞在了一起。看到她有若梨花帶雨的痛,紀若塵冷硬如鋼的心中不知怎的,竟也微微一痛。

  他目光隨即順著她身體向下掃去,已看到了她苦痛的源頭:在她左腿外側,正釘著一支翎箭,鮮血已洇濕了一大片衣裙。

  紀若塵眼力厲害,一眼望去,已知翎箭入肉二寸餘,這傷可不算很輕。翎箭箭頭長四寸,露在外面的箭鋒上生滿了倒鉤,又有數道細細血槽,鮮血正一滴滴順著血槽流出。

  紀若塵心中之痛一閃而逝,右手微微一動,短劍赤瑩已悄然自袖中入手。

  這女子雖然看上去道行十分低微,比之紀若塵還頗有不如,但此地道路不通,左近杳無人煙,她恰好出現在這裏已是十分奇怪,更奇的是以紀若塵的靈覺,竟然完全無法察覺她的接近,甚至於肉眼也無法辨識,直到她撞入懷中的刹那,紀若塵才看到她的身影,就如此前她完全是隱形一般。

  那青衣女孩向紀若塵盈盈一禮,忍著痛道:“我被人追殺,慌不擇路,撞到了公子,還請公子原諒。”

  紀若塵萬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他心神不松反緊,暗忖道:“看來這就是苦肉計了,來得倒是真快!只是如此粗陋計謀,也想騙得了我?真當我是山野村夫不成?”

  他心中如是想著,臉上卻堆起微笑,拱手道:“即是如此,那姑娘快逃就是,何須如此多禮?”

  紀若塵本是有心調侃,哪料到那青衣女孩本踉蹌著跑出了數步,聽到他話後竟又轉過身來,道:“叔叔說過,死生事小,禮儀事大,雖身處絕地,禮不可廢。今日得罪公子之處,他日定當回報,我……我先逃了。”

  紀若塵一時哭笑不得,眼看著她掙扎著逃入林中,雖然明知是計,但心中不知為何,又莫明的痛了一痛,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青衣女孩一入林,紀若塵靈覺突然敏銳起來,立刻聽到另一端人聲鼎沸,有十數人大呼小叫著向這邊追來。

  “呵呵,不就苦肉計嗎?”紀若塵暗想著,負手微笑,看著十餘名男女沖到了面前。

  看身上裝束,這些男女分屬兩個修道門派,道行雖然可以一觀,但身上所佩法寶卻十分簡陋,實在難入紀若塵法眼。

  這些人沒有料到紀若塵在此,此刻見他豐神如玉,只是那麼一站,就穩如山嶽,氣勢自生,當下不敢小看,齊齊在他面前立定了腳步。

  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一抱拳,朗聲道:“我等均是出自六仙堂及太清門,正在追捕一個妖孽,不知少仙可曾見過那妖孽行蹤?”

  還未等紀若塵回答,林中不遠處忽然傳來喀喇喇一陣枯枝斷裂聲響。這邊廂一個如黑塔般的大漢喜道:“她在那裏了!妖孽,這回我倒要看你往哪里逃!”

  話音未落,他即舉起手中四尺黑鐵大弓,閃電般一箭射出!

  他雖動作如電,但紀若塵已看得分明,那翎箭色作青藍,箭鋒四寸,佈滿了倒鉤,與那支釘在青衣女孩腿上的翎箭一模一樣。

  “不過是苦肉計而已……”紀若塵如是想著,但臉上微笑,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林中驟然響起一聲痛呼,雖然聲音不大,淒然之意,卻如那月下如鏡平湖,驟然被一方巨石給碎了!

  大漢動作如電,轉眼間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又斷喝道:“今日為民除害!”

  箏的一聲響,翎箭已離弦而出!

  “不過是苦肉計……”紀若塵怔怔想著。

  這一箭方離弦三寸,那黑膚大漢眼前即閃過十余道豔紅光華,隨後手中鐵弓,離弦翎箭驟然炸成數十段,碎片紛飛,在他臉上、胸前劃出十餘道深深血槽。

  但他卻不敢稍動!

  “苦肉計……”紀若塵苦笑。

  他靜立原地,遙望遠山,左手平平伸出,虛握。仙劍赤瑩浮於他左手三尺之外,懸停在那黑膚大漢的咽喉上,豔紅色的劍芒跳躍不定,時不時在那大漢咽喉上割出一道細細切口。那大漢雖勇,卻也不敢稍動半分。

  “你這是何意!?莫非你與那妖孽是一夥的?”那十餘男女一怔之下,當即有一個青年男子喝問過來。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中年人已低聲道:“休要衝動,他用的可是馭劍術!”

  那青年男子望瞭望仙劍赤瑩,臉上一白,但猶自不服氣道:“那又如何,他只有一人,敵得過我們十餘人?”

  紀若塵淡淡地道:“敵不敵得過,要在我殺了這人之後,才會知道。”

  “你敢傷我師兄!”青年男子怒喝道。

  “文榮,你給我閉嘴!”最先與紀若塵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怒斥了青年男子一聲,仔細看了看仙劍赤瑩劍柄上的標記,方向紀若塵施了一禮,問道:“少仙可是出自道德宗門下?”

  “正是。”

  中年男子猶豫了一下,仍問道:“不知少仙為何要護此妖孽?”

  紀若塵淡然道:“沒什麼,這人我要了。至於為什麼,你自上莫幹峰去問就是。”

  他此話一出,中年男子臉上立刻閃過一陣怒色,但他默然一刻,仍一拱手,道:“即是道德宗高徒要人,我等相讓即是。只是道德宗也屬正道,萬望少仙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說罷,他一揮袍袖,率著眾人離去。

  紀若塵靜立不動,直到這些人去得遠了,這才收回了仙劍赤瑩,也將一直夾在背後右手食中二指間的兩張天罡六陽符收回。

  他轉身入林,向剛剛聲音來處尋去,沒行多遠,即見那青衣女孩側伏于地,面色慘白,早已暈去。

  她後腰上深深插著一支翎箭,腿上的翎箭想是因為摔倒的緣故,已然斷成兩截,本露在外面的箭簇早已全部沒入肌膚之中。

  “唉,苦肉計啊……”

  紀若塵立了一刻,方輕輕一歎,終抱起那青衣女孩,足下生煙,如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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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四

  茫茫山中,不知是哪一代的山民修了一座小小廟宇,以祈求溫飽平安。歷經多年風雨後,小廟早已破敗不堪,僅是將將能擋擋風雨而已。廟前雜草叢生,柱上油漆剝落;斷壁殘垣,舉目即見。廟中亦是蛛網橫掛,塵泥滿地。

  此時廟中所供土地早已被搬到一邊,祭桌上平鋪著一件長衫,那青衣女孩正俯臥在長衫之上,面白如紙,黛眉緊顰,依舊昏迷不醒。

  廟中地面也被清理出來,擺放著三顆血色琉璃珠,分占三才方位。三顆琉璃珠各自噴出一道細細真火,沖在懸浮於空中的一座寸許見方的青銅小鼎上。這座青銅小鼎正是紀若塵解離文王山河鼎後的產物,除了無一物能傷之外,尚不知有何其它用處,是以紀若塵索性拿來做了藥鼎。那三枚真火珠所發真火足可銷金熔銅,但此刻足足燒了一刻之久,青銅小鼎卻連顏色都未變一點。

  紀若塵坐於地上,雙手抱膝,呆呆看著空中緩緩旋轉的小鼎,心亂如麻。

  他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要救這個女孩回來。依他本心,既然知道這是苦肉計,當會突施襲擊,先以兩張天罡六陽符當場殺掉一半的人,隨後再將剩餘之人斬盡殺絕,揚長而去才是。

  紀若塵暗歎一聲,或許是因為她長得與顧清十分相似吧。雖然兩人神采迥然有異,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藉口。他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暗黃色的丹藥,隨手投入到銅鼎之中。這顆丹藥一入文王山河鼎,即發當的一聲金鐵之音,就似是一枚黃銅鑄成的銅丸一般。

  丹一入鼎,琉璃珠所噴真火立刻強了一倍。在真火焙燒之下,丹藥竟如真的銅丸一樣緩緩化開,最後化成一鼎金黃色的藥汁。紀若塵凝思紫雲真人所授金丹大道,左掌攤處,掌心中又多了三枚小巧丹藥及數樣藥材。他回首看了那青衣女孩一眼,沉吟片刻,走過去拿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把起脈來。

  她的手也如水作的,柔若無骨。

  約半盞熱茶功夫,紀若塵心中已然有數,於是收起了一樣藥材,又添了兩枚黃玉進去,隨後依天時地氣,將其一一投入到文王山河鼎中。

  他這一爐丹藥雖然只調整了其中三味藥材,並未改變基本藥性,但當中其實有大學問在。先一劑藥於人有立竿見影之效,但於妖卻是絕毒。而現下方劑,人服之立斃,然於妖卻有大補之效。也惟有紫雲真人這等學究天人的丹鼎大家,方能教得紀若塵如此本領。

  藥材甫一入鼎,立刻溶入金黃色藥汁之中,隨即一道異香撲面而來。那女孩兒聞了藥香,當即嚀嚶一聲,悠悠醒來,喃喃地道:“好香,真是舒服呢!”

  她剛一動,腰上腿側即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當即呻吟一聲,痛得黛眉又絞在了一起。這麼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道:“別動,越動越會痛,忍著點,等我把箭起出來就好了。”

  那青衣女孩此時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依言伏在祭桌上不動,柔聲道:“原來是公子。多謝公子相救。我有傷在身,不便起身相謝。”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講究禮節!你別說話,越說越痛。”

  哪知她聽了,掙扎著又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只覺得陣陣頭大,無奈之下只得道:“好好,禮不可廢,禮不可廢。只是我現在要起這兩支箭出來,難免要看到你的身體,先告訴你一聲。”

  她斷斷續續地道:“叔叔說過,事急從權,公子請便……”

  紀若塵聽她中氣漸弱,知道已不能再耽誤,當下哼了一聲,道:“從不從權,我都得先把你的箭起出來再說。忍一忍,痛過就好了。”

  他拔出仙劍赤瑩,劍鋒處紅光一閃,已然切開了她腰際的衣服,卻未傷她如脂肌膚分毫。

  她腰上肌膚如雪,瑩瑩然潤澤如玉;玲瓏有致的曼妙腰身,弧度完美,可謂增一寸嫌多,減一寸嫌少。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看了心中也不禁微微一蕩。紀若塵定了定神,輕輕在箭創周圍按了按,又彈了彈箭桿。

  女孩兒一聲呻吟,但旋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可她眼中已滿是淚水,顯是未曾經過什麼風雨的。

  紀若塵彈了兩記箭桿,前兩記只是輕輕一觸,第三記已運足了真元!他指尖與箭桿一觸,當即發出金鐵之音,翎箭大震一下,箭鋒上所有倒鉤皆齊根而斷!

  女孩兒痛得一聲悶哼,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紀若塵。紀若塵三指撚住翎箭,一點點將箭桿抽出,看了一看,然後扔在地上。

  女孩兒長出了一口氣,喘自稍定後,幽幽一歎,虛弱地道:“公子,其實……我不是人。”

  “我知道。”紀若塵淡淡地道,開始著手以一根玄金絲,將傷口裏殘留的片片倒鉤給挑出來。

  倒鉤足有數十之多,紀若塵動作小心輕柔,直花了一炷香時分才將倒鉤盡數挑出。青衣女孩已痛得肌膚上全是冷汗。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扎著道:“公子,我……是妖。”

  “我知道。”

  紀若塵已切開她腿側的衣裙,著手處理腿上的箭創。待到腿上箭傷處理完,她已完全動彈不得,冷汗早將身上衣裙都濕得透了。

  紀若塵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離了真火,飛入他手中。鼎中金黃藥汁自行緩緩旋動,大有玄意。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燒焙甚久,但本身卻冰涼一片,半點熱氣也無。

  紀若塵將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面前,道:“喝了就會好起來的。”

  青衣女孩用盡全身力氣,方抬起頭來,望著紀若塵,道:“公子,人妖之間,相去有若天涯。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為何還要救我?”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青衣女孩凝望了紀若塵一眼,低下頭去,將文王山河鼎中的藥汁飲得乾乾淨淨。此藥十分靈驗,甫一入口,她蒼白的臉上即有了血色,兩處箭傷也開始緩緩收口。過不多時,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實除她身中之箭,用解離訣最是合適,無須花上這許多功夫。但是一則翎箭解離時爆出的靈氣可能會將創口炸得更大,二則紀若塵深明懷璧其罪的道理,絕不願在外人面前展露解離仙訣。

  此時見她初複元氣,紀若塵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我自小就沒了父母,本是沒有名字的,只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還未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小妖?”紀若塵念了幾遍,微笑道:“好名字。我姓紀,名若塵。青衣,你叔叔是誰,族人又居於何處?我看看是否能順路送你回去。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早晚要出事。”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讓我和人說他的名字,這個還請公子見諒。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時不大出來走動的。”

  “天刑山?”紀若塵若無其事地問道,一邊將文王山河鼎中最後兩滴藥汁滴在她的傷口上。

  “是啊。”

  紀若塵嗯了一聲,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記,道:“傷已經好了,起來吧!”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內已然暗驚。

  大道迴圈,陰陽相稱。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陰至險的絕地陰穴。道藏載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則世間另有十八處絕地,不為一般世人所知。

  這天刑山上承蒼天之殤,下接黃泉地脈,方圓千里,為天下萬妖雲集之所。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範圍,則再難溝通天地靈氣,道行平空要打個對折。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傳說山中藏有眾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縱然道行全然不受影響,也難與這些天妖為敵。只不過天道有補有罰,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範圍,往往就會招來天誅,落得煙消雲散。是以天刑山妖孽雖多,但尚不至禍亂世間。

  傳說這天刑山每過千年,地火即會噴發,地氣震盪,同時引發天殤戾氣下沉,整個天刑山恰如人間煉獄。地火天氣相沖,對於普通妖族並無多大影響,對千年以上的天妖卻是致命一劫。大多數天妖均無法過得此劫,灰飛煙滅。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這樣,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態勢,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目,紀若塵當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為何。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個會是易與之輩?

  青衣小妖靈性極佳,本身修為卻極是稀鬆平常,自稱小妖倒沒有分毫誇張之處。她能隻身來到道德宗勢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但這既然是邪門所施苦肉計,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紀若塵所施方藥靈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時已行動自如。她從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禮道:“人妖相見,立刻就是兵戈之局。可公子非但對我施以援手,又煉得出可用於妖族的仙藥,實是有濟世胸懷。”

  青衣小妖一番謝詞,反倒使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馬屁拍得實有些大了。此次下山雖然時日不多,但一路行來,紀若塵聽得的對道德宗的風評卻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麼以慈悲為懷的門派。而且紫雲真人為何會對醫治妖族的丹藥如此有心得,紀若塵也隱隱有所覺察。

  在紫雲真人眼中,眾生不分貴賤,一律平等,不論是石是草是妖是獸是魔,皆是可入鼎爐之物。而有些妖,要活著方可入藥。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無心機,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贊得紀若塵也有些不好意思。

  紀若塵收拾好了一應煉藥器物,道:“這裏離利州不遠,過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雲霧山,那裏也是妖族聚居之處,我只能送你到雲霧山腳了。你修為太低,以後不要隨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動。”

  青衣小妖問道:“公子要去哪里?”

  紀若塵道:“送完你後,我要去洛陽。”

  青衣立即道:“那我也隨公子去洛陽好了。”

  紀若塵望著青衣,詫異地道:“你去洛陽做什麼?那裏滿城皆是修道之人,難道你不要命了?”

  他話是這樣說,但籠於袖的左手食中二指間一張血色咒符悄悄消失,又被他收回了玄心戒中。他實在是有些想不清楚,既然青衣小妖用的是苦肉計,那他提出送她至雲霧山下應該正中她下懷才是,怎麼她非但不答應,還反而要隨自己去洛陽?

  青衣小妖輕笑道:“公子無須擔心,我修為雖不夠,不過生來就可掩住自己的妖氣。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紀若塵笑笑道:“這不是問題,而是你跟我到洛陽去做什麼?”

  青衣小妖搖頭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小廟距利州四百餘裏,雖皆是崇山峻嶺,但沒什麼凶獸妖物,對修道之士來說,這就是康莊大道。是以入夜時分,紀若塵已攜著青衣立在了利州城內,選了一家體面客棧住下。

  待一切安頓好時,已近子夜。紀若塵仰臥床上,緩吐深吸,正準備清修,房門處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隨後傳來青衣小妖的聲音:“公子,可以進來嗎?”

  紀若塵心中一動,打開房門,將青衣小妖讓進了房內。她立在房間正中,眼光卻落在了屋角處,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公子,這裏四處都是人氣……我……有些怕。”

  紀若塵心中又是微微一動,微笑道:“那你就在這裏休息好了。”

  青衣小妖倒不客氣,立刻一聲歡呼,跳上了床,然後在床正中以指尖劃了條線,道:“一人一半,不許過線!不然,你就是禽獸!”

  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一時間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心計太深,還是真的全然不通世事,不曉人心險惡。

  至於苦肉計三字,一時間,倒是忘了。

  折騰了一番,兩人總算歇息下來。紀若塵其實已不需睡眠,他合衣仰臥床上,望著窗外月色如洗,卻也無法靜心清修。

  其實這一路上他已數次動過殺心。人妖殊途,于修道人來說,滅一隻妖即是積一點功德,何況是這麼一隻對他用計的小妖?

  只是每每見了她那清澈如水,全無心機的雙眸,紀若塵的殺心總會悄然斂去。何況越是與她相處,紀若塵就越是奇怪,苦肉計哪有這種用法?美人計還差不多。

  紀若塵身側傳來一陣暖意,原來青衣似是有些寒冷,早已蜷成一團,一路向紀若塵身下鑽來。她又似夢到了什麼,叫了起來:“不練!就是不練!我才不要什麼超脫輪回,遨遊六界呢!要修五百年啊,不幹!”

  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縱是千年道行的天妖,也做不到超脫輪回,躍出因果,這實已是散仙之境,雖不如白日飛升,相去也是不遠。青衣小妖要修的是何秘術,竟只需五百年即可達此境界,且她竟還不練!

  還未等他想完,青衣又幽幽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好了,叔叔,我練就是。可是道德宗那些真人也不是如何厲害嘛,你為何不直接上西玄山去殺幾個呢?你在顧慮什麼嗎?”

  聽了她這一句夢話,紀若塵反而寧靜下來。

  轉眼間彎月西去,晨光初顯,青衣依舊睡得深沉,只看她如此貪睡,就知不是一隻願意用心修道的妖。

  “這只小妖啊……”紀若塵看著她柔美如水的側面,暗歎一聲,此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心頭:“過線即是禽獸,而我一夜未有過線,這……豈非是禽獸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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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五

  客棧中夜色如水,一夜無話,然則利州城卻並不平靜。

  距離利州城十裏的鸞山之頂,悄然現出三個身影,凝望著尚在沉睡之中的利州城。三人之中兩個男子衣衫樸素,但身形魁梧,形象各異,均有卓卓不群之意。當中一個女子身形嬌小,雖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形貌,然而只是風中飄搖不定的一個身影,已足以讓人心生憐意。

  “要離兄,這裏就是利州城了?”她的聲音細細柔柔,卻十分清脆。

  她左首的大漢沉聲道:“正是。我們的眼線回報說他刻下正在利州城裏,只是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不知來歷的女子。采薇,你此行職責重大,萬要小心從事,切不可給他看出了破綻。務求將他誘到雲霧山下。我和畢方會在暗中接應。”

  右首大漢忽道:“他道行低微,道德宗定料不到我們三人會同來。我看待風師妹確定他的方位後,我等不若以雷霆之勢直撲利州,抓了人就走,要離兄以為如何?”

  要離搖了搖頭,道:“我以為萬萬不可。道德宗狡猾無比,放那紀若塵孤身下山,遠赴千里。令我邪門明知是計,也不得不前來搶人。畢方兄將計就計,本是險中求活的妙著,然而紫微老鬼飛升在即,神威通天。利州又離道德宗本山不遠,我等就算是搶到了人,我看也逃不出利州百里之外。”

  畢方聽了,沉思一刻,道:“要離兄所言有理,我們還是依原計而行吧。”

  三人若輕煙般升起,悄然向利州城飛去。他們剛剛飛出百丈,忽然齊齊頓住身形,而後閃電般落於地上。

  一片巨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地掃過三人剛剛所在的方位,而後空中一陣烈風下壓,山坡上轟然一聲巨響,一根巨大之極的狼牙棒收勢不住,狠狠砸在岩坡上,待紛飛的土石散盡,岩坡上已多了一個五丈方圓,兩丈多深的大坑。坑邊立著一個高達兩丈有餘的巨大身影,他面呈青色,雙目赤紅,嘴闊如盆,身披縷金錦鱗絲絛鎧,手持三丈雙頭狼牙棒,看上去氣勢如山,威不可當,正斜睨著三人。

  這巨人稍稍一動,鎧甲縫隙中即湧出大團有如實質的黑色妖氣。他將狼牙棒在地面重重一頓,登時將足下岩石震得四分五裂,然後沉聲喝道:“吾乃妖皇殿前左鋒將計喉!今夜此路不通,三位請回!”

  三人互相一望,那名為采薇的女子忽然笑道:“何時利州成了妖孽聚集之所,我等卻不知道?妖皇如此做法,就不怕引出紫薇真人嗎?”

  計喉絲毫不為所動,狼牙棒一抬,轟轟隆隆地喝道:“休要多言,今夜此路不通!”

  計喉喝聲未落,采薇忽然身形一動,如電如煙般沖到他面前,右手中驟然多了一把二尺無柄短刃,刃鋒色作暗藍,閃電般向計喉血色雙睛劃去!

  計喉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口中猛然噴出一團黑煙,撲天蓋地般向采薇壓下。采薇對這團黑煙極為忌憚,空中輕巧的一個翻滾,已然向回飛去。但她手中那把二尺短刃脫手而出,在計喉胸前連刺三記,記記齊根而沒,這才向采薇飛回。她這把短刃看來絕非凡物,計喉那厚達半尺的錦鎧在短刃面前簡直如豆腐一般,不能阻其分毫。

  計喉又是一聲大吼,胸前猛然噴出三道極細極薄的藍色血線,猶如當空展開了三幅藍色絲綢。他似全不知疼痛,手中狼牙棒劃了一個半圓,挾著一股惡風,狠狠向采薇後心砸下!

  要離大步向前,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口丈二大關刀。他似緩實快,幾步已到采薇身邊,然後紮個馬步,吐氣開聲,大關刀橫空一攔,一陣金鐵交鳴聲後,竟然生生架住了計喉的狼牙!

  計喉這一棒雖被要離架住,但餘勢不盡,只聽得喀喇一聲,要離身後的地面突然裂開一道十餘丈長的縫隙。

  風采薇一低頭,已自計喉狼牙下鑽過,逃出生天。

  三人配合默契之極,畢方一聲斷喝,手中已多了一柄青色鋼槍,在計喉的狼牙棒上一架,運足平生之力一崩,竟然將計喉的那重逾千斤的狼牙棒生生挑起!

  采薇反手一抓,已將短刃接回,接著整個人帶著數道殘影,再次返身向計喉沖去。計喉狼牙棒剛被挑起,空門大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采薇沖至自己胸腹之間,短刃又在自己身上連刺七記!

  好在計喉身軀龐大,采薇短刃長度有限,刺得再多一時也不致命,且她劍上劇毒對計喉沒有分毫作用,是以計喉一時還能支撐得住。

  采薇靈巧之極,在計喉噴出的黑煙及體之間,又遠遠地閃了開去。計喉一聲狂吼,狼牙棒化作一片虛影,向采薇追襲而去。

  要離又是一聲沉喝,坐馬橫刀,攔在了計喉之前!他體形雖不及計喉一半,然而氣勢如虹,分毫不比計喉弱了。

  咣當一聲巨響,計喉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要離的大關刀上,濺起大蓬大蓬的火花。別看計喉氣勢驚人,可是要離雙目怒張,人如風中之松,未有分毫退後!

  計喉雙目一張,猛然大吼一聲,狼牙棒上力道驟然增了數倍,妖氣洶湧如巨浪,一道接一道向要離攻去,刹那間已連攻七重!

  嘎吱吱!一陣極難聽的擦音過後,要離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接連退了數十大步,方才站穩,他手中關刀業已扭曲變型,不堪再用。

  那邊計喉也不好過,騰騰退後了數步,方立定腳步。還未等他穩住陣腳,畢方暴喝一聲,手中鋼槍驟長一倍,槍尖處幻出一座銅鐘,向計喉腰間飛去!計喉看上去對這座銅鐘深有所懼,狂吼連連,卻已來不及閃躲格擋。

  此時采薇如鬼如魅,又已掉頭攻來!她速度奇快,大有後發先至,搶在銅鐘前攻至之勢!

  夜色之中,忽然起了一陣微風。

  風很柔,也很輕,不疾不徐地吹著。但奇異的是,這一陣風竟然比采薇還要快,倏忽間就從她身邊拂過。

  風采薇飄揚的長髮忽然一滯,然後紛紛斷裂,被風載著飄向了遠方。

  采薇面色大變,迅即將刺入計喉身體的短刃閃電回收,在背後幻成一片青藍色的光華。

  轉瞬間,幻化的青藍光華如遇鐵壁,陡然暴縮,發出錚的一聲輕響,一大片火星在采薇身後突然爆出,有如煙花綻放,絢爛無比!她凝於空中的身軀似被一道大力擊中,向前飛出,狠狠地撞在計喉龐大的身軀上,然後又輕飄飄地彈了回來。尚在空中之時,她口中就已噴出一口鮮血。

  風漂浮不定。

  畢方低聲怒吼,鐵槍上亮起三道光環,向四面八方如狂風驟雨般連刺數十槍,每一槍擊出都會響起一記金鐵之音,似乎周圍的風中正隱藏著無數看不見的兵器一樣。但恰在此時頭頂上一陣烈風壓下,畢方眼前忽然暗了下去,計喉那巨大無匹的狼牙棒已當頭壓下。

  畢方大喝一聲,如綻春雷,奮起平生之力,舉槍一迎,竟生生將計喉的狼牙棒給挑了回去!但他立足處十丈之內,岩石皆碎,樹木枯槁。

  畢方雖擋住了這一槍,但背後衣衫忽然裂開一條大縫,肌肉虯結的後背上現出一道兩尺長、三寸深的恐怖傷口。

  夜空中響起了咻咻的細微尖嘯聲,那隱於暗中的兇器終於現出形體,原來是一把暗青色的死鐮,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著,回飛到鸞山之頂。

  皓月下,鸞山頂上已多了一個身影。她看上去並不如何高大,只與常人類似,身型甚至還頗有些瘦俏,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身後一根長達三丈的尾巴。她一伸手,輕輕巧巧地握住了長有有一丈、飛旋不休的死鐮,然後向采薇三人一指,以頗顯柔媚的聲音喝道:“妖皇殿前右鋒將潮汐在此!此去利州前路不通,三位回是不回?”

  采薇與要離、畢方相對一望,當下冷道:“二位鋒將越界辦事,妖皇陛下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計喉冷笑一聲,手中狼牙一揮,道:“你等若不想伏屍此處,就快些給我滾!吾皇行事霸不霸道,也輪得到你們來評說?”

  采薇俏面凝霜,只是望了他們一眼,冷笑道:“好,我們走。不過是福是禍,還難說得很。”說罷,她一揮手,帶著要離與畢方如飛而去。

  直到三人去遠,潮汐一躍數十丈,落于計喉面前,急問道:“你傷勢如何?”

  計喉大嘴一咧,轟轟笑道:“你總算到了!我這點小傷不痛不癢,半個月也就好了!不礙事,不礙事!”

  潮汐幽幽一歎。她知計喉身體健壯之極,就是切去他一條腿,也能在十日內複生如初。可是今日之傷卻要半月方愈,可見傷得有多重。雖然要離三人決計不會比計喉好過,但此地乃是修道人之界,妖族行走,勢必要處處小心。只是要離三人見機不妙可以退走,他們卻必須死守在這裏,等待後援。

  計喉望著夜色下的利州城,輕輕拍了拍潮汐,笑道:“小姐出走後,我們現在才找到她的行蹤,也不知道她這半個月中吃了多少苦。我等有職有銜,進利州城可是犯了大忌。何況以小姐脾氣,肯定不會跟我們回去的,她道行又低,隨便哪個修道人都能傷她。所以我們只能守在這裏,攔住所有想進城的修道人,待無傷大人明日趕到,自會帶小姐回去。”

  潮汐點了點頭,道:“不知現在和小姐呆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人是何來歷,我怎麼感覺……感覺他身上有一種讓我有些害怕的氣息。”

  計喉道:“我也是剛到不久,只知道那人是道德宗的子弟,看起來對小姐倒還不錯。”

  潮汐歎道:“道德宗?既然是道德宗弟子,那他沒有世俗上的人妖成見也不奇怪,只是……”

  計喉低沉地笑了笑,道:“那就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事了。從現在起到明日無傷大人趕到還有六個時辰,這六個時辰可不好過,且顧眼前吧。”

  潮汐剛點了點頭,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清朗長笑:“不必說六個時辰,我看就是一刻也難過!”

  計喉和潮汐大驚,猛然回身,這才見一個道人足踏彩雲,背負一口古劍,在夜幕下冉冉飛來。這道人細眉慈目,一身仙風道骨,但眼中森冷,隱有殺機。

  “你是何人!妖皇殿前左右鋒將在此守候,今夜前路不通,尊駕請回!”潮汐喝道。她這番話口氣已然恭敬了許多,非為其他,實是這道人一望即知絕非尋常人物。此刻她手中死鐮嗡嗡作響,低嘯不已,但不是被她運力所震,而是受不住那道人氣勢所壓,惟有嘯叫不休,方才堪堪抵擋得住。

  那道人微笑道:“貧道今夜不去利州,此來不為別的,只是送二位西歸而已。”

  他只抬手向潮汐一指,背後即是一聲龍吟,古劍沖天而起,大放光華,宛若一條黃龍,劃破夜天,向潮汐擊去!

  面對黃龍翔天之威,潮汐刹那間只覺得手足冰冷,周身麻木,已是分毫動彈不得!

  古劍如虹,眼見就要將她破胸而過時,潮汐身側猛然傳來一道大力,將她撞飛出去。在她原本所立方位,出現的是計喉的龐然身軀!

  黃龍一聲高亢龍吟,已自計喉身中穿過,龍身上所發光華刹那間化成熊熊明黃火焰,將計喉整個包裹起來。轉眼之間,計喉已化成一株二丈多高的巨大火炬,但他仍張開雙臂,屹立不倒,以身軀作為潮汐屏障!

  道人足踏彩雲,在空中負手而立,微笑道:“空有匹夫之勇,於事又有何補?”

  他又望了一眼潮汐,淡道:“至於你家小姐,自有敝宗若塵照顧,就無須你等費心了,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說罷,那道人右手一招,黃龍自空而下,刹那間繞著潮汐環飛三匝,方回到道人背上。

  道人根本不看結果,足下彩雲湧動,迎著西沉彎月,冉冉升起,轉眼間消失在天邊雲際,風儀若仙。

  月落日升,第二日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

  紀若塵費了百般手段,直到正午時分,才算將青衣小妖從床上拖了起來。見她睡眼惺忪,一片茫然的樣子,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把她弄醒的呢,還是她到了時間自然醒的。不論是哪樣,如此貪睡的妖,還真是天下罕見。

  “快收拾一下,趁著天好,正好趕路。”

  “去哪里?”青衣從床上跳了下來,張著雙目,眼中卻渙散無神,目光早越過了紀若塵,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實不知她究竟醒了沒有。

  “洛陽啊!”紀若塵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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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八 情天恨地兩濛濛 上

  天下之大,每多奇跡妙事。

  利州城地處要衝,乃四通八達之所,向來為修道者聚集之地。然則三百裏外,就是天下險地之一,群妖聚居的雲霧山。區區三百里,就是如此大的區別,讓人不得不感慨造化之奇。如此一來,利州與雲霧山中間地帶,就是人妖混行之地。無論是人是妖,只要行走於此地,都須加十分小心。

  雲霧山頗為高峻險幽,半山腰以上,終年雲霧繚繞,難得一見廬山真面。雲霧山其實另有許多別名,此名不過是當地百姓如此稱呼。雲霧山終年不散的雲氣中含有瘴氣劇毒,於很多妖族的修行頗有好處。因此在妖族口中,雲霧山又名聖雲山,而天下修道之士則稱此地為惡瘴嶺。

  好惡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日豔陽高照,雲霧山麓一處緩坡上也被穿雲而下的陽光照得暖意融融。

  在一處高坡上,悄悄爬出了一隻灰背兔子,它立起身子,警惕地四下張望了半天,這才安心埋頭吃草,但兩隻長耳依然高高豎起。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沙沙地輕響,兔子立刻立起身來,然後閃電般向不遠處的洞口逃去。它速度可比一般的兔子快得太多,堪堪鑽進地洞時,一道陰風恰好自洞口掠過。兔子逃出生天,又哪敢停留,轉眼間就消失在地洞深處。

  高坡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豹,背有金色雲紋,看來也非凡種。它極不甘心地在洞口嗅了半天,這才咆哮了兩聲,從鼻中噴出兩道淡淡青氣。

  此時高坡突然輕輕顫抖起來,緊接著地面越動越是厲害,遠處樹林中林木喀喇喀喇不住倒下,似有一個龐然巨獸正向這邊沖來!

  黑豹尾巴立刻緊緊地夾在股間,掉頭就想逃,此時林間猛然響起一起咆哮,聲音似龍似象,威勢無倫!

  黑豹一陣顫抖,當場軟癱在地,竟連逃都逃不了!

  樹林邊緣數棵小樹齊齊倒下,沖出一頭高達丈半的巨獸,通體玄黑,鬃毛如鋼,背後一排血紅長鬃挺立,有如戰旗。原來是一頭妖豬。

  妖豬瞪著兩隻豆大的血紅小眼睛,挺起三尺獠牙,奮起四蹄,驚天動地般向黑豹奔來!

  黑豹掙扎著站起,才逃了數步出去,就又一頭栽倒在地。

  巨豬妖威沖天,直踏得土石紛飛,吼聲如雷,一路直沖上高坡。它剛上坡頭,兩隻小眼突然瞪得滾圓,四蹄一定,拼命想要刹住自己的沖勢。但它身軀龐大,沖得快極,哪里是說停就能停的?

  轟轟隆隆聲中,妖豬又向前沖了十丈,這才生生刹住了去勢。那一道高坡上,早已被它四蹄犁出一道深溝來!

  妖豬對近在咫尺的黑豹視而不見,盤緊了徑粗尺餘的豬尾,一雙小眼死死地盯著遠方那雲霧籠罩的土丘。

  眼見土丘上雲霧翻湧,妖豬一聲不吭,突然掉頭就向來處的樹林逃去,速度比來時猶快了幾分。那頭黑豹也翻身而起,全然忘記了剛剛逃過一劫,竟緊隨著巨豬逃走。

  土丘上雲霧忽然一開,現出一個亭亭身影,她在丘頂略一駐足,即若一朵彩雲般冉冉向高坡上飄來。

  等她立在高坡上時,但見坡頂一片狼藉,四野寂然,了無生氣,不見飛禽,也無走獸,甚至連蟲鳴都不聞一聲,天地間只餘風聲樹聲。

  剛剛還熱鬧無比的高坡,刹那間竟成了人間絕地。

  那女孩櫻唇微張,一臉愕然,環顧數周,才算死了心,氣得輕輕一頓足,慍道:“明明看到一頭大豬的,怎麼又不見了?唉,三天沒吃東西了,以後還是順著官道走吧。可是……官道在哪?”

  這一片絕穀死地忽然有了生氣,僅僅是因為她在這裏的緣故。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甚至於發怒嗔罵,都變幻莫測,縱是最細微的轉折處,也足令人回味無窮。

  這餓了三天的女孩,正是張殷殷。

  高坡另一端有數塊排成一排的巨石,石後有十餘個小妖,正擠成一團,瑟瑟發抖。這些小妖青膚獠牙,身穿獸皮,手持粗陋兵器,看來乃是妖族中墊底的雜兵。

  在這些妖兵眼中,張殷殷的雪膚冰肌,傾世容姿,此刻就是天地間最可怕之物。

  一隻小妖一邊瑟瑟抖著,一邊拼命往一隻體格明顯健壯得多的妖兵身下擠,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隊長,那女人……那女人連無傷大人的愛豬都敢吃!我活了五十年,只聽說過妖吃人,還從沒見過人吃妖哪!”

  那隊長胸前掛著一片銅片,手持乃是鐵棒,這身裝束可要比同儕高得太多了。他雖然抖得不比旁人輕,但至少能不墜威風,當下一把將那小妖推開,壓低了聲音罵道:“這麼膽小,就知你沒有前途!擠什麼擠?把大人我擠得高了,讓她看到了怎麼辦?!”

  那小妖陪笑道:“隊長,這個女人非同尋常,咱們……就讓她過去了吧?”

  隊長雙眼一瞪,喝道:“胡說!若問都不問就讓她去,日後無傷大人追查起來,全隊都要煉妖油!再說無傷大人勇冠當世,我等身為座前妖的,哪個沒幾分英雄氣概?這女人雖然可怕,但我等堂堂五尺之妖,何懼之有?天下大事,大不過一死,我們當然要攔下她好好盤問一番!”

  那小妖忙道:“隊長!我可只有四尺!”

  隊長怒道:“四尺五尺,不都是妖?”

  小妖又問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話:“那誰去攔她?”

  隊長眼睛一瞪,道:“當然是你!”

  這邊石後嘰嘰喳喳,那邊張殷殷早已不耐煩了。她緩緩轉過身來,鳳眼中帶著煞氣,冷喝道:“商量完了沒有?”

  那隊長全身一抖,立刻回道:“這就完了,這就完了!”

  話一出口,他即發覺早已威風掃地,羞惱之下,一把將那四尺妖拎了過來,喝道:“去攔住她!”

  “死也不去!”四尺妖拼命掙扎。

  那隊長不愧長了一尺,力大無窮,早強提著它來到石邊,低罵一聲“想得倒好,給我出去吧你!”,然後就飛起一腳,將它踹了出去。

  張殷殷高高仰著頭,冷眼看著面前站都要站不穩的四尺妖。只可惜這些人形小妖怎麼看怎麼不象很美味的樣子,張殷殷雖已餓了三日,但仍是極挑剔的,依然寧缺勿濫。

  那四尺妖被張殷殷鳳目一掃,渾身一顫,啪的一聲,手中木叉已掉在地上。他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能掙扎著把攔路辭說出來已很不錯了:

  “呔!聖雲山乃我妖族聚居之所,閒人誤入,格殺勿論!我等乃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大人手下,在此駐守,來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此來何事,統統如實報來!若有欺瞞,定斬不饒!”

  但在張殷殷威壓之下,四尺妖越說聲音越小,那一套說辭漸漸地就走了樣:“聖女若不想說,我等當然不會強求,剛才得罪之處,您大人大量,必不會放在心上。從此向東五十裏就是官道,聖女一路走好……若需我等相送,儘管吩咐!”

  隊長萬沒想到四尺妖竟說出如此沒威風的一番話,只氣得咒駡一聲,道:“沒膽的東西,墜了我妖族的威風!就知你沒有前途!”

  可是要他親自出去重振群妖之威,那是打死也不幹。

  張殷殷見這四尺小妖如此恭順,倒不好意思為難它了,當下道:“你說向東五十裏就是官道?”

  “正是!正是!”四尺妖拼命點頭。

  此時高坡上忽起一陣陰風,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遠處湧起一團黑霧,翻翻滾滾,轉眼就到了眼前。黑霧中鏗鏘不斷,霧中踏出一個丈二妖怪,一身銅鎧光輝明亮,手提三丈鎦金鐺,相貌堂堂,氣勢如虹,與那四尺妖實是天地之別。在他身後,霧中又踏出三百全副武裝的妖兵,個個神完氣足,甲鮮刀亮,為那妖將更增氣勢。

  那妖將行到張殷殷面前,一腳將四尺妖踢開,怒哼一聲,上上下下地向張殷殷打量起來。

  “啊哈!我就說過他沒前途!”躲在石後的隊長叫了起來,身邊小妖們則連聲附和。

  張殷殷黛眉一皺,臉上悄然凝霜。她脾氣本就不好,又餓了數日,此時被那妖將如此一瞪,登時就要翻臉。

  妖將臉色猛然一變,將鎦金鐺往身邊岩石上一插,抱拳躬身道:“觀小姐身上之氣,與我族實有莫大淵源,不知小姐可否賜告大名,來此何事?”

  妖將前倨後恭,倒弄得張殷殷不大好發作。她當下冷道:“我姓張,與你妖族沒什麼淵源。只是行前師父說過,路過妖族地界時,若有什麼事,儘管找文婉或是翼軒就好。”

  妖將大吃一驚,連聲音都有些顫了,又問道:“未知小姐師父是誰?”

  張殷殷冷道:“師父姓蘇。”

  鏗鏘聲中,那妖將猛然跪下,高聲道:“末將無傷大將軍帳前狁都,參見小姐!”

  他這一跪,身後數百妖兵也齊齊跪下,同聲道:“參見小姐!”

  一時間高坡上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妖兵妖將。張殷殷倒沒料到竟會有如此局面,當下也頗吃了一驚。

  狁都又問道:“未知小姐仙駕光臨,有何吩咐?”

  張殷殷道:“我要去洛陽,在此只是路過而已。”

  狁都聽了忙道:“從此地向東五十裏即是官道,小姐順著官道行走,自會到東都洛陽。”

  張殷殷點了點頭,看了那狁都一眼,忽然道:“嗯,這個……你們這裏有吃的嗎?”

  這一問居然把狁都給難住了。他吱唔半天方道:“小姐,這個…….聖雲山向來不備人族之食。妖族所食之物,這個…….必不入小姐法眼。”

  張殷殷皺了皺眉,道:“剛剛那頭豬烤著應該不錯。”

  狁都一驚,忙道:“小姐,那是無傷大人座騎之一,吃不得啊!就是小姐實在想吃,末將也不是它對手。何況它見了小姐鳳威,此刻想必已遁到百里之外,又哪里追得上?”

  張殷殷哼了一聲,惱道:“這就是妖族的待客之道嗎,連點吃的都沒有?回頭我自會去問問師父的。哼,我現下還要趕路,今後有緣再見吧!”

  話音剛落,張殷殷衣裙飄飄,向坡下奔去。

  “小姐留步!”狁都高叫一聲!

  “何事?”

  “小姐,這個……洛陽在那邊。”

  張殷殷一言不發,當下掉了個頭,若一朵彩雲,向著狁都所指的方向匆匆遠去。這一次倒全沒了來時的滔天氣焰。

  直到張殷殷去遠,狁都才敢站起身來,擦去了頭上冷汗,暗叫了一聲好險。他忽然向四尺妖看了一眼,點頭道:“嗯,你剛才對答很是得體,不錯,有前途!從現在起,你就是巡兵隊長了!”

  五十裏常人要走一天,于修道人來說,不過是須臾間事。沒過多久,張殷殷立於官道上,茫然四顧,又不知該向左向右了。

  “輕車直行洛陽,只需紋銀一兩!”一聲吆喝忽然遠遠傳來。

  張殷殷眼睛一亮,循聲望去,只見遠處一株古樹下正停著一輛四駕馬車,車旁並系四匹健馬,馬兒神駿無匹,通體雪白,周身不見一絲雜毛。車身用上等雕花檀木所制,描金繪彩,絲綢繞身。車頂則以白錦覆之,四角還綴以流蘇,看上去精美秀致,華麗無比。

  張殷殷身形一動,轉眼間已出現在馬車前,向那車夫問道:“此車能到洛陽?”

  那車夫已到中年,衣衫一塵不染,生得很有幾分青山碧水之意。不待車夫作答,張殷殷皓手一伸,掀開車簾,見得車廂內美侖美奐,佈置用色極合她心意,簡直就似是為她量身而造的一樣,當下心中極是歡喜。

  張殷殷纖指一彈,一顆珍珠已到了那車夫的手中,道:“這車我雇了,去洛陽!”

  車夫接過珍珠,並無驚喜之色,只是微笑道:“請小姐登車。”

  一聲清脆鞭響,馬車沿著官道迅速遠去。

  天空忽生一團祥霧,黃星藍從霧中現出了身形,她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一臉心痛之色,一迭聲地吩咐道:“去前方十裏處蓋個小客棧,再燒八色菜式,快,一定要在馬車到前準備好!殷殷愛吃什麼,我可都吩咐過了,你們哪個若是出了錯,回山後門規處置!”

  她身後八名道士齊聲應了,紛紛運起法寶,當下空中寶光四溢,早已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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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八 情天恨地兩濛濛 下

  張殷殷向著洛陽絕塵而去時,紀若塵與青衣剛出利州城。他們匆匆離去,並未察覺昨夜在鸞山發生的數場大戰,但有人覺察到了。

  午後時分,一個胖胖的中年員外在數個家丁的簇擁下,登上了鸞山之頂,看上去似是前來游山的富家員外。

  此時春寒仍重,但那員外因為體胖的原因,雖身著綢衫,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仍然不住地冒著汗。旁邊一位精瘦家丁遞上一條雪白汗巾,接過員外手中已濕透的汗巾,收了起來。

  “這就是鸞山了嗎?”員外四下張望著。

  他身旁一個腐儒模樣的文人摺扇一合,指點道:“這裏即是鸞山了。據利州城志所載,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險,有水三道,曾有青鸞過而棲息,故名鸞山。您看,那邊就是利州城了。鸞山頗得靈氣,為東西要衝,我們所立之處,就是一處地眼。”

  員外點了點頭,贊道:“這裏景致倒是不錯。”

  其實鸞山頂上土石開裂,草焦樹枯,全然一副劫後餘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員外再四下望望,向著一處一指,又道:“那邊也有點意思,我們過去瞧瞧。”

  於是幾名家丁奴僕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擁著員外向所指處走去。一行人走了一柱香功夫,才走到員外指處。那裏本是一座天然石台,但現在龜裂處處,早已碎得不成樣子。

  石台正中有一塊完整石面,上面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個正張開雙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後立著一尊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體形如人般大小,身後拖著一根長尾。雕像看上去一臉驚愕,似是看到了什麼極恐怖之事,然後就此定格。

  那員外本是走馬觀花的看來看去,在這尊沙雕前卻駐足了足有半盞茶時分,然後忽然向旁邊一指,道:“那根鐵桿子很有些份量,來人哪,把它給我起出來,扛回去打幾口鐵鍋!”

  幾個家丁轟然應了,向員外所指處奔去,一個個紮衣挽袖,摩拳擦掌,數隻大手就向露出地面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細的鐵桿抓去。

  這截鐵桿入地頗深,但那幾個家丁力氣卻也不小,一番吐氣開聲,竟生生將那鐵桿從石鏠裏拔了出來。鐵桿一頭接著一個長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鋒,原來是一把極為猛惡的死鐮。看上去這把死鐮極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它抬到了員外面前。

  那員外面有喜色,摸著死鐮,笑道:“這麼大一塊鐵,倒當真可以打幾口大鍋!小的們,給俺抬回去!”

  家丁們轟然應了,跟隨著員外高一腳低一腳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員外身邊,數次回望沙雕,頗有戀戀不捨之意。

  撲通一聲,他忽然雙膝跪地,道:“無傷大人!我們難道就任他們在這裏承受風吹雨淋嗎?”

  文士聲有哭間,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氣洋洋的隊伍立刻靜了下來,家丁們目光紛紛移向一邊,即不去看沙雕,也不願看到手中抬著的死鐮。

  那員外也停下了腳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於天地之間,迎風披雨,亙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跡,那是立威來著。即是如此,我們不若讓計喉與潮汐這樣立著,反讓他們知我族氣概!壬珩,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

  壬珩猶跪不起,叫道:“可是……”

  員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聲道:“小的們,回府!”

  家丁們刹時間都變得喜氣洋洋,高聲唱了喏,擁著員外下山而去。

  方今天下,有三處至陰至險之地,一為天刑山,一為冥山,一為無盡海。

  天刑山上承天殤,下通黃泉,天地相沖,千年一傾,乃至凶之地。冥山地處極北,乃至陰至寒之地,此地無一分陽氣,風過而萬物成灰,休說常人難住,就是那些修為稍差些的妖也無法在此處多呆。

  冥山雖不廣大,但高千丈,筆直通天,險到了極處,終年鉛雲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見天日。反而是山腳處才能見到一點天光。

  冥山之頂,以黑矅岩砌著一座巍巍宮殿。此殿外牆高十丈,上下九重,層疊而上,氣勢沖天,一如這寒極險極的冥峰。

  冥山絕崖邊,有一座石台延伸出來,石台另一端則是一道萬級長階,筆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個大殿森寒肅殺,有無窮威嚴。

  大殿盡頭有一座高臺,臺上置一張石椅,椅後是七面黑玉屏風,上或雕神獸、或飾凶物,窮其、火凰、狴犴、饕餮,各不相同。石椅背高八尺,橫寬一丈,通體玄黑。椅中坐著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歲,以手支頜,一雙鳳目微閉,似正在假寐。

  大殿正中,正跪著那白白胖胖的員外,那一身綢袍與冥殿氛圍實是格格不入。在他面前一丈處,正放著那把死鐮。

  冥殿中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就如殿兩側立著的數十形態衣飾各異的妖族全是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那石椅中的男子方歎了口氣,並未張目,只是道:“無傷,起來吧。”他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金石之音,說不出的悅耳動聽,自有一種攝人心魄之力。

  但無傷仍跪在地上,沒有分毫起身之意,沉聲道:“陛下若不准我出戰,我是不會起身的!”

  那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冥殿中登時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有若數頭巨龍在同時吸氣一般。他這一口氣吸得極長,直吸了整整一刻,還未停歇,就似他胸中能容得下雄山大川一般。

  他吐出了一小團白霧,雙目終於張開。

  這一雙眼,深邃、淵深,映得出世間萬物,照得透萬千人心。目開的刹那,整個冥殿都亮了一亮,似掠過了一道電光。

  他雙眼徐徐自殿中群妖臉上掃過,在無傷身上定了一定,最後落在了那把死鐮。這一次他凝視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長身而起,緩緩步到大殿門口處,望著天空中那幾乎觸手可及的黑雲,默然不語。

  無比沉鬱的鉛雲正圍繞著冥峰緩緩旋動著。這幅景象看得稍久,即會令人感到頭暈眼花,分不清是天轉,地轉,還是自己在轉。

  他以與天上積雲同樣的節拍轉過身來,環視著殿中群妖,緩緩道:“我雖居皇位,但在這冥殿之中,例來沒有跪拜先例,諸事也皆是商量而決,我們名為君臣,實為摯友。但是無傷你長跪不起,是定要逼我出兵嗎?”

  無傷依舊伏地道:“無傷不敢,但婉後已歸,此次若還要忍讓,怕會令我族十萬甲士寒心!”他語意未盡,似還有什麼沒說出來。

  妖皇淡淡地道:“這一個忍字,我們已用了百年。百年之前,我族甲士不過萬,天下十八絕地,僅占了其中一處為安身立命之所。那時我忍,是因為文婉落在道德宗之手,且忌憚著洞玄真人道法通天。現在我還要忍,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就怕了紫微真人呢?”

  無傷呆了一呆,沉聲道:“當年陛下與婉後率臣等一十八將,血戰七月,方斬盡陰魔,攻下冥山,其後再退八方之敵,奠定我族百年基業!若非婉後當年為救臣等捨身催運北帝聖術,也不會為洞玄老賊所擒。無傷之勇,與陛下與婉後相比實不值一提。縱那紫微飛升在際,陛下又何懼之有?”

  妖皇歎道:“當年之事,再也休提。無傷,我且問你,此次越界行事,是否我族所為?越界行事者可誅,是否明錄在三界之約上?”

  妖皇每問一句,無傷都答了一句是。

  妖皇默然片刻,方道:“既是如此,道德宗已占足了一個理字,我們以何理由出兵?”

  無傷當即無言,片刻後方道:“但那道德宗無恥之尤,分明是要借此立威!越界行事的多了,為何偏在這時斬我鋒將?陛下,為十萬甲士歸心計,請允無傷獨上莫幹峰,好歹毀去一脈真人,讓他道德宗從此不敢橫行!”

  妖皇搖了搖頭,道:“無傷,你身負重任,豈是道德宗區區一名真人比得了的?此議我絕對不准。”

  冥殿中忽然一陣轟鳴,一名足足有三丈余高的人首象身巨妖向前踏了一步,直震得整座冥殿都有些微的顫抖。那妖沉聲道:“陛下!道德宗素來氣量狹小,貪得無厭。依我看,他們以已之心度人,必是以為計喉與潮汐乃是去搶奪玄心寶戒,出手時應不知青衣小姐其實出於天刑山。但時間一久,道德宗必會知道。此次青衣從天刑山出走,我們的確是措手不及,防護有所不周,才使青衣小姐落于人手。小姐在我們的地界失了護送,若為道德宗送回的話,甚至於她若與同行的那個弟子生了情愫……”

  妖皇淡淡地問:“那右相認為該當怎麼辦?”

  “全力突襲搶人,若是搶不回來,也不妨……事後都推到道德宗身上就是。”右相沒有繼續深說下去。

  妖皇轉身望向殿外鉛雲,片刻之後,方緩緩道:“如此一來,我們與道德宗又有何區別?我族若也象人族那樣自相殘殺,那又要何年何月,方能為天下之妖辟一片樂土?此事再也休提!”

  “可是陛下!”右相又向前踏了一步

  妖皇抬起左手,止住了右相,淡淡地道:“右相也不必多慮。想天下之大,眾生蒼茫,別說紫微僅是飛升在際,他就是直接修成了金仙,也算不盡世間所有因果。無傷!”

  無傷沉喝一聲:“臣在!”

  “將這把死鐮送去無盡海,且通知他們青衣已落入道德宗之手。”

  右相大吃一驚,失聲道:“小姐竟……竟與無盡海那人有關?”

  妖皇淡然道:“所以說,我們只須看紫微此次如何作繭自縛即好。都散了吧!”

  片刻之後,冥殿中已只餘妖皇。他又立了不知多久,才回到後殿,拾級而上,登上了殿頂天臺。

  冥殿殿頂天臺方圓百丈,呈八角型,每角分刻八卦卦象,灌以紫金。整個天臺以黑玉為基,刻有山川大河,諸天星宿也一一對應,分別在天臺上嵌寶石以應之。

  天臺正中央,則立著一株珊瑚雕成的九色蓮花,蓮心處非是花蓬,而是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正自緩緩跳動!

  從此處望天,天就在觸手可及處。

  那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漫天黑雲都以這一朵九色蓮花為心,旋動不休。雲心處有一處奇異的雲洞,從中透著如水般的慘碧光華,只是根本看不清那光華背後究竟是什麼。

  風吹過。

  這一陣風掠過了天臺上大地山河,於是這本是靜止的世界驟然活了過來,山在飛雪,大河揚濤,又可見西荒地裂,東海鯨飛!

  他抬步,踏上了天臺,一時間落足處山崩地陷,不知毀了多少生靈。甚至於風中隱隱可以聽到億萬生靈的悲嚎!

  他分毫不為所動,徑直來到九色蓮前,凝望著那跳動不休的心。

  九色蓮忽然升起一團輕霧,霧中隱現一個女子身影。她想以手捧起他的臉,那雙並無實質的手卻在他身中穿過。

  她幽幽歎息一聲,道:“翼軒,我知道潮汐去了。這……都是定數,你也不必傷心了。”

  翼軒仰首向天,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風翔雲動,連那漫天鉛雲,都給生生拉下了數分!

  “是啊,都是定數……”翼軒緩緩閉上了兩眼,喃喃地道:“可是婉兒,前緣今世來生,這三生的定數中,我們也只有這一個孩子啊!……”

  一滴清淚自翼軒緊閉的雙目中流出,爬過他清雋的面容,徐徐飄落在黑玉地面上,摔成一朵小小水花……

  這一滴淚,也將十丈內的玉台擊碎。

  文婉一聲歎息,擁緊了翼軒,輕輕地道:“等我恢復了肉身,你也找到了繼位之人,我們就重回西玄山,將這三生定數,盡數棄在太上道德宮罷…….且看那紫微老道,能不能超度得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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